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喜欢

    沈澈约赵煜湖畔赏秋这日,正是秋分。

    天空清澈得好像被水洗过一样透亮。

    午后,太子殿下的车驾停在刑部府衙门前。赵煜出门便见,沈澈除了脸上一成不变的黑纱,今儿的穿着,颜色鲜亮,款式闲适。

    他衣着向来非黑即白的,即便点缀点颜色,也大多是宝蓝、藏蓝、孔雀绿这种冷色。

    今日一身浅鹅黄色的长袍,被蓝天的透亮打上一层明媚的光辉,人看着就特别灵秀温柔起来。他正斜倚在车楼旁,听见赵煜的脚步声,便站直了身子,向车里道:“你美人哥哥来了。”

    硕宁的小脑袋应声自车楼里探出来,看着赵煜笑。

    赵煜刚想,难得这小丫头能在里面坐得住,细看就发现,她手里拿着一块桂花糕。

    原来还是好吃的具有强大的吸引力。

    上车,发现太子殿下车内的布置也变了样——地上铺了细绒毯子,正中安置着矮桌,上面瓜果点心,摆了多样,细看大都是小孩子爱吃的。

    除此之外,车楼靠里的位置,还新置了一张小榻,枕头,薄被一应俱全。

    从都城出发,到碎玉湖,悠悠然的前行,个把时辰总是要的,行路颠簸,摇摇晃晃的小孩子就爱犯困。

    这是就连给硕宁休息的地方都备下了,不得不说,相当细心。

    只不过,赵煜看硕宁这小丫头正兴奋呢,半分困意都没有,路上大约要有的热闹了。

    本以为是吵吵嚷嚷的一路,不想小郡主进车楼,就拉着赵煜坐下,马车前行,她似模似样的给赵煜斟茶,然后,竟然托起下巴,默不吭声的看赵煜和沈澈。

    沈澈眼睛不便,都能察觉车内气氛突变,更别提赵煜了。

    他不知这古灵精怪的小丫头脑袋瓜子里又在想什么奇怪的事情,便道:“郡主怎么了,我脸上沾了什么东西吗?”

    硕宁小大人似的幽幽叹了口气,道:“我听说,皇伯伯要给太子哥哥纳妃了。”

    赵煜一怔,看向沈澈,见他也没料到郡主突然提这话题,便又看着硕宁道:“殿下纳妃,不是好事吗,郡主不喜欢有个新嫂嫂吗?”

    没想到,硕宁竟然白了赵煜一眼,非常老成、恨铁不成钢的模样“咳”了一声,转向沈澈,道:“太子哥哥,你要是喜欢美人哥哥,得让人家知道啊,不想纳妃,我就找皇伯伯给你说情去。”

    赵煜再好的定力,也险些一口茶喷在对面沈澈脸上,道:“郡主若是想下官早些死,便去同你皇伯伯讲吧。”

    一旁照顾郡主的侍女,全没想到郡主语出惊人到这等地步,立刻吓得向二人叩拜行礼:“殿下、赵大人莫怪,硕宁主子年幼,不懂事的,”说着,她转向郡主道,“郡主这些话是从哪里听来的,切不可再说了。”

    话是从哪里听来的,赵煜也想知道——是不是肃王借孩子之口,别有所图。

    侍女大约随口一问,赵煜却巴不得郡主快些回答。

    更甚,沈澈要纳妃了么,不知是谁家的姑娘……

    隐隐约约,赵煜心里也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硕宁全不明所以,道:“没听谁说呀,我自己看出来的,而且……喜欢,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为何不能说?”

    赵煜皱眉,假嗔笑道:“你小小年纪,懂得什么喜不喜欢的?大人之间说喜欢,可不像你喜欢手里的甜糕那么简单。”

    硕宁瞬间感受到来自身为大人的美人哥哥的鄙视,一对乌亮的圆眼睛一翻,道:“你怎么知道我不懂,上次我就说了,看对方时,眼睛里有星星就是喜欢,”她人小鬼大,话刚出口,就意识到她太子哥哥眼睛不方便,顿了顿,又找补道,“还有,总是提到对方,总想找他,也是喜欢,就像太子哥哥似的,他就总想找你,就跟我大哥哥和他喜欢的人一样。”

    硕宁这小漏嘴巴,说者无心。

    可显然,赵煜和沈澈都听出点别的八卦来。

    沈澈立刻抓住重点,笑着问她道:“你世子哥哥喜欢谁了?”

    肃王有三个儿子,硕宁口中的大哥哥应该是说正是大世子沈琦,算年纪,他正好到了初识情为何物的时候。

    结果,小郡主还卖上关子了,腰一叉,理直气壮的道:“你告诉我,你是不是喜欢美人哥哥,我就告诉你我大哥哥喜欢谁,这是交换,”想了想,为了让对方安心,她又补充道,“我不告诉皇伯伯就是了。”

    赵煜眼看话题往越发尴尬的方向狂奔而去,就想找别的题岔开,结果还是被沈澈抢先了。

    太子殿下正儿八经的板素着脸,道:“君子一言。”说着,向郡主伸出小指来。

    硕宁果断拾茬儿,也马上就伸出小指,勾住她太子哥哥的手指,还不忘拿大拇指盖个戳儿:“快马一鞭!”

    这哪儿是不到五岁的小孩儿……

    姑娘,你也是孟婆汤掺水了吧?

    赵煜扶着额头,脑袋嗡嗡的。

    但实打实的说,他心里莫名有点期待沈澈的答案。

    虽然心知沈澈即便为了糊弄郡主,也会顺着她的话茬儿说,但眼前太子殿下的身影,仿佛已经和前世那人合二为一。

    赵煜今生重见沈澈之前,只道自己对涧澈将军是莫逆之后突遭背叛的意难平,可自从相遇,点滴之间的相处细节,让他不由得开始自我怀疑了——总觉得朦胧的错觉似的,生出丝丝旖旎。

    他也更不知前世对方待自己到底是何情愫。

    答案,他上辈子没等来,如今,在这似是而非的人这里能等到什么呢……

    “孤不喜欢你美人哥哥。”

    莫说郡主瞪大了眼睛看沈澈,就连赵煜也忍不住抬头看他。

    “你胡说,我不会看错的。”硕宁噘嘴。

    沈澈面对硕宁,话却像是说给赵煜听的:“那不是喜欢,是一种比喜欢更深沉刻骨的感情,”说着,他伸手抚上硕宁的头,柔下声音来道,“你还小,以后会明白的。”

    赵煜心里咯噔一下,震撼之余竟然生出点滴欢喜。他自己都没想到,更说不出是何滋味。

    硕宁似懂非懂,但她看沈澈答得正经,知道他不是唬她的,嘟囔道:“你们大人总是这样,动不动就说我不懂,”说完,郡主非常大度、言出必践,“我大哥哥近来跟一个学塾里的哥哥玩得投机,我总是看见他们在一起,那个哥哥很有意思,会演影戏,我很喜欢,我看见我大哥哥看他的眼神,就像母妃看父王一样。”

    硕宁口中的学塾,便该是大世子就读的獬豸阁了。

    她说完这话,身后贴身侍女脸色已经变得很难看了。主子们说话,她实在不敢多插嘴,可话题越跑越偏。小郡主这般嚼自己哥哥的舌头根子,可不能让王爷知道。

    赵煜见了,非常适时的笑道:“郡主殿下,这话莫要再对旁人讲了,大世子和同窗莫逆情意,是投缘,你父王母妃之间,是知心,也不一样的。但有一点郡主没错,这都是喜欢。”

    这么一说,硕宁更懵了,直接撂挑子:“你们大人太麻烦了,喜欢就是喜欢,哪里分那么多区别。”

    说着,抓起矮桌上一枚蜜饯,扔进嘴里,泄愤似的狠命嚼起来。

    沈澈掀开车帘,笑道:“气鼓鼓的,像只皮球一样,过来过来,帮我看看这是到哪儿了?”

    太子殿下成功的把小硕宁叫到窗边看景儿,话题也总算这么岔过去了。

    再说刑部,赵煜离开了,其余的官员衙役,准备修整下值。

    倒不是因为顶头上司走了,就放羊,而是众人即将迎来三日休沐。

    独留下值守的少部分官差,便足够了。

    日暮西沉,天色正是阑珊微茫的美,府衙内已经安静下来。

    婉柔其实早就可以下值了,但她偏偏没走,独自留在静默又空荡的府衙里。

    阿婆死后,她就真的没有家了。

    唯独知道赵煜在衙内的时候,她的心里安宁。

    而今,他出去了,她也不想回自己的居所去。

    细想,分辨不清这是何情愫,她只是寻着本心想留在这里,更确切的说,是守着这里,等赵大人回来。

    待到他回来,不用他看见她,更不用他对她说话,她的心就又变得踏实。

    婉柔信步在内衙,看着花草树木,想着赵煜也曾看过和她一样的景致,心思不禁飞得远了——江吟风曾说她是喜欢赵煜的。

    这就是喜欢吗?

    婉柔也不确定。

    甚至她偷偷的想,如果赵煜想要她……她愿不愿意托付?

    这念头只一瞬间闪过,她便红了耳根,心道,怎的,会生出这种让人脸红心跳的想法来。

    她甩甩头,暗骂自己,就正这当口,姑娘余光透过月洞门,似是看见内衙赵煜书房门前有人影一晃,快得像鬼魅一样。

    眨眼,又不见踪影了。

    看错了吗?

    这个时间,内衙不该有人,更何况,赵煜的书房门前,更不该有人。

    姑娘定睛屏息,悄无声息的潜行过去。

    她自知自己的功夫深浅,拳脚非常一般,唯独潜行轻身功夫尚算出挑。于是手里握着军哨,心下盘算,一旦发觉半点不妥,便立刻鸣哨示警,府衙前堂值守的同僚们,即刻便会前来。

    可悄无声息的一路以树影做掩护,直到再往前走,就要暴露于空场廊下了,也没再看见有何不妥。

    赵煜的房门窗户都好好的关着。

    难不成,真的是看错了。

    正在她要走出树影遮挡时,肩膀突然被人拍了一下。

    婉柔大惊,这人在她全不知觉的情况下拍到她肩膀,让她头皮发炸,想也没想,右手抽/出腰间匕首,反手便刺,左手同时把军哨贴在唇边,牟足气力,便吹。

    那人“哎呀”一声,动作快如闪电,先是屈指弹在她匕首脊背上。

    只一弹之力,婉柔的匕首竟然就被迫偏了方向,自那人身侧擦过去。

    紧跟着,他手指凌空变招,双指一夹,正堵上军哨的气孔。

    就这样,哨子只“噗”的响了一声——哑火了。

    但也正因如此,婉柔看清了眼前人。他是当日点拨她对赵煜心思的江吟风。

    可是……

    “你为何在这?”婉柔心怀戒备。

    “那你又为何在这?”江吟风露出个浅笑。

    第52章 月下

    婉柔虚晃一招,江吟风也没想真与她动手。

    就让姑娘身子错开,借势向后跃开去。

    这已经是第二次了。

    他悄无声息的出现在她身后。

    婉柔明白,若是对方有心为难,现在她已经没命了。

    江吟风见婉柔目光里满是戒备,笑容更柔了几分,道:“别紧张。”说着,他举起手来示意自己没有恶意,单手从腰间缓缓解下腰牌。

    那牌子上刻画了一只四角的怪兽,背上带剑脊,尾巴似弯钩。

    这是避役司的令牌。

    婉柔已入官门,自然是认得的,更知道,避役司里收拢得都是身怀绝技、身份极为特殊的人。

    所谓避役,是一种皮肤会随环境变化而发生变化的小兽,正如避役司里收容的人们——一旦入避役司,他们便披上官府给予的保护色,不再是从前的他们了。

    这组织的直属管理者也是周重。

    见婉柔表情略微松懈下来,又没全信的样子,江吟风补充道:“我想赶着休沐前,给赵大人送份文书,可来之前,谁也没告诉我,他今日外出。”

    婉柔点点头,细想觉得不对,问道:“门口值守的衙役没告诉你吗,怎的就直接让你进来了?”

    江吟风苦笑,道:“你这精明揪根的劲头子,还真有点你那赵大人的模样了,”说着,他自怀里摸出一封已经用火漆封好的信件,手微一个动作,信便打着旋,分毫不差的自赵煜书房门缝处飞进去,落进屋里了,露完这手,他道,“我进来的时候,门口可没有人,这一路上也没遇到人。”

    堂堂刑部衙门,守卫这般松懈么?

    她心中犹疑,可他拿的令牌确实是真的,上面还刻了他的名字。

    他说“你那赵大人”……

    婉柔的心一动。

    她正愣愣的,江吟风又开口道:“你怎的还在这,不回家?”

    婉柔转念,想试探这人的深浅,顺话惨笑道:“我没有家了。”

    江吟风一双俊秀的眉毛,轻微触动了,脸上浮现出很苦的笑意。

    但那笑意又温柔无比。

    他轻轻叹息似的道:“同是天涯沦落人,我请喝酒,姑娘赏光吗?”

    婉柔没说去,也没说不去,问道:“你家人朋友呢?”

