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磨人
这一下,把沈澈吓坏了。
他“哎呀——”一声惊呼,手足无措,扶住赵煜,又不知该如何缓解他剧烈的咳嗽。
赵煜每咳一声,便有血沫子从嘴里呛出来,呼吸越发急促,反倒更容易血瘀倒呛。
恶性循环。
沈澈顾不得血污染了衣裳,慌手慌脚的用衣袖把他嘴角的鲜血沾去。
一边紧紧扶着赵煜,一边看向空青:“这是怎么了,你快给看看!”
空青在一旁,面带微笑、颇有深意的看太子殿下,一副觉得他少见多怪的模样。
稳如泰山石敢当,半天没动地儿。
终于,就在他意识到再这样下去,太子殿下非要窜起来拽他的时候,他“啧”了一声,慢悠悠的走到二人近前,拉过赵煜的手来诊脉。
手指轻飘飘的在赵煜颈侧带过,拔下那根银针,回手一抛。细如牛毛的银针,暗器一样,钉在身后桌子上:“少见多怪,就是为了让他把血瘀吐出来,”他看向沈澈,嗔笑道,“还真没见过你能为谁急成这样。”
而后,空青又从怀里摸出针囊来,在赵煜胸前几处穴道刺下:“赵大人嘛……功夫……勉强过得去,但少了江湖历练,又确实没有受内伤的经验,最要命的……是你心事重,”说着,他目光扫过沈澈,又落回赵煜脸上,带出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气淤导致内伤血瘀难舒,毛病看似不严重,却也一直没好,是不是费心思的时候,心口就觉得憋闷?”
心思重这种事,赵煜当然不会跟旁人说,可空青说得极准。
观症就能知内因,赵煜对他多了几分钦佩,点点头。
更甚,空青刚才把银针□□的瞬间,他便觉得气息自鼻腔通进胸腔,胸前久违的轻快。从前,时不时就需要深呼吸才能略缓的憋气,竟好了许多。
空青又几针下去,他咳嗽便止住了大半。
“多谢……空青了。”
空青没溜儿的摆摆手,满不在乎、半点也不持重,道:“别得意,”话说完,看向沈澈,“你们俩,到底打什么哑谜,我懒得管,但若继续这样下去,他这毛病好不了,如今血瘀尚且有实,有实则相对容易化解,发泄出来便罢了,若日后你气淤于心,那种无形无迹的东西,可就没这么好医了。”
赵煜皱眉头听着,症状确实都对的上,但是……
哪里就有这么严重了。
下一刻,这老头儿好像知道他的想法,一个脑嘣儿弹在赵煜脑门上。
下手不轻,赵煜额头上顿时红了一块。
“别不当回事,”说着,他向沈澈道,“你!真关心他,就好好看着他,否则他早晚把自己作死。”
言罢,极有深意的给赵煜递了个眼色,扔下一句“熬点药去”,甩袖子走了。
刚才赵煜被空青一针扎倒,在床上挺尸的时候,就隐约知道他的用意。
他在无形中,推了二人一把,一举多得,不得不说,姜还是老的辣。
只怕赵煜两辈子加在一起的年岁,也没有他长。
屋里只剩下沈澈和赵煜,自从将军墓回来,二人之间就漫散出一股很诡异的气氛,并不是尴尬,而是有些话,二人心里都明白,可面对面时,不知该如何说起。
“你……”沈澈绷不住了,“你要不要紧,还有哪里难受?”
他的医术,仅限于武人对于脉络的熟悉,可能就连查验尸体的技术,都比瞧活人更胜一筹。
赵煜抹掉嘴角的血,摇摇头,就只是看着沈澈——刚才,他说他喜欢自己。
从前世起,便是喜欢。
想起这茬儿,赵煜刚刚畅顺的气息,又瘀滞起来,忍不住轻哼一声,按住胸口,轻咳了几声。
沈澈忙起身,倒来杯温水,道:“漱漱口,压一压,”亲自递到他嘴边,想让他就着自己的手喝水,“也怪我,当时你受伤,早该找人给你好好看,耽误了……”
赵煜上辈子是王爷,这辈子是官家公子,可他从来不是养尊处优找一帮子人来伺候的性子,更不是个纨绔,不喜欢让人这样伺候,更何况,还是太子殿下。
嘴角一瘪,接过水碗来,几口把水喝下去,杯子放在床边。
瞥眼,见沈澈满脸关切。
太子殿下眼睛没遮住,眸子里满是真实的情愫。
赵煜眼珠子一转,心思沉下来。
他与这人前世的纠葛牵扯心思,但那些凶险,似乎并没因为二人生命的终结而结束,近来反倒更有惊蛰复苏之意。
阴谋与算计,像旋涡一样,把二人越带越深。
个人的情与义需得先放放了。
想到这,赵煜捂着胸口,微蹙起眉头,做出一副虚弱的模样:“殿□□恤下官吧……”说着,又咳嗽起来。
果然,沈澈肉眼可见的着急了——
赵煜脸色一直白得像上好的釉瓷,本来是透着些温润的,这会儿,嘴角挂着血痕,刚才咳嗽的狠了,眼周像被扫了一圈淡色的胭脂,面色就被衬得惨白了。
看着就让人心疼。
更别说是入沈澈的眼了。
沈澈忙在床头垫好软垫,想扶赵煜往后靠,看他这模样,竟然一手捞在他腰际,另一只手自他膝盖下穿出来,直接把人抱起来往后挪了挪。
此时不比刚才,——赵煜清醒得不能再清醒了。
他长这么大,也没清醒着被人这样抱过,一瞬间惊了,生怕对方一个不稳当,把他扔出去,下意识就要拽住沈澈一条手臂。
可沈澈的动作快得如白驹过隙,待到赵煜抓瓷实了,太子殿下,已经把他放下了。
“殿下要属下少走心思,就把手上的线索共享一下吧。”赵煜索性借势揪着沈澈的衣袖,颇有点可怜巴巴的。
见惯了赵大人的爱答不理,突然见他恳求示弱,沈澈瞬间手足无措起来。
赵煜趁热打铁道:“将军的册子里,是不是记载了与北遥组织相关的秘事?”
沈澈一愣。
这微小的表情变化,自然逃不过赵大人的眼睛。
如此看来,他猜对了——回想涧澈的为人,那本记录了他与王爷过往的手札都没能陪着他和煜王的骨灰同处密室中,反倒是那册子一直被他放在手边,可想而知,里面记录的东西的重要性,远超越手札中的内容。
而在二人前世的纠葛中,最要命的,便是北遥有细作假冒三皇子。
赵煜一看有门,便不说话,眉头微挑着看沈澈,独独把指尖的力道收紧几分。
可这几分力道,偏偏没抓在那人胳膊上,就只把手虚搭在太子殿下手臂上,抓住他的衣袖。
沈澈的心思顿时就飞了——
赵煜的手指,像一只猫儿的爪子,触感透过衣袖传导到他的手臂上,渗进心里。
手臂被衣料磨得有点痒痒的,心里更好像被什么挠了一样。
突然心底就腾起一股燥气,自气海往上涌。
这一瞬间,沈澈觉得,自己浑身的寒毛都炸起来了。
他对赵煜,自初见时的懵懂难忘,到莫名其妙的在意,再至前些日子看他在自己面前崩溃痛哭时的心疼,千万种情愫汇聚在一起。
他对他,是比喜欢更深沉炽烈的感情。
可感情上理得清晰,现实却“不争气”。
太子殿下,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纳妃的事情一直拖着,也从不曾做过眠花问柳的荒唐事。
今儿喜欢的人一改常态,突然磨起人来……对他露出这般神色,做出这样的动作。
沈澈所有的触感,顷刻都汇聚在手臂上,被赵煜触碰过的地方。
脑子里已经一片空白。
他顺着赵煜的话,下意识的便“哦”了一声。
赵煜“奸计”得逞,仿佛面色都红润不少,乘胜追击,笑着向沈澈摊开手——快拿来给我看看。
沈澈即刻开始反思——自己是不是极有做昏君的才华,只扯扯衣袖,便妥协至此,日后……若是……岂还了得!
但毕竟一言九鼎,是身为太子的好素养。
而且赵煜,骨子里有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执拗,今儿不妥协,日后还不定要怎么被他闹。
大概……顶不住。
沈澈决定以退为进,道:“册子里有些细节,我让阿末拿去查实了,没在手边,但里面记录的内容,我可以告诉你。”
赵煜有点不甘心,寻思着这人是不是哄他呢,可又一时没有更好的办法,只得听太子殿下继续。
“上面主要是一份名单,当年王爷为三皇子秘密训练的死士暗探,统称为殉道者。他们将海棠花瓣的纹刺图案刺在身上的不同位置,作为区分内部阶级的标记。后来煜王失踪,他们成为朝廷追捕的重点,被分割开,有的消弭,有的隐匿,还有的被北遥收拢,将军担心,那些被北遥收拢的死士们,可能威胁炎华的社稷。你还记得戚遥吗?孤见过他手腕上也纹有一片海棠……若这般想,他能来都城,只怕不是肃王顺了大皇子的情,而是大皇子和肃王,被他与白琰儿反过来利用了才是。”
事情的前半段,赵煜没有印象了,他从来都觉得海棠花瓣的纹绣图样眼熟,却半点不记得;
至于戚遥……赵煜确实见他手腕上有一块印记,起初他还以为是红斑胎记,原来竟是殉道者的印记。
“而且……北遥与穹川白家,在三百余年前就相熟,如今,孤查到,左朗起初是听命于白妃的,可后来他被关于密牢时,白妃已经薨逝了……”
所以,不会是白妃将他放出来的。
听到这,赵煜不禁想起,左朗说,自己能活,是因为知道了个秘密……
秘密是什么?
他又为何会知道将军墓的事情……
互通信息之后,二人是一阵静默。
赵煜总觉得沈澈好像还瞒了他什么。
就这时,门外一阵叩门声,阿焕的声音颇有些急切:“殿下,陛下发了好大的脾气,急召议事。”
作者有话要说:
赵煜:嘤嘤嘤……
沈澈:投降投降。
第72章 小事
能让皇上火冒三丈、在傍晚时分,把太子、王爷和都城三品以上的官员都召集起来的,绝对不是小事。
入宫门,空气都是紧张的。
天色也像极会察言观色,阴晦下来。太阳躲进浓重的云层后面,只掠出些微光,让人知道它还在照耀着众生。
御书房的门大敞四开,远远就能看见,很多官员都到了,人乌央乌央的。
可御书房再宽敞,也挤不下这么许多人,诸位官员便只得像大朝会似的,官阶高的站屋里,官阶低些的,廊下听宣。
能这般场景,定是谁在御书房向皇上面奏了什么了不得的事儿,惹得皇上连地方都来不及挪,便急召众人前来。
赵煜找好自己的位置,正好把门,他刚站定,天上就飘起细雪——还不到立冬,今年的初雪,就这么来了。
赵煜打眼往里看,见御书案上的折子还乱着,显然,刚才皇上已经爆发过一通了。
沈澈默默的走到自己父皇身边,躬身行礼。见皇上爹没搭理他,也就在一旁垂手站好。
皇上只管坐在龙椅上运气。
官员们还在陆续迎雪赶来。
赵煜正站在风口里,即刻便打了个寒颤。
又过了好一会儿,人终于齐聚。皇上一指兵部尚书,道:“你说。”
能让皇上气成这般的,必定是大事,经兵部尚书一讲,才知道这么上头——胜遇以北,便是炎华的边陲城关,名为坎泽,被通古斯攻陷了。
通古斯能够攻陷坎泽,一来胜在出其不意,二来……这游牧族竟持有大量先进的火器。飞火营,用手铳;飞雷营,则是用的火炮。坎泽官军抵死戍边,向胜遇求援,援军迟迟不到,终于功败垂成,主帅战死,头颅被割下来,悬于胜遇关门以北一里的城关旗杆上。
胜遇知府陆吴川吓懵了,不知脑子哪根弦错了位,竟要偷偷开城门放敌军进来,幸亏被守城官军将领在关键时刻发现制住。这么一来,才发现陆吴川越职代位,将坎泽发来的战鸽急信私自扣下,与心腹商议——依照通古斯攻陷坎泽的速度,胜遇必定等不到都城援军前来。
若是弃城而逃,万一事败被抓,是要诛九族的,还不如趁人不备,一不做二不休,做个二臣叛徒,起码能保住性命。
上次在胜遇与陆吴川共事,赵煜便看出他难堪大用,却没想到他这般怂包,实在是又怂又蠢,坏得发霉。
好在胜遇的守城将领是大将之材,一面火速向都城求援,一面连夜利用胜遇城北的地势特点,筑了防御工事。加上天可怜见,坎泽连日雨雪大雾,才让通古斯的攻势暂缓。
如今,胜遇府的官军们依旧在苦守。
“事到如今,诸位爱卿,谁愿带兵前去平息祸乱,给那些游牧子好看!”
