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误区

    赵煜飞身上屋顶,沈澈便也紧跟着上来了,见他怔怔的看着周重离开的方向出神,便知有事。

    “怎么了,”沈澈问道,“要追么?”

    赵煜心思没在的摇了摇头,片刻,才突然自嘲似的笑了:“查案多年,时时刻刻提点自己别入误区,到头来,还是大意。”

    沈澈不明所以,走到他身侧,道:“先下去再说。”说罢,在他腰间一带,让他伤脚借力,二人轻飘飘的落地。

    三两也从房顶跟到地上,叽咕着,等赵煜指示。

    赵煜偏头看脚边的胖鸟,觉得它好像又肥了,自从来到刑部,它就成了宠物,不知多少人想“讨好”它:“你今儿警醒着,若是再有人翻墙走瓦的,就示警,无论是不是熟人。”

    说罢,随沈澈进了屋里。

    沈澈见他还瘸,也不放手,一直把他扶到椅子上坐下,才倒一杯温水递过来,而后就坐在他对面。

    赵煜不再逗闷子,直言道:“杀害左朗的凶手,你我都没看见到底是谁。”

    沈澈一怔,意识到确实是的。

    当日他只见那狐狸面具冲出屋子,而屋里的左朗奄奄一息……

    后来,就连那狐狸面具都曾问过:“太子殿下哪只眼睛看见我杀左朗了?”

    “当日,将军墓被炸,足以说明,除了狐狸面具之外,暗中还有另一股势力,”赵煜捏着眉心,“我对江吟风……确实犯了刻板定型的错。直到刚才,看见周重穿夜行衣的背影,才发现他自身法到身形都与当日,硝烟中逃走那人极像。”

    还记得当日与沈澈回到府衙,周重并没在休息,反而是从门房里出来的,当时还以为他担心在等。

    如今再看,若说他也是才赶回府衙,便也说得通。

    这一番言论之后,二人同时陷入沉默。

    若周重杀害相府的总厨、杀害左朗,那么他背后的人……

    会不会是继大皇子之后,继续与通古斯暗通的那人。

    赵煜早就觉得自己身边有人“不安全”,荻花镇这一趟,他的行踪本没公开,但他前脚到镇上,后脚便有人前来袭击,问题定是出在身边人身上。

    原来是他么。

    若是这样想,他拉扯通古斯与北遥的殉道者,就目的论,似乎是希望挑起通古斯与炎华的战乱,好让北遥从中得利。

    那么他的上线是谁……

    赵煜有所怀疑,却半点证据都没有。

    沈澈坐在他对面,一直没说话,这时突然站起来,走到赵煜身前,接过他手中的水杯,转身稳稳当当放在桌上,下一刻,轻柔的将他拥进怀里。

    赵煜坐着,耳朵正好贴在沈澈心口,心跳声声声入耳,让赵煜觉得安宁。

    而后,太子殿下的声音,透过他的胸腔传入赵煜耳朵里:“我从来都是信你的,给我一点时间……”

    其实,刚才经过周重一番闹腾,赵煜上头的火气,早就散得差不多了,也亏得沈澈又提起来。也不知是因为幽柔的烛光下,气氛莫名缱绻,还是某人吃准了赵煜的嘴硬心软……

    温柔、又几近恳求的口吻,让赵煜彻底投降了——久别重逢,又何苦逼他呢。

    第二日一早,刑部衙门升堂。

    从周重到堂下的人犯,都看出来,今儿尚书大人心情不怎么好。堂外艳阳高照,堂上气压低得让人胸闷。

    赵煜升堂,直接下了一个结论——至使群臣发疯丧命的,是曹隐寿宴上,炙手可热的那道菜肴。诸位大人病从口入。万幸的是,菜肴送入宫里,皇上没吃。

    话毕,他把重点转回邹主厨被害案上,一番阐述,案情的因果竟如亲眼所见一般。

    这件案子里,那“被迷晕”的小厮就是贼喊捉贼的罪魁祸首,而他,在整件事件中,也并非如自己所言的那般无辜受挟持。众臣出事,朝堂必将彻查,他与邹总厨不可言说的恶事即将面临东窗事发的危机,二人都焦急不已。

    而他的如意算盘,则是把屎盆子都扣在邹总厨脑袋上:是以才制造出自己与莫霜一同被困于菜窖的假象,好让神志不甚清晰的莫霜,为他做出一直不在凶案现场的证明;中途,他趁着莫霜药效发作,昏昏沉沉的空档,跑到邹总厨休息的地方,将早就已经被他迷晕的邹师傅杀害。

    可完全没想到,计划刚开始,刑部衙门突然来了人,打乱了他的计划。

    赵煜说着,淡淡的看了一眼周重,又继续道:“你更没想到,邹师傅会自裁。”

    此时,赵煜当然不能挑明,邹总厨并非自杀,而是死于周重之手,那所谓里外都上锁的房间,不过是周重制造的假象。他是第一个闯入案发现场的人,所谓密闭上锁的房间,本就是个伪命题。

    小厮被赵煜道破心思,跪在堂下,脸上不动声色,眼神里却已经显出了慌乱。

    “手铳哪儿来的?”赵煜问道,“你毕竟没有杀邹师傅,好好交代,你不受罪,本官也省事。”

    说罢,向一旁衙役使了个眼色。

    衙役会意,布包扔在小厮面前,包裹落地,瞬间散开了。

    里面手铳,面具,还有一些用来粘贴痦子、胎记的易容工具,都是从他的居所搜掠出来的。

    都不用兰茵这个人证上场,那小厮就绷不住了:“是邹师傅给的,”他说完这话,就开始疯狂的向赵煜叩头,“大人,我都说,邹师傅从好多年以前,就要我陆续帮他拐骗没有亲眷的女子了……”

    “他拐骗女子做什么?”

    那小厮面色惨淡:“最初……小人以为他把她们卖了,后来……才知道……他把她们做成菜了,那菜肴被曹相推崇不已……当初,我撞破了他的勾当,他跟我说,这是宫里的一位医师,要他秘密进行的实验,如果成功了,能让人修化成仙,到时候呈给陛下,我们就都是功臣……他说自己忙不过来,要拉我入伙,为了让我相信,不仅给了我很多钱,还有一柄带官印的手铳,有一次我躲在远处,看见他与宫里的一位贵人私下见面……”说到这,那小厮抹掉鼻涕,继续道,“直到前些日子出了问题,他知道事情闹大了,没有人会保他,赵大人你……也迟早会查到他头上,他想杀我顶罪,我才……我才想先下手为强的。”

    此话一出,堂上所有的人脸色都变了。

    “宫里的医师是谁?你见过的贵人又是谁,相貌能描述出来绘型吗?”只有赵煜声色如常。

    那小厮摇头:“医师这茬儿,小人从头到尾都只是听说,是否真的有这么一个人,小人也不知道,至于那位贵人……一直蒙着脸,但小人听过他的声音,像是……一位公公。”

    听到这,赵煜知道,案件浮于表层的部分,可以结案了,但冰山下面的千年陈冰,今时起,才逐渐浮出水面。

    他正待吩咐下去查证细节,那一直在一旁的小丫头莫霜开口了:“大人,奴婢还有一事……求大人救救我妹妹……”

    赵煜又一次似有似无的看向周重,这一回,眼神正和他对上,赵煜眸子里没有情绪,看着周重,却向那小丫头莫霜道:“你随我后堂细说,这里交给周大人善后。”

    后堂内衙,赵煜的书房里,只有赵煜和莫霜二人,莫霜便如竹筒倒豆子。

    赵煜这才又知晓了事情的诸多细节,初见莫霜,她打破炖盅,翻了菜肴,并非是不小心,而是邹师傅交代他做的。

    而若非是邹师傅一直把她的妹妹扣押着,莫霜是万万不敢在自家老爷的寿宴上,做这种可能掉脑袋的活计。

    赵煜不禁拧了眉头——

    邹总厨知道炖菜里是什么,这不稀奇,但他尽力阻止沈澈和自己吃,便有意思了。

    邹总厨背后那人,定然知道这顿饭吃过之后,可能会发生什么……

    那么他在保护谁呢,是沈澈?还是自己?

