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2 章
暗室不见天日, 漆黑的甬道里遍布湿冷阴森的空气。
监牢外一盏油灯,擎在一滚圆铜盘上,燃烧着星点的火焰, 发出苍白光晕。
室内一片沉寂, 苏探微的脊背贴向身后冰冷的青砖,一股幽寒的气息沿着脊骨经络窜入四肢百骸,无比刺麻。
曾经坐在太和殿上俯瞰日月, 在战场上杀人如刈麦,也曾悬崖走索, 坠落深渊的男人, 并没有想过有一天,他会沦为大业的阶下囚。
想来实属可笑。
一串明晰的脚步声响起,苏探微耳梢轻动, 有人提着灯笼, 跟随牢头进来了。
伴随着光芒亮起, 苏探微从乱发掩映之下抬起眸。
灯光照见来人的脸, 满是震惊和心疼之色。
师父。
老太师急忙找牢头拿了钥匙,咔嚓一声,钥匙入扣,将牢门打开了。
老太师疾步而入,从乱糟糟的草堆里, 把苏探微扶起。
牢头叮嘱:“只有一刻钟的时辰, 长话短说, 老太师, 您莫教小的为难。”
微生默转过去, 连连点头, “哎, 好,好,有劳了。”
等牢头脚步声转弱,完全消失,老太师将苏探微从湿滑黏腻、遍布青苔的地面挪到石床上,铺满干草的石床上尚有一分睡后的余热,头顶有一扇斜开的壁窗,但因为时值早晨,天色不亮,又背着光,这扇窗仅能说是聊胜于无。
老太师将苏探微浑身上下打量,这才松了一口气,“还好。尚未用刑。陛下……昔玦,你怎么不同太后娘娘说明实情呢?”
这昭狱有全天下最恐怖、最教人毛骨悚然的刑罚,只要用上一两道,都至少一个月离不开床。传闻中,昭狱冤假错案常有,每一个入狱之人,无论是否有确凿罪证,都会被先打五十杀威棒。
昨日听说苏探微入狱,太师人在城外回不来,干干地徘徊了一整晚,不曾合眼。
幸而今早入城,敢在天刚亮打点好了昭狱,得以入内。看来是还没来得及对苏探微用刑。
老太师口吻焦急:“这样,一会儿我同高三郎说说,就算是倾家荡产赔进去,也不能教他对你用了刑。”
苏探微扯着薄唇,眸光泛冷。
笑意未达眼底。
老太师道:“昨日大理寺公堂,或许是没有机会。这样,一会老臣便入宫,亲自向太后禀明事情,此事全然是子虚乌有,欲加之罪。昭狱这是什么地方,多待一刻,便多一分的危险。”
微生默等不得了,他立刻就要去,但没等到老太师起身,他的一臂,便倏然被反掌扣住,动弹不得。
对方用了内劲,强行挣脱只怕脱臼。
老太师目如铜铃睁得老大,因为这个弟子实在油盐不进,跺脚急得脸红。
“这又是为何?昔玦,你可曾考虑到,你都身陷囹圄了。你还不让说,要瞒到什么时候?”
苏探微轻轻一嗤,似是自嘲。
“坤仪宫,什么动静?”
动静……
老太师心里发毛,他还能不知道太后如今什么动静,无非便是又选中了一个年轻好看的小郎君,没日没夜跟在身旁伺候着,这喜新厌旧、反复无常是板上钉钉的事。
今早入昭狱前,又听到了一桩,说陛下要亲自审理此案,可惜被太后娘娘驳回。
看来这事儿,姜太后是一定要重惩于苏探微了。
苏探微又问出了一个昔日从微生默这里听来的问题:“师父当日为何说,太后往昔举止,并非静女?”
这都是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了,本来老太师也不愿多提,当时以为先皇陛下又重新还朝,这些事他自己定会考量,加上别人夫妻之间的事,他这个将婚姻经营得一败涂地的人,也给不出什么建议。
此刻被问起,微生默心头打了个突。
他说起来:“太后娘娘一向喜爱美男色,这不是老臣泼脏水,先皇……昔玦在时,尚知晓收敛,这几年来,太后虽从未招募男宠,也不曾有一些不清不楚的传闻,但行动举止,却实在……”
老太师自个儿都脸红,一些话,不知太后是如何脱口而出。
溧阳县主休夫,也算是轰动一时的大事,但更让人津津乐道的,却还是她养了一个云游野僧做面首。
有一回,溧阳县主来岁皇城为太后拜寿,言辞间甚是危险,当时上百双耳朵听着,溧阳县主似乎有意要为太后娘娘献上美男,以博欢笑。
姜月见推辞:“敬谢不敏。”
满庭之人都松口气时,忽听得太后娘娘石破天惊一语。
“若献枕侧那个已无烦恼丝的俊秀美人,哀家颇喜。”
谁人不知溧阳县主内宅里那点子事,太后这句话,闹得溧阳县主下不来台,吃酒三巡后借故不胜酒力便拂袖离席。
无独有偶。
不止那溧阳县主,太后的闺中密友,安国公的夫人傅银钏,也曾有意为太后物色暖床之伴。
太后虽然回绝,说得却是:“哀家不挑,要貌比秋月,质赛春华,要冰心玉壶,骄矜傲世,要身强体健,悍物异巨,能征服哀家。”
这上哪儿找这丽嘉样的人去?傅银钏也自知为难,就算前头都符合了,那最后一点,她又不能自己扒了人家的裤子去检查。
不然她们家那个活死人一样的国公爷,会教她三天三夜下不来床。
这些话倒也不是什么私密,当场听见的人都不少。自从先皇逝后,老太师尤为关注新帝陛下,对于教养小皇帝的太后娘娘,又怎能不重视。
这桩桩件件,都让他眼前一黑,差点儿没刨出坟追着陛下到阴曹地府去告状。
“昔玦啊……”
老太师痛心疾首,搭在他的肩,轻轻拍了拍。
“想开点。”
太后娘娘翻脸无情,这也不是不可想象之事,说实话,微生默一点都不感觉奇怪。
既然在太后那里,苏探微已经成了被抛弃的旧人,祈盼三言两语便让太后回心转意已是不能,微生默思前想后,唯有将事情捅穿,让太后知道真相,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才能彻底解救苏探微。
这是最快,最行之有效的办法。
“昔玦,你还犹豫什么呢?”
这不是犹豫。
沉默良久,苏探微再一次将身体后仰,抵靠上了冰冷的壁面。
“师父,”他自嘲道,“我只想知道,自己是不是看错了人。不是看错了太后,是看错了自己的发妻。”
一直到下狱,都没有确凿实证,都够证明李岫晴是苏探微私定终身的妻子,阿巳是苏探微和李岫晴无媒苟合生下的儿子。姜月见,她对他问都不问,便判了他的罪。
他们说她喜新厌旧,已转而宠爱叶骊。这个已经过气了的苏探微,是太后鞋尖上的一缕尘埃,太后弃之不及。
他们说对这件案子,太后已不会再给予关注,并剥夺了陛下重审的权力。如果李氏再无任何凭证,那苏探微的入狱便会成为一件无头公案,谁也无法断定他是否含冤。
可直至此刻,他仍然难相信,她会是一凉薄无情的女人。
她真的不爱他么。
他不相信。
不相信了。
一个在位的帝王,生性多疑是自保的手段,那时候,他曾对她的真心满腹怀疑。
但现在,他无法相信,过去的种种,她不爱他,也能做到这个地步。
至于那个叶骊,他难道会有自己一半的受宠?
他难道也会被姜月见抱着,亲吻,顺从,娇蛮,耍狠,凌虐,求饶……
不可能。
甚至,他脑中都不可能会有那样的画面。
太师看他是病得不轻,症候已经很久了,良言难劝,太师不费那个功夫了。
但对那位太后,微生默虽然不会违背陛下之命,贸然将事情戳破,但他有另一番计较。
*
更深露重,月惊乌鹊。
堂皇火烛光里,姜月见于太和殿接替陛下处理政务。
楚翊因为被拒绝了亲审,正闹着要绝食,也不肯再理国政。
姜月见都不明白,楚翊满口都是对他父皇的维护,一转眼,又能为另一个对他而言根本是个陌生人的男人做到这份上。
可他闹,姜月见也没由着他,饿了两顿,便撑不住,一把鼻涕一把泪地用晚膳去了。
这奏折,姜月见越看越蹙眉。
难怪楚翊反应那么大。
这奏折里十道有八道是对苏探微的弹劾,更有几道主张严法。
不啻于苏探微的催命符。
太后猜测剩下的大约也不用看了,如今朝中好不容易出了这桩引人眼球的案件,涉及朝廷官员,还涉及她这个太后,揣摩圣意的一定是觉得,苏探微已是太后一枚弃子,叶骊则取而代之。
“孙海。”
姜月见从累累的案牍中拔起视线,召令内侍官孙海待命。
“替哀家传一道旨意,将掌管昭狱的高三郎给哀家叫来。”
高三郎姓高,家中行三,名俭,掌管昭狱已有多年,素有铁面无私的威名。但他那些行事手段,可称得上雷霆万钧,凡入昭狱之人,无不会脱一层皮,流血见骨。
不知为何,从看到那些奏折以后,姜月见的右眼睑便控制不住一直在抽动。
她才忍不住,调令传召高三郎。
宵禁以后,高俭方至太和殿,行礼叩问太后安。
头颅低垂着,半晌后视野里出现了太后的金凤绣履。
“哀家问你,”那威仪甚重的声音从上首传来,“苏探微自入牢狱以后,境况如何。”
高俭被太师所鼓动,屏息少顷,抬起头,仰目而视太后尊贵的玉容。
声音朗朗:“苏犯不肯承认忘恩负义,悔婚不娶,臣见他牙骨颇硬,便因循旧例,先打了他五十杀威棒。”
话音未落高俭便觉襟口一紧,整个人似被太后从地面扯了起来,他不敢抵抗,顺着那股力道屈膝起身。
姜月见攥着他的前襟,指节因为过于用力而泛白。
“你敢对他用刑?”
太后的瞳眸里蕴藏了火焰一般的怒意。
毫不怀疑,这是杀心毕显。
连高俭都不由得发怔。
姜月见双眉紧锁,沉怒凝视他,嗓音低哑而警告:“哀家不是吩咐过你,善待他,不得动用私刑么?”
高俭被太后娘娘扼住,不敢忤逆,摊着双臂,无奈告罪:“太后容谏,这不是私刑,而是每一个踏入昭狱之人必经之刑。除此之外,臣谨遵娘娘吩咐,并未再对他用别的刑罚。”
昭狱一十八道关,一关更胜阎王缠。
但凡沾惹上一套刑,不到白骨萧森是不会收手的。
即便是死人,到了昭狱都能被撬出话。
如此严刑酷吏,本该是招待十恶不赦的大罪之人的。
正因如此,苏探微被下到昭狱,一些人才会认为他已经是无法复燃的死灰,可以肆无忌惮地上前来踩上两脚。
“他现在怎样了?”
太后松了五指,被得以释放的高俭倒退了几步,踉跄后稳住身形,再次屈膝跪地请罪。
老太师有过嘱托,特意让他在太后面前如此说话,他今夜来,一则是为了完成老太师的嘱咐,二则,也是为自己试探,看太后是否真有心置苏探微于死地,对他受刑可会着紧。
如今看来是有了答案,高俭深深呼吸一口。
直到肺部灌满了,高俭一鼓作气地道:“娘娘可安心,罪犯身体强壮,五十杀威棒对他不算什么,仅仅只是皮肉之伤,将养些时日也便好了。娘娘既然吩咐,臣定不敢对他再施刑罚。”
“哀家要……”
脱口而出三个字,人也有朝外而去的趋势。
但理智摁回了她。
姜月见顿步,背过了身,隐藏了情绪。
“给他准备一些伤药,不得虐待。昭狱谁若违抗哀家的命令——”
太后阴沉着回过头,一眼垂落,锋利如刀。
“处死。”
作者有话说:
? 第 62 章
秋日的夜起了晚风, 凉意侵人,一阵萧瑟声音后,寝殿外枝折花落。
太后端坐与宽大的座椅上, 指节按着笔杆正在书写。
已经不再抵触和胡闹的陛下用了晚膳之后, 昏昏然起了困意,爬上了母后的横椅,将两只脚丫抵在镂空缠枝并蒂莲雕花铜漆金的椅背上, 小小的身体往母后怀里蜷缩着。
姜月见怕他着凉,将毯子给他拉上来一些。
燕寝里只剩下母子二人, 可以说上一些旁人听不见的悄悄话。
陛下一边困得打呵欠, 一边小手可怜唧唧地去攥母后的衣袖,“苏哥哥会死吗?”
陛下已经省事了不少,他知道, 仅仅只是出了李岫晴这样的事, 是绝对罪不至死的。
可他因为挂心, 所以害怕。
他更怕母后觉得受到了蒙骗而大怒, 将苏探微一斩了之。
他这个年纪的孩子,还不太能理解“死”之一字的含义,只是隐隐约约感觉到,苏哥哥大概很有可能会像他记忆里素未蒙面的爹爹一样,这一生都不会再出现自己面前了。
一想到这里, 他便很难过很难过, 一股湿潮在眼眶里直打转。
“母后, 你是不是很不喜欢苏哥哥?”
面对儿子弱弱的质问, 姜月见不想他伤心, 摁住了笔, 慢悠悠的用温软馥郁的指心将楚翊的眉宇一点, 柔和地潋滟开唇。
太后娘娘是那么慈爱,充满了宠溺地道:“母后怎么会不喜欢他呢。他不会有事的,母后对英儿发誓,会将他好好儿地还给英儿。”
楚翊还半信半疑,就好比母后用糖人儿哄自己去读书,但她其实偶尔也会忘记兑现一样,楚翊多半是信的,只还有一少半,他生怕母后做不到。
姜月见还待要说说话,温馨的母子谈话被中止了,女官前来叩门,道了一声:“娘娘,人落网了。”
姜月见的手正好按在毫尖,蘸了一缕漆黑的墨渍。闻言舒了一口气,面目专为肃穆,但对楚翊勾了手指。
“陛下放心,明日,你的起居郎便可以回来了。”
楚翊不知道母后抓着了谁,想来不是他能理解的,他乖乖地蹭了一下母后柔软芳香的掌心,悄悄儿地点头,再一次叮咛:“母后不许骗朕啊。”
看他呵欠连连的,姜月见将他打横抱起,送到了燕寝的床帏里,掖好被角,扯上帷幔,叹息一声,朝后退了两步,见他似无动静,乖觉地要入睡了,姜月见缓慢转过了身体。
太后脸上的身前变得无比阴沉凝重。
“摆驾。”
母后踩着的绣履在铺满红毡的地面,犹如团团走猫步一般,发不出任何声音,但楚翊就是知道,母后已经离开了燕寝。
苏哥哥真的还能回来吗?
*
不知为何,近来发生的变故,总让人疑心岁皇城中风雨欲来。
自打先帝战死以后,还没有如此沉闷的感觉,好似一锅刚被扬汤的沸水,底下早已汹潮澎湃,只剩表面的一潭死寂。
昭狱过了三日。
一日如年。
昭狱的差役对他离奇地十分恭敬,一开始尚不觉得,但苏探微了解高三郎其人。
他还是自己当年一手由刑部擢拔的,用刑手段十分酷烈,凡是入了昭狱之人,没有不脱层皮的,自己现在的安然无恙,绝对是受人之命。
不可能是太师,他没有这个权力压得下昭狱。
所以他猜到了,还是她。
她在密谋的事情有些危险,是他以前最不愿她接触到的,但她还是铤而走险了,现在的苏探微被困在四方监狱里动弹不得,他十分担心她的后手。
他希望,她也能给他一点时间和信任。
真相很快便能水落石出。
被羁押后的第三日夜间,昭狱内黯淡无光,伸手不见五指。
有人举着火把,在深夜里潜行,惊醒了半梦的苏探微,当他睁开眼时,只听见清脆的锁头打开的动静,火把照着来人的脸。
正是高俭。
“苏郎君,请。”
高俭神色十分恭敬。
苏探微自冰冷的石床上起身,深锁眉宇。
高俭道:“太后恩赦,苏郎君你因罪证不足,已被疑罪从无释放了。那李氏,也已撤诉。”
李氏突然撤诉?
“可否告知详情?”
