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分钟前,踏鞴砂顶层,造兵司正办事府邸院中。
空气中水汽氤氲,隐约能感受到活跃的雷元素跃动,在皮肤表层激起一阵阵战栗。天色阴沉,风止不住地吹,将院里孔雀木的枝叶都吹落了不少,被风推到墙角处堆积了一片。
一部分尚未受到影响的人聚集在了这里,御舆长正和桂木在这里,雅美夫人站在后侧,就连阿散也在几分钟前被人叫进了院子里。
站在台阶上的丹羽是踏鞴砂职务最高的长官,威望极高,深受爱戴,他一伸出手,在胸前下压示意众人安静,那股基于未知的焦躁和恐慌就渐渐被遏制了。
“诸位,”丹羽清了清嗓子,“我叫大家来的目的,就是为了这段时间在踏鞴砂流行的疫病。”
几天前,阿遥身体不适,倒在阿散身上昏迷一天一夜也未醒。
这仿佛是一个信号,从那天开始,踏鞴砂陆续有人倒下,症状和阿遥相似,都是突然昏迷,醒来后胸闷、咳嗽、四肢乏力,而后身体机能迅速衰退下去,就像被硬生生地吸走了生命力。
先是孩童和老人,再是身体孱弱的成年人,短短几天,已经有近百人倒下,和阿遥同一天昏迷的小孩现在已经到了生命垂危的地步,只有最初出现病症的阿遥现阶段还仅仅是虚弱容易累而已。
医师翻遍书也找不到这究竟是什么病,无从下手,无从医治。
“踏鞴砂现在唯一的出路就是向鸣神岛求助,”丹羽的声音沉了下去,“我前天和昨天分别派遣一名随从带着我写的求救信向将军大人所在的鸣神岛寻求帮助,可是海面起了新的雷暴,将神无冢和鸣神岛完全隔离开,我派出去的两个人……到目前为止都没有任何一点音讯。”
他最后还是没有说出那两个人的不幸遭遇,鸣神岛和神无冢相隔并不远,且丹羽要求过随从每天早中晚定时往踏鞴砂传回信息,然而这两个人一出海,便如同一滴水一样,融入大海,无声无息。
——大概是死在雷暴中了。
然而丹羽还是艰难地继续说下去:“……所以,我们还需要第三个人,上船出海,越过海浪和雷暴,将这里发生的一切告诉将军大人。”
台阶下,阿散的手不自觉地握住了胸前的羽毛。
羽毛是雷电将军赐予他的身份证明,也是他失去成人的资格、作为失败品被抛弃的烙印。
丹羽在台上讲完第一句话的时候,他的大脑就已经一片空白,然而头纱遮挡下谁也看不清他的表情,只有自己能听见晦涩的喘息。
和阿遥同一天昏迷的小孩此时的生命力已近枯竭,但是阿遥还是活蹦乱跳的,这是因为他不是人类而是一条龙,所以不受疫病的影响吗?
……可他还是昏迷了。
非常凑巧的,神无冢第三次雷暴还是来了,风中满溢的水汽凝结成珠串,最初还是细如牛毛的小雨,而后一眨眼间变成能砸得人生疼的瓢泼大雨。
然而再大的雨都不如院子里的氛围来得阴暗可怕,阿散手里紧紧捏着金饰羽毛,用力到指尖泛白,手背上被雨水打湿,滚珠落下后显现出一道道青筋。
吱呀一声。
造兵司□□邸的大门被推开,随即一个声音响起,像一道坠落夜空的烈焰星火,温暖又熟悉。
“咦,你们这么多人聚在这里干什么?”
——他什么都不知道。
没有任何一个人告诉阿遥踏鞴砂内正在发生的事情,就像一种无言的默契,没有人告诉他有一种可怕的疾病在村子里蔓延,而你是第一个出现症状的人。反正阿遥很听话,让他在家里呆着就会好好呆着,说不定等他知道的时候,问题已经解决了。
然而很听话的龙此刻出现在他不应该出现的场合,他背着手跳进来,发尾的红绳甩动一连串水珠,在身后落下一串痕迹。
与人群无言地对视,然后在发现阿散时,眼睛一亮,叫:“阿散!”
阿遥欢快地跑过去,随后钻进了阿散的头纱里,躲过风雨。
“那么大的雨,出门怎么不打伞?”