皇上说罢,抬眸扫试视众人。
他的年纪已经很大了,眼角的皮肤松弛,眼皮垂下来,半遮住眼眸。可也不知为何,此时来看,他眸子里的精光却好像能穿透诸臣的皮肉,看到他们心里去。
看国难当头,谁忠谁奸,各怀了什么样的心思。
没人接话。
一众大臣有的垂着眸子,有的左顾右盼。
这差事太过棘手,须得算计得失胜算,才好做决定。
御书房里静得连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见。
沈澈突然抬起脸,冲向赵煜所在的方向,他虽然蒙着眼睛,可赵煜觉得,他是在看自己。而后,沈澈转向皇上,朗声应道:“父皇,儿臣愿往,收复失地,让百姓们居家和乐。”
皇上皱起眉头,没接话,身子窝回龙椅里。他手中一串翠玉珠,此时被他捏得相互磨砺,发出“咯咯嚓嚓”的声音,听着牙碜。
看也知道,皇上舍不得太子去。
当然,帝王身边,时刻存在着精通察言观色之道的马屁精,见状,赶紧阻止:“太子殿下乃国之根本,此时万不可意气用事。”
可沈澈,也不知是认了什么死理儿,正色道:“孤身为太子,被民之膏血供养,时至此时,自然该为他们做些什么,”说着,他跪下道,“父皇,事发突然,我军已入颓境,儿臣率兵前去,方能鼓舞士气。”
皇上不说话。
大皇子没了,如今他就剩下这么一个儿子,让他上战阵,万一闪失了,可如何是好。
但他也心知肚明,沈澈的话自有一番道理。
正两难之境,肃王突然出列道:“皇兄,臣弟愿往,”说着,他出列到沈澈身旁,继续道,“澈儿所言极是,但太子披挂出征,牵涉太广,同是沈家子孙,臣弟前去,便是了,更何况……”肃王的声音渐而悲切,“琦儿新丧,身为父亲,臣弟想为他积攒福报,好让他来生,幸福安康。”
说罢,他撩袍跪下,伏地叩头。
皇上依旧没说话,肃王也没动。
片刻,又有朝臣附和:“肃王殿下曾带兵南征,临敌经验丰富,此次也定无往而不利。大世子在天有灵,定会保佑肃王殿下,保佑我炎华的。”
看似在帮肃王说话,实际是顺应皇上的心意。
皇上伸手捏捏眉心,好一会儿才答道:“如此甚好,待到你凯旋之日,朕再为你进一进爵位。”
往后,便是商讨随军将领的人选,约定连夜点兵,日出时大军出征。
待到诸臣散去,天色早就黑了。自地上到屋顶,都已经铺上匀称的洁白。
赵煜一直站在风口里,手脚都冻僵了。
这事儿乍听与他一介文官没有什么直接关系,可细想,八成是白家勾结胜天镖局,再到通古斯那一支上的勾当。
否则,大内的火器,如何能够大批量的出关,到边陲游牧民族手上。
更甚,只怕被私贩的,可能并不仅仅是火器,还极有可能包含图纸!
赵煜低着头往宫外走,渐至宫门,官员们各自散去,人越发少了。
他是随着沈澈的车驾来的,正犹豫是否要等他,便被一袭温暖裹在身子上。
沈澈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他身后,本来穿在太子殿下身上的薄绒披风,已经披在了赵煜身上。
大庭广众……即便官员们几乎都散去了,也是有人在的。
这,如何使得!
赵煜即刻便想把斗篷脱下来还给沈澈,却被沈澈一把按住手:“别脱,你要冻僵了,早知是这般站着议事,便该给你拿衣裳,”他说着,还顺手帮赵煜把领口的风毛拢起来,“你内伤是为了救孤落下的。孤还你的情,看谁敢嚼舌头根子,更甚……”沈澈微笑起来,“孤既然敢在众目睽睽之下让人看到孤关心你,便能护住你周全。阿煜,你在害怕什么?”
赵煜的心被陡然震住了,讷讷的看着沈澈,一时说不出话。
若真说怕,倒也不是。
他只是不想麻烦,应付近日翻扯出接二连三的过往,已经精疲力竭。
沈澈听他不说话,倒没继续再说什么,只道:“走吧,回去,空青给你熬药了。”
就这时,肃王也行至宫门前,与二人点头示意。
他府里有丧事,又出征在即,心情算不得好,却也不紧张。
“赵大人,琦儿的事情,多谢你了……”
沈琦的秘密,赵煜对外没有透露半个字,极尽所能的维护了肃王府的颜面。肃王该是领了这个情。
赵煜连忙还礼,唏嘘着,称是分内事。
悲意在肃王脸上极快的显现,又隐去,他迈步要走,与沈澈擦肩而过时,低声道:“澈儿,记得咱们的约定。”
沈澈没说话,只是向着肃王,面含笑意,拱手鞠了一躬。
肃王笑着就走了,赵煜看向沈澈,觉得他的表情很怪,乍看平静,其实隐约藏匿着一股极淡的悲意。
有心问他,又有迟疑。
沈澈倒好像知道赵煜的心思,直言道:“皇家的琐碎小事,不值得你多花心思。”
赵煜不动声色,只是回想沈澈用吏部换刑部这茬儿,就觉得他所谓的琐碎小事,在旁人看来,可能是天大的事儿。
二人回到东宫,等着赵煜的,除了空青的一碗苦药,还有他劈头盖脸的一通数落。
按着空青说的,赵煜简直要病入膏肓了。
赵煜无奈,他年轻力壮的大小伙子,受伤没好利索而已,也……确实是心事稍微有点重,但怎么也不至于,吹了个把时辰的冷风,就要死了一样。
可怜医者仁心。
赵煜心想,这老头子长得年轻,真实年纪堪比人参精,便也就“是是是,好好好,空青说得对,下次不会了”的应承着。
沈澈在一边终于看不下去了,上来解围道:“这事儿是孤思虑不周了,阿煜身在东宫,事出突然,来不及回府衙去换衣裳了……怪孤不好。”
结果,他话没说完,就被空青横了一眼:“你还有脸说,你心底在乎人家,就是这么个在乎法儿?”
于是,事情终于演变成太子殿下和刑部尚书一起被数落得只会说“是是是,空青说得是”。
空青念叨够了,终于消停下来,打发赵煜去偏殿歇下。
不知他熬的药里加了什么,赵煜喝下之后,心难得的平静安宁,那些烦躁的情绪,和纷扰的过往仿佛都被一座壁垒隔绝开去,心思静了,便觉得疲累。
索性去里间睡觉。
空青看着赵煜的背影,又看看沈澈,突然问道:“你终归是太子,身份特别,对他这般在乎,不怕他成众矢之的吗?”
这问题,赵煜方才自己就顾忌,这会儿空青也来问。
沈澈微笑了笑,道:“孤做太子一天,便能护他周全一天,孤若不是太子了,他就更没什么凶险可言了。”
空青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反驳,但又觉得苍白,叹了口气。
沈澈突然走近两步,低声道:“空青,涧澈的手册里提到你是神农氏传人,当年殉道者四分五裂,其中一支隐没入宫廷,就连涧澈都没查出个结果,这事你到底知道多少?”
空青的表情非常明显的僵住了,极不自然,终于他皱起眉,道:“不知道。”
说罢,他转身就走。
让沈澈觉得,更像是逃开。
第73章 寿宴
战事紧急,肃王连夜点兵。
没有军誓,就连临行前该有的将士归家、休沐一日都来不及给了。
第二日天没亮,雪也依旧没有停。
皇上带领文武官员,上了涤川城外三里的墉墙,一碗祭天酒喝下去,骨瓷海碗摔在地上,落地有声。
终于,东方破晓的光,穿过细雪,扫上将士们的侧脸,他们也都喝了酒,碎碗壮行。
每个人脸上都透出坚毅来。
大军背后的官道,铺满白色,在不知何处与天边接壤,仿佛能从此踏上一片通天大道。
“朕愿诸位将士早日凯旋,待到归来,你们便是我炎华百姓心中的英雄!”
皇上的声音沉稳极了,让人听上去,便觉得他说的话就是真理。
只是不知这些将士心里,对英雄之命看重几分?
他们的坚毅,该更多是为了守住身边的亲人吧。
赵煜甩甩头,突然觉得自己这想法也太过优柔。
前世,他也站在这里,看城外的锦绣山河,豪气干云。
当时炎华正与北遥交恶,身为王爷,他在乎山河壮丽,哪怕让他用血肉去描绘,也是值得的,而今……
倒抛开大义,越发舍大看小了。
也不知是不是前世的蹉跎,骨子里的锐气已经磨没了。
想着,他目光落在沈澈身上,那人一袭黑衣,就站在皇上身侧。
与皇上已经显出苍老的背影相衬,太子殿下肩宽腰直,雪花落在他身上,铺满了肩头,城头风疾,鼓动他衣袂飘摇,反衬出他站得稳极了,看上去格外挺拔,好像雪中松柏,逆风仰雪,凌寒而生。
让赵煜觉得熟悉又陌生了。
终于,增援大军踏着朝晖,步上征程。
太阳总会照常升起来,雪也总会渐渐停住。
赵煜随着百官的队伍下城墉,回到都城内,仿佛隔世,让人生出一股自幽冥渡道回到阳间人世的错觉。
方才大军潇肃,城内却一切如常,将士们的远征,守护的是一个对于大部分百姓而言,再普通不过的早上。
雪后的晨炊袅袅,更显出烟火气十足。
这才是那些英雄儿郎们,拼死想要守护的弥足珍贵。
边关起战事,日子还是一样的过,一晃半个月,战报每日按时呈到陛下的御书案上,战事焦灼,却也能看出肃王确有将才。
胜遇的困境,不到十日便解了。只剩下坎泽的失城之耻未解,肃王利用地势,将坎泽四面合围,如今两军僵持不下。
这日,赵煜下朝,回内衙修典,刚坐下,衡辛便敲门来奏事,递上一张帖子。
是一张请帖。
蓝紫色的缎面绒上,压了银线,精致又奢华。翻开来看,见东家是右丞相曹隐,三日后府上宴客,摆六十大寿。
赵煜看着帖子,直皱眉头。
这事情办得非常的虽然但是——虽然面儿上挑不出毛病,但是就是不应该这么干。
而且,要说曹隐这人,本身就不是赵煜欣赏的类型。他是赵煜父亲赵何故的继任,但他能做上右丞相之位,大多是靠耍嘴皮子的功夫。自上任至今,已经六七年了,正事上未见他有何建树,反倒对皇上察言观色的能耐一流,正如半月前,看皇上脸色阻止沈澈出征,他首当其冲。
赵煜细看看帖子,宴客名单,上至太子沈澈,下至六部尚书,名单上总共二十来口子,当朝高官重臣,几乎全在宾客之列。
有心不去,想来又觉得不合适。
只得吩咐衡辛备下贺礼,到当日再说。
越是不愿这日来,这日子便来得越快。眼看太阳将落,赵煜磨磨蹭蹭,硬着头皮准备出门,正这时候,皇上的传召突然来了——传刑部尚书赵煜入宫面圣议事。
赵煜从未觉得公事能让他如此快乐,麻利儿的换上官衣,入宫见驾。
御书房里,只有皇上一人。赵煜见礼,皇上指着一旁的凳子,示意他坐,开口直言道:“老大一案,了结大半年了,内情……你大约知道,朕知道澈儿一直在追查幕后,但他……咳,”说着,皇上端起杯子喝茶,“抛开君臣,朕和他首先是父子,可儿子总是难与父亲讲实话的,身为人父,担心也总是有的……”
说罢,皇上放下杯子,眯着眼睛看赵煜。
赵煜心里一激灵,暗道,原来两边都不是好差事。和着皇上是觉得沈澈嘴里没实话,叫他入宫来探口风的。
这问题答得好便罢,答不好,后患无穷。
赵煜起身行礼,道:“回陛下,事关重大,太子殿下一直未准许微臣参与查证,微臣也只是查证浮于表面的案件,只知道,大内火器的图纸,或许流于江湖……与胜遇的胜天镖局押镖线路有关。”
他这样说,恰到好处,不全算是敷衍。皇上听了,若有所思的皱起眉头,突然问道:“你如何看待澈儿,喜欢他吗?”
赵煜好悬当场抬手抽自己一个大嘴巴子,好确定自己是不是在做梦——这是什么妖魔鬼怪的灵魂拷问。
但赵大人也是见过风浪的,面上强自镇定:“太子殿下绝代风华,微臣身为下属,景行行止。”
皇上摆摆手,“咳”了一声,道:“你明白朕不是这个意思。别跟朕打官腔。”
赵煜低眉顺眼的垂手而立,白毛汗瞬间自脊背炸到脑袋顶。
皇上打眼看他,声音又柔和下来:“朕知道,他之前说不能人事,是为了护着你。这小子,看准了朕只剩他这么一个儿子,把朕拿捏得死死的,”说着,皇上向赵煜招手,让他走到近前,才低声道,“你若对他无意便罢,若是也有心意,朕退一步,你俩要好朕不管,但你不能碍着他面儿上的事。”
这话一出,赵煜当场跪下,头重重磕在地上,不敢起身。
皇上早就料到他会这般,注视他片刻,脸上的表情也看不出是何意,只是道:“行了,下去吧。”
赵煜退出御书房,才直了身子,呼出一口气,心道,这叫什么事儿。这父子俩逗闷子,倒好悬让自己做炮灰。
虽然……他相信沈澈说尽力护着他,就会拼尽全力。
也相信,事情正如皇上所言,他只有沈澈一个儿子,所以,沈澈有底气在自己老子面前“胡闹”,只要不出圈,皇上都会忍让他的。
但这事情,就是怎么想怎么别扭。想沈澈年纪不大,却素来万事都心思深沉,怎么偏偏事情一沾上自己,他就变成一根棍子捅到头的直肠子了,丝毫不拐弯,非要让皇上看出来不可。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情难自已?
