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咦?”
雷电将军的府邸里铺满白沙,青石板路沿途间或种植低矮的青松,在寂静物哀的庭院里,唯独一个角落不太和谐。
人偶单手提起一条小蛇,疑惑道:“这里怎么有条蛇?”
手里的小蛇身长还没有巴掌大,通体雪白,一点杂色也无,小小的一条,在被人偶揪住尾巴的情况下扭曲挣扎了半天,最后好不容易弯曲身体一口磕在人偶手腕上。
人偶手腕连个白印都没有,蛇倒是疼得要命,萎靡地躺在人偶的手心,心想自己死定了,肯定会被这个比石头还要硬的家伙炖成一锅汤。
委屈得要死的小蛇把自己团成一个球,心里走马灯似想自己的遗言。
他才不是蛇!
不是蛇,那又是什么呢……
管他的,总之肯定不是蛇!
这时候的阿遥和阿散都没有名字,阿遥懵懵懂懂的连自己的物种都不知道。他实在是太弱小了,既不会说人类的语言,也对传承的记忆一知半解,连自己是龙都不知道,看上去就是平平无奇一条小蛇。
“将军府是不允许养小动物的,我把你放在门口的树上,你赶快离开吧,以后别来啦。”
人偶柔柔地笑了笑,他此时还没有踏鞴砂时期缺失安全感似的黏人,也没有执行官时期的冷酷和傲慢,笑起来像一汪清泉,又如天边月牙的一弯。
他像做贼似地偷跑到一面偏僻无人的墙下,一枝樱花树梢越过墙外,二月中寒风吹,枝干光秃秃的什么也没有。
一面墙将天地分割成囚笼和自由,人偶代替执政的计划雷电将军没有告诉旁人,因此阿散的存在也是隐秘的,他被拘在将军府里,终日不准外出。
他掂起脚,预备将阿遥放在树梢上。
“快走吧。”
阿遥哼了一声。
我才不走!
这世上没有比雷电将军身边雷元素更充裕的地方了,虽然阿遥不知道雷元素是什么,自己又为什么渴求。
但他遵循本能来到将军府邸,又本能地用尾尖卷住人偶的手腕,两只豆米大的眼睛直勾勾地望着他,写满了两个字。
“不!走!”
墨色中倒影人偶期待的脸。
两相对峙,人偶败下阵来,他自己也说不上在期待什么,鬼使神差地手心垂落,宽大的衣袖顿时就将一条小蛇掩盖得严严实实的,再鬼鬼祟祟地把他带回了自己所在的小屋。
“书上说神爱世人,我是替代神的人偶,那我勉勉强强爱一下小动物也是情有可原的吧。”他迷迷糊糊地想。
属于他的屋子简单又整洁,窗边书案桌上一笼香炉缓缓冒着檀香的烟,窗户没关,风卷起淡紫色的纱幔,将烟雾尽数吹散,屋里没有床也没有其他摆设,除了一口放在角落里的大箱子之外,就只有整齐摆放着书本和纸墨笔砚的书桌还算有人气。
为了治国,人偶要学习的东西很多,策论、社交礼仪、稻妻的官职规矩等等,一整天下来几乎没有休息的时间,连轴转了半天才有空出门透透气,结果透气没成反而捡回来一条蛇。
他为自己的行为叹了口气,这明显不是一个领导者该做的事情,但捡都捡了,就要为自己的蛇负责。
阿散这时还没有练出喜怒不形于色的功夫,脸上又红又绿为难了半天,最后才将阿遥放下。
将阿遥放在桌上的时候,桌面还有一本摊开的书,白纸黑字写的稻妻版《农夫与蛇》的故事。
故事里蛇恩将仇报咬了救他的农夫,故事外阿遥正趴在这页故事上,看不懂文字只能懵懂地看着他,嘶嘶吐了吐舌头。
“咳,这个故事不好,不适合你。”
阿散咳嗽一声,不动声色地将书籍收起来。他伸出手点了点阿遥的头顶,看着阿遥迟疑了一会,老老实实爬上他的手腕。
将军府内活物太少了,平时阿散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明明这条蛇看上去和普通的蛇没有任何区别,阿散还是将他当作了伙伴。
“你看这个吧。”
重新摊开一本《稻妻风土志》,随便翻了一页,上面写的是稻妻本地特产植物梦见木,又称樱花树。
还附带了图,粉白小花拥在枝头,一簇一簇的,和雪一样。
“樱花短暂绚烂之后飘落的花瓣被称为极景。”他指着图片一本正经地说,“既表达了稻妻人对美的追求,也表达了对事物的悲观看法。”
阿遥:“……”
图好看,但听不懂,蛇的脑袋上缓缓打出一个问号。
“你听不懂也没关系。”阿散顿了一下,
随后又是尴尬的沉默。
其实阿散自己也不明白,因为将军府里只种了松树没种过樱花,他唯一看过的樱花还是墙边那一只任性伸进将军府的一小枝,每年三月四月交接的时候随意开出几朵就算完事,根本没见过重云叠嶂漫天花海的美丽景色,也不知道短暂绚烂过的重重花瓣飘落到底极在哪里。
他自己都不懂,怎么能教育别人,更何况这个别人还是一条小小的稍有灵智的蛇。
就更难教了啊!