“出门的时候没下雨啊,”阿遥弯了弯睫毛,眼里都是澄如明光的神采,“再说啦,我们呆在一起这么久了,什么雨没见过,有什么好担心的。”
“你生病了啊。”
阿散伸手,将阿遥被雨水打湿的额发别到耳后,而阿遥亲昵地靠近他,他总是很喜欢阿散那双澄澈又摄人心魄的眼睛,像是琥珀一样能封存所有美好的东西。
阿遥看着他,想自己要说什么来着。
哦对,是他喜欢阿散,比全世界加在一起都要喜欢。
“怎么不在家等我,出来做什么?”温柔的神情好像一片温和的海洋,然而阿散手里无知无觉地紧紧攥住那片羽毛,紧张又纠结地摩挲。
“我想说——”
阿遥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了气氛的压抑,余光打量下羽毛金饰被阿散扯得不成样子,于是话到嘴边又被吞了回去,他压抑着自己激动的心情:“我想说,我很想你。”
牵起阿散的手,将温度传递过去,试图用这样的方式拂去他的不安。
而这个方式显然奏效了。
阿散渐渐松开抓得死紧的那只手,手指微微弓起,就这样羽毛也没有产生一点点变形。阿散深呼吸,小声地告诉阿遥:“我想,去鸣神岛找雷电将军。”
“为什么?”阿遥心脏停了一拍,突兀就有了猜测,“……是因为我和踏鞴砂吗?”
从他踏进院内的那刻,阿散就知道疫病的事情瞒不住阿遥,他小声地讲了前因后果,如今全踏鞴砂对这种病的成因和治疗方法都不了解,要想阻止事情向最坏的方向发展,就只能求助鸣神岛。
而人偶是去鸣神岛的最佳人选,他有雷电将军的御赐信物,身体素质异于常人,即使通过暴风雨的海面也不至于身亡。
关键是他不能容忍阿遥有任何一点死亡的可能性,即使要他重新与雷电将军见面。
“我想保护踏糒砂,也想保护你。”阿散说。
他反握住龙的爪子,神情逐渐变得平稳而坚定,阿遥立刻就知道人偶心意已定,是非去不可了。
他深呼吸几口:“好,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吧,我支持你。”
“谢谢。”人偶嘴角微微提起,绽放笑容,“等我回来。”
“嗯,我等你。”
龙冲他露出笑容,和往常一样如同一个甜美的梦,他向阿散承诺,再看着他缓缓走向最高处的丹羽,将他愿意作为报信人的意愿告知他。
丹羽没有迟疑多久就同意了。
求助这件事刻不容缓,阿散如果早一秒将援军带过来,就能早一秒解除悬在踏鞴砂头顶的死亡之剑。
在雷暴影响下,神无冢的雨就没有停下的迹象,一如阿遥和阿散相遇时那场绵延了好几天的瓢泼大雨。从阿散做出决定到最后出发都没超过一个小时,御舆长正给阿散准备了一艘小船,再带上足够的应急物品,在人类无法抵御的暴雨中,目送着小船随着洋流逐渐远去。
阿遥站在人群最后,看着那艘往北行驶的小船逐渐化为一个小点,逐渐消失在地平线外。
他摸了摸自己的心脏。
还没来得及告诉阿散我喜欢他,就已经有点开始想念他了。
。
今天是阿散离开后的第二天。
疫病的确在踏鞴砂蔓延,昨天还能给自己倒水做饭的和也如今也只能病恹恹地躺在床上当一个需要人照顾的病号,这种病来势汹汹,却又查不到一点病因,药物不起作用,也不算是传染病,毕竟距离阿遥最近的阿散和丹羽都没有任何症状。
昨天是和也照顾阿遥,今天就成了阿遥照顾和也。
生病的孩子那么多,雅美夫人和桂木忙得无法分心,就只能让阿遥与和也自力更生。不过照顾肯定是做不到那么精细的,阿遥顶多是热一热昨天送过来的糕点和肉饼,再给热水无限续杯,最后拨一拨阿散送的铃铛。
叮铃。
叮铃叮铃——
每想阿散一次,阿遥就会拨动铃铛一次,他嫌铃铛绑在鹿角上不方便,还把左边的那个铃铛拆下来,挂在窗沿上。
院外风动不止,风吹的时候叮铃叮铃响个不停,风不吹的时候阿遥就要摇晃得它响个不停。
身为一个病号被吵得没办法睡觉,和也转过头,用黑梭梭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阿遥看:“能别晃了吗?”