他在暗无天日的昭狱三日,忽觉世上已过千年一般,发生了一些来不及参与的变故。
高俭颔首:“苏郎君可还于文渊阁,亲自向太后娘娘问明详由。您问在下,在下也是一知半解。”
入宫,问她。正有此意。
*
风雨如晦,都说一场秋雨一场寒,这入了秋以后的岁皇城天气极度干旱,几个女官的嘴角都皴裂起皮了,盼着盼着,霡霂潇潇,于鳞鳞千瓣的瓦砾间弹响。
轩敞的宫殿内,伴随风将窗棂扑开,其内垂悬的丝绸帷幔在风中乱卷,重重朦胧的影后,太后娘娘已经酒醉憨卧,双眸如丝。
太后突然发了酒兴,叶骊本来要阻拦,可惜并没有拦住,任由娘娘吃多了梅子酒。
那酒后劲极大,娘娘吃了酒说头晕,要歇一会儿,过晌午后,便一直没起来,人似被抽去了骨头,软软的肉,轻飘飘地挂在罗汉床间的小红案上。
面颊贴着冰冰凉凉泛着酒香的红案,不施粉黛,白里透红,秋水波光般荡漾的凤眼,伴随着酒意蒸腾,一扑,一扇,似云端闪烁不定的星。
叶骊小心翼翼地凑近,想要将娘娘从那冰凉的榻上扶下来,送她回软床上盖上被子歇息。
可是,停留在短短的一尺之距时,他却仿佛能清楚地看见,娘娘细腻的毛孔,和他几乎能数得清的,纤细的上翘的睫羽。
娘娘,美好得就像一个梦。
叶骊甚至,连呼吸都不敢放得太重。
唯恐惊扰了这场梦,等娘娘睁开眼睛,他就好梦到头了,重新回到冰冷的现实。
翠袖女官刚才出去端热水了,掌灯的女官也不在,叶骊已经近在咫尺。
他觉得自己已经不可能控制得住,迫切地盼望着再近一点儿,只消那么一瞬息的时间,用他卑微丑陋的唇,去碰娘娘吹弹可破的颊。
叶骊不敢贪心,只奢求一个眨眼,谁也不会注意到。
他往前悄悄儿地递上了唇瓣。
虽然还没真正碰到,但幻想中的那种温香软玉,便仿似已经熨上了他的唇珠,抚摩出一股陌生的燥热。
一尺,半尺,一寸……
砰——
叶骊被一股巨力推倒在地。
叶骊早已闭上了眼睛,根本没有察觉到娘娘是何时醒来的,当他已经快要攀登上那最高的顶峰之时,采撷下最美的天山雪莲,就在那个连眨眼都来不及的瞬间,他跌在了地上。
重重地,摔成一滩肉泥。
“太、太后……”
叶骊惊恐不安。
他感觉到,太后美眸平静,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好像完全清醒。
就在叶骊感到自己即将大祸临头,只愿不要牵连家小时,姜月见冰冷的美眸直直地打量了下来。
“大胆。”
太后娘娘天生嗓音偏柔,即便气沉丹田,极力压低喉音,也无法发出太过威严的声音,这是先天受限。
可分明只是一句,不含太多威慑和指责的话,却让犯上作乱的叶骊,有些不寒而栗。
叶骊已经做好了必死的准备,将身体弓成虔诚低贱的形状,伏乞饶恕。
“娘娘恕罪。”叶骊一个响头重重地磕到了地上。
姜月见分开虎口,叉住抽动的眉骨,头痛欲裂中想道,借用叶骊制造了移情别爱的假象,才给了这个年轻人一点点不该存在的希冀。发落他,是过河拆桥。
只是,也不能再继续了。
姜月见皱眉道:“你去吧,哀家这里不要伺候了。”
叶骊惶恐不安,自己也不知,心里怎会生出了染指当朝太后的不臣之念,他岂敢有这样罪恶的想法!
叶家已历几代,家道衰落,已几近于沦灭,在风雨萧条的时候,是太后娘娘伸出了她慈悲的双手,拉扯了姓叶的一把,叶家上下都对太后娘娘感恩戴德,奉若神明。
祖父再三同自己交代,一定要尽心竭力服侍好太后娘娘,万勿违背皇恩,辜负圣眷。
而他是怎么敢的。
居然只是因为娘娘多召见了几次,便心生非分之想。
叶骊为自己的邪恶而感到羞愧难当,甚至不需要太后驱赶,他自己也感到无颜再继续逗留。
清清冷冷的寝殿,姜月见垂眸,缓缓地呼出了一口气。
手边的酒坛打翻了,垂下一滴滴晶莹酒露。
她想,一会儿,那个男人会过来吧。
还是醉了好说话。
他看到她那般脆弱,连站都站不稳了,一定会心软,不会再生气吧。
殿外风雨凄凄,点燃了瑞脑香,屋子里弥漫着香料与酒味相勾兑的气息。
苏探微疾步而来,从太医院一直入后宫,以一个外臣的身份,竟没有一个人阻拦。
这意味着,是她的意思。
她在等自己。
脚步在空寂的寝殿中响起,苏探微长指拂开碍眼的帷幔,酒气萦绕在鼻尖,他倏然停住了。
一道朦胧的犹如写意的身影,窈窕映照在纱帘上。
她从那边奔下来,袜刬金钗溜,鬓云蓬乱,步履踉跄,一不小心,隔了一道帘,趑趄跌进他的怀中。
她的身体已经往前倾倒,若是不扶住她,她一定会跌在地上,摔得眼泪汪汪。
苏探微的潜意识迅速地支配了自己的双臂,将她不盈一握的腰肢环住,收了力量,那柔软的身体,便只能被禁锢在怀,用一种宛如杨柳枝不堪折的娇嫩姿态,微微后仰着脑袋,循着重力往下倒去。
苏探微勾了一下嘴唇。
双臂继续收紧。
掬了一把月亮。
“在等臣么?娘娘吃酒了。”
太后特别豪气干云,觉得一点儿酒不算什么,自己此刻十分的清醒。
苏探微握住的一截细柳,水波般不停地流动。
她的脚丫还是光着的,轻盈地点在地上,甲盖上红色的蔻丹艳冶瞩目。
太后娘娘吃醉了酒,面庞罩着一层瑰丽的殷红,比初染的胭脂色泽更鲜。
她的小手,也为了防止自己滑下去而紧紧地抓住了他臂膀,用力维持着稳固的身形。
然后,她抱住了他,用身体前倾的姿态,一头扎进了他的怀中。
苏探微眉梢一挑。
接着,便有一股似有若无,宛如小兽呜咽一般的声音在臂弯下闷闷地响了起来。
贴着的他的胸壁肌肉因为她的抽泣带来的嘴唇颤动而丝丝泛麻。
明知她已独当一面,已运筹帷幄,还是会因为她这些不知真假的把戏而感到阵阵泛柔,他已经什么都不想问了。
让她靠一会儿,哭一会儿吧。
鼻翼两端都是淡薄的酒香,伴随着哭声,沿着气息氤氲而上。
可怜太后是醉了?
他不禁抱她哄了哄,“好了袅袅,不哭。”
“你是不是怪我?”
怀里那毛茸茸黑漆漆的小脑袋一动,下巴抵在他的胸肌上,仰面,睁大了水光潋潋的清眸,可怜唧唧,委屈巴巴,就这样看着他。
天底下没有男人能拒绝这样的她,一定。
苏探微勾了薄唇,缓缓摇首,含笑:“不。”
“你骗我。”
太后娘娘眼中的湿,好像要汇聚着,滴落下来了。
她哽咽着,声音充满了自我厌恶的感觉:“我多坏呀,我……我玩弄你这么久……”
他不知为何,眉心狠狠地一抽,有些莫名。
“你真的以为……”
漂亮的眼睛,溢出了一大团的湿热,沿着冰肌雪容的姣好面容,冲刷出道道清晰的痕迹。苏探微心软得一塌糊涂,修长的指尖伸出,欲替她拭去水痕,却于下一瞬狠狠一颤。
“……我不知道你是谁么?”
作者有话说:
突然发现我们袅是大力女王。
下章继续甜~
这几章略去了一些东西,因为不想提前让大家知道袅袅早已发现真相(这样就会没意思了嘻嘻),后面会再揭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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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63 章
楚珩眸中, 有惊讶,也有震动。
臂弯里柔软娇躯水流一样,快要兜不住了往下滑去, 他挽住她的香肩两胁下, 绕向背后,将她柳腰束缚,扣住, 重重押入怀中。
“何时知道的?”
他的嗓音恢复了平静,若有所思, 深邃地凝视着这双美眸。
姜月见白腻的足尖, 如踏雪一般轻盈地,踩在他的脚背之上,稍稍稳固了一下身形。
楚珩得以腾出一只手, 曲指将她脸蛋上的湿痕擦掉一些。
结果越擦越多。
徒劳无用。
姜月见只是凝望着, 黑色的眼睫上汇聚了一粒一粒小巧的珍珠, 看起来只是蝴蝶振动翅膀, 却能在人的心里煽动起滔天骇浪。
“既然发现了,为何不说破呢?”
楚珩的口吻算得上温柔。
其实他并没有咄咄逼人的想法,夫妻多年,有过最深刻的亲密和两个魂魄之间心有灵犀的战栗,总有一些不经意的细节被她抓住。他相信若是易地而处, 他会在第一眼, 就发现这个人的熟悉和不对劲。
所以他其实不好奇自己是哪里露了马脚被她捕捉, 他只是不明白——
既然姜月见早就发现了他, 看起来也似乎不是一日两日了, 她说“那么久”, 那么, 如此长久的时间以来,她为何不捅穿了这层壁纸,让一切看起来明朗一些,而是玩起了背德禁忌的游戏。
看她似乎,也非常乐在其中。
楚珩漆黑的眉微微上挑,露出一抹笑意。
“不,不能说……”
她刚刚结结巴巴地吐了几个字,便有一股气流顶上了咽喉,让太后娘娘打了一个响亮的酒嗝。
清冽的酒味直冲口鼻。
“不能?”
他有些无法理解。
或许女人的思维,本就不同于男人,是他需要继续探究的一块领域。
“说,说了……”
姜月见的声音听起来那般苦涩,夹杂着啜泣和幽幽的埋怨。
“你会变成楚珩的……”
变成楚珩?又会如何?
“那个,对我很坏、很坏的楚珩……”
楚珩一怔。
一个完全无法预料到的答案,用一种完全不能招架的攻势,将他的压抑的理智差点击成粉碎。
“我——”他意识到,或许不是现在这个“苏探微”,柔和了语调,“楚珩有么?”
“有啊……”
她的两只肤若凝脂的脚丫,安静地点在楚珩的脚背上,左臂挂上他的肩膊,用来保持自己能够用这种古怪的姿势站立,右手腾了出来,却是一件件地在掰指头清算。
“不理我,又不关心我,也不来看我和英儿,你还和那些大臣勾搭,你想选妃,你还要三宫六院……”
不能数,一数下去没完没了。
啊,楚珩为什么会这么坏!
她居然会喜欢一个这么坏的男人。
“我没有。”
某人一本正经地矢口否认。
可他再怎么狡辩,姜月见都不信。
又是一个酒嗝冲了上来,太后娘娘挂在他身上,重重地喘了两口,咬着一管从窗前渗透进来的冰凉的空气,牙床冷得直打哆嗦。
“你敢说你没有吗,你是、是没有欺负我,还是……还是没有冷落我……你有,反正你有,你对我不好,楚珩,你太坏了,你对我一点都不好,我要找,找一个对我很好的男人,我不要跟你在一起了……”
太后娘娘似乎终于清醒过来自己是在谁的怀里,急着要推他走。
可惜力量到底还是有所欠缺,不仅没推开,反而被她压着脊背,往胸膛抵得更紧。
歉然和心疼,让楚珩不太能招架得住,一时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对一个酒鬼承诺什么,只好用这种笨拙的方式,暂且将她留住,不许她走。
她说,要找一个对她很好的男人,是谁?
墨色的眉峰,因为冒泡的醋意和翻涌而上的嫉妒纠成了一团麻。
“你要找谁?”
找,找一个谁?其实姜月见也不知道,自己要去找谁。
梅子酒太过强烈的后劲,让太后娘娘找不着言辞的逻辑,已经开始语无伦次了
“我……我有一个新宠……”
话音未落,楚珩的眉头狠狠一弹。
叶骊。是那个皮肤又白又嫩,看起来还不到二十岁的少年?
男人的脸色阴沉得快要滴出水来了。
还是顺着她的胡言乱语追问了下去:“谁?”
太后娘娘抽噎着,饱满的唇瓣一颤一颤的,靠在他的胸口,咬牙。
“你别不信……我,真的有一个男宠……他叫,叫苏探微……”
真的醉了。
楚珩气笑了,兜着怀里的月亮,将她横着抱了起来。
脚尖离了地的太后娘娘是那么不安,她拼命地挣扎着,可却怎么样也撼动不了那方铜墙铁壁。
楚珩抱她大步走向拔步床,坐在床沿上,将怀中不安分女人放落,姜月见坐在他的腿上,小手用了吃奶的力气掐他臂膀上的肌肉。
用一种不把他掐出淤青就不罢休的狠绝。
太后娘娘似乎觉得自己张扬舞爪的,看着特别凶,虎牙尖尖,露出峥嵘的轮廓,口中叫嚣道:“反正,反正他比你好,千千万万倍……反正世上所有男人都比你好……你、你就会对我坏……哀家,哀家又不是找不到漂亮面首,哀家才、才不会为你守节……你死了,哀家快活着呢……”
话刚说完,又紧紧抱住了楚珩。
“呜呜呜……”
嚎啕大哭充斥了耳膜。
过高的调门,和震耳欲聋的声响,配上毫无意义的噪音,就算有着再美妙的音色那也是折磨。
楚珩皱了眉。
虽然听到她这样说,他却一点没有生气。
手掌绕向姜月见的背后,将她因为哭泣而发抖不停的香肩轻轻地抚摩,安抚她大起大落的情绪。
她忍了太久了,三年。
好容易有一个宣泄口,让她哭吧。
掐他,咬死他。
随便,都没关系。
是他留她在这世上,孤孤单单一个人过了这么久,还丢下了万顷江山,让她一个没有任何经验的女人,去独自挑起大梁。
她不知道,他心里有多疼。
楚珩意识到自己喜欢姜月见,是在两年以前。
当他不得已要用刀片刮下原来的皮囊,将那张脸割开,换上陌生的容颜时,他心里的不舍,全是来源于她。
他不怕面目全非,却想过,倘若没有了那副皮囊,他的妻子,只怕永远不会再喜欢自己了。虽然从前大约也未曾真正入过她的心。
不再为她所喜,对面不相识。他发现,其实那才是他在意的。
姜月见吃醉了酒,又哭又笑闹了这么久,体力挥发得殆尽了,终于坚持不住,声息逐渐地弱了下去。
只剩风卷纱帘动,太后娘娘的哭闹声湮没无闻。
那两条挂在楚珩颈后的软软的胳膊,也似无力地滑落。
她乖乖地靠在怀中,呼吸均匀而长,一动也不动,一声也不出,如同一件精美的瓷娃娃。
楚珩大掌按在她的腰后,垂下面容,在她静止的脸蛋上印下了一个吻。
“袅袅,怪我不是。”
换水的翠袖,端着一盆热气腾腾的水入了寝殿。
因为太后醉酒了,身上发了一点薄汗,本想着给太后擦拭身体,但冷不丁撞见楚珩,端水的翠袖差点儿没被吓晕过去。
“起居郎,你怎么——”
娘娘偏心叶骊,这段时间频繁地召见那个小太医侍疾,翠袖还以为,那个起居郎以后都不会再来坤仪宫了。
猝然撞见,骇得不轻。
她放下了面盆,往盆里兑了冷水,试好水温,投进了帕子,取出绞干,要为娘娘擦拭玉体。
“我来。”楚珩朝她伸出了手。
翠袖更加惶惶,她给,还是不给?
虽然娘娘和这个苏郎君早就有了肌肤之亲,可是,可是,他毕竟只是一个起居郎啊,还是已经被娘娘抛弃的旧人,娘娘若是知晓被她服侍擦身,醒来后会否大发雷霆?
翠袖踯躅不敢进,楚珩耐心不足,眸色转凉。
那一眼过去,翠袖的心霍地像是击鼓。这种熟悉的震慑之感,是她许久没有领教到了的。
倒像是,在哪儿见过一般。
翠袖的身体根本不及反应的时间长,便将拧干的毛巾递了上去。
楚珩握着湿热的毛巾将姜月见脸上的凌乱的水露红痕拭净,沿着沾惹了酒露的雪玉颈部,直至没入锁骨,姜月见没有任何要醒的迹象,安顺地闭着漂亮的眼睛,林檎似的脸蛋上,五官精致如画。
谁能不垂怜。
连翠袖同为女人,都不敢多看。
楚珩将毛巾抛还给她,翠袖忙不迭接住,正要去换洗,刚转身,忽听背后传来一道磁沉声音。
“先帝战死,太后得闻噩耗后,这几年,究竟过得如何?”