    江吟风闭上眼睛,片刻,平静的睁开,道:“我从小是个野孩子,生来这世上就注定被人抛弃,没有家人,更没朋友。”

    婉柔笑了笑,这才应承:“走吧,喝酒去。”

    二人信步街上,本都不是都城土著,便随性的走,想看到哪家店合眼缘,就进去哪家。

    江吟风风度翩翩,一身白衣裳出尘不染,偶尔引得路人偷眼观瞧。

    婉柔道:“野孩子能有江公子这般风度翩然,着实难得。”

    言下之意,还是不大相信他的话。

    江吟风自然也明白,隧而笑道:“有人教导规矩和有家,从来都是两码事,姑娘怎会不明白?”

    婉柔曾沦落风尘,一时无言以对——他说得确实在理。

    沐着晚霞,有人在人间烟火气的街市上寻酒馆喝酒,便也有人刚到宛如世外仙境的碎玉湖畔。

    小硕宁在半路上,见到了猎鹰三两,新鲜得不行。而三两似乎也对这小丫头格外亲近,连尖爪利喙都收敛了。于是便有了郡主非要停下行程,看三两猎兔子这茬儿。

    本来就是陪她出来玩的,沈澈、赵煜便索性什么都依她,耽搁一个多时辰,倒是给晚上加了不少荤腥。

    不出预料,郡主闹累了,后半程在软榻上睡得熟极了,直到马车稳稳停在碎玉湖畔,也还酣畅呢。

    赵煜掀开车帘,景色瞬间扑入双眸,震撼得他一时看呆了。

    碎玉湖一片宁静,湖面翠绿如蓝,天边烧起来的红云倒映其中,让湖面好像一大块通透的翠玉中沁染了翡红。

    万翠易得,一翡难求。

    红绿相沁,却又不觉得艳俗的,大约也只有天工造物了。

    一阵风过,清香扑鼻,细看湖畔有几棵桂花树,秋风送香,浓淡正得宜。

    “阿煜没来过这里吗,可还喜欢?”沈澈不声不响,又站在赵煜身侧了。

    赵煜也算见怪不怪——无论是他一如既往步子轻巧得跟个鬼似的,还是他叫自己“阿煜”。赵煜随口答:“是个好地方。”

    沈澈自言自语般的道:“喜欢就好,”而后又大着声音,“孤早让人前来打点的,人呢?”

    赵煜举目环视,见前方不远,星火闪烁,有人已经支了帐篷,炊烟杳袅,只看这幅景象,便觉得惬意。

    他向沈澈道:“就在前面,但马车过不去了,咱们需得徒步。”

    说罢,转向郡主的贴身丫头吩咐,叫郡主起来。

    硕宁正睡得迷迷糊糊,突然被叫起来,脾气皱皱巴巴的,她尚不懂得赏景,只是腻乎喜欢的人——非要大美人哥哥抱着,不肯下地自己走。

    赵煜无奈。

    他从来没被小孩子这样黏糊过,赶鸭子上架,任凭郡主攀在他身上,一段路走得心惊胆战。

    他不大会抱小孩,更别提是四岁多的小女孩,生怕一个抱不好把她摔了。只得依着记忆里别人抱孩子的模样,让她坐在自己一条手臂上,另一只手扶着她背心。

    小郡主轻车熟路得紧,两只小手一环,就搂住赵煜的脖子,脑袋歪在他肩膀上,看跟在赵煜身后的沈澈。

    眼睛迷迷离离的不醒神儿。

    结果,许是她下午和三两在林子里疯跑太耗体力,待到赵煜晃悠到营帐近前,小丫头又趴在他肩膀上睡着了。

    口水都把他肩头衣裳洇湿了一大片。

    无奈也就只得把她安置在帐篷里继续休息。

    终于,郡主心心念念的湖畔之旅,变成了到野外帐篷睡大觉。

    沈澈带来的人不多,但个顶个儿都是极会打点的精明侍从,片刻一切都安置好,得了太子殿下的吩咐,到一旁去歇息待命了。

    赵煜也终于觉得轻省了。

    他喜静,不大爱热闹,要是沈澈此时安排个划拳的酒局儿,他就决定直接自灌三坛酒,也和郡主一样,进帐篷挺尸去。

    好在,沈澈似乎颇知他心意。

    一切静下来的时候,夜也来了。

    湖光倒影出玄月一轮,天气渐凉,周围已经没有虫鸣声。

    静得出奇。

    就只能听见篝火爆开干柴的声音,噼啪作响。

    酒温在篝火旁。

    沈澈拎过两壶,递给赵煜一壶,在他身旁坐下,拿自己的酒壶与赵煜手里那只一碰,才喝一口,道:“三两猎的野味他们拿去收拾了,烤好就会送过来,饿了吗?”

    赵煜也喝一口,看着湖水怔怔发呆,下意识摇摇头,隧才反应过来,身边这人看不见,便轻声答道:“没有。”

    这般场景,赵煜喜欢,只因为身旁坐着沈澈,让感觉有些一言难尽。

    好在,太子殿下总是颇能顺应他的心意。

    比如今儿个,就只坐在一旁,当个酒伴儿。直到吃过东西,二人也依旧是,酒壶一碰,各自喝一口,没多讲话,更没逗闷子。

    赵煜从前总想,今生沈澈性子不着调,至此时,才觉得他骨子里还是带着前世的静肃。

    很熟悉。

    上辈子,他是位将军,大多时候杀伐果决,少有废话。

    反倒是身为王爷的赵煜,整日里嘻嘻哈哈的没正行。扪心自问,赵煜也不知自己前世那般模样,是不是发自内心的爱闹。

    很多时候,相扮得久了,也就分不出真假了。

    这辈子,赵煜曾经去查过自己前世死后的事儿。诸般探查,只有坊间的流言和野史——在一个大雨瓢泼的日子,将军带着他的尸身回到炎华,后来拜作丞相,官运亨通。

    可没过几年,他竟然高官不做,辞官归隐,死后,更不知被葬在了哪里。

    有野史记载着,这人其实是偷偷将他和自己合葬了。

    简直可笑……

    赵煜初听到这茬儿直接气乐了。要是真合葬了,依着自己这脾气,非要从棺材里蹦出来,把这货踹出墓地去。

    哼。

    太子殿下的酒,自然是好酒,醇厚不上头。

    赵煜坐得久了,想起身活动活动腿脚,猛一起身,才忽然脚下发飘,人一栽歪,被沈澈在肩头扶了一把:“醉了?”

    声音一如既往的清冽。

    赵煜看看脚边,二两一只的小酒壶堆积了十来个,沈澈那边也差不多。

    话没多说,酒没少喝。

    赵煜看沈澈,见他面色只是带出些许红润,除此之外,半点醉象都没有。

    上辈子就是海量,如今也没变。

    赵煜向后撤步,自嘲道:“下官贪杯,殿下见笑了。”

    “阿煜。”沈澈声调突然郑重起来。

    但神色,颇有些犹豫,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他刚才一直闷不吭声的,是有心事么?

    赵煜便就“嗯”了一声,没再说话,安静的等他说话。

    夜已经很深了。

    湖风掠过,吹碎了湖面的月亮,赵煜等了半晌,沈澈还是那副吃噎了的模样。

    他性子何时这般扭捏了?

    这模样,赵煜不习惯,忍着头晕,耐下性子道:“殿下有事便直说吧,下官身在官门,食君之禄,担君之忧。”

    沈澈反而皱了眉头,摇着脑袋道:“不是公事,我是想说……”

    他话没说完,突然身后就一阵“噔噔噔”的脚步声由远而近,紧接着,小硕宁飞扑着,撞上赵煜的腰:“美人哥哥,我睡着了,你怎么也不叫我呢!”

    看得出来,这丫头补足觉,现在来精神了。

    这回可真有的闹腾。

    赵煜喝多了酒,步子多少虚浮些,被郡主扑得倒退两步,才揽住她,无奈道:“怎么没叫你,是你疯得累了,叫都叫不醒。”

    说着话,他瞥见沈澈半句话噎回去,一副吃瘪的表情,虽然心里好奇,但看他难得这般,还是觉得好笑。

    小郡主当然不知道大人之间的计较,眼看一地的酒罐子,凑在赵煜身边闻了闻,眉头一皱,道:“美人哥哥,你怎么喝这么多酒,都不香了。”

    赵大人好笑终于变苦笑了。

    他一个大男人,香不香的又有什么关系,只要不臭就行了,平日衣服上的熏香,全是为了不失仪制体面。

    硕宁见他不说话,又道:“白日里你们问我大哥哥喜欢谁,咱们这便去找他们吧。”

    什么意思?

    赵煜看向沈澈,见他也不明所以。

    小硕宁嘿嘿一笑,道:“大哥也在这附近露营呢。”

    看来连续三日休沐,大世子也约朋友前来湖畔赏月小酌。

    但……

    这也太晚了。

    沈澈道:“小丫头,你知道现在什么时候了吗,吃点东西继续睡你的大头觉去,明儿一早,咱们再去找你大哥,”说着,他又柔下声音来补充道,“你美人哥哥酒喝得急了,有些头晕,也需得睡一觉。”

    作者有话要说:

    赵煜:所以你想说什么?

    沈澈:刚才酒也有点上头,想了想,我现在又不想说了。

    第53章 抱枕

    沈澈送赵煜回营帐。

    但小硕宁精神头十足,吵吵嚷嚷的跟着,只要跟沈澈和赵煜玩,不愿意同照顾她起居的姐姐一起。

    这般下去,谁也别想睡了。

    于是沈澈便又把硕宁糊弄出帐子,看星星讲故事去了。

    营帐中,独剩赵煜一人,他多少有点昏沉,躺下正好透过半挑开的窗帐帘,看见天上的星河璀璨。

    心莫名安宁下来。

    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再醒时,天已经微微擦亮。

    赵煜翻身坐起,发现身边两尺间隔外,另搭了地铺,还睡着个人。

    遂而大惊。

    他喝醉了,这人何时摸到他身边的,他全不知情。

    他一动,对方便醒了。

    隔着遮眼的黑纱,太子殿下捏了捏眉心,问道:“醒了,上头吗?”

    他声线还松软着,听上去,比平日懒怠轻和得多,也更温柔多了。

    赵煜的心莫名跳快了。

    下一刻,便觉得自己不对劲,清清嗓子,默不吭声的起身倒水喝。

    他满脑子想的,倒不是对方何时在他身边歇下的,而是……

    赵大人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的睡相偶尔很……恣意。

    醒来光顾得心惊了,全没注意是一副什么睡姿。

    应该……不是四仰八叉的吧,也没把这人当枕头抱吧,否则他怎么会一动不动、刚睡醒的模样……

    嗯!对!

    赵大人笃信如此。

    也亏得殿下眼睛不方便。

    沈澈听不到赵煜回答,左腿默默蜷起来,偷偷活动被对方压麻了的地方——

    想不到阿煜平日里斯文端宁,风度翩翩,睡觉……竟然这么不拘一格。

    昨儿他刚在赵煜身边躺下,对方就合身攀过来,在他身边拱了个舒服的姿势。

    害得太子殿下两个时辰一动不敢动,生怕把人惊醒了。

    赵煜也一动不动,睡得踏实极了,直到醒前不久,才翻开些许……

    要说,沈澈还真舍不得他挪开。

    虽然半边身子麻了,但心里莫名的开心。

    帐子里没人说话,一丝尴尬晕散开……

    “抱枕”太子殿下终于轻咳两声,道:“昨夜硕宁在孤的帐子里睡着了,我……孤就只能到你这儿来挤一晚上,来时听你呼吸沉匀,就没打扰。”

    哦。

    赵煜在心里答了,嘴上却不知该如何回应,思来想去,道:“殿下歇得晚,再歇息片刻,下官告退。”

    下一刻,便见沈澈直接蹦起来了:“不必了,孤没有睡回笼觉的习惯。”说着,拎起搭在一旁的外衣披上,“硕宁说,琦儿也与友人来赏秋景了,不如咱们吃些早膳就去寻他,一起钓鱼。”

    钓鱼是没什么问题,但碎玉湖环湖一周约有百里,谁知道能不能找见。

    赵煜正这么想着,帐外就有人低声道:“太子殿下,赵大人……”

    声音透出些慌乱。

    沈澈应声,来人挑帘进帐子,是名近侍。

    他脸色泛白,额角上冒着汗,向二人行礼后,道出来的话,如晴天炸雷:“属下奉命寻到大世子了,但……已经殇殁了。”

    此话一出,赵煜宿醉迷糊的那点儿酒,瞬间醒了。

    他面带惊骇,看向那人。

    近侍见了,就又道:“小的不敢说谎,而且……赵大人须得亲自去看一看,还有人幸存,只怕……是个凶案。”

    原来,昨儿夜里,小硕宁就一直想去找她大哥哥,但碎玉湖周围多树,夜路难行,沈澈便答应硕宁,天擦亮时,就派人去找。

    万没想到,人是找到了,但却已经死了。

    赵煜到达案发现场时,帐子周围已经被太子殿下的人围起来了。

    进帐,便是骇人的一幕入眼。

    一人倒在地上,衣裤几乎全被脱了去,自身上红白斑驳的痕迹看,该是受过大辱。

    他自己的腰带跨在脖颈上,打着结,已经显出一圈瘀滞。眼眸半睁着,暗淡的眸子里满是血点,显然是死于窒息。

    他是肃王大世子沈琦。

    前几日还活生生的与赵煜几人闲话,相约自獬豸阁学成后,就去投考刑部。

    如今,誓言空许,阴阳永隔。

    更让赵煜心中一震的,是他裸露的皮肤上,除了残留着凶手肆意施为的粘稠事物,还满布着抓痕,胸前、背上,几乎没有一寸好皮肤。

    这不由得让赵煜想起初夏时,湖畔惨案的女死者。

    记得周重在结案记档上,也曾记录,死者身上纵横着抓痕,像是凶手施暴时的怪癖。

    不妙的预感弥漫在赵煜心间。

    他环视周围……

    就见,帐子角落里还有一人,已经昏死过去,随队医师正在医治。

    那人脑袋上血殷殷的一片,头发都被溺着,似乎伤得极重。

    医师只得将他伤口附近的头发剃掉,这下便看清了,他脑袋后方一个血窟窿,鹌鹑蛋大小,还在往外渗血。

    再看他脸颊的轮廓,形成不自然的起伏凹凸,青肿淤紫——只怕面骨都有被击碎的地方。

    四周没有凶器。

    赵煜问道:“这伤……是如何造成的?”