阿遥用行动回答。
他不仅要拨窗沿上的铃铛,还要摇头晃脑地摆动脑袋上的铃铛,清脆的铃音大小声连成一片。
“……”和也木呆呆地叹了口气,“倾奇者哥哥怎么还不回来啊。”
阿遥也跟着叹气:“阿散怎么还不回来啊。”
他又看了看和也那张煞白煞白的脸,比昨天他来家里敲门的时候要脆弱太多,就像一张薄薄的纸。有一双看不见的手在源源不断地从和也年幼的身躯里抽取生命力,然而谁也没有办法阻止。
阿遥赌气地哼了一声,把窗沿边的铃铛取下来,丢进桌案的抽屉里,清脆连绵的铃声一下子就少了一大半,只剩下头顶的铃铛在晃动的时候偶尔发出几点声响。
要尊老爱幼,阿遥想,谁叫我是一条有素质的龙。
“你想吃点什么?可供选择的选项只有你昨天带来的红豆饼、肉饼和阿散做饭剩下来的鲷鱼烧。”
“我觉得都不是病人能吃的东西呢。”和也有气无力地说。
“但是总该吃点东西吧。”阿遥一边说一边走进厨房,他真的没做过饭,连该先放水还是先放菜都弄不明白,但是人类总是要进食的,他脑海里这时蹦出有一个身着狩衣的人影在厨房里忙碌,头纱被挂在门后,露出隐约的一角。
阿遥按照记忆的那个鲜明身影的动作,洗菜烧水放菜加调味料,勉强做出一道能下咽的青菜汤。
“和也,吃饭啦。”他端着锅走出来。
这时,门开了。
一股巨大的潮气从门外传来,将室内的温暖都驱赶了不少,风雨声猝然变大,咆哮的风灌进来,吹动额角上的铃铛狂乱地响。
丹羽没打伞,他是一路淋着雨跑过来的。
他身上有一股颓然的味道,水滴止不住地从身上滑落,滴滴答答地在地上汇聚成一小股湾流。
“……丹羽?”阿遥歪歪头,举起手里的锅,“要吃饭吗?”
“不了,”丹羽张了张嘴,在开口的那一瞬间,他身上的气势就散去了,又变成日常里那个嘻嘻哈哈和人打成一片的丹羽久秀,扯了扯身上的衣服,“唉,忘记带伞,衣服现在都湿透了,贴在身上好难受。”
丹羽似乎很纠结,转了一圈,竟然又掉了个方向转头就想离开:“算了,我回家换衣服吧。”
阿遥:“……”
这个人类是不是脑子被雨淋坏了,冒着大雨跑来他家说了一句话,又准备冒着大雨回去。
“等等。”阿遥上前扯住丹羽的衣领,还很嫌弃地只用两根手指揪起那截湿漉漉的布料,“你肯定是有事想跟我说,直说吧。”
丹羽的身体僵硬了片刻。
他保持着朝外走的姿势,喉头滚动上下,突然说一句:“就在刚刚,和你同一天昏迷又重病垂危的那个孩子,过世了。”
顿了片刻,丹羽嘴唇阖动:“……是我的过失。”
他好像陷入了一种巨大的自责和悲痛之中,阿遥还端着锅,他愣在原地两秒才把锅放下,拍拍丹羽的背。
“死亡与新生相伴相生,并不是终点,就像樱花年复一年地盛开又败落,落在泥土里成为来年花开的养料,”阿遥安慰着说,“那个孩子只是换了一种形式陪伴你。”
丹羽抽了抽嘴角:“……你这种安慰方式还真别致啊。”
“因为我就是这么想的啊。”阿遥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自然循环往复,生命轮回不休,活着虽然是值得一直追求的,但若是避免不了死亡,坦然接受也没什么不好吗,不必悲伤,反正这也只是其中一种状态而已。”
他生长在野外,传承的记忆也从来是在森林或者河流中,这样的观念对野外长大的生物再正常不过。
然而,阿遥立刻话锋一转。
“所以,你说的过失是什么意思?”
