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边无际的海岸线和沙滩越来越远,逐渐隐没在身后。
雷暴退去,扑面而来的风也带上了大海腥咸的湿气,阿散一步一步地,慢慢走上踏鞴砂的最顶层。斜飞低矮的木制屋檐,门口货架上还乱七八糟摆放着锤子和锻刀材料,这就是踏鞴砂最高行政地点,造兵司正丹羽久秀的办公地点。
就在御影炉心附近,在踏鞴砂最高峰的半山腰上,阿散那么匆匆地下山又上山,折腾一圈,仅仅是为了让阿遥吃上一口热食。
他不在乎自己的跋山涉水,只要阿遥不会饿着就好。
如此一来脚步都轻快了几分,雨后的路边泥地里有野花坚强地探出来,将木屐踏过的水滴收拢在花蕊里。阿散向前跑了两步,隐约见到丹羽门口有人缓缓地从内退出来,从另一头下山离开了。
阿散推开办公厅的门:“丹羽先生,我来了,找我什么事?”
他的脚步太轻太快,使得门后的丹羽完全没料到说要先下山一趟的人偶会回来得这么快。手刚好从抽屉里取出,正举起一本名为《将军与狐仙风流雪花秘事》的话本,话本后是造兵司正大人呆滞的目光。
呆滞,且对视。
“……咳,”丹羽咳嗽了一声,若无其事地把书又放下,“那什么,刚和赤目讨论得有点累,我想看点什么放松一下再和你聊聊的。”
赤目是踏鞴砂的工匠之一。
“聊了什么这么累啊?”阿散柔柔地说,随即,像是想到了什么,又立刻补充道,“抱歉,我没有探听的意思,丹羽先生无视我刚才说的话吧。”
刚刚那副尴尬的场景已经被丹羽刻意地选择遗忘,他嘟哝着:“没事,你也是踏鞴砂的一份子了,大家都信任你,告诉你也没关系。”
赤目是工匠里比较有进取心的一个,一直在寻找改进御影炉心提取效率的方法。近期连着遭遇两次雷暴,使得踏鞴砂停工了不知道多久,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赤目便来找丹羽提议,让尚且还处于实验阶段的改良技术投入使用,再请和他一起研究的枫丹工匠前来,作为踏鞴砂的技术顾问。
“唉,我是觉得赤目太着急了,但是他跟我说他已经两周前就写信请枫丹工匠到踏鞴砂来了。”
丹羽苦恼:“人都来了,那就只能先奏报将军大人,再测试测试技术吧。”
其实阿散明白这些消息未必应该让他知道,人类的恐惧往往来源于未知,来源于异类,作为人偶,生而非人就是这个异类。人类和异类,就应当保持距离。
但是踏鞴砂的人不一样。
是和鸣神岛的将军府不一样的。
阿散安静地听完,仔细想了想,第一次主动掺和进了人类的体系里,小心翼翼地提出自己的意见:“……就算是已经请来了枫丹工匠,也得查明白对方的身份背景,才好展开后续合作吧。”
“说得对,你提醒我了。”
丹羽立刻进入到工作状态,干净利落又不留痕迹地将那本《将军与狐仙风流雪花秘事》丢进了抽屉深处,写下几封信件,分别寄给将军大人和手下。
再抬起头时,天际边缘已经染上了一抹橙,天空压得太近,连太阳也坠落在深海里。
人偶安安静静地抱住腿,一直不发一声地等待,直到丹羽不好意思地叫了一声他的名字。
“阿散。”
“嗯,丹羽大人,什么事?”
丹羽摸了摸鼻子:“其实我叫你来吧,是为了阿遥。”
唯有听到这,阿散才慌忙地换了坐姿,腿放下来,双手老实地搁在腿上,眼睛认认真真地望向丹羽,问:“阿遥怎么了?”
就是这副明明态度很认真行为却不自知的动作才教人头疼。
丹羽抹了抹鼻子:“就是吧……阿遥变成人了之后,你们会不会过分亲密了?”
“亲密?是我跟阿遥关系太好了吗…?”阿散懵懵的。
“不,不是,不对不对,你们关系好完全没有问题。”
丹羽自己也很混乱,他觉得现在懵懂的状态刚刚好,这种两个人被吸引又不自知的戏份他超爱看,甚至可以看更多,不需要打破。
但感情是两个人的事情,
一想到两个少年因为缺乏正确的引导而受到不必要的伤害,丹羽的良心就会痛,命中注定他就要当这个恶人。
丹羽狠狠心:“也许我不该以人类的标准来看待你们,但是,阿散,你懂得亲吻的含义吗?”
人偶的脸上都是空白:“……你居然看见了?!”
丹羽莫名其妙:“什么?你俩有任何一点想瞒着我的动作吗?”
被这样直愣愣地说破炉心下方的那个吻,阿散的脸顿时烧得比天边的晚霞还红,头一次生出了被抓包时不敢面对的忸怩不安。
偏偏这个时候还有一股勇敢非要袒护的劲:“是我亲阿遥的,丹羽先生,你有事就跟我说吧。”
“……是啊,我不正在跟你说呢吗?”