    医师皱着眉,好像也想不通:“下官起初以为是钝器锤伤,但看伤口的性状,又不像……”说着,他摇摇头,“下官才疏学浅,看不出来。”

    赵煜心里有些思量,目光越过医师,落在他身后的帐子壁上,那上面斑驳着一片血迹,是写了字的。

    “初夏湖畔凶案,有二人为我顶罪,妙哉;仲夏胜遇城郊凶案,也有人为我顶罪,甚妙哉;今日案件望更妙妙哉!哈哈哈!”

    言下之意,是希望这次凶案依旧错判,他仍能逍遥法外。

    嘲弄官府之意溢于言表。

    仲夏时节,胜遇城郊的案子,赵煜尚不知情,但初夏湖畔……分明就是指花好月圆楼里姑娘外出遇害那事。

    周重已经结案了。

    是误判?

    赵煜正待前去细看血字的行笔细节,晃眼看见沈澈站在大世子尸身前,神色说不出的悲切。

    这人刚才到现在只是默然跟着,半个字都没说。

    赵煜起身,略一迟疑,还是默默走到他身侧,在他肩头轻拍几下,道:“都是命数,依照尸体的状态来看,你昨夜即便能找到这里,看见的依旧是这副情形,只是早个把时辰,知道出事而已……”

    赵煜的手搭扶在沈澈肩头,觉得他的骨头,硬挺的抵在掌心。

    也就在赵煜的手触碰到沈澈时,他极少有的全没防备,身子轻微一震,像是吓着了。随即,苦笑在他脸上一闪而过,他抬手在赵煜手背上轻拍两下,转身走出帐子。

    赵煜从没见过沈澈这副模样,有一瞬间刺痛了心。

    因而便闭上眼睛,不再看他,收敛心思把注意力集中回现场。

    待到周重等人前来,把该做的事情都做好,已经过午。

    好好的湖畔之行,十足十的败兴而归。

    更让赵煜头疼的是该如何去肃王府报丧。

    思来想去,赵煜觉得这事儿让谁去都不合适,赶鸭子上架,还就得自己去。

    于是赵大人回府捡了一身端肃的衣裳换好,正准备叫备马,衡辛极为适时的道:“太子殿下已经在府衙门前等您了,说是一同去肃王殿下府上。”

    马车上,沈澈也已经换下了那身鹅黄色的衣裳,内里灰蓝色的长袍,衬了白领边,外面深灰的氅衣,袖口衣摆滚着黑丝绒。

    这身衣裳,报丧……确实是合适的。

    待赵煜坐好,沈澈才淡淡的道:“孤既然执掌刑部,又亲历事件,便该同赵大人一起,去把事情告知肃王叔。”

    太子殿下这般作为,让赵煜的心安定不少,在他心底轻触起些许波澜。

    只是赵大人惯会不动声色,就只淡淡的道:“见到肃王,殿下切莫揽责才是。”

    ——————————

    肃王府上,一派休沐闲在的模样。

    官家把二人让进花厅,说肃王殿下陪同二位王妃带着两名世子上香去了,若是二人愿意等,想来也快回来了。

    等……自然是要等的。

    王爷王妃没在,小硕宁却是在的。

    她被沈澈着高手先行护送回府,不知道大哥已经惨死湖边,这会儿还在为突然就被弄回来闹脾气。

    听说太子和赵煜前来,心情顿时阴转晴,以为二人来找她玩,蹦跶着就出来了。

    她看见二人先是一愣,随口便道:“你们怎么穿得乌漆嘛黑的,”说完了,跑到赵煜身旁,拉着他的手,道:“昨日太子哥哥给我讲了个故事,听得我好难过。但他却说那是个欢喜的故事,是我不懂,让我问你。”

    现在,赵煜哪儿来的心思陪硕宁扯这些咸的淡的小心思,却又不能把郡主晾在这里,也就随声附和着问:“那殿下讲了什么故事?”

    硕宁小手摸在下巴上,歪着脑袋想了想,磕磕巴巴的叙述道:“他给我讲了小兔子和小狼一起历险做好朋友的故事。但最后它们分开了。太子哥哥说,只有这样,他们两个,才能过好日子,能让更多的小动物平安,”说着,她挠着脑袋,“既然关系很好,分开了,不会想念吗,又怎么会过好日子?”

    赵煜皱了眉头,暗骂沈澈给小女孩儿讲得是什么乱七八糟的故事。

    但也不得不感叹,世间的事可不就是如此。有些关系,在一开始的时候就是错的,只有分开才是正途……

    正如他们二人上辈子,就如狼和兔子,本就道不同,不该相与为谋。

    赵煜眼看郡主眼巴巴的看他,不忍心把这么残酷的事实掰开揉碎给她听,便道:“世间的因果轮回是个圆,分开了,便能期待再相遇,心中存有期冀,就会欢喜了,所以殿下说这是个欢喜的故事。郡主还小呢,长大了就会明白了。”

    说着,他偷偷瞥一眼沈澈,觉得那人脸上刚才的阴霾,淡了些许。

    眼看月亮悄悄上枝头,肃王回来了。

    他进门,见到沈澈和赵煜的穿着,眉头便皱起来了,吩咐二位王妃带着孩子回后堂去。

    花厅里安静下来,肃王端正颜色,问道:“这么晚了,二位还在此相候,是……出了什么事?”

    赵煜想起沈澈白日的模样,生怕他一时冲动将责任归咎上身,便不等他说话,起身撩袍跪倒,右掌抱在左拳上。

    他不说话,就这样停顿着。

    这是抱拳礼,是报丧的仪制规矩,不说话,是给了对方猜想、适应的须臾时间。

    肃王脸色骤变。

    赵煜才沉声凛然道:“肃王殿下,大世子于昨晚,暴殇。请殿下自重身体,节哀。”

    说罢,一个头重重磕在地上。

    作者有话要说:

    沈澈:我阿煜抱我、给我圆梗、还拦着我揽事儿上身,他好爱我……

    赵煜:有个抱枕莫名舒服好闻、郡主那么小不该听过于现实的故事、沈澈这二百五万一真的揽事上身我得多多少麻烦,咳……

    第54章 骗子

    肃王的喜怒,不算外露,因为他从来都是面带笑容的模样。

    但丧子一事,于哪个正常的父亲而言,都如晴天霹雳一样。

    虽然赵煜已经极尽地用行动给他明示暗示,尽量照顾他心情了。肃王依旧像是没听清他的话一样,呆愣片刻,向前几步,颤声道:“赵大人……说的什么?”

    赵煜一直伏在地上,没抬头,觉得肃王的衣摆,几乎要扫到他头顶了。

    “肃王殿下节哀。”

    赵煜一字一顿,他确定肃王听清了他说的话。

    只是不愿意相信。

    花厅内静悄悄的。

    良久。

    终于,沈澈轻声道:“王叔,琦儿走得蹊跷,还是尽快让赵大人还他公道吧。”说了这话,他走到赵煜身侧,托着他手肘,把他从地上拉起来。

    赵煜这才看清,肃王冷着脸,面无表情,他神色悲伤,但看上去并不让人觉得难过,反倒有些骇人。

    杀气,从他的眸子里溢出来:“他……是怎么死的?”

    赵煜便只把沈琦是在湖畔被人绞杀的事情说了,至于他死得屈辱,就只字未提。

    瞒得住吗?

    赵煜知道瞒不长久。可他眼看肃王的模样,明白他内心其实已经挣扎在崩溃的边缘了,若是此时把大世子的惨相一股脑说出来,恐怕要徒生事端——当务之急,他需要清查大世子的生前物品,以及他的关系脉络。

    莫说他被凶徒折腾得不像样,这会儿就连回想硕宁的话,都觉得别有深意。

    大世子,可能是真的喜欢男人。与他那同窗并非是投缘那么简单。

    但这事儿,赵煜没勇气在此时让肃王知晓。

    声名,在王室看来,可能比冤屈莫白重要得多。

    赵煜见肃王尚算平静,便继续道:“世子走得蹊跷,待下官查验过伤处,殿下便能前去与他相见,捉住真凶,就能送世子回家了。”

    肃王深吸一口气,道:“劳烦赵大人了,府上需要如何配合,找官家就是,本王……少陪了。”说罢,他转身往后堂去了。

    步子在动,魂儿却已经丢了。

    这样也好,好像就连身旁的沈澈都松了一口气。

    不大的功夫,官家就来了。

    肃王府的大管家,是个六十来岁的老人,看他的神色,显然是肃王做过交代,他已经悉知因果。

    老人家红着眼圈,见到赵煜半句话没多说,恭谨着道:“太子殿下,赵大人,有何需要老朽效劳?”

    他是看着世子长大的,但首先,他是王府的官家,情意再如何深切,心里再如何难过,门面总要顾及。

    他带路到大世子的寝居室时,赵煜见他已经略有佝偻的背影说不出的悲切。

    一路上,老人用袖子抹了好几次眼角。

    与赵煜想象得不同,肃王世子的居室,格外简单朴素。

    本就不算大的屋子,只有一进,外间放置着桌椅、书架,内间只一张卧榻。

    这么一来倒是省了赵煜的事。

    本来他还挠头,没带有经验的衙役前来,便翻查线索,怕是要费一番功夫,这下倒好,这屋子一眼就望到头了。书架子上,书都没有几本。

    赵煜戴上织纱手套,搜罗一遍,全没头绪,若不是官家笃定大世子就住这屋,他都要以为,这屋是个摆设,世子另有居所了。

    既然无甚发现,赵煜便想赶快回去,衙门口,还一堆的事情等他。

    也就这时,一旁的老管家开口了:“大人……”

    他叫得略带迟疑。

    赵煜懂人心思,一看就知道有事,道:“老人家不妨直言。”

    那老官家还是犹豫,赵煜也不催他,手上事情再繁杂,这点耐心总还是需要付出的。

    老人看看赵煜,又看向太子殿下,终于“咳”了一声,道:“他是好孩子,从来正直得很,但老朽发现,近来府上的账目不对,细查,是……大世子巧借名目,支取了。老朽怀疑,他遇到了什么麻烦。”

    这话出口,赵煜突然想起他初见沈琦时,沈琦背着父亲向他寻求帮助的事儿。

    他尽量把声音柔缓下来,问道:“老人家,恕赵某直言,您为何笃信,世子是遇到了麻烦,而非……只是想多些花销呢?”

    他问得含蓄,但意思再明白不过了。

    若是世子情窦初开,在外面结识了情投意合之人,给对方多些开支,也不为过。

    更甚会不会沾染了什么恶习……

    老管家摇头,道:“不会的,什么花销,能在短短四五日,就支出四千两银票。老朽偷偷查问过账房,世子说有朋友家里遇到了难事,这些钱算是借的。可他身边朋友不多,老朽问了一圈,没听说谁家里有难事,城里的赌坊,也都打听过……”说到这,他摇着头,吸了吸鼻子,“而且,老朽还曾见到,殿下屋里的香鼎中,有没焚净的信件纸张……本来想这两日找机会私下问他,但谁料……”

    说着,便是长叹一声,又红了眼圈。

    赵煜又问道:“老人家,世子他近来,与何人来往密切,您知道吗?”

    老人认真想了想,道:“与他交好的朋友,只有几人,都是獬豸阁里的伴读同窗,也曾邀请过几人到府上作客,名单老朽有备下。”

    于是,赵煜回到刑部衙门时,事情便有了几个岔头。

    一来,皮疯子的案子,须得从头查问;

    二来,世子的人际关系,要仔细滤清,尤其是小硕宁提及的那人。

    赵煜思来想去,怎么都觉得这事像是勒索。

    从他支出四千两银票这事来看,对方该是得逞了的,但为何……又要辱人杀人呢,这是两个相互独立的因果,还是内有联系?