赵煜摇摇头,往宫外走。
快到宫门口时,迎面几个内侍廷的小太监脚步匆匆,一人低声道:“也不知曹丞相给陛下送来的是什么吃食,光闻着,就觉得好吃。”
另一个搭话:“咱们也就是闻闻的份儿,赶快送去,天冷食物凉得快。”
那几人没走几步,见到赵煜,都收了声,向他行礼,低头快步前行。
只是这般,又给赵煜提了醒——还有丞相府贺寿这茬儿要继续呢。赵大人顿时脑瓜子又涨了。
也不知早年间,是哪个江湖术士蛊惑他爹,非要他入仕,要是回家种地,不光遇不到沈澈,也省得这也麻烦的应承。
赵煜抬头,看幽蓝的天空上,灿着冷寒的星。
宫门口,学么一圈,也没看见衡辛,暗骂,这小子不知又跑哪儿偷懒去了。
“阿煜。”
突如其来一声招呼,让赵煜一个激灵。
他循声望,就见太子殿下,披着斗篷,站在墙根下,宽大的帽兜扣在头上,披风被他拢住裹着身子,若非是赵煜认得他,路人打眼去看,只觉得他是哪个江湖卖艺的,倚靠着城墙根儿歇场呢——特别没溜儿。
沈澈浑然不知赵煜的腹诽,直起身子,掸掸土,乐呵呵的过来道:“我让衡辛先去丞相府回禀一声,皇上招你议事,”说着,他凑过来,在赵煜耳边道,“要是不想即刻就看见老曹头儿,咱俩再去别处溜一圈怎么样?”
离得近了,温热气息几乎喷在赵煜耳蜗里,赵煜脖子上顿时炸起一层鸡皮疙瘩。
紧跟着,沈澈非常适时、得意的笑出声来。
赵煜瞬间往后退开几步,越发确定这人骨子里非常的不正经。
“殿下早就知道皇上召我?”
沈澈乐呵着实不相瞒:“八/九不离十吧,之前我刚见过他。”
“……”
鬼知道他给皇上怎么种的心毛,才让皇上忙不迭的就要传召自己。赵煜觉得,刚才想不通的事情不用再想了——沈澈九曲十八弯的心眼子都长别处去了,单说二人的关系,照沈澈这么玩下去,自己这辈子还得死他手上。
二人到丞相府门前时,已经明月当空。
府门前,停满了车驾,整齐的排列着。地上,还散碎着傍晚拜寿舞狮时放炮留下的彩纸。两串大红灯笼挂在门前,络子一直垂到地面上,说不出的喜庆。
入正堂,一股酒菜的香气混合着熏香的味道,闻着让人胸口发闷。曹隐美其名曰为前线的将士们积累福祉,整了个全素宴,但奢靡之气半分没减。
厅下有乐师舞姬,正在表演歌舞。
堂内,一众大臣显然已经酒过三巡,很多人开始窜桌敬酒。
赵煜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噱头,就应该一人一碗抻条面,吃完散伙。
二人一路往里走,一路有人行礼。
抬眼看,老远就见曹隐身穿一件紫红色的织锦长袍,被一众人簇拥着,正有说有笑。传事的小厮一路小跑,到他身侧,耳语两句,他即刻就转过头来。
看得出他已经喝了不少酒,脸颊上两块红润,正是酒劲儿上脸。
曹隐降阶迎过来见礼。赵煜只觉得扑面便是一股酒气。
沈澈倒笑呵呵的,在他手肘上一托,言道:“曹叔叔六十大寿,今日的寿星老不必多礼。孤和赵大人被父皇叫去,耽误了时候,曹叔叔不要怪罪才好。”
沈澈的寒暄功夫,相当到家,这会儿,面带微笑异常实诚。
赵煜回想,他方才在马车上数落曹隐的不是,那副鄙夷的神色与现在先比,简直判若两人。
客套几句,曹隐张罗二人坐下,道:“老朽府上有位厨师,专做素宴,却此味只应天上有。刚才已经先让诸位同僚品尝了,就只差太子殿下和赵大人了。”
他说完这句,便有旁人附和:“确实确实,味道妙不可言,”
赵煜想,天下珍馐美味,还能做出什么花样不成,好吃又能好到何种地步?
曹隐看他的表情茫然,笑着打了个手势,片刻就有个小丫头,手持托盘上前,托盘上放着两只炖盅。
可眼她弯腰上菜,正一只手端着盘子,另一只手上菜,也不知为何,脚下趔趄打了滑,盘子直接就翻了。
两盅里的东西半点没浪费,全泼向正和邻座寒暄的赵煜。
第74章 会酸
赵煜说笑间,余光就见两团黑影,冒着热气向自己飞过来。
也不暇多想,倏然起身,侧身躲过。
那两盅食物,几乎贴着赵煜的身子飞过去,摔落在地上,菜肴飞溅,玉盅稀碎。他朝服的腰侧、衣摆上,还是被溅脏了不少。
再看洒在地上的,不过是些土豆、萝卜、豆腐之类禁炖的菜,看着普通得很,可就是有一股奇特的、引人垂涎的菜香,瞬间在空气里散开。
出了这样的错漏,那端菜的小丫头吓坏了,哆嗦着扑在地上,磕头如捣蒜,给赵煜道歉。
赵煜尚没说话,身为主家的曹隐直接把酒杯往桌上重重一蹲:“拉下去。”
三个字说出口,丫头几乎立刻就嚎哭起来,口中含糊喊着:“求相爷宽恕,奴婢做什么都愿意!”头一个又一个的磕在地上,瞬间就见了血。
她见曹隐脸色丝毫无缓和,转向赵煜和沈澈:“太子殿下、赵大人,奴婢该死,但还请宽恕奴婢,奴婢真的不是故意的……”
赵煜低头看她,心道,这丫头手脚不灵便,脑子倒该是不笨。
沈澈凑过来,向赵煜低声道:“烫着没?”
“不妨事,”赵煜答,他拿出帕子掸落还挂在朝服上的菜渣子,转向曹隐,“曹相今日大喜的日子,莫为下官扫兴,也不要为个小丫头生气,”接着,端起酒杯,“下官迟来,愿相爷豪情逍遥,福寿康宁。”
言罢,杯中酒一饮而尽。
赵煜算不上御前当红,但他毕竟是前高官之子,刑部如今又归太子直管,自然而然,被当做太子的亲信。
更何况,皇上只一个儿子。
赵煜在太子面前得势,便等于日后御前得势。
话说到这份儿上,曹隐再如何觉得自家丫鬟丢了相府的脸面,也不能抚了赵煜的面子。顿挫片刻,曹隐便也拿起酒杯喝干了酒,笑道:“赵大人年轻有为,她能得你求情,老夫自然不再怪罪,只是……这菜肴是老夫特意让厨房给太子殿下和赵大人留下的,打翻了,着实可惜。”
沈澈在一旁帮腔:“孤闻着已经觉得香了,再跟相爷讨要一份吧。”
曹隐无奈的挤出一丝笑意,道:“咳,老夫怪她,除了她惊扰赵大人,也因为这道菜的精华全在汤汁里,烹饪不易,只剩下这两盅,是特意给留出来的。”
沈澈立刻便摆出一副失落的神色:“哎呀……原来是这么难得的东西……可惜了,”转而,他又笑道,“倒也是塞翁失马,孤改日与赵大人来蹭吃喝可好?”
话是客套话,却给曹隐留下个单独宴请太子的机会。
这么一来,他反该赏那小丫头了。
话题被沈澈几句话带到那道菜肴上,说到热闹处,沈澈巴不得请厨子前来说说,菜到底是真么做的。
只是炎华有规矩,喜寿宴庖丁不得入前堂,否则身上的煞气会冲撞喜气。
闲话间推杯换盏。
赵煜的衣裳已经换过新的,据说是曹隐独子没穿过的新衣裳。
“小煜!穿这身衣裳真好看。”
赵煜循声看,见来人很年轻,只穿了身长袍,没着官衣。
他皮肤略黑,五官轮廓分明极了,月光下明暗交叠,显得眉眼雕画过似的。这人相貌好看,气质也特别,他面相毫犷,并不清秀,可举手投足间,又自骨子里蕴出极深的温文。
这两种相反的气质交叠在他一人身上,就让人觉得他脾性不易拿捏了。
赵煜看他,却没什么印象。
那人笑得温和:“十几年不见,看来你是真的不记得我了。”
赵煜歪头看他,有些抱歉的讪笑。
他叫自己“小煜”,这称呼也确实十几年没听过了……
那人见他懵懵的,眼睛四下看看,见没人看自己这边,突然飞快的做了一个鬼脸。贴到赵煜耳边,低语了一句。
赵煜先是一愣,紧接着脸上就显出惊诧的喜悦来:“你……你是若超哥哥!”
对方见他总算认出自己,笑着在赵煜肩头拍了两下:“多年不见,越发飒爽了。”
这人,名叫魏若超,是当朝中书令魏可言的二公子,他与赵煜算是发小,比赵煜大两三岁,念书的时候,对他很是照顾。
“你变化太大了,真的认不出来。”赵煜赔笑道。
赵煜印象里,魏若超早年又黑又瘦,就像只干吧猴子,如今倒比他高了小半个头,一副英姿威武的模样,站在人堆里,颇有鹤立鸡群之势。
“女大十八变,男大,也会变的,”魏若超笑道,“你看看你的衣裳,可有何特别?”
刚刚,赵煜换衣服那间房,灯火幽暗,他也没细看,只道这衣裳料子不错,深灰得发黑的颜色底子,很是日常。
魏若超一问,赵煜这才又细看——衣裳的领口、腰间和衣摆,都用重丝编了纯金线,绣出云纹图案,星星点点的,只这金线,便价值不菲。
相爷的公子,这般穿着,虽然看着低调,其实着实奢靡了。
赵煜便笑道:“若超哥哥……咳,若超大哥不提,我还没看到,曹公子是相爷老来子,宠便宠些吧。”
魏若超听了,伸出食指摇了摇,给赵煜酒杯满上,才又指着他袖口道:“衬月光看看。”
赵煜依言观瞧,这才看出金线在银白的月光映衬下,流光溢彩,好似每一根线都活过来了,里面有光华在流动,泛起幽光,神秘深邃。
他虽然博学,却也做不到样样精通,看着袖边发呆,心道,这是什么特殊的丝线,这么好看。
一边沈澈,不知何时,已经摆脱了官员们的纠缠,贴到赵煜身边,装模作样的摸上赵煜的袖口,沉吟片刻,道:“这是雀金线。”
赵煜还是有点懵,雀金线?
鸟毛?
但其间寓意,再明确不过。雀,该是指孔雀,象征文明祥和,用雀毛织线,祝福之意溢于言表。
魏若超见来人是太子,赞道:“殿下见多识广,这确实是雀金线,只不过……近年有这样手艺的绣娘大都入了宫里,民间越来越少,年初时,雀金线在坊间,已经价高到一轴五百两金了。”
赵煜心思一顿——
曹隐让下人拿了这样一件衣裳给自己换,细想就颇有深意了;
魏若超前来提点,用心深沉细腻,倒是该谢谢他。
魏若超见赵煜发呆,伸手在他手臂上一拍:“你一回都城就做了那么多大事,什么时候得空到我家喝酒叙旧去?”
“好啊,”赵煜一口就应了下来,“你最近在做什么?”
魏若超得意得哈哈笑起来,他端着酒杯与赵煜碰了一下,一饮而尽:“做点小买卖,幸亏早年间没有算命先生跟我爹说,非要让我入仕途。”
赵煜眉头一皱,笑得有些无奈,也喝了杯中酒。
正待再说什么,身边的沈澈突然插话道:“原来尊驾是魏大人的公子,孤与阿煜有要事说,少陪了。”
说完,也不等赵煜有什么反应,拉着他便走。
赵煜不明所以,被沈澈拉着,几步进了相府的西侧跨院。
寿宴热闹,这边却没有人,冷冷清清的,显得潇寂。
但这么闯人家后院,即便是太子殿下,也不太合适吧……
“殿下,”赵煜道,“有何重要的事要说?”
沈澈止了步子:“……”
赵煜歪头看他,更加不明所以了。
“他刚才跟你说什么悄悄话?”
赵煜一愣,觉得他这问题没头没脑的,心道,小时候的丢人事儿,我可不能告诉你。
“嗯……不是什么大事……”他寻思着怎么找个话题搪塞过去,沈澈突然凑上来,在赵煜唇角极快的贴了一下。
干什么!
