抽针时, 太后娘娘果真已经蜷在他怀中睡着了。
入眠之后的姜月见,撇去了锋利的爪牙,乖觉而柔软, 呼吸是甜蜜芬芳的, 泛着淡淡的暖意。
苏探微还针入袋,将东西收整好,垂下眼皮, 此刻太后好梦正酣,一条玉笋般的藕臂越过他肘弯, 安静地垂落在绯红的蜀锦上, 红白交辉,如梅花瓣尖上一捧皑皑的白雪。
伺候在寝殿值夜的女侍,一点儿声音也不敢发出, 唯恐惊扰了太后好眠。
到了时辰以后, 太后便会入睡, 这时候谁也不敢搅扰了她老人家的清梦, 以免触怒太后,惹来灾劫。
但她看那个年轻俊美的太医,居然低下头,轻轻地唤了太后一声。
女侍心头有如雷鸣,差点儿吓得魂不附体, 脸色煞白。
好在太后并未醒转, 而那个太医也只是试探, 并没有将太后吵醒。
苏探微见她没有被吵醒, 知她睡得深了, 松了气息, 双臂扶住太后的香肩, 将她缓缓放落在榻。
血液长久没能得到流动,他的双腿已开始出现麻痛,僵硬地放落点地,为太后掖上了被角。
被疼痛折腾了半晚的太后,此刻脸色还是苍白的,秀丽的容颜褪去了粉黛,依然白腻得色若羊脂。
苏探微的双臂在她的锦帐下,越过一床轻软的棉被,摸索至腿弯,将她被掀开的绸裤慢慢地下卷。
殿内寂静得没有一丝声音,除了他自己的呼吸。
“楚珩。”
姜月见突然发出了一道呓语,虽然很轻,但在安静如死的寝殿之间,每一个人都听得分明。
苏探微的胳膊也停滞了一瞬,掩在长睫下的泠泠寒目略带惊讶。
姜月见痛苦地皱了眉头。猜不出她梦到了什么,或许是一个不太好的梦,但,就在苏探微疑心那只是一声短暂的幻觉时,这个声音又响起了。
“楚珩……”
那声音痛苦而梦幻,旖旎而缠绵。
几乎让人相信,她深爱着她口中的那个人。
苏探微的眼眸如山雨欲来,晦暗莫名。姜月见对他怎样,彼此心知肚明,不必惺惺作态。
他立刻就要离开,在指节触碰帘帷之际,倏然又静止。
转回眸,苏探微的指腹缓缓点在了姜月见攒蹙的眉心,落指之后,那水波似的褶痕慢慢被抚平了。
她松了心神,重新陷进了平静的梦乡。
姜月见,你是怎么做到,一边勾搭新人,一边又故作缅怀的?
他转向外间,加紧脚步离去了。
姜月见浑然未觉,手臂在被褥下抓了抓,试图挽留什么东西,但抓了一空,什么也没够着。
一晌,天光大炽。
姜月见从睡梦中清醒,伸了下懒腰。一夜过去,汹涌的血流在她稍稍扭动身子之际故态复苏,势不可挡。
姜月见强忍尴尬,拥被坐起,侍奉的女侍进来请太后吩咐,姜月见环顾左右,没见到人影,向玉环道:“他人呢?”
