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厅里熏了苏合香,那香味带着些许甜腻,裴砚应当是闻不惯的。
只见他俊逸眉峰微微蹙起一丝,掌心微拢落于膝上,如银似雪指尖在宽大袖摆下露出少许凌厉弧度。
午膳设在府中接待贵客的惠风堂花厅,裴砚用得不多,席间也没人敢劝他饮酒,倒是豫章侯林修远自己把自己喝了个半醉,散席后就由太夫人吩咐丫鬟婆子,赶忙给扶了下去。
就怕拖久了,林修远万一醉得厉害闹起酒疯,那才是彻底丢了豫章侯府的脸面。
太夫人勉强扯出一个笑容,朝裴砚道:“你岳父许是见枝姐儿回府,过于高兴。”
“说来从枝姐儿出嫁,父女俩也大半年未曾见过,做姑娘时枝姐儿可是咱们豫章侯府的心尖尖儿,上下都是宠着的。”
裴砚闻言表情极淡,眼角余光落在林惊枝脸上,看她不过巴掌大的小脸上嘲弄一闪而过,心底早已了然。
太夫人见他不答,有些尴尬用帕子压了压唇角,继续道:“裴家郎君,我让顾宴哥儿带你在府上园子逛逛,他正好也有些学业方面不懂的,正要请教你。”
“枝姐儿就留在花厅,陪老婆子我和她嫡母说些体己话。”
“夫君去吧。”林惊枝面上不见丝毫异样,笑着同裴砚点了点头。
裴砚站起身,抬眸看着她。
忽然抬手,宽大掌心落于她发髻上,轻轻拍了两下,漆沉眸中带着冷色看向豫章侯府太夫人。
“枝儿身子骨弱,不宜久待。”
“平日里的脾性也被我宠得有些骄纵。”
“若她有说错话的地方,也请府中长辈担待些。”
等裴砚和林顾宴出去后,一旁僵笑着的小周氏当即沉下脸,朝太夫人抱怨。
“母亲,你瞧瞧这成何体统。”
“我们作为长辈的还未开口训斥六姑娘的,裴家郎君倒是护上了。”
“枝姐儿,上前来祖母瞧瞧。”太夫人连眼风都没给小周氏一个,努力端着慈祥模样朝林惊枝招手。
“祖母。”林惊枝神色平静上前行礼。
太夫人睁大浑浊的眼眸,细细打量林惊枝。
她本就生得貌美,今日出门前还特意上了一层淡妆,朱唇榴齿、云鬓花颜,再加上衣饰精致华丽不再是豫章侯中那种素净打扮。
等走近了,当真是人间无二的倾城绝色。
太夫人心下赞叹林惊枝的美貌,面上却不露半分。
她拉着林惊枝的手,细线落在她小腹位置,看似语重心长叮嘱:“你嫁进裴家已半年了,肚子再瞧不见动静可不行。”
林惊枝由她拉着手没有吭声,纤长眼睫垂着,乌眸含着的情绪深浅难辨。
果不其然,太夫人下一句话就道出了她的心思。
“依着祖母瞧着,枝姐儿不如从家中带两个生得貌美的丫鬟回去。”
“就算是能先诞下庶长子也是好的,你再乘机好好调理身子。”
林惊枝心底冷笑,一双如桃花般娇媚的眼睛微眯一瞬,装作十分为难道:“祖母也知夫君恪守规矩,性如白玉。”
“加上府中规矩严苛,男子不能轻易纳妾,这丫鬟孙女恐怕是带不回去的。”
太夫人没料到在府中一向话少顺从的林惊枝,竟会找出这般理由来搪塞自己。
她当即眉头一皱,沉了面色,勉强压下怒意道:“既然丫鬟看不上,那就挑一个府中未曾定亲的庶姐儿,想法子带回裴家,以表姑娘身份暂居。”
“你到时再好好安排一番,这天底下就没有不偷腥的男子。”
“枝姐儿听到了吗?”太夫人问。
林惊枝用力一挣,就从太夫人掌心里抽出手来,她唇瓣紧抿神色冷淡至极。
“祖母。”
“孙女不愿。”
花厅里气氛霎时冷了下去。
一旁坐着的小周氏冷哼了声:“母亲,媳妇没说错吧。”
“上回裴太夫人寿辰,她就这般落了儿媳面子的。”
“咱们府上六姑娘那可真是攀了高枝了,脾性早就不同往日,哪能听从母亲的提议。”
太夫人闻言,浑浊眼眸更沉得厉害,她把手里捻着的佛珠,重重拍在手边桌案上。
霎时绳子断裂,檀木佛珠落得满地都是。
她冷冷盯着林惊枝道:“六姑娘,你要明白,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
“你是我们豫章侯府百谋千计、千挑万选,嫁到裴家的姑娘。”
“就算你貌美惊人,如愿诱得裴砚宠你几分又怎样?若我们豫章侯府落不着半点好处,你娘家没了底气,你以为裴家真的能敬重你不成?”
说到这里,太夫人又慢慢软了声音,那张已经气到铁青的脸,努力扬起一丝淡笑:“你若乖乖听话,祖母我自然不会做些什么。”
“你若是不从,家中能因你容貌倾城把你送出去,自然有法子让你因容貌身败名裂,被裴家休弃。”
“毕竟嘛……”太夫人鞋尖碾过地上摔得碎裂的檀木佛珠,朝林惊枝威胁道,“不能为家中带来长远利益的庶女,毁了也就毁了,你真当我会心疼?”
