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人,许梦雪打过交道,但不多。聊聊几次,算是认个脸熟,偶尔见面点头致意,其他的再没了。
她是街道办的,李夏华主任。
“李主任,您今天怎么抽空过来啊?”
蒋庆楠几个站在李主任身后,冲她摇摇头。他们也不知道李夏华怎么突然过来。
一般街道有什么事,比如说临时检查,或者迎接上面视察,也都是办事员过来和他们对接,李主任直接出面的不多。
许梦雪更是心中纳罕,面上不动声色。
李夏华知道自己这次过来,对他们的冲击有多大。想到她带来的消息,顿时满面笑容:“许同志,我这回来,是有好事,放轻松。听小赵他们说了,平日里最属你们最配合他们工作了,一直想着来看看,总是不得空。这不恰好得了个机会。”
许梦雪笑着道:“您过奖了,配合什么的,都是应当应分的。您和街道的同志们,也都是为人民服务。我们自然要配合您站好这一班岗。”
至于其他的,全当李夏华说的客套话,对方随便说说,她也就随便听听。她一个个体工商户,尚且劳驾不了对方。
李夏华竖大拇指,表扬许梦雪:“许同志觉悟高,所以街道上这个荣誉要授予你。”
又一次听她说什么表彰荣誉,许梦雪也迷惑了:“李主任,请问什么荣誉?”
李夏华哈哈大笑。
笑过后,她道:“这也是前两天街道开会刚刚定下来的,还没公布。我先过来跟你说一声,是要你准备一份演讲稿,分享下你的创业经验。咱们市,以及各个区,都在树立新型就业人员的典型,尤其是能带领大家一起致富的,那更是典型中的典型。街道上有一个名额,我们考虑到最近的影响力,决心把这个荣誉授予你。”
像一个天大的馅饼砸下来,许梦雪微微发愣,尚有些反应不过来。
从她脱离百货大楼,彻底离开体制内,她就没想过有一天还会和组织有这样的联系。
这种联系,就像是一个纽带或者一根风筝线,让她的内心得以踏实,也让她对自己更加认同,对自己做的事更多了一份认可。
如果说她有时还会认为自己是个漂浮不定的风筝或浮萍,这种联系便让这种感受彻底消失于无形。
她这副怔怔的、略有点迷糊的样子落在李夏华眼里,对方眼中闪过一丝笑意:“看来我们的许同志很高兴嘛,好好干,争取再争取个区先进。”
许梦雪这才知道,她被街道选为典型,评为先进个人。而街道的先进个人选好了,再把名单送到区里面,之后区里面再评,各个区的先进个人选好,再送到市里,市里再评出先进个人……
就这样层层往上,能评到哪一步,全看社会贡献和社会影响力。
李夏华临走前,对她说了句“大有可为”,鼓励她好好干。同时,也给出了街道的诚意,往后但凡他们有什么宣传,或者其他活动,街道都可以配合。
她走后,许梦雪细想之下,也明白她为何如此愿意卖好。
应该是近日衣尚广告片的效应,影响力比她想象的大,自然也炸出来意料之外的人。
不过,她说的演讲稿,分享演说定在了五日后……想想还要写那么一大篇文章,不免头皮发麻,遂交代下去,安排给了魏常明。
魏常明:“……”老板您怕不是忘了他只上过小学吧?
很明显,许梦雪忘了,随后在看到魏常明交上来的第一稿后,想起了他惨淡的学历。
演说稿惨不忍睹,虽然卷面已经誊抄得很干净,这个字到底写得太差了些,如同狗爬一般,光是辨认就已耗费了不少耐心。
“之前跟你说,让你没事多练练字,看看书,有在做吗?”
魏常明脑门儿冒汗,声音些微发虚:“有……在做。”但不多。
他练了几天,实在练不下去,至于看书更别说了。他好好一个人,精神万分,一看书,那些书里的字就看小蝌蚪似的,一股脑儿全都涌进他脑子里,密密麻麻的,忒吓人了。
他自然就被吓困了,头一栽,眼一闭,睡得啥也不知道了。
当着雪姐的面,他实在不好说自己这么不争气的话。
不用他说,许梦雪多少也看出来了,不为难他:“算了,我自己来吧。”
魏常明也不好意思了:“雪姐,要不我再试试?”
许梦雪摆摆手:“别耽误事了。”
魏常明脸一红:“……”
他突然很后悔,为什么该努力的时候没努力,要是他练几天字,看几天书,是不是更好点了?
