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寒凉,暖阳斜斜悬在蔚蓝无云的天穹。
官道旁乌泱泱的山林碧色隐现,抽出嫩绿细芽的枝头覆着白雪,摇摇欲坠。
“少夫人,山苍侍卫去山里寻了些野山楂,老奴已经清洗干净。”
“可要用些?”马车车厢外,传来孔妈妈有些忧心的声音。
林惊枝浑身无力靠在裴砚怀中,她纤长浓密眼睫微微一颤,慢慢睁开眼睛。
车厢竹帘,用金钩挑起一丝,孔妈妈恭敬站在外边的身影,隐隐可见。
林惊枝摇了摇头,声音略带嘶哑:“妈妈我不用,你和晴山她们几人分了吧。”
孔妈妈点了点头,躬身退下。
不过是说了一句话而已,林惊枝就忍不住用帕子捂着唇,小声咳嗽。
裴砚伸手端过一旁紫砂小炉里温着的蜜水,先抿一口试了试温度,才递到她失了血色的唇边。
“谢谢。”
林惊枝浅浅饮了一小口,就摇头不要了。
裴砚锋利眉心始终蹙着:“可还是晕得厉害?”
“距离下个住宿驿站还有半日路程。”
“你若受不住,今日就原地休息一夜。”
林惊枝看得出来,裴砚这一路行程紧迫,她并不想让他觉得为她付出多少,于是咬了咬唇道:“夫君不必如此。”
“一路上已经耽误许久。”
“早些赶路,等到汴京就好了。”
裴砚看着她,虽瘦得厉害,但那模样越发的楚楚怜人。
此刻她乖顺躺在他怀中模样,香软异常,心底像是被什么东西给轻轻抓了一下,又麻又痒,止不住的越发怜惜。
从上回去温泉庄子时,裴砚就注意到林惊枝有晕车的问题。
但他没想到,这路上他千防万防,止吐止晕的汤药带了不少,却因为从陆路换到水路,江面风大,一场风寒导致林惊枝夜里起了高热。
就算后几日养好了,可身体终究是虚弱空亏,后续路程无论是晕车还是晕船,一日更胜过一日。
她本来就纤瘦的身子,更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下去。
裴砚带着林惊枝出发汴京,是在沈观韵一行人走后的第三日。
也就是一个月前的某个漆黑深夜,裴砚直接用大氅裹着还在睡梦中的她,没有一丝耽搁上了马车。
一行人轻车简装,从河东郡裴家老宅出发,行程隐秘,换了数次马车,再由陆路换到水路,直到距离汴京皇都还余五六日行程时,才下船换成马车。
上辈子,林惊枝是没坐过船的。
初春的江面化冰不久,水路虽快,但也因为冰面还未全化,偶尔遇到极寒的天气也会耽搁几日功夫。
至于江面上风景,林惊枝就算是有心欣赏,奈何身上也没有多余力气。
等到下了商船后,他们就换成现在这辆马车。
林惊枝猜测,裴砚深夜出行避开众人视线,多半是和裴家或者是汴京宫中,脱不了关系。
不过唯一可惜的是,裴砚动作实在太快。
别说当初沈观韵以及裴家所有人,被裴砚所谓因顾及她身子虚弱,要待开春后再出发这个理由给忽悠搪塞过去,就连林惊枝自己都没有任何准备,就被裴砚无声无息带离河东郡。
就不知观音寺的寂白,要何时才能探听到她已离开河东郡,去了汴京的消息。
林惊枝靠在裴砚怀中,闭着眼睛,脑中各种纷乱思绪划过。
马车原地休整一个时辰后,再次出发。
三日后,日暮黄昏,树影斜斜。
一行人,悄无声息进了汴京皇城。
玄黑无光马车,最终在一处瞧着十分低调宅院前停下。
一直跟随马车左右的几十名黑衣侍卫,在马车停下瞬间,眨眼就消失在茫茫夜色中,只留几名衣着平平,面容普通的跟车小厮,以及伺候林惊枝生活起居的仆妇。
裴砚用大氅裹着她,直接抱进宅院内。
比起裴宅抚仙阁的院子,这处位于财神庙东街后巷的宅院。
闹中取静、柔和雅致,没了裴家那种世族规矩压制下的刻板,四周簇新,连草木都生长得更为肆意些。
孔妈妈带着晴山、绿云,去小厨房准备吃食和热水。
等林惊枝从耳房沐浴出来,房中已没有裴砚身影。
她浅浅喝了小半碗燕窝牛乳羹,眼皮就如压了重铅,再也撑不住汹涌而出的困意,昏昏沉沉,不一会儿就被孔妈妈和晴山扶着去床榻休息。
深夜,宅院书房灯火通明。
云暮和山苍守在门外。
裴砚端坐在书案前,唇角勾着似笑非笑弧度,黑沉视线落在不远处两个年岁与他差不多的男人身上。
楼倚山病恹恹靠在书房里的紫檀木椅子上,一边咳嗽,一边从袖子里掏出一张密信交给裴砚:“你让我查的东西。”
“当年那事,沈家上下做得隐秘,查不到多少。”
“不过这些年,沈樟珩一直在暗中寻人,据探子交代,这事他应该连沈太夫人都瞒着的。”
裴砚闻言,淡淡颔首,玉白指尖点了点桌案,朝楼倚山道:“放下东西,你可以走了。”
楼倚山一见裴砚那嫌弃动作,他当即咳得差点一口气直接喘不上来。
煞白唇瓣,被他咳出了几分唇红齿白的模样,慢吞吞换了个姿势继续瘫着:“听说嫂夫人病了。”
“需不需要,本神医给嫂夫人算上一卦?再诊一个平安脉。”
这时候另一个吊儿郎当的声音道:“你当神棍就好好当神棍,当什么郎中,经你手治病的人,你倒是说说,还活着几个?”
