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逆子

    赵煜在胜遇府为官近两年,从前只听闻城郊密林有一片禁地闹鬼,但那地方久而久之,没什么人去,更没出过什么大乱子,也就只当个乐子听了便罢。可……从来不知道城郊还有一座废弃的庄园。

    他带人跟着三两的指引寻到此处。

    海东青呼扇着翅膀,又一次落在赵煜的护臂上,叽咕两声,示意任务完成,目标就在里面。

    看向旧庄园,大门上悬挂着经久未曾修缮的匾额,四周攀附这繁复的花纹,匾额上雕刻的文字是“怯春寒居阁”。

    这庄园的名字,该是取自“半怯春寒,半宜晴色,养得胭脂透。(※)”写得是海棠花。

    倒挺风雅。

    但……又是海棠。

    周重从一边猫到赵煜近前,道:“大人,人手都已经布置妥当,咱们进去吗?”

    赵煜点点头,吩咐道:“周大人在此压阵,别让人跑了。”

    说着,他起身就往大门走过去,沈澈非常适时的跟上。

    赵煜看他一眼,没做阻拦。

    反正也是拦不住的。

    还是周重不放心二人,点手叫几名自都城三法司带来的高手跟上。

    庄园的大门开着一条缝隙,赵煜用剑柄顶住门板,往前推,预料之外,门的转轴并没因为年久残破而发出让人牙碜的吱呀声。

    庄园院内,虽然破旧,倒也并算不得衰败。

    地上没什么枯枝残叶,显然是时不时有人打扫的。

    门内,入眼是一座影壁墙,上面的浮雕花纹繁复至极,与匾额上的相似,赵煜有一瞬间的晃神,觉得这雕花像是在哪里见过,又想不起来。

    隧而觉得自己过于敏感了,便不再理会,往院子里走。

    他身后一名捕头上前来轻声道:“大人,两名嫌犯在此藏匿,还是由属下等先去探路吧,以免有机关埋伏。”

    赵煜做了个“不必”的手势,左臂举过头顶,瞬间,三两盘旋而下,悄无声息的落在赵煜左臂上。

    “去,找找在哪间屋里。”赵煜低声道。

    三两训练有素,贴着房顶飞走了。

    片刻,就转还回来,落在地上,拍打着翅膀,示意赵煜跟它走。

    众人大开眼界,寻思着,这鸟儿要成精。

    就差会拿翅膀子当胳膊指路了。

    三两指引几人,来到二进院的东厢房,就又鸟悄的飞回树顶去。赵煜转向几名捕头,做手语指引几人分散开来,在院子里埋伏好。

    再转头看沈澈一眼——这位……随他吧。

    即便帮不上忙,他总不至于坏事。

    打定这个主意,赵大人轻手轻脚的走到窗根下,侧耳往屋里听。

    沈澈果然驾轻就熟的跟着他,挨着他坐下,手很自然的搭在赵煜右臂上,也往屋里听。

    屋里正有人说话,听声音像是江吟风:“你怎的最近脾性变了,从前你从不杀人的。”

    然后,就是静默。

    过了好久,才听见另一人轻叹一声,道:“曹应雄日日拍江游北的马屁,时不常就说你忘恩负义,是养不熟的白眼狼,闹得你声名全无。我不过是出口恶气,而且,这样才能证明你的清白。怪我?”

    是江顾帆,但声音颇有些悲凉。

    江吟风道:“我怎么会怪你,我的命是你救的,否则,现在我该被师父……”说着,他重重一声叹息,“被你爹杀了,交给官府,嫁祸做凶手买好去了。我只是……不希望你手上沾血。”

    江顾帆突然就冷笑起来:“你帮我做跛脚的矫正器,偷偷教我武功,为得不就是今天吗,又装什么心痛?”

    随后,是一阵脚步声响,向窗边过来了。

    沈澈在赵煜手臂上一送,二人极为默契的闪到窗户左右两边,一骨碌起身,紧紧贴着墙壁站好,几乎同时,“咔哒”一声锁扣轻响,窗子便被江顾帆推开了,他深吸一口窗外的空气,才鼓足勇气似的转过身子又注视着江吟风:“而且你又怎知我之前没杀过人……”

    “顾帆……”江吟风也走到窗边,声音柔下来道,“趁着官府的人还没找到这里,你赶快走吧。”

    “走?”江顾帆冷声道,“让我走去哪里,莫非王土的地方,我去做一辈子逃犯?”

    接下来,又是死一样的静默。

    赵煜和那两人只被一扇推开的窗子阻隔着,就连那二人的呼吸声,后隐约能听见。他寻思着,这案子果然有更深层的因果。

    终于,江吟风打破了沉寂,又低声唤了江顾帆的名字,音调悲切又无奈:“你拿着这个,去北遥的岚平城……”

    “什么意思?”话没说完,就被江顾帆打断了,“我做这些不是为了让你给我安排去处的,若是这样,还不如一早让你离开。我去衙门告发你,是为了在江游北手下保你的命。而且,我和江游北……我年少时拼命想让他看我一眼,如今……终归需要有个结果。”

    话题越发焦灼关键,赵煜忽然就听见一阵轻却杂乱的脚步声,还来不及暗道不妙,便看见陆吴川和江游北,偷偷摸摸、极为小心的自一进门处走过来。

    可这院子的第二进门前没有影壁墙。

    江顾帆二人正好能够自推开的窗户,斜向看见二进大门,只是二人交流正在急炙之际,尚未在意外面来了人。

    赵煜忙打手势制止来人。

    可江游北就像没看见一样,大喝道:“逆子!你果然在这里!起初邱延说你杀害曹镖头,为父还不相信。到底怎么回事,你二人是何时同流合污,又为何制造那么多惨绝人寰的凶案!”