是她口中那般恣意潇洒,左拥右抱么。
以前楚珩幻想过,姜月见一心盼着自己早死,等自己真的死了,她守了寡,一定扬眉吐气了,过得痛痛快快,挥洒得酣畅淋漓。
最近他才知道,极有可能,不是这样。
翠袖却是呆若木鸡。
那是……先帝的嗓音?!
来不及有所怀疑和揣测,翠袖本能地被旧日的阴影控制住,张口便回答:“娘娘过得很不好啊,噩耗从武威八百里加急传回来,没等朝堂上大乱,娘娘就悲痛攻心先倒下了。”
载着陛下山陵崩的噩耗的加急信,刚刚传入岁皇城,皇后娘娘还在扶着太子殿下小小的摇篮,看着小殿下咯咯地笑,把玩着手里五彩的风车。
皇后娘娘脸上独属于母亲的笑意停了。
刹那死寂。
所有人都不敢呼吸。
娘娘什么也没说,甚至,都没有回头,再去确认第二遍。
身体便崩塌了。
先帝的头七,娘娘都没有出席。停灵时,娘娘扶持着时年三岁的新皇即位,那时候娘娘的神情里已经看不出悲伤了。
正当所有人都以为,事情很快便会过去,太后娘娘也终将从先皇陛下的死亡阴影里走出来时,娘娘却生了一场大病。
她的眼睛,突然看不见了。
那时候宫里一片慌乱,群龙无首。有人甚至开始害怕大业国运不昌,气数将尽。
太医来看诊,断言娘娘是哭伤了心肺,导致眼部血管淤滞,暂时失明。
可翠袖和玉环,却从来没见过娘娘为了先皇陛下掉过一滴泪。
阖宫上下心怀默契。
原来娘娘在看不见的深夜里,不知哭了百回、千回。
是怎样的伤心至断肠,怎样的绝望与孤独……
那些自诩忠君爱国的臣子,在先帝灵前日复一日地哭成河,却不见身体有半分毛病,可想而知心意不诚。
“失明?”
男人如被石英砂刮擦过的嗓音,吐字变得艰难。
如果说,刚刚那一声,翠袖怀疑自己是听错了,那么现在这一声,就更像了!
翠袖诚惶诚恐,哆哆嗦嗦地解释道:“是、是的。娘娘,有过一段时日的失明。”
失明的期间,由老太医乔玄亲自看诊,给太后娘娘施针。
她身上的皮肉,扎得到处都是针孔。
太后娘娘比谁都更痛恨自己的无能,大业亟待一个主心骨站出来稳定局势,而她却为了男人哭得失去了光明。
好在行针有效,过了大半个多月,娘娘的视力便有所恢复,后来慢慢地养好了,也不见有任何后遗症状。
别人不知道,坤仪宫里伺候娘娘经年日久的女官,谁能心中不知娘娘对先皇那不可替代的深情?
“下去吧,坤仪宫不要人伺候了。”
楚珩的手握着怀中安枕的女子的柔荑,慢慢拢住指尖,将她完全地包容,垂眸,看也不看翠袖地命令道。
“?”
这人是谁啊,真的敢命令太后身边的女官?
宰相门前四品官,别说她可是太后娘娘的亲信!
然而也不知道为何,翠袖居然一个字都不敢反驳,他说了,她居然照做了。
轩窗大敞,怕夜里风大娘娘又受了凉,翠袖急去将门窗都掩上。
直到离去,翠袖以手抚膺,还觉得胸腔里的心脏跳动得噗通噗通的,她简直难以置信,用力地捏了一下自己的肉脸——
我一定是出现幻觉了,居然觉得那个姓苏的起居郎,神色间有几分先帝陛下的影,就连声音,也几乎一模一样?
苏探微以前是这样的嗓音么?怎么突然想不起来了?
难道是太后娘娘喜欢替身游戏,上瘾入迷了,故意逼着起居郎学的?
不对呀,那这种床笫私事,他平白无故地展现给自己干嘛。
她又不喜欢那位。
想到他的脸便骨头发麻。啧。
翠袖打了一个冷战。
偌大的寝宫里,只剩一片未曾熄灭的火烛散发着幽幽静静的红光,默然照着室内一切。
楚珩将她的掌心握着,送她回榻,让姜月见能够平躺下来,扯上了被褥。
秋凉,她一贯手足冰冷,好在今夜吃多了酒,身上暖和些,他方才没有给她解衣扣便是怕她着了凉,不管她身上这么睡着舒不舒服,先过了今夜,酒醒了再说。
楚珩守在姜月见的床边,十指相扣,一臂扬起,将她的手背递到了唇畔,落下浅浅的吻,薄唇封缄在她的肌肤上。
他好像,认识了自己的妻子已有快十年,又好像,是今天才认识真正的她。
袅袅。
他居然,是夫妻数年,才得知了她的乳名。
想来确实是可笑。
他待她何尝有过一分好?
值得,她这般地爱着,记着?
太后娘娘睡姿不雅,口中咕哝着什么话,太细碎了,根本听不清,或许只是酒醉后的胡话,没什么特殊的意义。
虽听不清楚,但楚珩的手掌被拽了拽,他低下视线,感到自己被她扣住的手,攥得更紧了。
她在宣告,不许他离开半步。
梦里也是他吧。
楚珩弯了眉眼,如春絮满城的初晴日,有着惊心动魄的温柔。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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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66 章
姜月见这一觉睡到了快要日上三竿, 连朝会都误了过去。
太后这酗酒的习惯,可是很不好。
不过她从前嗜酒没这么凶,至多小酌浅眠, 她只是会用梅子酒来勾搭他, 让他留在她的美人乡里不早朝。
楚珩在她床榻前守了一夜,玉环几次过来眼神相催了,但又不敢提醒太后娘娘, 将她从睡梦中唤醒。直到朝会的时辰彻底过去,不可能再赶得上了, 玉环也终于放弃。
明眼人都看得到, 娘娘打从起居郎入狱以后心情便一直不畅快,昨夜吃多了酒,睡得昏昏沉沉的。
强行唤醒酒醉的人会加重头痛, 玉环进退两难, 又发现起居郎在娘娘床边守着, 维持着右边肩膀微微下垂的姿势, 一只手掌不轻不重地扣入太后玉手五指,交缠而握。
那样旁若无人的亲昵,别说叶骊了,连先皇在世时都不曾有过。
这个起居郎在太后娘娘心中的分量只怕不低,能比得上当年先皇陛下了。
玉环是太后娘娘的人, 对太后娘娘着紧的人物, 自然也一般敬重着, 不敢怠慢。见是起居郎在, 未敢出声搅扰了这静谧而温馨的画面, 布下了早膳以后便不着痕迹地退了。
早膳是蟹黄团子、酒酿白玉、清蒸笋条与两腕清粥, 于禁中这样的规格只能算是开胃家常菜, 但一夜不曾入眠的楚珩确实有些饥饿了。
冰凉的衣料沿着床沿一阵摩挲,忽然被什么抓住。
他低头一看,只见那只小手将他的袍角握出了道道菊瓣似的褶痕。
不免扬了扬嘴角。
他和她第一次照面,他就指定了她做自己的皇后,刚刚成婚之时,她还会有一些蛮横不讲理的小脾气敢对他撒,估摸也是看在新婚燕尔,彼此都是十分新鲜,而他也的确特别钟情于她的身子的份上,行事颇有几分放诞无羁,包括在他即将要去参加朝会时,将一个素有勤政美誉的君王,用自己勾魂索命的袅袅楚腰,将他留在床帏里。两个时辰,不得出。
一晃,已是多年过去。
她还是一样。
不过楚珩确实饿了,睡着的人不觉得,清醒的人最难熬,尤其是子时过后。
原本这几日囚在昭狱便没什么胃口,一出狱便急着入宫来见她,更加连午膳都不曾用过,算算也有一天一夜未进饭食了。
不得已将她葱根似的指节儿一根根地拨开,拨到最后一根时,拇指又握了上来。
重新拨开五指,尾指却继续勾他。
楚珩发现这样永远是解不开了,索性握住她的手,指节从腕上拿开。
这一碰,动作大了点,姜月见却醒了。
宿醉酒醒的太后娘娘,眼波还是朦胧困惑的,显然不知道也不明白发生了何事,就这样与他四目相对撞上。
“……”
姜月见抹了一把脸,又揪了一下肉,确认这不是幻觉。
“你,守了我一夜了?”
不等他回话,太后娘娘又明知故问。
“出来了?”
进去与出来,不同样都是尊贵无比的太后娘娘一句话的事么。
楚珩扯了一下唇角,面色不温不火,澹澹点头。
姜月见“噢”了一声,扶住自己胀痛的额角,回忆了一番前事,想了起来,是有这事儿,人是自己亲自下旨放的,李氏也撤诉不再告他了,那他自然就是无罪的。
“探微,”姜月见咕哝着,混着浓浓鼻音,将纤纤玉手翘起一根中指,递向身旁的男人,示意他搀扶,“扶哀家起来。”
楚珩若有深意地笑了下。
她的酒品……确实不怎么好。
他搭了一把手,让太后能轻松扶床而坐,拥上薄被,披着一头如云般浓密的秀发。
屋子里的瑞脑香已经余烟散尽,只剩一些灰屑还在足鼎的香盒子里聚着,没有来得及清理。
姜月见迷茫地打量周遭,仿佛这个时候才想起来:“哦,朝会好像已经过了。”
“有儿子顶着。”
某人十分从容地顺嘴扯道。朝会无事,他这么大的时候,已差不多可以熟悉流程了,更别说已经当了几年皇帝的楚翊,何况姜月见不是说了,她的儿子比他还要聪明么。
姜月见一怔,倏地看向他,漂亮的凤目里是大大的困惑:“探微,你说什么?”
“都已经露馅了,”男人的上半身向她靠近了少许,手掌握住太后娘娘紧紧抓住被衾的指节,朝着手背上柔软的旋涡悄然无声地一按,在她怔忡地颤间,低低唤道,“皇后。”
熟悉的声线。
姜月见才明白过来,他其实一直在伪装声音。
若不是自己早就发现了,其实伪装的苏探微的声音根本无懈可击。
就连情与欲,攀登至顶峰时,这个男人都有着可怕的定力能维持对声音的控制和改装。
不愧是楚珩。
太后脑中的弦被抽掉了。昨日醉酒之后的种种朝她的脑海里潮水一般地倒灌进来。
她抱着他,说,她知道他是谁。
说,她不想说,因为说了怕他变回楚珩。
她还说了,在已经捅破窗户纸的情况下,当着横刀立马、文治武功的武帝陛下的面儿,说她在玩弄他,而且,一定要找一个漂亮的面首……
换了几年前姜月见只怕会摸摸自己的项上人头,确认还在不在。
对了,她还说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话来着?
一时居然想不大起来了。
一股寒颤,逼得太后娘娘悄悄儿地咽了咽口水。
有些人是这样的,一时在下面,一生都在下面。她是永远不可能反压回来了。
悲催。
所以说姜月见为什么不想把事实说破,他要一辈子是苏探微,任她玩,任她欺负,俯首称臣,拜倒裙下,那该有多好?
姜月见唰地捂住了脸。
本来就觉得他肯定会生气的,现在好了,更生气了。
她怎么也不能说,她很早很早就认出他来了啊。
她明明考虑了很久的措辞,打算在最后关头,跟他说,哎,其实你伪装得真的很好,我一点都不看出来,真的,陛下真聪明,臣妾特别愚笨。
这样至少他也能稍稍多点儿成就感,气就消一些?
饮酒,误事啊。
“袅袅。”
对方轻唤了一声,用双手同时采撷下她搭在眉眼上的红荑,掌心挼搓,温热的感觉,烫得姜月见浑身冒鸡皮。
啊,他叫我袅袅了。
楚珩的声音叫我袅袅,原来是这种感觉。
姜月见被迫被摘下了捂脸的小手,这下可好了,连掩耳盗铃自欺欺人的余地也不剩下了,她心头有点儿发颤,小心谨慎地望向他。
他是,不生气了吧?
她眼拙,看不出他是不是还对自己把他送进大牢里心怀芥蒂,于是立刻举起小手发誓:“我、我是为了保护你!”
她也不知道那个吃了熊心豹子胆的高俭,敢对他用刑。
姜月见紧张兮兮地戳了戳他的肩:“你、你伤没事了?”
楚珩撇了一下眉。
高俭对他提起过这一节。高三郎受人之托,在太后面前撒了一个谎,说他一进昭狱便被先打了五十记杀威棒。
当时太后的反应,可以说是高俭一辈子没见过的勃然之怒,差点儿性命不保。
为了继续保住高俭,楚珩借坡下驴地将眉从中挤成了一道结,在姜月见碰触上来时,高低地“嘶”了一声,“还没好。”
那当然,五十个杀威棒,是一两天就能好的?
姜月见炸了一样:“我不是让他们给你送伤药了吗?高三郎对我阳奉阴违?他没给你?”
说罢就要掀开他外衣,“给我看看。”
她要亲自给他上药。
坤仪宫里的伤药都是最好的,只要用了,过不了几天背上的伤就会好了。
真是的。
那个高三郎,一定是不想继续在昭刑司混了,敢这么对她下旨吩咐照顾的人。
那可是五十棒,要不是他筋骨强健,这五十杀威棒下来只怕连路都走不了了,现在人虽然是还能出现,但姜月见总疑心有什么后遗症。
她们好好儿的武帝陛下,一辈子只会习惯了睥睨九重的高岭之花,足不沾尘的人物,居然,被关进了昭狱,吃了好几天牢饭!
这个罪魁祸首——她,简直是太可恶了。
姜月见唾弃自己,埋首继续解他腰间的鞶带,哗啦,蹀躞七事无不散落。
这居然是一件武官的圆领及膝袍,是楚珩出狱时向高俭随手借的一身,格外修身掐腰,衬得身姿愈加鹤势螂形,山凝岳峙。
袍角被扯开的一眨眼间,太后娘娘嘴里“嗷呜”了一声,被男人重重地押回了榻上。
一颗小心脏噗通噗通,跳得快要飞出来了。
上首分明是一张与往昔看起来完全不一样的脸,可是真奇怪,她却仿佛能从这副假皮囊下,窥见旧时冠绝古今、俊美无俦的容颜,从那双平湖深渊般幽邃的眼眸底下,看到独属于楚珩的霸烈气息。
那是气质含蓄而内敛的苏探微身上不曾有过的。
他是楚珩啊,完完全全的楚珩,已经回来了。
好像有什么,先破而后立,浴火而重生了,熟悉的气息,重新桎梏占据了这具躯壳。
这张脸,是真的苏探微的脸吗?
能变成这张脸,需要经历什么?
姜月见心里发着抖,她不敢去问。
为什么他明明没有在战场上牺牲,可是数百个日夜,他却始终没有回来。
那一定不是他不想。
而是他不能。
是……发生了什么吗?
“专心。”
男人似不满意太后这样的出神,声音沉而沙哑,带着干燥冰凉的味道,重重地落下薄唇,封堵住了太后娘娘未吐的话。
连亲吻都是霸道的。
发涩的唇瓣摩擦间,剐擦起尖锐的刺疼。
但这种疼痛一点也不让人感到害怕,更不会排斥。
姜月见抱住楚珩的颈后,环住他,令他往下,并稍稍抬起胸脯去逢迎,眼眸亮晶晶的。
漫长的热吻过后,是绯红的一片泥泞,蜕皮的嘴唇泛出了一点儿白色,楚珩用自己的手托住姜月见的下巴,再一次低头,用温柔姿态,擦去那些红痕。
姜月见等他松一些了,这才脑子转过来,立刻要为自己找补:“陛下,其实你伪装得真的非常好,真的,要不是臣妾和你夫妻多年,真的不可能认出来……”
“什么时候认出来的,嗯?”
黑眸涌动墨色,眉梢淡淡一拂,言笑晏晏地浅凝向她。
姜月见咬咬嘴唇,说实话吧,是不是有点伤人自尊?因为,那真的,很早,很早了。
可都到了骑虎难下的境地里了,不说实话,好像也不能了。
脑子里总是不由自主掠过风吹梨雪的夜晚,种种旖旎光景,姜月见含混咕哝着道:
“紫明宫那晚我,我就差不多知道了……”
太后娘娘特意给仪王下套,实则自己中了桃夭梨落的药性,吸引他来。在床榻上扭得像一条蚯蚓的时候,他宛如一个救世主一样出现了。
可那一夜,算不上真正的解围。
因为——
思绪被中断,他的食指被太后娘娘轻轻地扣住。
眸光微动,泛起波澜。
太后娘娘的脸蛋闷得满是红晕,依然清透无比:“我记得它。”
很难说,那种感觉,因人而异,有些人就是会天生比别人更敏锐。
她记得他食指要她的感觉,在姜月见还是皇后时,有过唯一的一次,无法不记忆深刻。对于楚珩身体的很多下意识的习惯,他是不能轻易改变的,意乱情迷时,谁还会去刻意掩藏或是观察那些细节?