    他刚把手头事情安排妥当,仵作高师傅对尸身的初验文书,就递到了赵煜书案前。

    结果与赵煜在现场的判断几乎一般无二:大世子不到子夜时便死了,窒息于自己的腰带之下,自他伤口及敏感部位皮肤的磨损、愈合情况来看,他不仅生前做过情/事,死后,也被人极尽羞辱,十分激烈,说是单方面的发泄都并不为过。而且,他身上的抓痕,自方向和力道来看,确实是凶手侵犯他时的怪癖。

    至于和他一起的伤者,到现在还没有醒来,据高师傅和医师的估计,待到他神志清醒、可以说话,至少要四五日的光景。

    他独自在书房里看完验伤文书,已经过了午夜。

    赵大人捏捏眉心,心里哀叹一声——好好的三日休沐,便这么搭进去了。

    自从入都城上任到现在,他一直被卷在凶案里,一直想回家去看看老爹,也就一直这么阴差阳错的错过。

    这回更好,案子牵扯王爷世子,疾风骤雨,眼看要来了。

    夜很静,好不容易忙叨叨上头的劲儿暂缓,赵煜突然反应过来——沈澈去哪儿了?

    自回衙门便没见他。

    闷不吭声的消失,不像是他的风格。

    平日里人前正经,人后没正行的太子殿下,难不成还是自责吗……

    赵煜一边想,一边往卧房走,路过跨院,隐约看见敛房方向还有一丝微弱的光亮。赵煜抬头看看天上的月亮——已经丑时了。

    别说衙役,就连衡辛,都让他打发休息去了。

    高师傅吗?

    不是已经查验过了,怎的又要复验?

    他悄悄的摸过去。

    见敛房的窗子敞着一条缝隙,赵煜路过,往里扫一眼,寻思着,若是高师傅专注,他便不去打扰。

    谁知一看——正与屋里那人四目相对。

    二人同时愣了。

    屋里的人哪里是高师傅老成持重的模样?

    他轮廓分明的面庞格外年轻,一双眸子,晶亮得如同倒影了星河灿烂,被暖黄的烛火温柔了寒光。

    “你……!”赵煜手指那人,一个“你”字,卡在喉咙里,愣是半天没再吐出第二个字。

    屋里那人倒是应变更快些,见赵煜满脸惊诧伸手指着他,便“咳”了一声,伸手贴在唇边,示意赵煜噤声。

    而后,推开个门缝,一把将人拉进屋里。

    “卡哒”一声,窗缝也被关上了。

    赵煜这才回神:“你……”话出口,意识到自己的声音在这万籁俱寂的夜里,显得突兀极了,隧又压低几个调,沉声道,“骗子!”

    那人“啧”一声,假嗔道:“阿煜你也太无情了,知道孤眼睛能看见,不替孤高兴,反倒第一句便是责怪。”

    看见对方这副嬉皮笑脸的神色,赵煜瞬间觉得刚才担心他自责的心思,有一大半需要喂狗了。至少这人,表情看上去依旧那么欠揍。

    至于他的作为……

    赵煜见沈澈似笑非笑的看他,对方一双眼睛好看极了,不知是不是因为得病,太子殿下眸子的颜色不是黑的,而是隐约泛起一层幽蓝的光辉。所以,刚在门外仓促一瞥,赵煜便觉得他眼眸里好像收尽点点寒星。

    如今这般近的距离,竟看得怔住了。

    沈澈不以为意,他不知道赵煜的心思,对方说他“骗子”他也不在意,反而好像很纵容似的。见他呆呆看自己,又解释道:“孤没骗你,眼睛曾经是看不见的,只是近来好了些,”说着,他收回目光,“毕竟‘瞎’了多年,耳朵、鼻子都要比眼睛管用,所以也就继续维持着这副模样,更何况……朝中众人已经习惯孤是个瞎子,孤的眼睛若是骤然好了,不知要有多少人拿来做文章。”

    这些赵煜懂得,也都合情合理。

    但是……想起他给自己上药、自己当面翻过他的那些个白眼、跟不知多少人欺负他眼盲暗打的手势、还有那夜……他就睡在自己身旁……

    赵大人恨不能跟前有个地缝,要么自己钻进去,要么把眼前这货塞进去。

    脸上倏然就发了烧,一直烧到耳根后面。

    但他显然不愿在这档口露怯,只得清清嗓子,道:“这个时间点儿,殿下独自在这里做什么?”

    这话一出,沈澈眼眸里明显润上一层淡淡的悲凉,他垂下眼帘,睫毛的阴影就把他眸子里的璀璨隐匿了。

    他道:“终归觉得对不起琦儿,所以想来看看,他有什么话留下。”

    作者有话要说:

    大世子:你俩礼貌吗?

    沈澈/赵煜:拉回来了,拉回来了,话题拉回来了。

    第55章 错案

    赵煜深呼吸,极尽所能的接受,眼前这人是不知何时起就在装瞎的,努力把心思收拢回案子上,暂时不与他计较。

    “殿下还会仵作的本事?”赵煜问道。

    沈澈答:“总听个朋友论这些,耳濡目染知道点皮毛。”

    “那殿下,看出什么来了?”

    沈澈又把黑纱遮回脸上,挡住那双让赵煜一看,就乱了心思的眸子,叹息道:“琦儿死后,还惨遭羞辱,那恶徒该杀,”说着,他推开窗,秋夜沁凉的空气灌入敛房,沈澈也让这份凉沁入肺里,继续道,“依着他作案的癖好看,只怕真相确实如他所写,初夏碎玉湖畔的案子,也出自他手。”

    赵煜大约明白沈澈的意思,可他还是道:“愿闻其详。”

    就是想听听太子殿下的逻辑。

    “孤看了琦儿身上的抓痕,一部分是生前造成的,另一部分是死后才弄出来的,这与皮疯子一案受害者身上的伤痕很像,这般毒恶的癖好若是出自两名凶手……孤宁愿相信,太阳会从西边升起来。而且……”沈澈露出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终于还是直言道,“凶手打得绳结很特别,溯源,是外族传入我炎华的,只怕琦儿被卷入什么奇怪的事情里了。”

    大世子是否被卷入奇怪的事情,赵煜不清楚。

    但绳结的不妥,他却是也已经注意到了。

    案发现场凶手用大世子腰带打的结,非常少见,但婉柔出来,那结扣与初夏碎玉湖畔的案件中,勒死女死者的结扣极像。

    那件案子,皮疯子自始至终没认过杀/人,八成真的是被冤枉的。

    可这事儿,也不能怪周重错判。

    初夏凶案,皮疯子被皮婶指认,证据算是确凿——从犯案现场到作案细节都指证得无甚偏差。

    想那皮疯子夫妻是杀猪的,会打几个稀奇古怪的绳结,并不奇怪。直到有了如今的案件做对比,才看出蹊跷了。

    如今看来,案件发展成现在这般模样,还有一种可能。

    皮家那二人恶是做了,但当时姑娘没死……

    赵煜心思一动,看向沈澈,问道:“太子殿下查到想要的结果了吗?”

    依着赵煜对沈澈的了解,若单纯为了捉拿真凶,他犯不上大半夜的亲自跑来验尸。

    即便他对沈琦心存愧疚,但看他在肃王府时的表现,就知道他不会意气用事的,能让这人冒着被发现“装瞎”的风险前来验尸,背后因由绝不简单。

    沈澈一愣,惊叹于赵煜的敏锐,笑着摇头:“也或许是我草木皆兵了。”

    话音刚落,他脸色突然一变,紧接着便从窗户一跃而出。

    几乎同时,赵煜看见院子里树影下,一条黑影飞身跃过院墙——

    是谁!

    那人的身法极快,就连沈澈这般身手,也只追到院子中央,便放弃了。只定定的站着,面对那人飞身而去的方向。

    赵煜赶到沈澈身旁时,墙边几丛矮树的枝丫还略有些摇晃。

    “殿下看见他是谁了吗?”赵煜道。

    沈澈摇头苦笑,指了指遮眼的黑纱,说秘密似的低声道:“孤真没骗你,戴上这个基本睁不开眼,偶尔……也就只隐约看见个轮廓。”

    可能确实如沈澈所言,他盲眼十几年,早已经习惯了依靠其他感官。

    虽然不合时宜,但赵煜一听说他只要遮上眼睛,便基本看不见啥,心里莫名轻松了一瞬。

    闲杂心思一闪即过,思虑又回到案件上,那人的目标是什么呢?

    没有头绪,赵煜便只好连夜加派了巡查的人手。

    当然,这日夜里,太子殿下又死皮赖脸的耗在刑部内衙没走,美其名曰事涉皇族,又是连环凶案,性质恶劣之极,天一亮就要同赵大人一起旧案重审。

    第二日一早,赵煜提审皮疯子夫妻。

    周重身为上次的主审,在一边旁听。

    沈澈则是又扮作赵大人的侍卫,站在一旁——他想听审,却又不想坐那主审的席位。

    且说那皮疯子,他是个不到五十岁的糙汉,从前虽不至于面生横肉,也是打眼就觉得长着凶相的,说他是杀猪的,没人会怀疑。

    但如今,他已经被关在死囚牢近三个月了,知道自己被判了个秋后处决,也就没了活命的盼头,他整个人如同一滩烂泥,几乎是被衙役架上堂来的。

    和他前后脚上堂的,是一名妇人。

    状况,比他好不到哪里去,头发蓬乱的炸起来,干草一样,一团一团的堆在头上,面色蜡黄,神色比皮疯子还委顿。

    这人,便是皮婶了。

    赵煜坐在堂上,不着急说话,只是看着二人。

    皮疯子本来堆在地上,半死不活。听见背后有脚步声传来,回头瞥见是自己媳妇也来了,神色一瞬间飞快的变化,赵煜分明在他脸上看到了好几种情绪——吃惊、愤怒、厌恶,汇集在一起,变成认命的颓废和恨意。

    他对妻子一瞥之后,就垂下眼睛,再也不愿多看她半眼。从前住在一起时,就嫌弃她不修边幅,如今看,更厌恶。

    “大人,今日叫我来何事,早说早了,老子半刻也不想再看见这婆娘。”

    他敢在刑部尚书面前自称老子,一旁的衙役杀威棒狠狠敲在地上,怒喝道:“大人面前,不得造次!”

    结果皮疯子就只是冷冷地笑,破罐子破摔的道:“命都快没了,你总不能杀我两次吧?”

    “但若是……那花好月圆楼的姑娘,也被人杀了两次呢?”赵煜突然就开口了。

    没头没脑的一句,把皮疯子和皮婶都问住了,当初案件的主审是周重,二人不认识眼前这从未见过面的小白脸官老爷,更不知他意欲何为。

    赵煜没理皮疯子,反而向皮婶道:“当日是你帮他勒住被害姑娘的?怎么打的绳结,再打一次。”

    说罢,他一摆手,一旁衙役便拎过一条麻绳,扔在她面前。

    皮婶呆愣片刻,又看向自己的丈夫,她也算聪明,突然明白了赵煜的用意,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大人明察,大人赎罪,罪妇当日是帮他行凶,但……我们离开时,那丫头,还有气,还能坐在林子里哭……”

    她话没说完,便听堂上“啪——”一声响,赵煜的惊堂重重摔在桌子上,把皮婶吓得一个激灵,抬头看向堂上。

    就见堂上的大人,气得本就白得如骨瓷挂釉的脸色更白了,向她怒目而视。

    皮婶一时间被震慑得说不出话来。

    赵煜伸手指向她,想指责,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她被丈夫打骂,日日水深火热,就连被逼为非作歹都不敢反抗,这才想通过嫁祸,让自己摆脱他。

    可一步错,步步错,她诬告丈夫杀人,最后因为细节,把自己也搭进去,若是没有她的诬告,后续的惨案,起码存在被阻止的可能性。

    她可恨,可站在她的立场上,却又是那么的无助的可怜。

    炎华,其实已经算不得是轻贱女性的国度,但回想花好月圆楼里被杀的姑娘、以及皮婶,她们又都被潜移默化的忽视着。

    前者因为她出身风尘就被刑部的典吏忽视,后者则因为对她动粗的枕边人……

    若是她因为被丈夫打就去报官,换来的可能是更多人在她背后的指指点点,以及皮疯子的变本加厉。

    这是一道难解的循环命题,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就得到妥善的处置。

    赵煜拍完桌子,半天没说话,堂上一众人都看着他。

    过了好半天,一旁沈澈伸过手来,在他袖口轻拽两下,赵煜这才回神,道:“先把男犯带下去,”而后他向皮婶道,“当日案发到底是何经过,你重新讲来。”

    得了赵煜的吩咐,正有衙役上前,要带皮疯子下去,谁知他起身的瞬间,突然一挣,挣脱开衙役的控制,有哭相、没眼泪的道:“可算遇到个青天大老爷了,这婆娘冤枉草民,”他说着就想往前冲。

    看那架势,要不是有衙役拦着,他非要扑到赵煜桌前抱住他腿脚膜拜。

    “大人不知道啊,这婆娘日日欲求不满,都是男人,你懂的……”说着,他抹了一把鼻涕,“你看她那副模样,让我日日对着她云雨,还不如对着我杀的母猪,但大人你玉树临风,想来内宅的夫人也都花容月貌,定是懂不得草民的苦。”

    当年与他私奔的姑娘,如今成了他口中母猪都不如的人。

    皮婶本是小家碧玉,与杀猪汉相好之后,日日操劳,经年日久,早就容颜衰败,但若是日常的装扮,也绝不至于像皮疯子说得那般不堪入目。

    皮婶如今回想当日,一门心思要嫁与这负心汉的执拗劲儿,肠子都要悔青了。

    皮疯子见赵煜不说话,便又异常嫌弃的瞥着皮婶,道:“老子爱嫖还不是因为你?若是吹了灯,你能声娇体柔便也罢了,反正看不见的时候,我管你是谁,能痛快就得了,但是你呢,直让老子觉得抱了具尸体!”