丹羽作为踏鞴砂的领导者,一个孩子的死亡是不会让他失态成这个样子的,贸贸然地闯入和离开都不像一个身居高位的人会做的鲁莽事情。
——除非这个孩子是因他而死。
阿遥立马换了个姿势,站到丹羽和门之间,叉着腰斜瞥着眼看向他,大有你不把话说清楚就不要想踏出这个门的意思,论武力,区区一个丹羽久秀怎么可能是龙的对手。
丹羽沉默了很久。
久到一直观望着这边动静的和也都快要睡着了,他还是一直保持着往外走的僵硬姿势。丹羽久秀在进门的时候就已经开始后悔自己想要找人倾诉的冲动举动,然而能不能踏出这个门并由不得他,而这样被咄咄逼问也是第一次。
最终,低沉的声音响起:“在将新技术运用在御影炉心之前,阿散曾经提醒过我,让我去查一查埃舍尔在枫丹的身份。”
一句话响起,随后是久久的寂静,丹羽深深地呼吸,才能顺利说下去:“我派使者前往枫丹查了,然而稻妻和枫丹相隔实在是太远,埃舍尔又来得比我想象中更快,等到这次雷暴来临之后,我的使者才九死一生地回到了踏鞴砂。”
紧接着,这个男人的声音都开始颤抖:“使者告诉我,枫丹并没有一个叫做埃舍尔的人。”
这个叫做埃舍尔的工匠身份是伪造的,他从一开始进入踏鞴砂就抱有别的目的,疫病是埃舍尔到来之后才开始蔓延的,一旦存了疑心,丹羽就不得不将踏鞴砂如今的情况和这个男人联系在一起。
“是我轻信了他。”丹羽握紧了拳头,“如果最开始我就不同意埃舍尔到这里来,说不定一切都不会发生。”
“所以你想做什么?”阿遥问。
丹羽张了张嘴,声音因为干涸而显得分外沙哑:“我要去和他对峙,戳破他的真正面目,等到鸣神岛的使者来了之后,我会将他送进牢房,我也会向将军大人领罪。”
阿遥就这么看着他。
他比丹羽矮,仰视着丹羽的时候还会在身上落下大片阴影,然而他气势比身居高位的丹羽更盛,眼睛微微眯起,带着不易察觉的审视看向眼前的人。
他想了很久,然后摇了摇头,尾音带了一点难以发现的轻快,像是终于从一团乱麻里找到了解密的线索。
“不可能的啦,丹羽。”
阿遥一字一顿地说:“埃舍尔不是你能对付的人,就算你最初不同意埃舍尔来,最后的结局也不会改变。”
“埃舍尔根本不是普通的人类,你说的律法、对峙无法束缚他,他碾死你,比碾死一只蚂蚁还要容易。”
他比丹羽要知道得更多,阿遥想。
眼前的男人陷入了呆滞,就连头上的红毛都好像变成了一缕可以拨动的甲片,紧紧地贴在脑门正中央,十分滑稽。
滑稽到阿遥都想笑出声了,然而这时笑出来好像有点破坏气氛,所以他又硬生生地把笑憋回去了,咳嗽两声才说:“你就别去了,还是我去找他吧。”
“不行。”丹羽毫不犹豫地拒绝。
然而他的拒绝已经太晚了,因为在他刚刚表现出抗拒的时候,阿遥就绕到了他的身后,从地上捡起装蔬菜汤的锅上面的锅盖。
在丹羽不假思索地表示反对的时候,一锅盖狠狠地扣在了他的后脑勺上。
“咣当——”
笑话,都说了丹羽的武力值是比不过龙的。
阿遥单手托住腮,用手指戳戳被一锅盖打晕的丹羽,确认他既没有生命危险也不会在短时间内醒来:“哎呀呀,都说你去了没用就不要去送死了啊,人类真是容易逞强的生物。”
巨大的声响把和也都吵醒了,他好像比一刻钟前更憔悴瘦弱了不少,整个人透露出一种生命快要燃尽的破败衰落。
虚虚地睁开眼,然而什么也看不清,只能用虚弱又沙哑的声音问:“阿遥,你又怎么了?”