只是他以为她不知道。
其实她一一都记着。
更别提后来有过真正的欢爱,她不可能连这些都毫无所察。
在他的眉结慢慢地折痕更深之时,太后娘娘急忙道:“但是,但是当时只是怀疑,我没确认的!”
“什么时候确认的?”
她是很机灵,楚珩没想到,她能机灵到这个份上。
姜月见老老实实地、瓮声瓮气地道:“那个‘慈’字。”
他一怔。
她垂着小脸,声音不断从底下闷闷传来。
“你的每一幅字我都临摹过,有的可能临摹了千百遍了,我怎么可能不知道你对‘慈’字避讳。我想这天底下,总不可能有这么巧的事情,连避讳的方式都一模一样。陛下,你不会真的觉得臣妾是个傻子吧。”
“袅袅不傻……”
他叹息一声。
指腹缓缓擦过她不断颤抖的眼皮。
这双眼睛,漂亮得世上寻不到第二人,却为了他曾经哭伤失明。
一夜潇潇雨落,殿外景色如新。
又是澄澈光明的一个秋。
楚珩略略抬高姜月见的下颌,附唇,这一次,亲在了他心爱的妻子的眼皮上,不含任何欲念,蜻蜓点水一吻。
作者有话说:
文案上说了,两个人心眼都挺多的,所以做都做了,袅袅认不出自己男人是不可能的事。
? 第 65 章
姜月见第一眼在太和殿上遇见“苏探微”, 什么也没发现。
她觉得自己大约是独居太久了,在禁中接触的雄性屈指可数,金殿上那些王孙大臣遥遥一瞥, 也仅仅只能看到两只眼睛一张嘴巴, 并不觉得有何出挑,于是在突然遇上这么个漆眉朗目的美男子时,有过不受控制地, 心怦然一跳。
但实话讲,也就那一跳。
毕竟, 姜月见自忖是见过世面的女人。
她对“苏探微”全部的幻想, 来源于身体的空虚产生的一种亟待解决的欲望。她曾迫切地想要一览,他身上道袍底下那精实、紧致的肌理,触摸到坚如铁壁的滚烫, 满足自己的生理需求。
一方面是出于此等原因, 另一方面, 姜月见是在赌气。
楚珩的不说一声, 和他长久的疏忽不理,让她心头哽了一口气。那个对她们母子毫无责任心的男人,把自己的尸骨留在了北疆战场,从此以后就连梦都不给她托一个。
几年了,他的寡情绝义, 姜月见不想再领教了。
人生苦短, 何不及时行乐!
她气得偏要在距离太庙不足一里远的地方, 让他在天之灵好好看着, 她是怎么委身勾搭别的男人的, 她是怎么在别人的身体下承欢, 比和他要快活无数倍的!
她早就走出来了, 就算死心塌地地爱过又如何,那毕竟也只是——爱过。楚珩若能回给她同等的感情,她就算再多守几年寡也无妨。
可他有么?
反正,为了这么个男人,不值得。
姜月见根本不在意身体的清白,左不过是各取所需,心想那个小太医道袍底下宽肩窄腰,骨骼修长,肌肉匀停,交付给他也不算吃亏,也许他还能比楚珩内家功夫更好呢。
她除了楚珩,也没试过别人。
直到那晚春色缠绵之前,姜月见一直都是这么想的。
她已经把自己彻底地说服了,并不打算继续为一个心里没她的男人守节。
那晚之前,她怎么也想没想到,在她被桃夭梨落折腾得浮浮沉沉,意识朦胧不清时,还是与一刹那间的时刻,认出了,这个她死也不会忘的男人。
全身沐浴在汗珠之中,身体酸软得没有一丝力气,可姜月见还是费劲地,用瞳仁充满了震惊之色的目光,低低地垂下头去,看向那个正在取悦自己的男人。
从他浓密的发丝里,看到熟悉的发梢,从他宛如神铸的宽肩,看到那一条熟悉的锁骨。
脸是不一样了,可这具身体,她发现自己没出息,一刻也忘不了。
她是真的很没出息,嘴上说着一套,实际心里……
就是忘不了。
是他么?
真的是他么?
会不会是,她中了毒,所以神志不清了,出现了幻觉?
亦或是,她自我道德约束太高,就算楚珩都死了,她还是不能接受楚珩以外的男人,在精神失常的时刻,把他当作了臆想中的死人?
是有过这种说法的,心里想着谁,便看山是山,看山不是山,似真似幻,似有若无。
可是那一枚怀疑的种子,就此在心里种下。她几乎有八成的把握,这就是楚珩。
倘若不是端王妃的突然造访,很难说姜月见能控制住自己,不把他压倒在褥,狠狠地逼问:“你是不是楚昔玦?回答!”
端王妃恰好惊醒了姜月见的美梦。
她意识到,是啊,不管他是不是,他既然这样出现,又一心入职太医院,一定是有他的缘故,他不想说,以楚珩的个性,能逼得出来么?
再说,他现在不是武帝,也不是英儿阿父,他只是一个任由我拿捏的下臣,下臣了见了我,得顶礼膜拜,我让他做什么,他不能不从。
说穿了又有什么意思,比起从前的傲慢威重,他如今的谦卑顺受,岂不是更加可爱?
她决心再找一个实质确凿的证据,来证实自己的猜测。
便有了后来,坤仪宫中临摹《沧澜篇》时,不着痕迹的试探。
楚珩从来都不知道,她曾在一半的骄傲一半的卑微里,不见天日地爱过他,很多年。
关于他的习惯,她如数家珍,每一样都记得。
这些在他发现时都视作勾引固宠的手段,并觉得没必要时,连姜月见自己都不明白,她为何会搜集他的起居注,一直乐此不疲。
在看到那个少了一点的“慈”字时,姜月见于恍然大悟中,如拨云见日般明朗。
谁也不知,那晚上,她独自一人抱着他留下的《沧澜篇》和《论均田制承前之利弊》的应试文章,哭了整整一宿。
就算是两手完全不相干的字又如何,他就是楚珩!
*
姜月见要带他去见一个人。
禁宫甚大,她所藏的那人,在南宫毗连太医院的乐苑。
乐苑类似于前朝的乐府与教坊,乐苑里住着的,都是优伶乐伎,但这些人只专为皇家演奏,不得私自在宫外表演。
姜月见步子加急了一点儿,快到,倘若不是为了顾虑人前的形象,当朝太后已经一只手将磨磨唧唧的男人抓住了往前飞带。
一排排乐伎正在排演,几色的宫奴都抬起头,错愕地望向突然驾临的太后娘娘,无不急忙行礼,姜月见一拂衣袖令其平身,直乐苑西厢,将楚珩带到无人处时。
对方快了一些,从身后握住了太后娘娘的柔荑。
她呆了一呆,没有立刻有所反应。
刚刚抬眸,身侧高高大大,比他长了整整一个头的男人侧脸下来,极其平淡自如,将缠住的双手给她看了看:“太后娘娘不是一路想牵臣的手么?现在无人,可以牵了。”
楚某人原来不是天生就不解风情的呆子啊。
也就是一个男人心里有你,和心里没你的区别罢了。
姜月见努努嘴唇,心里万分不屑,哼了一声。
她难道不知道自己的样子看起来有多可爱么?楚珩感到有几分滑稽,又爱不释手,要揉搓太后娘娘饱满的脸蛋,低头亲一口。
正当他俯下唇瓣,要擦过太后今日浓妆艳抹的面靥时,身侧门“吱呀”一声开了,一道霜白色的衣影,卡在一扇门间,静静看着他俩。
“……”
楚珩一顿。
视线转了过去。
停在门后的人,这个被太后娘娘藏起,总让他疑心是不是个漂亮少年的人,原来是女子——李岫晴。
“咳咳。”
楚珩松了手,轻咳一声,恢复霁月清风,解释:“重申一次,我不是。”
既然被太后娘娘控制在了南苑,那这些真相,说明也无妨。
李岫晴怔怔地望着他,半晌,她的神色像是清醒了,又像是失望至极,轻轻一点头:“请进。”
她侧身让开。
在外边的确不是什么说话的好地方。
太后娘娘考虑得十分周到,等到入内,门一关上,外边都是铺天盖地的喇叭唢呐声,连琴瑟笙箫都听不见几分,乌嚷嚷吵得人耳蜗疼,此地是个极好的谈话所在。
李岫晴噗通一声,跪倒在姜月见面前,“娘娘。民妇糊涂,罪该万死。”
苏探微眉梢微挑,看了一眼姜月见。
姜月见将人扶起,让她坐下说。
李岫晴躲躲闪闪,坐下后又偷偷瞟了好几眼楚珩。
这一细节自然被姜月见所捕捉,但她丝毫不见愠色,反而笑道:“仔细看看,他是你夫君么?”
李岫晴这才敢大着胆子,多盯上几眼,但被楚珩深邃的眸光反笑,她慌忙岔开了视线,摇摇脑袋:“不是。”
其实,根本就不一样。
“太后娘娘,民妇在碎叶城好几年了,这几年……”
她咬咬嘴唇,说不下去了。
姜月见知道。
李岫晴在非人的折磨下生了病,她的病时断时续的,发病时会出现幻想和意识模糊的症状,偶尔还会记忆产生错乱,这是人面对痛苦时的一种自我防御和心理干预。
楚珩哪怕是换了一张新脸,这张脸也只能说和真实的苏探微有着七分相似,但因人体面部的骨骼和肌肉走向,最终呈现出来的实况还是有着较大不同。
先前李岫晴情绪太过激烈,触发了病症,才一时不察。
再者她和苏探微也有几年不见,记忆里的面貌本就会模糊些,而苏探微又是朝廷钦封的官身,不容质疑,李岫晴压根也没往那处想。
此刻冷静下来,把面前之人与记忆里的夫君一比较,却发现无论容颜,连身形也全然不相类似。
她夫君从小就是个文人体格子,没那么高,走路轻飘飘的,不会太稳健,小时候的身体不足,后来长年累月地生着病,吹了风会生病,淋了雨会生病,就连路上走着崴个脚,都有可能骨折。
夫君是个玻璃球,一不小心便会碎了。所以哪怕拥抱,她都会格外谨慎的。
不是像面前高大冷峻的男子,一点儿也不像。
夫君永远不会变成这种气质。
大理寺庭审那日后,太后娘娘单独将她留在了偏房,说了一些话。
李岫晴渐渐地清醒了,意识到这件事可能是有误会。
太后娘娘对她说:“哀家从不会惦记有妇之夫,他是哀家的男人,不是你的苏探微。”
李岫晴茫然无比:“他……他不是?那,那我夫君……”
姜月见叹息告诉她:“这哀家也不知。不过你得答应哀家,当哀家让你撤诉之时,你便撤诉,等他出来,哀家带他来见你,你可以问他真正的苏探微的下落。”
李岫晴缓缓点头。
在她心里,宁可相信那个人不是苏探微,也不能相信,她深爱的夫君会在飞黄腾达之后对她弃之不理。
“你不是我夫君,我……我夫君呢?”
这几日一直待于南苑,李岫晴的右眼跳个不停。
既然假的苏探微已经取代了她的夫君,那么他一定是有十足的把握,确信夫君不会站出来揭穿他。
他的这种把握,究竟从何而来?
夫君不是见异思迁的人,这几年他没来碎叶城,也不曾托人问过音讯,难道——
李岫晴骤然双膝一软向前扑倒,拉扯向楚珩垂落的袍角:“求你告知,我夫君呢?他是不是还活着?”
女人的泣诉充满了哀苦,和她流放碎叶城数年的绝望。
这个答案,似乎是唯一能够令她支撑下去的一根立柱,倘若崩塌,那她这个人也将被摧毁。
有一瞬息楚珩是不愿告知她这个真相的。
姜月见将手笼在衣袖里,她平静地垂落眼波:“你告诉她吧。”
经历过的人,懂那是什么感觉,失去挚爱之痛,不亚于天塌地陷。
尤其是分绝两地,连最后一面,连他的尸骸都见不上。
然而,与其一辈子活在一种痛苦的妄想里,不如早日清醒,还能有渡过这场厄难的希冀。
楚珩没告诉自己苏探微的下落,但不必他说,姜月见想自己已经猜出了。
倘若苏探微不是一绝情人,那么他多年与李岫晴未通音讯,且身份被夺占也不能发声的可能性,无外乎几种,要么已死,要么被囚。后者,仅有可能是被楚珩所囚,这实在微乎其微。
剑眉微微一拢,楚珩出于怜悯,没有挣脱李岫晴的攀扯,冷静地告知她:“他死了。”
尽管明知极有可能会是这样的结果,但真正得到了这个答案时,李岫晴还是没控制住跌倒在地,松开了楚珩的袖口,那双被流刑折磨得粗糙皴裂的双手严严实实地掩住了面容。
从颤抖的手掌心里,漫溢出大片的湿痕,柔弱的肩膀不断颤抖,可是,却哭不出一丝声音。
她的状态,大约就是姜月见三年前的状态。
姜月见有少顷的恍惚,似乎穿过了悠悠岁月,看到了那时,同样只能伪装无声,却在看不见处,哭到不能自已的自己。
怔愣间,一双手臂穿过了时间的风沙,用一种强大的庇护的姿态,笼住了她单薄的肩,为她遮去身后晴雨。
动作是那么轻柔。
姜月见在他怀里抬起头,上首是一方坚毅的颌面,看不清脸色。
楚珩回眸,对瘫坐在地的李岫晴道:“太后叫我来,我并不知是来见你,李氏,既然你已知晓,苏探微的一些遗物还在我这里,待我整理之后将它交托。”
苏探微在找寻妻儿的沿途中,误入荒漠,带他的人,卷了骆驼逃之夭夭,他一人,在沙漠里跋涉两日,因为缺水断粮而死。
当楚珩发现他的尸骨时,风沙已经掩去了他大半的身体,尸骨有了恶臭的味道。
这是一个不识途的南方人。
看起来读过书,身体文弱,箱笼里盛放着十几卷缥缃。
浩浩瀚海,从不曾见一个这样的人,不知何故,死在此处。
驼队的人,让楚珩不去管,每年荒漠里要死上好几百人,尸骨到处都是,过几天风沙一起,很快就埋干净了,什么也不会剩下。
楚珩冷静地道:“他是业人。”
不是胡羌,是大业人,是子民,且有可能,倘若不死,将来有为国朝入仕的才能。
“兄弟,你都……你还管他是不是业人?你回到大业以后,你们的百姓、官员,会杀了你的!”
楚珩置若罔闻,拨开了黄沙,从沙尘下掘出了苏探微的尸骨。
他是将要参考的举人。
看他写的文章,的确颇有才华。
倘若这人还活着,也许楚珩会与他相见恨晚。
楚珩带着苏探微离开了大漠,将其落葬。
他拿了苏探微所有的遗物,只有一封遗书,他没有打开过——
那是一道不知送往何处的家信。
李岫晴颤着手指,揭开了家书的封口。
里头除了几页信纸,还有一样硬物。
一枚陈旧的已有锈痕的指环。
上书:宜室宜家,同心和合。
李岫晴攥着指环摁向胸口,一瞬泪如雨下,痛不欲生。
作者有话说:
这章把袅袅发现真相的过程补了。
另说,袅袅与楚狗,是另一种李岫晴与苏探微。不过前者是主角,他们he了。
? 第 66 章
“你一早就知晓我不是苏探微, 大理寺庭审之日,是将计就计了?”