    他污言秽语,说者无心。

    但这话听在赵煜的耳朵里,便不只是他对皮婶的侮辱了。

    湖畔的女死者,就连死后,都遭凌虐,若皮疯子是真凶,言语间便不该对自己特殊的癖好这般形容。

    再看皮婶,她方才情绪、眼神一直没什么波澜,可到此时,怒火几乎要从眸子里喷涌出来,更是在须臾之间,便自地上一跃而起,用缚住双手的锁链猛地套在皮疯子脖子上,向后猛拽。

    她去势猛,力气大,周围衙役全没想到她会暴起伤人。

    皮疯子一下就被拽倒了。

    他是死囚,带着重枷,人向后摔倒,枷锁直接重重的卡在脖子上。

    再看皮婶,就地取材,十几年的劳苦已经让她不再是当年弱不禁风的小家碧玉了。她一只脚蹬在枷锁边缘借力,双手同时毫不留力的收紧锁链。

    只一瞬间,皮疯子被勒得脸色紫红。

    皮婶狠命绷住劲,哭喊道:“你这混账,留在世上就是祸害,我罪孽难恕,早就不想活啦,你同我一起下地府去吧!”

    第56章 因果

    府衙大堂上,混乱如同菜市场打架。

    好几名衙役同时冲上去,想把二人分开。

    可锁链是扣在皮婶手腕上的,她又扯得极紧,众人越是想把她拽开,越是让锁链把皮疯子勒得更紧。

    皮疯子舌头都被勒得吐出来,见他凄惨,皮婶很是来劲。

    而后,竟在公堂上“哈哈”狂笑,性状疯癫,宛如疯妇。

    一个不会武功的怨妇,发起疯来,让众衙役束手无策——手下重了不合适,轻了又不管用。

    顿时拉扯呼喝,吵闹声成一片。

    就在众人揪成一团时,赵煜不紧不慢的起身,到皮婶身旁,抄手抓住锁链,凛声在她耳边低声道:“这种杂碎,如果就这样被你勒死了,岂非便宜他?”

    话触动了皮婶的心思,她片刻愣住。

    几乎同时,“呼——”的破风声响,一支毛笔急飞而来,不偏不倚打在皮婶的右手大指关节上,骤然吃痛,她力道松懈。

    綳得紧紧的链条瞬间松散开。

    也就是这须臾的喘息之机,赵煜扯住锁链猛地一抖,链子便被抖松,皮疯子可算是解套了。

    衙役们一拥而上,瞬间把皮婶制住。

    赵煜回望堂上,见沈澈向他微笑着,用被染了些许墨色的手指指着皮疯子,示意他赶快看看那流氓死了没有。

    关键时刻,是他飞笔解围的。

    再看皮疯子,此时直挺在地上,已经被勒得昏死过去,出气多,进气少。

    “快叫府医来!让开些地方透气,把枷下了!”赵煜吩咐。

    他一边说一边扶着皮疯子,把他的头微扬起来,以保持鼻腔到气管的畅通。接着,便在他心脏的位置重压按摩起来。

    不大会儿功夫,府医来了,忙赶过来接手。

    赵煜处理得当,府医几针下去,皮疯子呛咳几声,呼吸就越发平稳了。

    再没一会儿,他睁开眼睛,先是环视一周,回忆刚才的过往,最后,目光落在已经被衙役押住的皮婶身上。

    他刚死里逃生,这会儿也不知哪里来的气力,二话不说,几乎是飞身而起的,分外矫健。

    没有了枷锁负重在身,他窜起来两三步就到皮婶面前,抬起巴掌,眼看就是劈头盖脸的殴打。

    全不顾此时还是在堂上。

    当然,莫说是赵煜沈澈,即便是衙役们,也容不得他如此造次。

    押着皮婶的一人,手中杀威棒轻巧的调转方向,在皮疯子膝窝一别,他瞬间被绊得趔趄着摔了出去。脸抢地毫不妨碍这流氓嘴里污言秽语:“浪催的贱/人,老子还没修了你呢,你就想谋杀亲夫,堂上这些老少爷们儿你相中谁了,想去谁的炕上暖被窝……”

    话越发不像话。

    当真是破罐子破摔到了极致,咆哮公堂。

    时至此时,皮婶刚才豁出去的气势褪尽,眼泪还是不争气的夺眶而出,止都止不住。

    她怒而大喝:“我跟了你十几年,到底有哪里对不住你,让你这般厌弃我!”

    再看皮疯子,摔倒了也不再起身。他显然知道,若是用强,定是打不过堂上的诸位,但若站起来什么都不做,又觉得丢了脸。于是,干脆趴在地上揉着膝窝,一副被打得很重的模样。

    他万般嫌弃的看着皮婶:“当初觉得你温柔玉立的模样那么可人儿,一起过日子才知道你什么德行,看见你干些日常杂活儿都要拼尽全力的模样,就觉得讨厌。”

    听完这话,皮婶先是愣住了,而后突然便掩面嚎啕大哭起来。

    她为了应对从没做过的事情而付出的努力,在对方看来一文不值。

    父亲的劝阻突然回响在耳畔——

    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你跟了他,将会是无尽的劳苦。

    他不是能包容你慢慢成长改变的人。

    他对你不过是一时新鲜。

    只可惜,当时她只想尽快摆脱父亲一丝不苟的管教。

    一句都听不进去。

    她本就是笔架上的兰竹玉笔,从来都做不了劈柴的斧子、担水的担。

    见皮婶痛哭,皮疯子更是厌弃:“哭哭哭,就知道哭,嚎你老子的坟呢?”

    接连而来的,咒骂言语粗俗,不堪入耳。

    骂道激昂处,又忘了是在大堂上,也忘了刚才被人一棍子绊倒,跳起来又去打人。

    赵煜在心底对皮婶既恨,又怜,对皮疯子却满满都是怒意,他表面不露痕迹,“啧”了一声,一把按在皮疯子肩头。

    皮疯子顿觉如有千斤重担压在身上,半分动弹不得。

    赵煜蹲下,笑问道:“我说,你婆娘想你死,你就真的顺她的意思不活了吗?你这么五大三粗的,万一一巴掌把她扇死,真就遂了她的愿,二人一起入轮回。”

    赵煜的声音从来算不得冷肃,却很清冽。

    皮疯子一怔,想了想,没答话,面带戒备的神色,看着赵煜。

    赵煜笑得春风和善:“行了别骂了,湖畔的案件,她诬告你,你不用死了,不高兴吗?”

    皮疯子自刚才就看见,上次的主审周大人,今日异常乖巧的坐在一旁,更对眼前这主儿一副遵从的模样,便问道:“你是刑部的头儿?你们冤枉老子,有没有补偿?”

    赵煜非常认真想了片刻,肯定道:“有啊,明文规定,你坐三个月的死牢冤狱,可以获赔纹银三百两。”

    一听有钱,皮疯子立刻来了精神,萎靡的模样一扫净,谄媚的笑道:“这可太好了,老子去睡一次窑姐三两银子,如今三百两……”他想到能去三百次,色眯眯腻得流油的表情,好像要从五官上淌下来。

    而后,他又突然反应过来什么,继续道:“青天大老爷,这毒妇诬陷草民,该如何惩罚?”

    赵煜叹了一口气,道:“依照律法,诬告反坐,更何况,因她的诬告,致使真凶逍遥法外,又连犯两案,牵扯无辜人丧命,当斩。”

    话音刚落,皮疯子就哈哈大笑起来:“死婆娘,教你诬陷好人。”

    “但……你真的是好人吗?你无辜吗?”赵煜说着,笑意浓了些。

    皮疯子眨眨眼睛,一时没明白赵煜的意思。

    赵煜幽幽的道:“你若是没用强,那捆猪的麻绳,为何会留在案发现场?”

    话音落,皮婶,一下子反应过来了。

    她听见自己要被判斩刑时,都没有这般激动,大声道:“大人!他犯有奸罪,罪妇是人证,留在现场的绳子是物证!那段绳子,是他要我割来绑住那姑娘的……”

    “哦,这便是了,依照《刑典》,奸罪,杖一百七,刺墨,流放漠北。”

    皮疯子一瞬间就傻了,他确实不用死,但等他的是后半生的生不如死。

    除了要在脸上刺一个“奸”字,他还要去漠北那样的穷苦地界,漠北和疆北,是炎华流放罪犯的两个主要场所,去疆北的,少有极凶的罪犯,那地界儿土地贫瘠,但若是犯人真心好好劳动生活,日子虽然清苦,却也是能平安生活;

    漠北就不一样了,民风彪悍,悍匪横行,加之官府懒得管,便时常出现流放犯人的物资被抢的情况。这样一来,别说流放期间能向官府缴清任务配额,就连能否好好活下去,都将画个问号。

    皮疯子当然不甘愿,他大喝道:“那丫头本就是窑子里万人骑的货,不过是我跟她欲拒还迎的调情手段激烈了些,更何况,老子可给钱了,不算白吃!”

    依着皮疯子所言,他事后扔下三两银子,绳子留在现场,撇下姑娘扬长而去。

    他见赵煜冷着脸看他笑,不作理会,便又道:“大老爷,草民之前就抗辩过,这是我婆娘,她的作证怎可作数!”

    看来周重照章办事,没跟他掰扯细节。

    赵煜决定让他现世报个明白:“你婆娘?婚书何在?”说着,他看皮婶一眼,又道,“当年她是闺阁姑娘,就这样不明不白的跟了你,若是细究,说不定你的奸罪,还要再加一等。”

    当然,后半句是赵煜糊弄他的,陈年旧事,即便今日皮婶突然跳出来指证他诱/奸,也会因为缺少物证难以定罪。

    但皮疯子是流氓,可不是有文化的流氓,被赵煜一吓唬,顿时口不敢言,只敢向皮婶怒目而视。

    皮婶得知自己将被判斩,反倒平静了,她向赵煜双膝跪下,郑重磕了个头。

    赵煜有心叫她起来,终归还是没做动作。

    这案子让他觉得一口气闷在胸口,说不出的难受,只得深呼吸一口以作缓解。

    皮婶倒像明白赵煜的心思,抬起头来,微笑着看他,道:“大人,罪妇罪有应得,连累人命,该下地狱,”说着,她两步走到皮疯子面前,居高俯望,神色带出一丝十几年都不曾挂在脸上的清傲:“若能再入轮回,我宁愿为牛为马,也不愿再与你想见。”说罢,多一眼都不看他,只是请赵煜把她押入死牢。

    皮疯子在这一瞬间恍惚了,他看着自己嫌弃多年那人的背影,恍如隔世,又似曾相识。

    只觉得好像又回到与她第一面相见——年轻的姑娘在小楼凭栏处,望着院外的街景,恬淡、文秀,好像缓坡上一朵迎风的小花,万般美好集于她一人身上。

    而自己,只顾看她,脚下一个趔趄,险些撞在路旁的草垛上。

    换来姑娘掩面莞尔。

    而今……

    果然世间有些人,有些事,只有在正确的位置,才是美好的。

    事到如今,他和她都回不去了。

    他嫌她,她恨他。

    皮疯子突然歇斯底里的吼起来,声音里满是绝望。

    但时至此时,赵煜再懒得和他废话,一句咆哮公堂,掌嘴三十,便不再多说什么。

    两旁的衙役也早就看这流氓不顺眼,一通木板子噼里啪啦的扇完,皮疯子牙齿都被打得松动了。

    也再不敢叫嚣。

    炎华,确实是鄙弃酷刑的,但并不代表没有酷刑。

    热热闹闹升了堂,最后以两名犯人的结局对调收尾。

    赵煜退堂,冤案已翻,但他心里着实痛快不起来。太多的唏嘘和一言难尽,将随着皮婶生命的终结,滚入轮回。

    若有来生……希望她赎清罪孽,一世清欢。

    第57章 空青

    午饭后,赵煜在书房犯困。

    休沐这几日,天天休息不好。

    他捏捏眉心,犹豫是小憩片刻还是沏壶浓茶,继续梳理卷宗。看看屏风后面的小榻,又看看茶具。

    赵煜默默走到窗边,把关得严丝合缝的窗子推开。

    冷风灌进屋里,困顿瞬间解了一半。

    一场秋雨一场凉,自早上开始,就一直在飘毛毛雨。

    牛毛一样,下也下不大,却又不停。

    雨虽然不痛快,空气却难得沁人心脾。赵煜自从受内伤,心口就总觉得气闷,这会儿索性把窗户全推开,在窗边烹茶。

    看似悠闲,脑子一直没闲着。

    眼看杯里茶汤色透清亮,他浅啜,嘘一口气。

    天气凉得竟能带出一串白雾。

    再没几日,就要到仲秋了,肃王府月圆人难圆。

    节日之前,能抓到真凶么……

    “大人,”衡辛的声音自背后响起来,“伤者醒了。”

    这消息让赵煜惊喜,他顺口问:“怎的这么快?”