这可是相府……
赵煜大惊,前一刻愣住,后一刻就满脸惊骇的往后退。慌乱中,也没顾着身后没路了,后背猛的撞在一棵老榕树上。
“你……”
二人的窗户纸虽然被空青捅破了,但赵煜全想不到,沈澈这么突然、这么直接。
沈澈满不在乎:“周围没人,你不用慌,他给你提点,倒也是用心良苦了,只是……”说着,他贴过来,把赵煜圈在方寸范围内,在他耳边道,“特别不喜欢看别人跟你套近乎、咬耳朵。”
能在这个距离跟你说话的,只能是我。
赵煜不负所望,耳根瞬间就红了。
沈澈的脸贴过来,轻轻一蹭,遮眼的黑纱便再遮不住那双晶亮的眸子。
“阿煜,原来这么容易脸红。”
太子殿下说话时,双唇蹭过赵煜的耳朵,话毕,在他耳尖轻啜一下,轻轻的笑。
肉眼可见,赵煜脖子上的寒毛都炸了。
沈澈可得意了,柔下声音轻声道:“我心里会酸的,这就是重要的事。”
寿宴一直热热闹闹的,月上中天,才散了席。席间无人再提边关战事。
有了刚才那一遭,赵煜心思混乱,一直一副神游四海的模样。他脸色又白,喝点酒就泛红。
曹隐就以为他喝多了,要安排马车送他,直接被沈澈拦了:“赵大人是随孤来的,便由孤送回去,曹相寿宴事忙,善后早些休息。”
马车上,摇摇晃晃的。
赵煜觉得今儿晚上喝得酒一股脑上了头,他懵着眼睛瞧沈澈,眼睛里的水光潋滟一片,滤透出沈澈正襟危坐的模样,越发如真似幻起来。
唇角的吻,突然跃入脑海,敲打着他去回忆刚才的细节……那人亲吻过他的双唇,就在眼前。
正是怔怔出神之际,沈澈突然道:“好看吗?”
赵煜猛地回神,嘴硬:“自作什么多情。”
眸子即刻换了方向,收敛回来。
沈澈笑着,不跟他杠:“老曹的酒虽好,喝多了也会上头的,还有段路程,你迷糊一会儿吧。”
也确实是眼皮沉重,赵煜合上眼睛,马蹄声像是安神的鼓点,随着车马摇晃,他头脑越发昏沉了。
可毕竟是没有真的睡着,车速一缓,赵煜便醒神了。
刚要起身,发现沈澈不知何时,贴到他身侧来了,悄无声息的,他全没发觉。
“想着让你睡着了有个依靠,结果,你也没睡熟,看来还是老曹的酒不够烈。”太子殿下适时的解释。
“……”
赵煜无言以对,确切的说是不知道怎么接茬儿,脸上一热,掀车帘下车,步入内衙。
沈澈挠挠头,难得笑得腼腆,跟在赵煜身后。他看出赵煜多少有点落荒而逃的意味,快行两步,追到他身侧,刚想去搭赵煜肩头,乘胜追击……
就听外面一阵堂鼓急响。
“咚咚咚——”的催命。
太子殿下心里的丝丝悸动瞬间给锤散了。再这么敲下去,只怕鼓皮都要锤漏了。
“大人!门外有人击鼓!”差官一路小跑,“来人浑身都是血,伤得不轻,像是……火器伤!”
火器伤……
赵煜心头一凛。
作者有话要说:
沈澈:所以他到底跟你咬耳朵说了什么?
赵煜:就不告诉你。
第75章 失控
有人击鼓,必得升堂。
这是衙门口的规矩。
于是,赵煜没工夫应承沈澈了,吩咐几句,匆忙换上官服,到堂前去。
·天上明月高悬,赵大人明镜高悬。
堂下击鼓鸣冤的,是个女子。
她头发散乱,半伏半跪在堂上。
看不清面貌。只是她整个身子都在抖,浑身是血污和泥泞,右小臂更是像刚在血缸里浸过一样,整副衣袖都浸红了。
“去请高师傅来,”赵煜吩咐道,“先去厢房,给她验伤,然后包扎清洗。”
这样是没办法问案的。
再回堂上时,已经过了半个时辰。
女子脏乱的头发拢在身后,露出脸来,她也只洗了脸,因为伤重失血,脸色格外惨淡。
赵煜着眼打量,心知她该是个靠双手吃饭的劳苦人。
她身上的伤大多是摔伤、擦伤,是慌乱奔逃时,不小心落下的,已经处理好了。
唯独一处,是她右臂手肘的骨缝里,卡着一颗手铳的弹丸,若要取出来,须得用麻沸散让她睡过去才行,待到再醒过来,只怕要明日下午了。
若是到时,她精神不好,就更没办法问询案情了,是以高师傅给她服了止痛的药物,让她先把案情说出来。
赵煜细问,得知这女子名叫兰茵,今年三十二岁了,但她一没出嫁,二无父母,只有个住在邻郡的姐姐,一年也不会走动两回。
这兰茵活得其实相当通透潇洒。
在她看来,人活一世,不过是孤独的来,孤独的去,找不到好姻缘,便也不去强求,几年前为父母养老送终之后,世上的牵挂便又少了一分,她平日里依靠做零工挣钱,能够维持日常花销,就再没什么奢求了。
就这样,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日子也算过得省心,她能遇到什么活儿便做什么活儿,洗衣、看家、上门做菜,向来随和不挑拣。
可也不知怎的,这般好脾气的接活,都让她近来生意萧条。
眼看日子要揭不开锅,天上终于掉下个好买卖。
有家镖局,接到出关的生意,在找随队的厨娘。
说是厨娘,其实就是洗衣、做饭、缝缝补补,什么都需要做。
听到“镖局、出关”这俩关键词,赵煜眼睛都亮了。
镖师们一双腿走天下,这些生活琐事向来都能自己照应得井井有条。怎的,现在的镖局开始支持镖师们养尊处优,过得精致了?
赵煜问道:“是哪家镖局的生意?”
兰茵摇头,道:“民女当时听了,没记住。后来直到出事,也没听那人再提起镖局的名字。”
赵煜表示知道了,让她继续讲。
后来,召她上工那人,问了她一些问题,比如有没有武功底子,行路条件艰难受不受得了;一走便会有些日子,家人放不放心;是否急需用钱,家住哪里,可以中途寄些银钱,回家里之类的。
当时兰茵只觉得,这镖局管事的,人情味十足,可如今回想,这分明就是试探。
只可惜,她当时只留了半个心眼,全没想到事情会凶险到让她险些丧命。走镖当日,她更是轻易就信了那人的话——镖局大队已经到了下一站,咱们须得去追。
她马马虎虎的跟着那人去上工,踏出都城大门,便是她噩梦的开始。
兰茵随那人往胜遇方向去,途径一片竹林,那人指明方向,说自己要去方便一下,让她先往前慢慢走,不出一里,便有长亭,先行的镖师们在那等着。
毕竟男女有别,兰茵也不好说我就在这等你。
便向那人指的方向去了。
可她没走出几步,就听见身后“砰——”一声爆响。
吓得兰茵一哆嗦,赶快回头瞧。
就见介绍她上工那人,手里拿着一只手铳,枪口还冒着烟。
黑洞洞的枪口,像一只怪物的眼睛,凝视着猎物。
可不知为何,这一枪很响,钢弹却射偏了。
二人四目相对,同时愣住。
下一刻,兰茵反应过来了——他要杀她。
她拔腿便跑。
那人紧跟着又开了第二枪。
不幸中的万幸,这一枪只打中了她手肘。
万分危急的情况之下,逃生的本能刺激着兰茵的大脑,她不觉得痛,反倒自心底爆发出高涨的求生欲望。
与这人初见时,她留得半个心眼儿,这会儿成了她救命的本钱。
她没对这人完全吐露实情——她略通些拳脚。
兰茵的父亲年轻时做过镖师,在她年幼时,父亲曾教过她一些保命的功夫。在她父亲看来,女孩子不必打打杀杀,但遇到危机,须得有本事自救逃命。
半日以前,她还在想,得到这份工作,许是父亲在天有灵,冥冥之中助她渡过拮据的日子;半日之后,她因为父亲的有心训练,得以逃命。
再说那凶徒,两击不中,激发了骨子里的凶性。
本想抓住她,直接掐死,可发现着实小瞧她了。
二人在竹林里好一通追躲。
后来,因为兰茵在土坡前滑了脚,翻进一道深沟,她便将计就计,趴在泥泞里不再动作。
那人在沟壑边上来回过四趟,吓得兰茵大气不敢出。
好不容易熬到天色暗淡,兰茵凝神倾听,好半天周围半点声音都没有了,她才悄悄爬上来,往都城的方向狂奔。
她不敢走官道,只敢走满是积雪和着泥泞的小路,也不知道摔了多少跤,终于,月上中天时,拖着仅剩的半条命,到了城门前。
城门此时自然是下钥了的,可值守的官军见她这般模样,一身泥、半身血,慌乱着,话都说不清,只是反反复复的说“我要报官……有人要杀我……”。
实在不像是说谎。
便将她带到了刑部门口。
兰茵早就听说,新来的刑部尚书断案如神,一心护佑百姓,便敲击那鸣冤鼓,敲得好像救命鼓一样。
“这般说来,你该是可以描述凶徒的相貌?”赵煜道。
兰茵却摇头道:“那人一直带着面具,说是早年走镖时伤了脸,相貌丑陋……”
得。
这样一来,对方的相貌绘影,算是做不出来了。
赵煜正有些失望,兰茵又道:“虽然如此,民女却记得他下巴上,有一颗黑痣,就长在唇下正中。”
这是条线索,但赵煜却觉得蹊跷,那凶徒有心遮挡面貌,却为何独留下这般明显的面部特征给兰茵看见。
不合逻辑。
赵煜还待细问,但兰茵失血伤重,说到后来实在支撑不住。赵煜就叫了婉柔来,让她照顾兰茵起居,护理伤势,也看日后兰茵是否还能想起些什么。
毕竟此时,很多线索,可能会被忽略,待到她心绪平和下来,或许会逐渐回想起来。
回到内衙,已是后半夜。
赵煜累得不愿再动,和衣而卧,倒在窗边的卧榻上闭眼就睡着了。
正睡得沉呢,就听耳边衡辛的声音跟蚊子一样:“大人……该上朝了。”
赵煜:“……”
翻个身牟足了力气,一骨碌起身,在脸上狠狠的撸了一把,黑着脸坐在床上运气。
赵煜觉得自己两只眼睛都是酸胀的,心里烦躁,但也只得更衣,踏着月色入宫。
这日朝上,奏本并不多,却有件大事——肃王率兵,在坎泽诱敌十日,将通古斯的一众兵将困于城内,还切断了对方援军。
城内通古斯将领见突围无望,便以城中百姓性命威胁肃王。三日不退兵,便屠城。
不想,肃王阵前毫不妥协,坦白直言,说若是对方敢屠城,他便强攻,捉到的通古斯将士通通抽筋剥皮,暴于城门,给城内的百姓报仇。
待到战胜,还朝复命,便对坎泽的百姓以命相殉。
这番言论操作,瞬间让士气高涨,又震慑了通古斯城内官军,还着实为自己拉了一波赞誉。
那通古斯将领见对方的主帅王爷这么豁得出去,硬的不行,改来软的,修书求和,以城内百姓的安全换己方将士全身而退。
事到如今,其实议合,是中规中矩的结局。
保全了坎泽百姓,也不至于逼得通古斯孤注一掷。
朝堂上,皇上本以为此事抛出因果,诸臣会一边倒的同意议合,再从长计议。
万没想到,朝中的元老之臣、辅国上将,一个三年都不带有本参奏的老爷子突然蹦出来,语出惊人:“老臣听说,通古斯的游牧子们这次所以猖獗,是因为我炎华有叛徒里通外族,将火器私贩出关,议合可以,但需对方交出叛徒信息。”
此话一出,朝堂上一片哗然。
赵煜听得直闭眼——也不知这老爷子是不是老糊涂了,他在朝上公然叫破此事,岂非是急功近利、打草惊蛇了么。
对方若是送个死士过来,硬说是接头人,事情便成死局了。
沈澈显然也瞬间就想到这茬,出列道:“父皇,此乃皇兄案子的后患使然,那案子虽然已结,但因果尚未公布,才导致朝中有此猜测,不如,便将结案的原委公布了吧。”
看来他是要舍了自己哥哥嫂子的名声,暂时稳住局面。
虽然那二人也并不冤枉。
太子殿下话音落,自然有人附和。
其中便有右相曹隐,他出列言道:“陛下,此事形貌不全,才会引得有心之人利用,让心性不实之人猜忌,太子殿下……所言……”
他想说所言甚是,可“甚是”二字,就像烫嘴似的,卡在嘴边,怎么也说不出来。
突然,他定定的看着沈澈,笑了起来,初时,只是低声“呵呵、嘿嘿”的笑,而后越发放肆,“哈哈哈”的狂笑不止。
他笑得直不起腰,眼泪都要出来了,倒着气道:“沈澈……你以为老夫要替你说话?老夫偏不!”
说着,他在大殿上旁若无人的踱着步子,来到太子殿下面前,手更是弹弦子似的不受控,在沈澈面前比比划划。
也不知他是言论激切,情绪难以自控,还是什么。
突然,他指向沈澈。
若非是太子殿下及时向后撤开半步,曹隐非要一胳膊轮到他脸上。
殿上的文武百官,包括皇上在内,都看傻了。
一个个瞠目结舌,不知所措。
见过御前失仪的,可没见过这般御前不要命的。
可显然,众人的定论还是下得太早了,就听曹隐继续道:“我阿谀你们很久了,受够了,”说着,他转向百官,朗声狂笑,仿佛刚听过什么天大的笑话,“你们可知道,我炎华唯一的皇子,如今已经是个人事不能的废人了吗,不仅如此,他还和赵煜分桃之谊,这样下去,我炎华,大厦将倾,指日可待!”