玉环哪里听不出娘娘问的是谁,忙道:“昨夜里,苏太医给娘娘抽针之后,便离去了,应是回太医院了,娘娘还疼么?奴婢将苏太医传回来。”
姜月见想了想,道:“不必,先替哀家准备笔墨。”
一晚腰酸背痛过去之后,姜月见艰难地扶着柳腰下榻,翠袖铁心地在太后娘娘惯常用的虎皮大靠上多加了一层垫腰的软枕,让娘娘能舒舒服服地靠在上头写字。
姜月见亲自研墨,构思笔触。
姜岢是跟着冼明州回岁皇城述职,冼明州算是大业有名的将领,当年也曾追随先帝一同北御胡羌,可惜在武威城一战之际中了敌人的圈套,回防不及,致使武威孤立无援,酿成了惊天惨案。姜月见摄政之后,冼明州被无数人供到案头要求处斩,但姜月见有了惜才的心思,认为过不在他,因此只将他的军衔削了三级,左迁碎叶城。
冼明州一生横刀立马,战功赫赫,若论战绩,不输给老太师。姜月见贬他去碎叶城,是缓兵之计,先堵住悠悠众口,等过了风头,再将他调回。这一转眼,也是两年了,该到了他回朝的时候。
这次姜月见的目的很简单,冼明州留下,姜岢依然回去碎叶城驻守。
姜岢个性暴戾恣睢,敢仅以五品军职触怒上将,若是将冼明州调回,碎叶城必须得留下一个厉害的人镇住他,姜月见思索了一番,拟定了人选。
随后太后的懿旨上了落了洋洋洒洒百十余字。
末了,姜月见将诏书卷起,“让黄门将哀家的懿旨送去姜家,切记,宣读完就走,不论谁人拦阻,片刻不得停留。”
*
姜家大院里,姜岱正于井口旁磨刀霍霍。
“大哥,你说姜岢都回来了这么多天了,不见太后娘娘有懿旨,看他信誓旦旦的模样,这次是真的能留下?”
阖府上下谁不知晓,姜岢成天盼着能从西北回来繁荣锦绣的都城。
说起这事儿,姜岱满眼都是不屑:“碎叶城乃是我大业西北重镇,毗连西域,当年我一直想去,辞君一夜取楼兰,可武帝陛下没有给我这个机会,哼哼。倒是白让他姜岢捡了这便宜,他这个孬货,没点屁用!”
要不怎么说,姜岢才是武帝陛下的亲妻舅,他们两兄弟,到底隔着一层,和太后不是一母所生的。
姜岩低头品茗,皱了眉宇,语气却很温和,与他一身清风霁月的气质极为匹配:“太后是觉着西北穷苦之地,才放三弟去,那里不比岁皇城,不怪三弟年年想回来。”
姜岱不服气,冷笑:“回得来么!他是想回来,太后不让,我是想去,太后不放,真个烦了!”
姜岩摇头,“莫如此说,我看这次三弟还是有信心,或许太后这里真松了口子,三弟能回来了。我们是两兄弟,国公府我一肩可担着,放你去天涯海角,也不用操心家里的事儿。放老三能一样么。”
姜岱更是不屑:“还不是他们母子俩作孽太多,对太后从小就那德性,怪得着人家如今飞黄腾达了凡尘脚下泥么。”
他说的姜岩何尝不明白。
怪不上姜月见,她在公府里,没享受过什么千金的荣光,出了阁以后,也不必将这里视作正经的娘家。何况父亲已经仙去,这家里,实没她惦念的人了。
公府的下人来报,说是禁中来了传旨的太监。
姜岩与姜岱对视一眼,彼此神情都是一肃,姜岱手里发硎的长刀也不磨了,站起身擦了擦手,和兄长一起,神情庄严地请天使入府。
偏房的赵氏也听说禁中来了人,欢欢喜喜地拉着姜岢一同来听旨,沿途拽着姜岢胳膊上的疙瘩肉一路都不松,“你呀,这次是真能回来了,以后好好儿地在皇城脚下当差,只要回来了,以后抬头低头的,谁见了,还不顾全你国舅爷的体面?”
赵氏边说,边嗔怪式地推搡了心不在焉的姜岢一把,“别老是皱着个眉头,回头入宫去,将娘做的果子糕给陛下送去。”
姜岢却心怀惴惴,喃喃自语道:“母亲,来的是圣旨,还是懿旨?”
真的是圣旨么?陛下那个年纪,就算有翰林编修捉刀,又怎么可能这么快说动太后,写下这道圣旨?
他忧烦不已,不由地加快了脚步。
公府能当事儿的人都出来了,跪聆圣训。
姜岢偷摸地瞄向黄门手里恭恭敬敬捧着的太后懿旨,霎时两眼发黑,一种不太妙的直觉,裹挟着透骨的寒意,沿着他的脊柱一直从后背窜上颅内。
剩下的,黄门宣读的声音在他耳中,就似珠子噼里啪啦滚落在盘,姜岢几乎一个字都听不到。
懿旨的意思传达完毕,姜岢还没醒回神来,忽听得身旁传来“啊呀”一声,他的精神猝然绷紧,只见他的母亲两眼发白,倒向他的怀中,昏死了过去。
姜岢脸色惨淡,吓得急忙去掐人中,赵氏被掐得指痕深陷,这才悠悠醒转,泪花就在眼眶里直打转,哑着嗓子无力地痛骂:“不是人呐……她不是人……”
姜岢也没想到,陛下不但没有达成目的,居然这么快,便让太后一锤定音。
一个没有实权的皇帝,的确不能指望。他灰心丧气,不免口吻也重了几分:“娘,我只当没有这个妹妹,咱们不求她。”
赵氏干干地嗷着,痛心难过,一想到要骨肉分离,就恨不得死了才痛快。再想到那个造成他们母子分离的罪魁,赵氏恨不得食了她的肉,寝着她的皮!