坤仪宫偏殿,太后娘娘嫌走得脚酸, 弯腰垂眸脱掉了金丝软履, 套着袜子把脚丫靠在火钵旁放松,闻言,心里咯噔一声。
他回过味来了。
现在这架势, 秋后算账了吧是要。
姜月见心头一阵地发虚,咬了下唇, 七窍玲珑心飞速地盘算, 当即决意用哭惨糊弄过去。
眼眸一横,乌眸中一点春雨便淋淋漓漓起来。
“陛下,人家不是……”
“袅袅。”
她还想真情实意赔个罪呢, 谁知人家根本就没给自己张嘴的机会。
姜月见心里更咯噔了。
以前傅银钏跟她抱怨, 说他们家国公爷有多阴狠, 教她几天下不来床的时候, 姜月见觉得她一定是在炫耀。
因为她们家狗皇帝只会更坏。
正当姜月见心里毛毛的,鹌鹑似的把巴掌小脸缩进颈边的兔儿绒里时,楚珩悠悠笑了声,道:“已经不是陛下了。”
姜月见心头一哽。不知他是不是玩笑话,可却感到心里如同被什么密密地刺了下。
他不是陛下了。
以后, 也不可能再坐上那把椅。
可姜月见只想看到他永远高高在上, 永远目下无尘, 如履九重的模样。
他受一点点挫折, 皱一下眉头……
她都不能面对。
“过来。”
姜月见浑浑噩噩听到这么一句话, 顺从听话地靠了过去, 被他握住了玉臂, 极为自然地揽住了腰身,姜月见软软地跌进了他的怀里。
他的怀里比熏笼还要暖,气息是宜人的芷兰香,清冽而纯净。
姜月见也不知为何这样难过,抱着他呼吸了一口,香气沁入肺里,她饮鸩止渴似的不能自已,越来越难过。
楚珩握着她柔软的手,俯唇在她微红的眼尾落下轻盈如絮的吻。
只有安抚,没有任何旖旎。
“袅袅,对不起。”
“对不起”三个字,也是能从楚珩的嘴里说出来的吗?
她既震惊,又心疼。
姜月见心疼是她知道,倘若楚珩能够早点儿回来,他一定不会拖到现在。大业江山在他看来比什么都重,她和英儿孤儿寡母,在这个大位上若是不强势点,别说治国,都是任人欺凌践踏的命。什么皇室威严,什么垂帘摄政,全都谈不上。
她不敢问。
胸口密密麻麻的疼痛,让姜月见已顾不上其他,她抬起手,用力箍紧身前男人的脖后,寻到他的嘴唇,仰头亲吻了上去。
不想如苏探微与李岫晴。
倘若他不回来,姜月见意识不到自己是如此不能失去,倘若再来一遍,她大概会直接疯掉。
强烈的不安和不餍,驱使着太后娘娘亟待填满那个空了的大窟窿,堵上穿堂来回的冷风。这一口,太后重重地啮咬在了男人的喉结上。
男人漆黑的瞳仁即刻变幻了风云,酿作满池春色。
太后娘娘本就略显娇柔,看不出年龄的饱满脸颊,白里透着红,像枝头刚刚成熟的粉嫩蜜桃,在迷雾茫茫里挂上晶亮的水珠。
纤纤玉足抵向床头雕花花梨木嵌象牙华彩玻璃的槅扇上。
抠向檀木座屏的手指攥着,刮出一抹抹细长的抓痕。
多年来的禁中独居的寂寥,窥见一抹希望后的破土重生,直至终于挑开的失而复得,姜月见领略了什么叫大生大死,然后在这一刻,又被他教会了什么欲死欲生。
“袅袅。”楚珩抵住她不满香汗的雪额,音质哑暗。
“嗯?”
姜月见的回应伴卷着脆弱的鼻音,宛如无力承受玉露的娇蜷牡丹。
“我想告诉英儿,我是他阿父。”
儿子的事总会引起女人的警觉,一说到楚翊,姜月见立刻眯了眯眸。
楚珩现在明白了,当初楚翊管他叫“哥哥”的时候,姜月见默许了就是在看戏。
这么久了,她果然如她酒后吐真言一样,是在玩弄他,调戏他。
姜月见反问他:“现在就让他知道?哦,当你为什么要骗我呢。就单单只是想骗我一个人,楚珩,你还说你对我不坏!”
“……”
“叫‘哥哥’不好么,这不正是说你显得年轻吗?”
说得“先”皇陛下一阵哑口无言以后。
姜月见趁势而上,轻轻咬向男人性感的耳垂,妩媚动人地溢出一缕妙音。
“哥哥。”
男人被嗲得一哆嗦,一江春水向东流。
反正结果就是那么结果,过程是讲道理,还是耍赖无所谓,太后娘娘就是不想那么轻易地让楚翊叫他一声“爹”。
何况楚珩根本就不老实,隐瞒她太多。
他非要达成目的也行,必须跟她做交换。
姜月见谈起了当日大理寺开审,传被告苏探微上堂前发生了一段插曲。
他人被带走以后管制,姜月见是后脚才出的发。
但出发之后,太后娘娘没能一路顺风顺水毫无阻力地抵达大理寺,在出宫禁前,一辆低调的马车出现,车中所载之人,是傅银钏。
傅银钏行事比较高调,出出入入都是用的最好的仪仗与华盖,入宫则诰命锦帔加身,姜月见却见她一身素服,连打扮都来不及,像是刚知道什么便来通风报信。
她不禁凝神,放弃了立刻驱车前往大理寺,与傅银钏单独聊起来。
傅银钏握住太后娘娘的腕子,另一手攥拳,沉思一晌,决定说出来时,口吻变得非常强烈:“娘娘,你不能去。我怕你失望。”
姜月见的细眉轻佻地一扬,觉她今日说话怪里怪气,便道:“怎了?哀家失望什么?”
傅银钏咬唇,因为这事毕竟牵涉极多,有她枕边之人,傅银钏本也不知当讲不当讲,但若不与自己的闺中密友说,她还配当太后娘娘的手帕交么?
安国夫人神神叨叨地凑过嘴唇贴向太后娘娘的耳朵私语。
“臣妇现在有把握质疑,那个苏探微是个骗子!娘娘你可莫受他蒙蔽!”
姜月见还以为是什么,她早就知道了。
那是她从“地狱”里爬出来“死而复生”的陛下。
可这事坏就坏在,傅银钏是何处得来了风声?
“你怎么知道的?”
姜月见不得不细细盘问。
傅银钏一向不会无中生事,按她自己的话说,她就是“胸大无脑”,这一辈子只管吃喝拉撒睡,快活就够了,别的都不想。
傅银钏也自知,她一到了姜月见面前,便什么都不可能瞒得住,只好避重就轻地绕了一下:“国公爷觉得那个苏探微有蹊跷,试想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死书呆子,怎么能拉得开两石的弓,还能和大将军战成平手?他耒阳老家的人也证实了,那个苏探微跟着他又聋又哑的爹以前是给大户人家做长工的,他是耒阳李家的家生子,从小吃不饱穿不暖,有不足之症,换而言之就是个病秧子!月见,这事儿你真得长长心,别什么人都往枕边放,对他掏心挖肺的。”
姜月见和煦微笑:“已经掏心挖肺了。哀家心都全给他了。”
傅银钏就怕姜月见受骗,痛心疾首道:“娘娘糊涂啊……”
“你家国公爷,还管这事儿呢?”姜月见若有所思,故意绕回了话题,“他想怎样?”
傅银钏咯噔,忙辩解:“不是我为景午开脱,他就是一个活死人,一心效劳大业,怎么看得惯有人欺骗太后,再说他和娘娘中间不是还隔着一个貌美如花的夫人么……”
傅银钏多少有点儿自欺欺人,如果景午真的如自己所辩解的那样雅正无垢,本不需要瞒着她。傅银钏也是装睡偷听到的。
但景午与苏探微一无仇二无怨,傅银钏没琢磨明白景午这样做的用意,内心当中只愿往好处了想,觉得他大抵是见不得有人弄虚作假欺瞒陛下,之所以瞒着自己,也仅仅是因为证据不足,尚不能为趋炎附势的假苏探微定罪罢了。
“娘娘,总之相信臣妇,那个从耒阳老家来的证人,已经在岁皇城盘桓两天了,原来是李府的管家,和苏探微家里打了十几年交道的,可熟稔,他要是告上公堂,就一定要把苏探微以欺君罪处死!”
姜月见还没见过那个所谓耒阳李府来的管事,也并不如何放在眼底。
满不在乎地一笑,太后道:“谢你通风报信,哀家有数了。”
证明苏探微不是苏探微,又如何?
难道要她亲自下令斩了心爱的男人?
千头万绪间,姜月见选择了一种最简便,代价最小的办法。
那就是先让李岫晴将“苏探微”告倒,姜月见将计就计地把人扭送昭狱,名为关禁,实则保护,让那个来势汹汹,意图为楚珩定下欺君罔上这种牵连九族的不赦之罪的人,也无计可施。
悔婚不娶,和罪犯欺君,这俩孰轻孰重,用不着掂量。
她上堂之前就做好了这样的打算,并一道密令传书高俭,对苏探微不以人犯论处,不得施以昭狱刑罚,适当照拂。
姜月见还想过,安国公也不知是不是对她的男宠有点儿意见,怎么出手就这么狠呢。
她倒是要看看,等苏探微下了昭狱,那些弹劾他,主张严法肃纪的一干落井下石的人群里,有无安国公。
景午在外边是个有头有脸的人,为人拘谨周密,他不会亲自参与,把自己放在显眼处,和安国公府有往来的,确实有几本,要置苏探微于死地的。
如果姜月见不是手里有傅银钏这条线,知道她逢年过节拿了人家多少手短,什么东海明珠、南海珊瑚的,让她这个太后也开了开眼界,记得她的夫君交了一些什么人,也不能轻易地断定,景午是真的,和“苏探微”有点儿过不去啊。
等“苏探微”下狱,岁皇城风波立刻平息了不少。
姜月见用自己的亲卫在城中撒网,以搜查城中囤积私茶违背禁榷令为名,于不可测的夜色深处,抓住了那个,被安置在秘密馆舍,等待着对“苏探微”定罪的李府管事。
细细盘问之下,这人说出了他此行前来岁皇城的目的,果然是为了举证“苏探微”。且是有人授意,至于是谁,他摇头说不知,只道对方答应了事成之后给他百两黄金。
姜月见又问了除了这个管事以外,可还有其他人参与了此事,能来指证苏探微。
管事连忙摆手:“没有了没有了!当年李家败落,李府被查抄,上上下下的家眷都流放了,死的死,走的走,如今耒阳熟识苏探微的人可没几个,他那个爹怀有残疾,只怕连儿子长什么样都不知道,除了我,再没有别的人证了!”
他言之凿凿,姜月见似笑非笑。
“真的?”
管事举起三根手指,指天誓日,倘或一字有虚,便教自己受雷刑而死!
他情真意切地发了誓,姜月见半信半疑,只当这人是为了求生,嘴里的话不可尽信,不过也没伤害这人,或许留着有用,便把他秘密扣押了。
楚珩听太后娘娘说完,眼眸微微一动。
“我保护了你,”姜月见翻过身,爬上男人的胸口,食指戳他的脸,摸了很多次了,确信无疑这是一张真脸,姜月见心下还是有些难受,故作嫣然,“你谢不谢我?”
楚珩淡淡地敛了唇角,食指拨开太后娘娘脸颊上细碎的湿发,放柔了嗓:“谢太后眷顾,臣感激不尽。”
这还像句人话。
姜月见轻轻一哼,手指去拧他的脸,用了几分力,几乎将他脸揉至变形。
他一个字也不说,也似乎不感到疼痛,任由她又捏又掐。
姜月见摆弄着各种形状,将他的脸搓圆搓扁,可无论如何,也看不到旧时的一点的风采了。她不禁又难过起来。
太后娘娘只好雄赳赳地傲然挺胸,用凶蛮斗狠,掩藏掉自己心里的创痛。
“你说,秘密是不是应该交换?我都告诉你了,你也把你知道的告诉我!这样我才不亏!”
等她不捏他的脸了,楚珩才得以松气,那张完好无损的俊朗的皮,教太后娘娘辣手摧花,蹂.躏得一道道飞红,似霓如霞。
“袅袅,”他眼里似有揶揄,“怎么不称‘哀家’了?”
她不是喜欢,像一个女王一样,号令自己俯首做臣么?
姜月见眸光一阵迟滞,何曾料到他突然问这个。
深深吸了一口气,姜月见咬牙看他。半晌后,又泄了气。
她幽怨地,又似有点儿欢愉,翘了翘眼睫。
“哀家不‘哀’了。”
手掌缓缓地压上男人的胸口,感受着皮肤底下那搏动有力的沉稳心跳,如此鲜活且真实。
红唇往两端抬起,勾出一抹妍丽的弧。
“因为你还在啊。”
作者有话说:
陛下已经不是陛下,但袅袅会是太后!
? 第 63 章
楚翊搓着手, 忐忑而紧张地等待着。
脑海里期待了无数遍,一会儿苏哥哥会回来,他们弟兄相见的温馨画面。
楚翊发誓, 他也不会嫌恶他烦了, 他会像母后说的一样,任人唯贤,全心全意地信任自己的身旁的近臣。
于是乎陛下连《论语》也读不进了, 手托嫩腮靠在巨大的书案上发着呆。
一串不急不缓的脚步声落在耳中,紧跟孙海身后, 步入太和殿。
楚翊飞快地抬起小脑袋, 唰地看向来人,先看到的是孙海那张皱巴巴的老脸,脸色的失望一时没藏住, 把忠心耿耿侍奉多年的孙海的心扎了个对穿, 深感被嫌弃后, 老内侍急忙错开一步, 让开身后玉容雪貌的起居郎给陛下看。
果不其然,陛下一看到起居郎的脸,神色间立马便风静云弥,老内侍更伤透了心,但要论争宠, 他自知也不可能同起居郎大人争什么, 虽失了圣心, 好歹多年陪伴也有些苦劳, 孙海自我安慰地挤出一坨褶皱的笑容。
“陛下, 苏大人回来了。”
这是不消说的事情, 楚翊早就看到了, 他根本就看都没有看一眼老内侍,趿拉上龙靴橐橐地直奔下来,甚至嫌孙海的站位不对,小手将老内侍的右臂轻轻往旁边一拨。
“……”
这小小的动作伤害却那么大。
老内侍满嘴里咕嘟咕嘟冒苦水,陛下已经登登登窜到了楚珩面前,为了保持身为天子的矜贵,他负起了小手,用一种奶呼呼的威慑力,仰起小脑袋看上边的人。
“回了?”
语气听起来,简直特别随意,跟唠家常没有两样。
楚珩一顿,缓缓点头,勾唇:“回了。”
楚翊捋了捋嘴巴边上并不存在的胡须,煞有介事:“这事,你不怪朕,母后不让朕亲审,朕是有心无力,所以让苏卿在那牢狱里多待了两天。如今回来就好。”
楚珩被他逗笑,不言不语,半晌,抬起手,在陛下梳得一丝不苟的发髻上揉了揉,将他头顶冲天的鬏鬏揉抓得风中凌乱。
过了一晌,楚珩低声道:“不怪。陛下爱臣之心,臣感激涕零。”
小皇帝“哦”了一声,挥挥手:“你倒是不糊涂,心里知道就好。”
孙海见他们你一言我一语交谈甚欢,中间似乎容不下闲杂人等了,便自觉告退。
太和殿徒留两人大眼对小眼。
面面相觑,楚珩正想说些什么缓解凝滞的气氛,太后娘娘不让他对楚翊吐露身份,他便只好寻些别的话题。
正要张口,那小崽子看人走了,突然张开了软软的肉胳膊,抱向了他的双腿。
甚至不及有反应,小皇帝把脸蛋埋进了他大腿的肌肉里,隔着绫裤与外衫重重的缎料,炙热的呼吸喷薄而出,沿着经纬渗入,化作一缕缕尖锐的刺扎向皮肤。
居然会,有些疼痛。
“陛下,怎么了?”