眼看话题进行不下去了,阿散生硬地转移:“二月底还很冷吧,别的小蛇都还在冬眠,你怎么就醒了呢?”
这句阿遥听懂了。
还能是为什么,因为饿了呀!感觉将军府有很多可以吃的——
——雷元素。
阿散迅速地领会了阿遥的……前半句,为难地说:“你是饿了吗,但是我这也没有吃的啊,你跟着我会不会饿肚子啊?”
人偶不需要进食。
他的身体是雷电将军依照坎瑞亚技术造出的生物机械,平日里身体会自主吸收空气里的能量用作日常活动,如果需要战斗的话,就可以用神之心作为动力,食物对他来说只是低级劣质的能量来源。
……所以他的房间里并没有任何吃的。
烹饪也不在他学习的范围之内。一大一小对视半天,最终阿散叹了口气,认命道:“算了吧,我去厨房给你偷……拿点吃的。”
神造人偶、稻妻未来可能的执政者这时做梦都没有想到自己还会有偷摸去厨房里偷食物的一天,从出生时被雷电将军培养的良好道德束缚了他,阿遥眼睁睁地看着阿散在原地转了好几个圈,最终在月上中梢的时候一连视死如归地出了门,手脚都是僵硬的。
——然后端回来一大盆甜甜花酿鸡。
放在阿遥面前,食盆庞大足足能放下数十条阿遥,一只整鸡就像一座需要翻越的小山挡在阿遥眼前。
“吃吧。”
阿遥:“……?”
阿散:“……?”
这个人偶脑子里在想什么啊,为什么会觉得我会吃人类的食物?阿遥想不明白,他明明需要的是纯度更高更强的元素力啊!
阿散也很疑惑:“你为什么不吃?我还特意查了书,书上说蛇是可以吃山鸡的,花酿鸡里应当也没有对蛇有害的食材或调料。”
“是不喜欢吃熟食吗,或者不喜欢吃放了调味料的东西?”他摸着下巴,“你想不想吃生食,比如兔子或者老鼠这种小型生物?”
阿遥的回答是一尾巴抽在阿散手上。
“好吧,我懂了,你不吃这些。”即使被抽了一下,阿散还是一如既往的好脾气,他眼睛眨了眨,眼前清澈像是倒映今天夜空的星星,极力地推销自己废了半天劲才端回来的鸡,“生气也别饿着自己啊,要不你还是尝尝花酿鸡?鸡肉富含成长所需的营养,也许你吃了能更快长大。”
都说了我要的是元素力啊!