    他说着话,眼神一飘,晃了一眼窗户根儿一左一右的赵煜和沈澈,只当没看见,归正心神,看着自己的儿子:“你快随为父去投案!”

    屋里的江顾帆半晌没说话,而后蹦出来一句:“那么爹也随孩儿一起投案吗?”

    “你胡说什么!”江游北喝道。

    江顾帆悲凉的笑,赵煜看不见他的表情,也能听得出,这是一种死心的笑声。

    只听江顾帆继续道:“是因为我天生残疾,你才对我视而不见、万般厌弃吗?今时今日,孩儿可以当着陆大人的面承认,杀害曹应雄和三名捕快、重伤钱天崖的都是我。如何?我即便残疾也有此身手,你还觉得我丢人吗?能正眼看我了吗?” 他这话说得平淡极了,就像在讲述今天晚上吃了什么一样,全听不出半分激愤慨切,“但……雨夜都城郊外与赵煜大人过招,杀死钱天崖,以及最初的那两起命案,不都出自你手吗,爹爹?”

    江游北把脸一沉,道:“胡言乱语!我是嫌弃你跛脚,却依旧好吃好喝的供养你,可你何时背着我偷学十花刺的招数,与这孽徒狼狈为奸的残害无辜之人?更要嫁祸为父?”

    江顾帆冷哼一声,手在窗沿上一撑,自窗子里一跃而出,脚落在地上“哒、哒”两响,一轻一重。

    而后他一步一步向江游北走过去,脚几乎看不出跛。

    赵煜依旧站在窗边,江顾帆尚没发现他。

    此时,赵煜便确信,那日雨夜都城郊外射杀钱天崖的凶手不是他。

    那人的武功比他高得多,不大可能至此都没发现他藏身在咫尺范围内。

    江游北该是第一次见儿子一改往日的残颓之态,也睁大了眼睛,颤声道:“你……你的脚……”

    江顾帆道:“是吟风帮我打造了木垫脚。”

    此时,知道玄机,再仔细看江顾帆的双脚,果然看出他左脚的鞋子自里面垫起来一寸余,只是这鞋子做得非常精妙,加之他平日里穿的衣裳下摆极长,不刻意看,几乎看不出什么不妥。

    从前,赵煜见他几近拖地的衣摆,以为他是自卑,想把腿脚遮住,如今看来,倒是为了遮掩鞋子的奥妙。

    “爹,事到如今,你还不承认自己为了依附朝堂就杀害无辜,又想贼喊捉贼的嫁祸给吟风,向朝廷买好吗?”

    江游北极快的向赵煜扫了一眼,向江顾帆喝问:“你……信口胡言,简直……简直就是被那逆徒闹得鬼迷心窍,早知如此,为父当年无论如何都不会收留他!还该一早就掐死你!”

    江顾帆深吸一口气,即便赵煜看不见他的神色,都能自他的动作看出压抑。

    江顾帆幽然道:“儿子这样说,自然是拿得出证据。”

    他话音落,便伸手入怀。

    赵煜身处的地方视野不好,只能看见江顾帆从怀里摸出了什么,江游北突然就睁大了眼睛,但他还不及反应,便是“砰——”的一声。

    距离太近了,再如何,江游北也没想到亲生儿子会突然向自己出手,来不及反应,便应声倒地。

    几乎同时,陆吴川被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非常丢人。

    惊变太快。

    赵煜和沈澈同时冲过去。

    埋伏在四周的捕快们一拥而上。

    屋里江吟风“哎呀!”一声,喝道,“别伤他!”

    自窗户一跃而出。

    唯独江顾帆无情得像一只怪物,居高临下的俯视生父。

    再一眨眼的功夫,手铳已经不知怎么的到了沈澈手里。

    江顾帆却只是呆立不动,看着江游北眼眸逐渐暗淡下去,脸上复杂的神色就此定格,也不知是对江游北说的,还是在自言自语:“这是你我今生最好的结局,比起过堂受审,我送你个痛快,就算尽孝了,”

    说罢,他转向赵煜,“赵大人,可以比对弹丸,这支手铳,就是射杀钱大人的那一支。”

    他话语平淡,表情也平淡,两行泪水滑落,依旧平平淡淡。

    沈澈调转手铳的枪口,把凶器交在赵煜手上。

    枪筒还略微烫手。

    这枪名为六翼铳,是能够连发的火器。按理说该只有官家存有极少的几柄。不知江游北有何门路,得到这么好的东西。

    赵煜目光转而投向江顾帆:“江少镖头,天崖死于射杀这件事,你是如何得知的?”