    “还有一件事情,很奇怪。”莫霜的话,又打乱了赵煜的思绪。

    赵煜示意她说。

    “邹总厨是在相府掌厨多年的老师傅,上菜的事情,他从来不亲力亲为,但寿宴当日,这道炖菜自走菜起,便由他一手操持,是他亲自把每一份菜,递到传菜的婢子手上的。”

    赵煜沉默了片刻,突然叫道:“衡辛!”

    衡辛推门而入。

    赵煜吩咐道:“叫周大人,带着已经因为疫病殁去的朝臣名册,来书房见我。”

    待到衡辛应声出去办差,赵煜才向莫霜正色道:“趁现在的当口,把与你妹妹相关的线索告诉我。若想救她,一会儿你要机警些。”

    莫霜讲述完好久,周重才书房前扣门,进门便递上一份名单,也不多说什么,垂手站在一旁,看赵煜看名册。

    赵煜不管他,翻开细看。

    他从前不曾发现,而今再看,那些发疯身故的,倒并非是高官要员,而是长居要位多年的官员,以年长者居多。

    他看完,心里有数,啪的一声,把名册合上,向周重道:“周大人,莫霜的妹妹是因为看见邹总厨与一名神秘人接头,才被总厨关押囚居,是重要的人证,咱们须得尽快找到她,”说着,他叹了口气,“但本官刚回都城,事务繁杂,这事儿还得周大人多费心思。”

    周重点头,道:“不知大人有何线索或指引?”

    接下来,赵煜便天花乱坠的一通叙述,莫霜在一旁听着,一边不明所以,一边暗自钦佩,这会儿赵煜给出的线索,全都是基于自己方才阐述的事实情况之上的,但经他的嘴一说,就变得似是而非、南辕北辙起来。

    他不明白赵煜是何用意,却知道他会尽力救自己的妹妹的。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有几句重口案情,已经尽量轻描淡写了。

    第92章 筹谋

    赵煜对周重的胡言乱语,就真的是胡说,看似给了他线索,其实一点有用的都没有。

    不过是为了稳住他,看似还把要紧的事情交给他。

    自从沈澈知道赵煜身边有人不靠谱,就把阿末安置在他身边,供他差遣。

    阿末和三两,一人一鹰,配合得宜,不到一日,就把莫霜的妹妹偷偷解救出来。

    那小丫头被关在邹总厨的另一处宅子里,阿末发现她的时候,她已经饿得昏了。

    把她救醒之后,更糟的状况发生了。她的精神似乎已经失常,不仅不认识姐姐莫霜,而且见到有人靠近就满眼惊恐,嘴里只会念叨:“我不吃……我不吃……”

    这句话背后的恐怖深意,赵煜不想再摆到桌面上来说,只得给莫霜姐妹偷偷安排了住处,又找来医师,给小姑娘调理身体。

    一下午,赵煜都把自己关在书房拟折子。案件浮于表面的部分,已经可以结案了,须得奏报才是,可他思来想去都没想好是否改把荻花镇的始末因果合盘托出。直到上灯时分,门外阿末的声音突然响起来了:“大人,有情况。”

    “进来说。”

    就见阿末一袭黑衣,灵巧的黑猫一般揉身进了屋子,继续道:“周大人今日晚膳时接到一封飞鸽传信,对方约他今夜子时花好月圆楼相见,”说着,他从怀里摸出来烧得只剩下半片的纸张,“这是小的在香鼎里,抢回来的。”

    赵煜见那几乎烧得不剩什么的纸张上,字迹潦草,该是慌忙之间写下的。

    周重虽然暗做坏事,手上也人命无数,但他在意家室,从不流连烟花之所。此去花好月圆楼,原因不言而喻。

    看看时间,赵煜决定现在就出发。

    经大皇子一案,花好月圆楼里大部分人认得赵煜,是以他戴着垂纱斗笠,披着锦绒披风,从青楼侧面的小门进去。

    妓馆侧门迎客,并不奇怪,原因归根结底只一条——总会有人偷偷摸摸,没办法坦荡。

    迎客小厮见进门的这位从头到脚,捂得半寸皮肤也不见,以为他是跑来偷人的。讪笑着迎上来,小声道:“公子和哪位姑娘相熟,小的给您安排。”

    赵煜微欠身子,低声道:“请范妈妈前来吧,在下就在这边等。”

    说着,自顾自进了门房。

    那小厮一愣——什么意思?公子口重啊。

    这事儿要是放在平日里,他就得软硬兼施、想尽办法把这位从门房里先“请”出出,但今儿,也不知为何,一开口就在气势上比对方低了一头。

    于是小厮心底盘算,这小子谦和有礼,谈吐也不粗俗,不知跟妈妈什么关系,万一他真有什么背景,现在惹他不高兴,有可能两边不讨好,便陪笑道:“得嘞,您稍待。”

    老鸨片刻就来了,见约她相见那主儿,从头到脚捂得跟粽子似的,端坐在椅子上,身后跟着的少年人倒是清秀异常,瞬间明了:“赵大人,老妇给您请安,您的来意老妇知晓,但老妇在这儿熟人太多,就不亲自领路了,”说着,她向那门房小厮吩咐,“走小路,带赵大人去梅隐阁。”

    这回换赵煜吃惊了。

    他由那门房小厮带着,过长廊,穿后厨,又经过浣洗衣裳的小院,一路上人确实没遇到几个,就到了梅隐阁的后门。

    在楼子里,但凡是能称“阁”的,便是上好的房间,有前门后门。这是妓馆的规矩——方便正室闹上来的时候脚底抹油。

    屋里灯火幽微,碳火已经烧暖了,赵煜和阿末进屋,门房小厮就退出去把门关上了。

    不等赵煜莫名,里间一人道:“阿煜,你来了,快过来。”