    “是太子殿下,请来一位医师,几针下去,伤者气息就缓和多了,听说上午大人升堂时,人就已经醒了,只是情绪不稳定。”

    这会儿来知会他,看来是可以问话了。

    “殿下呢?”赵煜问道。

    刚退堂就不见他人了。

    衡辛耸了耸肩,脸上表情明摆的意思就是——您都不知道,小的怎么可能知道呢。

    行吧。

    伤者被安置在内衙厢房,一进门,赵煜便看见外间桌前坐着名年轻人,似是和自己年纪相当,他手边医药箱还敞开着。

    赵煜心道,能人辈出,他是太子殿下请来的医师?竟然这般年轻。

    于是向他行礼道:“大夫辛苦了,本官现在能问伤者几个问题吗?”

    那年轻人先是上下打量赵煜一番,并没行礼,只是挑起眉毛,笑道:“你问就是了,他已经无碍了,死不了。”

    听这语气——有本事的人,都有自己的脾气。

    那人把赵煜看得浑身不自在,“啧啧”两声,他又道:“沈澈让我来看看你内伤好了没,”说着,他摇头,“你身体底子是不错,但再好的底子,也禁不住你这么作,每天能睡两个时辰觉吗?怎么的,想早死早托生?”

    俩时辰……

    确实没有。

    这人一不向赵煜行礼,二直呼太子殿下大名,说话更没什么礼貌,但赵大人折服于他的医术,苦笑道:“这也是……不得已,大夫好本事,不知如何称呼?”

    医师瞥他一眼,鼻子哼出个音儿:“你不好好睡觉,办案时,脑子够用吗?更甚……你的心思杂乱,可不光是因为案情,还有什么事儿?为情所困?依着你的条件,若真是喜欢哪位姑娘,该不难求娶,莫非是哪位公主郡主?如此,何不跟沈澈说说?”

    这人的形象瞬间在赵煜心里打了个折——嘴可太碎了。

    他本事绝对有过人之处,看得吧……也不能算是不准。

    只不过为情所困的情,并非是儿女之情。

    心里飞快的盘算一二,赵大人觉得不能再跟这人解释什么,否则肯定越描越黑。

    隧而面带笑意,拱手道:“大夫辛苦了,大案当前,本官少陪。”

    说罢,自他身边掠过,进内间去了。

    那医师看着他,无奈的撇嘴挑眉,又重新坐下,收拾他的药箱。

    屋内。

    两名守在床前的衙役向赵煜行礼。

    赵煜往床上看,他虽然预想到伤者的情况不会太妙,也还是略惊——那人半个脑袋包在白帛里,脸上被击打过的地方高高的肿起来,血瘀好像即刻就要冲破他的面皮涌出来。

    即便这幅惨状,也依旧能看出他眉眼轮廓,该是百里挑一的好看。

    不同于平常的静养伤者,他身上多处穴位都还扎着银针,针尾随着他的呼吸摇摇晃晃。

    他正睁着眼,直愣愣的看床帐顶,不知在想什么。

    “你叫池君非?”赵煜道。

    伤者勉强抬眼看赵煜。

    赵煜穿着官服,池君非与世子是同窗,自然认得官服的规格仪制,勉力点头,道:“正是学生,见过尚书大人。”

    他脸上的伤淤肿得骇人,说话倒是非常清楚,若非亲眼见他这副模样,根本就不会想到,声音的主人是这副惨相。

    这八成也是那能耐大出天的医师的手段,他不知用了什么办法,让池君非答话不那么吃力。

    赵煜拉了张凳子,坐在床边,道:“嗯……君非,你还记得发生了什么事吗?”

    他亲切又开门见山。

    池君非眼珠转了转,皱紧眉头,半晌都没说话,突然捂着脑袋,表情也扭曲起来,人变得异常急切:“大人,他还好吗!”说着他顾不得礼数,突然撑起身子,伸手狠命拽住赵煜的衣袖,“世子……世子……他还好吗!”

    赵煜的目光顿在他脸上,凝视着,片刻,缓缓摇了摇头。

    短暂的静默之后,池君非一声悲呼,双眼一翻,一口气上不来,直接往后一仰,昏死过去了。

    两旁的衙役极有眼色,出屋就把那神通广大的医师请进来。

    医师进门时,脸上满布着不解,走到近前搭在池君非脉搏上,片刻就收手了,自他身上拔下两根银针,又在另外两处穴道刺下,说:“他本就有有伤在身,晕过去片刻不打紧。”

    说完,便离开床边。

    赵煜以为他交代完了要出去。

    不想,医师走到赵煜身前,以几不可闻的声音对他道:“并没彻底晕过去,该只是一瞬间的恍惚。”

    说罢,拍两下赵煜肩头,又朗声道:“半盏茶的功夫,怎么也该醒了,若是还不醒,大约是有脑内积血,就非要把头骨钻开来瞧。”说罢,出去了。

    这话显然是吓唬池君非的。

    不负所望,医师前脚出去,池君非便低哼一声,睁开眼睛。

    眼神中还有悲意,赵煜看得出,这悲意不假。但明明只恍惚片刻,却要装晕……

    一切不合逻辑的细节背后,都有深意。

    赵煜把声音柔下来,道:“虽然现在追着你盘问,是残忍些,但能帮世子的人,只有你了。”

    池君非强撑着力气坐起来,眼眶红了,他闭上眼睛,好像是在鼓起勇气回忆当时的恐/怖画面。

    赵煜没催他。

    终于,他道:“我……我不大记得了,当日我本和世子露营喝酒,那天的月色很美,我们不自觉喝得多了些,中途酒喝完了,我去帐子里取,可不知怎的,就被人打了,那人该是在我进帐子之前就躲在里面的,我听到那人的笑声……好像很熟悉。”

    赵煜不动声色的观察他的表情,可无奈他面貌毁得不像样,将那些能看出端倪的细微表情都掩盖起来了。

    可有了刚才装晕的那一茬儿,赵煜便确定这人心里是有什么算计的。

    于是,赵煜收敛起刚才和善亲切的表情,脸上浮现出几分冷笑,伸手按在对方颈侧的脉搏上,道:“獬豸阁里的先生教给你们了吗,人在说谎的时候,脉搏的跳动是有变化的,”说着,他手上的力道加重两分,“我重新问你,你要好好回答。”

    赵煜一双眸子微眯起来,注视着池君非的眼睛。

    赵大人眼睛是好看的,刚才笑眯眯时满是柔和,这会儿他脸上也依然带着笑意,可眼睛却怎么看都像藏锋于柔的两弯月刃。

    池君非觉得他看着自己,好像猎手审视猎物,轻易就能预判自己的动作。

    他明显的紧张起来。

    这也正是赵煜想要的效果。人在说谎的时候,不仅脉搏,甚至连瞳孔都会产生细微的变化,可事实上,这些变化与说谎者的心态息息相关。若是受过特殊训练的人,可以让如赵煜这般会察言观色的老手,看不出端倪——他们会调整自己的身体状态,让心跳、脉搏瞬间到达紧张的状态,这样一来,无论接下来被问到何种直击心灵的问题,他们给出的反应,都将是一致的。

    当然,这些獬豸阁不会随便教。

    试探之下,赵煜确定池君非也并非这类能人。

    “你叫什么名字?”赵煜问。

    “池……池君非。”

    “多大了?”

    “……刚过弱冠。”

    “和世子沈琦是何关系?”

    “獬豸阁的同窗。”

    他答到这,赵煜冷笑一声,道:“还有呢?”手指,又在池君非脉搏上轻敲两下。

    池君非整个身子都紧绷起来,他双手藏在被子里,好像正紧紧的交握在一起,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就连被子都跟着哆嗦起来。

    对峙的时间过得异常缓慢,池君非没说话,赵煜便也就不说话,继续居高临下不错眼珠的看他。

    看得出,对方心理的防线正在逐渐消弭瓦解。

    可就正在这关键时刻,只听外间那医师的声音响起来:“沈澈,你来啦?”

    ……

    来得真不是时候。

    赵煜暗骂。

    “手头有事绊住了,不然早就来了。”

    正是沈澈,答话中听出些熟络和笑意。

    二人边说边往里走。

    太子殿下依旧蒙着眼睛,先是向赵煜微勾起嘴角,算是打过招呼,而后直接道:“空青呀……依孤看,他脑子许是真的被淤血压坏了,你还是将他脑袋敲开,把里面的淤血尽快散了,免得赵大人问他个问题,他还要想这么久。”

    赵煜站在一旁,非常没仪态的瘪着嘴,抠了抠耳朵。

    原来这医师名叫空青。

    但沈澈叫他名字,却称自己“赵大人”,让赵煜心里莫名有点不痛快。

    非常细小,却没办法忽视。

    第58章 勒索

    空青笑着看沈澈。

    惯会看人表情的赵大人,一看他这笑,便知道二人是当真熟悉。

    空青则又转眼看赵煜,道:“没想到你还有血府观心的本事,难怪沈澈高看你,”说着,扯出池君非盖在被子里手,搭上腕脉,道:“麻沸散大约要半个时辰就能准备好,一旦备好,即刻便可施术,”然后扶着池君非的脑袋,挑西瓜似的敲了敲,“你脑壳挺硬的,一般的锯子,八成吃力。”

    说完这话,也不管池君非的脸皮也已经绿得好似瓜皮,向赵煜说:“他颅顶的损伤该是凶徒直接重拳打的,脸上也是,那人徒手伤人至此,功夫应该不弱。”

    赵煜起初看见池君非的伤处,便见他伤口轮廓模糊不清,极像是拳击伤。可即便一等一的高手,想一击便把人的颅骨敲碎,也是非常难的事情。赵煜毕竟不混迹江湖,思来想去,想不出何人有这能耐。

    空青见他面露难色,轻蔑的哼了个鼻音,嘟囔道:“才高看你一眼,”说着,他清了清嗓子,“算了,懒得解释,回头你问沈澈去。”

    这般,赵大人刚才觉得这人比较碍眼,这会儿就觉得他非常碍眼了。

    但毕竟人家有本事,好歹也是跟自己站一边儿的,只能忍着脾气,不跟他计较,向他作个揖:“赵某见识浅薄,还请医师把锯子请出来,让赵某见识一二。”

    空青见赵煜默默认怂,颇有些得意,转身去外间,不大会儿功夫,又回来了。

    可并没见他手持什么锋利的锯子,赵煜正不明所以,就见空青伸出右手。

    光影一晃,他指尖有什么东西正反射着亮光。

    接着,空青比了个“八”,大指食指撑开。

    他两个指头上,各套着个指环,晶亮亮的。

    细看,便能看见指环之间,拉扯着一根发丝粗细的线,颜色乌黑,不知是什么材质。正巧空青的衣裳也是墨色的,那线被衣裳衬着,就几乎看不出来了。

    这是锯子?

    空青走到茶桌前,拿起只杯子,右手虎口带过杯口,接着把杯身一歪,半截杯子底还在手里,杯口已经掉在地上,摔成好几半。

    他展示完了,半截杯子随手扔回桌上,稳稳当当站住。

    然后,空青才笑眯眯的走到池君非面前:“你的头,得拿这宝贝锯开。”说着,就把右手伸到对方眼前。

    自刚才起,池君非就吓得不行,再一看见那所谓的锯子,看着不起眼,可毫不费力就把杯子变了浅盏,想象这玩意锯在脑袋上的感觉。

    不禁骨头缝都在打颤。

    另一边,赵煜非常适时的帮腔:“好在有麻沸散,施术的时候,应该没什么痛感吧?”

    空青“啧啧”两声,道:“你懂啥,施术时是没有痛感,可麻沸散不能长期服用,很多人熬得过术中,却熬不过术后,若是……万一不顺利,半截药劲儿过了,便只能以针灸减轻他的痛楚,再不行,就得找人来压住他……当年我曾见过,有人直接疼死在术台上。”

    赵煜马上就露出一副唏嘘又惋惜的神色。

    池君非听到这,再也捺不住恐慌,插话喝道:“草民……草民知道内情,可帮大人断案,就……不劳烦这位神医了!”

    赵煜“哦?”了一声,装模作样道:“内情?这话可不是乱说的,你若是因为记忆偏差,给本官指错方向,要以包庇凶犯罪论的。”

    池君非颤抖着声音道:“草民不敢,世子……近来被人勒索……有信件为证,就在学生家里。”

    这一开口,便如竹筒倒豆子。依他所言,沈琦确实是喜欢男人的,而且喜欢的正是他。

    还曾邀他去王府中做过客,他对王府里多处细节描述分毫不差,足见所言不虚。

    可他呢,却对世子无意,只是碍着沈琦世子的身份,不敢与他闹得太僵。

    没想到的是,这事儿不知怎么的,被第三个人知道了。那人给沈琦写信,勒索钱财,若是不允,便将肃王世子喜欢男人的事情公之于众。

    沈琦毕竟年幼,做不到坦荡面对自己的喜好,也不敢将这事儿告诉父王,只得从账房里支钱,受了对方的勒索。

    可细想,能做出勒索钱财勾当的人,又怎么会仁义守信?