    这事从未允许对外公布过,为保万无一失,就连陆吴川都不知道。

    即便江游北是真凶,赵煜也并不觉得他会把这些事告诉被他嫌弃的儿子。

    作者有话要说:

    ※出自张鎡的《念奴娇·宜雨亭咏千叶海棠》——

    祝天使十一快乐~

    第28章 毁灭

    “是草民我亲眼看见的,”江顾帆依旧平淡,“那日夜里,草民看见赵大人和另一位官差大人先赶来增援,而后,因为有人带了大批士兵前来,他……我爹才向马车里的人开了火。”

    这般的叙述确实如同亲眼所见。

    江游北身手奇谲,赵煜觉得他功夫比自己高出一大截,而今竟然落得在亲生儿子手中丧命的下场。

    “但其实,对钱天涯几人下手的,是我。雨夜,江游北被我设计诓去灭口,我还指望你们能把他拿下,万没想到……”

    他话没说完,江吟风喝止道:“不是你做的事情不要乱认!”

    一直,江吟风说话都温文有礼,声调不曾高过,此刻他情急大喝,赵煜不由得看向他——见他神色是真的焦急。

    江顾帆看他一眼,幽幽的道:“可是,就是我做的呀,吟风啊……我的心早就黑了。”

    “那人是你爹……你父子二人到底……”一旁的陆吴川终于从惊骇中缓过神来。

    江顾帆眼眸看不出丝毫悲意,反而含着些笑,道:“刚才你也听见了,他想把自己做过的恶事,嫁祸到我身上。在江游北看来,他身边的人,只能分为两类,有用的和没用的。这么冷血的人,我反将他一军让他自食恶果又有什么错?养蛇化蛟,终归是自讨苦吃,死于蛇缚。”

    显然,江顾帆接受到来自父亲的信号——自己是没用的那类。

    他说完这话,看向江吟风,见他脸上满是扼惋,向他摇摇头,道:“不用难过,我这辈子最好的归宿,就是早死早托生。”

    “为什么要杀做纹刺的秦姑娘?又为何要对钱大人下那般毒手?秦姑娘和钱大人……不是你们随机选择的吧?你……为何连一个小孩子都不放过!”周重提出了案件中最大不解。

    他早已成家,家里有个五六岁的儿子。为父母者,看不得幼童的苦楚,即便被害的孩子与自己毫无关系,周重的语气还是越发急躁愤怒。

    江顾帆叹息道:“让一个小孩活在没人疼爱的世上,不如送他早入轮回……”

    像是在回答周重的问题,又像是在说自己。

    周重已经气愤不已,几乎要冲上去揪住江顾帆的衣领。

    被赵煜一把拉住。

    江顾帆冷笑着摇了摇头,自顾自解开衣裳,露出上身的皮肤,就见他背后纹着一片巨大的海棠花瓣,但只勾勒出外形,颜色还没有晕染完,色彩过度的地方看着很突兀。

    如镖旗上的徽纹,亦如凶案现场的血画。

    “因为我爹知道她在给我纹这个,每次留在命案现场的海棠花瓣,是他为了嫁祸给吟风留下的,吟风会用十花刺,如果现场再有海棠花瓣,他就能顺理成章的把吟风打造成因为被他逐出镖局,而欲对镖局栽赃嫁祸的恶人。若说依靠自污嫁祸旁人,他江游北首当其冲的娴熟。”说着,他看向江吟风,眼神柔和下来。

    赵煜看在眼里,心道,看来这二人莫逆极深,彼此会意一件不必言明的事情,默契如此。

    江顾帆继续道:“所以我就在自己身上纹了一个巨大的,”他惨笑起来,像是在嘲笑着什么,“后来案发现场的血花瓣,你们肯定看见了,是我画的……我想让他嫁祸给自己的亲生儿子。可谁知道……这些被钱天涯撞破了。”

    赵煜默默的听。

    依着江顾帆的意思,他爹江游北的初衷是为了攀附朝廷,但自从自己拒绝他的投诚之后,他寻不到契机,于是制造命案,想先嫁祸给江吟风,再帮朝廷破案……

    借此来笼络官家。

    若如此,从前与他相处时,莫名的细小违和感,倒也就说得通了。

    只是,方才江游北一进院子,眼见赵煜在窗后,就随即改变了策略,把事情全都推到儿子身上。

    果然如同江顾帆所言,在江游北的世界里,一切只能分为有用和无用吗?为了亲近朝廷,连儿子都能舍出去了。

    刘备摔孩子——这般刁买人心吗?

    但他现在已经死了,只怕永远都没有答案。

    “那最关键的十花刺还有在曹应雄身上留下创伤的匕首,现在都在屋里。”江顾帆继续说着,向赵煜示意。

    几名捕快即刻进了屋里,拿出一柄武器,外形似是剑,但仔细看,“剑身”的部位却罩得是个四棱立体的鞘。

    赵煜把它抽/出来,果然如当初他在兵部记档上看到的那样,四面刃口,每一面都有血槽。

    十花刺,杀人利器。

    “吟风的兵刃前些日子莫名其妙就丢了,接着,城里便开始出现命案,”江顾帆道,“直到……我无意中发现江游北独自一人在屋里摆弄吟十花刺,才觉得蹊跷,暗中跟踪查探,发现就连他与吟风闹翻,都在算计之中。”

    于是他便彻底遂了江游北的心愿,索性让凶手变成亲生儿子。

    赵煜突然想起什么,抽出长剑,用剑尖在地上写下几个字。他书写的文字奇怪至极,在场的人都不明所以。

    唯独江顾帆似笑非笑的眼中,露出些笑意,道:“赵大人试探我?我是殉道者,在秦念儿家里留下书信的人就是我。”

    至此时,赵煜对江顾帆所述之事又多信了几分。

    他方才写的,便是北遥族弃用数百年的军用密语,凶案现场留书上所用的文字。赵煜问道:“你书信中说的天大的秘密是什么?”