    听声音就知道是谁了。

    “你怎么在这?”赵煜掀门帘进里间,见沈澈坐在桌前喝茶,没遮眼睛,灰蓝色的瞳仁,映着灯烛阑珊,笑眯眯的看他。

    “他。”太子殿下指了指赵煜身后。

    赵煜回头,阿末露出个嬉皮笑脸的表情,然后也退下了。

    时间还早,赵煜把公事大略向沈澈交代了,起初觉得他还在听,可说到后来,总是感觉他人在,心思却不在。

    心事重重的。

    “你怎么了?”赵煜收敛了对公的架势,手搭在沈澈手腕上。

    这要是放平时,沈澈即刻就得心花怒放,瞬间冲赵煜孔雀开屏似的招惹一番,今儿一反常态,任由赵煜握了手腕,半晌才道:“前些日子朝臣折损了大半,父皇身体也差了许多,又要顾念着邦交,有些分身乏术。”

    他说的是事实,但赵煜总觉得他还是没说重点,但也没在逼他。

    从前,他因为前世的心结,一心不愿入仕;如今,事情却推着他,越发走向漩涡深处。

    渐而,他义无反顾起来,因为沈澈,就正处在旋涡中心。

    他愿意陪着他,一起翻滚在浪涛里,若是能够冲破暗流,便能换来风平浪静,若是不行,那就和他一同沉寂到水底去。

    想到这,赵煜觉得须得暗地里做些盘算筹谋了。

    与喜欢的人在一起,即便各怀心思,安静的喝茶,也不觉时间飞逝。

    直到门外偶尔听到的喝酒嬉笑声也消停下来,门才又被轻敲两下,阿末进门,轻声道:“殿下,人来了。”

    赵煜以为,周重约了人在哪间楼阁里,想要听墙根,须得去爬房扒窗缝。万没想到,阿末继续道:“他在后花园的长廊下。”

    也不知是妻管严太甚,还是他太警觉,长廊里与人相约,虽然没有屋里隐蔽,但周围空旷,反而无处藏身,想听到他与对方的对谈,就极为不易了。

    没几日便过年了,现下正是最冷的时候,周重站在廊下,披风裹得严实极了。

    赵煜和沈澈不敢离近,环视一圈,见不远处,有个小缓坡,种满了梅花,是个藏身的好地方。二人刚在坡上梅林里站定,便见廊下又有人来了。

    那人整张脸埋在风帽的阴影里,别说相貌了,老少都分不清。但看他走路的步子沉冗,应该功夫不济。

    这二人就站在廊下攀谈,听不见说什么,手上更没有书信事物的交换。

    即便这时候冲出去抓人,也是徒劳。

    只得待二人分别之后,再分别去跟。

    那二人交谈时间极短,没说几句话,便各奔东西,赵煜起身就要去跟后来的那人,被沈澈拉住:“你先回去吧,这人我来跟,”像是怕赵煜会反驳,沈澈又道,“你脚不方便,明日,我定给你一个交代。”

    赵煜张了张嘴,想要反驳,最后还是忍住了没说话,他心里对事件的因果,隐约已有猜测,若他的猜测属实,真相便是在熬历沈澈的心。

    终归还是对他心存不忍,赵煜点头答应了,沈澈的表情有一瞬间明媚起来,可也只是一带而过,下一刻,便如乌云遮了星月。

    他在赵煜肩头拍了拍,道:“让阿末送你回去。”说罢,三晃两晃,隐没在月色阴影里了。

    赵煜本不想回去,但阿末就跟个尾巴一样,让他觉得束手束脚。

    进内衙,路过书阁,见内里还有幽微的灯火透出来。

    赵煜心下生疑,轻悄悄的进门,见翟瑞面前堆了大量的卷宗,也不知在整理什么。

    赵煜轻咳一声:“翟大哥怎的还不休息?”

    翟瑞全神贯注,吓了一跳,见是赵煜,行礼答道:“工部魏若超大人新官上任,补送了当年六翼铳研发案件的资料,下官……想做一番整理,”说着,他皱了眉头,“觉得似乎有些问题,还是待到规整清晰,再报予大人吧。”

    赵煜点头道:“这事不要再与旁人说,若是有人问,便说是我让你整理年录纪事。”

    翟瑞一愣,一听便知道这事情可能比自己预想得还要严重,他没多问,只是郑重的点点头。

    赵煜与他寒暄几句,转身要离开,又想起来什么,道:“还有一事,请翟大哥帮忙查查,事关通古斯的风俗人情……”

    事情安排下去,赵大人退出书阁,好像终于想起空青苦口婆心的劝慰,意识到身体是本钱,打了个呼哨把三两叫来,让它夜里警醒着,便也就休息了。

    自从他喝过空青给开的药,睡眠质量直线上升,沾枕头就着。按赵煜自己的话讲,就跟喝了迷药似的。

    于是,赵大人这一觉,一直睡到衡辛来叫他起床。

    赵煜觉被人扰了,脾气就不好,这是自小的毛病。他迷迷糊糊听衡辛叫他,嘟囔一句:“今日不是休沐吗,别吵我。”就翻个身,又要回笼。

    被衡辛一句:“皇上的口谕来了。”惊得瞬间盹儿没了。

    “寿明公公在前堂等您呢。”

    赵煜麻利儿的更衣,前去听旨。

    寿明虽然是御前的老人,却向来都是和善的模样,一点也不因为身份颐指气使。

    他见赵煜这急急火火的慌忙模样,就知道他才起床,笑呵呵的道:“年轻真好,咱家年轻的时候,也总是睡不够。”

    说着,传了皇上两道口谕:

    第一道,是专门给赵煜的,三日之内,众臣发疯的案件,查到哪里,就结在哪里,新年之前,须得给朝堂众臣,一个交代;

    第二道,大年祭祀典仪,交给太子代执,内忧外乱未平,各部自行吃个团年饭就是了,宮宴,直接免了,省下来的银钱,补贴军务。

    正事了了,寿明不多待,声称还有要务就离开了。

    赵煜的盹儿已经彻底醒了,正巧,阿末回来了,递上一本册子,低声道:“大人,这是您昨夜吩咐的,宫门近半个月的出入记录。”

