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可能是老天爷看不得你太高兴,总要想办法给你添点堵。
他们刚出冷饮店没一会儿,迎面碰见两个人。其中一个,他们认得,是许梦雨的丈夫林卫国。
他一看见许梦雨,立马跑过来,嘘寒问暖,关心得不行,老实巴交的脸上全是担忧与后怕。
“梦雨,我一直见不着你,上你家去,爸妈也总说你不在。我忧心你,你从家走也没拿啥衣服,这又是换季,一丫也还小,就怕你们娘俩吃不饱穿不暖的。还有,大丫想你想得不行,夜里老哭。”
林卫国仓惶地搓搓手,抬起那张憨厚的脸,任谁看到这张脸,都会放下不少戒心。
“梦雨,我和妈一直等你回家,等你想好了,我就接你回家。甭管多久,我都等你。”
老实巴交的痴情人。
街上不少人注意到这一幕,隐约的讨论声传入耳中。许梦雪蹙眉,再看林卫国,便多了几分厌恶。
就冲他说这个话,谁说他是老实巴交,都是侮辱这个词了。
“我有话想问问,我姐回自己家,看自己爹妈,怎么就会吃不饱穿不暖了?家里就算再穷,也不至于现在穷得穿不起一件衣服。”
许梦雪忍无可忍,开口喷林卫国。
“倒是她和我小外甥女刚回来,穿的是什么?没一块好布的旧衣裳,现在穿的又是什么,但凡长眼睛的都看得到。”
喜欢看热闹的人,听完她这些话,不由自主地去看她和许梦雨。
她自不必说,白衬衣搭配卡其半身裙,脚踩细高跟,是封城如今最时髦不过的打扮。
没有珠光宝气,但人往那一站,看脸、看穿着,再看气质,都不像是短衣缺食的。
她边上站着的另外一个,皮肤黑了点没错,但头发利落地盘在脑后,脖颈修长,无任何首饰点缀却不显暗淡。
黑色女士西装立体笔挺,脚踩黑色高跟鞋,干净利落,有种别样的英气。
这俩人在街上,□□亮眼,怎么看都不像林卫国嘴里说的吃不饱、穿不暖。
再联想许梦雪刚说的那些,众人看林卫国的眼神一时都变了,探究、疑惑,以及怀疑。
人们虽没多说什么,那种意味深长的眼神落在身上,仿佛针扎一样,也让他倍感难安。
林卫国憋得脸通红,强行狡辩:“那是梦雨怕带孩子脏了衣服,才……才换了旧的。”
原本,许梦雨不想多和林卫国纠缠,正打算拉着她走,听到林卫国的话,不可置信地站在原地。
她把林卫国上上下下打量了个遍,好像第一天认识他似的。
他做过许多让她失望、难过和伤心的事,包括最近,因为女儿的原因,她也在考虑和对方的关系。
很多次她都在想离了得了,她不想再一辈子只为生一个儿子活着。
而且,生不出儿子真是她的问题吗?以前偷偷看的生理书上,明明写着一些顾虑让她没法儿立即下定决心。
她用工作麻痹自己,去吹外面的风、晒外面的太阳、看外面的世界,整理心情。
一个人时她会忍不住回想从前,那些年轻时候的、这些年的,或好的或坏的,有令人留恋的、有叫人心如死灰的,各种都有。
她动摇过,然而,直到此刻,她才知晓自己的动摇和心软,竟是如此可笑。
这样虚伪又自私的人,不过是被一张老实巴交的假面遮盖住罢了。他骨子里那种恶心人的人,和他的母亲如出一辙。
“所以,你认为,是我不愿意穿新衣服?因为你们母子一心要儿子,我丢了工作,在家不停生孩子,月子没出就怀孕,怀孕了就千方百计打听是不是男孩,一旦女孩的可能性更大一些,就动了打胎的念头。
“我一年到头,连家门都快没出的机会。你一个人三十多块钱的工作,全都上交你妈。美其名曰,你说我生孩子、坐月子顾不上,交给你妈打理我们都省心。
“然后你妈攥着钱,每天菜菜不舍得买,啥啥都不舍得,就是吃个面条,打一个荷包蛋也是你吃,有人花钱想起来给闺女和我买件衣服了?我告诉你,没有人爱穿破烂,穿破烂是因为不得已,除了这个没有别的选择!”