楼倚山面对何留行的冷嘲,他像是没听见般,依旧看着裴砚:“殿下真的不需要?”
裴砚漆眸敛了一瞬,极冷声音道:“暂时不用。”
楼倚山有些可惜叹了口气:“殿下一直把人藏着护着也不好,既然都把人带来了汴京,总要见一见的。”
裴砚白皙指节叩了叩桌面,用听不出任何情绪的声音道:“还不到时候。”
何留行倚在窗前,窗外有寒风吹入,凉得厉害,夜风也把他声音吹得有些飘忽:“殿下最开始并不打算带嫂夫人来汴京。”
“怎么突然改了主意。”
裴砚骤然抬眸看向何留行,冷白下颌瞬间绷紧,眼中凌厉视线一闪而过。
何留行本以为他不会回答。
下一瞬,却听到裴砚声音极淡道:“带在身旁瞧着,最为安全。”
可裴砚这话却透着两种意思。
到底是带着身边盯着、防着安全?
还是时时刻刻带在身边,护着她的安全?
何留行也没再问,他渐渐从最初吊儿郎当样子,恢复了几分正色:“你回汴京这事,想必也瞒不了多久。”
“出不了几日,无论是裴家,还是陛下必定会派人来这寻你。”
“你离京多年,可要先进宫?”
裴砚眼中冷色一闪而过,忽然看着楼倚山问:“大皇子和沈家联姻,宫中有下旨的意思吗?”
楼倚山长眉一皱,轻咳着道:“按照年前陛下和宫中娘娘的态度。”
“若要下旨,我们司天监就该早早测算良辰吉时,可年后宫中一反常态没了动静。”
“我瞧着,这圣旨一时半会,估计下不了。”
“不过说来,沈大姑娘和大皇子也算是青梅竹马的情分,大皇子这些年,心思全都在如何讨好沈家身上。”
“好在沈家家主沈樟珩倒是个拎得清的,虽然沈家女眷和后宫娘娘关系紧密,他在朝中,这几年就像个透明人,从不站队,加上又没儿子,陛下对他是放心。”
书房里说话声音不大,裴砚眸底仿佛蒙了层阴晴不定幽色。
他看了一眼窗外时辰,忽然慢条斯理起身:“你们也该回去了。”
何留行莫名其妙:“你哪次找我们谈话,只说半个时辰,便送客赶人的。”
“天色还早,不如叫山苍寻些酒水、山橘,拿小炉温着,边吃边说。”
裴砚连眼风都不给何留行一下,面无表情大步迈出书房。
“哎哎……六哥、”何留行小跑跟在后头,边喊边追。
好在楼倚山眼疾手快,他看似病恹恹的,力气却极大,拉着何留行的衣袖就骂:“蠢货。”
“他是成亲了的郎君,夜里不陪嫂夫人,陪你饮酒说话?”
“我看你是疯了吧?”
何留行冷哼:“你懂什么。”
“外头成了亲的男子多不胜数,你瞧哪个是会日日归家的?”
楼倚山像看傻子一样看着何留行:“嫂夫人能一样吗?”
“裴砚都把嫂夫人带到汴京了。”
“你也不想想嫂夫人日后的身份。”
“你真当裴砚把她带在身旁,是为了防她?”
“你别真的蠢到,被外头传言迷了眼。”
何留行抿唇不语,他眼中压着的淡色,分明是没有重视这位嫂夫人的。
屋内,晴山在林惊枝身旁守着。
见裴砚从外间进来,赶忙行礼退下。
林惊枝睡得眼尾娇红,乌发松松落在枕上,衾被下一截玉般脖颈,白得惊人。
裴砚伸手,干燥掌心碰了碰她额心温度,又伸手往衾被下摸了摸她的手心,这才松了口气,起身去耳房沐浴。
这日深夜,裴砚难得失眠,睁眼直至天明。
林惊枝醒来时,就见他沉黑视线一瞬不瞬落在她的脸上,浅浅的又带着某种深意。
“醒了?”裴砚嗓音低低,透着一丝喑哑。
林惊枝有些迷糊点了点头:“嗯。”
裴砚继而拍了拍她纤瘦背脊,语调浅浅:“再睡会。”
“日后我们都住在这,也不用去给长辈请安。”
“你不必早起。”
林惊枝眼皮沉沉,并没把这话放进心上。
自从顺利到达汴京后,她一直悬着的心,终于能微微松上一丝。
因为眼下一切,终于和前世不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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