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记得了。
这不公平,两个人的回忆为什么只有自己一个人守着。
散兵沉默地看着阿遥,理智渐渐回笼,然后被咬牙切齿的咯咯声替代。
指甲狠狠地掐住胳膊,又骤然地因为得知结果而放松下来,阿遥笑得很像春日的阳光,然而他身处巨大树冠底下,再明媚的春光都照不到这里。
过了很久,散兵才讥讽地冷哼一声。
“没有,我们不认识,我只是遇见了一个很相似的人。认错了而已。”
“这样啊。”阿遥点点头,“那我可以知道,阁下对我和我的同伴毫无恶意吗?”
这个人绝对不可能是阿遥,散兵想,阿遥已经死了,全身仅存的躯壳都化为一颗纯洁无垢的心脏,在自己的胸腔里怦怦跳动。
他不会像眼前这个人,没有鹿角和白发,只有一张脸相似,礼貌且疏离地跟自己说话,站得笔挺,手背在身后暗中警惕,仿佛随时都能发动攻击。
另一半的金铃铛本来都握在手中了,又被散兵死死地按住缝隙中的拨片,好让它绝对不会发出任何声音。
他盯了阿遥一会,又觉得自己很蠢,站在这里催眠自己也显得很没有意思。
“我对你们毫无兴趣,碰见你仅是一个小小的错误,不用理会。”散兵抱臂准备离开,“再见。”
转过身,散兵将后背全都暴露在阿遥的视野之中,阴影处本来光线就昏暗,帽子后面的帽帘一遮,纤细修长的身姿线条就被模糊,逐渐与周围的黑暗有趋于一同的变化。
“等等。”
就在这时,阿遥背后的手拿出来,不知从哪里掏出了一个红艳的苹果,火红的果子顺着抛物线掉进了树丛的阴影里,又被散兵一把接住。
他笑嘻嘻地说:“别走啊,看见你的第一眼我就觉得我们两个肯定很合拍。”
苹果在手里颠了颠,散兵站在原地片刻,侧过头,另一只手扶住帽子。
这下阿遥更看不清对面的脸,黑暗中唯有那一双眼睛深不见底,蕴满了复杂的情绪,无故就让阿遥想开启一瓶他偷偷埋在神樱树下的清酒,再听他说一晚上的故事。
随即,他问了一个自己都觉得很傻的问题:“你叫什么名字,要留下来和我一起吃饭吗?”
尾音拖得很长,还因为亲昵略微拔高了音调,阿遥右手持在胸前,心跳的频率又快又急,快到如同擂鼓一般在耳边急促奏响。
龙一见到这个人就心生喜悦。
他朝散兵展露一个灿烂无比的笑容,而散兵怔愣片刻,却没能表现出任何接受阿遥好意的意愿。
“斯卡拉姆齐。”他低声说出自己现在的名字,完全没有停留下来的意思,转了转帽沿又继续原本离开的路,“我不会留下的,天真的人,不要谁都信任,你应当思考引狼入室的可能性。”
“没关系啊,你都这么说了,肯定不会害我的。”
他这么说,然而散兵一点都没有回头的倾向,龙是有礼貌的龙,是绝对不会拦住一个想要离开的人。
可阿遥又有一点不甘心。
见散兵越走越远,很快身影又将消失不见,在视野中身影模糊成一个小黑点前,阿遥将双手合拢在嘴边,期待声音能传得更高更远。
他大声喊:“我叫八重遥——”
“下次在鸣神岛,记得来找我——”
丛林里高矮树丛影影绰绰,越往里越是偏僻寂静,小黑点最后也像星火的余烬一般消散干净,恍惚间阿遥就想起了之前派蒙说的话。
旅者在山间行走,碰上的漂亮少年其实是引人堕落的狐妖。
可是阿遥不是人类,斯卡拉姆齐也没有狐狸耳朵,所以这只是一个有点坏心思的可爱童话故事而已。
斯卡拉姆齐那种强大到不可一世的气息已经完全消失,从龙本能的报警雷达里再也找不到探寻的目标,阿遥只好恋恋不舍地从他离开的方向,收回视线。