愤怒的阿遥舞了舞尾巴,还亮出了小而尖的牙,怒干一口花酿鸡。
然后卡住了。
……味道不错,嗯,也不是不能下咽啦。
巴掌大的小蛇风卷残云吃完一座小山似的鸡,抹了抹嘴,虽然没有获得什么饱腹感,但是舌尖还是尝到了美味的。
此时他心满意足又是一条快乐的小生物,瞬间就将方才的恼怒抛在脑后,一头栽进阿散的怀里,再用尾巴勾起衣服好好地盖住自己的身体。
这个人偶说的没错,天气这么冷,别的蛇都在好好冬眠呢,他也要多睡睡补充体力。
一系列的动作行云流水,一点都没征求被当作床的人的意见,阿散倒是不介意,摸了摸他的脑袋,小声说:“晚上别出这个房间知道吗,将军府里其他人很可能把你捉走丢出去的,到时候我得去哪找你啊。”
不让出门啊?
看在这个人偶给饭吃又给床睡的份上,阿遥胡乱点点头,用舌头舔了舔他的手指,表示自己知道了。
他把自己缩在人偶的心口,和普通人不同,那里平静又安祥,一点都没有吵人的心跳声。
月沉星落,日出东升,小蛇在阿散心口度过安然美妙的一夜。
。
后来他们度过许多个如同这一天的夜晚。
阿遥留下来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将军府的雷元素充裕,有助于他体型生长,加之阿散带给他的人类饭菜实在是太美味了,阿遥不自觉就在这间小屋里搭了窝,就在书桌的纸墨旁边,裁剪后的旧衣服拢成一团。人偶写字看书的时候他就在旁边睡觉,等觉得冷了或者天黑了就钻到人偶衣服里睡觉。
间隔的休息时间里,人偶会摸摸他的尾巴尖,轻轻叹气:“吃了这么多东西,你怎么还没长大啊?”
尾尖勾住他的手指。
阿遥撇撇嘴,当然不会长大啦,又没有吃他能吃的饭!
但是他不会说话,也不认识字,能将基本意思传达过去就很不错了,再深的概念实在是难为他。
阿遥有时候也会思考要不要学习一下人类的语音和文字,然而春寒还未过去,他的身体也没有完全脱离弱小动物的自然规律,总是想着想着就在人偶的怀里睡着了,末了还想着烧鸡烧鹅把口水印留在人家身上。
三月初乍暖还寒,将军府内上下突然沸腾起来,雷电将军回来了。
雷电将军其实此时并未长留在鸣神岛,在人偶计划完成之前也不会遁入一心净土一呆就是几百年。坎瑞亚的大战之后全大陆上都涌现出了各种灾害,彼时雷电将军手下的几名大将或战死或被深渊染黑,唯一幸存的八重神子还是一只力量不足的小狐狸,稻妻境内的许多灾难只能由将军本人自己出面解决。
就连阿散都很少能见到雷电将军,每次见面也是匆匆,汇报一下目前的学习进度再由将军出题考问就算结束了。
这一次也是同样。
听到雷电将军回来的消息,阿散匆匆忙忙的,连笔都没好好放回笔筒,抄起裹住阿遥的窝就跑到墙根下。
将军府内不允许出现小动物,阿散也摸不清雷电将军的想法,只能委屈小蛇。他把还在懵逼中的阿遥放在墙根的小洞旁边,洞口大小刚好够阿遥溜出去。
“你先在外面呆一会,等过两个小时我就想办法去接你,要乖乖的好不好?”
阿遥:“哼!”
谁听你的!
人形动物果然都是不可信的。
他那时还是高傲的一条蛇,甩甩尾巴就从洞口头也不回地溜出去,洞穴不知是什么时候挖的,又黑又长,阿遥也不知道爬了多久,等到眼前视野突然大亮的时候,他看见了一棵遮蔽天空的树,树上不再是光秃秃的,而是长出了几只花骨朵,和人偶书里给他看见的一模一样。
是樱花树!
——他居然跑到将军府外面来了。
阿遥在原地愣了愣,好奇地在树下绕了两圈,反正暂时没有地方去,他就在这里休息一会好了。寒风里他突然觉得好困,爬上树干,嘴里还咬下一朵花骨朵,躺在叶片中沉沉地睡着了。
再一醒来,身边不知何时萦绕了淡淡的青色雾气,那雾气就像是追踪他而来,以阿遥为中心,将一棵树都笼罩在其中。
这什么东西?
