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喜欢
沈澈约赵煜湖畔赏秋这日,正是秋分。
天空清澈得好像被水洗过一样透亮。
午后,太子殿下的车驾停在刑部府衙门前。赵煜出门便见,沈澈除了脸上一成不变的黑纱,今儿的穿着,颜色鲜亮,款式闲适。
他衣着向来非黑即白的,即便点缀点颜色,也大多是宝蓝、藏蓝、孔雀绿这种冷色。
今日一身浅鹅黄色的长袍,被蓝天的透亮打上一层明媚的光辉,人看着就特别灵秀温柔起来。他正斜倚在车楼旁,听见赵煜的脚步声,便站直了身子,向车里道:“你美人哥哥来了。”
硕宁的小脑袋应声自车楼里探出来,看着赵煜笑。
赵煜刚想,难得这小丫头能在里面坐得住,细看就发现,她手里拿着一块桂花糕。
原来还是好吃的具有强大的吸引力。
上车,发现太子殿下车内的布置也变了样——地上铺了细绒毯子,正中安置着矮桌,上面瓜果点心,摆了多样,细看大都是小孩子爱吃的。
除此之外,车楼靠里的位置,还新置了一张小榻,枕头,薄被一应俱全。
从都城出发,到碎玉湖,悠悠然的前行,个把时辰总是要的,行路颠簸,摇摇晃晃的小孩子就爱犯困。
这是就连给硕宁休息的地方都备下了,不得不说,相当细心。
只不过,赵煜看硕宁这小丫头正兴奋呢,半分困意都没有,路上大约要有的热闹了。
本以为是吵吵嚷嚷的一路,不想小郡主进车楼,就拉着赵煜坐下,马车前行,她似模似样的给赵煜斟茶,然后,竟然托起下巴,默不吭声的看赵煜和沈澈。
沈澈眼睛不便,都能察觉车内气氛突变,更别提赵煜了。
他不知这古灵精怪的小丫头脑袋瓜子里又在想什么奇怪的事情,便道:“郡主怎么了,我脸上沾了什么东西吗?”
硕宁小大人似的幽幽叹了口气,道:“我听说,皇伯伯要给太子哥哥纳妃了。”
赵煜一怔,看向沈澈,见他也没料到郡主突然提这话题,便又看着硕宁道:“殿下纳妃,不是好事吗,郡主不喜欢有个新嫂嫂吗?”
没想到,硕宁竟然白了赵煜一眼,非常老成、恨铁不成钢的模样“咳”了一声,转向沈澈,道:“太子哥哥,你要是喜欢美人哥哥,得让人家知道啊,不想纳妃,我就找皇伯伯给你说情去。”
赵煜再好的定力,也险些一口茶喷在对面沈澈脸上,道:“郡主若是想下官早些死,便去同你皇伯伯讲吧。”
一旁照顾郡主的侍女,全没想到郡主语出惊人到这等地步,立刻吓得向二人叩拜行礼:“殿下、赵大人莫怪,硕宁主子年幼,不懂事的,”说着,她转向郡主道,“郡主这些话是从哪里听来的,切不可再说了。”
话是从哪里听来的,赵煜也想知道——是不是肃王借孩子之口,别有所图。
侍女大约随口一问,赵煜却巴不得郡主快些回答。
更甚,沈澈要纳妃了么,不知是谁家的姑娘……
隐隐约约,赵煜心里也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硕宁全不明所以,道:“没听谁说呀,我自己看出来的,而且……喜欢,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为何不能说?”
赵煜皱眉,假嗔笑道:“你小小年纪,懂得什么喜不喜欢的?大人之间说喜欢,可不像你喜欢手里的甜糕那么简单。”
硕宁瞬间感受到来自身为大人的美人哥哥的鄙视,一对乌亮的圆眼睛一翻,道:“你怎么知道我不懂,上次我就说了,看对方时,眼睛里有星星就是喜欢,”她人小鬼大,话刚出口,就意识到她太子哥哥眼睛不方便,顿了顿,又找补道,“还有,总是提到对方,总想找他,也是喜欢,就像太子哥哥似的,他就总想找你,就跟我大哥哥和他喜欢的人一样。”
硕宁这小漏嘴巴,说者无心。
可显然,赵煜和沈澈都听出点别的八卦来。
沈澈立刻抓住重点,笑着问她道:“你世子哥哥喜欢谁了?”
肃王有三个儿子,硕宁口中的大哥哥应该是说正是大世子沈琦,算年纪,他正好到了初识情为何物的时候。
结果,小郡主还卖上关子了,腰一叉,理直气壮的道:“你告诉我,你是不是喜欢美人哥哥,我就告诉你我大哥哥喜欢谁,这是交换,”想了想,为了让对方安心,她又补充道,“我不告诉皇伯伯就是了。”
赵煜眼看话题往越发尴尬的方向狂奔而去,就想找别的题岔开,结果还是被沈澈抢先了。
太子殿下正儿八经的板素着脸,道:“君子一言。”说着,向郡主伸出小指来。
硕宁果断拾茬儿,也马上就伸出小指,勾住她太子哥哥的手指,还不忘拿大拇指盖个戳儿:“快马一鞭!”
这哪儿是不到五岁的小孩儿……
姑娘,你也是孟婆汤掺水了吧?
赵煜扶着额头,脑袋嗡嗡的。
但实打实的说,他心里莫名有点期待沈澈的答案。
虽然心知沈澈即便为了糊弄郡主,也会顺着她的话茬儿说,但眼前太子殿下的身影,仿佛已经和前世那人合二为一。
赵煜今生重见沈澈之前,只道自己对涧澈将军是莫逆之后突遭背叛的意难平,可自从相遇,点滴之间的相处细节,让他不由得开始自我怀疑了——总觉得朦胧的错觉似的,生出丝丝旖旎。
他也更不知前世对方待自己到底是何情愫。
答案,他上辈子没等来,如今,在这似是而非的人这里能等到什么呢……
“孤不喜欢你美人哥哥。”
莫说郡主瞪大了眼睛看沈澈,就连赵煜也忍不住抬头看他。
“你胡说,我不会看错的。”硕宁噘嘴。
沈澈面对硕宁,话却像是说给赵煜听的:“那不是喜欢,是一种比喜欢更深沉刻骨的感情,”说着,他伸手抚上硕宁的头,柔下声音来道,“你还小,以后会明白的。”
赵煜心里咯噔一下,震撼之余竟然生出点滴欢喜。他自己都没想到,更说不出是何滋味。
硕宁似懂非懂,但她看沈澈答得正经,知道他不是唬她的,嘟囔道:“你们大人总是这样,动不动就说我不懂,”说完,郡主非常大度、言出必践,“我大哥哥近来跟一个学塾里的哥哥玩得投机,我总是看见他们在一起,那个哥哥很有意思,会演影戏,我很喜欢,我看见我大哥哥看他的眼神,就像母妃看父王一样。”
硕宁口中的学塾,便该是大世子就读的獬豸阁了。
她说完这话,身后贴身侍女脸色已经变得很难看了。主子们说话,她实在不敢多插嘴,可话题越跑越偏。小郡主这般嚼自己哥哥的舌头根子,可不能让王爷知道。
赵煜见了,非常适时的笑道:“郡主殿下,这话莫要再对旁人讲了,大世子和同窗莫逆情意,是投缘,你父王母妃之间,是知心,也不一样的。但有一点郡主没错,这都是喜欢。”
这么一说,硕宁更懵了,直接撂挑子:“你们大人太麻烦了,喜欢就是喜欢,哪里分那么多区别。”
说着,抓起矮桌上一枚蜜饯,扔进嘴里,泄愤似的狠命嚼起来。
沈澈掀开车帘,笑道:“气鼓鼓的,像只皮球一样,过来过来,帮我看看这是到哪儿了?”
太子殿下成功的把小硕宁叫到窗边看景儿,话题也总算这么岔过去了。
再说刑部,赵煜离开了,其余的官员衙役,准备修整下值。
倒不是因为顶头上司走了,就放羊,而是众人即将迎来三日休沐。
独留下值守的少部分官差,便足够了。
日暮西沉,天色正是阑珊微茫的美,府衙内已经安静下来。
婉柔其实早就可以下值了,但她偏偏没走,独自留在静默又空荡的府衙里。
阿婆死后,她就真的没有家了。
唯独知道赵煜在衙内的时候,她的心里安宁。
而今,他出去了,她也不想回自己的居所去。
细想,分辨不清这是何情愫,她只是寻着本心想留在这里,更确切的说,是守着这里,等赵大人回来。
待到他回来,不用他看见她,更不用他对她说话,她的心就又变得踏实。
婉柔信步在内衙,看着花草树木,想着赵煜也曾看过和她一样的景致,心思不禁飞得远了——江吟风曾说她是喜欢赵煜的。
这就是喜欢吗?
婉柔也不确定。
甚至她偷偷的想,如果赵煜想要她……她愿不愿意托付?
这念头只一瞬间闪过,她便红了耳根,心道,怎的,会生出这种让人脸红心跳的想法来。
她甩甩头,暗骂自己,就正这当口,姑娘余光透过月洞门,似是看见内衙赵煜书房门前有人影一晃,快得像鬼魅一样。
眨眼,又不见踪影了。
看错了吗?
这个时间,内衙不该有人,更何况,赵煜的书房门前,更不该有人。
姑娘定睛屏息,悄无声息的潜行过去。
她自知自己的功夫深浅,拳脚非常一般,唯独潜行轻身功夫尚算出挑。于是手里握着军哨,心下盘算,一旦发觉半点不妥,便立刻鸣哨示警,府衙前堂值守的同僚们,即刻便会前来。
可悄无声息的一路以树影做掩护,直到再往前走,就要暴露于空场廊下了,也没再看见有何不妥。
赵煜的房门窗户都好好的关着。
难不成,真的是看错了。
正在她要走出树影遮挡时,肩膀突然被人拍了一下。
婉柔大惊,这人在她全不知觉的情况下拍到她肩膀,让她头皮发炸,想也没想,右手抽/出腰间匕首,反手便刺,左手同时把军哨贴在唇边,牟足气力,便吹。
那人“哎呀”一声,动作快如闪电,先是屈指弹在她匕首脊背上。
只一弹之力,婉柔的匕首竟然就被迫偏了方向,自那人身侧擦过去。
紧跟着,他手指凌空变招,双指一夹,正堵上军哨的气孔。
就这样,哨子只“噗”的响了一声——哑火了。
但也正因如此,婉柔看清了眼前人。他是当日点拨她对赵煜心思的江吟风。
可是……
“你为何在这?”婉柔心怀戒备。
“那你又为何在这?”江吟风露出个浅笑。
第52章 月下
婉柔虚晃一招,江吟风也没想真与她动手。
就让姑娘身子错开,借势向后跃开去。
这已经是第二次了。
他悄无声息的出现在她身后。
婉柔明白,若是对方有心为难,现在她已经没命了。
江吟风见婉柔目光里满是戒备,笑容更柔了几分,道:“别紧张。”说着,他举起手来示意自己没有恶意,单手从腰间缓缓解下腰牌。
那牌子上刻画了一只四角的怪兽,背上带剑脊,尾巴似弯钩。
这是避役司的令牌。
婉柔已入官门,自然是认得的,更知道,避役司里收拢得都是身怀绝技、身份极为特殊的人。
所谓避役,是一种皮肤会随环境变化而发生变化的小兽,正如避役司里收容的人们——一旦入避役司,他们便披上官府给予的保护色,不再是从前的他们了。
这组织的直属管理者也是周重。
见婉柔表情略微松懈下来,又没全信的样子,江吟风补充道:“我想赶着休沐前,给赵大人送份文书,可来之前,谁也没告诉我,他今日外出。”
婉柔点点头,细想觉得不对,问道:“门口值守的衙役没告诉你吗,怎的就直接让你进来了?”
江吟风苦笑,道:“你这精明揪根的劲头子,还真有点你那赵大人的模样了,”说着,他自怀里摸出一封已经用火漆封好的信件,手微一个动作,信便打着旋,分毫不差的自赵煜书房门缝处飞进去,落进屋里了,露完这手,他道,“我进来的时候,门口可没有人,这一路上也没遇到人。”
堂堂刑部衙门,守卫这般松懈么?
她心中犹疑,可他拿的令牌确实是真的,上面还刻了他的名字。
他说“你那赵大人”……
婉柔的心一动。
她正愣愣的,江吟风又开口道:“你怎的还在这,不回家?”
婉柔转念,想试探这人的深浅,顺话惨笑道:“我没有家了。”
江吟风一双俊秀的眉毛,轻微触动了,脸上浮现出很苦的笑意。
但那笑意又温柔无比。
他轻轻叹息似的道:“同是天涯沦落人,我请喝酒,姑娘赏光吗?”
婉柔没说去,也没说不去,问道:“你家人朋友呢?”