“没怎么啊。”
室内门一开一合,原本所剩无几的雨后松针香气顿时就被风吹得干干净净,阿遥又取出了之前藏在抽屉里的铃铛,挂在和也的床头。
伸手拨了拨,清脆的铃音在室内久久回响。
他倚靠在床头,长长叹了口气,随即又轻快地自言自语。
“我想阿散啦。”
。
自然的威能是人难以想象的震撼和伟大,落雷劈开欲裂的天空,将海水倒灌到巨大的漩涡中,海浪一浪比一浪高,掀起的巨大风暴顷刻间就可以吞噬一艘游艇。
人力无法战胜这样巨大的灾难,谁也不知道阿散究竟是怎么跨过雷暴的重重封锁,当他出现在鸣神岛的鸣神大社底端时,就连身上由雷电将军赐予的狩衣都出现了焦痕。
唯有他的身体依旧坚固,神明制造时抱着让他代为执政的想法,所以打造身体时都是用的最为坚硬的材料。
身体是阿散唯一也是最大的依仗,生物面对巨大的自然灾难时不由得心生恐惧和怯弱,阿散的牙齿此时都在打颤,然而他依旧一步一步地坚持着,爬上了鸣神岛上最高的山峰。
“我要见神社大宫司。”阿散把金饰羽毛塞进接待巫女的手里,力气大得手指都在泛白,“人命关天,速度要快。”
接待巫女被他掐疼了,惊呼出声,他才惊醒一般松开手。
喃喃着对不起,还有:“我代表踏鞴砂,前来鸣神岛求援。”
他站在鸣神大社的屋檐下。
朱漆梦华木雕刻的祥云向四方延展,阿散愣愣地看出去,这里有一株巨大无比的樱花树,四季轮回流转也依旧保持着永恒不灭的盛放,樱花生生不息地绽放,又转瞬即逝地凋零。
他也不知道自己等了多久。
背脊挺得笔直,樱花花瓣落在头顶也浑然不觉,走进鸣神岛的每一步都让他精神紧绷,仿佛闭上眼就能听见雷电将军在耳边说。
“他的情感太过软弱,稻妻不能交到他手上,我会将他封印在借景之馆。”
“你这么弱,你谁也救不了。”
阿散闭上眼睛。
樱花逐渐飘落,渐渐地,有脚步声传来,在阿散回头之前就有一个斯文的女声响起:“我当是谁拿着影的信物来找我,原来是你啊,小人偶。”
当初雷电将军在放弃他之时,曾和一个略显稚嫩的女性对话,然而不知多少年过去,当初那位唯一能和雷电将军平等对话的女性已经成熟到了鸣神大社的掌权者。
——鸣神大社大宫司,八重神子。
阿散回过头。
粉色长发的女性狐妖身着祭祀巫女服,正饶有兴致地看着他。
许多年前,在将军府邸,八重神子说:“这种人偶留着也是麻烦,影,你还是处理了他吧。”
许多年后,在神樱树下,人偶第一次见到宫司大人,却只能卑微地低下头:“宫司大人,踏鞴砂上下被瘟疫侵扰,然而雷暴封锁了所有能抵达鸣神岛的路,请宫司大人代为请求御建鸣神主尊大御所大人,派人拯救踏鞴砂全体。”
“哦?”八重神子挑了挑眉,“真稀奇,你居然能突破重重雷暴,来到鸣神岛,就为了替代人类求情。”
“为什么呢,小人偶,你居然能做到这一步。”
鸣神大社香火鼎盛,人来人往,然而阿散此刻却察觉不到有人在身边来来往往地走。他面前只有那个狐狸耳朵的女人,然而恍惚间仿佛听见了铃铛清脆的碰撞声,那个永远轻快活泼的声影在向他跑来,“阿散”、“阿散!”一声一声地在耳边响起。
“因为有一个人。”他低下头,挺直的脊背也微微弯曲,紧紧地盯着地面,一瞬也不曾挪开。
阿散听见自己的声音干涩得可怕。
“因为有一个人,无论如何我都想让他活下去。”
。
风暴呼啸的声音被抛在脑后,推开踏鞴砂锻造厂底层的工坊的门,那些咆哮而疯狂的声音就消失了,一切都归于沉寂,只有工坊内部机器运转的声音分外流畅。
埃舍尔头都没抬,然而仿佛背后长了眼睛:“怎么是你?”
