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早,许大夫仔仔细细检查了她们所有人后,便准许她们回了家。
翟家那二人得的也不是天花,是梅毒,这里的人也称为梅花病。经过林叶的准许后,许大夫带着她的小药童连人带屋子都给烧了。
一路上,林水走的极快,可见是担心极了一个人在家的如澜,元笙笙没说什么,就在她后面跟着。
两人一路小跑回了家。
林水来到院外,顿了顿,发现了不对劲,她这院子里的门竟然是虚掩上的。
“坏了,怕是出事了。”她一拍脑袋,赶忙冲了进去。
元笙笙亦步亦趋地也跟在后面进了屋,却被林水一声惊呼吓出了一身冷汗。
她随后也跟着进了屋。
屋内桌椅板凳全部翻倒着,她再往地上一瞧,王二麻子那张脸,瞪着两只圆眼就这么直勾勾地看着她。
吓得她汗毛竖起。
不仅如此,王二麻子的身下还摊着一摊的血,她的脖子正中央被刺了一个大洞,血淋淋的,看着是骇人。
“她.....她怎么会在这?”元笙笙被吓得有些磕磕巴巴,她转身想问身旁的林水。
却只见她一个箭步冲进了里屋。
床榻上的如澜此刻被吓傻了,林水拥着他,唤了他好几遍名字之后,他才反应过来,抖着身子将昨晚发生的事情全部说了一遍。
“你说什么!”
“我说了他是恶鬼。”
如澜捂着被子,靠在林水的怀里哭的梨花带雨。
***
尹清院子的门未关,元笙笙轻轻一推就进来了。
小院子里静悄悄地,昨天听了一晚上的何璟碎碎念,现在如此安静,她还觉得有些不适。
元笙笙推开正屋的门,虽然已经是初夏,外头已经热了起来,但无屋内的阴暗还是让她冷的打了个激灵。
她进屋就瞧见一脸血珠的尹清。
他木然地枯坐在屋头中央的那条长凳上,眼睛睁着,但眼球却不在一处。
不协调地活像只破破烂烂被人遗弃在剧场的提线木偶。
在他面前的木桌上还放着那根被如澜打翻在地的簪子,也不知道何时尹清又将它捡了回来。
银色的簪体上早就被擦拭地干干净净,丝毫不见血迹,但尹清他不知道,也看不见。
在用绣线缠绕的簪头的几片叶子上,有了几滴暗色,是血迹,已经渗了进去,显得格外的刺眼。
元笙笙从桌上拿起簪子,轻轻摸了下,心里忽然间就像吃了青梅子一般,
胀胀的,有些酸涩。
她没忍住,伸手抚了抚尹清的头顶。
她知道他是在用他的方式笨拙地对如澜好,他以为将簪子擦干净了就好了。
元笙笙放下簪子,紧接着走到厨房,她先是在旁找了一方铜盆,又寻来一条干净的布巾。
等她做好一切,端着热水进屋的时候,尹清依旧还是维持着她进门时的那个动作,
一动未动。
满室的孤寂好似都落在了他一个人身上。
她快步走过去,将手中干净的布帕子放在铜盆里浸湿,随后又拧干后,执起他的左手,将布巾塞了进去,握住。
“擦擦血。”她说。
可尹清仍毫无反应,仿佛让人摄走了魂魄一般,无论她说什么,眼皮都未抬一下。
元笙笙看着这样的尹清心疼地紧,她将温热的布巾又重新拿在手里,随即弯下腰,擦拭起他脸上的血珠子来。
王二麻子喉间的那一簪子插地极深,极猛,如若不然,也不会喷出来这么多的血。
她与林水将尸体埋在了后山后,便急匆匆地赶来了。
那王二麻子的脚上也染了和翟家那两位一样的梅花病,她不敢相信,昨晚,若是如澜没有和尹清在一起,会怎么样。
万幸,尹清会武功,也万幸,两人在一起。
元笙笙一点点地擦得认真,但因着这大半的血早已干涸在他脸上了,很难擦。
她又怕大力了将他弄疼,只得小心翼翼地不敢用力道,可小力气又擦不干净。
温热的布巾之下,是尹清冰冷到不像个人的身体,不论她做什么,他都这样的一动不动,整个人了无生气。
元笙笙知道,是如澜情急之下说出来的话伤到了他。
但他不开口,她也便不问。
她在等,等尹清愿意给开口她说。
布巾划过他硬挺的眉峰,到了他的眼,接着是鼻子。
他的面颊很柔软,软的一丁点儿也不像是他的脸,倒像是那些自小养在深闺里面的男儿郎的。
“我杀人了。”
尹清嘴巴动了动,出声,他的声音嘶哑,难听地像只走了调的小提琴。
他抬眼两只不聚焦地眼珠朝着元笙笙的方向转来。
只是一眼,
他眼底的憔悴同绝望让她一愣,停下了手上的动作。
元笙笙有一瞬间觉得尹清才是那个被隔离了一天一夜的人,而不是她。
“嗯,我知道,我方才去林水家瞧见她的尸体了。”
“害怕吗?”