江吟风闭上眼睛,片刻,平静的睁开,道:“我从小是个野孩子,生来这世上就注定被人抛弃,没有家人,更没朋友。”
婉柔笑了笑,这才应承:“走吧,喝酒去。”
二人信步街上,本都不是都城土著,便随性的走,想看到哪家店合眼缘,就进去哪家。
江吟风风度翩翩,一身白衣裳出尘不染,偶尔引得路人偷眼观瞧。
婉柔道:“野孩子能有江公子这般风度翩然,着实难得。”
言下之意,还是不大相信他的话。
江吟风自然也明白,隧而笑道:“有人教导规矩和有家,从来都是两码事,姑娘怎会不明白?”
婉柔曾沦落风尘,一时无言以对——他说得确实在理。
沐着晚霞,有人在人间烟火气的街市上寻酒馆喝酒,便也有人刚到宛如世外仙境的碎玉湖畔。
小硕宁在半路上,见到了猎鹰三两,新鲜得不行。而三两似乎也对这小丫头格外亲近,连尖爪利喙都收敛了。于是便有了郡主非要停下行程,看三两猎兔子这茬儿。
本来就是陪她出来玩的,沈澈、赵煜便索性什么都依她,耽搁一个多时辰,倒是给晚上加了不少荤腥。
不出预料,郡主闹累了,后半程在软榻上睡得熟极了,直到马车稳稳停在碎玉湖畔,也还酣畅呢。
赵煜掀开车帘,景色瞬间扑入双眸,震撼得他一时看呆了。
碎玉湖一片宁静,湖面翠绿如蓝,天边烧起来的红云倒映其中,让湖面好像一大块通透的翠玉中沁染了翡红。
万翠易得,一翡难求。
红绿相沁,却又不觉得艳俗的,大约也只有天工造物了。
一阵风过,清香扑鼻,细看湖畔有几棵桂花树,秋风送香,浓淡正得宜。
“阿煜没来过这里吗,可还喜欢?”沈澈不声不响,又站在赵煜身侧了。
赵煜也算见怪不怪——无论是他一如既往步子轻巧得跟个鬼似的,还是他叫自己“阿煜”。赵煜随口答:“是个好地方。”
沈澈自言自语般的道:“喜欢就好,”而后又大着声音,“孤早让人前来打点的,人呢?”
赵煜举目环视,见前方不远,星火闪烁,有人已经支了帐篷,炊烟杳袅,只看这幅景象,便觉得惬意。
他向沈澈道:“就在前面,但马车过不去了,咱们需得徒步。”
说罢,转向郡主的贴身丫头吩咐,叫郡主起来。
硕宁正睡得迷迷糊糊,突然被叫起来,脾气皱皱巴巴的,她尚不懂得赏景,只是腻乎喜欢的人——非要大美人哥哥抱着,不肯下地自己走。
赵煜无奈。
他从来没被小孩子这样黏糊过,赶鸭子上架,任凭郡主攀在他身上,一段路走得心惊胆战。
他不大会抱小孩,更别提是四岁多的小女孩,生怕一个抱不好把她摔了。只得依着记忆里别人抱孩子的模样,让她坐在自己一条手臂上,另一只手扶着她背心。
小郡主轻车熟路得紧,两只小手一环,就搂住赵煜的脖子,脑袋歪在他肩膀上,看跟在赵煜身后的沈澈。
眼睛迷迷离离的不醒神儿。
结果,许是她下午和三两在林子里疯跑太耗体力,待到赵煜晃悠到营帐近前,小丫头又趴在他肩膀上睡着了。
口水都把他肩头衣裳洇湿了一大片。
无奈也就只得把她安置在帐篷里继续休息。
终于,郡主心心念念的湖畔之旅,变成了到野外帐篷睡大觉。
沈澈带来的人不多,但个顶个儿都是极会打点的精明侍从,片刻一切都安置好,得了太子殿下的吩咐,到一旁去歇息待命了。
赵煜也终于觉得轻省了。
他喜静,不大爱热闹,要是沈澈此时安排个划拳的酒局儿,他就决定直接自灌三坛酒,也和郡主一样,进帐篷挺尸去。
好在,沈澈似乎颇知他心意。
一切静下来的时候,夜也来了。
湖光倒影出玄月一轮,天气渐凉,周围已经没有虫鸣声。
静得出奇。
就只能听见篝火爆开干柴的声音,噼啪作响。
酒温在篝火旁。
沈澈拎过两壶,递给赵煜一壶,在他身旁坐下,拿自己的酒壶与赵煜手里那只一碰,才喝一口,道:“三两猎的野味他们拿去收拾了,烤好就会送过来,饿了吗?”
赵煜也喝一口,看着湖水怔怔发呆,下意识摇摇头,隧才反应过来,身边这人看不见,便轻声答道:“没有。”
这般场景,赵煜喜欢,只因为身旁坐着沈澈,让感觉有些一言难尽。
好在,太子殿下总是颇能顺应他的心意。
比如今儿个,就只坐在一旁,当个酒伴儿。直到吃过东西,二人也依旧是,酒壶一碰,各自喝一口,没多讲话,更没逗闷子。
赵煜从前总想,今生沈澈性子不着调,至此时,才觉得他骨子里还是带着前世的静肃。
很熟悉。
上辈子,他是位将军,大多时候杀伐果决,少有废话。
反倒是身为王爷的赵煜,整日里嘻嘻哈哈的没正行。扪心自问,赵煜也不知自己前世那般模样,是不是发自内心的爱闹。
很多时候,相扮得久了,也就分不出真假了。
这辈子,赵煜曾经去查过自己前世死后的事儿。诸般探查,只有坊间的流言和野史——在一个大雨瓢泼的日子,将军带着他的尸身回到炎华,后来拜作丞相,官运亨通。
可没过几年,他竟然高官不做,辞官归隐,死后,更不知被葬在了哪里。
有野史记载着,这人其实是偷偷将他和自己合葬了。
简直可笑……
赵煜初听到这茬儿直接气乐了。要是真合葬了,依着自己这脾气,非要从棺材里蹦出来,把这货踹出墓地去。
哼。
太子殿下的酒,自然是好酒,醇厚不上头。
赵煜坐得久了,想起身活动活动腿脚,猛一起身,才忽然脚下发飘,人一栽歪,被沈澈在肩头扶了一把:“醉了?”
声音一如既往的清冽。
赵煜看看脚边,二两一只的小酒壶堆积了十来个,沈澈那边也差不多。
话没多说,酒没少喝。
赵煜看沈澈,见他面色只是带出些许红润,除此之外,半点醉象都没有。
上辈子就是海量,如今也没变。
赵煜向后撤步,自嘲道:“下官贪杯,殿下见笑了。”
“阿煜。”沈澈声调突然郑重起来。
但神色,颇有些犹豫,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他刚才一直闷不吭声的,是有心事么?
赵煜便就“嗯”了一声,没再说话,安静的等他说话。
夜已经很深了。
湖风掠过,吹碎了湖面的月亮,赵煜等了半晌,沈澈还是那副吃噎了的模样。
他性子何时这般扭捏了?
这模样,赵煜不习惯,忍着头晕,耐下性子道:“殿下有事便直说吧,下官身在官门,食君之禄,担君之忧。”
沈澈反而皱了眉头,摇着脑袋道:“不是公事,我是想说……”
他话没说完,突然身后就一阵“噔噔噔”的脚步声由远而近,紧接着,小硕宁飞扑着,撞上赵煜的腰:“美人哥哥,我睡着了,你怎么也不叫我呢!”
看得出来,这丫头补足觉,现在来精神了。
这回可真有的闹腾。
赵煜喝多了酒,步子多少虚浮些,被郡主扑得倒退两步,才揽住她,无奈道:“怎么没叫你,是你疯得累了,叫都叫不醒。”
说着话,他瞥见沈澈半句话噎回去,一副吃瘪的表情,虽然心里好奇,但看他难得这般,还是觉得好笑。
小郡主当然不知道大人之间的计较,眼看一地的酒罐子,凑在赵煜身边闻了闻,眉头一皱,道:“美人哥哥,你怎么喝这么多酒,都不香了。”
赵大人好笑终于变苦笑了。
他一个大男人,香不香的又有什么关系,只要不臭就行了,平日衣服上的熏香,全是为了不失仪制体面。
硕宁见他不说话,又道:“白日里你们问我大哥哥喜欢谁,咱们这便去找他们吧。”
什么意思?
赵煜看向沈澈,见他也不明所以。
小硕宁嘿嘿一笑,道:“大哥也在这附近露营呢。”
看来连续三日休沐,大世子也约朋友前来湖畔赏月小酌。
但……
这也太晚了。
沈澈道:“小丫头,你知道现在什么时候了吗,吃点东西继续睡你的大头觉去,明儿一早,咱们再去找你大哥,”说着,他又柔下声音来补充道,“你美人哥哥酒喝得急了,有些头晕,也需得睡一觉。”
作者有话要说:
赵煜:所以你想说什么?
沈澈:刚才酒也有点上头,想了想,我现在又不想说了。
第53章 抱枕
沈澈送赵煜回营帐。
但小硕宁精神头十足,吵吵嚷嚷的跟着,只要跟沈澈和赵煜玩,不愿意同照顾她起居的姐姐一起。
这般下去,谁也别想睡了。
于是沈澈便又把硕宁糊弄出帐子,看星星讲故事去了。
营帐中,独剩赵煜一人,他多少有点昏沉,躺下正好透过半挑开的窗帐帘,看见天上的星河璀璨。
心莫名安宁下来。
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再醒时,天已经微微擦亮。
赵煜翻身坐起,发现身边两尺间隔外,另搭了地铺,还睡着个人。
遂而大惊。
他喝醉了,这人何时摸到他身边的,他全不知情。
他一动,对方便醒了。
隔着遮眼的黑纱,太子殿下捏了捏眉心,问道:“醒了,上头吗?”
他声线还松软着,听上去,比平日懒怠轻和得多,也更温柔多了。
赵煜的心莫名跳快了。
下一刻,便觉得自己不对劲,清清嗓子,默不吭声的起身倒水喝。
他满脑子想的,倒不是对方何时在他身边歇下的,而是……
赵大人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的睡相偶尔很……恣意。
醒来光顾得心惊了,全没注意是一副什么睡姿。
应该……不是四仰八叉的吧,也没把这人当枕头抱吧,否则他怎么会一动不动、刚睡醒的模样……
嗯!对!
赵大人笃信如此。
也亏得殿下眼睛不方便。
沈澈听不到赵煜回答,左腿默默蜷起来,偷偷活动被对方压麻了的地方——
想不到阿煜平日里斯文端宁,风度翩翩,睡觉……竟然这么不拘一格。
昨儿他刚在赵煜身边躺下,对方就合身攀过来,在他身边拱了个舒服的姿势。
害得太子殿下两个时辰一动不敢动,生怕把人惊醒了。
赵煜也一动不动,睡得踏实极了,直到醒前不久,才翻开些许……
要说,沈澈还真舍不得他挪开。
虽然半边身子麻了,但心里莫名的开心。
帐子里没人说话,一丝尴尬晕散开……
“抱枕”太子殿下终于轻咳两声,道:“昨夜硕宁在孤的帐子里睡着了,我……孤就只能到你这儿来挤一晚上,来时听你呼吸沉匀,就没打扰。”
哦。
赵煜在心里答了,嘴上却不知该如何回应,思来想去,道:“殿下歇得晚,再歇息片刻,下官告退。”
下一刻,便见沈澈直接蹦起来了:“不必了,孤没有睡回笼觉的习惯。”说着,拎起搭在一旁的外衣披上,“硕宁说,琦儿也与友人来赏秋景了,不如咱们吃些早膳就去寻他,一起钓鱼。”
钓鱼是没什么问题,但碎玉湖环湖一周约有百里,谁知道能不能找见。
赵煜正这么想着,帐外就有人低声道:“太子殿下,赵大人……”
声音透出些慌乱。
沈澈应声,来人挑帘进帐子,是名近侍。
他脸色泛白,额角上冒着汗,向二人行礼后,道出来的话,如晴天炸雷:“属下奉命寻到大世子了,但……已经殇殁了。”
此话一出,赵煜宿醉迷糊的那点儿酒,瞬间醒了。
他面带惊骇,看向那人。
近侍见了,就又道:“小的不敢说谎,而且……赵大人须得亲自去看一看,还有人幸存,只怕……是个凶案。”
原来,昨儿夜里,小硕宁就一直想去找她大哥哥,但碎玉湖周围多树,夜路难行,沈澈便答应硕宁,天擦亮时,就派人去找。
万没想到,人是找到了,但却已经死了。
赵煜到达案发现场时,帐子周围已经被太子殿下的人围起来了。
进帐,便是骇人的一幕入眼。
一人倒在地上,衣裤几乎全被脱了去,自身上红白斑驳的痕迹看,该是受过大辱。
他自己的腰带跨在脖颈上,打着结,已经显出一圈瘀滞。眼眸半睁着,暗淡的眸子里满是血点,显然是死于窒息。
他是肃王大世子沈琦。
前几日还活生生的与赵煜几人闲话,相约自獬豸阁学成后,就去投考刑部。
如今,誓言空许,阴阳永隔。
更让赵煜心中一震的,是他裸露的皮肤上,除了残留着凶手肆意施为的粘稠事物,还满布着抓痕,胸前、背上,几乎没有一寸好皮肤。
这不由得让赵煜想起初夏时,湖畔惨案的女死者。
记得周重在结案记档上,也曾记录,死者身上纵横着抓痕,像是凶手施暴时的怪癖。
不妙的预感弥漫在赵煜心间。
他环视周围……
就见,帐子角落里还有一人,已经昏死过去,随队医师正在医治。
那人脑袋上血殷殷的一片,头发都被溺着,似乎伤得极重。
医师只得将他伤口附近的头发剃掉,这下便看清了,他脑袋后方一个血窟窿,鹌鹑蛋大小,还在往外渗血。
再看他脸颊的轮廓,形成不自然的起伏凹凸,青肿淤紫——只怕面骨都有被击碎的地方。
四周没有凶器。
赵煜问道:“这伤……是如何造成的?”