这样的场景不方便被别人看见,楚珩试图将他拽开一些。
稍微用了一点力,没想到这头崽子还挺固执,抱着他腿就是不肯撒。
楚珩一个没留神,那兔崽子得寸进尺,将他搂得更紧了,像块狗皮膏药似的挣不脱,正要以君臣那一套规训陛下松手,注意体统,猝不及防,耳朵里钻进一声:“哥哥。”
楚珩瞬间脸黑了半边。
太后娘娘那句缠绵旖旎、多情婉转的“哥哥”,言犹在耳,磨得人根本受不住,只能说母子俩……
一对儿妖精。
“母后不跟朕说发生了什么,她好像不相信你不是坏人,不管朕怎么劝说,她都不答应,朕也束手无策。朕还以为你就要死了。”
年幼的陛下还不大懂“死”之一字的内涵,想了想,换了一种比较容易让自己理解的方式,又道:“就像父皇一样,再也不会出现在朕面前了。”
楚珩微微一怔,垂眸看向他,抱着自己双腿的儿子,只能看到一个圆滚滚的黑色小脑袋。
他放缓了呼吸,手掌慢慢地落下去,在陛下的发旋间抚摩。
“朕还挺担心你的。”
楚翊害怕。
“宫里还会有很多太医,兆丰轩也还会有后来的起居郎,可是,再也不会有人带朕去龙雀天街看花灯了,也不会有人教朕射箭了……”
年纪还很小的陛下,对感情没有避讳,他天真的诉说,稚嫩的倾吐,他的烦恼,他的委屈,他的身为天子本不该有的恐惧和不安,就如同一个真正不谙世情的小孩儿在他信任的大人面前,总是无所顾忌一样。
楚珩离开他时,他才两岁多,刚会说话,说得不多,只能几个字几个字往外蹦,而现在,他可以依偎在自己怀里,说出他心里羞于启齿的小秘密。
“臣,不惧一死,不过此事,清者自清,陛下信任臣,便已足够。”
小皇帝重重地点头,将他的腿放开了,没敢再抬头看,别别扭扭地扭着小身板回到了御座上,眼眶儿红红的,像被谁招惹了。
他示意让楚珩过去。
楚珩跟了过去,只见陛下翻出了一沓厚厚的宣纸,还有他常用的那支狼毫,在楚珩眉宇轻挑之际,陛下强行恢复冷漠尊贵,伪装成大人模样,将东西往他一推。
“记吧,这是你旷缺几日积攒下来的,不写满不能回去。”
这崽子表达自己的关心的方式一半直率一半别扭,很好。
一半像袅袅,一半像他。
*
弦月高擎苍穹,淡淡的云翳时而拂逝。
飞鸟归巢,宿于池边碧树。
太后外着一身染了夜色的斑斓雀金裘,命玉环敲开了乔玄寒止斋的窗。
自打“苏探微”走了以后,乔玄就找不着人同他共研医经了,他看那个新来的叶骊,整天鬼迷日眼,还说是出身杏林世家,心思压根不放在正道上,整天惦记些有的无的。
他年纪一大把了,眼睛也花了,大半夜里比他还勤勉,还在寒止斋整理过往脉案。
不料今夜,太后娘娘漏夜前来,乔玄也不知有何指示,连忙屏息凝神而出。
“老臣拜见……”
“免了。”
姜月见使眼色,让翠袖、玉环将老人家接着点儿,不让他下跪。
乔玄礼没有行成,诧异地问:“不知娘娘深夜前来,有何赐示?寒止斋蓬荜潦草,恕老臣招待不周,还请娘娘移驾……”
姜月见又和缓摇头,微微笑道:“不用,哀家问几个问题就走。老太医一生行医,救治疑难杂症无数,当年哀家的眼疾,别人都说治不了,独您妙手回春。哀家的困惑,老太医一定能解。”
寒止斋里,医经脉案无数。
若此处不是说话的好地方,别无其他处是了。
乔玄苍老的脸往下低着,藏匿了神情,“娘娘请问,老臣定知无不言。”
姜月见缓缓颔首,有一些疑惑,她不知该怎么询问楚珩。
作为妻子,她看得出来,这次楚珩回来以后很不一样了。
从里到外,几乎没有一处与往昔相同。
所以在刚刚接触时,饶是姜月见也没有认出他。
直觉告诉她,楚珩是经历了什么,极有可能是一些阴影与创痛,天之骄子,如何变得情绪内敛,温文沉静,从骄阳化作一竿青翠孤竹,中间打磨的过程想来也不一定愿意让人知晓。否则他不会选择隐瞒不言。
所以不好直接问,她只能间接地向乔玄求证。
乔玄叹了一口气,忽听到娘娘询问:“乔老太医,你资历老,可曾听说过,这世上有一种能使人改容易面的办法,能让一个人的容貌,完全变成另一个人,或是面目全非,与往日大相径庭?”
乔玄攥经手一紧,掐着,白骨凸出,他愕然看向太后。
“娘娘为何突然这样问?”
姜月见抿唇。
一旁玉环皱眉头道:“老太医您就说吧,切莫多问。”
乔玄皱着白花的眉宇,想了想,道:“老臣行医几十年,从未用过给人改换容貌的医术,想来或许是存在着的,只是老臣孤陋寡闻了。”
姜月见眼色露出些微失望。
想道一句,既然乔老也不知,便罢了,她不再问。
乔玄沉思后,又道:“娘娘,但老臣以为,世间万物,皆有定法,譬如人之发肤,受之于父母,乃天性自然使之,若改头换面,实违背天道,其付出的代价,承受的苦痛与折磨,亦非常人所能领受。如无不得已,不需以这种摧残的违背人伦之法,只需用易容的特质皮肤敷在脸上,也可作短暂的改容易貌。”
姜月见怔了怔,“倘若,倘若不是用假人皮呢?”
乔玄摇摇头:“老臣虽然不知,如何确保易容术的成功,但老臣想,或许,用刀刮下脸皮,辅以削骨磨合,再用一种特殊的生肤蕴颜的药膏日日敷用,促使皮肤快速再生,能够达到娘娘所说的那种疗效。不过过程……”
姜月见最恨别人话说一半突然卖关子,急道:“过程会如何?”
乔玄叉着手,诚惶诚恐地下拜,吐字清晰:“会九死一生。娘娘。”
所以这种易容术纵然存在,也不大可能会有人使用。
人的脸都是爹生妈养的,改换容颜这有违孝道。再说,过程要经历九死一生和剥皮削骨的痛苦,就算对自己的脸再怎么不满意,也不会兵行险着到这地步。
万一失了手,人也就大半没了。
乔玄注意到,当他说完这一番话之后,太后娘娘的脸色突然变至惨白!
乔玄也惊惶不已,怕娘娘降罪,忙道自己只是胡言乱语,也并未真见过其事,全是杜撰,娘娘莫信。
可姜月见已经信了。
她两颊发白,咬着唇瓣上的粉肉,心想,楚珩会知道,改换容貌九死一生么?
他如果知道呢?
为什么一定要,把原来的皮囊剥下来,换上一张陌生的脸?
会不会……那很疼,割开整张脸,削去骨骼的外廓,是怎样一种凌虐之刑法?会不会……疼得根本不能忍受,就如同昭狱一十八道关一样!
可他是楚珩。
他怎么能够,如何可以……
这样糟践自己。
乔玄找补已经来不及,徒劳试图挽救,但娘娘得到了答案,后面的话好像一个字都听不进了,乔玄心里直咯噔,但愿娘娘只是问着玩儿的,他也是顺了嘴就那么一胡说,都是冷门的古籍里胡乱扫过一眼的东西,没有躬自践行,做不得真。
姜月见近乎失魂落魄地踏出寒止斋,又独行步出太医院。
几名女官差点儿跟不上,但追上太后娘娘的脚步时,娘娘拂了拂衣袖,道不必跟,让她们都先行退下了。
姜月见两足踏乘月色,不知何时,来到了太和殿。
仰头,凉风拂过眼眶,刮擦过眼帘下一排细密纤盈的绒毛,有种萧瑟的痒意。
为陛下值守太和殿的内侍,问娘娘安,道可要入内,却被娘娘挥退,道不必惊动陛下。
内侍回复省得,便不敢多事,眼睁睁地瞧着太后娘娘转道,往那兆丰轩去了,也不敢多嘴一句,默默叉着手,眼观鼻鼻观心,假装没看见。
兆丰轩这个时辰了,灯油还燃烧着。
兆丰轩蹭了一半太和殿的用度,灯油是上等好物,烧起来灯光璀然,周遭明炽,苍白的光照在四壁,誊画出男子清隽的影。
他在那盏油灯下,提笔落字。
身后有无声无息的脚步,楚珩耳梢动了一下,似有察觉,但身体却稳如泰山。
那双柔软的臂,从身后,绕过他的宽肩,严丝合缝地搂向自己的颈。
温情的脸蛋,带有肌肤自生的香和热,贴在他的颈后,须臾,伴随呼吸,一缕别的热雾卷杂进来,扑向了楚珩的颈侧皮肤,有些灼人和濡湿。
她在哭,香肩不停地抖。
作者有话说:
姜月见:儿子不愧我养的。
? 第 68 章
楚珩只好按下了笔杆, 侧过视线,她的小脸黏糊糊地靠在他的颈边,伴随抽噎, 一口口气小声地往通红的鼻端汲着。
他勾了一下嘴角:“更深露重, 娘娘现身此处,可知间壁便是陛下,让他发觉, 臣实在百口莫辩。”
她又不让他说,他只好听从妻命。
可不说, 若让儿子撞见了, 只怕会误会。
自己被误解利欲熏心也就罢了,就怕太后娘娘也被误会色.欲熏心。这两就是一对狗男女,搞权色交易的, 被撞见了之后, 凌乱的现场刺激得小皇帝大半夜跑去皇陵抱着祖坟哭丧, 那画面不能细想。
饶是如此, 看她哭得伤心,泪眼濛濛,身为男人是得安慰一番。
楚珩用嘴唇碰了碰太后娘娘乱发下露出来的一方雪白若腻的额,单手拥她入怀,太后娘娘的身体犹如被抽去了骨头, 只剩一滩柔软的肉, 被轻而易举地带动着。
闷闷一哼, 一跤跌进了男人怀中, 被狡猾的男人桎入胸口, 她这才醒回神来, 动口咬他脸, 张牙舞爪地照着他的肩膀掐了一下。
她会恨。
这张脸真实得过分,也让她真实地恨。
为什么这不是一张假脸……
倘若她不知道,也不用这样难过。
可既然已经知道了,她更不想把话只听一半。
姜月见松了牙口,双掌捧住男人的下颌,稍稍用力,将其抬起,胶着盯着他一丝破绽都没有的新脸。
楚珩任由她打量,知道她在奇怪什么。
心却往下一沉。
姜月见先是咬唇不说话,可今夜前来,本就是要说清楚的,她不想再继续被蒙在鼓里,被他排斥于计划之外,好像一个无关之人了。
“楚珩。”
她必须告诉他,这样一个事实。
“如你所说,你已经不是陛下了,”姜月见说得很慢,几乎是一字一字地说给他听,剖析给他听,但又尽可能措辞婉转,不伤害到他,“而我现在是太后。”
“你要相信我,现在,我能保护你。”
姜月见似乎怕这个男人耻笑,加快了一下语速,并重复:“我真的能。”
但男人丝毫没有讥笑她不自量,反而实在很认真地听着。
就他这种态度,姜月见松了一口气。怕就只怕他太独断专行,看不起身为妻子的自己,也不愿意听她的意见。
“我知道你有一些事情想做,但是我可以告诉你的是,你把秘密告诉我,让我来帮你,你会更加事半功倍。以你现在的身份,你是不方便的,而且有些人已经打起了你的主意,如果行差踏错,你有没有想过,如何收尾?身份揭穿,便是欺君之罪。这一次如果不是我把事情压下来,你会怎样?我知道,你可能有你的办法,但不会比我做的更周密了对不对?”
楚珩看向她,有些意外挑眉,看得姜月见心里不由地忐忑。
他却释然莞尔了,“对。”
好在,他还是能听得进去话。
姜月见分开了裙裾下修长的玉腿,索性横着跨在他身上,伸臂搂住他,用一种亲昵的姿态,柔和掉犹如审讯气氛的凝滞。
她再道:“所以,你可不可以完全地信任我呢?”
楚珩也点头了:“袅袅,你是我最信任的人。”
“真的?”
太后娘娘看起来是那么受宠若惊。
楚珩微笑,镇定地点头。
太后浓丽的黛眉一折,“那我看,微生默那个老家伙好像一直都知道些什么,你当我瞎了看不出你们俩早就在暗中眉来眼去?”
“……咳咳。”楚珩右手握圈抵住了唇角,咳了一声,不言不语。
姜月见冷哼:“你最信任他罢了,我当然得往后捎,自然了,我是比不得你的授业恩师这么得你信赖的,我只是一个头发长见识短的妇道人家罢了,就算当了这个太后,也是机缘巧合,一路这么投机营营地瞎混过来了,也算勉强没有跌了你威风,是不是?你就是这样想我的,对不对!”
这不是一句死亡叩问么?
答得要是不好,半只脚差不多踩进地狱里了。
楚珩这点儿洞察力还是有的。
“袅袅,你很好,我也……信你,我若不信你,也不会当初立你为后,你的太后当得一点都不比我差,朝堂前的斡旋与制衡,我什么都没告诉你,是你自己琢磨出来的,可是百官心悦诚服。他们不是服我,也不是还未亲政的陛下,而是你这个太后。”
楚珩这辈子从没有如此斟酌词句地回答别人抛出的问题,哪怕是应试文章,也不过信手拈来。他须得边说,边观摩太后娘娘的反应,倘若她脸色露出一点不愉,他便要立刻更换别的备用说辞。
说完后,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姜月见不管是真话还是假话,反正她只一个宗旨不能变,接着说了下去:“既然你也不觉得我无用,那你可以信任我。太医院,钱滴珠,还有隋青云,都是怎么一回事,你别以为我真的傻到一点都猜不出来,肯定是当年大业与胡羌一战之时,出了内鬼。”
她把战局复盘了无数遍,又和微生默、冼明州这样的久经沙场的悍将商讨过,每一步都衡量过对策,当时兵分两路绝入大漠的计划是楚珩拍板的,就算有失,敌人也不可能如此料敌于先,用后方老巢去豪赌一个武威城。
狡兔三窟,当时楚珩的所在,应是军中的秘密。
姜月见想,如果不是有人出卖,胡羌怎么敢把精锐全部调用来攻打武威。
攻打武威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放弃后防,活捉大业天子,用一朝天子去换取胡羌延续的生机。
这极有可能是竹篮打水,但他们怀着一往无前的孤绝,和十拿九稳的信心,这就很奇怪。
如今楚珩回来,又隐姓更名,姜月见思前想后,觉得如果是这样,那一切都说得通了。
“我猜对了?”姜月见扳过男人的脸,“是谁?你有没有眉目了?”
不论这人是谁,战时通敌,死罪不饶,其九族也必然受到株连。
楚珩没打算继续瞒她,沉思半晌,任由太后娘娘托着脸下,他缓缓抬眸,幽邃的目光犹如月夜下翻涌着靛蓝的深海,他舒口气,扯着唇角道:“我现在只能说,可能敌人不是为了篡权与颠覆。”
姜月见歪着脑袋,细细听着。
“若有不臣之心,其一,连通外敌,制造外患,引起朝廷动荡,趁虚而入,其二,扶植傀儡,例如仪王之流的宗室,屯兵自重,挥师都城,控制宫禁,其三,也便是下下之策,刺王杀驾,血洗宫城,弑君夺位。”楚珩摇头,“袅袅可想,都没有。”
姜月见一怔。
这三年来,算得上政通人和,内外清平,天下安定,与民休息。没什么反贼露出马脚,也无功高自重的权臣企图控制幼帝,威慑太后,拿捏权柄,似乎一切都进行得有条不紊。
“便连上次我与英儿遇刺,敌人目的也仅只在我,当然,那在我身份曝露以前,但很显然隋青云被羁扣以后,我要调查旧案的目的不可避免会泄露令暗处之人引起了警觉,他乱了阵脚,唯一的目的,仍然是阻止我查案,依旧不是乱政。”
姜月见不敢苟同,如果这人还有点儿良心,当年也不会干出勾连外族的勾当。
但一瞬间之后,姜月见会意过来:“你的意思是,那人跟你极有可能是私仇,只是想你……”
楚珩勾唇:“对,袅袅真聪明。他只是想我死,倒不曾有过为祸江山,杀君夺位的权力心。”
太后心里一哆嗦,脑海中蓦然掠过傅银钏当日前来找她,语焉不详,那一番话,至今仍让她不得不多疑。
“我,我想问你一件事——”
姜月见凝着男人的脸色,幽幽道:“景午,跟你有没有仇啊?”
虽然假使他们俩有过节,也未必能说明什么,姜月见只是好奇。
楚珩回忆了一番。
他想了起来。
“还真有。”
“什么?”
姜月见更有一种毛骨悚然之感了。
楚珩深深凝他。
“袅袅你可知晓,当年我并非太子第一人选。”
姜月见嫁给他时,他都已经是九重之上的君王,足履至尊,威震六合了。对于他当监国太子时的事,姜月见都知之甚少,别提那之前。
皇室那些兄弟姊妹,总是多如牛毛,同室操戈的事数见不鲜,姜月见对此毫无兴致,也不曾打听过。
她只听说,楚珩从小就天赋异禀,聪颖好悟,算是一众皇子里出类拔萃的存在,但凡陛下双眼清明,都不可能挑错储君。
“但百年旧俗,一直是立嫡立长,我非嫡更非长,论理说,这太子之位远远轮不上我。袅袅,我有一个二皇兄,是父皇膝下唯一的嫡子,当时朝中派系林立,皇兄拥建南衙,有禁军十六卫、左右卫率府,辖折冲府上万兵力,规格仪仗皆可类比太子,因此名望极高,呼声最大,储君之位非其莫属。”
楚珩悠悠道:“景午,便在那时为二皇兄伴读,两人自幼一席而卧,亲如手足,二哥待他,比我们这些底下兄弟尤甚。”
姜月见确实不知这节,史书里留下的关于楚珩二哥的只言片语,不过是他拥兵自重,意图篡位,被先皇镇压下叛乱,从此以后,天子收缴了南衙兵权,摧捣折冲府,废除太子东宫制,这是姜月见仅知的一些。
关于陈年旧事,楚珩从不在她面前提及。
“所以呢,后来,发生了什么?”