    江顾帆先是一愣,而后向赵煜戏谑的答道:“我逗你的。”

    说完这话,他就不再看赵煜了,转向江吟风,见对方颇为关切,目不转睛的注视着自己,才逐渐收敛了诡异的表情,淡淡的道:“不用紧张,我没想自我了断。”

    再就闭口不言了。

    直到他被当作重犯,上枷带镣,回到府衙里,无论赵煜问他什么,他都或是沉默,或是摇头。

    但赵煜总觉得,他定是知道些什么,那句“我逗你的”才是谎话。

    堂审过后,江顾帆被押入牢,要和身为证人的江吟风分别时,他又笑了。

    只不过,不再有阴霾、狰狞或悲凉。

    他的笑容里,满是暖阳徐风。

    “我终归是孤帆,要随风远去了,你保重,”他转身要走,想起什么顿了脚步,“我院子里的那对鸟儿,麻烦你照应……它们从来都是笼中雀,放飞了也活不了,若实在懒得养,就给它们个痛快吧。”

    这是江顾帆向江吟风说的最后一句话。

    随着赵煜梳理案件的细节,一切似乎都有了解释:

    江游北有心依附朝廷,被赵煜婉拒,之后他心生一计,想自导自演一出力挽狂澜,大义灭亲的戏码,舍弃江吟风,只为了让胜天镖局搭上官门。

    可惜他千算万算,没算到江吟风与江顾帆私交甚好,更没算到江顾帆看破了他的伎俩,一直对他暗查跟踪。

    但他最算不到的,是多年来对儿子的嫌弃、打压,让儿子心底的愤意滋长。

    江吟风给江顾帆的点滴关心照顾,都变成了他最终向江游北倒戈的动力。

    他在捍卫对他好的人,而那人不是父亲。

    事情到这这般田地,一切都似乎严丝合缝了。

    案子看似结了,但若细想……

    胜天镖局镖旗上的徽纹图案,江吟风的随身武器十花刺,还有曾随江游北雨夜突袭的帮手们的身份……其间渊源千丝万缕,都解释不清。

    若要溯源,是个浩大的工程。

    更甚,赵煜心底不安,源自他多年办案积累得来的对人性的直觉——江顾帆手刃生父,下手太过决绝了。

    他对父亲的愤恨,不该是杀之后快。

    而应该有很多话想听父亲亲口说出来才对。

    但他二话不说,就把江游北了结了,反常的急切。

    这场毁灭来得太快了,他未能看到江游北的叹惋,惊骇,这整起事件中,最能让他身心愉悦的环节,还没开始,就结束了。

    一切不合逻辑的细节背后,都富有深意。

    至于为什么?

    尚且想不通。

    可终归,这些不过是赵煜的猜测和隐忧,没有真凭实据。

    赵煜找不出能够推翻如今定案结论的疑点。

    细碎的善后工作,让赵煜连轴转数日。他费心劳思的回顾细节,终于,内伤未愈,背上的伤口发炎,低烧还是转为高热了。

    这日晨起,他就浑身发冷,脚刚沾地,双腿一软,又一屁股坐回床上。

    今儿个算是废了。

    “衡辛……”他张口叫人,嗓子好像卡了刀片一样,一说话就火辣辣的疼。

    片刻功夫,衡辛端着一只药碗进来,快步到赵煜身前,手在他额头上一探:“哎哟,这么烫!您快把药喝了吧。”

    赵煜强忍着嗓子疼问道:“这什么药,你能掐会算,知道我今儿要不舒服?”

    衡辛接话道:“小的可没这本事,是太子……沈侍卫天还没亮,便吩咐随行御医押着您每日起床的时辰熬制的。”

    原来是沈半仙儿。

    也正是因为衡辛一提,赵煜突然意识到,自从江顾帆下狱的那日,他就没怎么见到过沈澈。自己忙着归整案情,而那人像也有什么忙不完的事。

    “他人呢?”赵煜问道。

    衡辛清了清嗓子,突然捏腔拿调,学着沈澈的模样,道:“他要是问我去哪儿了,你就跟他说‘前几天忙乱,没顾得他,今儿让他喝了药好好歇着,别尽操闲心。等我回来,自然有交代。’”话到这儿,衡辛见自己东家的脸越拉越长,立马识相地收敛起模仿沈澈数落赵煜的模样,摆上自己一副笑脸,“殿下也是关心您,话糙理不糙。”

    赵煜无语。

    怎么叫操闲心。

    合着发烧倒是不负所望了。

    想到这,他赌气似的,接过药碗,豪气干云的喝完了。又把碗扔回衡辛手里,往床上一窝,脸朝里,抱着被子闷不吭声。

    汤药剂量很重,赵煜喝下片刻,眼皮就越发沉重,困意袭来,那点儿小脾气也就消散了。反而不知为何,回想衡辛学沈澈的模样,心里还有丝丝暖意升起来。

    沈澈对他,就像毒药,想戒戒不掉。

    胡思乱想着,不大会儿闷头大睡,出了满身的汗,昏沉得连个梦都没有。

    一觉醒来也不知是什么时候,自己倒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寝衣都被汗水浸透了。

    “你醒了,有哪里不舒服?”