医师皱着眉,好像也想不通:“下官起初以为是钝器锤伤,但看伤口的性状,又不像……”说着,他摇摇头,“下官才疏学浅,看不出来。”
赵煜心里有些思量,目光越过医师,落在他身后的帐子壁上,那上面斑驳着一片血迹,是写了字的。
“初夏湖畔凶案,有二人为我顶罪,妙哉;仲夏胜遇城郊凶案,也有人为我顶罪,甚妙哉;今日案件望更妙妙哉!哈哈哈!”
言下之意,是希望这次凶案依旧错判,他仍能逍遥法外。
嘲弄官府之意溢于言表。
仲夏时节,胜遇城郊的案子,赵煜尚不知情,但初夏湖畔……分明就是指花好月圆楼里姑娘外出遇害那事。
周重已经结案了。
是误判?
赵煜正待前去细看血字的行笔细节,晃眼看见沈澈站在大世子尸身前,神色说不出的悲切。
这人刚才到现在只是默然跟着,半个字都没说。
赵煜起身,略一迟疑,还是默默走到他身侧,在他肩头轻拍几下,道:“都是命数,依照尸体的状态来看,你昨夜即便能找到这里,看见的依旧是这副情形,只是早个把时辰,知道出事而已……”
赵煜的手搭扶在沈澈肩头,觉得他的骨头,硬挺的抵在掌心。
也就在赵煜的手触碰到沈澈时,他极少有的全没防备,身子轻微一震,像是吓着了。随即,苦笑在他脸上一闪而过,他抬手在赵煜手背上轻拍两下,转身走出帐子。
赵煜从没见过沈澈这副模样,有一瞬间刺痛了心。
因而便闭上眼睛,不再看他,收敛心思把注意力集中回现场。
待到周重等人前来,把该做的事情都做好,已经过午。
好好的湖畔之行,十足十的败兴而归。
更让赵煜头疼的是该如何去肃王府报丧。
思来想去,赵煜觉得这事儿让谁去都不合适,赶鸭子上架,还就得自己去。
于是赵大人回府捡了一身端肃的衣裳换好,正准备叫备马,衡辛极为适时的道:“太子殿下已经在府衙门前等您了,说是一同去肃王殿下府上。”
马车上,沈澈也已经换下了那身鹅黄色的衣裳,内里灰蓝色的长袍,衬了白领边,外面深灰的氅衣,袖口衣摆滚着黑丝绒。
这身衣裳,报丧……确实是合适的。
待赵煜坐好,沈澈才淡淡的道:“孤既然执掌刑部,又亲历事件,便该同赵大人一起,去把事情告知肃王叔。”
太子殿下这般作为,让赵煜的心安定不少,在他心底轻触起些许波澜。
只是赵大人惯会不动声色,就只淡淡的道:“见到肃王,殿下切莫揽责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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肃王府上,一派休沐闲在的模样。
官家把二人让进花厅,说肃王殿下陪同二位王妃带着两名世子上香去了,若是二人愿意等,想来也快回来了。
等……自然是要等的。
王爷王妃没在,小硕宁却是在的。
她被沈澈着高手先行护送回府,不知道大哥已经惨死湖边,这会儿还在为突然就被弄回来闹脾气。
听说太子和赵煜前来,心情顿时阴转晴,以为二人来找她玩,蹦跶着就出来了。
她看见二人先是一愣,随口便道:“你们怎么穿得乌漆嘛黑的,”说完了,跑到赵煜身旁,拉着他的手,道:“昨日太子哥哥给我讲了个故事,听得我好难过。但他却说那是个欢喜的故事,是我不懂,让我问你。”
现在,赵煜哪儿来的心思陪硕宁扯这些咸的淡的小心思,却又不能把郡主晾在这里,也就随声附和着问:“那殿下讲了什么故事?”
硕宁小手摸在下巴上,歪着脑袋想了想,磕磕巴巴的叙述道:“他给我讲了小兔子和小狼一起历险做好朋友的故事。但最后它们分开了。太子哥哥说,只有这样,他们两个,才能过好日子,能让更多的小动物平安,”说着,她挠着脑袋,“既然关系很好,分开了,不会想念吗,又怎么会过好日子?”
赵煜皱了眉头,暗骂沈澈给小女孩儿讲得是什么乱七八糟的故事。
但也不得不感叹,世间的事可不就是如此。有些关系,在一开始的时候就是错的,只有分开才是正途……
正如他们二人上辈子,就如狼和兔子,本就道不同,不该相与为谋。
赵煜眼看郡主眼巴巴的看他,不忍心把这么残酷的事实掰开揉碎给她听,便道:“世间的因果轮回是个圆,分开了,便能期待再相遇,心中存有期冀,就会欢喜了,所以殿下说这是个欢喜的故事。郡主还小呢,长大了就会明白了。”
说着,他偷偷瞥一眼沈澈,觉得那人脸上刚才的阴霾,淡了些许。
眼看月亮悄悄上枝头,肃王回来了。
他进门,见到沈澈和赵煜的穿着,眉头便皱起来了,吩咐二位王妃带着孩子回后堂去。
花厅里安静下来,肃王端正颜色,问道:“这么晚了,二位还在此相候,是……出了什么事?”
赵煜想起沈澈白日的模样,生怕他一时冲动将责任归咎上身,便不等他说话,起身撩袍跪倒,右掌抱在左拳上。
他不说话,就这样停顿着。
这是抱拳礼,是报丧的仪制规矩,不说话,是给了对方猜想、适应的须臾时间。
肃王脸色骤变。
赵煜才沉声凛然道:“肃王殿下,大世子于昨晚,暴殇。请殿下自重身体,节哀。”
说罢,一个头重重磕在地上。
作者有话要说:
沈澈:我阿煜抱我、给我圆梗、还拦着我揽事儿上身,他好爱我……
赵煜:有个抱枕莫名舒服好闻、郡主那么小不该听过于现实的故事、沈澈这二百五万一真的揽事上身我得多多少麻烦,咳……
第54章 骗子
肃王的喜怒,不算外露,因为他从来都是面带笑容的模样。
但丧子一事,于哪个正常的父亲而言,都如晴天霹雳一样。
虽然赵煜已经极尽地用行动给他明示暗示,尽量照顾他心情了。肃王依旧像是没听清他的话一样,呆愣片刻,向前几步,颤声道:“赵大人……说的什么?”
赵煜一直伏在地上,没抬头,觉得肃王的衣摆,几乎要扫到他头顶了。
“肃王殿下节哀。”
赵煜一字一顿,他确定肃王听清了他说的话。
只是不愿意相信。
花厅内静悄悄的。
良久。
终于,沈澈轻声道:“王叔,琦儿走得蹊跷,还是尽快让赵大人还他公道吧。”说了这话,他走到赵煜身侧,托着他手肘,把他从地上拉起来。
赵煜这才看清,肃王冷着脸,面无表情,他神色悲伤,但看上去并不让人觉得难过,反倒有些骇人。
杀气,从他的眸子里溢出来:“他……是怎么死的?”
赵煜便只把沈琦是在湖畔被人绞杀的事情说了,至于他死得屈辱,就只字未提。
瞒得住吗?
赵煜知道瞒不长久。可他眼看肃王的模样,明白他内心其实已经挣扎在崩溃的边缘了,若是此时把大世子的惨相一股脑说出来,恐怕要徒生事端——当务之急,他需要清查大世子的生前物品,以及他的关系脉络。
莫说他被凶徒折腾得不像样,这会儿就连回想硕宁的话,都觉得别有深意。
大世子,可能是真的喜欢男人。与他那同窗并非是投缘那么简单。
但这事儿,赵煜没勇气在此时让肃王知晓。
声名,在王室看来,可能比冤屈莫白重要得多。
赵煜见肃王尚算平静,便继续道:“世子走得蹊跷,待下官查验过伤处,殿下便能前去与他相见,捉住真凶,就能送世子回家了。”
肃王深吸一口气,道:“劳烦赵大人了,府上需要如何配合,找官家就是,本王……少陪了。”说罢,他转身往后堂去了。
步子在动,魂儿却已经丢了。
这样也好,好像就连身旁的沈澈都松了一口气。
不大的功夫,官家就来了。
肃王府的大管家,是个六十来岁的老人,看他的神色,显然是肃王做过交代,他已经悉知因果。
老人家红着眼圈,见到赵煜半句话没多说,恭谨着道:“太子殿下,赵大人,有何需要老朽效劳?”
他是看着世子长大的,但首先,他是王府的官家,情意再如何深切,心里再如何难过,门面总要顾及。
他带路到大世子的寝居室时,赵煜见他已经略有佝偻的背影说不出的悲切。
一路上,老人用袖子抹了好几次眼角。
与赵煜想象得不同,肃王世子的居室,格外简单朴素。
本就不算大的屋子,只有一进,外间放置着桌椅、书架,内间只一张卧榻。
这么一来倒是省了赵煜的事。
本来他还挠头,没带有经验的衙役前来,便翻查线索,怕是要费一番功夫,这下倒好,这屋子一眼就望到头了。书架子上,书都没有几本。
赵煜戴上织纱手套,搜罗一遍,全没头绪,若不是官家笃定大世子就住这屋,他都要以为,这屋是个摆设,世子另有居所了。
既然无甚发现,赵煜便想赶快回去,衙门口,还一堆的事情等他。
也就这时,一旁的老管家开口了:“大人……”
他叫得略带迟疑。
赵煜懂人心思,一看就知道有事,道:“老人家不妨直言。”
那老官家还是犹豫,赵煜也不催他,手上事情再繁杂,这点耐心总还是需要付出的。
老人看看赵煜,又看向太子殿下,终于“咳”了一声,道:“他是好孩子,从来正直得很,但老朽发现,近来府上的账目不对,细查,是……大世子巧借名目,支取了。老朽怀疑,他遇到了什么麻烦。”
这话出口,赵煜突然想起他初见沈琦时,沈琦背着父亲向他寻求帮助的事儿。
他尽量把声音柔缓下来,问道:“老人家,恕赵某直言,您为何笃信,世子是遇到了麻烦,而非……只是想多些花销呢?”
他问得含蓄,但意思再明白不过了。
若是世子情窦初开,在外面结识了情投意合之人,给对方多些开支,也不为过。
更甚会不会沾染了什么恶习……
老管家摇头,道:“不会的,什么花销,能在短短四五日,就支出四千两银票。老朽偷偷查问过账房,世子说有朋友家里遇到了难事,这些钱算是借的。可他身边朋友不多,老朽问了一圈,没听说谁家里有难事,城里的赌坊,也都打听过……”说到这,他摇着头,吸了吸鼻子,“而且,老朽还曾见到,殿下屋里的香鼎中,有没焚净的信件纸张……本来想这两日找机会私下问他,但谁料……”
说着,便是长叹一声,又红了眼圈。
赵煜又问道:“老人家,世子他近来,与何人来往密切,您知道吗?”
老人认真想了想,道:“与他交好的朋友,只有几人,都是獬豸阁里的伴读同窗,也曾邀请过几人到府上作客,名单老朽有备下。”
于是,赵煜回到刑部衙门时,事情便有了几个岔头。
一来,皮疯子的案子,须得从头查问;
二来,世子的人际关系,要仔细滤清,尤其是小硕宁提及的那人。
赵煜思来想去,怎么都觉得这事像是勒索。
从他支出四千两银票这事来看,对方该是得逞了的,但为何……又要辱人杀人呢,这是两个相互独立的因果,还是内有联系?