楚珩看了她一眼:“我杀了他。我二哥。”
姜月见为之震悚。
“袅袅,我可不是什么好人。”
他笑了笑,眸底却是一派寒凉,笑意未达眼底。
姜月见咬住唇瓣。她不是天真女孩儿,站在这样的位置上,人性,也早已无法用单纯的善恶来做评判,庙堂之高,永是充满了刀光血影的。
“楚珩……”
楚珩叹息一晌,手掌握住她的红荑,手心微凉,不若先前温暖了,姜月见把心悬在半空之中,静静地听着。
“我虽非良善之辈,但先动杀心的,却并非是我。二哥嫌恶父皇确立储君宜迟不宜早,早有怨言,加上当年我亦有一些拥趸,二哥为了稳固政权,提前对我下了杀令。有一段时间,我几乎日日活在刺探与窥伺之下,只要落单,必遇死士。连我府中一些女眷,也尽数为二哥收买,在日常的饮食起居中,投毒下蛊,不知凡几。”
若不能反杀,便不能自保。
“当时父皇病重,已几乎不能理事,我侍奉他病床前多日,对他的病情心中早已有数。我收买了他近前的内侍,也与中书省几个官员来往有些暧昧,矫诏立储,引起轩然大波,二哥果然无法坐得住,提前动了手。”
便是那一场宫城围猎,史称“宣化之变”,决定了后面的一切。
楚珩说起来,一些字眼轻飘略过,仿佛无足轻重。
可当年宣化门下,血流漂杵的惨状,非亲历者不能体会。
最终,楚珩的二哥失败了,叛军被镇压下来,在史书里,还得了个“厉王”的谥号。
诏书是假的,没有人比躺在病榻上的帝王更清楚,然而,楚珩暴戾地下令将厉王尸首吊悬于城门之上,血淋淋的尸骨一直往下淌血,成了目睹的无数岁皇百姓一段时期内循环的噩梦。陛下得知以后,捶胸顿足而无可奈何,一子已丧,谁能托付河山?总不可能是他的小儿子仪王。
他的病,已经到了无法转圜的地步,病入膏肓,只差了一副棺椁便能直接收走,陛下无奈,只能默许了诏书是真,由楚珩摄太子一位监国。
关于那些夺权的手段,都只是政治手段而已,姜月见不予置评。
楚珩若是不这么狠,他大概都活不到遇到她的时候。
他对别人是狠,但对他自己,似乎也没有好到哪里去。
连姜月见,坐镇一个河清海晏,再无战乱和叛变的稳固江山里,也懂得了当断时必须心狠手辣,否则便由人所欺的道理。别提尸山血海里蹚过来,稍不留神便身首异处的楚珩。
“那何止私仇,景午肯定恨死你了。”
这样说,姜月见就懂了。
“但你做了太子,后来又继位为君,就没有清算这些曾算是厉王旧部的墙头草?”
楚珩意外于她听到这些似乎并没流露出对于自己的一点恶色,想了一下,笑道:“你也说了,是墙头草。风向已变,何须斩草除根。”
“可是……”
楚珩握紧了她小手,在她干涩蜕皮的唇瓣上浅浅地濡上一点湿。
于是红晕扩散了开去,变得如池沼般绯色泥泞。
“袅袅,我一直不对你说,怕你觉得,我原来是一个如此狼心狗肺之人,我恐怕,令你失望蒙羞。”
姜月见心头的闲被他轻而易举地一拨,发出一串震耳欲聋的余音。
“怎会?”
被亲过之后,姜月见气息有一丝紊乱,柔软的身子倚向他胸口,如船舶挂靠在岸边,亦会给湿泞的水岸带去安稳的温暖。
“我听到这些,只是会心疼你罢了。”
姜月见的如春日初发柳枝一般的臂膀绕至他身后,环住了他的腰。
衣料间的磨蹭卷动起一股熟悉的热,姜月见用坚毅的定力把那股热压退一些,手却不守规矩地继续将人揽着,丝毫都不肯松。
额间靠住他的鼻梁,亲昵一碰,楚珩目中些微错愕,被她的温柔弄得反而不知所措。
忽听她低低地道:“你是我夫君。在你选中我之前,我早就已经选中你了。”
作者有话说:
楚狗才十来岁,就天天被身边的丫鬟婆子下毒,啧,童年阴影了属于是,怪不得遇到袅袅前一直母胎solo。
? 第 69 章
“景午是个可疑之人。”
姜月见颔首。
“我有一种直觉, 我们找的没有错。”
楚珩听到她说“我们”二字,是自然而然,将自己与他划归到了同一阵营, 不讲感情, 不讲道理,仿佛便应是如此。
腻乎儿抱着身娇体软的太后娘娘,眼中所见那柔软的绯红芳唇因为说话时的开合一张一翕, 喷洒出些微温馥的水雾,楚珩眸光微黯。
“假如不错, 太后娘娘预备如何处置景午?”他低下眉目, 深邃的目光有些侵略的意味,朝着姜月见迫了下来,“你舍得, 令安国夫人难过?”
姜月见的心弦莫名被他勾得一弹, 感觉自己似乎嗅到了缕缕酸味。
狐疑地看他。
她觉得这个男人, 应当不至于连女人的醋他都吃, 还得阴阳怪气几句吧?
叶骊也就罢了。
傅银钏……这太离谱了!
现在的楚珩,真的会在意她,在意到连这种醋都要尝一尝?
姜月见沉着冷静地圈住他的一截袖口,笃定道:“无论是谁,害你者, 便当诛, 如果事涉傅银钏, 她若无辜, 自然不与她相干, 你答应我给她一条生路。”
楚珩抬了右畔墨眉, 曲指在她额心一点, 顺从颔首:“好。你所在意之人,便是我所珍视之人,你我皆是亲缘凉薄,可友者也无二三,从今以后,唯有互相疼惜,不再猜疑。”
姜月见嘴头不说,心里其实闷闷地起了别念。
什么猜疑。我从未猜疑过你,只是你以前防备我罢了。
他不说话,姜月见搂住他颈后,一条玉臂沿着他脊骨滑落下去,重重地摁在他的蝴蝶骨上,像出了一口恶气,方才幽幽道:“还有一件事,我得向你说明,不管你生不生气。反正,既要坦诚布公,我坦坦荡荡,没什么可隐瞒。”
楚珩这次,又稍稍扬起了一侧的眉梢,等待她交代。
姜月见把眉睫垂落,浓密的睫毛被灯光筛下一段儿玲珑的黑影,静谧地掷落在她的眼睑之下,将瑰丽的粉靥衬得多了几分婉柔。
姜月见一字一字地说道:“我得跟你坦白,在你离开的这几年,我虽然未曾另外找人,实则内心当中有些念头也已死灰复燃,只是眼高于顶,一直没能瞧上中意的。我想,楚珩,我须明明白白同你承认,我爱你,但是,我不会为你守节,如果你不回来,如果,这个假苏探微不是你,如果……我会和别人好的,我不会等你了。”
不会等他了。
那时,在姜月见心里,他已经埋骨黄沙,魂兮归来也不曾,她不是一定要守寡的。
她丧夫之时也才桃李年华,她还有数十年的光阴,不可于以泪洗面中度过,她早就有了重新走出来,另觅他人的想法。
也许重新找的男人未必就是良婿,但她总要试着走出第一步,找个相依为伴的影子,赶跑她的寂寞。独守深宫,万人之上,看着无限风光在险峰,可却连一个可以说话的人都没有,身边至亲至近之人,亦不可全信,真正地做了一个孤家寡人。可她又是被逼的,她从来对权力毫无欲望,是被逼着走上了这一步。
所以她凭什么一定要照着这条路走到黑,永远沉沦进去,违背心意屈从现实地渡过这冰冷一生?
这是她内心深处最真实的想法。
楚珩也应早就感受到了,过去,他作为苏探微时接受着她无度的宠爱,和几次突破雷池的亲密,心里一定有过困惑,不知他是否觉得她荒淫无道,或是水性杨花?
姜月见等着他的回应。
回答她的,是男人轻轻扣住了她的玉手,十指交握。
他含蓄而温柔,眼底似有一池满载浮萍碎藻的涟漪,一波波潋滟开去。
“袅袅。”
她心弦震动,不安地作鸣。
却听他道:“我若死了,你自然可以另找旁人。”
不拘为他守节。
他过往也只是觉得,她似乎有点儿风流,风流之外,也不过逢场作戏,无真心可托,并且除了他这个假苏探微以外,她还撩拨过不少。
仪王,隋青云,包括后来者叶骊,都对她死心塌地。
还有他不知道的,后来也知道了,溧阳县主养的那个光头男客。
楚珩用了一点力,迫使她抬高下巴,提起视线与自己对视,心里却似起了一层霾,嗓音发沉:“但我没有死。”
所以呢?
姜月见被握着颌骨,仰视着他,一动不动,好似在出神。
“袅袅,你只能是我的。”沉沉的嗓落下一道声音。
姜月见觉得,那一整坛的梅子酒囫囵吞下,大抵都不如楚珩这一句话醉人。
她快要放浪形骸,化成一滩水渍流在他怀里了。
是他掬着她的身子,不使她往下滑,姜月见才堪堪地稳住。
她爱死了这个答案。
唇瓣朝着他递了上去,近乎用力地吮吸,将他口腔内的口气全部汲取,藕臂环着他精瘦的腰,等待楚珩将她抱起,她分开嘴唇,紧紧搂住他。
“你抱我去榻上,我,我想了……”
楚珩拍了拍她的背:“带肠衣了么?”
姜月见咬牙:“那你等等我,我去找找?”
楚珩又沿着她的香肩落下大掌,轻拍了下:“不必。”
“嗯?”
“兆丰轩有你上次来留下的。”
听起来,太后和他这个外臣在陛下的隔壁偷情,好像已经一回生二回熟了。
姜月见控制不住地脸热,但还是道:“幸好早有准备,我这是有备无患。”
不然等她长途跋涉地跑回坤仪宫,再千里迢迢地赶回来,那点儿情趣和念头早就在奔波里耗空了。
灯光照着雪白的墙壁,映出交缠的身影。
繁复的衣袂褪落,如一朵从中簇开盛放的雪莲。
小半刻后。
楚珩想起一事,提醒她:“袅袅,明日有早朝。”
姜月见却正于兴头上,口中嚷嚷:“不管!”
又过了一刻。
楚珩皱起了眉,大约觉得她实在太奔放热情,可能引起太和殿骚动,兆丰轩的隔音只怕没那么好。
正要说话,太后娘娘拍了拍他的胳膊,催促:“还要!”
那架势,像是在嫌弃男人无用,满足不了她。
楚珩眉目暗了下来,哑声道:“袅袅,是你说的。”
这把火点燃了,摧枯拉朽地烧了小半宿。
以至于次日,当太后娘娘圣装雍容出现于金殿之上时,她的眼底挂着一层犹如调匀的水墨般的乌青色。
幸得太后娘娘一直隔帘询政,并不在人前显露容颜,帘帷薄而隐约,能看见大殿之上一切的动静。
今日也并无不同。
而楚珩作为当今天子的起居郎,也一直伴随君侧,与殿内侍立。
百官汇报他们的“辉煌”功绩时,姜月见已习以为常,只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到了后来,竟然泛起了瞌睡。
神色疲惫,眼下青黑,这都不打紧,可当太后娘娘凤首低垂,有逐渐倒向软靠,昏昏欲睡的迹象时,官员们坐不住了。
太后娘娘自听政以来,一向兢兢业业,深耕不息,这一下引起了不小的骚动。
窃窃私语声,与身后女官轻轻的一道提醒的咳嗽,姜月见的瞌睡虫被打跑了,她霍然一怔,抬眸起来,只见金殿上交头接耳,官帽垂斜的两只展角你攻我打,笏板也被用作了掩饰议论纷纷的工具。
“……”
就连小皇帝儿子,也在诧异地望着自己。
姜月见目露羞愧,身为人母,不能为儿子表率,还往往对他要求严格。她没脸再看,急忙转移视线。
但接着,她就看到了御座之下悄然而立的那个罪魁祸首。
姜月见拨开一角的帷帐,为了能观察得更清晰。她便感觉到,当她在金殿上打瞌睡的时候,那个男人,似乎在讥笑自己。
难道,他是怀疑自己坐在这个位置上的责任心!
姜月见心头的傲气滋啦一声,如烈火烹油般咕嘟往外冒出,扯下幔帐,心里发誓要让他刮目相看。
这是第一次他们一起出现在大殿上,可不能让自己表现得太懒散。
他从前就嫌弃她很懒,她感觉得出来的。
太后娘娘打瞌睡的这一段,极快地被揭了过去。
金殿上恢复肃穆,开始议事。
各官员述职,都是些许寻常小事,包括不足五两银的盗窃案,也得拿来说道说道,并将缉拿这位“大盗”的过程吹嘘得天花乱坠。饶是姜月见不停用护甲掐自己手心,强迫自己保持清醒,听得也实在昏昏欲睡。
但,即刻就有人站出来,石破天惊一语:“臣有本参!”
他拉长了洪钟一般的大嗓门,震得鎏金盘龙柱都似为之一颤。
而小皇帝也终于来了兴致一样,忙不迭正襟危坐,两手从垂拱状态恢复肃严:“讲。”
这个要参人的官员,正是督察院左都御史贺恺之,声音朗朗,势拔五岳:“臣要弹劾上柱国,镇军将军,冼明州!”
冼明州就在朝堂上,如一块屹立不倒的石碑,正处于风暴的中心,被左右浪潮扑打,好奇且指点地打量过来。
从碎叶城归来以后,冼明州官复原职,仍坐在上柱国的位置上,他不除,这天下的武将见了他,都得低着头颅走。
是啊,一个因为自己的好大喜功,害死了武帝陛下的人,凭什么仍然处于这个位置上!
太后娘娘有心为冼明州作保,这是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出来的事,但究竟是为何!这实在教人不忿。
冼明州岿然,身形傲岸,即便深处人群之间,不作惹眼之事,依然如鹤立鸡群,一眼便能觑见他的虎躯,将军一身杀业重,干站着也如能操控金戈铁马,因此只是教人议论,却没一个人敢擅动跟风。
冼明州把手守在武袖底,攥成的沙包大的拳,青筋毕露。
他丝毫都不愤怒今日贺恺之站出来弹劾自己,有意奏请太后贬斥自己,再度将自己放逐。
因为先皇陛下之死,本就是他难以推卸之责。
连他自己,都不认为他无罪。
他这般恶名昭彰、罪行累累的人,忝列武将之首,他实在不配。
冼明州希望,太后娘娘能下达一道命令,削掉他的职务,褫夺他的勋爵,即便是永贬碎叶城,他也……
至于宜笑郡主,他扯了一下嘴角。郡主不是他这种粗人所能高攀,何况,她本也就不理他了。
那荒唐的一夜,对她而言就像被狗咬了一口罢了。
贺恺之弹劾他,是什么词调,不用听,也心中清楚分明。
当贺恺之的声音落地后,金殿上恢复岑寂,众人面面相觑,完全猜不到太后要如何定夺。
就算,太后曾经有意保全冼明州,可这官复原职……
实在有点儿说不过去。
倘若武帝陛下尚在人世,大业朝厉兵秣马,以战养息,走的是挥拓寰宇的开疆之路。这几年,太后娘娘扶持小皇帝在位,算不得有错,不过却是守成养生,与武帝陛下完全相反的路子。虽然说不上谁更对,但还是当年将胡羌打得节节败退,一雪数百年和亲之耻辱的时候最大快人心。
所以,这个贪功冒进的冼明州,就算不重罚,也当有降罪。
楚翊也在沉思。
于公于私,他都不喜欢那个冼明州,何况贺恺之跟冼明州也没有私仇,并不曾想置他于死地,所以楚翊认为,母后可以考虑将冼明州削职放逐。
就算不去碎叶城,剑南道、陇西、岭南那些地方,也可去得。
“朕以为,贺恺之言之有理。母后。”
姜月见自垂帘后,瞟向楚翊一眼。
这崽子一抬屁股她就知道他拉什么屎。
可惜了,他为之愤愤不平的亲爹就在他身后站着,当事人只怕还没他那么激动。
太后静默不说话,目光又看向楚珩。
他低下头,执笔似乎在记录着什么。
噢,他真是干一行爱一行,这个起居郎当得也格外称职。
太后娘娘轻一咳嗽,满殿静得如一潭死水。
文武百官,连同陛下在内,无不将目光转向帘后。
姜月见让玉环递了懿旨过来,垂眉握住笔杆写下几行字,交到了楚翊的手里。
楚翊目光一扫,贺恺之停在御座金台下,瞩目陛下神情,陛下脸上几分惊讶,几分高兴,那种得逞的得意之感直是藏都藏不住,他欢欢喜喜一扬眉梢,抚掌道:“甚好,冼明州,你便贬为并州团练使,无诏永不得回来。”
太后拍了板,尘埃落定,无人再有异议。
照贺恺之的弹劾,冼明州必得被夺去勋爵,贬谪边地,如今太后娘娘也只是折中,并未完全听取,但上位者的威慑仍在,既然如此,也只好听从罢手了。
贺恺之也并没再反对,下拜:“陛下圣明。太后圣断。”
朝会散后,太后娘娘归于太和殿,这当口,陛下要到文渊阁去读书,暂时不会过来。
陛下读书时,起居郎可得闲,他因此跟了姜月见身后。
一入兆丰轩,便将人压在了壁上,姜月见气都没来得及喘一声,便被身后的男人反剪住了皓腕扯在身后,用了几分力量一压,人便如锅贴似的,热气腾腾地贴了上来。
姜月见左右是逃不脱,也索性放弃了无用功,更不想张口惊动了他人。
呼吸凌乱,嗓音也泄露了不稳。
两张红晕弥漫的脸蛋,互相对视,随后,姜月见嗔怪道:“你今天在笑我?”