“你安排一下,咱们再招一批人。办公室也招几个,最好能写稿子的那种。”
以前许梦雪不招,是他们用不上。现在看来,办公室的人员得配备上了,他们需要这样的人才。
魏常明记下许梦雪的需求,心里也是越发愧疚:“雪姐,我下回一定好好看书练字。”
许梦雪淡淡点头:“嗯,你去吧。”
她也在思考,回来找机会给员工们做做培训,不说提升一下学历,基本的文化水平提升是必要的。
以一个怎样的形式来做这种事,很重要。像魏常明,他肯定也想学习,奈何没有什么外力激励他们,自己则有一搭没一搭的,自然养不成习惯。
人啊,一旦离开了学校那种环境,想要重拾课本学习,的确难上加难。
这个事,许梦雪先琢磨着。
左右不急于一时。
-
晚上到家,照例看了看两个孩子写作业。一如既往的,小煦不用操心,瑶瑶就是心操碎了都没用。
爱学习和不爱学习之间,仿佛隔着天堑,难以跨越。
唯一安慰的是,小女儿不爱学习,却爱好发展兴趣爱好,她还听哥哥的话。这给当家长的省去好多时间。
哥哥督促妹妹写作业,妹妹写完了哥哥检查,等到老母亲来看的时候,就能看到两份写得整整齐齐的作业。
仅老师布置的作业而已。
再多瑶瑶是不肯写的。
许梦雪已经很满意。
今儿,瑶瑶又学了一个新舞蹈,兴高采烈地给她表演。录音机里放出音乐,她和着节拍,灵动跳舞,许梦雪非常配合地鼓掌。
小姑娘的笑声,像春日里的串铃,响得满屋子都是。
她笑靥如花,灵动的大眼睛宛若天上繁星,闪闪发亮。
这一度让许梦雪很恍惚。
书里面对瑶瑶的描写,有这样一个片段:
班里的文艺表演,有同学为了恶作剧报上她的名字,她知道后又害怕又期待,结果老师知道了,毫不犹豫换成了班上的文艺委员。
用的理由是,文艺委员多才多艺,性格开朗,十分适合庆典。
瑶瑶躲在暗处,默不作声,没有反驳,也没有为自己争取。
谁也不知道她的心情,晚上回去,她剪烂了好几条新裙子,划破了好多本子,差点拿刀划自己的刀。
她这样难受,第二天还是好好恭喜了文艺委员。因为那是班上,少有的对她态度没变化的同学。
比赛那天出了岔子,文艺委员的演出服被人做了手脚,在演出的时候出了大笑话。查来查去,这个事查到了瑶瑶身上,说是瑶瑶处于嫉妒做下了这个事。
易霆这时候已经在封城很有影响力了,由陈欣雨这个后妈出场,赵老师捐钱捐楼的,摆平了这个事,可还是在周一升旗通报批评。
文艺委员因为这件事,心里受不了,转学了。
从那之后,班上不光把瑶瑶当作影子人,暗地里还埋怨她是老巫婆生的小巫婆,不然怎么那么坏。
不叫人的狗,最吓人了。
这是班上同学对瑶瑶的认知,他们都离她远远的。
许梦雪看过后面的剧情,知道陷害文艺委员的是另外一个同学。后来,不少人也知道了事情的真相,然而,这时候真相不真相已经无所谓了。
瑶瑶成了全班排斥、孤立的对象。
昔日被陷害的主角要早就转学,再无音信。
在这场陷害中,获利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那个嫉妒文艺委员的女同学,一个是脾气好、温柔善良、善待继子继女的后妈陈欣雨。
“妈妈妈妈,你怎么了?你看瑶瑶跳得怎么样?”
一双小手肉乎乎的,按在她的胳膊上,不停地晃着。
许梦雪回过神,对上瑶瑶满是期待的眼神,笑着点点头:“非常好,瑶瑶好厉害啊。”
她两手放在她胳肢窝下方,稍一用力,把她抱起来,放在腿上,偏头和她说话。
不知道为什么会想起这样的剧情片刻,虽然距离那个时候还有好几年,且未来充满着无限变化,她还是莫名有种自信,自信只要她在,她的女儿应是不会受剧情之苦。
起码,她不会在她活着的时候,让她有一个后妈。
而她一定会好好活着。
-
瑶瑶练完舞,母子三人一起下跳棋。瑶瑶爱耍赖,小煦又认真,一盘跳棋完了小半个小时,仍是难分胜负。
易霆回来的时候,母子三人还在争辩,刚刚应该怎样走,不应该怎样走,谁谁谁趁着谁谁谁不注意多走了一步,谁谁又悔棋了、偷偷挪棋子了。
听着挺离谱的。
不太像下棋的,倒像是群口相声,你一眼我一语,充满了欢声笑语。
没看慧姐看他们的眼神,充满了慈爱与关怀。
易霆收回眼神,也努力不让自己关注那边,怕是多听几耳朵,今晚上的饭怕是不光吃不下,还得喷出来。
这仨人没发现他回来,或者说他回来了就回来了,也懒得多看一眼。慧姐是第一个发现他回来的,问他想吃什么。
易霆本想说不用麻烦了,可惜,他的肚子都看不过他说谎,咕噜噜敲了个响鼓,这时再说不饿未免有点太假,他也不想大晚上折腾人,遂道:“下碗挂面就行。”
挂面现成的,下了,再配点酸汤,打个荷包蛋,便是酸汤荷包蛋面。
慧姐是懂体恤他的,建议道:“我给你做个卤吧。”
易霆:“不用费事。”
慧姐:“不费事,快得很。你说说你想吃什么卤,鸡蛋卤行吗?”