他刚把手头事情安排妥当,仵作高师傅对尸身的初验文书,就递到了赵煜书案前。
结果与赵煜在现场的判断几乎一般无二:大世子不到子夜时便死了,窒息于自己的腰带之下,自他伤口及敏感部位皮肤的磨损、愈合情况来看,他不仅生前做过情/事,死后,也被人极尽羞辱,十分激烈,说是单方面的发泄都并不为过。而且,他身上的抓痕,自方向和力道来看,确实是凶手侵犯他时的怪癖。
至于和他一起的伤者,到现在还没有醒来,据高师傅和医师的估计,待到他神志清醒、可以说话,至少要四五日的光景。
他独自在书房里看完验伤文书,已经过了午夜。
赵大人捏捏眉心,心里哀叹一声——好好的三日休沐,便这么搭进去了。
自从入都城上任到现在,他一直被卷在凶案里,一直想回家去看看老爹,也就一直这么阴差阳错的错过。
这回更好,案子牵扯王爷世子,疾风骤雨,眼看要来了。
夜很静,好不容易忙叨叨上头的劲儿暂缓,赵煜突然反应过来——沈澈去哪儿了?
自回衙门便没见他。
闷不吭声的消失,不像是他的风格。
平日里人前正经,人后没正行的太子殿下,难不成还是自责吗……
赵煜一边想,一边往卧房走,路过跨院,隐约看见敛房方向还有一丝微弱的光亮。赵煜抬头看看天上的月亮——已经丑时了。
别说衙役,就连衡辛,都让他打发休息去了。
高师傅吗?
不是已经查验过了,怎的又要复验?
他悄悄的摸过去。
见敛房的窗子敞着一条缝隙,赵煜路过,往里扫一眼,寻思着,若是高师傅专注,他便不去打扰。
谁知一看——正与屋里那人四目相对。
二人同时愣了。
屋里的人哪里是高师傅老成持重的模样?
他轮廓分明的面庞格外年轻,一双眸子,晶亮得如同倒影了星河灿烂,被暖黄的烛火温柔了寒光。
“你……!”赵煜手指那人,一个“你”字,卡在喉咙里,愣是半天没再吐出第二个字。
屋里那人倒是应变更快些,见赵煜满脸惊诧伸手指着他,便“咳”了一声,伸手贴在唇边,示意赵煜噤声。
而后,推开个门缝,一把将人拉进屋里。
“卡哒”一声,窗缝也被关上了。
赵煜这才回神:“你……”话出口,意识到自己的声音在这万籁俱寂的夜里,显得突兀极了,隧又压低几个调,沉声道,“骗子!”
那人“啧”一声,假嗔道:“阿煜你也太无情了,知道孤眼睛能看见,不替孤高兴,反倒第一句便是责怪。”
看见对方这副嬉皮笑脸的神色,赵煜瞬间觉得刚才担心他自责的心思,有一大半需要喂狗了。至少这人,表情看上去依旧那么欠揍。
至于他的作为……
赵煜见沈澈似笑非笑的看他,对方一双眼睛好看极了,不知是不是因为得病,太子殿下眸子的颜色不是黑的,而是隐约泛起一层幽蓝的光辉。所以,刚在门外仓促一瞥,赵煜便觉得他眼眸里好像收尽点点寒星。
如今这般近的距离,竟看得怔住了。
沈澈不以为意,他不知道赵煜的心思,对方说他“骗子”他也不在意,反而好像很纵容似的。见他呆呆看自己,又解释道:“孤没骗你,眼睛曾经是看不见的,只是近来好了些,”说着,他收回目光,“毕竟‘瞎’了多年,耳朵、鼻子都要比眼睛管用,所以也就继续维持着这副模样,更何况……朝中众人已经习惯孤是个瞎子,孤的眼睛若是骤然好了,不知要有多少人拿来做文章。”
这些赵煜懂得,也都合情合理。
但是……想起他给自己上药、自己当面翻过他的那些个白眼、跟不知多少人欺负他眼盲暗打的手势、还有那夜……他就睡在自己身旁……
赵大人恨不能跟前有个地缝,要么自己钻进去,要么把眼前这货塞进去。
脸上倏然就发了烧,一直烧到耳根后面。
但他显然不愿在这档口露怯,只得清清嗓子,道:“这个时间点儿,殿下独自在这里做什么?”
这话一出,沈澈眼眸里明显润上一层淡淡的悲凉,他垂下眼帘,睫毛的阴影就把他眸子里的璀璨隐匿了。
他道:“终归觉得对不起琦儿,所以想来看看,他有什么话留下。”
作者有话要说:
大世子:你俩礼貌吗?
沈澈/赵煜:拉回来了,拉回来了,话题拉回来了。
第55章 错案
赵煜深呼吸,极尽所能的接受,眼前这人是不知何时起就在装瞎的,努力把心思收拢回案子上,暂时不与他计较。
“殿下还会仵作的本事?”赵煜问道。
沈澈答:“总听个朋友论这些,耳濡目染知道点皮毛。”
“那殿下,看出什么来了?”
沈澈又把黑纱遮回脸上,挡住那双让赵煜一看,就乱了心思的眸子,叹息道:“琦儿死后,还惨遭羞辱,那恶徒该杀,”说着,他推开窗,秋夜沁凉的空气灌入敛房,沈澈也让这份凉沁入肺里,继续道,“依着他作案的癖好看,只怕真相确实如他所写,初夏碎玉湖畔的案子,也出自他手。”
赵煜大约明白沈澈的意思,可他还是道:“愿闻其详。”
就是想听听太子殿下的逻辑。
“孤看了琦儿身上的抓痕,一部分是生前造成的,另一部分是死后才弄出来的,这与皮疯子一案受害者身上的伤痕很像,这般毒恶的癖好若是出自两名凶手……孤宁愿相信,太阳会从西边升起来。而且……”沈澈露出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终于还是直言道,“凶手打得绳结很特别,溯源,是外族传入我炎华的,只怕琦儿被卷入什么奇怪的事情里了。”
大世子是否被卷入奇怪的事情,赵煜不清楚。
但绳结的不妥,他却是也已经注意到了。
案发现场凶手用大世子腰带打的结,非常少见,但婉柔出来,那结扣与初夏碎玉湖畔的案件中,勒死女死者的结扣极像。
那件案子,皮疯子自始至终没认过杀/人,八成真的是被冤枉的。
可这事儿,也不能怪周重错判。
初夏凶案,皮疯子被皮婶指认,证据算是确凿——从犯案现场到作案细节都指证得无甚偏差。
想那皮疯子夫妻是杀猪的,会打几个稀奇古怪的绳结,并不奇怪。直到有了如今的案件做对比,才看出蹊跷了。
如今看来,案件发展成现在这般模样,还有一种可能。
皮家那二人恶是做了,但当时姑娘没死……
赵煜心思一动,看向沈澈,问道:“太子殿下查到想要的结果了吗?”
依着赵煜对沈澈的了解,若单纯为了捉拿真凶,他犯不上大半夜的亲自跑来验尸。
即便他对沈琦心存愧疚,但看他在肃王府时的表现,就知道他不会意气用事的,能让这人冒着被发现“装瞎”的风险前来验尸,背后因由绝不简单。
沈澈一愣,惊叹于赵煜的敏锐,笑着摇头:“也或许是我草木皆兵了。”
话音刚落,他脸色突然一变,紧接着便从窗户一跃而出。
几乎同时,赵煜看见院子里树影下,一条黑影飞身跃过院墙——
是谁!
那人的身法极快,就连沈澈这般身手,也只追到院子中央,便放弃了。只定定的站着,面对那人飞身而去的方向。
赵煜赶到沈澈身旁时,墙边几丛矮树的枝丫还略有些摇晃。
“殿下看见他是谁了吗?”赵煜道。
沈澈摇头苦笑,指了指遮眼的黑纱,说秘密似的低声道:“孤真没骗你,戴上这个基本睁不开眼,偶尔……也就只隐约看见个轮廓。”
可能确实如沈澈所言,他盲眼十几年,早已经习惯了依靠其他感官。
虽然不合时宜,但赵煜一听说他只要遮上眼睛,便基本看不见啥,心里莫名轻松了一瞬。
闲杂心思一闪即过,思虑又回到案件上,那人的目标是什么呢?
没有头绪,赵煜便只好连夜加派了巡查的人手。
当然,这日夜里,太子殿下又死皮赖脸的耗在刑部内衙没走,美其名曰事涉皇族,又是连环凶案,性质恶劣之极,天一亮就要同赵大人一起旧案重审。
第二日一早,赵煜提审皮疯子夫妻。
周重身为上次的主审,在一边旁听。
沈澈则是又扮作赵大人的侍卫,站在一旁——他想听审,却又不想坐那主审的席位。
且说那皮疯子,他是个不到五十岁的糙汉,从前虽不至于面生横肉,也是打眼就觉得长着凶相的,说他是杀猪的,没人会怀疑。
但如今,他已经被关在死囚牢近三个月了,知道自己被判了个秋后处决,也就没了活命的盼头,他整个人如同一滩烂泥,几乎是被衙役架上堂来的。
和他前后脚上堂的,是一名妇人。
状况,比他好不到哪里去,头发蓬乱的炸起来,干草一样,一团一团的堆在头上,面色蜡黄,神色比皮疯子还委顿。
这人,便是皮婶了。
赵煜坐在堂上,不着急说话,只是看着二人。
皮疯子本来堆在地上,半死不活。听见背后有脚步声传来,回头瞥见是自己媳妇也来了,神色一瞬间飞快的变化,赵煜分明在他脸上看到了好几种情绪——吃惊、愤怒、厌恶,汇集在一起,变成认命的颓废和恨意。
他对妻子一瞥之后,就垂下眼睛,再也不愿多看她半眼。从前住在一起时,就嫌弃她不修边幅,如今看,更厌恶。
“大人,今日叫我来何事,早说早了,老子半刻也不想再看见这婆娘。”
他敢在刑部尚书面前自称老子,一旁的衙役杀威棒狠狠敲在地上,怒喝道:“大人面前,不得造次!”
结果皮疯子就只是冷冷地笑,破罐子破摔的道:“命都快没了,你总不能杀我两次吧?”
“但若是……那花好月圆楼的姑娘,也被人杀了两次呢?”赵煜突然就开口了。
没头没脑的一句,把皮疯子和皮婶都问住了,当初案件的主审是周重,二人不认识眼前这从未见过面的小白脸官老爷,更不知他意欲何为。
赵煜没理皮疯子,反而向皮婶道:“当日是你帮他勒住被害姑娘的?怎么打的绳结,再打一次。”
说罢,他一摆手,一旁衙役便拎过一条麻绳,扔在她面前。
皮婶呆愣片刻,又看向自己的丈夫,她也算聪明,突然明白了赵煜的用意,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大人明察,大人赎罪,罪妇当日是帮他行凶,但……我们离开时,那丫头,还有气,还能坐在林子里哭……”
她话没说完,便听堂上“啪——”一声响,赵煜的惊堂重重摔在桌子上,把皮婶吓得一个激灵,抬头看向堂上。
就见堂上的大人,气得本就白得如骨瓷挂釉的脸色更白了,向她怒目而视。
皮婶一时间被震慑得说不出话来。
赵煜伸手指向她,想指责,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她被丈夫打骂,日日水深火热,就连被逼为非作歹都不敢反抗,这才想通过嫁祸,让自己摆脱他。
可一步错,步步错,她诬告丈夫杀人,最后因为细节,把自己也搭进去,若是没有她的诬告,后续的惨案,起码存在被阻止的可能性。
她可恨,可站在她的立场上,却又是那么的无助的可怜。
炎华,其实已经算不得是轻贱女性的国度,但回想花好月圆楼里被杀的姑娘、以及皮婶,她们又都被潜移默化的忽视着。
前者因为她出身风尘就被刑部的典吏忽视,后者则因为对她动粗的枕边人……
若是她因为被丈夫打就去报官,换来的可能是更多人在她背后的指指点点,以及皮疯子的变本加厉。
这是一道难解的循环命题,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就得到妥善的处置。
赵煜拍完桌子,半天没说话,堂上一众人都看着他。
过了好半天,一旁沈澈伸过手来,在他袖口轻拽两下,赵煜这才回神,道:“先把男犯带下去,”而后他向皮婶道,“当日案发到底是何经过,你重新讲来。”
得了赵煜的吩咐,正有衙役上前,要带皮疯子下去,谁知他起身的瞬间,突然一挣,挣脱开衙役的控制,有哭相、没眼泪的道:“可算遇到个青天大老爷了,这婆娘冤枉草民,”他说着就想往前冲。
看那架势,要不是有衙役拦着,他非要扑到赵煜桌前抱住他腿脚膜拜。
“大人不知道啊,这婆娘日日欲求不满,都是男人,你懂的……”说着,他抹了一把鼻涕,“你看她那副模样,让我日日对着她云雨,还不如对着我杀的母猪,但大人你玉树临风,想来内宅的夫人也都花容月貌,定是懂不得草民的苦。”
当年与他私奔的姑娘,如今成了他口中母猪都不如的人。
皮婶本是小家碧玉,与杀猪汉相好之后,日日操劳,经年日久,早就容颜衰败,但若是日常的装扮,也绝不至于像皮疯子说得那般不堪入目。
皮婶如今回想当日,一门心思要嫁与这负心汉的执拗劲儿,肠子都要悔青了。
皮疯子见赵煜不说话,便又异常嫌弃的瞥着皮婶,道:“老子爱嫖还不是因为你?若是吹了灯,你能声娇体柔便也罢了,反正看不见的时候,我管你是谁,能痛快就得了,但是你呢,直让老子觉得抱了具尸体!”
