宁安县东侧是一片山林。
以往还有学医的去山林摘点草药,如今却人烟罕至,再没有人去。
两人走小径,期间门有一个背着柴火的樵夫叫住他们:“欸你们去哪儿?别去山上了,那里最近不太平,容易出事儿。”
知珞看向燕风遥。
他与她的目光相碰一瞬,黑瞳微动,上前一步充当交流人:“我们就是在外围逛一圈,不会进去的。”
“那就好。”
燕风遥道谢一声,目送他离开。
知珞道:“任务卷宗我看看。”
燕风遥将卷宗交给她,知珞展开粗略看了一遍。
魔气渗透进动物体内,导致动物异变为妖魔,有的妖魔开了灵智,修炼成魔,甚至夺取人身,有的则还是动物脑袋,沦为力量强大的低级妖魔。
这次就是一只低级魔蛛,由蜘蛛畸变而来。
两人深入山林,月白风清,林间门幽暗清冷,没有山林间门该有的动物细碎声响,一片寂静。
他们越深入,周围越寂静。
余光内一根银色丝从树上垂落,知珞侧头望去,那一根银丝上方的树枝间门早已被密密麻麻的蛛丝缠绕,厚厚一层。
“来了。”长枪一现,燕风遥指骨收紧。
一道多脚生物攀爬的凌乱声音猝然响起,树叶簌簌作响。
三人高的巨型蜘蛛赫然出现,口器毒腺附近垂挂着藕断丝连的蛛丝,红眼灰身,细细的节肢尾部有扎人的毛刺,交错微抬落地。
几道符飞出,围绕魔蛛,文法显现,牵绊住它一瞬间门的行动。
两人同时出手,先砍掉魔蛛的两条腿,灰色的血液喷涌,符文失效。
魔蛛嘶叫一声,魔气掺杂着倒刺如雨落下,巨大的身形速度极快地冲撞,但因为少了两条腿,不至于让人躲闪不及。
知珞就地一滚,倒刺落下的地方冒出滋滋的轻烟,腐蚀草地。
这次任务交给修为并不高的两人也是因为难度较低,魔蛛的弱点也很明显。
衣袖被腐蚀出一个黑洞,裸、露在外的皮肤产生灼烧的刺痛感,知珞盯准了魔蛛背部的黑色圈,找准时机,翻身腾空一刺。
哪知道燕风遥也是这么想的。
多日的对练摩擦还是不够养成足够的默契,虽然一剑一枪皆刺入魔蛛体内,但两人头颅狠狠撞在一块,顿时头脑一昏,在魔蛛血液喷射时没能及时躲避,伸臂一挡,皮肤也沾染上不少的血。
双双退到树下,两人中间门的魔蛛垂死挣扎一阵,血液喷得到处都是,随即轰然倒地。
知珞立刻倒了颗解毒丸吃下,那股不太好受的感觉才慢慢消退。
燕风遥吃完药,贴了一张净符在魔蛛尸体上,过会儿尸体就会消解,周围的毒素自然就跟着消散。
知珞绷着脸走近。
燕风遥看着她,知道她是不高兴了,道:“也许下次我们应该分配任务行动。”
知珞揉了揉撞得生疼的头:“嗯。”
他就跟铜墙铁壁一样,给她撞得脑内都在震动似的。
两人往前走。
知珞却感觉四肢越走越僵硬,最终停住脚步。
燕风遥也觉手脚发麻。
两人对视一眼。
知珞:“解毒丸不能解开麻痹状态?”
燕风遥:“恐怕是的。”
燕风遥左右看了看:“我们最好先选择一个位置躺下,应该要不了多久就能恢复。”
他们选了一处隐秘的大树底,四周高高的灌木丛与杂草覆盖,两人就靠在大树上,肩挨着肩。
渐渐地,身体不能动弹,失去感应,嘴巴倒是能动,似乎头并没有被麻痹。
知珞盯着不远处的灌木丛:“头好痛。”
燕风遥:“……”
他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的头已经不痛了。
知珞发呆一样,双眼没有情绪,重复道:“头痛。”
燕风遥:“……”
他连转头都困难。
少年斟酌片刻,干巴巴说:“可能等会儿就不痛了。”
身体完全麻痹,导致他们无法调整角度姿势,也许是燕风遥靠树时歪了点角度,他的身体逐渐向一侧倾斜。
燕风遥:“?”
知珞只感觉肩膀挨着的人在滑落,她看不见对方,但是听得到人栽进草地的声音。
知珞:“?”
知珞:“你摔了?”
直挺挺倒到地上的燕风遥望着天空:“嗯……”
他感觉身体恢复了一丁点儿知觉,立刻移动身子,仰躺在草地上。
刚调整完,靠在树上的少女因为其中一个支撑点没了,也渐渐往他那边滑落。
“?”