饶是许梦雨竭力控制,这一句句话中的愤怒和失望,如开了闸的洪水一般倾泻而出。
人是不能一而再再而三的失望的,一旦这个打开了口子,哪怕心里明明知道,人无完人,可是看着这样糟糕的现实、这样虚伪的人,仍觉得无比倒胃口,简直难以忍受。
毫不留情的话语,像迎面而来的碎石,不算大,但足够多、足够快、足够将人砸懵。
林卫国如是,他喃喃道:“梦雨,这个……你受了这样的委屈,你从来没和我说过啊……但凡你……”
许梦雨毫不留情戳穿他的谎言:“林卫国,别骗人了。家务事我本不愿意拿出来说,你扪心自问一下,我没说过?哪次不是一开口,你便不耐烦地说‘忍一忍,你妈也是为我们好’。
“就算我真没说过,你没长眼看不到?你自己吃荷包蛋的时候,看不到闺女馋得吞口水?你自己穿新去旧的时候,你看不到你的老婆孩子穿啥样?”
林卫国涨红了脸,左右看看,支支吾吾:“我……”
许梦雨打断他:“我不想听你说,你也别出现在我面前。”
一听这个话,林卫国急了,赶忙问她:“梦雨,你这是啥意思?”
还能是不过了?简直是胡闹!
林卫国脸红脖子粗,他没说出心中想法,可他的表现却透露出了自己所想。周围人万没想到会是这样一个发展,原以为不过是夫妻吵架闹别扭,照这个意思还能离了不成?
一瞬间,大家都好像吃到一口大瓜,甭管面上多平静,心里无不是“哇哦”一声。
这时还有热心肠的大哥站出来,劝说许梦雨:“大妹子,我刚听了一会儿,你说得的确是那么个事,但是吧,过过日子的人都知道,谁家没有个鸡毛蒜皮不痛快的事,忍忍就过去,谁还真能不过了啊。”
“就是啊。”另外一个大姐附和,“说句实在话,咱们女人过日子,就是得能忍、会忍,多年媳妇熬成婆,这个话你总该听过吧?为了孩子,没有什么过不去的,你要真让孩子没了爸,小心她们将来恨你。”
“还有还有,生儿子这也没毛病啊,养儿防老,自古以来的老理儿。生不出儿子,咱女人就得低头,不低头不行呐。”
…………
一句句热心又心善的劝慰,涌入耳朵,带着围观者特有的善意和为你好的目的。
许梦雨只淡淡看了眼说话的人,没说别的什么,只道:“那我就祝您,您的日子像您说的一样,忍忍就好了。”
这人一下子就不高兴了,瞪眼问:“你啥意思?”
许梦雨淡淡道:“字面意思。”
这人气急道:“你这人咋恁不识好,给你讲道理,你还在这儿阴阳怪气,难怪你这日子过成这样?”
许梦雪忍不住接道:“就把你说的还给你,咋就阴阳怪气了。感情你也知道自己说的不是人话,听了生气呗?”
没等那人再说,又道,“这种不是人的话,尽早收收,别说出来污人家的耳朵。”
林卫国把许梦雨的这些反应和话语全都看在眼里、听入耳中,他难以置信地望着许梦雨,一脸震惊与受伤:“梦雨,几天不见,你怎么变成了这样?”
许梦雨抬眸看着他,这张她看了近十年的脸,这是第一次她发现,它竟是如此令她恶心难受。
许梦雨:“你有没有想过,这才是我,之前在你家的,不过是行尸走肉罢了。”
这一次见面,叫她彻底下定了决心,她道:“找个机会,上趟民政局吧,把离婚证领了。”
林卫国结结巴巴:“你……你还真要?”离婚?
路边的人纷纷张大嘴、瞪大眼,惊奇地看着这一走向。他们的好奇心得到前所未有的满足,像看稀罕动物一样看看许梦雨,又看看林卫国。
这可是八十年代,满大街能找出几个离婚的?!
估计一只手都用不完!
被周围人用那种带着探究与兴味的目光注视着,林卫国感受到一种从未有过的耻辱和难堪。他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攥成拳头,关节嘎吱作响,牙关也咬得死死的,发出阵阵磨牙声。
血液上涌,怒气翻滚。
林卫国只想问:她怎么敢!她怎么可以!
声音几乎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愤怒与耻辱的情绪:“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你现在可以反悔,夫妻吵架谁没吵过。我也答应你,这回再回去,你不想生就不想生,咱们好好过日子。梦雨,你确定真的要走到这份儿上吗?一点点回还的余地都没了?”
许梦雨摇摇头。
对于林卫国,她心死了。
从他嘴上说儿女都一样却不疼女儿开始,从他默许他妈明里暗里催她不断生孩子开始,从一女儿没了的那天,她哭得不能自已,而他没有一点点伤心,倒头呼呼大睡、毫不伤心开始,也从他同意不要小女儿甚至想要害她性命开始,还从他刚刚睁着眼说瞎话开始。
她没必要委屈自己了。
人生很长,这个人不值得。
以前过往的种种,就算是她为年轻的自己识人不明所付出的代价罢了。
林卫国还要在说什么,突然背后响起一道温柔又疑惑的声音,令他瞬间血液上涌,脊背发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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