……
朝堂上交头接耳的、想上来拉住曹隐劝慰的、低声劝太子殿下退开些的,瞬间都定住了。
寂静无声。
只有众人的目光,分散在曹隐、沈澈、赵煜以及皇上的脸上。
赵煜转转脖子,瞬间觉得脑袋长得不太稳当了。
第76章 笑症
炎华建都以来,还没人敢在大殿之上这般放肆,自然没人有应对的经验。
这会儿,与曹隐站得最近的,是礼部尚书。他见曹隐游魂似的在大殿上漫无目的的溜达,口中还大放厥词,一把扯住他袖子,沉声道:“曹大人癔症了么,乱说什么!”
声音不大,但喝止的语气颇显严厉。
曹隐先是一甩袍子,桀骜极了,下一刻礼部尚书的喝问才好像自耳朵传进脑子里。人一怔,懵在原地。
他不笑了、不溜达了、也不“胡言乱语”了,眨巴着眼睛看是谁厉声呵斥。
目光移动,先是看见礼部尚书看疯子一样看着他,而后越过尚书大人肩头,就见殿上已经气得面色铁青的皇上。
曹隐突然大梦初醒,“扑通”跪倒在地,磕头如捣蒜:“微臣……微臣……”
他哆哆嗦嗦的,显然是回过味儿来。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刚才为何一时痛快了嘴,此时吓得缩在地上,抖筛子一样。
皇上阴沉着脸不说话。
礼部尚书见曹隐回魂儿了,寻思着这般下去也不是事儿,便想缓和两句。
他看着曹隐,佝偻成一团,缩在地上……这人平时溜须拍马后摇头晃脑的模样,莫名惹人厌烦。
曹相,也有今天!
呵呵。
他心里的痛快就像过年放的烟花,瞬间在心头炸裂开。
越看越痛快……
突然忍不住笑出声来,刚刚肃静下来的大殿上,又被打破了安宁,一声笑,如和稀泥掺凉水——越发难收拾。
他虽然知道这不对劲,可就是难以自持,笑声渐而放肆,终于哈哈哈的狂笑不止。
“曹大人……哈哈哈……”吏部尚书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你平日里惯会溜须拍马,怎的刚直不过两句,就又成了个怂包蛋……本官刚还觉得你是王/八羔子终于探头了,想不到啊……哈哈哈……想不到……探头片刻,就又成了个缩脖子乌龟!”
按下葫芦浮起瓢之势已经渐成。
他身旁又有其他官员去拦他。
可这狂笑不止、互相揭短的毛病就好像会传染一样。
这边,礼部尚书被羞怒至极的曹隐一耳光抽得回了神,站在原地反省——刚才我到底怎么了,说了什么!
那边,户部尚书、护国都护、工部尚书……都开始言行无状。
就连扯出来的事儿也都越发没边儿——这个收礼不办事、那个偷偷养外室始乱终弃、还有玩忽职守、公器私用、横征暴敛、甚至更有觊觎皇妃的……
这么一听,炎华官场真的是没有好人了,这一屋子里聚集的,简直是人间杂碎里的极品杂碎。
场面一度失控得好像市井流氓们对骂、骂不过就大打出手。
疯了吧?
起初还能听见众人说什么,到后来,狂笑、惨呼之声纠缠在一起,不绝于耳。
曹隐又一次失控了,突然跑到皇上龙椅前,一把拉住圣上,将他一个趔趄扯下椅子来。
皇上踉跄着,差点滚下殿阶,被沈澈冲过去一把架住。
寿明公公眼见主子都被拖下龙椅了,终于缓过神来,捏着嗓子高喊一声:“护驾——”
执殿武士一拥而入,见到这等乱象也是一副今儿真开了眼了的表情。
有生之年,能赶上一回谋逆,实属不易。若是救驾有功,简直就是手握扶摇直上的秘籍了。
美不叠的上去救驾,可再仔细一看,又发现,这不是谋逆。
聚众闹事都算不上,顶多是聚众发疯,还约好了似的,各发各的。
此起彼伏。
不明缘由。
但唯有一点可以确定——朝会是继续不下去了。
沈澈黑纱后面的眼睛偷眯开一条缝,瞄一眼赵煜,见他倒是好好的。只不过正被礼部尚书指着鼻子骂,说他恃宠生娇,不顾太子殿下名声云云。
放下心来的同时,无奈在心里跟赵煜到了个歉。遂而吩咐武士们平息乱象,误伤人命。他自己则扶着皇上爹退回后殿去了。
皇上,当然生了好大的气。
沈澈看皇上爹的脸黑得像一块碳,心道可不是么:
悉数殿上胡言乱语的官员,人数不少、官位不低,这般闹法,炎华的朝堂简直要塌下半边天去。
若众人所言属实,那么一个个的都该撤官清查;若不属实,能让诸多官员集体发疯,必有始作俑者,其心思用意,该是多么可怕。
他扶皇上在卧榻上坐下,张罗传了岳太医来。
一番诊治,幸而,陛下只是惊骇过度,心率有些碎乱。岳太医正拟个方子,皇上突然问:“他们到底在闹什么,是都失心疯了吗!”
气愤难消,声音都不平稳。
岳太医行礼道:“微臣未细看诸位大人,不敢妄下定论,但方才听寿明公公叙述,这像是中毒或是群体失常。不如陛下请空青大夫来看一看,微臣听闻他年轻时游历在外,见多识广。”说罢,煎药去了。
殿里剩下父子二人,沈澈闷不吭声的在一旁陪着,脑子里过朝堂上的事。
皇上本来已经在闭目养神了,抽冷子突然就睁了眼,看着沈澈,沉声道:“拟一道旨意,你,择日纳妃,”他说完这话,就看着儿子,见沈澈站在榻前,半天不动也不说话,全没有接旨的意思,火气一下顶到脑门子,脸沉下来,“你跟赵煜给朕适可而止,闹得凶了,朕可不保赵煜!”
他本以为无论沈澈要说什么,跪下叩头在所难免。
可没想到,沈澈只是面色平淡的走近皇上床榻边蹲跪下来,拉着自己父亲的手,声音沉稳:“父皇息怒,今日朝堂上的一遭,父皇可曾想过是有心人为之?若是被人牵着鼻子走,儿臣不仅会陷入无穷无尽的自证旋涡,我炎华,也有可能连续折损良臣,若让对方得手,得知舆情如利器一般,今后,便再无宁日了。”
说着,他才跪着向后退开几步,沉声道:“儿臣斗胆问父皇,您更在意的,是江山常握于手中,还是天下百姓、社稷安康?”
这话,大不敬。
分明是在质问父亲,是不是心里只有皇位传承。
皇上冷着脸,看沈澈。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惊骇,生气,自问,诸多情绪一股脑涌上心头来。自己看重的小儿子,心思远比他预想的犀利。
在这一刻,沈澈突然变得陌生起来了。
一股失控的慌乱感,袭上皇上心头。
沈澈顿挫片刻,叩头郑重道:“流言可杀人,父皇龙体康泰,便万事不惧。”
皇上张了张嘴,心知沈澈的话在理,但心里依旧有一口气闷着。
好在这会儿,岳太医煎药回来了,刚才的话茬儿,不好再继续下去。
沈澈起身,在一旁看着太医伺候父亲服药,又折腾了个把时辰,皇上才安睡下。
出寝殿,沈澈舒出一口气。
父亲做皇上已经二十几年了,人一旦大权握久了,原本在意的大义分量就变得轻浅了。
只有控制一切,才能让他觉得安全。
沈澈稳定心思,转回大殿,平日肃穆的殿堂上,只剩一片狼藉。
“人呢?”沈澈问道。
收拾残局的内侍忙答道:“几位……还清醒的大人,让把人都挪到泰安殿去了。”
泰安殿,是冬日里群臣等上朝的地方,把人挪那去,无可厚非。
沈澈赶到时,空青已经到了,早朝上发疯的众人,被他安置睡下。
剩下神智清晰的诸位,各自怀着心思,四散坐着。
“诸位无恙的大人先行回府休息吧,今日之事勿要多言,孤……即刻查验缘由。”沈澈一进门,便遣散不相干的官员。
待到泰安殿安静下来,赵煜向空青道:“什么缘由?”
这一回,向来傲气十足的空青也犯难了,他忙活出一头薄汗,直了直腰,才道:“我年少曾到过一个镇子,镇民生有怪症,会莫名大笑发狂……”
他说到这里,话就顿住了,但看他神色就知道,结果不会是美好的。
“病因呢?”赵煜问道,他看着这一众朝臣,突然一个闪念,“是不是病从口入?”
空青摇头道:“我那时年轻,师父柳华留下医治病患,我却再也没能回到那里去……”说着,他沉吟片刻,一副欲言又止的神色。
他一张嘴向来厉害,几次三番的扭捏倒是少见。
“空青有话不妨直言?”赵煜道。
空青则皱起眉头,摇头道:“事情太久远了,我师父如今不知身在何处,更不知能不能查出结果。”
太久远……
赵煜心道,再久也不过百来年,有心查总有办法。
正好这时,沈澈过来了,他耳音好得很,老远就听见二人低声交谈,上前几步,道:“这事孤让人去查,昨儿夜里在刑部击鼓那案子,只怕也不简单,赵大人专注那案件本身便好。”
赵煜自然乐得,感激的看了沈澈一眼。
安排妥当,他请辞出宫。
刚要走,“哎——”空青叫他。
赵煜刚回身,对方正扔了个瓷瓶过来:“有人交代我看顾你,别看你前些天血瘀清了,要是还作,照样好不了。晚饭后服了,好好睡觉。最好是子午觉。”
他“有人”二字,咬得很重,一双眸子直往沈澈身上飞。
知道了,知道了,除了他也没人指使得动您老大驾。赵煜心道。
他没说话,向空青抱拳,便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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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煜进刑部内衙,周重迎上来。
今日不是大朝,以他的品阶,是不必参加的。
“大人,婉柔那丫头伶俐,半日光景,查到不少东西,在后堂等您呢,”他一边随着赵煜往里走,一边交代,见赵煜面露疲惫之色,便又问道,“今日小朝怎的这么久?”
赵煜当然不能据实相告,叹口气,道:“通古斯想要议合,朝上诸位大人,对如何行事意见相左,就论得久了,这会儿,还没尽散呢,只怕要到半夜了,我惦记着案子,先回来了。”
步入后堂,婉柔见赵煜回来,连忙行礼,忙不迭道出重点:“大人,兰茵姐姐的案子,怕是个连环案。”
一语惊人。
婉柔依据兰茵的叙述,察觉那凶徒似乎很在意她是否有家人,于是便去户部查询出一些独居女子的信息。
走访了其中十人,发现竟有五名女子,已经不知所踪,另有两名更是坦言承认,确实曾有个戴着面具的人以招募人手为由,找过她们。
但事情最终没成。
如今看来,着实是在鬼门关走了一遭。
凶手专挑那些亲缘淡薄的女子下手,原因其实很好理解。即便她们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也没人会在意。
想来若非是兰茵命大,只怕这灯下黑的勾当至今都没人发现。
三人商讨案情,指定调查方向,婉柔和周重告辞离开时,已经过了戌时。
折腾了一天一夜,赵煜本想老老实实的遵医嘱,好好睡觉。可事情在他脑子里,就像走马灯似的,越是不想深究,反倒越停不下来。
他胡乱吃点东西,洗个澡,睡意全无,索性回到书房,寻思着看闲书分分心,许就困乏了。
谁知,进门就看见桌上整整齐齐,卷宗摞了一尺余。
这是今儿上朝前,他吩咐给翟瑞的活计——把五年来的失踪案件卷宗整理出来。
本以为天子脚下太太平平的,殊不知竟这么多。
反正人也已经熬精了,赵煜便索性坐下来细细翻看。
也不知过了多久,突然,一只手猝不及防的伸过来“啪”一下,按在赵煜眼前的卷宗上。
赵煜全神贯注,被吓了一跳,怒而抬头。
就见沈澈站在他桌案前,另一只手叉着腰,脸上挂着假愠:“空青给你的药,吃了吗?让你睡觉,睡了吗?是不是非要把自己彻底折腾病了,才算个头?”
第77章 放屁
赵煜见是他,顿时哑火了。说到底,还是怵他。
“宫里的事情妥了?陛下怎么样?”赵煜岔话题。
“你知道现在什么时候了么?”沈澈不拾茬儿。
“额……”
赵煜没话。
屋里静默片刻,赵煜清清嗓子,道:“手上这案子背后可能牵涉甚广,下官……哎?”
话没说完,他被太子殿下一把从椅子上拽起来,往屋外走。
“殿下这是做什么!”
沈澈没说话,只是拉着他。
太子殿下极少问而不答,这是怎么了?
生气?因为自己没听空青的话?
不至于吧……
出屋,赵煜才发现,院子里静极了,月亮已经上了中天。
夜风一凛,他想起刚才,衡辛来敲过两次门叫他休息,他先是应付,后来直接烦了,把人打发睡觉去了。
沈澈闷声道:“孤就知道你会这样。”
他说这话时,赵煜手腕一抽,赵大人实在是不习惯被人这么钳制着。
可沈澈,倒像早就知道他会有此挣扎,就在他手腕微微一动的时候,另一只手突然在赵煜腰间一捞。
这动作莫名其妙。
待到赵煜回过神来,已经被沈澈扛在肩上了。沈澈大步往寝室走。
赵煜肚子隔在沈澈肩头,滋味实在不怎么好受,更何况,堂堂刑部尚书,被人猪仔一样扛在肩上,成何体统!