对了,他离开的借口好像是要抓山鸡的来着。
踏鞴砂许多森林都还没有被人类开发,野生动物众多,阿遥很快就在潺潺小溪边抓住一只正捉虫的大肥鸡,采了一把甜甜花,又迅速地回到了海边人类村落遗址的篝火旁。
荧和派蒙都没发现他偷溜进森林里的真相。
白瓣黄蕊的小花被扯下花瓣再切碎,丢进旅行者随身携带的简易锅里,因常年在野外旅行,荧身上始终带着大大小小各式的调料罐,她真的很有做菜的天赋,无论是处理食材还是料理步骤都很干净利落,不一会炉子里就飘出来一阵清甜的香气。
阿遥抱着脸,坐在篝火边,眼睛盯着炉灶高兴得眯起来。
派蒙也坐在他旁边跟着一起流口水,吹嘘旅行者的厨艺就算是稻妻的乌有亭璃月的新月轩都比不过,什么金丝虾球绝云椒椒鸡绯樱虾饼通通手到擒来,全提瓦特就找不到一个能比旅行者更会做饭的人。
“不对,应该有哦。”阿遥突然冒出一句。
派蒙:“谁啊?”
“不记得了。”眉头顿时就皱起来了,不过他很快就放松下来,反正这种突然冒出来的念头和句子见多了就不觉得奇怪,“以后要是我想起来了,就邀请你和荧一起去吃哦。”
“好耶!”
袅袅炊烟向上升腾,海边潮水涨落,三两星子挂在夜幕,蓝黑色的黑暗里只有篝火周围一片暖黄。
阿遥盯着冒泡的锅,那只肥鸡已经快要出锅,甜甜花和野生水果的清香和肉类混合在一起。半晌,阿遥突然说:“我要是也会做饭就好了,荧能不能教教我啊。”
派蒙好奇:“你怎么突然想学这个?”
顺势就想起下午在林中遇见的斯卡拉姆齐,那个冰冷的少年皮下潜藏的温柔。他肯定听见了最后的话,阿遥想,既然听见也没有反对,那就已经是龙的朋友了。
“因为我有朋友要来鸣神岛做客。”锅里咕噜咕噜冒出了许多泡泡,阿遥眨眨眼,“去饭店里吃饭多没有意思,我也想有拿得出手的菜招待他啊。”
他嘟哝着:“唉好烦,还要去解决愚人众。”
等到捣毁愚人众藏在八酝岛的隐秘工厂,他就要回鸣神大社学习做饭,斯卡拉姆齐肯定会来找他的。
一定会。
龙就是这么有自信。
。
日升月明,昼夜交替在邪眼工厂内部完全察觉不到,这里只有永恒的黑暗,无处不充斥着祟神的怨念,蚕食人类的愤怒、恐惧和嫉妒等负面情绪。
黑紫的雾气在工厂内无声无息地蔓延,死寂是这里的底色,只有当散兵经过的时候,才能听见游荡的鬼影跪下来向他问安。
“散兵大人,您回来了。”
一个个游荡的鬼影都是愚人众的士兵,深色的统一制服与工厂内的幽暗融为一体,他们用极其高效的方式制造一个个邪眼。参与这次稻妻眼狩令的执行官一共三名,博士在幕后提供邪眼制造技术,女士在台前负责外交和工厂的初期运营。
散兵是临时借调过来看管工厂的,他已经很久没有踏出过深渊一步,以至于稻妻的局势变化竟然一点都不知道。
嘭——
他把运送物资的四名运输小队成员丢在地上,毫不怜惜,任由昏迷不醒的身体重重地磕在木制的潮湿地板上,向周围的人吩咐。
“弄醒他们,搞清楚他们遭遇了什么事情。”
“是。”士兵接下命令。
像一团熊熊燃烧着的冰冷火焰,散兵斜瞥一眼单膝在地的下属:“把八重神子和八重遥的所有相关信息都给我拿过来。”
既然要嵌入稻妻日常运营,那愚人众的情报部门自然会把稻妻内部高层和风云人物的底细摸个干净。
“额,”属下迟疑了一秒钟,“那和这两位相关的人,比如神里家和天领奉行的——”
“我说的是全部,你是听不懂我说的话吗?”艳丽的眉目染上了森寒,瞪视着跪下的士兵,一瞬间祟神的怨念都在身周结成了冰块。