易霆都没带沉吟的,点头说行。
-
慧姐在家闲来无事,买了些大豆,熬了一些黄豆酱。赤酱,咸香有味。打鸡蛋卤,便先炒鸡蛋,炒好鸡蛋再另起一个锅炒酱,酱炒得差不多了,鸡蛋放里面,小火煮一下,使得鸡蛋浸润了黄豆酱的汤汁。
面条的话,另外一个锅在煮。
炒酱的功夫很快,左右不快几分钟。因为鸡蛋快,油锅一烧热,鸡蛋液滑溜下去,瞬间变鼓起大大小小金黄的鸡蛋泡,然后鸡蛋变好了。
把新出锅的酱浇在白生生的面条上,烫了几片绿叶菜,再放点黄瓜丝、胡萝卜,绿的红的酱色,颜色鲜亮,味道喷香。
易霆赞不绝口,端上面条搅拌开,大口吃面。
他吃面的动静,最先引起了瑶瑶的注意。她深深吸了口气,说了声“好香”,飞奔到餐厅,趴在易霆的大腿上,眼睛眨巴眨巴,声音软软糯糯的。
“爸爸,你回来了怎么也不告诉瑶瑶啊?”
“……”
“爸爸,你吃面条有瑶瑶的吗?你怎么背着瑶瑶偷偷一个人吃面哦?”
“……”
看着夹在筷子上泛香的面条,易霆突然觉着,这面条里额外多了一种调料,冒着一股苦味儿——他的苦涩,融进了面条里。
是他不告诉的吗?
是他偷偷吃的吗?
他委屈,他不说。
-
瑶瑶撤退,三人跳棋虽没分出胜负,却也宣告散场。小煦巴不得赶紧回屋看书,从首都买回来的小说,他还有几本没看完。
可太好看了。
张无忌从周芷若的婚礼上逃走了,那后续呢?
赵敏和张无忌会在一起吗?
……
他想接着继续看。
这是许梦雪不知道他关心的,要是知道了,肯定把这些书给她收走。
许梦雪怕他窝在屋里看坏眼睛,叮嘱道:“记得把灯开开,千万别抹黑看,别把眼睛看坏了。”
“我知道了。”
说罢,小煦一溜烟儿跑了。
餐厅里,瑶瑶还在哄易霆开心,盼着从他筷子底下骗出几口面,她简直哭笑不得。明明她也不是嗜吃如命的人,怎么小女儿这么好吃?
思来想去,只有一个结果,那就是易霆好吃,遗传给了瑶瑶。
总之,不是她的问题,肯定也不是小女儿的问题——她才多大,懂什么?那必定是家里另外一个大人的问题。
看了眼时间,她也该去对付自己的演讲稿了。说实话,一想这个就头大得很。
“梦雪,你怎么了?”
易霆的声音突然从头顶上传来,原来,他已经吃完饭过来,瑶瑶也抛弃了这个老父亲,去找哥哥玩了。
许梦雪仰头看着易霆,突然闪过一个念头。
如果演讲稿算她的作业,那是不是也可以有人替她写作业?
如是想着,她看易霆立马顺眼了许多,眉开眼笑,温声小意道:“其实没什么,就是想起了一点往事。”
易霆在她身边坐下来,沙发往下塌陷了一小块。
看着塌陷处,许梦雪顿时笑了。
这可是你自己找上门来的,本来还没狠下心,偏生你要打破砂锅问到底,那不坑你坑谁?
她一向长得好,不施粉黛,也漂亮到极致。这会儿弯唇轻笑,生动明媚,仿佛夏日的夜晚悄然绽放的夏花,在夜色中闪烁,明媚多姿,令人侧目。
易霆这么看着她,不忍挪开视线。
许梦雪:“想起来,我们上学的时候,那时候你是班长,你收全班的作业。我不爱写作业,你为了不让我被老师批评,拿走了我的作业本。”
易霆挑眉,侧目。
“开始我还以为你要拿着空作业本去告老师,狠狠在本子上记了你一笔,谁知道作业本发下来,我却是优。”
“你帮我把作业写完了。”
“用左手写的字,怕老师认出你右手写的字,然后你换了左手。你用左手,还模仿我的字。其实不用怎么模仿,我字写得不好看,你左手一写,比我的还好看,差点被老师发现。幸好幸好。”
许梦雪捂着胸口庆幸。
易霆侧目看着她,静静地听她讲完,淡淡道:“你说吧,这回是需要写什么,你直接说了,我直接写就是。”
许梦雪:“……”
易霆黑眸中映着她吃惊的模样,好像吞下了一大颗鸡蛋,温润的眸子中蕴着点点笑意,说道:“怎么了,不需要我帮你?”