“放下!”赵煜沉声道,声音里显出几分怒意。
这么被人扛在肩上,他刚才对沈澈心思情绪的猜测和那丁点儿歉意,瞬间烟消云散。
沈澈只当没听见,继续大步流星的,不放他下来,也不说话。
赵煜功夫是不及沈澈的,猝不及防就中了招。
但若是真的动手,也不至于被挟制得毫无还手之力。
赵大人身子一扭,虽然脚无处借力,却依旧只是凭借着腰腹间的力道,像鱼儿弹身子一样,眨眼间就翻下沈澈的肩头。
确实滑不留手的。
他挣脱控制,沈澈不意外,鼻子哼出个音儿,出手如电。
赵煜脚还没落地,就又被太子殿下抓住了左脚脚踝。
要说赵煜,大多时候是翩翩君子、温文尔雅的模样。
可其实,他不光有脾气,而且脾气不算小,只不过,这些脾气大多时候能被他自己内化。要么找事情分散注意力,要么就是在心里骂对方几句,最不济先跟自己较较劲,然后再找机会找补回来。
只是万事有例外,沈澈,对于赵煜而言就是个例外。
赵煜头天就几乎没睡觉,今儿忙叨叨一天。现在,即便知道对方的本意是顾念他身体。火,还是瞬间就顶起来老高——好好说话不行么,你怎么就跟我来劲呢!
他没多想,凌空变招,另一只脚在地上轻巧一点,眨眼不到的功夫,就借力跃起,向沈澈抓住他脚踝的手腕踢去。
结果,眼看他脚面要碰到对方了,也不见那人撤手。
这一下,若是真的踢上,沈澈的手腕估计要受伤的。
须臾之间,赵煜收力。
可也就是这一瞬间的顿挫,就听沈澈轻声笑了,手瞬间放开他左脚脚踝,迎着赵煜右脚的攻势以一个诡谲的角度抚上去。
他的手,去势不快,力道也不猛,但赵煜为了收招,再无招可变。
左脚刚解放,右脚又沦陷了。
这回,太子殿下不给对方喘息之机,顺势发力,猛地把人往怀里一拉。
赵煜顷刻失了重心,直接被沈澈拉进怀里,撞上沈澈的胸膛,鼻尖几乎贴在对方下唇上。
惊骇排山倒海般袭来。
赵煜条件反射,就向后跃。想也知道,被太子殿下在腰后狠命的揽住,密不容针的距离,沈澈呼吸的节奏清晰的传导过来。
沈澈微低下头,唇角的弧度变得明显了:“知道你舍不得真踢。”
“放……”
沈澈没给赵煜死不承认,口出恶言的机会。
手在赵煜膝窝下一捞,直接把人打横抱起来。
“屁”字终于还是被赵大人自行消化回去了。
当然,太子殿下不知对方要说的是“放屁”这般污言秽语,道:“不放,而且……”他甩开步子往赵煜的卧房走,“你若是再耽误,万一一会儿来人撞见了,可不好看。”
终于彻底把赵煜唬住了,赵大人还是要脸的,真的不再反抗。
甚至,沈澈突然走得快了,他还下意识抽出一只手来,环在他背上,颇有些胆寒的模样,生怕对方把自己摔了似的。
也就是这一环,让沈澈的心坠入无尽的柔软里。
从书房到卧房,需要穿过内衙的小花园,路程不算近。
幸亏,夜太深,路上没遇到人。
沈澈一迈进房门,赵煜便蹦下来。
这回太子殿下没拦着。
赵煜脚一沾地,就要去把烛火挑亮。谁知他刚转身,就被人自背后一把抱住。
抱得很紧。
屋里黑漆漆的,只有凄冷的月色从窗子斜洒进来极微弱的几缕银色。
“你先别走……”沈澈轻声道,“我……”
很静,就连时间都走得轻悄悄的。
赵煜心惊又疑惑,但他被沈澈这样温柔的抱着,却不觉得厌烦。
“你不爱惜自己,我心里说不出的害怕……”沈澈说话时的吐息,喷在赵煜耳后,让他脖子上的寒毛瞬间就炸起来了。
及不明显的,打了个颤。
“从将军墓出来,我的心就很乱,但近来事情多……我总奢望忙碌能把纷扰的心思暂时压下去,倒越发难以自持了,”他说着,把下巴放在赵煜肩上,“真的有前生,是我没守住你吧?你都记得,对不对?”他话到这里止住了,紧了紧手臂,把赵煜环得更紧了。
沈澈说这话,自己也觉得荒唐,但近来发生的一切让他不得不相信这些荒唐。
再回想赵煜对他的态度,从头到尾,莫名的熟悉中,混杂着想要敬而远之的怯。
猜测无论多么匪夷所思,也让沈澈不得不去相信。
“这辈子一定……守住你。”
沈澈沉声道。
这人的声音近近的贴在耳边,让赵煜的心跳瞬间加快了。
他不知该如何回应。只是在这一刻,在黑暗里,赵煜突然贪恋对方怀里的温暖和安全,他恍然不知抱着他的人是谁。
几百年过去,他们的皮肉都枯朽过,可熟悉感,是自这人的灵魂里渗出来,传达给他的。
无论对方是何身份,他们只是好久不见,终又阔别重逢。
赵煜的眼睛酸涩,索性就合上。
两滴泪水也因此没出息的顺着脸颊滑落,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何突然落泪,任他抱着,什么话都没说。
沈澈,也没说话。
半晌,抬手轻轻拭干赵煜脸颊上的泪痕,然后突然在他耳际非常快的亲了一下,就放开他。
黑暗里轻车熟路的走到桌边,倒上半杯温水,又转还回来。
浅吻,虽然已经是第二次了,依旧让赵煜木在原地,脸颊、脖子瞬间发起烧来。
上辈子的时候,他偷偷喜欢将军,但他被动,阴差阳错的以为涧澈待他只是莫逆,而今,才知道,将军心里满满的都是王爷。
吃过前世的亏。
显然,这辈子,太子殿下可比将军坦荡率性多了——既然在意、既然喜欢,就要守住、护好。
最重要的,是要让对方知道。
可他越是如此,赵煜心里反倒越不是滋味。
隐约觉得沈澈近来变得很怪,但具体是哪里怪,又想不通。
“别想太多了,喝药休息,”沈澈把杯子递在他手上,“再作践自己身体,孤就日日来刑部盯着你。”
现在也差不多是“日日来盯”了吧。
赵煜一边腹诽,一边暗自觉得其实这感觉挺受用的。
太子殿下的好,在于他的招欠和温柔非常适度,且切换得宜。这会儿,温柔贴心,就好像刚才发脾气扛人和在人家耳际招惹的事儿,都不是他干的。
赵煜正待老实听话,可老天好像偏要跟他的身体作对。门口“笃笃”几下轻响,紧跟着“咕噜咕噜”两声哼唧。
听就知道,是三两在敲门呢。
不等赵煜有所动作,沈澈两步抢到门口拉开门,遮眼的黑纱没有摘,却居高临下的和门外的海东青“对视”。
猎鹰,对于气场的敏感度,远高于人。
瞬间就悟出了真理——这人平时被自己撵着欺负,大约从来都是让着它的。
现在,它虽然不知自己错在哪里,但它确定,肯定哪儿没做好,真惹到这位了。
眼看抵受不住太子殿下的怒气,要败下阵来。
赵煜非常适时的给它解围:“不怪它,是我当初嘱咐它,一旦有消息,就第一时间回来告诉我。”
眼看主人说话,三两瞬间胸脯挺了、腰杆儿直了、气焰都无形中高涨了。不再理会沈澈,一跃自他头顶掠进屋里,落在桌上,拍拍翅膀,鹰仗人势的看着沈澈。
赵煜此时已经点燃了灯烛,道:“我托付一位朋友,在江湖上查点事情,看来是有结果了。”
乍一听赵煜还有江湖上的朋友,沈澈有些诧异,转念一想也对,这人近十年的时间走南闯北,总会积累一些朝堂之外的关系脉络。
赵煜自三两脚上取下个小竹筒,放它飞走了,一边打开内里的信,一边继续道:“若工部的火器图纸也被私贩出去,太子殿下认为那些游牧子们,是在何处造的火器?”
原来是这茬!
这事儿,沈澈也想过。打造火器,对工匠坊的器具设施要求极高,可通古斯是游牧族,总不能背着工匠坊,东奔西走。这样一想,最大的可能性便是,武器还是炎华境内铸造的,而且极有可能在仅与通古斯一关之隔的地界儿。
这样的地方,除了如今正困于战火的坎泽,还有一个名叫狞泉的地方。
沈澈日前也派人去查探了,结果还不明朗。
等了半晌,他不听赵煜回话,便关好门,直接把眼罩扯下来。就见赵煜拿着信,怔怔出神。
本来,赵大人眼看消息传来,脸上是带出几分笑意的,可随着他看信,那少得可怜的丁点笑意便逐渐凝固在脸上了。
作者有话要说:
沈澈:不是扛猪仔,至于是扛什么,见仁见智。
赵煜:……?
第78章 溯源
沈澈见赵煜这副模样,也不问他了,直接凑过去看。
工匠坊确实在狞泉,而且,不是私场,最近一笔有问题的交易,时间是在初秋。
换言之,有人明目张胆的在官府的火器工坊里私造私贩,并且,是卖给外族。大皇子是在春季薨逝的,而火器私贩外族一事,并没有因为他的殒命停止。
沈澈看一眼赵煜,见他皱着眉头,也不知在想什么。
抽过他手里的信件,叠起来收好,道:“有进展是好事,但无论事头多繁杂,你先休息。”说罢,也不等他反驳,推着他的肩膀,便往床边去,“赵大人若是孤枕难眠,孤可以给你当个床伴儿。”
赵煜从来也没觉得沈澈骨子里是什么规行矩步的正经人,万没想到,这么不正经。
“不必了,”赵煜麻利儿自行铺床,“殿下一样辛苦了整日,还是也快休息吧。”
沈澈听他竟然还好好的回答,终于绷不住笑出了声,倒是没出什么新的幺蛾子,道:“好梦。”说着,转身离开,到烛台前将蜡烛吹熄了,屋里便瞬间又暗下来了。
还不等赵煜要感叹这家伙可算要离开了,他就发现自己还是太单纯了!
只见太子殿下走到卧房外间,直奔屏风后面的小榻去了,月色正好洒在屏风上,透过屏风投射出朦胧的影子——沈澈这家伙,分明是躺下了!
“孤得盯着你,省得我前脚离开,你后脚就又蹦起来。”沈澈道。
赵煜彻底无言以对,好像怎么对答都不合适,便索性闭嘴,往床上一躺,脸朝里,好好睡觉。
终归是累了,加之空青的药物发挥作用,刚才他熬得紧绷的神经不一会儿松弛下来,过不多久,也就睡着了。
这一觉睡得极沉,久违的安宁,半个梦都没做。
一觉醒来,天光大亮。
赵煜起身,紧接着就环视屋内——屋里没人,昨夜睡过人的小床,已经被收拾得板板生生、干净平整了。
门口衡辛一听屋里有动静,轻悄悄的推门进来,见自家大人起身,忙过来伺候。
“太子殿下呢?”赵煜问道。
衡辛一脸疑惑:“什么太子殿下,大人您睡糊涂了?太子殿下怎会在这?”
赵煜暗骂自己确实睡糊涂了。
这里是内衙,不是私宅。
天一亮,除了衡辛这等近侍心腹,还有刑部的官员也会进出,若是让人看见沈澈从自己卧房里出去,不一定又要传出什么天花乱坠的彩色故事。
想到这,他脑子飞回昨日小朝上,右相曹隐发病时,参奏自己与沈澈的关系,虽然这事儿暂时被朝上的大乱掩盖过去,但显然,早晚会是个炸雷,搞不好要炸得自己和沈澈粉身碎骨。
衡辛不知道赵煜心里的算计,见他不说话,又继续道:“不过……刚才殿下的近侍阿焕来过,捎了个口信。他说……”说着,衡辛就拿捏,学起阿焕少年老成的模样,“‘我家殿下说了,赵大人这两日太累,待到他醒了,让他入宫一趟,但千万,别叫他起身。’”
说这话时,立着一根食指在赵煜眼前晃晃悠悠的摇晃。
赵煜被他晃得眼晕,心里翻了个白眼,也就亏得衡辛平日里大大咧咧,这事儿细想——沈澈是如何知道他赵煜今日会起晚了呢?
毕竟年轻,一觉睡到晌午,赵煜精气神缓回来不少,深吸一口气,运内息小行一周,受内伤以来,任脉偶有的滞涩之感大减。他心里高兴,换上朝服入宫,直奔泰安殿。
可刚到殿门前,就隐约觉得异常——门口一片忙乱,内侍们进进出出,端盆递水。
泰安殿里,不过是暂居几位朝臣,怎么忙得好像哪位娘娘生孩子似的。
他快步向前,向内务总管行礼:“福公公,这是怎么了?”