如果是后来的阿遥会告诉他,这是世界树的根部上浮后,地脉产生的力量凝聚。然而此时阿遥什么都不懂,他做了一件很大胆的事。
他把自己的尾巴尖伸向了雾气。
顷刻间,就在尾巴触碰到的瞬间,雾气就像有了生命一样,涌上来狠狠咬了阿遥一口,阿遥吃痛连忙收回,就发现自己尾巴上多了一块腐蚀的口子,钻心地疼。
顿时眼泪就下来了。
阿遥抱着自己的尾巴,眼泪啪嗒啪嗒地落下,他没有踏鞴砂时期那层坚硬的皮肤,也没有化形时期那高昂的战力,更别提草神曾告诉过他“记忆会攻击你”的情报。
等到五百年后于世界树下想起过去的事情,阿遥才会知道对他而言地脉根本不是随机上浮,而是会定位他的位置再上浮,雾气伴生,四百多年前羸弱不堪的小动物接触到就会被腐蚀得干干净净。
阿遥一边哭一边趴在树上找突破口,索性地脉上浮需要时间,这里又离雷电将军很近,雾气凝聚得还很淡,要是再多睡一会就想跑都来不及。
他才不听什么两个小时啦,他现在就要回将军府!
在花雾交织的晴空之下,阿遥终于有了一点属于龙的端倪,他瞄准来时的方向,以一种普通生物绝对不可能达到的速度,嗖地一下蹿到了洞口下,再头也不回地钻进去。
雷电将军府分割内外的墙是一道天堑,在属于雷神的领地里,地脉是绝对不敢造次的。
然而穿行的时候雾气还是在他身上造成了大大小小的伤口,鲜红色的血流不止,阿遥闷头往前冲,心里只想要人偶亲亲抱抱,上药之后再端来一盆好吃的饭菜哄他高兴。
在距离阿散的房间内室还有不足十公分的距离时,他突然停下来了。
房间内雷电将军还没走,一道威严的女声传来:“最近你都看了什么书?”
人偶的声音不卑不亢:“回禀将军大人,看了一些关于稻妻境内风俗、还有一些和礼仪历史有关的书籍,都快看完了。”
“唔。”雷电将军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听不出她是否满意,接下来她也没有问人偶具体的书目名称,而是继续出题考问。
雷电将军慢慢地说:“如果某处官府设下的工厂被敌国奸细潜伏,大肆破坏后奸细潜逃,负责该工厂的官员奋力抢救后挽回了部分损失,那你该如何惩罚这些官员?”
阿散想了一会。
“大肆追查敌国奸细的下落,”他顿了顿,小心翼翼地说,“官员就不罚了吧,不知者无罪,他们也不知道奸细暗中潜伏了进来,更何况事情发生后还努力弥补了一些。”
“那奸细追不回,损失又由谁来承担?”
“奸细潜入,本国察觉不到应当是情报部门的问题,如果并非是情报部门办事的能力有误,那就应该是制度的问题。”阿散抬起头,悄悄地看了一眼雷电将军,“制度有问题,受罚的应该是代表制度最高权力的人——”
“谁?”
阿散嘴唇嗡动,声音一下子弱了下去:“——受罚的应该是我。”
雷电将军似乎很不解这个问题的答案,她看了人偶半天,紫色暗沉的眼瞳流转许多看不懂的心思,费解地问:“你是将军,你不杀了涉事的官员,反倒自我认错,这么做如何安定民心?”
“可是……”
可是他觉得问题中的官员明明没错啊。
错的是奸细,没有错的人为什么要受到惩罚丢掉性命呢?
他刚起了一个头就被打断,雷电将军换了一个问题:“你有一个无比重要的友人,现在有一个事关稻妻存亡的任务,任务死亡率百分之百,唯一能完美完成这个任务的就是你的友人,你会派他去吗?”