他污言秽语,说者无心。
但这话听在赵煜的耳朵里,便不只是他对皮婶的侮辱了。
湖畔的女死者,就连死后,都遭凌虐,若皮疯子是真凶,言语间便不该对自己特殊的癖好这般形容。
再看皮婶,她方才情绪、眼神一直没什么波澜,可到此时,怒火几乎要从眸子里喷涌出来,更是在须臾之间,便自地上一跃而起,用缚住双手的锁链猛地套在皮疯子脖子上,向后猛拽。
她去势猛,力气大,周围衙役全没想到她会暴起伤人。
皮疯子一下就被拽倒了。
他是死囚,带着重枷,人向后摔倒,枷锁直接重重的卡在脖子上。
再看皮婶,就地取材,十几年的劳苦已经让她不再是当年弱不禁风的小家碧玉了。她一只脚蹬在枷锁边缘借力,双手同时毫不留力的收紧锁链。
只一瞬间,皮疯子被勒得脸色紫红。
皮婶狠命绷住劲,哭喊道:“你这混账,留在世上就是祸害,我罪孽难恕,早就不想活啦,你同我一起下地府去吧!”
第56章 因果
府衙大堂上,混乱如同菜市场打架。
好几名衙役同时冲上去,想把二人分开。
可锁链是扣在皮婶手腕上的,她又扯得极紧,众人越是想把她拽开,越是让锁链把皮疯子勒得更紧。
皮疯子舌头都被勒得吐出来,见他凄惨,皮婶很是来劲。
而后,竟在公堂上“哈哈”狂笑,性状疯癫,宛如疯妇。
一个不会武功的怨妇,发起疯来,让众衙役束手无策——手下重了不合适,轻了又不管用。
顿时拉扯呼喝,吵闹声成一片。
就在众人揪成一团时,赵煜不紧不慢的起身,到皮婶身旁,抄手抓住锁链,凛声在她耳边低声道:“这种杂碎,如果就这样被你勒死了,岂非便宜他?”
话触动了皮婶的心思,她片刻愣住。
几乎同时,“呼——”的破风声响,一支毛笔急飞而来,不偏不倚打在皮婶的右手大指关节上,骤然吃痛,她力道松懈。
綳得紧紧的链条瞬间松散开。
也就是这须臾的喘息之机,赵煜扯住锁链猛地一抖,链子便被抖松,皮疯子可算是解套了。
衙役们一拥而上,瞬间把皮婶制住。
赵煜回望堂上,见沈澈向他微笑着,用被染了些许墨色的手指指着皮疯子,示意他赶快看看那流氓死了没有。
关键时刻,是他飞笔解围的。
再看皮疯子,此时直挺在地上,已经被勒得昏死过去,出气多,进气少。
“快叫府医来!让开些地方透气,把枷下了!”赵煜吩咐。
他一边说一边扶着皮疯子,把他的头微扬起来,以保持鼻腔到气管的畅通。接着,便在他心脏的位置重压按摩起来。
不大会儿功夫,府医来了,忙赶过来接手。
赵煜处理得当,府医几针下去,皮疯子呛咳几声,呼吸就越发平稳了。
再没一会儿,他睁开眼睛,先是环视一周,回忆刚才的过往,最后,目光落在已经被衙役押住的皮婶身上。
他刚死里逃生,这会儿也不知哪里来的气力,二话不说,几乎是飞身而起的,分外矫健。
没有了枷锁负重在身,他窜起来两三步就到皮婶面前,抬起巴掌,眼看就是劈头盖脸的殴打。
全不顾此时还是在堂上。
当然,莫说是赵煜沈澈,即便是衙役们,也容不得他如此造次。
押着皮婶的一人,手中杀威棒轻巧的调转方向,在皮疯子膝窝一别,他瞬间被绊得趔趄着摔了出去。脸抢地毫不妨碍这流氓嘴里污言秽语:“浪催的贱/人,老子还没修了你呢,你就想谋杀亲夫,堂上这些老少爷们儿你相中谁了,想去谁的炕上暖被窝……”
话越发不像话。
当真是破罐子破摔到了极致,咆哮公堂。
时至此时,皮婶刚才豁出去的气势褪尽,眼泪还是不争气的夺眶而出,止都止不住。
她怒而大喝:“我跟了你十几年,到底有哪里对不住你,让你这般厌弃我!”
再看皮疯子,摔倒了也不再起身。他显然知道,若是用强,定是打不过堂上的诸位,但若站起来什么都不做,又觉得丢了脸。于是,干脆趴在地上揉着膝窝,一副被打得很重的模样。
他万般嫌弃的看着皮婶:“当初觉得你温柔玉立的模样那么可人儿,一起过日子才知道你什么德行,看见你干些日常杂活儿都要拼尽全力的模样,就觉得讨厌。”
听完这话,皮婶先是愣住了,而后突然便掩面嚎啕大哭起来。
她为了应对从没做过的事情而付出的努力,在对方看来一文不值。
父亲的劝阻突然回响在耳畔——
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你跟了他,将会是无尽的劳苦。
他不是能包容你慢慢成长改变的人。
他对你不过是一时新鲜。
只可惜,当时她只想尽快摆脱父亲一丝不苟的管教。
一句都听不进去。
她本就是笔架上的兰竹玉笔,从来都做不了劈柴的斧子、担水的担。
见皮婶痛哭,皮疯子更是厌弃:“哭哭哭,就知道哭,嚎你老子的坟呢?”
接连而来的,咒骂言语粗俗,不堪入耳。
骂道激昂处,又忘了是在大堂上,也忘了刚才被人一棍子绊倒,跳起来又去打人。
赵煜在心底对皮婶既恨,又怜,对皮疯子却满满都是怒意,他表面不露痕迹,“啧”了一声,一把按在皮疯子肩头。
皮疯子顿觉如有千斤重担压在身上,半分动弹不得。
赵煜蹲下,笑问道:“我说,你婆娘想你死,你就真的顺她的意思不活了吗?你这么五大三粗的,万一一巴掌把她扇死,真就遂了她的愿,二人一起入轮回。”
赵煜的声音从来算不得冷肃,却很清冽。
皮疯子一怔,想了想,没答话,面带戒备的神色,看着赵煜。
赵煜笑得春风和善:“行了别骂了,湖畔的案件,她诬告你,你不用死了,不高兴吗?”
皮疯子自刚才就看见,上次的主审周大人,今日异常乖巧的坐在一旁,更对眼前这主儿一副遵从的模样,便问道:“你是刑部的头儿?你们冤枉老子,有没有补偿?”
赵煜非常认真想了片刻,肯定道:“有啊,明文规定,你坐三个月的死牢冤狱,可以获赔纹银三百两。”
一听有钱,皮疯子立刻来了精神,萎靡的模样一扫净,谄媚的笑道:“这可太好了,老子去睡一次窑姐三两银子,如今三百两……”他想到能去三百次,色眯眯腻得流油的表情,好像要从五官上淌下来。
而后,他又突然反应过来什么,继续道:“青天大老爷,这毒妇诬陷草民,该如何惩罚?”
赵煜叹了一口气,道:“依照律法,诬告反坐,更何况,因她的诬告,致使真凶逍遥法外,又连犯两案,牵扯无辜人丧命,当斩。”
话音刚落,皮疯子就哈哈大笑起来:“死婆娘,教你诬陷好人。”
“但……你真的是好人吗?你无辜吗?”赵煜说着,笑意浓了些。
皮疯子眨眨眼睛,一时没明白赵煜的意思。
赵煜幽幽的道:“你若是没用强,那捆猪的麻绳,为何会留在案发现场?”
话音落,皮婶,一下子反应过来了。
她听见自己要被判斩刑时,都没有这般激动,大声道:“大人!他犯有奸罪,罪妇是人证,留在现场的绳子是物证!那段绳子,是他要我割来绑住那姑娘的……”
“哦,这便是了,依照《刑典》,奸罪,杖一百七,刺墨,流放漠北。”
皮疯子一瞬间就傻了,他确实不用死,但等他的是后半生的生不如死。
除了要在脸上刺一个“奸”字,他还要去漠北那样的穷苦地界,漠北和疆北,是炎华流放罪犯的两个主要场所,去疆北的,少有极凶的罪犯,那地界儿土地贫瘠,但若是犯人真心好好劳动生活,日子虽然清苦,却也是能平安生活;
漠北就不一样了,民风彪悍,悍匪横行,加之官府懒得管,便时常出现流放犯人的物资被抢的情况。这样一来,别说流放期间能向官府缴清任务配额,就连能否好好活下去,都将画个问号。
皮疯子当然不甘愿,他大喝道:“那丫头本就是窑子里万人骑的货,不过是我跟她欲拒还迎的调情手段激烈了些,更何况,老子可给钱了,不算白吃!”
依着皮疯子所言,他事后扔下三两银子,绳子留在现场,撇下姑娘扬长而去。
他见赵煜冷着脸看他笑,不作理会,便又道:“大老爷,草民之前就抗辩过,这是我婆娘,她的作证怎可作数!”
看来周重照章办事,没跟他掰扯细节。
赵煜决定让他现世报个明白:“你婆娘?婚书何在?”说着,他看皮婶一眼,又道,“当年她是闺阁姑娘,就这样不明不白的跟了你,若是细究,说不定你的奸罪,还要再加一等。”
当然,后半句是赵煜糊弄他的,陈年旧事,即便今日皮婶突然跳出来指证他诱/奸,也会因为缺少物证难以定罪。
但皮疯子是流氓,可不是有文化的流氓,被赵煜一吓唬,顿时口不敢言,只敢向皮婶怒目而视。
皮婶得知自己将被判斩,反倒平静了,她向赵煜双膝跪下,郑重磕了个头。
赵煜有心叫她起来,终归还是没做动作。
这案子让他觉得一口气闷在胸口,说不出的难受,只得深呼吸一口以作缓解。
皮婶倒像明白赵煜的心思,抬起头来,微笑着看他,道:“大人,罪妇罪有应得,连累人命,该下地狱,”说着,她两步走到皮疯子面前,居高俯望,神色带出一丝十几年都不曾挂在脸上的清傲:“若能再入轮回,我宁愿为牛为马,也不愿再与你想见。”说罢,多一眼都不看他,只是请赵煜把她押入死牢。
皮疯子在这一瞬间恍惚了,他看着自己嫌弃多年那人的背影,恍如隔世,又似曾相识。
只觉得好像又回到与她第一面相见——年轻的姑娘在小楼凭栏处,望着院外的街景,恬淡、文秀,好像缓坡上一朵迎风的小花,万般美好集于她一人身上。
而自己,只顾看她,脚下一个趔趄,险些撞在路旁的草垛上。
换来姑娘掩面莞尔。
而今……
果然世间有些人,有些事,只有在正确的位置,才是美好的。
事到如今,他和她都回不去了。
他嫌她,她恨他。
皮疯子突然歇斯底里的吼起来,声音里满是绝望。
但时至此时,赵煜再懒得和他废话,一句咆哮公堂,掌嘴三十,便不再多说什么。
两旁的衙役也早就看这流氓不顺眼,一通木板子噼里啪啦的扇完,皮疯子牙齿都被打得松动了。
也再不敢叫嚣。
炎华,确实是鄙弃酷刑的,但并不代表没有酷刑。
热热闹闹升了堂,最后以两名犯人的结局对调收尾。
赵煜退堂,冤案已翻,但他心里着实痛快不起来。太多的唏嘘和一言难尽,将随着皮婶生命的终结,滚入轮回。
若有来生……希望她赎清罪孽,一世清欢。
第57章 空青
午饭后,赵煜在书房犯困。
休沐这几日,天天休息不好。
他捏捏眉心,犹豫是小憩片刻还是沏壶浓茶,继续梳理卷宗。看看屏风后面的小榻,又看看茶具。
赵煜默默走到窗边,把关得严丝合缝的窗子推开。
冷风灌进屋里,困顿瞬间解了一半。
一场秋雨一场凉,自早上开始,就一直在飘毛毛雨。
牛毛一样,下也下不大,却又不停。
雨虽然不痛快,空气却难得沁人心脾。赵煜自从受内伤,心口就总觉得气闷,这会儿索性把窗户全推开,在窗边烹茶。
看似悠闲,脑子一直没闲着。
眼看杯里茶汤色透清亮,他浅啜,嘘一口气。
天气凉得竟能带出一串白雾。
再没几日,就要到仲秋了,肃王府月圆人难圆。
节日之前,能抓到真凶么……
“大人,”衡辛的声音自背后响起来,“伤者醒了。”
这消息让赵煜惊喜,他顺口问:“怎的这么快?”