    沈琦的退缩,助长了他的嚣张气焰。一回生,二回熟,拿了钱财,非但不见好就收,反而蹬鼻子上脸。

    池君非虽然不喜欢沈琦,但得知真相后,也气愤不已。

    他思来想去,觉得这事对于他而言或许是个与沈琦摊牌的机会,便一面安慰沈琦,一面想借着湖畔露营,只有二人的当口,劝世子不要执拗于二人之间的关系,做回好朋友,学业为重,清者自清。

    日子一晃到了案发当日,池君非对沈琦多番劝慰,明着暗着希望沈琦不要再理勒索的事情,做到清者自清就好,可沈琦却要池君非别担心这些,他第二日约了勒索犯做最后一次交易。

    万没想到,当日深夜,就发生惨案。

    赵煜道:“当日他身上带了银票?”

    池君非想了想,答道:“他没明说,但他说去交易,想来该是带了的。”

    可回想现场并没有什么钱财留下。

    赵煜又问了些细节,便让池君非好好休息,就离开了。

    内衙院子里,赵煜刚吩咐过周重去查实信息,便听见熟悉的声线自身后响起:“赵大人,空青跟孤说,你不好好休息,新伤要累成旧疾的。肃王叔给你的药材虽好,可无论如何都抵不上空青的本事,一会儿让他给你瞧瞧吧。”

    肃王给药的事情他都知道了?

    这空青长,空青短的……

    赵煜身子一顿,回身道:“下官皮糙肉厚,受那点伤,早就无碍了。殿下请来的医师本事好,为下官免了许多麻烦,还没谢过呢,”说罢,异常恭敬的给沈澈行一个礼,“下官手头事由杂乱,少陪了。”

    说罢,转身便走。

    沈澈在原地愣了愣,赵煜待他礼数周全,半点失礼都没有。

    ……

    可就因为他突然礼数太周全了。

    倒好像……生什么闷气的样子。

    更甚,空青提过的与凶手相关的武功,他竟然问都没问,转身就走了。

    不对劲。

    沈澈抢上两步,拉住赵煜,道:“你怎么了?”

    赵煜手腕一翻,脱开沈澈掌心,微微垂首,道:“下官当然是听从医师的嘱咐,麻利儿破案,好好休息了。”说罢,径直往书房去了。

    一路往回走,秋风吹着,赵煜渐而冷静下心思。

    突然就觉得自己很不对劲,怎的因为沈澈的一个称呼,他心里就烧起一股莫名的怒意。

    这股怒意,大名儿大概叫做“妒忌”,小名儿嘛……叫“吃醋”。

    意识到自己在吃空青的醋,赵煜不淡定了,进屋端起桌上的茶,一口干了。

    茶水,已经被风扫得冷透了,自喉咙一直顺进胃里,凛得赵煜打了个寒颤。

    但情绪这种东西,就如山洪,宜泄不宜堵。

    一杯凉茶,显然浇不灭赵大人剪不断理还乱的心思。

    好在,正这时候,有人敲门。

    “大人,属下在池君非家里寻到些信件。”

    是婉柔。

    话音落,她推门而入。方才赵煜交代周重去池君非家中拿勒索信,看来周重把差事派给婉柔了。

    赵煜接过信,展开来看:“他家中还有何人?”

    婉柔道:“再无旁人了,但,”她顿住片刻,舔了舔嘴唇,才道,“属下觉得,那地方不像是家,倒像……”

    说着,就嗫嚅起来。

    赵煜道:“有什么想法不妨直说。”

    婉柔清了清嗓子,道:“像是幽会的地方。”

    姑娘之所以这样讲,是因为那地方没有柴米油盐,灶台锅碗比脸都干净,可洗漱用具,倒全都是两套。

    赵煜心道,看来还需得亲自去看一眼,若真如此……那池君非可就更没有他方才讲述得那般简单了。

    细想他言语中可疑之处便更显现无疑。

    “我看,这案子八成是黑吃黑。”

    赵煜循声看,就见江吟风斜倚着门框,双手抱怀,似笑非笑的看他。

    黑吃黑这个想法,刚才赵煜也想到过,但只是猜测,并无实证,于是他便示意江吟风进屋坐:“江兄这样说,有何依据?”

    江吟风悠然踱步进屋,道:“大人是命官,对江湖上的事情,知之不详,属下这番推测,是源于池君非头上的伤。”

    赵煜心里陡然一个激灵。刚才空青也说过,那人头上的伤,源于一种武功招数,还说太子殿下知道。

    可他刚才也不知被哪年的陈醋酸了心思,竟把这么重要的事情扔到脑勺后面去了。

    不由得在大骂自己误事。

    可能真如空青所言,他是觉睡得太少,脑子不够用了。

    “大人该是听说过透骨拳?”江吟风问道。他可不知道,赵煜这会儿正检讨呢。

    所谓的透骨拳,其实并非拳法,而是一种拳型。

    习武之人都知道,拳型,分很多种,寻常拳面握平握紧的最常见,称为平拳。除此之外,还有凤眼、瓦楞、端杯等等。而透骨,是将中指第二个关节作为突出打击点的一种拳型,多用于打穴,或攻击人身体上的薄弱之处。

    它被称为透骨,听上去霸气无双,其实不过是一种夸大的说法。

    就好像老婆饼里没老婆,鱼香肉丝没有鱼……

    可如今,事实却颠覆了赵煜的认知,世间当真有人用透骨拳打碎了人的骨头,而且是坚硬异常的颅骨。

    “透骨拳,有一支流,名为钢曲透骨拳,大人听说过吗?”

    这名堂,赵煜便确实不知了,可不等他表态,便又有人开口接话:“钢曲透骨拳传人姓左,且从不传外姓人。”

    接话的,正是沈澈,就连江吟风都好像没察觉到他是何时站在门口的,略被惊到。

    提到姓左,赵煜不觉便想到一人,但那人……该在大内密牢里才对的。

    太子殿下自顾自的进屋,一边继续淡淡的道:“案情紧迫,你要说便好好说,没事卖什么关子?”

    嚯!太子殿下突然摆起官威,赵煜不由得心道,今儿个,刑部内衙当真热闹。

    他不紧不慢的起身,无声应承了沈澈一个礼。

    婉柔站在一旁,自刚才起就插不上话了,她看看眼前这仨老爷们儿,突然觉得这三位的感觉,有点……

    玄妙。

    更确切的说,好像是太子殿下和赵大人有点玄妙。

    江吟风,是被殃及的。

    第59章 离魂

    时间,在这一瞬间慢下来了。

    赵煜、江吟风和婉柔,同时看向沈澈。

    太子殿下从来和善,没掉过脸儿,场面多少有点尴尬。

    最终还是江吟风打了个“哈哈”。

    与赵煜相比,他待沈澈从来都恭敬,被噎住也就顺势道:“殿下见识广博,指责得对,是属下不识大体了。”

    他刚想把钢曲透骨拳的渊源说给赵煜,就又出了茬头。

    “赵大人!”衙役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您快去看看,池君非很不对劲!”

    一进池君非所在厢房的跨院,便听见屋里有人粗声粗气的大喝:“我早就说过,让你别顾念那小子身份,如今可好,不仅挨打,他死了还要拉你垫背,若是抓不到凶手,你就是嫌疑最大的那个!”

    这声音陌生得紧,但听他说话的意思,是数落池君非既然对世子沈琦流水无情,就该当断则断。

    接着,只听见噼里啪啦,竟然像是扇耳光的声音。

    赵煜心头一紧——这是谁打谁呢?

    池君非的脸现在肿得像猪头一样,听空青说,他多处组织错位,照这么打法,若是打在他脸上,那还得了?

    更甚,教训人的是谁,刑部内衙岂容放肆?

    想到这,赵煜快步进屋,看见空青正抱怀站在外屋,倚着门框边儿,往里间看。

    半点着急的意思都没有,倒好像看戏似的。

    赵煜上前,他身后还跟着沈澈、江吟风和婉柔。

    空青回头见几人拉帮结伙,打狼一样的来了,撇嘴表示不屑,也不说话,眼睛往屋里飞了飞,意思是:自己看。

    就见屋里池君非赤着脚站在地上,脸上本来就青一块紫一块的鲜艳极了,这会儿更是鼻血“流过了河”,和着眼泪糊得满脸都是,正不觉得疼似的自扇耳光。

    “哎呀,他这是怎么了!”婉柔看着心下不忍,就想冲进屋里制止他。刚一迈步,被赵煜伸手拦住。

    屋里池君非依旧不消停,哑着嗓子哭道:“你的话我都记得了,就是因为想跟他断,才闹成这样,又不能全怪我!”

    紧接着,众人眼前,那个苍老的声音又出现了:“若不是最初你心软,答应他同住的要求,事情又怎么会闹成这样!”

    而后,又是“啪啪”两个耳光。

    可屋里再没有旁人。

    也不见池君非说话。

    婉柔惊骇得脸色变了:“大人……是谁……谁在说话……”

    说着,她看向赵煜,眼神里满是惊惧。

    赵煜面色平和,轻“哼”了一声,声音极低的答道:“他会腹语。”

    记得小硕宁说,他影戏演的极好。

    开了眼了。

    婉柔愣了愣,心还是软,向赵煜道:“大人,他这么打下去,伤只怕就好不了了。”

    赵煜清嗓子,提高些声音道:“他好像有离魂症,若是骤然上前叫他,反容易弄巧成拙。”

    他此话一出,众人表情各不相同。

    婉柔疑惑,沈澈平静,江吟风带出丝笑意,空青则赞赏似的高看了他一眼。

    婉柔问道:“什么离魂症?”

    赵煜抿了抿嘴唇,语言组织一二,才解释道:“是一种病症,很少见,在重大创伤后,受害人会在内心演化出与自己脾性互补的另外的人,来保护自己,这个被演化出来的人,与受害人共用同一副躯壳,但骨子里可以是男女老幼任何一种状态。”

    几句解释,把婉柔听得一愣一愣的。

    赵煜继续道:“只是呢……本官办案多年,经手的案子里,也遇到过有人为了脱罪,专门假装自己得了这病的。”

    一来推脱责任,二来炎华刑典有明确规定,若是凶嫌存有痴、疯、癫、傻几种心智问题,便减轻或不予追究其在案件中的责任。

    既然池君非是沈琦獬豸阁的同窗,炎华的刑典,他该是熟悉的。

    赵煜的嗓音柔和清澈,即便屋里耳光、跺脚、指责之声不绝于耳,也还是拦不住他的声音飘飘荡荡的极具穿透力的送入池君非耳朵里。

    他说完这些,看了看空青。

    这人性子古怪、惹人厌,却应该不是一个视人命于无物的无良医师。他能眼睁睁看着池君非发疯,好像给他个舞台表演一般……

    赵煜便更觉得池君非是可疑。

    更甚他自刚才接受询问时就三句真,三句假,剩下四句不知真假。

    可若说他聪明吧,又没有做事滴水不漏——

    单就自暴居所,让婉柔看出那地方好像是世子与他秘居之处这一点,便让他变得没有自己叙述得那么无辜了。

    至少在行动上没有。

    这种行为,无论出于何目的,本质基本上都是一样的——当了婊/子还想立牌坊。

    婉柔不知始末,也不知赵煜的心思,但她见屋里池君非越发癫狂,就差抱住床柱子拿脑袋往上撞了。

    生怕闹出人命来。

    她便又向赵煜道:“属下……见他不像是装的……”

    赵煜清淡淡的看她一眼,又道:“他确实不像是装的,离魂症虽然少见,但本官办案经年日久,也见过几个装相的。”

    婉柔问道:“犯人是想要钻咱们律法的漏子?”

    赵煜点头,却笑道:“哪里有那么简单,真正得离魂症的人,是没有痛感的,”说着,他指了指池君非,“哝,就像他这样,那些假装的犯人,怎么可能把自己打成这样,你看,他脑袋好不容易见好,这回又要撞漏了。”

    说完这些,他看向池君非,见那人脑袋敲木鱼一样,在床柱上撞得更带劲了,心里的猜测便又确实了几分。暗道,若池君非是装相,能装到这种程度,他也算颇有过人之处。

    难怪,有能耐得肃王世子青眼。

    只不过,能耐没用对地方。

    想到这,赵煜看了看空青,见他依旧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模样,心道,这货指不上。

    便又对婉柔继续道:“依本官十年办案的经验,离魂症的人,变化出的身份越多,就越不容易治愈,”他指了指池君非,“所以他并不算太严重,仵作高师傅,是治这毛病的高手,一会儿把他请来,个把月就能治好,让你开开眼。”

    赵煜说完,不经意间又瞥见空青,似笑非笑的看他。于是赵大人,突然摆出一副幡然顿悟的表情——这儿还有个医门圣手呢。

    他“哎呀哎呀”,感叹两声,“把医师给忘了,你有起死回生,开颅去淤的本事,想来治愈区区离魂症也不在话下。”

    空青满脸鄙视,笑了笑,道:“这有何难,无论是离魂还是失魂症,我都能把病患脑袋里的脉络重新搭建,开颅那一关挺过去,养个十天半月,也就好了。”

    赵煜拱拱手,没说话,意思是:厉害,失敬。

    而后,看池君非发疯半晌的赵大人,终于迈步进屋:“我说……这位……仁兄?该如何称呼?”