尹清声音带着些哽咽,他垂下眸子,不再‘看’她。
元笙笙莫名觉得他又像是只将头埋进沙漠里的骆驼。
他问的模棱两可,害怕什么?是害怕王二麻子的那具已经凉了的尸体,还是害怕杀了王二麻子的他?
元笙笙没说话,只是重新将手里的布巾浸在了装满了热水的铜盆里,水没过她的手,而布巾上的淡淡血迹没入到了水里,
消失不见。
尹清听见淅淅沥沥地水声,一颗心已然提到了嗓子眼,他想起了自受伤以来,很久都未想起的一件事。
那一次,灵儿接到的任务是让他去杀一位身负武功女人,女人武艺不高,但却极擅逃。
他追了那女人很久,之后她逃到荒郊野外,但最后还是不敌被他一刀毙命。
那人临死之前,忽然不挣扎了,她眼底丝毫未见恐惧,有的只是对他的嘲笑。
无尽地嘲讽。
那人说:“像你们这样的人,一辈子犹如阴沟里的老鼠,永远见不到天日。”
他那时候没多想什么,只是觉得那人聒噪,随即便拔刀送走了她,但现在.......
他害怕了。
他不想再当这老鼠了。
元笙笙拧好布巾后,继续为他擦着脸,想起了他刚才的问题,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但随后猛地想起,他的眼睛看不见,于是出声:“不怕。”
尹清怔住,他忽然就不知该如何向元笙笙解释了。
他还有些后悔,后悔将王二麻子的尸体处理掉,这样元笙笙就不会看见尸体,可他怕他这样回去,会吓到如澜。
想不出办法的他,一晚上只能在此坐着,直到她的脚步声响起。
他可以承受如澜对他的恐惧,也可以被骂恶鬼,这些都没有关系,因为他本来就是这样恶心的人。
但他只想求求元笙笙不要怕他。
只是一想到她再也不会温柔地叫他小郎君,胸口就疼得喘不过气。
“好吧,其实还是有些怕的,那王二麻子死的时候眼睛没合上,我进来的时候,她就这样双眼直勾勾地盯着我,吓了一跳。”
元笙笙说着,手下一抖。
“不过,她已经被我和林水埋了,所以就不那么害怕了。反倒是你俩,没受伤就好。”
她说着,拿过尹清的左手擦了起来。
“是我的错。”尹清将手抽回来,低着头,声音闷闷地。
就像如澜说的,他大概骨子里就是一直有毒的蛇,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吐出自己的有剧毒的信子。
一双尖利的毒牙便会伤害最亲近的人。
“不是的。”元笙笙换了个方向,急切地解释道。
她拿过他那只有些蜷缩的残废右手,用温热的抹布细细地擦拭干净:“你保护了如澜,当然没有错,错的是王二麻子,他不应该半夜闯进来,意图不轨。”
“昨晚,她明明躺在地上已经求饶了,可我还是杀了他。”尹清淡淡地陈述,
他知道元笙笙不怕是因为没有知晓是事情的全部,她一定以为当时的情况凶险极了,所以他才不得不用簪子捅了王二麻子。
但其实没有,他只是想杀便杀了,并没有理会王二麻子在他的脚下的求饶声。
如若当时放了她,如澜也不会受伤的,只是他莫名地不想放。他与她不一样,大概是因为他骨子里的嗜血怎么挡都挡不住吧。
“嗯,这些我都知晓的,你眼睛看不到,无法办法分出真假的,王二麻子素来为人狡猾,万一他只是假意求饶,你们俩还是会有危险的。”
元笙笙一想到那人身上的梅花病就觉得恶心,许大夫来的时候就说过,这种病得了不治就会像翟桦那样,最后全身溃烂而亡。
昨日,翟家的事情闹得那么大,她定然也是知晓的,故而她才会知道昨晚林水不在家,是以,她才半夜翻墙进来。
所图为何,不言而喻。
元笙笙气愤地毛巾摔进铜盆里,对着尹清一字一顿:“反正你没有错,自古以来,倒哪里都断然没有苛责功臣的道理。”
“如若昨夜不是你,林水现在指不定就抱着如澜的尸体哭的死去活来呢。”
“你没错,不用觉得难过。”
“如澜想必也是吓到了,才会说出来,这样过分的话。”
“饿了吧,等等我,我将这里收拾了,便带你去镇上吃面,请你吃最好吃的面!”
元笙笙端着铜盆,叨叨地说个不停。
她倒是也没发现,
尹清垂下的眸子里,亮晶晶地,
好似落满了星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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