    赵煜接了,一边往书房走,一边翻——他其实,只需要昨夜的记录,放宽了时间段,只不过是想模糊概念。

    于是,赵煜直接翻开记录的最后一页,就见上面记录着:寿明,子出丑归,御命办差。

    即便心有猜测,赵煜看到这几个字的时候,还是忍不住深吸一口气。

    与周重接头那人,果然是寿明,那么他的所作所为又有多少是皇上授意的。

    事情当真如赵煜所想,向着一个最诡异的方向发展开去。

    难怪沈澈看过涧澈的册子后便渐而闷闷不乐,可册子里最关键的内容又不肯透露给他知道。

    第93章 合作

    皇上下令结案,赵煜就只得结案。

    案件对诸臣公布了一半真相。

    右丞相府总厨,钻研厨艺,走火入魔,多年来,伙同相府一名小厮,以各样的名头拐骗亲缘淡薄的女子。

    把她们作为“食材”囚于私宅内,致使十余人丧命。

    终于,因为同类相食,产生病疫,恰逢右相寿宴,酿成多位朝臣得病丧命的恶果。

    此后,总厨邹师傅害怕事情败露,想要杀害小厮顶罪,被其知晓后,自杀而亡。

    空青查验曹隐尸身的文书配合赵煜的折子,一并递到御前,成了非常好的佐证——“脑内病变”四字,历历于心。

    至此,邹总厨虽死,依旧被判诛灭六族,相府小厮被发配漠北。

    周重是杀害邹总厨的真凶这事儿,赵煜半句没提。那些陈年的纠葛过往,他更不会提。

    一晃几日过,眼看就要过年了,却特别没有年味。

    大年一早,赵煜参加完太子殿下主持的祭祀,官员们团拜已毕,他回了内衙,决定索性过一个最颓废的新年——睡回笼觉。

    期间,也有新补任的官员前来串门拜年,赵煜则凭一句身体不适,让衡辛把人都挡回去了。

    终于,一觉睡到天色擦黑。

    沈澈在东宫摆宴,宴请他执掌的刑部、工部、礼部和太常寺诸位官员。

    这样的大型集会,即便是太子殿下做主家,赵煜依旧不想去。

    但他得去。

    和预想的一样,宴会除了无聊还是无聊。

    倒是沈澈,与平时不大一样,从面目上就看得出疲态来。

    赵煜无聊得自斟自饮,坐在他对桌的,是他那发小,还被沈澈吃过醋的魏若超。

    魏若超补认了工部尚书,无奈的向他扯了个笑,赵煜旋即举起酒杯来,和他遥遥一敬,笑得颇有些幸灾乐祸的意味——前几日自诩逍遥,今儿你可就一入官门深似海了。

    这魏若超多年前是考了功名的,一直没入仕,这般直接被任命为工部尚书,自古以来都没听说过。

    他父亲中书令魏可言大人虽然也是自外阜调任上任没几年的,但在朝里得人心,不言而喻;而自另一面去看,炎华的官员储备,已经在前些日子的疫病灾难里消耗殆尽。

    主位上,沈澈端杯敬酒,祭酒词信手拈来。饮尽杯中酒,他笑道:“今日,还有一位贵客,也来同诸位大臣同贺新年。”

    说罢,他朗声道:“请上来。”

    随之便自后堂传来一阵脚步声,环佩轻响,入耳清脆的铃铛声,越发近了。

    就见几名侍女,伴着一位异族姑娘,到了殿上。

    那姑娘面纱遮住半张脸,隐约看出面容娇秀,高挺的鼻梁下,点绛红唇,越是朦胧,越是显出神秘的美。寒冬腊月里,她披着裘氅,随着她迈步前行,恍惚看见,她毛氅里面只穿了一身半透的纱裙,赤脚踩着一双绣鞋,脚腕上一串金铃。

    方才铃铛清响,便是来自于此了。

    这番异域风情,撩人心弦,不少臣子看得眼都直了。

    “这位是通古斯的西尼丽戈公主,暂居我炎华,公主殿下远离故土,自然要来与我炎华的官员同享年宴。”沈澈道。

    原来这位便是通古斯族长的女儿。她本来是要与沈澈和亲的,可到了涤川之后,却又怎么都不愿意了,今日推说水土不服,明日推说头痛胸闷。

    不知真假。

    只不过恰逢炎华朝堂乱套,皇上在政务上分身乏术,便暂时把这事儿搁下了。

    后来,赵煜隐约听到传言,说是公主在回都城的途中遇袭,肃王殿下英雄救美,公主其实是对肃王动了心意的。

    虽然但是,赵煜眼看美人如斯,心里还是有点泛酸。

    年宴上的人乌央乌央的,沈澈是主家,不能一直栖在赵煜身边,赵煜骨子里也不爱热闹,没人来找他,他也懒得去转桌,就自顾自的吃饭喝酒。

    只有时不时瞄向周重时,心里的算计,又被荡涤起莲漪——这条线,要好好利用才是。

    终于,赵煜人在,心思时在时不在的熬到宴会结束,诸臣纷纷告辞。

    沈澈借着与赵煜擦身而过,轻声道:“你先别走。”言罢,也不知是指尖还是袖边,似有似无的扫过赵煜手背,人跟声音一样,轻飘飘的掠过赵煜身边,门口送客去了。

    赵煜顿时弯了嘴角,不远不近的跟着沈澈,到宫门口,看车水马龙。

    人刚消停,一骑快马瞬间而至,赵煜以为是哪位大人落下东西了,待到马至近前,才看见来人是内务总管福公公。

    这老公公年纪不小了,没想到骑术精湛,翩腿下马,几步到沈澈面前行礼:“太子殿下年安。”

    沈澈听出是他,忙让他起身,问道:“是父皇宫里有什么交代吗?”

    赵煜能从沈澈的声音里听出慌乱和担心来,虽然转瞬即逝。

    自从白妃死后,皇上的身体就大不如前了,如今诸事繁乱,太子殿下担心父亲身体自然是有道理。

    都说天家亲缘淡薄,许多皇子,为了高高在上的九五之尊,巴不得亲爹早点死,更甚还会忤逆弑父,可沈澈偏偏是个例外。

    赵煜知道,他骨子里并不在意这太子之位。

    福公公也看出太子殿下的一片孝心,就笑了,道:“殿下莫慌,无事的,是皇上起兴致,写了字,让老奴送来给殿下,当是年礼。”

    说着,他自马鞍侧面,摘下个锦盒,递在沈澈手上。

    想了想,照顾殿下眼盲,又补充道:“是个龙凤呈祥的‘祥’字。”

    沈澈笑着接过,转交给阿焕,吩咐道:“挂在正堂里。”

    阿焕应承着,刚要去办差,一旁西尼丽戈不知从哪里钻出来了,直奔福公公去了,脸上满是笑意。

    通古斯的礼教豪放,她不讲究许多,拉着福公公的手,亲切道:“婉伯伯!你是婉君安伯伯吗!你还认得我吗?”

    说着,她便把面纱摘下来,一双乌亮的眼睛,满含着期待,看向福公公。

    福公公被这异族美女突如其来又豪放的操作吓坏了,连忙抽手,下一刻反应过来,这位是通古斯族长之女,不能失了礼数。

    于是赔笑道:“公主认错人了,老奴并不姓婉。”

    西尼丽戈见他目光里满是疏离,歪着头看他,用略带些口音的官话嘟囔道:“可我……不会认错的呀……”

    她正犹疑,变故便又来了。

    一旁婉柔,突然冲上来,定定的看着西尼丽戈,急切道:“公主……公主方才说,他是谁?”

    西尼丽戈不明所以,但看对方也是个姑娘,眉清目秀的惹人怜,虽然不明白她为什么这样问,还是道:“婉君安,婉伯伯呀。”

    婉柔几乎瞬间就激动得发狂了,紧紧握住西尼丽戈的手,激动道:“公主何时见过婉君安,在哪里见的!”

    西尼丽戈被婉柔气势吓到,不暇多想,顺口就答道:“两年以前,在我族的营帐里,婉伯伯来访过,”说着,她又转向福公公,皱眉道,“你真的不是婉伯伯?天下会有相貌如此相近之人吗?”