“是太子殿下,请来一位医师,几针下去,伤者气息就缓和多了,听说上午大人升堂时,人就已经醒了,只是情绪不稳定。”
这会儿来知会他,看来是可以问话了。
“殿下呢?”赵煜问道。
刚退堂就不见他人了。
衡辛耸了耸肩,脸上表情明摆的意思就是——您都不知道,小的怎么可能知道呢。
行吧。
伤者被安置在内衙厢房,一进门,赵煜便看见外间桌前坐着名年轻人,似是和自己年纪相当,他手边医药箱还敞开着。
赵煜心道,能人辈出,他是太子殿下请来的医师?竟然这般年轻。
于是向他行礼道:“大夫辛苦了,本官现在能问伤者几个问题吗?”
那年轻人先是上下打量赵煜一番,并没行礼,只是挑起眉毛,笑道:“你问就是了,他已经无碍了,死不了。”
听这语气——有本事的人,都有自己的脾气。
那人把赵煜看得浑身不自在,“啧啧”两声,他又道:“沈澈让我来看看你内伤好了没,”说着,他摇头,“你身体底子是不错,但再好的底子,也禁不住你这么作,每天能睡两个时辰觉吗?怎么的,想早死早托生?”
俩时辰……
确实没有。
这人一不向赵煜行礼,二直呼太子殿下大名,说话更没什么礼貌,但赵大人折服于他的医术,苦笑道:“这也是……不得已,大夫好本事,不知如何称呼?”
医师瞥他一眼,鼻子哼出个音儿:“你不好好睡觉,办案时,脑子够用吗?更甚……你的心思杂乱,可不光是因为案情,还有什么事儿?为情所困?依着你的条件,若真是喜欢哪位姑娘,该不难求娶,莫非是哪位公主郡主?如此,何不跟沈澈说说?”
这人的形象瞬间在赵煜心里打了个折——嘴可太碎了。
他本事绝对有过人之处,看得吧……也不能算是不准。
只不过为情所困的情,并非是儿女之情。
心里飞快的盘算一二,赵大人觉得不能再跟这人解释什么,否则肯定越描越黑。
隧而面带笑意,拱手道:“大夫辛苦了,大案当前,本官少陪。”
说罢,自他身边掠过,进内间去了。
那医师看着他,无奈的撇嘴挑眉,又重新坐下,收拾他的药箱。
屋内。
两名守在床前的衙役向赵煜行礼。
赵煜往床上看,他虽然预想到伤者的情况不会太妙,也还是略惊——那人半个脑袋包在白帛里,脸上被击打过的地方高高的肿起来,血瘀好像即刻就要冲破他的面皮涌出来。
即便这幅惨状,也依旧能看出他眉眼轮廓,该是百里挑一的好看。
不同于平常的静养伤者,他身上多处穴位都还扎着银针,针尾随着他的呼吸摇摇晃晃。
他正睁着眼,直愣愣的看床帐顶,不知在想什么。
“你叫池君非?”赵煜道。
伤者勉强抬眼看赵煜。
赵煜穿着官服,池君非与世子是同窗,自然认得官服的规格仪制,勉力点头,道:“正是学生,见过尚书大人。”
他脸上的伤淤肿得骇人,说话倒是非常清楚,若非亲眼见他这副模样,根本就不会想到,声音的主人是这副惨相。
这八成也是那能耐大出天的医师的手段,他不知用了什么办法,让池君非答话不那么吃力。
赵煜拉了张凳子,坐在床边,道:“嗯……君非,你还记得发生了什么事吗?”
他亲切又开门见山。
池君非眼珠转了转,皱紧眉头,半晌都没说话,突然捂着脑袋,表情也扭曲起来,人变得异常急切:“大人,他还好吗!”说着他顾不得礼数,突然撑起身子,伸手狠命拽住赵煜的衣袖,“世子……世子……他还好吗!”
赵煜的目光顿在他脸上,凝视着,片刻,缓缓摇了摇头。
短暂的静默之后,池君非一声悲呼,双眼一翻,一口气上不来,直接往后一仰,昏死过去了。
两旁的衙役极有眼色,出屋就把那神通广大的医师请进来。
医师进门时,脸上满布着不解,走到近前搭在池君非脉搏上,片刻就收手了,自他身上拔下两根银针,又在另外两处穴道刺下,说:“他本就有有伤在身,晕过去片刻不打紧。”
说完,便离开床边。
赵煜以为他交代完了要出去。
不想,医师走到赵煜身前,以几不可闻的声音对他道:“并没彻底晕过去,该只是一瞬间的恍惚。”
说罢,拍两下赵煜肩头,又朗声道:“半盏茶的功夫,怎么也该醒了,若是还不醒,大约是有脑内积血,就非要把头骨钻开来瞧。”说罢,出去了。
这话显然是吓唬池君非的。
不负所望,医师前脚出去,池君非便低哼一声,睁开眼睛。
眼神中还有悲意,赵煜看得出,这悲意不假。但明明只恍惚片刻,却要装晕……
一切不合逻辑的细节背后,都有深意。
赵煜把声音柔下来,道:“虽然现在追着你盘问,是残忍些,但能帮世子的人,只有你了。”
池君非强撑着力气坐起来,眼眶红了,他闭上眼睛,好像是在鼓起勇气回忆当时的恐/怖画面。
赵煜没催他。
终于,他道:“我……我不大记得了,当日我本和世子露营喝酒,那天的月色很美,我们不自觉喝得多了些,中途酒喝完了,我去帐子里取,可不知怎的,就被人打了,那人该是在我进帐子之前就躲在里面的,我听到那人的笑声……好像很熟悉。”
赵煜不动声色的观察他的表情,可无奈他面貌毁得不像样,将那些能看出端倪的细微表情都掩盖起来了。
可有了刚才装晕的那一茬儿,赵煜便确定这人心里是有什么算计的。
于是,赵煜收敛起刚才和善亲切的表情,脸上浮现出几分冷笑,伸手按在对方颈侧的脉搏上,道:“獬豸阁里的先生教给你们了吗,人在说谎的时候,脉搏的跳动是有变化的,”说着,他手上的力道加重两分,“我重新问你,你要好好回答。”
赵煜一双眸子微眯起来,注视着池君非的眼睛。
赵大人眼睛是好看的,刚才笑眯眯时满是柔和,这会儿他脸上也依然带着笑意,可眼睛却怎么看都像藏锋于柔的两弯月刃。
池君非觉得他看着自己,好像猎手审视猎物,轻易就能预判自己的动作。
他明显的紧张起来。
这也正是赵煜想要的效果。人在说谎的时候,不仅脉搏,甚至连瞳孔都会产生细微的变化,可事实上,这些变化与说谎者的心态息息相关。若是受过特殊训练的人,可以让如赵煜这般会察言观色的老手,看不出端倪——他们会调整自己的身体状态,让心跳、脉搏瞬间到达紧张的状态,这样一来,无论接下来被问到何种直击心灵的问题,他们给出的反应,都将是一致的。
当然,这些獬豸阁不会随便教。
试探之下,赵煜确定池君非也并非这类能人。
“你叫什么名字?”赵煜问。
“池……池君非。”
“多大了?”
“……刚过弱冠。”
“和世子沈琦是何关系?”
“獬豸阁的同窗。”
他答到这,赵煜冷笑一声,道:“还有呢?”手指,又在池君非脉搏上轻敲两下。
池君非整个身子都紧绷起来,他双手藏在被子里,好像正紧紧的交握在一起,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就连被子都跟着哆嗦起来。
对峙的时间过得异常缓慢,池君非没说话,赵煜便也就不说话,继续居高临下不错眼珠的看他。
看得出,对方心理的防线正在逐渐消弭瓦解。
可就正在这关键时刻,只听外间那医师的声音响起来:“沈澈,你来啦?”
……
来得真不是时候。
赵煜暗骂。
“手头有事绊住了,不然早就来了。”
正是沈澈,答话中听出些熟络和笑意。
二人边说边往里走。
太子殿下依旧蒙着眼睛,先是向赵煜微勾起嘴角,算是打过招呼,而后直接道:“空青呀……依孤看,他脑子许是真的被淤血压坏了,你还是将他脑袋敲开,把里面的淤血尽快散了,免得赵大人问他个问题,他还要想这么久。”
赵煜站在一旁,非常没仪态的瘪着嘴,抠了抠耳朵。
原来这医师名叫空青。
但沈澈叫他名字,却称自己“赵大人”,让赵煜心里莫名有点不痛快。
非常细小,却没办法忽视。
第58章 勒索
空青笑着看沈澈。
惯会看人表情的赵大人,一看他这笑,便知道二人是当真熟悉。
空青则又转眼看赵煜,道:“没想到你还有血府观心的本事,难怪沈澈高看你,”说着,扯出池君非盖在被子里手,搭上腕脉,道:“麻沸散大约要半个时辰就能准备好,一旦备好,即刻便可施术,”然后扶着池君非的脑袋,挑西瓜似的敲了敲,“你脑壳挺硬的,一般的锯子,八成吃力。”
说完这话,也不管池君非的脸皮也已经绿得好似瓜皮,向赵煜说:“他颅顶的损伤该是凶徒直接重拳打的,脸上也是,那人徒手伤人至此,功夫应该不弱。”
赵煜起初看见池君非的伤处,便见他伤口轮廓模糊不清,极像是拳击伤。可即便一等一的高手,想一击便把人的颅骨敲碎,也是非常难的事情。赵煜毕竟不混迹江湖,思来想去,想不出何人有这能耐。
空青见他面露难色,轻蔑的哼了个鼻音,嘟囔道:“才高看你一眼,”说着,他清了清嗓子,“算了,懒得解释,回头你问沈澈去。”
这般,赵大人刚才觉得这人比较碍眼,这会儿就觉得他非常碍眼了。
但毕竟人家有本事,好歹也是跟自己站一边儿的,只能忍着脾气,不跟他计较,向他作个揖:“赵某见识浅薄,还请医师把锯子请出来,让赵某见识一二。”
空青见赵煜默默认怂,颇有些得意,转身去外间,不大会儿功夫,又回来了。
可并没见他手持什么锋利的锯子,赵煜正不明所以,就见空青伸出右手。
光影一晃,他指尖有什么东西正反射着亮光。
接着,空青比了个“八”,大指食指撑开。
他两个指头上,各套着个指环,晶亮亮的。
细看,便能看见指环之间,拉扯着一根发丝粗细的线,颜色乌黑,不知是什么材质。正巧空青的衣裳也是墨色的,那线被衣裳衬着,就几乎看不出来了。
这是锯子?
空青走到茶桌前,拿起只杯子,右手虎口带过杯口,接着把杯身一歪,半截杯子底还在手里,杯口已经掉在地上,摔成好几半。
他展示完了,半截杯子随手扔回桌上,稳稳当当站住。
然后,空青才笑眯眯的走到池君非面前:“你的头,得拿这宝贝锯开。”说着,就把右手伸到对方眼前。
自刚才起,池君非就吓得不行,再一看见那所谓的锯子,看着不起眼,可毫不费力就把杯子变了浅盏,想象这玩意锯在脑袋上的感觉。
不禁骨头缝都在打颤。
另一边,赵煜非常适时的帮腔:“好在有麻沸散,施术的时候,应该没什么痛感吧?”
空青“啧啧”两声,道:“你懂啥,施术时是没有痛感,可麻沸散不能长期服用,很多人熬得过术中,却熬不过术后,若是……万一不顺利,半截药劲儿过了,便只能以针灸减轻他的痛楚,再不行,就得找人来压住他……当年我曾见过,有人直接疼死在术台上。”
赵煜马上就露出一副唏嘘又惋惜的神色。
池君非听到这,再也捺不住恐慌,插话喝道:“草民……草民知道内情,可帮大人断案,就……不劳烦这位神医了!”
赵煜“哦?”了一声,装模作样道:“内情?这话可不是乱说的,你若是因为记忆偏差,给本官指错方向,要以包庇凶犯罪论的。”
池君非颤抖着声音道:“草民不敢,世子……近来被人勒索……有信件为证,就在学生家里。”
这一开口,便如竹筒倒豆子。依他所言,沈琦确实是喜欢男人的,而且喜欢的正是他。
还曾邀他去王府中做过客,他对王府里多处细节描述分毫不差,足见所言不虚。
可他呢,却对世子无意,只是碍着沈琦世子的身份,不敢与他闹得太僵。
没想到的是,这事儿不知怎么的,被第三个人知道了。那人给沈琦写信,勒索钱财,若是不允,便将肃王世子喜欢男人的事情公之于众。
沈琦毕竟年幼,做不到坦荡面对自己的喜好,也不敢将这事儿告诉父王,只得从账房里支钱,受了对方的勒索。
可细想,能做出勒索钱财勾当的人,又怎么会仁义守信?