福公公一见是他,“哎呦”一声,开了腔:“我的赵大人呦,您是没看见,刚才曹相又发了疯病,嘻嘻哈哈笑个没完,结果他一笑,引得好几位大人跟着一起笑。那个吓人啊……当时……老奴可是看得真真儿的,他们脸上的表情……”说着,他就给赵煜学了起来。
看不出,这福公公拿捏面部表情,是把好手,笑容挂在脸上,赵煜看得头皮一紧。
那是一种让人胆寒的微笑。
与其说是笑,更不如说是眼睛狠狠的盯着对方的时候,嘴角却勾起来了。
说不出的阴森,让人胆寒。
赵煜听说殿内出了这般乱子,迈步就要往里走。
被福公公一把拉住,他收起那副死人笑,继续道:“空青大夫和岳太医没想到这么多人一起犯病,两个人手忙脚乱,按下葫芦浮起瓢,结果一个没看住……一个没看住……”
说到这里,他心有余悸,赵煜越是等他说,他越是念念叨叨的只重复最后一句。
福公公年纪不小了,赵煜不好催他,只得耐下心来:“您莫慌。”
福公公“咳”一声,感叹完“老了,不中用”才继续道:“曹隐大人他摔碎了杯子,用碎瓷片割了脖子……”不等赵煜惊骇,他又道,“直到倒下,笑容也依旧挂在他脸上,当时殿内伺候的好几个小孩看见,有两个,直接吓尿裤子了。”
福公公没见过这等阵仗,说话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形容当时的混乱场面,赵煜听他说完了,又问道:“曹大人人呢?”
“空青大夫挪到偏殿医治了,尚没有结果。”
“其他几位大人情况稳住了?”赵煜又问。
“太子殿下情急之下,全给敲晕了。”
赵煜:“……”
倒是他的一贯作风。
话说到这,就见偏殿的厚门帘掀开,空青先出来了,后面跟着沈澈。空青见到赵煜,向他招手,示意他过去说话。
赵煜几步走过去的功夫,空青就已经上下把他打量了好几个来回:“该睡的时候不睡,”神医显然一眼就看出来赵煜没好好听话睡子午觉,冷哼道,“罢了,总比从前一夜夜的熬着有进步。”
“曹大人如何?”赵煜没拾茬儿。
空青垂下眼睛,叹气,摇了摇头。
右相曹隐,死于疯癫自戕。
赵煜沉默片刻,又问道:“确实是他自己动的手?”
空青答道:“是我亲眼所见,他自戕没有蹊跷,这毛病……前几日没有死亡病例,所以,只得着人去溯源,如今……”他转向沈澈道,“能不能请示陛下,让我查验曹相的尸身?”
沈澈直言道:“事关多位大人安危,孤替你做这个主,你去吧。”
空青醉心医术,对于这样的机会,当然珍惜的不得了,若不是因为顾念着有人丧命,他只怕要乐开花了。
沈澈又补充道:“孤着人去相府查了,当日寿宴的菜肴确实都是素食。可惜残羹剩菜都倒掉了……”
“都是素食”这几个字,在赵煜看来是二人对谈的关键字。
他便好奇起来,问道:“这病与食肉有关?空青你说多年前的镇子,又是怎么回事?”
空青神色极少有的悲伤起来,摇摇头,第二次,没接赵煜的话茬,也不知是说不清,还是不想说。
他无言片刻,道:“朝中乱了,病原没查清,我也不好多说,但这病若是真如我所想,潜伏期极不稳定,可能是几日,也可能是十几年,又或者终身都不会发作……”
他话没说完,阿焕急急火火的跑过来:“殿下……”瞥眼看见赵煜,“赵大人也在,这般正好,陛下急召,学士府传来丧报,今日清晨,协办大学士方大人突然发疯,一头撞在墙上……已经……已经……”
显然是没救了。
赵煜、沈澈对视一眼,忙向御书房去了。
一日的光景,炎华的朝堂塌了半边。皇上好像也又老了很多。寿明公公站在他身后,满脸焦愁。
“澈儿,”皇上直接开口,“朕听说,空青大夫,大约知道诸卿发病的原因?”
沈澈称是。
“如此甚好,让他把细节交代给赵爱卿,”说着,他又向赵煜道,“赵爱卿,朕命你去查明因果,事关重大,即日出发吧。你手上的案子,交给周重。”
赵煜一愣,兹事体大,掐指头一数,如今朝中囫囵个儿,能接这差事的,也确实没几个好人选。
于是跪下接旨。
沈澈在一旁道:“父皇,此事儿臣已经派人去查了,想来不日便有结果,如今朝中多位大臣称病,还是留赵大人在都城内……”
他话没说完,皇上瞬间就变了脸色,一巴掌拍在桌案上“啪——”一声响,御笔被震落笔架“啪嗒”一声,墨迹染花了摊开的折子。
皇上极少这样发火。
赵煜和沈澈同时跪下,口称“息怒”。
皇上没说话,赵煜伏在地上,只听寿明公公在低声劝慰“陛下龙体要紧,息怒。”
半晌,皇上才道:“赵爱卿退下吧,按朕的意思,尽快出发。”
御书房内,只剩下皇家父子和老公公寿明。
皇上这才问道:“你与那赵煜……无论真假,还嫌风言风语不够热闹吗?你与朕说,你和他当真……如曹隐当日朝会上所言,分桃之谊?”
第79章 外差
沈澈心里一震,父皇执政多年,大多数时候是不在意群臣嚼舌根子的事情的。想当年他眼盲,群臣逼父皇改立大皇子为太子,他皇上爹都一笑置之。坊间天灭炎华的言论都出来了,皇上只当没听见。
记得年幼时,沈澈在御书房里翻出一副父亲年轻时的墨宝,写得是“贤者在位,能者在职”,这幅字如今依旧挂在太子殿下的书房里。
若论肃王,在政务上勤勉得力,堪称贤能兼备。
可如今……一涉及皇嗣,皇上怎的就好像变了个人似的,果然是担心后继无人,皇权旁落。
知行终难合一吗?
沈澈心思飘到从前,皇上见他愣愣的发呆,痰嗽一声,沈澈这才回神。
他确实喜欢赵煜,但这事儿,打死打不死都不能承认。
沈澈于是叩头,又把昨天的话,掰开揉碎了说一遍:“儿臣执掌刑部,不过是与赵大人交往多些,便有心怀不轨之人扰人视听,父皇若是因此动怒,岂不是正中小人下怀?”
皇上半天没说话,沈澈也就伏在地上,不起身。
“你觉得这流言,出自谁口?”皇上问道。
“儿臣愚钝,不知。”
“起来吧。”
沈澈蔫头耷脑的起来。
皇上看着他,觉得他昨日让自己觉得陌生的犀利模样一去不返,又变回平日在自己面前乖巧谨慎的样子,心就又软下来了:“朕知道,你毕竟年纪小,跟着刑部办案子,是比你东宫的其他活计有意思,但首先……你是太子,炎华唯一的皇子。要先做该做的事情。你的心里装得该是天下万民,怎能独被一件事,一个人,就填满了?”
沈澈躬身道:“儿臣……受教。”
皇上坐在龙椅上,眯缝着眼睛看沈澈。
他老来得子,如今又只剩下这一个,对唯一的儿子难免在意,又容易心软,终归叹一口气,妥协道:“朕且不管你与赵煜私交,但面儿上,终归要过得去,待到这次乱子过去了,纳妃的事情,必须要张罗了。”
沈澈的手在袖子里握了拳,没即刻应承什么。
寿明公公站在皇上身后,看得起急,直向太子殿下使眼色。他从来都是和蔼慈善的模样,这会儿表情做得夸张,五官像要在脸上跳起舞来。
沈澈眼看父亲这两日,肉眼可见的苍老起来,终于行了礼,让父皇放心,他自会担起他身为太子该担的职责。
退出御书房,沈澈才直起腰身,妃,他是不会纳的,他心里除了赵煜,越发装不下旁人了。
但他确实是炎华的太子,江山子嗣,也需得无恙。
本就无心社稷,何苦尸位素餐?
再说赵煜,皇上让他今日启程,他就非要今日启程,否则,一旦追究便是抗旨。
待到他从空青那里问好事情的缘由,再交接好兰茵的案子,天已经黑了。
临行前,听说昨夜皇上拟旨意传去他家里,希望父亲赵何故在危机之下,重回朝堂,复任右相之职,可旨意直接被赵何故以身体不好为由婉拒了。
赵煜知道,父亲并非是真的身体不好,而是不想再回朝堂上了。
……
这小老头儿,自己落得逍遥,却非要逼着儿子走仕途。
呵呵。
收拾好行囊,出府的前一刻,赵煜也不知怎么想的,突然折返回书房,打开书柜的屉子,在锦匣里拿出沈澈送他的那柄白玉骨扇,揣进袖子,而后,似是自己也没想到会有这番作为,自嘲的笑了笑,就只带着衡辛和三两,一人一鹰,轻装上路。
夜风凛过,他骑在马上,回想白日皇上在殿上发脾气……
显然,他与太子的那点嚼舌头根子的艳闻,皇上上心了。
这趟外差,也是为得是把他调开些日子,避嫌、平风头的。
眼看行至城门,赵煜忍不住回望一眼,来路空空荡荡,那个熟悉的身影没有出现。
是了,本就风口浪尖,他不来最好。
转瞬,马儿出城,赵大人收敛心思,策马呼喝,骏马扬蹄绝尘而去。不大一会儿功夫,涤川城的万家灯火就被远远甩在身后,让他挂心的人,还留在那里。
抛开个人恩义,此行事关诸多朝臣的性命,他与衡辛赶路前行,算不得八百里加急,也是每到驿站,就更换马匹,天黑时能找到个遮风挡雨的地方便住,若找不到露宿一宿也无妨。
饶是如此,赶到空青叙述的地方时,已经过了六日——入城关,牌楼匾额上“荻花镇”三个字入眼。
字迹经过岁月的侵袭,让温柔的名字显得饱经沧桑。
镇入其名,土地被一条清水河蜿蜒分隔成许多不规则的区域,湿地上的荻花开得大片大片的。
日暮的夕辉,洒在河水上,起了金鳞。初冬时节,荻花被和缓的日光褪去了本色里的淡紫,遥遥望去,满眼是似雪的白绒,竟分不清是幻是真,只让人觉得整个镇子都浸在云絮中一样。
赵煜不由得看呆了。
这地方太美,恬淡、逍遥,世外桃源一般的远离尘嚣,可依空青的所言,这里曾发生过非常可怕的过往。
那些事在县志里没有记载。在涧澈将军的册子中,倒是记载过当年荻花镇曾收容过一部分殉道者死士,事件的真相他也没有记述,只说那是不堪回首的过往。
不能记入正史的不堪回首,细想,颇有深意。
正待策马往镇子里去,就听见一声鹰鸣,三两在空中盘旋几圈,落在赵煜手臂上。
这一人一鹰,是多年的默契,赵煜一下就明白,三两是向他示意,有熟人来了。
至于是谁……
他往镇门方向看去,见有个小老头,侧骑着匹小青驴,不紧不慢的过来了。
老头儿策驴到赵煜近前,把驴带住,也不说话,就坐在驴背上,与赵煜对视,嘴角带着些笑意。离得近了,就能看清这是个干枯又矍铄的小老头,乐呵呵、慈眉善目的,甚至还有点……可爱。
赵煜笑道:“想不到阿末易容的功夫这么了得,赵某开眼了。”
他话一出,“小老头”蹭一下从驴背上蹦下来,惊道:“大人,我哪里出了破绽吗!”显然,他是自信不会被看穿的。
赵煜摇摇头,道:“没有,只是恰巧,你家殿下要你出这趟差事的时候,我听见了。三两,又跟我‘说’,有熟人来了,我猜是你,”说着,他沉吟片刻,仔细端详阿末,补充道,“非要吹毛求疵的话,只有一点惹人生疑。”
“小老头”阿末眨了眨眼,一副盼着赵煜赶快指点的模样。他既然已经露馅儿了,也就不再装模作样。
赵煜道:“你的眼睛,不像一个饱经风霜的老人模样。”
阿末的眸子,太清亮了,就是看上去的清亮,冰蓝冰蓝的。若一个老人的眼眸几经岁月磨砺,仍能不见风霜,清透得像一湾冰泉清水,那么这人要么是没心,要么就是太有心了。
比如空青。
阿末愣了片刻,点点头,道:“这倒是难弄,看来以后,不能随便装上岁数的,否则遇到大人你这样的火眼金睛,一下就被看破了。”
入荻花镇的路上,阿末简述了他的收获,一言以蔽之——没收获。
但这也不能怪他,满打满算,他比赵煜早到不过大半日。
他一边引着赵煜走,一边说:“那位空青大夫也真是的,跟我说是他祖上在这里的见闻,时隔小三百年,如今当然难查了。”
赵煜以为自己听错了,问道:“你说什么?”
阿末就又说了一遍。
小三百年……
上次空青对赵煜说,当年的过往,是他年幼时亲历的。他年纪和相貌极不相符,赵煜知道。
但是……这样说来,若是空青没说谎,他竟然……已经活了三百年吗!
匪夷所思。
可转念,有转世轮回,便可能有长生不老。
阿末一路简单交代镇子的风土人情,赵煜随耳听,跟着他,来到落脚的小客栈。
客栈老板很热心,介绍说当地什么都好,唯独饮水是由湿地暗流,引入镇子的井里,外乡人初来乍到,大多容易闹肚子,为此给了赵煜几贴草药。
客栈老板和阿末退出去了,屋里只剩下赵煜和衡辛。
赵煜想着案情,神游四海一般,身子在,心思没在的整理行囊,刚收拾好,便听见敲门。
外间,衡辛去开了门,问道:“姑娘找谁?”