“等……”
少年闷哼一声,她的脑袋硬生生砸到他的胸口,差点岔气。
知珞:“头疼。”
燕风遥说不出话:“……”
麻痹感还未消散,他干脆放松,待能稍微动了,就微微起身,脑袋搁在他胸口的知珞还是不能动,她沾染的血液更多。
后脑被他的掌心托住,燕风遥坐起,又觉软趴趴躺他身上的人十分棘手。
知珞没管他的纠结,道:“背我出去,涂师姐应该到了。”
“……”
燕风遥犹豫片刻,揽住她的背,少女的身体柔软得如同棉花,白面团似的让他觉得控制不住,既要绕过不该碰的地方,又要将她放在背上。
动作间门,知珞低眸就看见他抿紧的唇,耳廓有微微的粉。
在背好知珞之前,他还在他背部上方放着一层一层的衣物格挡,她失去力气只能全部压在他背部,隔着几层垫得软绵的衣物,也不至于出现什么尴尬情况。
燕风遥走了几步,软绵的步伐逐渐恢复,速度变为平常的步子。
在走了片刻之后,他察觉背上的人也恢复了知觉,垂落在他脖颈侧面的两条手臂动了动,收回去,手掌撑在他肩膀,身体也远离。
知珞把那些衣物都塞回燕风遥的储物袋。
挽着他的脖颈,她也懒得下来,腿弯隔着裙摆镶嵌在少年掌心,他本就体温高,捂得那块软绵布料也跟着变温热似的,反正她的腿弯很热。
她的腿在轻微晃动,燕风遥就算没有特意去看,余光里也被迫有她偶尔晃一晃的足尖。
一只手忽而扯了扯他左边的耳朵,少年眼睫微颤。
“走那边,更近。”和一直看地面,没有心思望周围的燕风遥不同,知珞一眼就瞧见树林外的小径。
他微不可查地应了一声。
走到小径,知珞就跳下来,径直走向目的地。
燕风遥全程沉默,没有说话。
到了宁安县外围,却没有看见涂蕊七的身影。
知珞:“她应该早就到的吧?”
在路上逐渐恢复状态,燕风遥淡淡道:“可能被绊住了。”
知珞想了想:“我们要去看看吗?”
燕风遥:“?”
他略微诧异地看过来,似乎没想过“主动帮忙”这个举动能和他们两个人扯上关系。
“不是帮忙,是去看她结束了没有。因为,我们要逛街。”知珞指了指县门,“再不去就要结束了。”
她转头认真道:“不想再多待一天。”
“?”
有没有可能如果要多待一天,人家可能就不想去逛了?毕竟剑门首席还是很忙的。
当然,燕风遥什么都没说。
他们去往西侧。
原本是打算站在外围,看看涂蕊七完成任务了没,也没想着去干涉她,谁曾想在往西走后,他们才踏出县门,便骤然进入合欢宗的阵法,四周陡然一变,变为一幅幅黄色画卷,其上各种男女交横相叠,活了起来,春色满卷。
离西侧的任务地点至少还有几百米,阵法竟然绵延至此。
知珞环顾四周,仔细看了每一张脸:“没有她。”
燕风遥面色不变,道:“应当在深处。看阵法应该启动多时,她恐怕是被困住了。”
两个面容清心寡欲之人神色自若地走入深处。
涂蕊七的确在阵法中心,在静心打坐,满头汗水,脸颊升腾酡红,眉头拧成一股,在她前方一个泥土捏成的人立在原地,莫名有巨大的吸引力。
耳边是画卷中人的污言秽语,涂蕊七一睁开眼,泥人赫然是师尊望华君的模样,清冷高傲,却偏偏对她诉说心肠,平日里高高在上的心上人流露出脆弱的表情,称得上摄人心魄。
忍住,冷静,这是陷阱……陷阱……
知珞:“她在干什么?”
涂蕊七再次闭眼,显然并未发现她的师弟师妹正在几步外强势围观。
燕风遥:“那泥人应该是有幻化的能力,别看它太久。”
他皱眉移开目光,画卷的人又很恶心,少年免不了将注意力放在知珞身上。
他在魔界看多了腌臜事,现在只觉得那些男男女女令人作呕不已。
知珞再看了看周围,没有找到出口。
她在原世界也同样看多了这些,比起燕风遥的厌恶,她更像是看两块肉。
“总之,先把它砍了再说吧。”知珞下定论。
“等等!它分开了!”