这个问题的标准答案其实很好回答,派他去,再安抚他的家人,永远铭记他,将沉痛的心情掩藏在背后之后领导稻妻走出阴霾。
然而阿散不喜欢这个答案。
“……不。”他看向雷电将军,“既然是事关稻妻存亡的任务,为什么不能让我去呢,我才是这个国家最强也是唯一的领袖啊。”
“神爱世人,我的友人也是世人,我为什么非得让我的友人走上必死的道路呢,这一切我来承受不可以吗?”
雷电将军:“……”
“因为你是一个国家的首领,你必须要为大部分人负责,你的能力、你的名誉和你的生死都不能有一点损失,否则你让国民凭什么信任你,听你的命令。”
阿散还想说点什么,抬头望向雷电将军,却看见她的眼神里除了失望痛惜之外什么都没有。
于是他闭上了嘴,看着雷电将军起身,拂袖而去,在推门而出的时候留下一句话。
“为君者不需要心肠太过柔软,你这几天别出门了,好好在屋里学习什么叫雷霆手段吧。”
门砰地一声关上,只留下阿散一个人在屋里僵硬挺直背脊。
雷霆手段啊……
雷电将军惩罚他,将他关在屋子里的举措倒让阿散没什么反应,他本来就出不去将军府,现在出不去屋子也不过就是将禁闭的范围缩小了而已,等等!
范围缩小了,他该怎么出去找小蛇!
阿散在室内惊慌得乱走,一圈一圈地绕都快把阿遥头都绕晕了,见雷电将军走了,他才终于敢从石缝里钻出来。
吧唧一下扑到在阿散脚边。
身上的血洒落一地,弱弱地在他脚边盘成一个球,眼泪还在眼眶里打转。
上一秒还在念叨的蛇下一秒就虚弱地出现在了眼前,阿散也被吓了一跳,紧绷的背脊在此刻弯下来,连忙把他抱在怀里,眼里全都是心疼:“怎么了啊,怎么出去一圈伤得这么重?”
呜,外面都是吃蛇的雾气,以后我再也不要离开将军府了!
阿遥眼泪汪汪地把头埋在阿散怀里。此刻角落里那口大箱子才派上用场,里面全都是雷电将军要他学习的书籍,在角落里有一口小小的医疗箱,阿散撕开纱布和棉签,用酒精一点一点清理阿遥身上的伤口。
疼得他呲呲牙一口咬在阿散手上,这下倒是牙更疼了些,阿散也没在意,就着这个姿势给他上完了药,还把全身所有的雷元素凝成一点,全部输给他,止住他的痛苦。
还在他身上打下了自己的烙印。
即使力量大半都被封印,但普通生物依旧承受不住他的威能,见阿遥躺在手心里没半点不适,阿散还以为是力量在空中逸散了大半,没想过他掌心的根本就不是一条正常的蛇。
“接下来好好休息吧。”阿散摸了摸他的眼眶骨,语调有一点落寞,“养伤期间要吃好喝好才能快速恢复健康,可是我现在都出不去屋子,没法给你偷甜甜花酿鸡啦,你要是饿了怎么办啊?”
饿了也没关系,我本来就不用靠吃东西活下来啊。
阿遥蹭蹭落在头上的指尖,在恢复行动后用牙尖叼住他的衣袖,往书案的方向扯扯。
“嗯?”阿散愣了一下,“你是要让我去书案吗?”
阿遥点点头。
接下来就是展现他这么多天以来的学习成果了!就算每天都在睡觉,也会抽空学习人类的文字的!
阿遥矜持地点了点桌上的书本,让阿散帮他把那本《稻妻风土志》抽出来,翻开书页一点一点找,从他为数不多认识的字里找出几个关键的。
顺着尾尖,阿散一个字一个字念出来。
“你。”
“没。”
“错。”
沉默了一刻,阿散突然笑出来。
他笑起来是真的很好看,如同春日到来百花盛放,阿遥连一时的疼痛都忘却,觉得他比将军府外那株还没盛放的樱花树更好看。
“你都听见了?”阿散温柔地凑近,“谢谢你,我也觉得我没错。”
“如果我连我爱的人都保护不了,那我又怎么有资格有能力去保护其他人呢?”