沈琦的退缩,助长了他的嚣张气焰。一回生,二回熟,拿了钱财,非但不见好就收,反而蹬鼻子上脸。
池君非虽然不喜欢沈琦,但得知真相后,也气愤不已。
他思来想去,觉得这事对于他而言或许是个与沈琦摊牌的机会,便一面安慰沈琦,一面想借着湖畔露营,只有二人的当口,劝世子不要执拗于二人之间的关系,做回好朋友,学业为重,清者自清。
日子一晃到了案发当日,池君非对沈琦多番劝慰,明着暗着希望沈琦不要再理勒索的事情,做到清者自清就好,可沈琦却要池君非别担心这些,他第二日约了勒索犯做最后一次交易。
万没想到,当日深夜,就发生惨案。
赵煜道:“当日他身上带了银票?”
池君非想了想,答道:“他没明说,但他说去交易,想来该是带了的。”
可回想现场并没有什么钱财留下。
赵煜又问了些细节,便让池君非好好休息,就离开了。
内衙院子里,赵煜刚吩咐过周重去查实信息,便听见熟悉的声线自身后响起:“赵大人,空青跟孤说,你不好好休息,新伤要累成旧疾的。肃王叔给你的药材虽好,可无论如何都抵不上空青的本事,一会儿让他给你瞧瞧吧。”
肃王给药的事情他都知道了?
这空青长,空青短的……
赵煜身子一顿,回身道:“下官皮糙肉厚,受那点伤,早就无碍了。殿下请来的医师本事好,为下官免了许多麻烦,还没谢过呢,”说罢,异常恭敬的给沈澈行一个礼,“下官手头事由杂乱,少陪了。”
说罢,转身便走。
沈澈在原地愣了愣,赵煜待他礼数周全,半点失礼都没有。
……
可就因为他突然礼数太周全了。
倒好像……生什么闷气的样子。
更甚,空青提过的与凶手相关的武功,他竟然问都没问,转身就走了。
不对劲。
沈澈抢上两步,拉住赵煜,道:“你怎么了?”
赵煜手腕一翻,脱开沈澈掌心,微微垂首,道:“下官当然是听从医师的嘱咐,麻利儿破案,好好休息了。”说罢,径直往书房去了。
一路往回走,秋风吹着,赵煜渐而冷静下心思。
突然就觉得自己很不对劲,怎的因为沈澈的一个称呼,他心里就烧起一股莫名的怒意。
这股怒意,大名儿大概叫做“妒忌”,小名儿嘛……叫“吃醋”。
意识到自己在吃空青的醋,赵煜不淡定了,进屋端起桌上的茶,一口干了。
茶水,已经被风扫得冷透了,自喉咙一直顺进胃里,凛得赵煜打了个寒颤。
但情绪这种东西,就如山洪,宜泄不宜堵。
一杯凉茶,显然浇不灭赵大人剪不断理还乱的心思。
好在,正这时候,有人敲门。
“大人,属下在池君非家里寻到些信件。”
是婉柔。
话音落,她推门而入。方才赵煜交代周重去池君非家中拿勒索信,看来周重把差事派给婉柔了。
赵煜接过信,展开来看:“他家中还有何人?”
婉柔道:“再无旁人了,但,”她顿住片刻,舔了舔嘴唇,才道,“属下觉得,那地方不像是家,倒像……”
说着,就嗫嚅起来。
赵煜道:“有什么想法不妨直说。”
婉柔清了清嗓子,道:“像是幽会的地方。”
姑娘之所以这样讲,是因为那地方没有柴米油盐,灶台锅碗比脸都干净,可洗漱用具,倒全都是两套。
赵煜心道,看来还需得亲自去看一眼,若真如此……那池君非可就更没有他方才讲述得那般简单了。
细想他言语中可疑之处便更显现无疑。
“我看,这案子八成是黑吃黑。”
赵煜循声看,就见江吟风斜倚着门框,双手抱怀,似笑非笑的看他。
黑吃黑这个想法,刚才赵煜也想到过,但只是猜测,并无实证,于是他便示意江吟风进屋坐:“江兄这样说,有何依据?”
江吟风悠然踱步进屋,道:“大人是命官,对江湖上的事情,知之不详,属下这番推测,是源于池君非头上的伤。”
赵煜心里陡然一个激灵。刚才空青也说过,那人头上的伤,源于一种武功招数,还说太子殿下知道。
可他刚才也不知被哪年的陈醋酸了心思,竟把这么重要的事情扔到脑勺后面去了。
不由得在大骂自己误事。
可能真如空青所言,他是觉睡得太少,脑子不够用了。
“大人该是听说过透骨拳?”江吟风问道。他可不知道,赵煜这会儿正检讨呢。
所谓的透骨拳,其实并非拳法,而是一种拳型。
习武之人都知道,拳型,分很多种,寻常拳面握平握紧的最常见,称为平拳。除此之外,还有凤眼、瓦楞、端杯等等。而透骨,是将中指第二个关节作为突出打击点的一种拳型,多用于打穴,或攻击人身体上的薄弱之处。
它被称为透骨,听上去霸气无双,其实不过是一种夸大的说法。
就好像老婆饼里没老婆,鱼香肉丝没有鱼……
可如今,事实却颠覆了赵煜的认知,世间当真有人用透骨拳打碎了人的骨头,而且是坚硬异常的颅骨。
“透骨拳,有一支流,名为钢曲透骨拳,大人听说过吗?”
这名堂,赵煜便确实不知了,可不等他表态,便又有人开口接话:“钢曲透骨拳传人姓左,且从不传外姓人。”
接话的,正是沈澈,就连江吟风都好像没察觉到他是何时站在门口的,略被惊到。
提到姓左,赵煜不觉便想到一人,但那人……该在大内密牢里才对的。
太子殿下自顾自的进屋,一边继续淡淡的道:“案情紧迫,你要说便好好说,没事卖什么关子?”
嚯!太子殿下突然摆起官威,赵煜不由得心道,今儿个,刑部内衙当真热闹。
他不紧不慢的起身,无声应承了沈澈一个礼。
婉柔站在一旁,自刚才起就插不上话了,她看看眼前这仨老爷们儿,突然觉得这三位的感觉,有点……
玄妙。
更确切的说,好像是太子殿下和赵大人有点玄妙。
江吟风,是被殃及的。
第59章 离魂
时间,在这一瞬间慢下来了。
赵煜、江吟风和婉柔,同时看向沈澈。
太子殿下从来和善,没掉过脸儿,场面多少有点尴尬。
最终还是江吟风打了个“哈哈”。
与赵煜相比,他待沈澈从来都恭敬,被噎住也就顺势道:“殿下见识广博,指责得对,是属下不识大体了。”
他刚想把钢曲透骨拳的渊源说给赵煜,就又出了茬头。
“赵大人!”衙役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您快去看看,池君非很不对劲!”
一进池君非所在厢房的跨院,便听见屋里有人粗声粗气的大喝:“我早就说过,让你别顾念那小子身份,如今可好,不仅挨打,他死了还要拉你垫背,若是抓不到凶手,你就是嫌疑最大的那个!”
这声音陌生得紧,但听他说话的意思,是数落池君非既然对世子沈琦流水无情,就该当断则断。
接着,只听见噼里啪啦,竟然像是扇耳光的声音。
赵煜心头一紧——这是谁打谁呢?
池君非的脸现在肿得像猪头一样,听空青说,他多处组织错位,照这么打法,若是打在他脸上,那还得了?
更甚,教训人的是谁,刑部内衙岂容放肆?
想到这,赵煜快步进屋,看见空青正抱怀站在外屋,倚着门框边儿,往里间看。
半点着急的意思都没有,倒好像看戏似的。
赵煜上前,他身后还跟着沈澈、江吟风和婉柔。
空青回头见几人拉帮结伙,打狼一样的来了,撇嘴表示不屑,也不说话,眼睛往屋里飞了飞,意思是:自己看。
就见屋里池君非赤着脚站在地上,脸上本来就青一块紫一块的鲜艳极了,这会儿更是鼻血“流过了河”,和着眼泪糊得满脸都是,正不觉得疼似的自扇耳光。
“哎呀,他这是怎么了!”婉柔看着心下不忍,就想冲进屋里制止他。刚一迈步,被赵煜伸手拦住。
屋里池君非依旧不消停,哑着嗓子哭道:“你的话我都记得了,就是因为想跟他断,才闹成这样,又不能全怪我!”
紧接着,众人眼前,那个苍老的声音又出现了:“若不是最初你心软,答应他同住的要求,事情又怎么会闹成这样!”
而后,又是“啪啪”两个耳光。
可屋里再没有旁人。
也不见池君非说话。
婉柔惊骇得脸色变了:“大人……是谁……谁在说话……”
说着,她看向赵煜,眼神里满是惊惧。
赵煜面色平和,轻“哼”了一声,声音极低的答道:“他会腹语。”
记得小硕宁说,他影戏演的极好。
开了眼了。
婉柔愣了愣,心还是软,向赵煜道:“大人,他这么打下去,伤只怕就好不了了。”
赵煜清嗓子,提高些声音道:“他好像有离魂症,若是骤然上前叫他,反容易弄巧成拙。”
他此话一出,众人表情各不相同。
婉柔疑惑,沈澈平静,江吟风带出丝笑意,空青则赞赏似的高看了他一眼。
婉柔问道:“什么离魂症?”
赵煜抿了抿嘴唇,语言组织一二,才解释道:“是一种病症,很少见,在重大创伤后,受害人会在内心演化出与自己脾性互补的另外的人,来保护自己,这个被演化出来的人,与受害人共用同一副躯壳,但骨子里可以是男女老幼任何一种状态。”
几句解释,把婉柔听得一愣一愣的。
赵煜继续道:“只是呢……本官办案多年,经手的案子里,也遇到过有人为了脱罪,专门假装自己得了这病的。”
一来推脱责任,二来炎华刑典有明确规定,若是凶嫌存有痴、疯、癫、傻几种心智问题,便减轻或不予追究其在案件中的责任。
既然池君非是沈琦獬豸阁的同窗,炎华的刑典,他该是熟悉的。
赵煜的嗓音柔和清澈,即便屋里耳光、跺脚、指责之声不绝于耳,也还是拦不住他的声音飘飘荡荡的极具穿透力的送入池君非耳朵里。
他说完这些,看了看空青。
这人性子古怪、惹人厌,却应该不是一个视人命于无物的无良医师。他能眼睁睁看着池君非发疯,好像给他个舞台表演一般……
赵煜便更觉得池君非是可疑。
更甚他自刚才接受询问时就三句真,三句假,剩下四句不知真假。
可若说他聪明吧,又没有做事滴水不漏——
单就自暴居所,让婉柔看出那地方好像是世子与他秘居之处这一点,便让他变得没有自己叙述得那么无辜了。
至少在行动上没有。
这种行为,无论出于何目的,本质基本上都是一样的——当了婊/子还想立牌坊。
婉柔不知始末,也不知赵煜的心思,但她见屋里池君非越发癫狂,就差抱住床柱子拿脑袋往上撞了。
生怕闹出人命来。
她便又向赵煜道:“属下……见他不像是装的……”
赵煜清淡淡的看她一眼,又道:“他确实不像是装的,离魂症虽然少见,但本官办案经年日久,也见过几个装相的。”
婉柔问道:“犯人是想要钻咱们律法的漏子?”
赵煜点头,却笑道:“哪里有那么简单,真正得离魂症的人,是没有痛感的,”说着,他指了指池君非,“哝,就像他这样,那些假装的犯人,怎么可能把自己打成这样,你看,他脑袋好不容易见好,这回又要撞漏了。”
说完这些,他看向池君非,见那人脑袋敲木鱼一样,在床柱上撞得更带劲了,心里的猜测便又确实了几分。暗道,若池君非是装相,能装到这种程度,他也算颇有过人之处。
难怪,有能耐得肃王世子青眼。
只不过,能耐没用对地方。
想到这,赵煜看了看空青,见他依旧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模样,心道,这货指不上。
便又对婉柔继续道:“依本官十年办案的经验,离魂症的人,变化出的身份越多,就越不容易治愈,”他指了指池君非,“所以他并不算太严重,仵作高师傅,是治这毛病的高手,一会儿把他请来,个把月就能治好,让你开开眼。”
赵煜说完,不经意间又瞥见空青,似笑非笑的看他。于是赵大人,突然摆出一副幡然顿悟的表情——这儿还有个医门圣手呢。
他“哎呀哎呀”,感叹两声,“把医师给忘了,你有起死回生,开颅去淤的本事,想来治愈区区离魂症也不在话下。”
空青满脸鄙视,笑了笑,道:“这有何难,无论是离魂还是失魂症,我都能把病患脑袋里的脉络重新搭建,开颅那一关挺过去,养个十天半月,也就好了。”
赵煜拱拱手,没说话,意思是:厉害,失敬。
而后,看池君非发疯半晌的赵大人,终于迈步进屋:“我说……这位……仁兄?该如何称呼?”