    福公公皱眉,看向沈澈,见太子殿下也不明所以,看来是没办法帮他解围,便只能向西尼丽戈道:“公主确实认错人了,老奴是内侍庭的人,怎么会去通古斯呢?”说罢,他向沈澈道,“老奴还要回宫复命,告退了。”

    说罢,上马疾驰而去。

    这边,婉柔依旧拉着西尼丽戈问东问西,情切之意溢于言表,向来豪爽的异族公主都有些招架不住了。

    赵煜在一旁看着,见婉柔确实问不出什么,且她这样心绪激动,反倒容易惹出别的乱子,上前拦在她和西尼丽戈中间,言辞略有些严厉的道:“婉柔失礼了。”

    说罢,向沈澈和西尼丽戈行了礼,拉起婉柔,就回了东宫院内。

    他一路走得很急,婉柔没做挣扎,任由他拉着,渐而,还回握住赵煜的手掌。

    只是,她整只手都在抖,仿佛赵煜的手,是她心底的那根救命稻草,拉住了,才能让她稳定心神,免于溺毙在澎湃的心绪里。

    一路往里,赵煜拉她来到中庭的天井,才停了脚步。婉柔此时心绪已经稍稍平和下来,惊骇于赵煜对这地方地势这般熟悉。

    赵煜放开她,道:“我知道,有人假冒你先父的名字,但你这样,除了于事无补,还容易打草惊蛇。”

    月光自天井的空口投射下来,映得赵煜眼睛亮晶晶的,隐约露出一丝慈悲。

    半晌,婉柔才道:“是,是属下做事欠妥当了。”

    赵煜安慰婉柔几句,才问道:“我知道你一直在偷偷查探当年的事情,你父亲的遗物,可否给我过目?”

    婉柔自然乐不得,若是赵煜肯上心帮她,事情查清真相,便指日可待。

    闹了这一出事情,赵煜便不再等沈澈了,简单与他交代一二,告辞回刑部去。

    书房里,赵煜挑灯翻看婉君安的遗物,不觉夜色又晚了,忽听有人扣门,他以为是沈澈,又来当监工,看他好好吃药睡觉的。

    道一声:“进来吧,今儿怎的知道敲门了?”

    却见房门推开,来人一袭白色衣裳,似笑非笑的道:“赵大人以为属下是谁,太子殿下吗?”

    正是江吟风来了。

    江吟风这人,从来都恣意,并没把官员放在眼里,他见赵煜微微一愣,只是心知自己猜对,笑得更开了。

    不吝的转身带上门,往屋里走,走到赵煜书案前,压低了声音道:“你想钓周重背后的大鱼,咱们合作,如何?”

    作者有话要说:

    有一小段前一件高能案件的总结~既然说过了会提醒,就再提醒一句吧。

    还有两卷(不是两章),应该就是要完结撒花了~感谢你一直陪伴到这里。

    PS,今天咳嗽头疼,希望我不是中招了,哈哈哈哈,虽然缘分总会来的,但还是,晚点来吧。

    第94章 螳螂

    大年初二,赵煜起晚了。

    衡辛去屋里敲了三次门,眼看要推门而入,才隐约听见屋里有窸窸窣窣的响声,进门就发现,自家大人特别没精神,半倚在床上醒神。

    衡辛连忙上前,伸手贴赵煜额头,道:“大人不舒服?”

    额头微温,倒没有发热。

    赵煜捏着眉心,道:“许是昨儿喝酒冲了风,头疼,”他嗓子还嘶哑着,“什么时辰了?”

    衡辛道:“都晌午了,周大人他们一直在花厅等您呢。”

    这是拜年来了。

    赵煜起身,感觉脑袋里好像能养鱼了一样,隧又皱紧眉头。

    衡辛便道:“都是自己人,要不小的让他们回吧,您好好休息。”

    赵煜摆手:“还是见一面吧,新年第一面就称病,不像话。”说着,自顾自更衣。

    得吧,难得自家大人顾全礼数。衡辛麻利儿的伺候着。

    内衙花厅,茶水零食,都备得齐全。

    刑部诸多官员等自家大人,倒也没拘着,难得不讲尊卑,一起有说有笑的。

    可今年年景实在算不得好,边关闹了乱子,朝堂上又吃出来疯病来,让这一片和气里,带出些诡异莫名的违和。

    赵煜陪众人坐一会儿,嘻嘻哈哈的说了几句玩笑话,头实在是又沉又疼,便直言相告,让婉柔和周重把一众官员兄弟好生送走。

    二人依言照办,回来复命告辞时,本以为赵煜八成又回去休息了,却见三两正在院子里溜达,赵煜手上拿着个小纸卷。

    他神色颇为凝重,见二人来了,把纸卷随手往掌心一团,隐入袍袖内。

    周重抱拳道:“大人,兄弟们都回了,”说着,他面色略有迟疑,舔了舔嘴唇,还是问道,“您身体不适,但看大人的神色……是否遇到什么棘手的事情,若需要下官略尽绵力,尽可吩咐。”

    赵煜目光先是一滞,随即眼波才灵动起来,面带菜色的扯出一抹笑意,道:“与去年春季的案子有关,或许牵涉巨大……”他欲言又止,最后还是道,“还是……罢了,如果有需要,本官自然不会跟周大人客气。”

    然后,他把纸卷塞进怀里,道:“少陪。”转身,往书房方向去了。

    他越是要说不说的,周重便越是挠心,心下的犹疑又躁动起来。相府的案子结得不踏实,赵煜对自己也……也总觉得怪怪的,但具体哪里怪,他又说不上。

    婉柔看看赵煜,又看看周重,春季的案子,八成就是指大皇子私贩火器,想到这一点,她心绪又动了——父亲的死,始终不明不白。

    于是,她看向周重,道:“大人说春季的案子……是与六翼铳有关的那件吗?”

    周重这才看着婉柔:“啊……令尊……”他恍然,惋惜之色浓重,“你一心想查的事情,说不定此时有个机会。”

    这一年,炎华的冬季,下了两场雪,可除夕一过,天气倒好像迫不及待,瞬间就暖起来了。

    赵煜没吃午饭,先回屋睡了一觉,醒时,日头已经打斜。他最喜欢夕辉的暖融融,只有经历过正当午的白炽暴烈,才能迎来温柔世间万物的颜色。

    夕阳无限好,黄昏又如何?

    黄昏过后,还有皎月当空、满天星斗。人最难做到的,就是享受当下的美好。

    想到这,赵煜叹了口气,笑叹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他推门出屋,站在院子里,深吸一口傍晚的空气,微凉沁入肺里,人一下子就精神了,许是因为鼻腔骤然被大量的空气冲到,赵煜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大人!”

    这人声音里带着些许责备之意。

    赵煜回身,见是婉柔。

    这姑娘自从进了刑部,还真就当自己是个汉子了,衣裳穿得要多爷们儿有多爷们儿,颜色也除了黑便是灰,有时候,赵煜都自觉比她穿得鲜亮。

    今儿倒是难得,她着了女装,虽然衣裳依旧是灰色和蓝色为主,但那抹蓝色非常明艳,比宝石蓝更加夺目,纤腰用绛红的缎带一束。

    一头乌发,也比平时梳拢得精心,簪了一支乌木簪,独在簪头,嵌着一颗红玛瑙,点睛一笔,看着就精致。

    姑娘本来不算高挑,这般捯饬一番,就显得颀长飒爽,英气逼人了。

    她急火火的冲到赵煜身边,把手上的食盒往身后石桌上一放,嗔道:“大人不是不舒服吗,怎的刚睡醒就跑到院子里来吹风!”说着,便推着赵煜回屋去。

    赵煜看着她就笑,道:“怎的,找我有事?”