这一家子除了赵氏母子,情绪最激动的就属姜岱,姜岢安抚母亲时,分心听到姜岱雀跃的声音:“太后娘娘许我去碎叶城了?太后娘娘真的许了?大哥,你听见没有?以后,我也是从四品的轻车都尉了!”
姜岩与有荣焉,温雅地笑道:“这可是勋官。”
正赶巧了,姜岱这一下子,成了姜岢的正头上峰。
姜岢心神一动,这不明摆着么,姜月见故意的,知道他在家里和二哥不对付,姜岱那厮没少欺压他这个庶子,远不如大哥那么好脾气。若是一同到了碎叶城,姜岱少不得要徇私刁难。
那一瞬间,前路的黑暗,让姜岢简直要随着赵氏一同昏死过去,他心里又气又恨,叫苦不迭。
赵氏听了姜岱心潮澎湃的欢呼声,和姜岢想到了一块儿去了,登时恨不得将眼珠子给哭出来,哀嚎道:“儿啊,你妹妹为何这样狠心!她在府里的时候,我们待她不薄,她为何这样狼心狗肺,非要害得我们骨肉离散,让我不得养老送终啊……”
就连姜岱,听了赵氏这颠倒黑白、是非不分的一席话,也不禁翻了个上天的白眼。
被姜岩以目光警告之后,姜岱收敛了脸上神情,和颜悦色地凑上前去,“赵姨娘,既然这么舍不得与三弟分离,就追随着三弟,一同去碎叶城吧。”
一听说此话,赵氏激动地蹬开了姜岢跳脚起来:“让我去那穷酸地方,你安的什么心!你们兄弟两个,就没好心眼儿,这样对庶母,也是公府的体统吗?”
姜岱早知她装模作样,懒得同她一般计较,不咸不淡地扯了下嘴角:“庶母,您的腿脚好得真利索啊。”
赵氏呆了呆,看向自己完好无损的一双腿脚,一时间羞恼难当,脸憋了个通红,牙缝里蹦不出半个字来。
姜岱将圣旨妥善藏好,言语讥讽:“公府里有人好吃好喝供奉着,庶母舍不得了?不是成日家的心疼三弟在外头餐风饮露,又黑了瘦了,一时不忘地天天念叨么,既然这么心疼,跟着去怎么不成,我看三弟这是要在碎叶城长了,一辈子为我大业驻守西镇,荣光加身啊。”
他是最懂赵氏要害的,赵氏气得直翻白眼儿,反驳不得他的话,也不敢犯上造次,憋得又昏死了过去。
姜岢将母亲抱在怀里,立刻要为难那个传旨的黄门太监,黄门谨记太后娘娘的吩咐,传达懿旨之后,片刻不得停留,此时懿旨早已被姜家二公子收了起来,他便脚底抹了油,不跟姜岢、赵氏一般见识,先滑出了公府,姜岢再要无理闹三分,也人影都找不着一个了。
姜岩训斥了姜岱,令他不得对庶母无礼。
他随即上前,和善地安抚姜岢:“三弟勿用着急烦恼,终究从前是一人跋山涉水,奔波在外,日后有了二弟一同前往,也算互相有个照应,不至茕茕孑立,一个人外头孤单了。”
这话说还不如不说,姜岱就是个野蛮人,不通教化的老粗。姜岢心如死灰,咬牙暗忖,姜月见这贱人,将娘气成这样,他一定不会教她好过。
作者有话说:
袅袅:蝼蚁。
楚狗:的确。
小皇帝:渣滓。
就问你,一家三个圣人,怕不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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