显然是在问粗声粗气说话,狂扇池君非耳光的“那位”。
可池君非没答,他突然尖声笑起来,声音高亢得音调都变了,听不出是男是女,他转过头来,定定的瞪着赵煜,眼珠都不动一下。
赵煜也就神色淡淡的看着他。
此时,池君非的脸只能用“惨不忍睹”四字形容,刚才好歹还能看出五官,这会儿血凝着白帛整块糊在脸上,那白帛已经吸附不了再多的血液,鲜血就顺着脖子往下滴答。
婉柔看着他血乎刺啦的脸,心中恶寒,下意识往赵煜身后缩了缩。心底涌起一种冲动,让她想去拉住赵煜的袍角,仿佛触及在手就会安全无比。
若说歹徒凶犯,她没怕过。只是听赵煜说什么离魂症,玄之又玄的,便觉得阴森。
再又眼见池君非不用张嘴就能说话,一会儿男一会儿女,表情笑声都把赵煜说过的话衬得更加让人生畏。
婉柔觉得,池君非肿胀的脸仿佛不是活人的,而是一具尸体,正肿胀发烂时,不知被哪个老鬼借尸还了魂。
可终归,她身为刑部的女捕,没有动不动就去扯自家大人衣袖的道理,便只得把注意力集中在赵煜身上,不去看池君非。
“这疯子吓人吧?”
突然,有人在她耳边低声一句。
她本就紧张,被突如其来的一声吓得一哆嗦,面带惊恐的侧头,见正是沈澈,不知何时悄无声息的站在她侧后方——你比疯子还吓人啊,太子殿下。
婉柔只敢腹诽。
面上略带愧色的撤步行礼,道:“是属下见识浅薄,从未见过此类病症。”
借着她往后撤步,沈澈揉身越过她身侧,看似挡在她面前,其实正夹在她和赵煜中间,清风和缓的安慰道:“看着可怕,可实际上也都是受过伤害的可怜人罢了。”
一句话,让婉柔觉得惧意消散不少,留在心间的独剩下唏嘘感慨。
若是这般想,赵大人年纪不大,但十年的断案经历,该见过多少人情冷暖世态炎凉……
想到这,她便又忍不住向赵煜看去。
可太子殿下把赵大人挡得严严实实的,婉柔只能看到他袖边衣摆。
空青站在一旁,看个满眼,哼了一声,无奈的摇摇头。
再说池君非,他阴鸷的看着赵煜,半晌没再说一句话。
就这样僵持了许久,池君非突然柔缓了目光,两行眼泪自眼眶滚落,将脸上的血污趟开两道清澈:“赵大哥……我曾经说,待到从獬豸阁学成,就投考刑部跟着你,万不曾想,如今誓言空许,自己倒先变成了刑部敛房里的死鬼……”
即便心有防备,赵煜还是被惊得眨着眼睛,暗暗咬了一下牙。
看池君非的神色、说话的腔调,活脱脱便是大世子沈琦。
更甚,这番话,是沈琦在世时,与赵煜同去探望沈澈,在马车上许过的愿望。
作者有话要说:
沈澈:小丫头,你是不是喜欢我阿煜?
第60章 月圆
不得不说,池君非的表情、动作与沈琦非常相似,赵煜看不出半分刻意表演的迹象,更甚,就连沈澈也露出惊诧的表情,道:“你……你是琦儿!”
池君非眼睛里汪着泪水,转向沈澈,道:“太子哥哥……”
一句称呼,沈澈便动容了,急切道:“你告诉孤,到底是谁害你!”
池君非苦笑着摇头,舔舔嘴唇:“我没看见,君非……君非该是也没看见……当日君非去帐子里取酒,很久都不出来,我就进去找他……一下子就被人从背后勒住了脖子,之后……全程,我都不曾看到过那人的脸,我只觉得很疼……从来都没那么疼过……身子疼……心也疼……”
赵煜在一旁看着,眼前这人,除了长相还是池君非那张被打得很惨的脸,自眼神到声音,无一与他印象中的沈琦二致,就连遇到不知怎么回答的问题时,先摇头苦笑,而后舔嘴唇的动作,都与赵煜记忆中,沈琦在马车里回答自己问题时一般无二。
沈澈又问道:“那你是受何人裹挟勒索?”
半晌无语。
就在赵煜以为池君非不会回答了的时候,他开口道:“我不知道,但我第一次交钱给他时,我见到凶徒手腕上,纹了一片花瓣,颜色很特别,乍看像红胎记似的……”
他说完这话,猛地甩甩头,身子打了个晃,扶住床栏。
稳住身形后,他才又道:“我当时想出更多的钱让他告诉我,是谁出卖了我和君非……但他竟然拒绝了,说……若是这样,以后还怎么月圆夜的生意。”
沈澈忙要细问,却见池君非身子打晃,人突然就摔倒了,脑袋直愣愣的磕在床边“咚”一声响,听着就疼。
空青一直在一边看着,这会儿倒第一个冲上前去。
沈澈道:“他怎么了?”
婉柔看过一场让她惊掉下巴的大戏,心砰砰的翻腾,见人晕了,试探着问:“刚才……是……传说中的借尸还魂吗?现在世子的魂魄离开了,他便撑不住了?”
空青未置是否,只是淡然道:“失血太多,又有旧伤,脑内缺血,昏了。”
赵煜见这回是真的,向空青道:“劳烦了。”
便转身向外走。
婉柔一看自己老大走了,赶忙跟上。反倒沈澈,没急着追出去,留在屋里与空青低声交流。
“大人……”婉柔不耻下问的精髓上头,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刚才……是真的世子来了吗?”
说话时,小心翼翼的,眼睛时不时往周围看,一副生怕世子有灵,正在一边听着的模样。
赵煜瞥她一眼,就笑了,道:“你不会真的相信这些怪力乱神的言论吧。离魂症确实存在,至于借尸还魂……至少,本官没见过。况且,池君非绝不无辜,大世子遇害时,只怕他就在一旁看着。”
婉柔大惊,池君非当日不是一直昏死着吗?
这案子她悉知的线索基本和赵煜一样,怎的刚才她看在眼里的就是神神叨叨,而赵煜却看出这么重大的突破……
赵煜见她茫然,解释道:“时间线不对……依他的叙述和现场状况看,池君非是先被打晕过去,大世子才进帐子遇袭,直到咱们发现世子被害,他一直没醒。那么,他是如何知道大世子身上受伤细节的呢?”
“所以属下才觉得是借尸还魂……”婉柔嘟囔。
赵煜见她痴迷于神怪之说无法自拔,“哈哈”一笑置之,道:“从我第一句讲述离魂症的时候,便有大半是胡说八道,空青看出来了,一直在配合我。而池君非呢,依着我的引导做表演,如今尚无铁证,咱们且不惊了他这条蛇,免得横生枝节。”
婉柔眨了眨眼睛,反应片刻,骇然道:“那他刚才……扇耳光,撞柱子……都是……都是……”
“都是演的,”赵煜捏捏眉心,“但他也算厉害。他是獬豸阁的学生,我猜他本来是想钻律法不惩疯痴之人的漏洞,以为我不经意间给他指了一条更明确的道,他便顺势而为了。”
赵煜说完这些,闭口不言,心里盘算刚才自池君非那里得来的关键——月圆夜的生意。
怎么听,都像是什么江湖黑单。
但他初来都城不久,地头蛇暗地里的生意,他摸不清,若要去查……
让避役司里的兄弟去查问,该是合适的。
离开厢房门前,赵煜往屋内一望,见空青正在给池君非医治,沈澈,就站在他身边咫尺,帮空青端着一托盘工具。
赵煜在心里哼了一声,转身离开,去找周重了。
肃王世子遇害,周重当然也没办法躲清闲,无数的岔头线索,需要他去查实,忙得好像要打仗一样,赵煜连跑了三个地方,最后,还就是在避役司把他“逮住”了。
看他焦头烂额的模样,赵煜也不多与他寒暄,直言相问:“周大人,知不知道都城里有什么所谓‘月圆夜的生意’?”
周重先往赵煜身后看了看,见确实只有他自己,皱眉道:“太子殿下没同来吗?”
赵煜先是觉得奇怪,紧接着心里生出一丢丢别扭,自觉得不多,大概只有指甲盖大小——为什么沈澈就得跟他绑一起呢。
但赵煜有个顶厉害的本事,能在心里把一个人从头骂到脚,转换十八个来回不重样,可若是不想显露在脸上,便半分不会叫人看出来。
于是,他眉头一挑,道:“周大人为何有此一问?”
就事论事,半分情绪都显不出来。
周重手忙脚乱的,显然也顾不上想许多,直言答道:“世子遇害前,太子殿下曾让下官去查一个江湖组织,昨日避役司老六几人刚查出结果,正巧对方便接‘月圆夜的生意’,密碟今早送到太子殿下手上的,下官还以为殿下告诉大人了,”说着,他又扯了半句往事,“其实老六他们,当时也是顺着这趟路子接的生意,只不过他们地位不高,不是核心成员,对很多事情都不明就里。”
这倒是出乎赵煜预料。
至于沈澈……
恰巧吗?
沈澈几乎每一步棋都快赵煜半步。
赵煜动了心思,让周重把情况说说。
天子脚下,也有江湖,江湖之上,便有道儿上的生意。
这所谓接月圆夜的生意,是一个神秘组织的特有营生,也不知从何时传下来的规矩,他们接生意,从来不仅看钱,但其他的衡量标准是什么,至今也没人能摸得准。
若有人想与他们“合作”,便得在月圆之夜,手持一柄黑扇,站在玉带河畔一棵歪脖老柳树下,组织的接头人便会暗中观察,若是能得他看中,他便会现身来与事主接头,反之,则无事发生。
多年前,朝廷动过引蛇出洞的心思,让人扮作百姓,手持黑扇前去相见,想借此摸清对方的底细,收纳招安,但不知道为何被看破了,接连三次,都无后文。
而后,事情也就这样不了了之。
直到前些日子,沈澈旧事重提。
周重通过避役司的江湖关系网络,查到这组织名叫“水间阁”。
至于,月圆之夜……
可不就是今儿个么!
连日的忙乱,让赵煜忘了时间,日出日落,自案发至今已经有几日。
今日是仲秋满月。
皇上身体刚好,免了往年的大祭,便更是一切都显得清淡了。
赵煜扭头就要走,被周重叫住:“大人且慢。”
接下来,周重说出了一个新鲜热乎儿,刚刚查来的消息——上个月的月圆夜,有人看到大世子沈琦手持黑扇,站在歪脖柳树下。
而与他相见之人,正是纳乐坊的左朗。
又是左朗……
若放在几个月前,这二人在一起,任谁都不会觉得蹊跷,可如今再看,无处不透露出诡异来。
更何况,左朗不是因为行刺太子,还被关在大内密牢里吗!
“消息确实不假吗?”赵煜问道。
周重郑重的点头。
但这……怎么可能呢?
大内密牢的墙,能抵十层刑部大牢的。
左朗行刺太子,该十死无生。
怎么一扭脸的功夫,又能与沈琦接头,还这般明目张胆。
更不知他是不是那钢曲透骨拳的传人。
事态的走势,已如野马脱缰,瞬间就要脱出控制范围内了。
“左朗还在狱中吗,查实了没有?”
这回把周重问住了,他面露难色:“这……这消息下官也刚得知不久,而且……大内密牢,下官无权巡查。”
倒是了。
赵煜寻思,若是自己直接去大内密牢查探是否妥当,衡辛便一溜烟儿跑过来了:“哎哟,大人,您怎么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叫小的好找!”
寒凉的秋日里,说话都要有哈气了,衡辛的宽脑门儿上,竟然渗出一层薄汗。
赵煜皱眉看他:“又出什么事了?”
衡辛摇摇手,匀着气答道:“皇上来了传召,让您即刻进宫去一趟。”
听到这,赵煜向周重拱手道:“告辞。”
急急火火的便往外走。
他如今身上还穿着常服,要先回去换上官服再入宫,从避役司折返回刑部,再入宫,路线是个调角。
一耽误,便要大半个时辰。
让陛下坐等,可不是什么好路数。
赵煜在前面走,衡辛小跑着追在后面,追得上气不接下气:“大人……陛下召见,您也不用这么急呀……”
赵煜不理他,继续大步往外量。
衡辛突然反应过来自家主子的心思了,道:“您不用折回刑部去,太子殿下和您一同入宫,他给您把官服带着呢,路上换就是了。”
赵煜脚步顿住了,眉头不自觉的抽搐了两下。
马车里。
赵煜闷不吭声的换衣服。
如今他知道这人不是真瞎,有意无意的看他遮眼的黑纱,朦胧下,沈澈眼眸的轮廓是闭合的。
也好在换官服,不用脱个精光。
“阿煜,你今儿……怎么怪怪的?”沈澈终于忍不住这静得要死的气氛,问道。
赵煜不说话。
半晌,像是觉得闷不吭声的终归不好,便道:“殿下与空青大夫的事情都交代完了吗,能让下官有幸搭上顺风车。”
沈澈道:“谁说是顺风车,孤就是专门和你一同……”
话说到这,话语顿住,太子殿下突然轻声笑了,声音也变得亲近起来,“你……不会是在吃空青的醋吧?”
作者有话要说:
赵煜:我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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