阿散:“……”
丹羽:“……”
他们一个转过去咳嗽,一个低下头等了半天都没等到绯红从脸上退下去。
等待良久,等到房间内那股尴尬的氛围被风吹尽了。
终于,丹羽说:“在人类的意义中,亲吻是两个相爱的人用以确定对方心意的证明。阿散,你爱阿遥吗?”
“……心意?”
阿散的表情突然愣住了。
室内亮起了烛光,借助这抹光,才能看清人偶茫然困顿的每一个表情。
无意识地,他将手扶上了左边的胸膛,那里本该有一颗炙热的心脏在扑通扑通地跳动,到现在却沉寂得如同死了一般。
绯红从脸上刷地一下就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唯有一片死白,人偶直愣愣地看着空气中的一点,没有焦距。
丹羽直觉自己可能问到什么不该问的了。
他正想打个圆场,就听见阿散的声音响起,如同易碎脆弱的镜花水月。短短的一句话,却让人偶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可能无法回应别人的心意,那种徒劳挣扎的无力感瞬间渗透了四肢百骸。
“我没有心。”阿散说,眼眶微红,像在寻求一个答案,“没有心,我该如何分辨我的感情呢?”
“我觉得,”他的声音在微微颤抖,嘴唇嗡动,又重复一遍,“我觉得,我应该是非常非常喜欢阿遥的,但是我不敢告诉他,因为我缺少一颗心。”
人偶的胸腔内原本放置的是雷电将军的神之心,然而将军将他封印,那颗神之心也被取出来了。
没有心脏,人偶就始终觉得自己的身体缺失了一块,他并不完整,没有谈论感情的资格,现在说爱的话,就如同飘渺云海中没有支撑的楼阁,说出来连他自己都骗不过,苍白得可笑。
对自己,对别人,都是一种亵渎。
阿散平生第一次生出如此大的执着,在一片死寂中,他猛然抬起头,眼眶的红褪不去,但眼神坚定得如同追逐猎物的狼。
“我想要一颗心脏。”阿散对丹羽说,“等我获得了这颗心脏,才有资格告诉阿遥我的心意。”
。
海面在远处同天色交织在一起,在最远的地方,呈现出橙蓝交相辉映的油彩画。
捡完了鱼,那剩下的,就是快乐的烧烤时间啦!
龙还是第一次使用人形,爬上树,摘取新鲜的果子,再弯下腰从地上拾取枯叶和干枝,跑回沙滩上摞成一堆易燃的小山,再学着人偶做饭时的样子,给每一个扇贝和鱼肚内都塞上果肉。
熟练地将火点燃,和也把鱼烤熟了又给他递过去。
“嗷!”阿遥张大嘴,一口咬下去。
随即又呸呸两声吐出来,干巴巴地说:“不好吃,一股涩味。”
和也面无表情道:“涩味就说明你找的野果不对。”
他哪知道该用什么野果当作烤鱼的调料啊,什么时候见一条龙做过饭了?
在今天之前他都只是一条手臂长的小龙,手臂长!都还没有灶台高!
“唉。”阿遥叹了口气,大咧咧地躺在沙滩上,白色的长发有几根都飘在了海水里,顺着潮汐起伏在水面上来来回回。
他不在意,脸上写满了惆怅:“我怎么知道阿散平时做饭都用的什么调料啊,为什么他做的每一道菜我都那么喜欢呢。”
和也像是一个没有感情的棒读:“对啊,为什么呢。”
“而且今天心脏也不舒服,扑通扑通跳得又快又吵。”
和也:“嗯嗯,心脏不舒服。”
“你今天很敷衍我啊,怎么啦,我变成人形你就不跟我一起玩了吗!”阿遥抬起头,那张潋滟的脸和人偶有三分相似,若要在两个人之间分出不同,那人偶是皎皎月光,阿遥就是初升朝阳。
现在初生的朝阳懒洋洋地翻了个身,见和也连连摇头表示否认,哼了一声,无聊地用脚踩水玩。
“唉。”他自言自语地叹气,“阿散和丹羽说什么去了,怎么这么晚都没来找我。”
这世界上总有很多稀奇古怪的事情,比如会乱飞的雷灵,比如神无冢随时随地会响起的雷鸣,还比如说才分开了没多久,龙就想见他的人偶,想见得不得了。
想到血液都在身体里流动得快了不少,脸颊发热,心跳如擂鼓。
砰砰,砰砰。
一声又一声。
“烦死啦!”阿遥受够了不听话的心脏,猛地站起来,寻思半天,最终下定结论。
“我的心脏今天真的很有问题,不行,我得去找本书看看到底是出了什么问题。”
海边的天色已经渐渐安下去了,月色将粼粼浪花染上了一抹白。然而龙的白发比月光更加皎洁,他拍拍屁股,又抖了抖头发上的细沙,站起来就想跑:“和也记得帮我把碗碟带回去啊。”
话都没说完,人就朝踏鞴砂顶层的御影炉心跑去。
一转眼人都撒欢一样快跑出视野了,六岁的小朋友一脸无奈和沧桑,冲远处的身影大声喊:“你去哪啊?!”
“我去找丹羽——找他借本书看——!”
风将阿遥的声音传回来,夹杂着他的欢喜和不安,连同角上欢快的铃铛声一同飘向海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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