    她知道自己刚醒,显然不是来了一回了。

    婉柔拎起食盒跟在后面,道:“午饭之后,听说今儿后厨只有两位师傅上工,忙活不过来,做了点清粥小菜,你昨儿喝多了酒,今日不该吃得太油。”

    说着,她打开食盒盖子,里面一盅功夫粥,四样小菜。

    粥很稠,看得出熬上了火候,每一粒米都是晶亮的,被米浆包裹着,却依然看得出分明的颗粒。瑶柱被撕成极细的丝,炸得金黄,堆成一小撮,顶在粥米上,像一小撮极细的金丝晶莹灿然。

    再看四样小菜,虽然都是素食,但红绿青黄,四菜四色,与底色米白的功夫粥搭在一起,好看,又勾食欲。

    赵煜赞道:“看不出你有这样的手艺,”说着,他盛粥,送入口中,米粒柔糯又不松散,一股粮食自带的香,瞬间充斥口中,“好吃,但只说好吃,又觉得辜负了。”

    婉柔喜笑颜开。

    她平日的笑都是淡淡的,总让人觉得脸上在笑,心里依旧是苦的,这会儿,能看出是真的高兴了,她道:“大人觉得好吃就不辜负。”

    赵煜吃得不紧不慢,婉柔也不打扰,静静的在一旁坐着。

    可赵煜吃了几口,又把筷子放下了,一双微吊的眼睛里满是精明,含笑着看婉柔:“你不会,只是为了给我做点吃的吧?”

    婉柔神色微变,想到赵煜问得这么直接。她心道,若是能顿顿只为你做吃的,我也是乐意的。

    但一想到赵煜和太子殿下之间……

    她便把这点深埋心底的缱绻收拾干净,变回那个只要能在赵煜身边,就觉得安心的姑娘,红了脸,嗫嚅道:“大人……属下……知道现在朝里乱,但是先父的事情,一直困在心头,如今出的乱子,是不是跟他当年身故的因果有关,您能告诉我吗?”

    赵煜见她那模样,突然心底隐约泛起一丝不忍,莫名其妙的就向她道:“我让翟瑞……”只说了四个字,话茬卡住。

    下一瞬间,赵煜觉得自己不对劲。

    断案十年,他断然不会因为一丝不忍,就轻易把案子的关键进展说出来。

    有了这般疑虑,赵煜提气直冲风池穴,随之而来,头脑并没有因为真气的冲撞而清晰,反倒一阵眩晕,好像万事万物都在这一瞬间倏然远离,只有婉柔的脸非常清晰,满脸关切的看他。

    婉柔显然也看出赵煜不对劲,上前两步,想扶他,又觉得唐突,手悬在他背后停住了,急道:“大人……你这是怎么了!”

    赵煜起身,站起来,瞬间天旋地转,猛地甩了甩头,踉跄两步,人一下撞在桌边:“你……”

    他说话时,声音在打颤,气息不稳,一句话提了好几次气息,都没说出来。

    接着,赵煜突然冲到净手的铜盆旁边,一抠喉咙,刚吃进去的东西,全都吐了出来。

    婉柔吓坏了,想扶他去椅子上坐下。

    可赵煜只是手肘一挣,脱开婉柔的搀扶,跌跌撞撞,走到茶台前,一壶茶水几口就被他喝了个干净,而后,他重新回到铜盆前,又把水都催吐出来。

    婉柔不是傻子,看也知道,赵煜在做什么。

    赵煜折腾完了,接过婉柔递来的手巾沾沾嘴角,把宽巾扔在铜盆上,盖住污物,才脚步虚浮的退回桌边缓气。

    他依旧神情恍惚,手指紧扣着桌布,骨节因用力已经发白。婉柔无论怎么叫他,跟他说什么,他都没听见一样,全身止不住的颤抖,只有双脚像钉在地上一样。

    赵煜的皮肤本来很白,可这会儿,他脸都涨红了,额头和脖子上的血管迸起来,眼看下一刻就要冲破皮肤似的。

    骇人极了。

    婉柔再也顾不得其他,道一声:“我去叫大夫!”便夺门而出。

    姑娘转身的瞬间,赵煜抬了眸子看她,已经充了血的眼仁中,隐约显出些不解的疑惑。

    也就在婉柔推开门的瞬间,“砰”一声手铳的爆破声响,就见一道火光自树影暗处点亮,直奔赵煜心口。

    弹丸擦破空气,电光石火,赵煜倏然起身,正向侧躲开,突然也没看清是个什么东西,自斜向里弹射过来。

    与弹丸在门前相撞。

    又“砰”的第二声响,弹丸爆炸,顿时腾起漫散的硝烟。

    得人相救,赵大人须臾间作了反映,只是双腿一软,又坐倒在椅子上。

    透过烟幕,他挑眸观瞧,先是看见一道身影,如谪仙凌波,直冲树影深处,紧接着,三两长啸一声,和阿末也直冲对方藏身之处。

    几乎同时,婉柔大叫:“快来人,有刺客!”

    经她这样一声喊,内衙瞬间多了人。

    衡辛、翟瑞、老六一众,就连江吟风也来了。

    江吟风依旧白衣翩翩,站在院子中,踟蹰一瞬间,还是冲进赵煜寝室。

    见赵煜头上满是汗水,扶起他往床边走,手似有似无的搭在他腕脉上,顿觉入手惊悸慌乱。

    江吟风转身向衡辛吩咐道:“快去请高师傅来!”说着,低声问赵煜道,“刚才大人说让翟先生做什么?”

    “让翟瑞……让他……”赵煜心智像是不大清晰,还勉力支撑着,嘴里反复念叨这两句话,就是不往下继续说了。

    江吟风只得将他扶到床榻上躺好,手刚要触及他额头,探一探温度,便听身后一阵脚步声。

    接着,就见太子沈澈斜向里揉身上前,直接用身子把赵煜和江吟风隔开,冷声道:“不劳江兄大驾,”说着,他柔声向赵煜道,“阿煜你哪里难受,空青马上就来了,”他俯身,把赵煜抱起来,挪了个让他更舒服的位置,就借着这当口,在他耳边声音极低的道,“那人我捉住了,你放心。”

    赵煜还悬着的心一下就沉静下来了,一把抓住他手腕,几乎是咬着牙想对沈澈说什么,终于还是摇了摇头,没说话。

    第95章 捕蝉

    片刻的功夫,空青、高师傅,都来了。

    除了医师,沈澈只留下衡辛和阿焕在屋里照应,其余人,一概算作闲杂人等给请出去了。

    空青给赵煜把过脉,颇有些赞许,道:“你还挺厉害的,山莨菪花毒都能第一时间察觉自救,凭毅力抗衡余毒,不错不错,”说着,他用银针给赵煜封了几处穴道,又拿出个乌黑的药丸,让他吃下,“歇会儿吧,”他转身要走,突然漫不经心的问,“你喜欢沈澈吗?”