    显然是在问粗声粗气说话,狂扇池君非耳光的“那位”。

    可池君非没答,他突然尖声笑起来,声音高亢得音调都变了,听不出是男是女,他转过头来,定定的瞪着赵煜,眼珠都不动一下。

    赵煜也就神色淡淡的看着他。

    此时,池君非的脸只能用“惨不忍睹”四字形容,刚才好歹还能看出五官,这会儿血凝着白帛整块糊在脸上,那白帛已经吸附不了再多的血液,鲜血就顺着脖子往下滴答。

    婉柔看着他血乎刺啦的脸,心中恶寒,下意识往赵煜身后缩了缩。心底涌起一种冲动,让她想去拉住赵煜的袍角,仿佛触及在手就会安全无比。

    若说歹徒凶犯,她没怕过。只是听赵煜说什么离魂症,玄之又玄的,便觉得阴森。

    再又眼见池君非不用张嘴就能说话,一会儿男一会儿女,表情笑声都把赵煜说过的话衬得更加让人生畏。

    婉柔觉得,池君非肿胀的脸仿佛不是活人的,而是一具尸体,正肿胀发烂时,不知被哪个老鬼借尸还了魂。

    可终归,她身为刑部的女捕,没有动不动就去扯自家大人衣袖的道理,便只得把注意力集中在赵煜身上,不去看池君非。

    “这疯子吓人吧?”

    突然,有人在她耳边低声一句。

    她本就紧张,被突如其来的一声吓得一哆嗦,面带惊恐的侧头,见正是沈澈,不知何时悄无声息的站在她侧后方——你比疯子还吓人啊,太子殿下。

    婉柔只敢腹诽。

    面上略带愧色的撤步行礼,道:“是属下见识浅薄,从未见过此类病症。”

    借着她往后撤步,沈澈揉身越过她身侧,看似挡在她面前,其实正夹在她和赵煜中间,清风和缓的安慰道:“看着可怕,可实际上也都是受过伤害的可怜人罢了。”

    一句话,让婉柔觉得惧意消散不少,留在心间的独剩下唏嘘感慨。

    若是这般想,赵大人年纪不大,但十年的断案经历,该见过多少人情冷暖世态炎凉……

    想到这,她便又忍不住向赵煜看去。

    可太子殿下把赵大人挡得严严实实的,婉柔只能看到他袖边衣摆。

    空青站在一旁,看个满眼,哼了一声,无奈的摇摇头。

    再说池君非,他阴鸷的看着赵煜,半晌没再说一句话。

    就这样僵持了许久,池君非突然柔缓了目光,两行眼泪自眼眶滚落,将脸上的血污趟开两道清澈:“赵大哥……我曾经说,待到从獬豸阁学成,就投考刑部跟着你,万不曾想,如今誓言空许,自己倒先变成了刑部敛房里的死鬼……”

    即便心有防备,赵煜还是被惊得眨着眼睛,暗暗咬了一下牙。

    看池君非的神色、说话的腔调,活脱脱便是大世子沈琦。

    更甚,这番话,是沈琦在世时,与赵煜同去探望沈澈,在马车上许过的愿望。

    作者有话要说:

    沈澈:小丫头,你是不是喜欢我阿煜?

    第60章 月圆

    不得不说,池君非的表情、动作与沈琦非常相似,赵煜看不出半分刻意表演的迹象,更甚,就连沈澈也露出惊诧的表情,道:“你……你是琦儿!”

    池君非眼睛里汪着泪水,转向沈澈,道:“太子哥哥……”

    一句称呼,沈澈便动容了,急切道:“你告诉孤,到底是谁害你!”

    池君非苦笑着摇头,舔舔嘴唇:“我没看见,君非……君非该是也没看见……当日君非去帐子里取酒,很久都不出来,我就进去找他……一下子就被人从背后勒住了脖子,之后……全程,我都不曾看到过那人的脸,我只觉得很疼……从来都没那么疼过……身子疼……心也疼……”

    赵煜在一旁看着,眼前这人,除了长相还是池君非那张被打得很惨的脸,自眼神到声音,无一与他印象中的沈琦二致,就连遇到不知怎么回答的问题时,先摇头苦笑,而后舔嘴唇的动作,都与赵煜记忆中,沈琦在马车里回答自己问题时一般无二。

    沈澈又问道:“那你是受何人裹挟勒索?”

    半晌无语。

    就在赵煜以为池君非不会回答了的时候,他开口道:“我不知道,但我第一次交钱给他时,我见到凶徒手腕上,纹了一片花瓣,颜色很特别,乍看像红胎记似的……”

    他说完这话,猛地甩甩头,身子打了个晃,扶住床栏。

    稳住身形后,他才又道:“我当时想出更多的钱让他告诉我,是谁出卖了我和君非……但他竟然拒绝了,说……若是这样,以后还怎么月圆夜的生意。”

    沈澈忙要细问,却见池君非身子打晃,人突然就摔倒了,脑袋直愣愣的磕在床边“咚”一声响,听着就疼。

    空青一直在一边看着,这会儿倒第一个冲上前去。

    沈澈道:“他怎么了?”

    婉柔看过一场让她惊掉下巴的大戏,心砰砰的翻腾,见人晕了,试探着问:“刚才……是……传说中的借尸还魂吗?现在世子的魂魄离开了,他便撑不住了?”

    空青未置是否,只是淡然道:“失血太多,又有旧伤,脑内缺血,昏了。”

    赵煜见这回是真的,向空青道:“劳烦了。”

    便转身向外走。

    婉柔一看自己老大走了,赶忙跟上。反倒沈澈,没急着追出去,留在屋里与空青低声交流。

    “大人……”婉柔不耻下问的精髓上头,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刚才……是真的世子来了吗?”

    说话时,小心翼翼的,眼睛时不时往周围看,一副生怕世子有灵,正在一边听着的模样。

    赵煜瞥她一眼,就笑了,道:“你不会真的相信这些怪力乱神的言论吧。离魂症确实存在,至于借尸还魂……至少,本官没见过。况且,池君非绝不无辜,大世子遇害时,只怕他就在一旁看着。”

    婉柔大惊,池君非当日不是一直昏死着吗?

    这案子她悉知的线索基本和赵煜一样,怎的刚才她看在眼里的就是神神叨叨,而赵煜却看出这么重大的突破……

    赵煜见她茫然,解释道:“时间线不对……依他的叙述和现场状况看,池君非是先被打晕过去,大世子才进帐子遇袭,直到咱们发现世子被害,他一直没醒。那么,他是如何知道大世子身上受伤细节的呢?”

    “所以属下才觉得是借尸还魂……”婉柔嘟囔。

    赵煜见她痴迷于神怪之说无法自拔,“哈哈”一笑置之,道:“从我第一句讲述离魂症的时候,便有大半是胡说八道,空青看出来了,一直在配合我。而池君非呢,依着我的引导做表演,如今尚无铁证,咱们且不惊了他这条蛇,免得横生枝节。”

    婉柔眨了眨眼睛,反应片刻,骇然道:“那他刚才……扇耳光,撞柱子……都是……都是……”

    “都是演的,”赵煜捏捏眉心,“但他也算厉害。他是獬豸阁的学生,我猜他本来是想钻律法不惩疯痴之人的漏洞,以为我不经意间给他指了一条更明确的道,他便顺势而为了。”

    赵煜说完这些,闭口不言,心里盘算刚才自池君非那里得来的关键——月圆夜的生意。

    怎么听,都像是什么江湖黑单。

    但他初来都城不久,地头蛇暗地里的生意,他摸不清,若要去查……

    让避役司里的兄弟去查问,该是合适的。

    离开厢房门前,赵煜往屋内一望,见空青正在给池君非医治,沈澈,就站在他身边咫尺,帮空青端着一托盘工具。

    赵煜在心里哼了一声,转身离开,去找周重了。

    肃王世子遇害,周重当然也没办法躲清闲,无数的岔头线索,需要他去查实,忙得好像要打仗一样,赵煜连跑了三个地方,最后,还就是在避役司把他“逮住”了。

    看他焦头烂额的模样,赵煜也不多与他寒暄,直言相问:“周大人,知不知道都城里有什么所谓‘月圆夜的生意’?”

    周重先往赵煜身后看了看,见确实只有他自己,皱眉道:“太子殿下没同来吗?”

    赵煜先是觉得奇怪,紧接着心里生出一丢丢别扭,自觉得不多,大概只有指甲盖大小——为什么沈澈就得跟他绑一起呢。

    但赵煜有个顶厉害的本事,能在心里把一个人从头骂到脚,转换十八个来回不重样,可若是不想显露在脸上,便半分不会叫人看出来。

    于是,他眉头一挑,道:“周大人为何有此一问?”

    就事论事,半分情绪都显不出来。

    周重手忙脚乱的,显然也顾不上想许多,直言答道:“世子遇害前,太子殿下曾让下官去查一个江湖组织,昨日避役司老六几人刚查出结果,正巧对方便接‘月圆夜的生意’,密碟今早送到太子殿下手上的,下官还以为殿下告诉大人了,”说着,他又扯了半句往事,“其实老六他们,当时也是顺着这趟路子接的生意,只不过他们地位不高,不是核心成员,对很多事情都不明就里。”

    这倒是出乎赵煜预料。

    至于沈澈……

    恰巧吗?

    沈澈几乎每一步棋都快赵煜半步。

    赵煜动了心思,让周重把情况说说。

    天子脚下,也有江湖,江湖之上,便有道儿上的生意。

    这所谓接月圆夜的生意,是一个神秘组织的特有营生,也不知从何时传下来的规矩,他们接生意,从来不仅看钱,但其他的衡量标准是什么,至今也没人能摸得准。

    若有人想与他们“合作”,便得在月圆之夜,手持一柄黑扇,站在玉带河畔一棵歪脖老柳树下,组织的接头人便会暗中观察,若是能得他看中,他便会现身来与事主接头,反之,则无事发生。

    多年前,朝廷动过引蛇出洞的心思,让人扮作百姓,手持黑扇前去相见,想借此摸清对方的底细,收纳招安,但不知道为何被看破了,接连三次,都无后文。

    而后,事情也就这样不了了之。

    直到前些日子,沈澈旧事重提。

    周重通过避役司的江湖关系网络,查到这组织名叫“水间阁”。

    至于,月圆之夜……

    可不就是今儿个么!

    连日的忙乱,让赵煜忘了时间,日出日落,自案发至今已经有几日。

    今日是仲秋满月。

    皇上身体刚好,免了往年的大祭,便更是一切都显得清淡了。

    赵煜扭头就要走,被周重叫住:“大人且慢。”

    接下来,周重说出了一个新鲜热乎儿,刚刚查来的消息——上个月的月圆夜,有人看到大世子沈琦手持黑扇,站在歪脖柳树下。

    而与他相见之人,正是纳乐坊的左朗。

    又是左朗……

    若放在几个月前,这二人在一起,任谁都不会觉得蹊跷,可如今再看,无处不透露出诡异来。

    更何况,左朗不是因为行刺太子,还被关在大内密牢里吗!

    “消息确实不假吗?”赵煜问道。

    周重郑重的点头。

    但这……怎么可能呢?

    大内密牢的墙,能抵十层刑部大牢的。

    左朗行刺太子,该十死无生。

    怎么一扭脸的功夫,又能与沈琦接头,还这般明目张胆。

    更不知他是不是那钢曲透骨拳的传人。

    事态的走势,已如野马脱缰,瞬间就要脱出控制范围内了。

    “左朗还在狱中吗,查实了没有?”

    这回把周重问住了,他面露难色:“这……这消息下官也刚得知不久,而且……大内密牢,下官无权巡查。”

    倒是了。

    赵煜寻思,若是自己直接去大内密牢查探是否妥当,衡辛便一溜烟儿跑过来了:“哎哟,大人,您怎么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叫小的好找!”

    寒凉的秋日里,说话都要有哈气了,衡辛的宽脑门儿上,竟然渗出一层薄汗。

    赵煜皱眉看他:“又出什么事了?”

    衡辛摇摇手,匀着气答道:“皇上来了传召,让您即刻进宫去一趟。”

    听到这,赵煜向周重拱手道:“告辞。”

    急急火火的便往外走。

    他如今身上还穿着常服,要先回去换上官服再入宫,从避役司折返回刑部,再入宫,路线是个调角。

    一耽误,便要大半个时辰。

    让陛下坐等,可不是什么好路数。

    赵煜在前面走,衡辛小跑着追在后面,追得上气不接下气:“大人……陛下召见,您也不用这么急呀……”

    赵煜不理他,继续大步往外量。

    衡辛突然反应过来自家主子的心思了,道:“您不用折回刑部去,太子殿下和您一同入宫,他给您把官服带着呢,路上换就是了。”

    赵煜脚步顿住了,眉头不自觉的抽搐了两下。

    马车里。

    赵煜闷不吭声的换衣服。

    如今他知道这人不是真瞎,有意无意的看他遮眼的黑纱,朦胧下,沈澈眼眸的轮廓是闭合的。

    也好在换官服,不用脱个精光。

    “阿煜,你今儿……怎么怪怪的?”沈澈终于忍不住这静得要死的气氛,问道。

    赵煜不说话。

    半晌,像是觉得闷不吭声的终归不好,便道:“殿下与空青大夫的事情都交代完了吗,能让下官有幸搭上顺风车。”

    沈澈道:“谁说是顺风车,孤就是专门和你一同……”

    话说到这,话语顿住,太子殿下突然轻声笑了,声音也变得亲近起来,“你……不会是在吃空青的醋吧?”

    作者有话要说:

    赵煜:我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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