    一听这声音,赵煜立刻半分睡意都没了,撩开床帐,就见沈澈正起身,走到桌边,倒上杯水,端过来。

    作者有话要说:。

    第29章 令牌

    温水入口,润了喉咙,赵煜干剌剌的嗓子舒坦了些。

    赵煜“多谢”还没道出口,就见沈澈颇为熟悉的自角柜里摸出一套里衣,扔给过来。

    “把汗湿的衣裳换换,孤给你看看伤口。”

    赵煜没再扭捏,换了寝裤,裸着上身,让沈澈帮忙换药。

    一回生,二回熟,更甚太子看不见。

    这一次,太子殿下手脚也比上回麻利,不大一会儿功夫,就把伤口清洁完毕,重新敷上药膏。

    帮赵煜缠上干净的白帛时,沈澈就坐在他身后,双手自他腋下穿出来倒手,恍如来自背后的拥抱。

    离得近了,轻柔的气息喷在赵煜耳根。

    顿时赵煜耳朵后面烫烫的,心底有一丝小火苗燃起来。

    “赵大人,怎的热还没有退下去?”沈澈突然开口,紧接着,手就搭扶在赵煜颈后的皮肤上,“这么烫?”

    赵煜顿时像坐在炸药上了,人一下就弹起来,张嘴也不知该如何回答,半天挤出来一句:“不劳殿下费心了。”

    他心脏狂跳,慌乱着,把还没扎好的白帛胡乱的打上个结。

    略定下心神,才发现沈澈安安静静的坐在原地,嘴角又勾起那抹似有似无的笑意——总让赵煜觉得他是故意的。

    “可你身上还在发烫呢……”太子殿下极合时宜的又补充一句,说着便起身,来摸赵煜额头,“你躲什么,孤又不会把你如何……”

    “微臣没事,”赵煜终于把心猿意马收罗起来,在千钧之际,挡下沈澈的手,退回床边,拎起衣裳,火速穿好,“殿下前来,不会只单纯为了体恤下属吧?”

    “是啊,就是。”

    “……”

    一丝难以察觉的无语飘过,赵煜道:“殿下的心意下官收到了,殿下近日也操劳,赶快回去休息吧。”

    逐客令非常的明显。

    沈澈充耳不闻,非但如此,还又闲散着晃悠回座位上,二郎腿一翘:“殉道者是何意,你想知道吗?”

    江顾帆曾在秦念儿家里用北遥族的古文留书,自称是殉道者,可他认罪后,赵煜再如何问他,他都不做回答。

    此事,也算是案件尚未解决的疑点之一,赵煜吩咐人去查了,还没有结果。

    难不成沈澈这几天早出晚归的,是为了查这事儿?

    他确实说过,此来胜遇别有目的。

    “请殿下赐教。”

    沈澈肉眼可见的得意起来了,摇头晃脑的道:“赵大人得拿些什么来换才是。”

    赵煜非常想脱口而出,回他一句:不说滚蛋。

    可思来想去,真这么说了,也不妥。

    便压着脾气,道:“下官有何事物入了殿下的眼,殿下知会一声便是。”

    沈澈道:“孤还没想好,想好了告诉你。”

    有那么一瞬间,赵煜觉得自己一脚已经迈上贼船了,刚要反驳,沈澈就好像生怕他反悔似的,从怀里摸出个锦囊,向赵煜扔过去。

    争先恐后,异常急切。

    “定钱”都扔到怀里了,赵煜只得伸手接着,入手“嘡啷”轻声响。

    是当日沈澈要“走镖”的东西。

    阔开锦囊的口子,里面是散碎的小金镏子。

    太子殿下出手,果然不同凡响。

    赵煜把锦囊沉在手里有掂了掂,金块翻滚,便自袋子底下翻滚出个不一样的东西来。

    是一个只有铜钱大小的牌子,入手沉实,表面鎏了金,但似乎因为年头久远,边角已经磨损,露出里面的黄铜底子。

    牌子的正面,雕了花纹,中间一个“令”字。

    赵煜看着,不禁皱起眉来,片刻功夫,想起来了:这花纹,与当日胜遇城郊怯春寒居阁影壁墙上见到的雕纹一模一样。

    当时就觉得影壁上的花纹眼熟……

    可是这令牌他也不曾见过。

    想到这,赵煜的头一阵跳痛,好像脑子里有什么东西拼命的往眉心处钻,要钻破他的骨骼皮肉,逃出脑袋。

    于是他狠狠的捏了捏眉心。

    又把牌子反过来瞧。

    更是心惊。

    令牌反面,一片海棠花瓣,雕工灵动,像是自树上飘摇而落,恰巧就被牌子接住了,便封印在其中。

    赵煜有所思,修长的手指先于意识的,不经意间就把牌子夹住,让它滚动于指间。

    异常的熟练。

    沉稳压手的触感,勾引着激发于骨子里的熟悉感。

    他曾与这块牌子这样相处过……

    前世吗?