    赵煜张了张嘴,随即反应过来,这老不死的可太招欠了,撑起气力翻了他一个大大的白眼。

    空青笑着就出去了,临走,还颇为贴心的把衡辛和阿焕也招呼出去,带上里间的门。

    赵煜坐在床上,心思还不规整,他千防万防,没想到险些阴沟里翻船。

    沈澈则满是心疼。

    山莨菪花是刑部刑讯的药物,用准了剂量,极少有人顶得住,非要问什么说什么。这东西是毒,即便赵煜第一时间就察觉不对,自救得非常及时,但毒也有不少渗透进身体里,他难受,必然不是装的。

    这会儿屋里没了人,沈澈便把遮眼的黑纱摘下来。

    他想看看他。

    赵煜斜倚在床头,闭目养神。

    终于不用勉励对抗毒性,他脖子上迸涨的血管消停了,血气退下,倒衬得皮肤白得透明了一样,让人觉得轻戳一下,便会破了。刚才出过满头的虚汗,几缕头发粘湿了,服帖的自脸颊流转到颈侧,恰到好处的勾勒出他脖颈的线条。

    他刚才呼吸不顺畅,领口的第一颗扣子被空青解开了,那缕头发,攀附在他皮肤上,蜿蜒向下,好像指引着沈澈,往他领口深处去看。

    隐约看不真切,却又让人欲罢不能。

    可能是沈澈的目光温度太高,“烤”得赵煜睁开眼,下一刻,不自在的把领口扯高些。

    沈澈也回神了,发觉自己太失礼,别过脸不再看他,清嗓子道:“你……咳……周重抓住了,你大可安心睡一会儿。”

    说着,扯过被子来,搭在赵煜脚上。

    赵煜其实已经好多了。

    他看似闭目养神,实则是在梳理这一系列的突发变故。

    他与江吟风联手,是权宜之计。以周重的精明,此时虽然还不知道杀人的证据已经被赵煜握在手里了,但往后公务上,赵煜势必对他有所保留,比起夜长梦多,赵煜也想尽快查出周重背后的水有多深。

    他想看是谁与他合谋,情急之事,他又会与何人接头。

    可没想到,除了钓出来寿明公公,婉柔还跑来横插一杠。

    可反观方才婉柔的反应,她又该是对菜里被下了药这事儿,全不知情。

    否则,她一来该尽快问赵煜问题,二来不会惊慌到手足无措。

    刚才放黑枪的人,大约就是周重,已经被沈澈拿住了。周重,其实自将军墓那一遭起,就想要赵煜的命,若是如此,他自然也没有必要再给赵煜下什么刑讯逼供的药。

    该直接下毒才对。

    那么,他饭菜里的山莨菪是谁下进去的……

    江吟风!

    这人的动机一直很奇怪,不知他是当年殉道者哪一路人的后代,可他的所作所为,又不像是涉及北遥邦交。

    再者说……沈澈又为什么突然出现在这里,还天降神兵一般。

    赵煜深知,世间事,不是戏文。

    没有那么多巧合。

    他脑子不停歇,分散了注意力,身子上的难受便也就不明显了,坐起来就要下床:“殿下为何在这里?”

    沈澈见他片刻也不想消停,有一瞬间想把这人直接捏晕了,让他好好睡一觉。

    叹一口气,道:“炸墓那人是周重,我思来想去,这家伙留在你身边太危险。”

    这般出发点,让赵煜心头一暖。

    他与自己相比,无论对感情还是公务,都直接多了,也痛快多了。

    沈澈见赵煜衣裳鞋子都归整好了,把黑纱又往眼睛上一遮,推门出屋,片刻,转还回来。他前脚进门,后面跟着阿末、空青还有将军墓的守墓少年船儿。

    船儿手上押着一人,正是周重。

    周大人没了往日的风采,颧骨上不知是不是挨了沈澈一下,已经乌紫一片,肿起来好高,就连眼睛,也被殃及得睁不开。

    头发松散,乱发从发冠里散落下来,看着说不出的颓靡。

    周重被押着,跪在沈澈和赵煜面前。

    沈澈不愿让赵煜多费心思,直言抢先道:“周大人,炸毁先将军墓寝,杀害邹总厨,又多次杀害刑部尚书赵大人不遂,你是三司总捕,自然知道会落得什么下场。”

    沈澈说出“杀害邹总厨”几个字时,周重的表情还是明显一变,随即收敛回来,道:“他是自戕,与下官何干,杀害赵大人不遂更是无稽之谈,方才下官路过赵大人卧房门前,听闻屋里有异响,便想上前查看,婉柔夺门而出,下官手铳走了火,无心之失,请太子殿下明察。”

    他一推六二五,撇个干净,沈澈只是挑了挑眉毛,半点不急,笑道:“杀害邹总厨的证据,赵大人一早便留好了,你抹人家脖子的时候,自己衣裳上面溅洒了鲜血,都不知道吗,那血迹半块在你氅衣袖子上,另半块,可是落在邹总厨停尸的床帐上,周大人断案无数,不知这鸳鸯血痕,该如何解释?”

    周重心里翻江倒海的,早就觉得赵煜从弄湿衣裳时开始,就莫名其妙的,果然事出反常必有妖。

    终归还是被这小白脸算计进去了。

    但他尚且算处变不惊,面不改色,依旧保持着公式化的笑意。

    那笑容就好像用浆糊黏在脸上了,做作、生硬极了。

    沈澈见他这般,笑了笑,朗声道:“婉柔姑娘,请进来。”

    婉柔应声入门,看见周重第一眼,表情说不出的别扭。

    她什么话都没说,自怀里摸出个小药瓶,放在桌上:“殿下,这是周大人给属下的,说是让赵大人服下去,他就会对属下言听计从,无论属下要问什么,又或……”她说话声音越来越小,耳根红到脖子根,“又或要做什么……赵大人都会随我。”

    周重知道婉柔喜欢赵煜,对于姑娘的心思拿捏得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显然,他给婉柔的药,可比那刑讯用的山莨菪碱要命得多。

    时至此时,他瞥了婉柔一眼,明白自一开始起,自己才是这一屋子人算计的那条上钩鱼。

    沈澈拿起药瓶,递给身旁的空青。

    空青拔开瓶盖,凑到鼻子边上,遂而闭上眼睛仔细分辨一番,神色变得很不屑,道:“周大人可不坦诚了,这药若是用下去,何止言听计从,若真云雨一番便会暴亡。”

    沈澈听了这话,脸色瞬间变得像是要杀人:“周大人,你做这样的事情,自己死了便罢了,你的妻儿,要不要孤帮你照顾?你以为你将家小送离都城,孤就找不到她们吗?”

    说着,他走到周重耳边,低语两句。

    周重眼神一下就变了,不含感情的笑容瞬间收敛起来,倒显得他真实多了。

    赵煜在一边看着,回想周重的为人,他是想杀自己,他也杀了邹总厨,但赵煜对他其实谈不上恨。周重不是一个恶人,从他看重妻儿这一点来看,便不是。

    就权术而论,他听命而为,顶多算是从根本上就错了,因为他站在了炎华万民的对立面。

    周重半晌没说话,眼皮耷拉着,就好像睡着了。赵煜见多了凶嫌,知道他是在心里盘算什么。

    好一会儿,周重突然轻声笑起来,可笑得比夜猫子叫还不如,船儿见他这般,在他肩上猛推一把:“你到底为何知道将军墓室暗埋炸药的地界?”