阿遥把门轻轻阖上,室内始终没有开灯,幽幽试管内的蓝光充当光源,除此之外,还有埃舍尔手里正在研究的东西泛着紫光。
那是一颗刚搭好框架的机械心脏。
“这是我要的东西吗?”阿遥好奇地问。
“晶化骨髓作底,再用你的血提炼出的雷元素充作能源,还剩下核心部分。”埃舍尔把玩手里的心脏,“那个叫丹羽的人类呢?”
阿遥眨眨眼:“我怕你玩死他,就打晕他啦。”
室内空气一滞。
两个人都用着如同闲聊家常的语气在对话,然而内容却让人心惊胆战,埃舍尔停顿了片刻,又嗤笑一声:“小龙,你比我想的还要聪明一点。”
不仅知道他的身份有问题,还知道他有超越人类的力量。
埃舍尔对任何事情都抱有刨根问底的兴趣,问:“我是哪里暴露了呢?”
“丹羽查到枫丹没有一个叫埃舍尔的人。”阿遥眨眨眼睛,“而我想起来,你从来没有吃过东西。”
埃舍尔是个研究狂热爱好者,几乎从来不出门,而他的桌子那么乱,显然不是一个会好好吃饭再把餐盘垃圾捆好丢到垃圾桶里的人。阿遥想起他堆得乱七八糟的桌子,里面有零件有报告还有实验材料,却没有发现任何可以充作果腹的食物。
——他从来就没有进食过。
连龙都需要吃晶化骨髓和地脉补充能量,一个从来不吃饭的人,还会是正常人吗?
“你不是一个机会主义者,所以不会打没有准备的仗,御影炉心出问题的三次雷暴都是你制造的吧。”
“是。”埃舍尔承认道。
三次雷暴,包括在最初那阵地动天摇的山体塌陷,让阿遥捡到人偶的那一次雷暴。
命运在冥冥之中同过去串联到一起,第一次雷暴他捡到了阿散,第二次雷暴他救了踏鞴砂的官员,第三次雷暴撕开了之前的层层伪装。
一切已经命中注定,早在最初的那一刻起,所有人的命运就已经如同红绳一样纠缠在一起,百般挣扎也脱不开,剪不断也理不清。
阿遥在背后亮出了爪子,紫色的鳞片覆盖了手指和掌心,尖端的指甲反射刺眼夺目的光。他一步一步地靠近,直到埃舍尔进入爪子的攻击范围——
“如果需要建议的话,”埃舍尔摆弄手里的心脏组件,“你不是我的对手,而我又很喜欢你,所以徒劳的挣扎还是放下吧。”
“你到底是谁呢?”阿遥平静地问。
他突然升出奇妙的直觉,就好像知道埃舍尔一定会解答他的问题,也不会对他说谎。科学是建立在真实和物质上的哲学,此刻站在阿遥面前的,不再是一个费尽心思的间谍,而是一个绝对真实的科学家。
“如果你需要我的姓名。”埃舍尔停下手里的动作。
瞬间光华流转,那个长相平平无奇的枫丹男人在原地像烟雾一样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湖蓝色头发的高大男人,巨大的金属面具遮住了他的上半张脸,边缘反射出幽幽的冷光,而露在外面的下半张脸又有一半陷入黑暗。
阿遥只能看见他的嘴角在嗡动:“我是愚人众第二席,你可以称呼我为——博士”
阿遥:“……”
作为一条从来没有踏出过稻妻的龙,他真的不知道愚人众是谁,博士又是谁。
他茫然又无措地看着博士,心里升出巨大的荒唐。
一个从来都没听说过的敌人,悄悄地潜伏在周围,获取他们的信任,再企图用一场灾难覆灭所有人,只为能让愚人众在稻妻的执政运转中埋下属于自己的种子。
在博士只言片语的破碎信息中,阿遥才知道从来没有什么瘟疫也没有什么自然灾害,博士真实提供了提高御影炉心锻造效率的技术,然而御影炉心是魔神奥罗巴斯的心脏。
魔神死亡时,会带来污秽将一切吞噬。
加速御影炉心等同于加速污秽的诞生,同时雷暴如同一个盖在神无冢上的巨大罩子,污秽久久不散,逐渐成为吞噬生物生命力的元凶。
阿遥还以为他是因为抽血才会突然陷入晕厥和四肢乏力的状态,其实不然,他会骤然虚弱只是因为他是一条对元素力变化极其敏感的龙,又太弱小,所以才会第一个倒下。
博士转过来,靠在桌子上,那颗堪比神之心的动力装置随意地放在桌上,在他身后绽放流光溢彩的光华,而博士逆着光倚靠,就像黑暗全部加诸于一身。
他已经是第三遍问这个问题了:“小龙,你知道你的种族吗?”