门外的姑娘轻声笑了,道:“小哥哥,我就是找你呀。”
赵煜这才往门口看,就见有个少女,与衡辛面对面站着,脸上满带着玲珑的笑意,让人看了,就想随着她一起弯一弯嘴角。
她把鬓边一缕乌亮的头发拢在耳后,见衡辛看着他呆愣愣的不说话,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问道:“我能进屋吗?”说罢,也不等他答话,就揉身自衡辛和门框的缝隙中挤进屋里。
“哎——”衡辛这才想起来拦,“姑娘是谁,找错地方了吧!”
听了这句话,那少女脸上的笑意更浓了,非常得意。
她眼波流转,看见自里间出来的赵煜,就见赵煜也笑了。
衡辛迷茫,那模样非常的不知所措。
赵煜笑道:“这次比刚才强多了。”
少女挑了挑眉,道:“强多了……还不是瞒不过公子你。”
赵煜摇头道:“乍看,我也看不出破绽的,只是跟刚才那档子事情联系着想,又看你这副表情,便生怀疑,”顿了顿,赵煜又道,“这会儿才刚刚确定了。”
衡辛听过这番对话,瞪大了眼睛,上上下下,异常无理的把这少女打量好几个来回,依旧不大相信,她竟然是阿末扮的。
衡辛和阿末没打过几个照面,依稀记得,阿末是个稚气未脱的少年,怎的摇身一变,刚变了个老头,这会儿又变了个少女。
还……这么好看。
阿末一指头敲在衡辛脑门上,嗔笑道:“讨厌!”
衡辛只觉得随着他衣袖摆动,扑面而来一股幽香,人都恍惚了一瞬,下一刻才赶忙收敛心思,对这披了张美人皮的小鬼白了一眼,道:“行了,别胡闹。”
阿末笑嘻嘻的收手,赵煜问道:“这地方最老字号的一家店,是什么店,在哪里?”
“是家纸扎铺,有四百多年的传承了,但听说店里有个很奇怪的规矩,我本来想去看看的……”说到这,阿末一拍巴掌,“险些忘了重要的事情!”
说着,他自怀里摸出个小蜡丸,递给赵煜:“我家爷,给公子的飞鸽传书,当日离别相见不便,请公子莫怪。”
赵煜接过来,心里突然开了几多小花儿一般,面上不动声色的捏开蜡丸,取出里面的小纸条,上面写着:“好好吃饭,好好睡觉。”
就完了?
赵煜有点无语。
可再寻思得深了,便觉得人生在世,不过是一场炼心的修行。
能强迫自己做好这两件事的人,该是多么自律;而能顺其自然做到这两件事的人,又该是拥有多么平淡、巨大的福气。
想到这,他闭了眼睛,缓上一口气,才又向阿末道:“你继续说。”
阿末透过纸张,虽然看不清具体内容,却也能看见自家殿下字大行稀的只写了不到十个字,不禁默默在心里翻了他一个白眼——这会儿惜字如金了,能写明白啥?
他腹诽主子的同时,向赵煜答道:“那纸扎铺子,有个怪癖,他们家扎的纸人小厮,非要在额头正中写上个字……”他说到这,看了看赵煜,迟疑片刻,还是继续道,“是个‘煜’字。”
赵煜看他这神色,心里就猜出个大概,也还是问:“我名字里的煜字吗?”
阿末点了点头。
第80章 挖坟
衡辛,被赵煜差去办别的差事了。
纸扎铺门前,赵煜觉得自己小看人家了。
他以为,铺子不过是家哪里都看得出岁月痕迹的老店,可没想到,人家是个大宅。宅子门口,牌匾上写着“仇记纸扎”,匾额面上看出新粉刷过不久,但细看,底子是残破的,这漆工的活儿不怎么样,也说不定就是自家随便刷的。
再看匾额下面,不光挂了一对红灯笼,还有一对白灯笼。
说不出的诡异。
进大门,院子里热热闹闹却异常安静。
纸牛纸马,纸花纸房,摆了满院子,再往墙根下看,一排一排的纸人,都与真人等身大小,脸蛋是殷红的,嘴也是殷红的,穿着不同颜色的鲜亮衣裳,唯独没有眼睛。
赵煜正学么老板在哪里,就听“哗啦”一声轻响,影壁墙下的纸堆突然动了一下,紧接着又是“稀里哗啦”一阵响。
废纸堆里有人爬起来了。
那人看也不看来人是谁,只自顾自的嘟嘟囔囔:“哎哟,哎哟,睡着了,”站直身子掸掉身上的碎纸,“你家少奶奶走得急,我赶工了一夜呢。”
结果一回头,才打了个愣,发现院子里站的,是个生面孔的好看年轻人,身后跟着个小丫头。
并不是昨天来加急单的客人。
他“咳”了一声,道:“睡糊涂了,”然后几步走上前来,表情淡淡的,向赵煜行礼,“不知公子需要什么帮忙,是祭祀,还是……”
纸扎铺不讲究笑脸迎客,毕竟来这地界儿的,不会有什么喜事。
赵煜还礼,还没来得及说话,院门口就有人吆喝起来了:“老板,活儿好了没有?”
“好啦!”纸扎铺老板抻脖子答,转向赵煜,示意他稍等。
这片刻的功夫,又有人进来。
带头的是个穿着文士服的中年人,身后跟着四五名家丁模样的人,都穿着白麻布衣裳,一看就是家里有白事。
老板迎上去,道:“都好了,一直没睡觉才赶出来的活儿。”
这老板客气相迎,对面带头人只是点了点头,就指使家丁开始搬纸人花圈,从纸扎的规格看得出,往生者该是名女性。
老板问道:“怎的这次这么急?”
赵煜心思陡然一动,脸上不动声色,站在院角,心道,什么叫“这次这么急”?
那官家角色的人物,扫了一眼赵煜,见他人畜无害的模样,也没多想,道:“少奶奶还是镇不住少爷的命硬,”说着,摇摇头,唉声叹气一番,道,“风水师父说了,尸体不能在家过夜,择好地方下葬,下次少爷再续弦,就平安无事,子孙满堂了。”
半盏茶的功夫,院子里几乎被搬空了,管家转身要走,被老板叫住:“先生莫忘了我铺子里的规矩。”
那官家一拍脑门,才想起来:“是了是了,家里事儿多,忙活忘了。”说着,他向两名家丁一努嘴,那二人跟着老板入跨院的月洞门,不大一会儿又抬出个纸人来。
二人路过赵煜面前,赵煜见这个纸人扎得比普通的华丽很多,看衣裳的仪制,竟隐约像是多年前王室的衣裳,可细看,又不大一样。关键的几处特点,被改过,比如炎华亲王领口要绣五爪团龙,但这纸人的领口却画着一团泥鳅似的图案,右手大指需戴扳指,纸人直接是四个手指头……
诸如此类。
可最让赵煜一见就觉得有内情的,是这纸人脑门上写了个“煜”字。
他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心道这是什么仇什么怨……
这边,赵煜小心思翻腾;那边,管家带着众人,打狼一样的来,又打狼一样的走了。偌大的院子里,片刻不到,只剩下赵煜、阿末和铺子老板。
老板过来招呼他:“公子怎么称呼?看着脸生,是要祭祀,还是……”
赵煜道:“小姓赵……”说话间就想起那纸人脑门子上的“煜”字,话锋一转,“赵改邪。是五弥山的散修弟子,五日后便是师门的祭节。”
老板一听,表示懂了,向赵煜道:“纸花之类的好说,用不着五日就能好。”
赵煜摇头笑笑,道:“想跟老板订一艘花船。”说着,从怀里摸出一小锭银元宝,递在老板手上。
他方才暗暗巡视,发现这铺子虽然家宅硕大,但陈设器具都已经破旧了,而且,老板手下连个伙计都没有,显然是靠纸扎生意,维持生计勉强度日。
果然,老板一见银锭子,眼睛都冒光了,引着赵煜往二进跨院去,道:“公子有何具体要求,需得说明一二。”
这事儿本来就是赵煜信口胡说,于是他继续信口开河,想着怎么把话题往纸人身上引,老板倒先直言了:“赵公子,我家店铺还有个规矩。”
赵煜看他。
老板显出些局促,终于还是继续道:“刚才那纸人,不知赵公子看见没有?公子若是同意祭祀时,将他一同烧了,这一单买卖,小店就不收钱,”说着,他挠着脑袋,很不好意思,“公子是师门祭节,按理说不该在祭物里掺杂些乱七八糟的玩意,但循例,还是同公子说一声。”
“乱七八糟的玩意”几个字听着扎耳朵。
赵煜心里鄙夷,面上惊骇道:“不妨事,但为何有这古怪的规矩,那人是谁?”
老板苦笑:“祖上传下来的规矩,而且只要客人愿意在祭扫时连同纸人一起焚烧,我们不光第一单生意不收钱,往后也只是收些纸钱,”说着,他环视这大宅子,叹息道,“否则,家宅也不至于衰败至此。”
这神奇的逻辑,赵煜闻所未闻。
显然老板也知道他还想问,没藏没揶的直言道:“那人,是我家祖上的大仇人,是这整个镇子的仇人,因为他,荻花镇三百年前突然闯入一众歹人,被官军围剿,那些人仗着身怀绝技,在镇上烧杀抢掠,与官军对峙,几个月的消耗,镇上再无粮食补给,有的镇民为了活命,只得与那些人同流合污,食人而活。”
赵煜脑子乱了,他前世的记忆里没有这地方,若是这些人当年被他牵连,又是因为什么……
八成是他死后的事情了。
他问道:“为何被官军围剿?”
老板摇头,道:“听说那些歹人是反王的余党,但这种事情,经年日久,如今也不知道是不是欲加之罪了,反正死了很多人……”他喝一口水,润嗓子,“听说后来,是位将军,向皇上请下赦令,官军撤走,将军带走了大部分歹人,但事情并没结束,镇民与歹人同流合污,许是真的罪孽深重,降了天罚,后来很多人都疯了,狂笑着杀人、自杀……想来当年的荻花镇,该如地狱无二,”说着他站起来,望着院外,“如今这些荻花开得繁茂,不知是被多少尸身滋养的……”
赵煜听完,半晌说不出话来,缓神片刻,问老板若想查这些往事,该去哪里查,老板摇摇头,表示也不知道。
赵煜起身告辞,约好四日后再来,走出两步又顿住了,问道:“刚才那户是怎么了,家里风水不妥?”
老板一拍巴掌,感叹道:“那家……别提了,”他走过来几步,压低了声音,“那是镇上最富的人家,但他家儿子八字硬,已经克死两个老婆了,今儿这个是第三任,听说昨儿夜里又咽气了,他们听了不知哪个风水先生的话,说今天哪怕是连夜,也得赶着下葬,这不才让我忙活一夜,把送路的纸扎,都赶出来了,”说到这,他“咦”了一句,“公子是修道人?不如给他家看看,要是能帮他们家化了这凶啊煞啊的,岂不是大善事?”
赵煜当然不相信什么八字硬之类的话——这铺子把他扎成纸人,陪烧了三百年,他如今还不是照样活蹦乱跳的。反倒是铺子老板的祖上,怀揣着对他的恨意留下祖训,把自己的家业烧得七七八八了。
那些为了活命,冲破道德底线的人们,是屈服在生死抉择面前的渺小生命。
伦理难容,是非难断。
心思转还回当下,在赵煜看来,仓促下葬的背后,大约是有隐情的。
既然看见了,便不能不过问。
和阿末自纸扎铺出来,日头只剩些许余晖,晕染在天边,又映在荻花四散的湿地小镇上,恬淡极了。
阿末问道:“公子要去看人家办白事?”
看是要看的,却不是光明正大的看。
于是,赵大人非常不顾身份的做了一回“梁上君子”,躲在房顶上,看着富贵人家发丧,又一路尾随,躲在棵老树后面看棺材下葬。
在这家人把那些纸花、纸房,连同那个脑门子上写了个“煜”字、领子上画着泥鳅的纸人,一起在往生者坟前焚烧的时候,赵煜一扯阿末:“快去镇上,寻两柄锹来。”
阿末隐约有股不详的预感,还是不死心的问道:“公子……想干嘛?”
赵煜也不瞒着他:“挖坟,”在他背上一拍,催道,“快去!”
待到阿末完成使命,大汗淋漓的扛着两柄锹回来的时候,就见赵煜,已经拿着块石头把坟头土刨开一半了,累得直喘,但手里的活半分没停歇。
阿末忙把工具递在赵煜手上,问道:“公子怀疑事主死因蹊跷?”
赵煜一铁锹掀飞一大捧土:“我怀疑她被活埋!”
这话说得阿末愣住了,缓神之后忙上前帮忙。
“公子为何有此疑惑?”阿末问道。
赵煜甩袖子抹汗,答道:“疑点有三,第一,死一天就下葬,也太急了;第二,棺材钉一般都是上路前才钉,可咱俩刚才到时,那棺钉早就被钉好了,简直就是为了不让人看死者遗容,若是坦荡,为何不让看;第三,你不觉得刚才丧乐一直很吵吗,像是为了掩盖什么似的……”
可惜沈澈没在,否则以他的耳音,说不定能听出些什么。
这么一说,阿末也觉得确实了,自刚才二人在人家偷偷摸摸扒房檐时起,主家便一直在奏丧乐,片刻也不停歇。
顺着赵煜的话想,他们会不会是因为担心棺材里会突然发出什么声响……
这样一想,便太可怕了。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开始涉及前世及案件真相,口味略重,请喜好清淡的小天使谨慎选择阅读。
没有令人发指的细节描写,但是……(反正我提醒了,小声嘟囔,狗头保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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