就是就是。
阿遥其实只听懂了一部分,雷电将军和人偶商讨的问题道理对他来说太过遥远,不过他还是知道人偶才是自己最大的衣食父母,最大的衣食父母情绪低落,要让他开心起来准没错!
窗外飞鸟划过天空,阿散露出了些许羡慕:“没有亲自丈量过土地,在书本里学习的治国之道也不会有用吧,真希望我也能有出门走走的一天啊,三月樱花快开了,据说甘金岛上有上百株常年盛开不败的樱花树。”
他又低下头,看向桌上伸尾巴要他抱抱的小蛇,嘴角勾了勾:“到时带上你一起。”
阿遥胡乱地点点头。
“你要是不是一条蛇就好了。”
阿散看着窗外感叹,他的语气里有一点难以忽视的哀伤。神造人偶的寿命几乎是永恒的,但一条蛇能活几年,二十年?四十年?这还是在没有遇到天敌顺利活到老死的情况下。
也许对他来说的有朝一日对蛇来说就是遥不可及的未来,寿命横在他们中间,就像一道无法跨越的天堑,谁也不知道死亡和自由哪一个先来。
想想就让人窒息。
窒息的只有他一个,因为阿遥什么都不懂。
“算了吧。”
阿遥看着阿散就收回所有的心思,翻开书本,雷电将军要他在屋子里学习雷霆手段那就学什么是雷霆手段,唯独自己倒在他怀里,还在思考什么是旅行什么是自由。
。
三月中,樱花盛开了。
然而将军府内四季流转并不明确,阿散出不了房门,樱花开不开和他也没有任何关系,唯一让他辨认出春天到来还是因为阿遥终于没有困到天天在他怀里睡觉了。
这段时间,将军并未外出,一直留在府内,每天也会花一个小时左右的时间来检查阿散的功课。
每当这个时候,阿遥就会自觉地从角落里的小洞溜出去,有了前次不好的经历他也不敢跑得太远,就躲在缝隙里直到雷电将军离开。
但是今天不一样。
今天樱花开了。
他的人偶似乎很期待见到樱花的样子。
阿遥在洞里思考了一秒钟,就决定冲出去,门外那棵樱花树应当也绽放了,他用最快的速度叼几朵花的话雾气应该不会聚集得那么快。
说干就干,阿遥窜出去又窜回来,果然在地脉上浮之前又回到了安全的将军府里。
唯独嘴里叼了一枝樱花。
接下来又犯了难,他还是有点怕雷电将军的,总觉得这位不苟言笑的女神都不准在府里养宠物了,要是发现他就会把他抓住然后炖成一锅汤。
所以阿遥只敢绕过阿散所在的屋子,从窗外阳台一指宽的缝隙中,将口中一枝樱花一朵一朵地扯下来,再在风吹过的时候将花送进去。
他从纱幔中伸出一个头,再在阿散看过来的时候忙不迭地把头收回去。
“我想,”阿散分明是看见了窗户外的小蛇,顿了顿,将心里的对象替换了一个,“……将军大人,我们可以一起出去看看樱花吗?”
空气凝滞了一瞬。
紧接着,一句话沉重道来:“一国之君,不需要懂得何为花的脆弱和曼妙。”
雷电将军的脸顿时就沉了下来,在阿散的茫然和震惊中,她立刻站起来,推开门向外走去。她精准地捉住了在窗外作乱的小蛇,一只手压住他的七寸,冷冷的瞳孔直视着他。
“雷元素的龙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阿遥不知道雷电将军口中的龙到底指的是什么东西,他在神明手下动也不敢动,没撑不住昏死过去已经算是他有一颗强大无比的心脏了。
此时直觉在微弱地提示他,恍惚中阿遥突然觉得这位素来强硬且冷漠杀伐果决的女神其实对他并没有太大的恶意,至少没有在一个照面的情况下就把他捏死,甚至看他伤势还没好的情况下,指尖漏了点神明的雷元素力给他。
然后一挥手,就把他丢到府中偏僻的角落里了。
追出来的阿散没见到阿遥被丢出去的场景,他只是莫名地感到心悸,迈过门槛的时候还差点不小心摔了一跤,问雷电将军:“将军大人,我的……”
声音在发颤:“我的蛇呢?”