“越是元素力浓郁的地方,就越有可能诞生出元素生物,低等的有史莱姆、骗骗花,然而站在七种元素顶端的生物只有一个,蒙德有千风化作的特瓦林,璃月有岩石点睛的若陀龙王。”
他没有再说下去,然而也不需要他再继续了,像着魔了一样,阿遥顺着博士的话说下去:“而雷鸣之国稻妻也存在着这样一条龙,原初的七条元素龙里还有一条是噬雷永恒的,”
“——我。”
所以他才会有这么高的雷元素亲和力,天地之中只有唯一的一条雷元素龙,只要依靠雷元素就能变强长大。
他真的是一条独一无二pikapika的龙。
真的是龙啊!
情绪突然高涨,阿遥的眼睛亮得吓人,灼灼的目光一动不动地盯着博士开,里面是纯粹的开心与快乐。
“我们来做个交易吧。”
博士也没想到他居然这个时候还有心情提出所谓的交易,然而阿遥实在是太特殊太独特了,能在弱小的幼生期碰到一条元素龙的机会可不多,哪怕是他都忍不住想听听接下来阿遥要做什么。
阿遥眨眨眼睛:“你原本的计划是让污秽覆灭踏鞴砂所有人,然后等阿散回到踏鞴砂,让他带着丹羽的心脏去吸收御影炉心里的污秽是吧。”
“可是你已经超越人类了,再折腾普通人又有什么乐趣,而且有什么课题,是比得上我这条独一无二的龙的呢?你不会阻止我的。”面对那张冰冷又无情的面具,阿遥兴致勃勃地提出自己的想法。
桌上除了心脏框架以外,还有一个暗淡无光的盒子,斑驳的痕迹和毫不起眼的表面让人难以想象这居然是至关重要的用来消除御影炉心内污秽的装置,内里需要一颗心脏才能驱动。
那只原本用来偷袭博士的爪子从背后伸出来,而后从桌上捡起了这个盒子,消除污秽的装置看起来又小又破,轻轻一捏就在龙爪的霸道力量下化为尘埃。
阿遥高兴地说:“现在能吞掉御影炉心的只有龙啦,而你会放过踏鞴砂的所有人,让他们在鸣神岛无病无痛地度过圆满的一生,还有遵从我们之前的约定,将一颗纯洁无垢的心交给阿散,好不好?”
博士笑了一下:“好。”
契约成立,即使是博士也不会轻易违背诺言。
转身出了门,门外大雨瓢泼,激得人眼睛都挣不开,如同第一次雷暴时,山色都被染成了黑。
而阿遥瞪大眼睛,直视着头顶已经被污染了的御影炉心。他曾经想过要吃掉御影炉心,当时以为是玩笑,没想到真的有一天会实现。
只需要一瞬间,阿遥就变回了龙形,相比于之前那条只有人手臂长的小龙,如今的阿遥已经有两层楼高,还长出了爪子和角。可比起炉心他依旧很小,小到像是一只奔向烛火的飞蛾。
飞蛾升至高空,长大嘴,吞下了烛火。
污秽在体内熊熊燃烧,就像吞下了一整座火山里的岩浆,可阿遥并不觉得痛苦或是难过。龙想要的东西很简单,就像他在踏鞴砂过的日子总是顺遂又快乐,而这份快乐让他想要回馈踏鞴砂的人类。
阿散要拯救踏鞴砂。
阿遥想。
那么我也要拯救踏鞴砂。
丹羽要活下去,和也要活下去,雅美和桂木要活下去,每个人都会幸福快乐。
因为万物天生天长,生命轮回不休,死亡从来不是终点,如果被污秽烧死,那他可以化作一阵风,或者一朵云,或者一朵路边的樱花树,在暖春里将花瓣落在阿散的肩头。
就如同一瞬的心动则是永远的心动,在流转千万年的循环里,龙会陪伴着他的人偶,阿遥会陪伴阿散,永恒如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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