    “你如此在意这个?心跳的声音都急促了。”沈澈坐在一旁问道。

    赵煜也不知该如何答他。

    好像有前世的过往,被他遗忘在不知道哪个角落里。

    心思飘得深了,头却痛得像要炸开了一样。

    一不留神松了手,令牌和锦囊掉在地上,金镏子踩出清脆的跳动声,滚得到处都是。

    “怎么了!”沈澈觉出他大不对劲,起身过来想扶住他。

    赵煜却触电似的把手弹开,这样的时候,他的理智早就被轰飞了,只剩下被前世记忆引导着的自我保护意识,让他对沈澈的第一反应是躲避和推却。

    他趔趄着往后退开两步,一只手撑在桌子边,另一只手扶住额头,好一会儿功夫,头痛才渐缓。

    这才抬眼看见,沈澈就呆愣在原地,像是被他的反应惊到了,局促着不知所措——一副想上前关切,又不大敢的模样。

    赵煜冷静下来,也觉得过激了,道:“下官……许是烧糊涂了,惊了殿下的驾,请……殿下责罚。”

    沈澈当然不信他是烧糊涂了。

    他方才听得分明。赵煜是在看见那块鎏金令牌的时候,呼吸和心跳声才明显起了变化。

    即便这人似乎在极尽克制,但依旧逃不过沈澈的耳朵。

    要说沈澈自当年眼盲之后,耳音和嗅觉就灵便起来,有时让他觉得,其实也挺方便的。

    他曾在心里想,若是一辈子就这样了,倒也无妨。

    唯有一点点遗憾,他心底有个微弱的声音叫嚣着愿望,他想再看一眼当年的少年。

    五岁那年的遥遥一望,赵煜的模样就深深烙印在他的记忆深处,在他心底点燃了一团难以名状的悸动,这么多年都不曾熄灭。

    “不对……你认识这东西?”沈澈道。

    赵煜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说,于是破罐子破摔的坐在椅子上不说话。

    沈澈叹了口气,料想对方现在八成病得难受北受的,脾气沾火就着,也不再拐弯抹角,直言道:“这是数百年前北遥族一个组织的令牌,孤当年机缘巧合得到后,就……因为一些一言难尽的因果,一直在暗中查探,殉道者,是这个组织中较高阶层的称呼。”

    他追查此事,一半因为皇族内部的纠葛,另一半则是因为与赵煜相关的那个怪梦,被他直接隐去了没有说。

    但经此一事,沈澈几乎在笃信,赵煜与这段过往,多少是有渊源的。

    可赵煜倒好,听了沈澈的话,只觉得脑袋更疼了,意识都要飘出身子去。

    最后也不知是怎么,半推半送的把太子殿下这尊大佛请走的,然后,几步折回床上躺倒,闭着眼睛什么都不敢再想,只盼着能睡着,哪怕是昏死过去都行。

    可偏偏头越疼,他的意识就越是清醒,反而就越发要去想沈澈刚才说的话。

    最终,赵煜心一横,眼看意识已经不受自己主观控制了,就任由它飞到天边去好了,头疼既然止不住,睡又睡不着,他也就只得闭上眼晴强忍——

    有种疼死老子!

    半睡半醒时他做了个梦,那枚令牌还是崭新的模样,依旧滚动在指尖,被他极为娴熟的把玩。他拿着令牌去见了什么人,可对方的面容一直埋在一团迷雾里。

    但自身形看,这人不是沈澈。

    就这样,他不知何时才真的沉沉睡去,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日清晨。

    赵煜坐在床上缓神,他竟然真的昏睡了一天一夜,好在这次醒来,身子轻松许多,头也不觉得疼了。

    眼见赵煜刚缓和些,陆吴川便忙不迭的想安排筵席庆功轻松一日,被沈澈阻止了。

    暗中合了赵煜的心意。

    案件善后的工作差不多了结,赵煜到院子里透气,便听见一声鹰鸣。

    三两盘旋而下,落在他手臂上时,赵煜只觉得手肘一沉,竟险些没经得住它的斤两——肉眼可见,这货肥了一圈。

    赵煜打量它,道:“几日没见,你吃什么了?”

    三两像是也明白,主人这是嫌弃它了,叽咕两声,圆脑袋就往赵煜胸前蹭。

    赵煜这回不吃这套,手臂一扬,三两借势而起,展翅飞上枝头。赵煜站在树下叉着腰:“自己猎食去,一看就知道,案子上立功了,就有人上赶着给你好吃的,再肥老子就把你拔毛炖了!”