许梦雪拿胳膊肘拐他:“你早知道了我的意思,就是不说,等着我讲故事,你有意思没?”
易霆眼底的笑意再是掩饰不住,用拳掩住嘴唇,轻咳了几声:“其实还挺有意思的,没想到,你还记得那时候。”
许梦雪白他一眼:“我又不是傻了痴呆了,为什么不记得?”
易霆声音发哽,心中澎湃动容,突然伸手,揽过许梦雪,双手拥着她,把她抱在怀里。
许梦雪挣扎无果。
易霆下巴搁在她的肩头,轻声又带着一点点恳求道:“让我抱会儿,好不好?”
他侧着脸,嘴唇刚好挨着许梦雪的脖颈。说话间吐出的温热气息,洒在许梦雪的脖颈处,那里瞬间起了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好像被电了一般,灼烫火热。
许梦雪僵着不动,嘴硬道:“你休想耍赖,可是说好了给我写作业的。”
易霆鼻子轻哼:“嗯,知道了,给你写。”
女性的馨香钻进鼻尖,美好香甜。
他忍不住深吸一口气,仿佛要醉了,不仅是人醉了,心也跟着醉了。
他没想到,她会记得,还记得那样清晰。
“我以为你要和我离婚,那些全都忘了。你记得,我好高兴。”
闷闷的声音,多少有点委屈和无赖。
许梦雪微微怔住,也是被他的话击中。
不过是一个随意的片段,为了哄他给自己写演讲稿随意说的话,却是他们曾经一起度过的美好青春。
青涩稚嫩,又怀揣着想对一人好的心情,纯粹天真。
她也不知道怎么想起来了。
甚至说,不用去刻意回想,而是在想到这个事时,记忆的优选项便是这一条。这种深入骨髓的,最不经意的提起,往往最能代表一个人内心深处真实的想法。
难怪易霆动容。
难怪他情不自禁。
原来,他的梦雪,他的爱人,一直都没忘记过他们相爱的证据。
-
演讲稿易霆写完了,许梦雪作为严厉的老师,仔细检查了一轮,提出了几点修改意见,易霆任劳任怨改好,誊抄干净。
“许老师,看看这回还满意吗?”
已经是改了又改,字词都优化过。卷面干净整洁,字体遒劲有力,笔锋锋利,力透纸背,很是美观。
许梦雪跷着二郎腿,靠在椅背上,一手捏着纸,对着灯慢悠悠看着,一手轻叩扶手。
“嗯,还行。勉强吧。”
她承认,的确没什么可改的了。
很好,都很好。
不过,嘴上嘛,她可不愿意这么夸他,免得他过于骄傲。
易霆看出她的小心思,好笑道:“许老师,不如我再改改,还行就是有进步的空间,我还想更进步。”
许梦雪瞪了他一眼,看清他眼底藏着的笑意,她哪里还不知道,他就是故意的!
故意想听她夸很好,她偏不!
许梦雪:“你既然叫我一声许老师,那我就得好好教教你这个学生。别的不说,咱们先学为人处事……”
易霆神色一僵。
赶忙转移话题,“你还有印象那个少年宫的老师吗?”
“嗯哼。”
许梦雪鼻子出气,淡淡看着她,“你觉得我会忘?”
这个欺负瑶瑶的老师,还不愿意真心实意道歉,当时她找了蓝心,曝光这个老师的所作所为。蓝心是懂报道的,没有一棍子就给出报道的结果,而是做了一个连环报道,一环扣一环,每一期的标题都是在发问。
不简单是发问,这一期回答上次的提问,同时提出新的问题。
因为要给出一定的时间发酵,所以这个报道中间隔了二十来天,刚好是一个新鲜事被发酵到最高潮,逐渐回落的时候,然后再放出下一期。
掐指一算,蓝心应该要放出第三期了。
她最初知道蓝心要做连环报道是不太赞同,主要怕她没东西可写。新闻人得有基本的职业操守,不可以胡编乱造,如果挖不出东西,强行为了新闻而新闻,很容易失去公众的信任。
谁也没想到,这个老师是很有东西的,越挖越多,越挖越大。
像瑶瑶这种事,简直就是再小不过的事了。
不过,易霆提起来……许梦雪问:“是有什么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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