泥人扭曲着分开,变为三个一模一样的泥团,一个留在原地,一个蠕动着靠近,占据知珞心神,在她眼底渐渐有了真正的人形,也让她睁不开视线,头颅被控制了一般。
燕风遥额头布汗,目光同样被一个泥人抓取:“…它似乎能变成你印象最深刻、情感最复杂的人来瓦解你。”
知珞心平气和:“……”
燕风遥喘息声加重,似乎阵法对他的影响很大:“……”
知珞双眼发直:“……”
燕风遥努力对抗着泥人强大的吸引力,面带微红:“……”
知珞心情复杂,在她对面,一个下巴满是胡渣的粗犷大叔正露出白齿微笑。
——怎么是原世界发饭的王看守。
而在燕风遥眼底,熟悉的少女来到他面前,那双褐色眸异常明亮,犹如琥珀星辰,她启唇道:“我决定不让你当我的奴仆了。”
……这仅仅是幻想。
他尚且保持着冷静。
“知珞”倏而一笑,话锋一转,道:“可是你当奴仆的时候,开心比悲伤多。你将我与其他人分割来看待,并不仅仅是因为我是你的主人,对吗?我们相处得那么融洽,仿佛天生一对。”
幻境一般都有夸大的部分,冷静。
少年咬破舌尖,尝到苦涩的血腥味。
他习惯性抛去所有神思。
不知道自己会想什么,就集中一点清空思绪,抛弃一切想法,以至于模糊了所有心思,现在泥人硬生生将其拽出一部分,就算是夸大也是顺着他的善意或者恶意夸大,他生怕触犯主仆誓约。
……可是,没有,他没有触犯誓约。
一丝一毫的恶意都没有。
——怎么可能。
眼前只有那张脸,那条蓝色发带,那个从魔界到修仙界,恐怕再也找不出那样性子的人。
少年的指骨泛白,眼睛底下的一片皮肤却泛着微红,黑曜石般的眼睛沾染光泽,明明泥人不是过分色、诱,仅仅是道出他的心中所想,他便露出这般神色。
就像对方掏出他满是污秽的心脏,诧异说:“你竟然不恨?不感到屈辱?不想反抗?”
——你竟然对一个让你成为奴仆的人存在堪称纯白的心思?
这对于在魔界滚爬摸打的少年来说,无异于是一次不敢置信的、耻辱至极的剖析,几乎是残忍地踩着他从未折断过的傲骨碾压。
忽然,燕风遥的身体被控制在原地不动,一道寒光闪过,“知珞”微笑着的脑袋分家,咕噜噜滚落。
少年瞳孔下意识扩大一瞬,被放空的大脑似乎真的变成空白。
转瞬却听到熟悉的声音。
“需要刀吗?”
知珞看着端饭的王看守犹豫许久才砍了他的脑袋,饭消散在空中,然后接连将剩下两个泥人砍完,涂蕊七还在打坐,并未发现那个泥人被杀。
知珞瞧见燕风遥还傻傻地盯着她,怀疑这人不太清醒,问了一句他还不答话。
剑锋一转,她打算戳他个血洞刺激刺激,让他恢复神思。
燕风遥骤然回神:“知珞?”
“……”她狐疑地盯着他。
少年迟缓地放空所有心思,闭了闭眼,彻底冷静,只是喘息未消,他抿了抿唇,呼吸几息之间门回归正常频率。
燕风遥神色恢复如常,看一眼知珞,再看一眼打坐的涂蕊七:“我们要把她叫醒,再离开此处。”
“……”
她还狐疑地盯着。
虽然画卷传出的声音让他厌恶,但现在莫名成了一种急促的鼓噪声,让人难以冷静,燕风遥神情不变:“怎么了?”
知珞:“你就没叫过我名字,怎么突然叫了?我很怀疑你的状态。”
燕风遥一愣。
他没叫过她名字吗?
……好像是的。
知珞皱着眉再盯了他几眼,燕风遥怀疑她随时在准备用手里的剑戳死他。
他表情与往常一样,坦荡回望。
半晌,知珞才收回目光,也收回蓄势待发的剑。
没了泥人,涂蕊七醒得很快。
“知师妹?燕师弟?”
她站起来,听着画卷无数人的喘息与污言秽语,看着那些多到躲也躲不过的场景,不禁面红耳赤。
没了泥人,阵法差不多也算是破了大半。
想起什么,她转头想安慰两个年纪小的,却发现他们两人一个比一个冷静,就跟看猴子一样,甚至燕风遥还平静地出手制止知珞想要当场戳穿一对男女试试有没有作用的举动。
只是他宁愿拧着眉看那些画卷,也不愿看知珞,仿佛看知珞是比看画卷还要让人感到羞赧的事情,十分别扭。
嗯,他方才出手制止的时候也跟身侧长了眼睛似的,看都不看,直接伸出手臂阻拦跃跃欲试的少女。
涂蕊七轻轻笑了一下,扭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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