林惊枝垂在袖中指尖微微一颤,正要说话时,孔妈妈从外头走进来。
她朝太夫人和小周氏行礼后,沉声道:“太夫人,家中郎君命老奴来接我家少夫人过去。”
“郎君在外边园子里,已经等急了。”
“我家少夫人身子骨弱,可经不得这般站着回话。”
孔妈妈面无表情的模样实在唬人,太夫人被她说得半晌回不过神来。
一张刻薄老脸一下子僵住,嘴唇翕动许久才道:“我不过是和六姑娘说些体己话罢了,可不曾为难她,妈妈莫要误会。”
孔妈妈垂眸不语,恭恭敬敬走到林惊枝身前,小心伸手扶着她道:“少夫人,老奴扶您出去。”
“郎君在翠玉阁等您。”
林惊枝朝孔妈妈点了点头,也不管太夫人和小周氏脸上究竟是个什么表情,走也不回走了出去。
穿过记忆中熟悉庭院,小半时辰后她站在翠玉阁的垂花门前。
这是一处偏僻又清冷的小院,院子里这半年中疏于打扫,早就杂草丛生,隐隐可见破败。
林惊枝视线从小院中一景一物滑过,鼻头微酸喉间含着涩意。
可惜阿娘早就不在了,翠玉阁也不再是她记忆中草木繁盛,打理得井然有序的模样。
林顾宴十分窘迫站在一旁,朝林惊枝解释道:“六妹妹,你这翠玉阁我不知为何会变成如此模样。”
“按道理,母亲是应该吩咐府中下人打扫的,许是这院子偏僻,下人躲懒的缘由。”
“哥哥这个理由倒是想得巧妙。”林惊枝眸底嘲讽,毫不掩饰看向林顾宴道。
院子里,未曾打扫的冬雪堆积了厚厚一层,夹杂着枯黄冻死的植物,地上满是泥泞。
林惊枝却像毫无所觉般,脚下步伐深深浅浅走了进去。
推开落灰的房门,房间里漫着一股潮气,屋内东西并不多,但也摆放整齐,不过是剩了些她出嫁时不曾带走的大物件。
忽然林惊枝视线顿在白墙上那幅挂着的,还未收起的牡丹图上。
这是她阿娘亲笔画的,估计是当时出嫁前帮着收拾物件的小丫鬟未曾上心,遗漏了墙上这一幅画。
大片团开盛放的娇艳牡丹,如梦似幻,娇艳诱人。
林惊枝迈步走进屋中,她挽起衣袖,踮着脚尖,正要探身把墙上挂着的画取下来。
“我来吧。”
裴砚不知何时进来的,他语气淡淡,伸手扶着林惊枝单薄瘦弱肩膀,往一旁退远,修长指尖挑开画卷一角,小心翼翼从墙上取下。
他动作不大,可走进了已经有扑鼻灰尘,落得满身都是。
林惊枝眸色落在裴砚脸上,垂在袖中指尖蜷了一瞬,终究还是走上前,掏出袖中锦帕,踮起脚尖给裴砚擦去清隽冷白面容上的灰尘。
屋里没有点灯,视线格外昏暗。
可这一刻,裴砚眸色却亮得吓人,他握着画轴的掌心有瞬间用力,微微俯下身,能让林惊枝看得更细致些。
“夫君,我想回去。”
“自从阿娘不在后,豫章侯府便也不算我家了。”林惊枝收了绣帕,往后退了一步,抬眸看着裴砚道。
“好。”裴砚点头,没有丝毫犹豫。
他上前牵着林惊枝的手,慢慢走了出去。
屋外积雪本就不曾打扫,这会子人多走动再和青砖缝隙里的杂草一混,越发的泥泞。
裴砚侧眸看了林惊枝一眼,俯身把她给拦腰抱起,走了出去。
林顾宴就站在翠玉阁外头候着,见裴砚抱林惊枝出来,赶忙走上前问:“六妹妹,这是怎么了?”
裴砚下颌紧绷着,一句话不说。
林顾宴就跟在后头追问:“六妹妹可是因院子的事生气了。”
“等会子让母亲吩咐下人打扫后,自然也就好了。”
“六妹妹和郎君今日是在府上过夜,府中自然安排了新的去处,六妹妹莫要生气了。”
裴砚双腿修长紧实,步伐迈得又大,林顾宴就是个文弱书生,最开始他还能小跑着勉强跟上,到后面就气喘如牛面白如纸,还结结实实摔了一跤,闹得整个院子人仰马翻。
直到两人上了马车,林惊枝从没从裴砚薄烫怀中回过神来。
她双手紧紧抱着怀中画卷,低垂视线顿在裴砚秀致腕骨,和修长冷白大掌上。
“夫君。”林惊枝声音低低唤了一声,可“谢谢”二字,她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裴砚垂眸看向她时,她却极快避开眼眸去,红唇轻轻抿着,眸色淡淡,也不知在想什么。
下一瞬,裴砚忽然俯身,在林惊枝震惊的眼神中,冷白掌心握上她的脚踝。
珍珠被绣鞋落在车厢里,接着是雪白的罗袜褪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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