    这话说完,一人一鹰就这样一个树上一个树下,僵持了片刻。

    终于,还是赵煜在气场上略胜一筹,让三两明白,自己主子没跟它开玩笑。低头看看自己已经圆得挡住脚的胖肚子,长啸一声,拍拍翅膀,飞走了。

    沈澈这时则就站在院外。

    赵煜数落自家鸟儿,他听得再清楚不过了。于是太子殿下寻思着,要是让这人知道,自己为了和三两搞好关系,三天两头给它加餐……

    咳。

    幸亏三两不会说人话。

    听他训鸟儿的腔调,就知道他身体好多了,便也就放心。

    皇上让尽快回都城的旨意已经被自己压了好几天,看来明日终于可以启程了。

    他转身离开,没有进去招惹赵煜。

    毕竟,山高水远,来日方长。

    第30章 别扭

    涤川城郊,天子脚下。

    郊野的景色,都更大气磅礴一些。

    官道宽阔,三里一亭,十里一阁,赵煜挑开车帘往外看,眼看马车行到当日钱天崖等人遇害的地方。

    半月的光景,已经恍如隔世。

    绿草野花已经有夏日郁郁芬芳的模样,生机盎然,哪里像是不久前发生过那般惨案。

    这是他第二次自胜遇府回都城来,短短个把月,经手过两起凶案。

    这两起案件结局惨烈,最让赵煜觉得不爽的是,都有涉案人在他眼皮子底下殒命。

    当真是邪性赶在一起了?

    他正看着景色出神,车外一匹马儿自后面轻巧的贴近窗边。

    是沈澈。

    太子殿下借口车里闷得慌,要求出去骑马透气。

    其实赵煜大约也是明白的,这人体恤他大病初愈,有意把马车让给他——让他在车里怎么舒坦怎么待着。

    可若非是一直在车里睡觉,马车坐久了也是累的,他正想说也下车骑马透气,还没开口,便见沈澈神色突然戒备起来,注意力集中在大道前方。

    车里毕竟视线不佳,赵煜只隐约瞧见有什么人突然自官道旁窜出来,快步拦在道中。

    接着有个苍老的声音大声喊道:“车里是赵煜大人吗!老朽身怀冤情,求赵大人做主啊……”

    车队就这样停下来。

    沈澈就着车窗边,低声道:“我去看看。”

    轻夹马肚子。马儿小跑着上前去了。

    半分架子都没有,好像还继续坚守着他侍卫的职责呢。

    太子殿下当侍卫上瘾,赵煜可不能真把他当侍卫。

    也就紧跟着下了车。

    这才看清,拦车的是个老人,此刻正佝偻着身形跪在地上。他的衣衫已经很旧了,但胜在干净整洁。

    从服制看,该是个文人,只是不知为何,家道破败。

    沈澈翻身下马,行至他近前,柔和了声音道:“听声音是位老人家,您有何冤屈?”

    老人这才抬起头来看眼前的年轻人,有些迟疑的问道:“你……你是赵大人?”

    这时,赵煜也已经行至沈澈身旁,道:“本官是赵煜,老人家拦停车马,有何话讲?”

    老人已经浑浊的双眸投射在赵煜脸上,眸子在这一刻瞬间有了神采,喜极了的神色自眼底蕴出来,泪水也跟着汪在眼眶里。他颤声道:“大人,对……你是赵大人!大人如今已经这般玉树临风了……老朽是翟恪啊……您还记得吗?”

    翟恪这个名字,赵煜印象极深。

    他惊而上前,细细端详眼前的老者……

    赵煜年幼时,家里有一位教席先生,名叫翟恪。

    他对赵煜极好,只有他,在听到小赵煜说那些奇怪的记忆时,没当他是胡说或者脑子不清楚。

    他曾对赵煜说,或许,这是小煜儿前世的记忆,万事都有多面性,你若是在意,就多去发掘因果,善恶利弊要多面地看。

    这份信任、这些话,让赵煜感念铭记。

    可有一天,他突然离开了。

    赵煜当时曾问过父亲,翟老师去哪里了?

    老赵大人只说,翟先生家中有事,离开了。

    便这样一晃二十年,赵煜还时不时会想起他,不知他过得好不好。

    万没想到,今日骤然相见,会是这般情境——

    当年四十多岁,儒雅文质的先生,而今已经被岁月在脸上刻画出沧桑。

    不用问也知道,他过得不好。

    赵煜忙上前去,双手把老人搀扶起来:“翟老师!”声音不自觉带出些滞哑,“当年不告而别,您……到底……是遇到了何事吗?”

    赵煜一句问话,便让老人含在眼中的泪水,沁出眼眶。他忙用衣袖擦拭:“人老了,眼窝浅,但……老朽若非是无计可施……也万不会来拦大人的车驾。”

    站在一旁的沈澈先接了话:“既然如此,就没有当街畅叙的道理,老人家有何冤情,随我家大人回府衙,慢慢再说也安心。”

    说罢,上前搀扶起翟恪,把老人送进马车里。

    赵煜跟在二人身后,看着翟恪的背影,心里也说不出是副什么滋味。

    府衙内,赵煜让衡辛把老人家安排在书房稍坐,传书记前来。

    毕竟翟恪口中喊冤,所述事由,须得记录下来。

    赵煜就趁着这当口,回卧房更衣,正待再前去书房,便看见沈澈闲人一样在他院子里溜达,听见他脚步声,向他露出个极文雅的笑容,道:“等你半天了。”

    刚才入都城,沈澈便策马离开了,赵煜以为这人回宫向他皇上爹问安去了,怎么眨眼的功夫又回来了。

    阴魂不散的。

    “殿下……不觐见陛下,有失礼数体统,若日后陛下怪罪了,下官可吃罪不起。”

    沈澈笑道:“赵大人国之柱石,父皇不会怪罪的,更何况,他今日招内阁议事,这会子没工夫应承孤。”