“没有。”
某人否认得倒快。
姜月见不信,一下愠恼了:“你分明在笑我,你都没有停过!”
楚珩的黑眸动了一下,知她不依不饶,便笑道:“好,便算是有。”
“好嘛,你承认了,”姜月见不满,“你是不是觉着,我特别懒,以前做皇后的时候就很懒,现在做了太后,还懒得让你看不起?”
“不是。”
楚珩咬了一下太后娘娘彤红的,可爱到令他此时必须咬一口来满足的脸蛋。
忍着一丝笑,将她扭开下巴再拨回来,柔声道:“臣只是觉着,太后娘娘太过要强,明明受不住,昨夜,怎么非要激臣?你不了解我么?我最受不得激将。”
他笑,是因为她恶人自食恶果,里头也有雄性自尊得到极大满足的原因。
姜月见闷闷道:“我真的很困!”
小声地抱怨了一句,嘟嘟囔囔的。
“你也,太久了。”
到子时的时候,她差不多就后悔了。
后来又叫了几次水,肠衣破了好几个洞。姜月见觉得太危险才终于推开了他。
今早一起来,揽镜自照时,她被自己淤青的眼睑吓得差点儿跌到了桌子底下,扑了好几层水粉都遮不住,一看到翠袖和玉环那懂事得让人心疼的眼神,姜月见更是又羞又气。
男人都是很喜欢听这样的抱怨的,他虽脸红,却低头将脸埋在她的颈窝,闷闷地笑出了声。
作者有话说:
冼明州:神仙打架,小鬼遭殃……
? 第 30 章
皮肤传来一阵刺麻, 姜月见咬住了嫣红的唇瓣,说不上是羞更多,还是恼更多。
“别笑了!”
太后娘娘威严十足地警告道。
那么喜欢看她笑话?
太后娘娘这警告也软绵绵的无力, 楚珩却真的停止了笑, 双臂揽住太后柔条似的身子,握着她抵向身后镂空芙蓉海棠缠枝花样的槅扇。
姜月见郁闷至极,挑开别话, 手掌推了推男人悍然如不可摧的肩:“说真的,你儿子这么记恨冼明州, 真是出乎我意料。”
怎么说都不听。
楚翊听话得很, 就这一件事,她磨破嘴皮也没用。
靠在她充斥着芳馨的颈项,贴了一晌, 抬起下颌, “我去和他说。”
见她秀美微蹙, 找补一声:“我是说, 冼明州。”
比起楚翊的那点儿不足道的成见,冼明州对自鄙与自厌才是症结。
姜月见想了想,点头。
楚珩这时勾了勾唇:“袅袅怎么紧张?生怕英儿和我太亲了?”
以前她不是这样。
她大概顾忌着,倘若英儿和他不亲,万一他再有了别的女人, 生了别的儿子, 恐怕威胁英儿正统嫡出的地位, 所以不为别的, 就为了儿子前程, 她都会很乐意让楚翊与他亲近。
姜月见咬唇, 斜睨秋水过去。
被她看得呼吸都放慢了。
正要凑过来, 低头含住太后娘娘可爱的唇瓣。
“楚珩。”
她冰冷一声,把他拉扯回现实。
姜月见眼眶微微泛红,冷嘲:“英儿生下来,你管过他多少?”
“……”
他的动作滞了片刻,不再有下一步。
“一直都是我在养育他,不是吗?我一点都不怪你把我抛下,但是英儿,我不能不怪你。他这么喜欢你,处处维护你,为了你几次三番地不惜抵触我,可凭什么你就理所当然地,好像想要天伦时,就能随时撷取,不想要时,又能随手可抛。”
她就是心里不平衡。
楚翊那个不争气的东西,一直对他父皇惦念不忘,压根不知道,他爹对他从来都不珍惜。
“袅袅。”伴随泛哑的一声唤,修长的睫落下一串密影,姜月见扭回脸,看到他垂落的视线,漆黑如深潭般的瞳涌动着愧疚与自责的情绪,其实她心里也梗着难受,可她不知道怎么代表儿子原谅。
楚珩摩挲过她滚烫的面颊,低声又唤道:“袅袅。”
“我之一生,波澜壮阔,杀机四伏,我父疑我,我兄背刺,生母早逝,养母也只偏向亲子,袅袅,我承认,我过往没经历过人世间的任何感情,包括血脉之亲,在看我来,也仅仅只是一滩骨血和肉泥。作为英儿阿父,我的确不够资格,也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处理一段情感关系,这方面我就是个幼稚且不能及格,哪怕连‘妥帖’二字都难做到的人。”
姜月见仿佛被千万根钢针密密麻麻扎进了血管里,刺得又疼,又麻。
她说不出话来,湿润的美眸,震惊地看着他。
楚珩自嘲地抵住她的额头,手掌扣入她脑后如云般的发丝。
“袅袅,”他哑声道,“我爱你,也爱英儿,我会改的,或许你发现了对么,我在改。”
额头相抵,滚烫的皮肤,炽热的温度在传递,蔓延开来。
姜月见的指节轻轻地向他腰间一勾,“你……”
话没有说出来,指尖也没有勾到,面前突然涌入了大片璀璨的金阳,封堵了视线。
他抽身而退,彻底松开了对她的桎梏。
姜月见呆了一呆,双眼被日光晃得好像睁不开了,上前一步,手掌又抓了一空,他已经离开了这里。
她低头看着空落落的指尖。
楚珩,他刚刚对她说——
他爱她。
眼眶里是一片由浅及深的濡湿,肆无忌惮地冲破束缚,汇集而下。
她还以为,最后还是她先说的。
因为他在这段关系里才一直是恃宠生骄的那一个。她对他有多心软,他一定早就知道。
姜月见擦掉了脸上的湿热,绯红的唇瓣划开一抹上翘的波浪。总算赢下一城,她就知道,自己不会在他面前永远都输。
*
冼明州即将离开岁皇城,前往并州赴任,为军中团练使,指挥调度练兵事宜。
太后娘娘还是仁慈了,没有将他打回边塞,永不归京。
冼明州脱去了大将军甲胄,换上了一身平平无奇的劲装,在府中胡乱收拾了一遍,便卷上了包裹,备下快马,要出城赴任。
岁皇城与他有交情的人很少,即便有,看到如今冼明州落魄被贬,也不会前来雪中送炭。
冼明州更厌恶那些执手相看泪眼、依依惜别的假情假意场面,他一向都不喜欢应酬,如今要走了,若说岁皇城中还有任何留恋——
那种牵挂,对对方来说却是一种负担。
所以,莫如没有。
冼明州出城,策马天街。
城中有规矩,不得纵马驰行,冼明州打马而过,实则速度不快。
街道两旁是各色铺面,前方还有一瓦子可供娱乐,因为今日又是十五,整个城里热闹非凡,到处都是游人,冼明州恐马蹄伤人,马速放得慢了许多。
正在这时,从打起的半扇窗里,扔出来一块白玉玛瑙,“砰”地一声,不偏不倚砸中了冼明州的头。
他本就心事重重,加上街道上人声鼎沸,无法听声辨位,这一下,结结实实地把脑袋砸到了,若不是这颗头坚硬如铁,只怕立刻就要起个包。
冼明州勒住缰绳,吃惊地看到地上躺着一块白玉玛瑙坠子,已经碎裂成了两半。
那晚上,缠鸾颠凤、累到人事不知的荒唐,又历历跃入脑海,冼明州手足俱僵,脑子里似被什么摁下了静止,无法思考任何。
郡主的坠子。
那轻浮孟浪的记忆里,头顶上,是一片雪玉般的肌肤,和与那片寒酥相衬的不让颜色的玉坠子,一直在眼前,摇来晃去,摇来晃去……
他一眼便认出来这是宜笑郡主贴身之物。
莫非是郡主在此?
冼明州胸口激烈地一震,他立刻翻身下马,从马蹄底下拾起了那块玉坠子,仰目看向窗台,“啪”地一道剧烈的响声后,那扇窗也拍上了。
冼明州按捺不住激动的心,脑子里一团团乱麻缠得飞快。
郡主来了,她是,给我送行吗?
还是来看笑话,痛打落水狗,她讨厌的轻浮小人,终于被赶出皇城,灰溜溜地夹着尾巴逃走了,从此以后她就自由畅快了?
怀着这种莫名的震颤,冼明州攥紧了碎裂成几瓣的玉坠子,拔步冲进了酒肆客间。
岁皇城的酒肆一楼多半是用来打尖儿,茶博士正殷勤地为客官服侍,冼明州看也没看,径直冲上了楼梯,心七上八下地,闷头就撞进雅舍。
但这撞入之后,冼明州并未看见自己朝思暮想的郡主,帘幕飘飞的雅舍里,男人手把的碧瓷茶盏里溢出一缕茶香,冼明州步子定住。
再也不用往里继续走。
走错了。
他想。
冼明州扭头就要离开。
楚珩叫住了他:“你在找这枚玉坠子的主人?”
冼明州愣了个神,回过身,只见楚珩面前的宝几香案上正躺着一枚白玉玛瑙的坠子,和他手里这一枚,居然是一模一样的。
他惊诧万分,之后的反应,便大大超出了楚珩的预料,那个四肢发达、头脑简单,为人过于鲁直的大将军,当下就拔出了腰间佩刀,一脚踏上了矮凳,刀刃威胁力十足地指向楚珩鼻尖。
“你偷了郡主的坠子?还来!”
冼明州厉口叫嚣,大有不还了郡主贴身之物,便和他不死不休的架势。
“……”
这个冼明州,是怎么看出来,他是个窃贼的?
冼明州被他仿佛盯着一个蠢货的眼神所摄,似有所悟,刀刃颤了颤,他皱眉道:“对了,你不是太后娘娘的相好么?”
又怎么会放着娘娘不去巴结,偷郡主的玉坠子?
楚珩曲指拨开他锋利无匹的破风刀,皱眉:“坐。”
冼明州不吃那一套,他若不说出个所以然,彼此就是敌非友,倘若这姓苏的脚踏两条船,他就算再背上一条人命,也要将这戏弄侮辱了太后娘娘和郡主的狗辈捅出个三刀六洞。
沉默的对峙,彼此各怀心思。
楚珩心道不如收了玉坠子,同这不讲理的粗人大抵说不上好话了,长指才刚刚碰到玉坠的璎珞穗子,唰地,冼明州那刀,全然是照着将他的指骨齐齐斩断劈下来的,重重地砸落,幸而楚珩身手快捷,否则定被他削掉至少一根手指。
饶是这几年已然动心忍性,修炼得炉火纯青,也势必被激怒了。
“冼明州,你疯了不成!”
冼明州压根不想听他说话,嚷嚷就道:“不得染指郡主,将玉坠子还来!”
嚷嚷完了,见对方稳如泰山,丝毫没有要还的意思,冼明州刚要发火,拇指才压在刀柄上古朴的纹路,换了一种攻击的姿势,霍地指骨收紧成蜷曲僵硬的弧度,冼明州脸上的神情,比看见鬼了还要精彩。
那发脾气的声音,都好像是……
陛下!
冼明州的神情就是大白日的见了活鬼。
这个太后娘娘的新宠,真的和先皇陛下,一点干系都没有吗?
楚珩再一次命令:“坐。”
冼明州就如提线木偶一样听话,叫坐便坐,一声不敢吭,想要问一些问题,但欲言又止,生怕是自己想多了,可他照着对面这张脸,左看右看,始终看不出来有关于昔年丝毫的影子。
因为太熟稔,他是把先帝陛下那张和他一身武力毫不匹配的傅粉白脸镌刻进心底了的,因此此刻,他用极为不信的眼神,等待对方再次张口,发出相似的嗓音。
楚珩将玉坠子收了起来,盖上锦盒,交托冼明州:“这枚玉坠,本是我送予宜笑,坠子是一对,因她玩笑与我说,将来要得个一心一意的夫君,生平不二色,我赠她玉坠时便还以允诺,另一枚,我会赠予她夫君。你手中那枚是个仿制的西贝货,真的那条玉坠还在宜笑手里。”
“……”
冼大将军的脸色一时变幻莫测,不知道是这段话的信息量太大,还是他出现了幻觉,好几个霹雳般的消息,一下子炸得他天灵盖上冒火星,短时间内反应不过来。
冼明州期期艾艾,最终挤出来一句:“我绝不二色!”
末了,他依然震惊,眸子幽幽哀哀,似忐忑,谨慎,又似欢喜,迷茫,将楚珩这张脸看了许久,甚至有种伸出指头去戳一戳,看看是真是假的冲动。
“陛陛陛陛——”
一个结巴没打完,楚珩睨了他一眼。
就是这一眼,漫不经心,又派头十足,冼明州“啪叽”,心从九层云端落回了实处,还不敢相信,但已相信。
他激动得脸憋得彤红,想到方才的大不敬,当即膝盖一折,硬挺地跪在楚珩面前:“臣死罪!”
一个头磕到了地上,响得楼下也仿佛能听到“咚”一声。
楚珩扯了扯嘴角。
行了,若不是他反应快,今晚回去之后,少了一根指头,袅袅会杀了冼明州泄愤。
冼明州大喜过望,别说是被贬并州了,就算是一死,也无憾了。
楚珩虚空里抬了手掌,示意他起身:“非你之过,无妄牵连,我有愧于你,并州团练使一职不过暂代,太后另有安排,自入并州以后,姜岩会与你交接。”
冼明州深感被信任,差点儿热泪盈眶,胸口也是血气沸腾,只是,“陛下,这里说话会不会——”
他打了个“隔墙有耳”的手势。
“此间无妨,是我在岁皇城的驻脚。”
冼明州这才放下心来,心说,太后娘娘无论交代何事,他必定尽心竭力完成。
陛下尚在人世,这真是天大的好消息,冼明州直到现在耳蜗都在震疼,可没有比这更教人心怀激荡的了,陛下的宽仁大量,挽救了他死灰槁木一样的壮心。
因此,便也敢问一句:“陛下,是宜笑郡主……她说要臣做,做她……”
口笨舌拙的大将军挤不出那两个字,憋得羞红了黝黑的脸,手指头都不知道怎么摆,撞到剑柄上沉闷地一响。
楚珩叹了口气。
“她没直说。”
冼明州直了眼睛。
没说?
那陛下是……直接赐婚?
这万万不可,当初郡主就是被赐婚给了那个房是安,被辜负了两年韶华,如今,若不是郡主真的看上了他,冼明州绝不答应赐婚。
当下就要将玉坠子还回去。
便噗通,又笔直地跪到了地上,请求收回成命。
这下,连楚珩这种不解风情的都恼火了,拂袖离席:“冼明州,你若一辈子讨不着夫人,便自己认了吧,与人无尤。”
作者有话说:
楚珩vs冼明州
秀才遇到兵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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