下属连连称是,怯懦离开后,搬动足有一人高的情报节略放置在控制室内的唯一的桌子上,再缓缓地退下。
控制室内只剩下了散兵一个人。
密密麻麻的文字映在他那双灿若寒星的眼睛里,翻页声刷刷不绝,他看的很快,一行一行地将八重遥从十年前到现在的人生轨迹都记在心里。
十年前,降临在踏鞴砂御影炉心下。
被八重神子捡走,养在鸣神大社,没过多久就拥有了雷系神之眼,其实降生时实力就不可小觑,无需神之眼就可以运转操作雷元素。
三年前,以锻炼心智为由,八重神子将阿遥寄养在社奉行神里家,没过多久,就传来了终末番首领换人的消息。
那张朝思暮想的脸,在四百年后再一次鲜活地出现在眼前,然而已然失去了曾经同阿散一起的所有记忆。阿遥的身边是热热闹闹的一群人,鸣神大社的巫女们、神里家上下、甚至还有街头组织荒泷派和百年烟花店的长野原一家。
簇拥着的人那么多,那么吵闹,他的身边已经没有了属于我的位置。
散兵闭上眼睛。
这一刻他意识到自己彻底被背叛了,阿遥说过他们会永远在一起,绝对不会分开,然而他的龙已经忘记了,只有自己一个人记得曾经的约定。
啪地一声。
杂乱堆放的情报书不堪重负,在摇摇欲坠的时候又撂上散兵手里最后一本,如同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轰轰烈烈地倒塌,落得地上和桌上全都是密密麻麻装订成册的纸张。
恰好在这时,一名雷锤卫士闯进了控制室。
他身上有伤,血淋淋的一道划在手臂上,并不致命,制服也有被灼烧的痕迹,跌跌撞撞地推开门又控制不住身体地摔在地上。
散兵没有抬眼,挥挥手,声音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没有我的命令也敢进来?……算了,我没有心情和你们计较,把这里收拾干净。”
但雷锤卫士没有动,而是跪下:“散兵大人,有人闯进来了!”
这座工厂建在山腹内,只有一条难以被发现的羊肠小路通往外界,门口还有愚人众的士兵把守,是不可能偶然被外人知道的。
与外界联系的方式只有两种,一是将制造好的邪眼运送给反抗军,二是将所需的材料从踏鞴砂运送回这里。这中间的逻辑很简单就能理顺,近期出现的异常只有那四名被打晕的运输小队,想必消息一定是从他们这里泄露的。
散兵捏了捏鼻梁,再抬眼又恢复成之前睥睨又满怀恶意的恶劣笑容,就如同方才的落寞不曾存在。
“闯进来的是谁?”
“闯入者分为两波,一波是金发旅行者荧和她的伙伴派蒙。”
愚人众和荧的恩怨由来已久,内部早就给这名全世界乱跑的旅行者兼冒险家挂上了号,散兵毫不意外这一位卷进漩涡的能力,又问:“那另一位呢?”
雷锤卫士迟疑了一下:“另一位……是一直孜孜不倦与我们作对的人。”
“社奉行旗下终末番的,八重遥。”
一片寂静之中,邪眼工厂内的雾气又浓郁了几分,不知从何处吹来的阴风将地上的书册吹得哗啦啦作响,散兵背后的帘子也被拂起一角。
雷锤卫士单膝跪地,不敢抬头,盯着地板上飘散的雾气看。散兵的气势锐利又迫人,将他压得冷汗止不住地冒,过了许久才听见愚人众第六席执行官大人的声音响起。
那是一声轻声的笑,和平时没有什么不同,一贯的恶劣,一贯的冷漠。
“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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