    那你也该回东宫修整一下吧。

    赵煜如是想。

    然而沈澈,好像知道他的心思一样:“你翟老师的事儿,孤得听听,可能事涉皇室,”他话音落,再不等赵煜再说什么,推着他肩膀就往书房方向走,“别让老人家等久了,他有心等你,不知已经在那荒道旁守了几日了。”

    赵煜的肩膀被沈澈包在掌心,略微一挣,没挣脱。

    换来对方安抚似的拍几下,没多言语。

    就这样走到书房门口,沈澈才非常识相的松开手,赵煜整理袍袖衣角,心道:也没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怎么就这么别扭呢……

    进门,就见书记在和老人闲聊,满脸受教敬佩的模样。

    二人见赵煜和太子来了,便起身要行礼。

    赵煜心知肚明,沈澈不愿在翟恪面前暴露身份,抢先道:“二位不必多礼了,沈侍卫心思缜密,也来一起听听。”

    书记一怔,不再多说,拱手在一旁坐下,摊开纸笔准备记录。

    翟恪则行至赵煜面前,非常郑重的双膝跪下。

    像是知道赵煜下一刻就要赶忙将他扶起来,老人一摆手,正色道:“老朽跪得是我朝的刑部尚书赵煜大人,并非是当年的小不点儿。”

    让赵煜一时僵在原地。

    翟恪又继续道:“事情本来已经让你父亲费尽了心思,但……瑞儿,真的是冤枉的,他没有杀人,他怎么会杀害郡主呢!”

    这话,着实把赵煜惊到了。

    他下意识看向一旁的沈澈。那人神色倒是淡淡的,只有眉心的肌肉,轻微的蹙起来。

    刚才他就说可能事涉皇室……

    他知道什么内情吗?

    在老人的叙述中,赵煜大概理清了事情的原委。

    当年他还年幼,翟恪不告而别,是因为独子翟瑞,突然就成为了杀害廉王女儿喆懿郡主的凶手了。刑部快刀斩乱麻,短短几日,就给翟瑞定了罪。行事又快又隐秘。最后,因为廉王承受不住丧女之痛,突然暴毙,才让事情有了一线转机。

    赵煜的父亲赵何故,即便身为右丞相,也直至此时,才得知朝里竟然死了郡主。

    他几经查探,与当时的三法司分庭抗礼,费劲心思手段,以人证存疑为由,才没让翟瑞被当成板上钉钉的凶手。

    后来,案件越查,茬头越多。

    但皇上与廉王十分的不合,廉王身故,皇上便摆出一副默许三法司拖泥带水的态度。从十日一问,到数十日一问,再往后便是问都懒得问了。

    三法司的行事也就逐渐慢待下来。

    时间拖得越久,线索便越发模糊。

    转眼便是二十年已过……

    直到前任刑部尚书病故,翟瑞还被当做疑凶,关押在大理寺的内牢里。

    案子一直悬而未决,人也就这样虚耗着。

    人情世故的缘由,赵煜听懂了。

    但此时若想翻案,只靠翟恪的坚韧是不够的。

    他把翟恪安置好,差人去拿当年的记档。

    屋里便只剩下他与沈澈二人。

    沈澈这半天没吱声,难得踟蹰起来,露出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背着手在屋里困兽一般的“走柳儿”,终于还是问道:“你……能不能不管这件案子?”

    赵煜诧异起来,问道:“为何?”

    沈澈舔了舔嘴唇,像是不知该怎么回答。

    他的迟疑难得外露,赵煜此时才见他展露出一个二十来岁年轻人该有的模样,心也就突然软下来:“殿下有何事,不妨直言。”

    沈澈深吸一口气:“案发时,孤虽然还……很年幼,但后来听闻父皇偶有提及此案,”说着,他顿了顿,才又道,“当年,喆懿郡主,本来是要和亲去北遥族的,只不过诏书未颁布,她便薨逝了……所以案发之初瞒着满朝文武,后来案件的进度被一再弹压,如今事情停滞,只怕才是最稳妥的状态。”

    赵煜瞬间觉得,刚才怜惜他年轻人模样的心思,应该扔出去喂了狗。

    火气直往脑门子顶,冷下声音问道:“下官鼠目寸光,殿下所谓最稳妥的状态,是对皇室而言吗,那么翟瑞,就活该把大好的青春葬送在不见天日的牢房里?”

    其实,赵煜骨子里也明白,炎华与周围几国常年争斗不熄,即便休战,也只是面上和谐,暗度陈仓的手段从未停过。

    如今旧案重提,万一不慎,被谁抓住了把柄,便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麻烦。

    前世他身为皇族贵胄,两害相权取其轻,政治场上的得失算计,他深谙要义,昧良心、对不起身边人的事情也做过。

    终归没能逃离名利场的旋涡,反而被深卷其中。

    今生站位低了,他只想对得起眼前人。

    再看沈澈,被他一句话问得愣住。

    屋里片刻的沉寂之后,太子殿下像是自嘲的轻笑出声,道:“赵大人说得对,是孤……辜负了民之膏血,眼前人都护不住,谈什么家国大义。”

    说罢,竟然拱手向赵煜非常郑重的行了一礼,转身便出书房门。

    什么话都没再说。

    闹别扭?

    赵煜看着他离去的背影,一时不知作何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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