然而雷电将军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回过头半张脸都在阴影里:“忤逆我的命令,你跑出来做什么?”
“我……”
“你回去吧。”雷电将军打断道,“你不适合作为我的继任者,稻妻需要的是一个开拓者,而非心慈手软的君主。”
“你回去吧。”
当晚,雷电将军宣布人偶计划实验失败,她与人偶的分歧从最初就已经显现,宣布失败也不是从今天就有的想法,而是由来已久的决定。她封住了阿散的力量,犹豫中又听从八重神子的建议,让阿散对这段时光的记忆也模糊了起来,浅浅地留下了一个影子。
和一段被抛弃的恐惧。
再派出手下将沉睡的人偶送到了踏鞴砂的借景之馆中。
雷电将军做这些的时候并没有避着阿遥,左右这条龙实在是太弱了,根本不会对她的行为产生任何干扰。等到一切命令都颁布下去的时候,她才在窗外看见哭得泪眼婆娑一抽一抽的小蛇,背了一个手工缝制的小包,里面还装着他的樱花花枝。
“你要去哪?”雷电将军问。
听到神明在头顶的质问,阿遥被吓了一大跳,瞪大眼睛看了看她,最后才梗着脖子一偏头往将军府外溜去。
他才不要和这个送走人偶的女人说话!
“我将他封在了神无冢的借景之馆里,距离这里有千里,你这么弱,就算追过去八成也会死在路上。”
要你管!
见阿遥坚定向前的信念毫不动摇,雷电将军又冷冷地说道:“未免节外生枝,我还模糊了他在将军府的大部分记忆,他可能都不会记得你。”
不听不听,我才不听。
见他如此冥顽不灵,雷电将军也懒得再多说一句,关上窗户,都不想看阿遥离开的背影。
阿遥知道这两句话已经是神明大人格外的好心,但即使是强大如雷神都不知道其实路途中最恐怖的危险其实不是沿途的高山大海和流水,而是如影随形只会因为神明而退却的地脉雾气。
他也知道留在将军府里才是最安全的方案,因为地脉不会出现在有神明气息存在的地方,但他就是想去。
说不清缘由,就是想留在人偶身边。
在孤身一人前往借景之馆的路上,唯有地脉的腐蚀和幻境与他为伴。
雾气攻击他,他逃脱,努力变强了一点点之后又会迎来更加强大凝聚得更浓的雾,唯一的特点就是地脉每一次凝聚的雾气越浓厚,两次攻击之间间隔得就越长,让他能顺利地离开鸣神岛,踏上神无冢的土地。
可雷电将军说的没错。
他这么弱,离开了将军府生还的可能性太小太小。
在踏上神无冢没多久后,阿遥躲入一个阴冷荒凉的洞穴,孤独地死在了地脉持续不断的攻击里,唯一遗留的就是那朵早已干枯腐败的樱花花枝。
。
十数年后。
在洞穴里经过轮回的阿遥再一次出现在了这片土地上,他不再是洁白无暇的小蛇,身长长了几寸,紫色的花纹也出现在了头顶和尾尖。
望着身边和他挤在一起的兄弟姐妹蛇时,他脑海中恍惚就出现一个念头。
他应该是一条龙,而不是一条蛇,他约定好了要和一个人去旅行。
而且他留在这里,会给他们带来危险的。
……什么危险呢?
不记得了。
而且阿遥一点也不喜欢吃兔子或者老鼠,在某次蛇妈妈非要逼他吃生食的时候,他终于忍无可忍离家出走。
再因缘巧合闯入了借景之馆捡到了他的人偶。
望着被雷暴和暴雨吵醒的人偶,阿遥鬼使神差兴奋过头地把自己拧成了麻花,丢人地想要离开。而他的人偶看见一条白紫相间的龙却觉得熟悉,心里似乎有一阵暖流流过,还没经过大脑思考就贸然上前问出一个问题。
“请问,”人偶轻轻地说,“请问……我能和你一起旅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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