    这小孩功夫不错,却不经世事,心思纯粹极了,大约被人得知自祖上传下来的机密,是他这辈子有生以来受过最大的憋屈。

    但以周重的城府和阅历,自然是理都没理他。

    周重只是看着沈澈,道:“殿下难道心中就没有猜测吗?”他看向赵煜,“赵大人为官清廉,我也不想为难,但终归,他与你不清不楚,碍了皇家的路。”

    这话乍听含混,但细想,答案呼之欲出。

    周重的所指,定然不会是肃王,设想肃王若是有心一登大统,他该是希望沈澈的声名要多臭便有多臭才好,怎么会因为他与赵煜的这点艳闻,就暗中差人痛下杀手。

    “皇上,在乎血脉亲情,赵大人可以死于任何一场意外,只要与皇上无关,就是了,若是他死时,床上还有个姑娘,殿下你也不至于太伤心,”周重慢悠悠的说,因果讲述得再清楚不过了,他说着,又哈哈笑起来,声音悲凉,“这天下父子,总是斗来斗去的,难怪说,儿子是来讨债的。只是可惜,你们这场父子大戏,我没命看了。”

    说罢,他目光突然就冷了下来:“殿下是君子,不要与孤儿寡母为难。你眼能视物,陛下还不知道,算我还你个情。”

    紧接着,他身子一阵,突然,大口鲜血自他口腔、鼻腔里呛出来,下一刻,人直直的向后摔倒过去。

    船儿离他最近,依旧没能反应过来,他一看周重这模样,便知道他是自断心脉,瞬间就已经死得不能再死了,皱了皱眉,叹息道:“倒是个干脆人。”

    赵煜则沉着脸,坐在床上,闭上眼睛不愿再看周重。

    自从周重准备道出实情时,他便知道,周重言罢便会找机会自裁,他若想阻止,是有机会的。

    但于周重而言,即将面临的,除了三司会审的严刑,还有妻儿胁于人手的煎熬,更可能会让那妇人、幼子,死于非命。

    于是,赵煜只是僵住了身子,什么都没做。

    他不知这样做是对是错,若说身为执法者,他是在徇私。

    但他觉得自己首先是个人,终归是想在能够心软的时候,把内心的柔软留下几分,去保护本不该无辜受累的生命。

    沈澈,则不知何时已经站在赵煜身侧,手似有似无的搭在赵煜肩上,片刻之后,坚定而又安抚似的按了按。

    第96章 黄雀

    周重的尸身被搭出赵煜的寝室,空青等人也都退下,屋里便又只剩下赵煜和沈澈二人。

    沈澈,虽然自从看过涧澈留下的册子,便开始对自己的皇室血脉生疑,但他对皇上的敬重是自幼便刻进骨子里的。

    世间都说天家薄情,沈澈却觉得父皇是个例外。他从来觉得,父亲是杀伐决断的,不爱在背地里搞什么阴谋算计。

    可如今……周重道出的事实,配合涧澈册子里留下的内容,让他越发觉得这个自己自幼便敬重的人,倏的陌生了。

    他从没想过,父皇会想要假手于人,除去赵煜。

    沈澈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酸涩苦辣,掺杂在一起,唯独没有甜。

    再细想,他眼能视物这件事,周重知道。更能说明,将军墓爆炸时,他是在现场的——那是沈澈仅有的一次,在赵煜之外的少数人面前,摘下眼罩。

    周重没有必要,也没有理由,死到临头,还在这事儿上骗他。

    沈澈解下黑纱,看赵煜,见他只是凝着眉头,不知在想什么。

    “阿煜……”毕竟是自己亲爹要杀赵煜,沈澈心里的小鼓多少打得有些乱了节奏。

    赵煜抬眼看他,却没提皇上这茬儿,只是似笑非笑的道:“殿下是几时与婉柔合谋的?这丫头可以,在周大人面前扮猪吃老虎,诓他露马脚,你俩真是好算计。”

    显然,婉柔来言去语向沈澈的几句交代,赵煜便把她早与太子殿下暗中有所谋算的内情看了个透。

    事至此,沈澈也不想隐瞒,只是他没有赵煜看对方几个表情、动作,就能猜测人心思的本事,也没弄清他说这话的重点在哪里,是怪自己没提前跟他商量?还是怪自己与婉柔合谋?又或者……其他的什么。

    他一心还在案子本身上吗?

    索性也就不多费心思去细想,只是道:“婉柔看重你,她总不会反水害你的,放周重在你身边多一日,我都觉得不安心。”

    是了,婉柔是不会害他的。

    自一开始,赵煜便觉得婉柔不知道山莨菪花毒的事。

    “江吟风呢!”他一下就窜起来了。

    沈澈一愣,他是真不知道赵煜与江吟风也有密谋。

    沈、赵二人的谋算,目标都是周重,而周重的目标则是赵煜。只不过,赵煜倒险些中了江吟风的连环套,也幸得沈澈另有筹谋。

    要说这事,螳螂捕蝉,江吟风才是那得利的黄雀。

    沈澈尚且没理清因果,但看赵煜焦急,顺口答道:“刚才还在外面。”

    话音刚落,就见赵煜一个箭步冲出门去。

    刑部尚书遇刺,刺客是三司总捕,院子里自然不消停,衙役、捕头站了满院。

    “江吟风呢?”赵煜朗声道。

    众人面面相觑。

    婉柔这时走过来,皱眉道:“这是江吟风让属下转交给大人的,与案情有关。”说着,她递上个信笺。

    赵煜接了,却没第一时间拆开,依旧问道:“他人呢?”

    婉柔道:“说是回避役司取些东西。”

    赵煜打了个呼哨,三两应声盘旋下来,落在赵煜左手的精钢护臂上,赵煜沉声道:“去追。”紧接着,手臂一送,海东青清啸旋于天际,眨眼便不见了。

    赵煜也随其后,一边往外走,一边拆开信笺,信封里只一页纸,写着:左朗死于周重之手,我亲眼所见,给你下药也属无奈之举,这情找机会还。山高水长,有缘再见。

    署名,寥寥几笔,勾勒出一个狐狸面具。

    真的是他。

    这么说,即便没从赵煜口中问出什么,他的目的依旧是达成了?

    这人据说是殉道者的传人,但在赵煜看来,殉道者就不该有传人。

    赶到避役司江吟风的住处时,预料之内,人不见了,看得出走得匆忙,还留下许多事物都来不及归整,独有那对萌黄的鹦鹉被他带走了。

    江吟风的行为一直说不清道不明的,他隐约有自己的目的,可事到如今,赵煜依旧没能摸清他的底细初衷。

    赵煜隐约觉得,胜遇府一案发展成当时的模样,江吟风八成是在背后做了什么小动作,他对江顾帆的控制,源于思想,可若说他对江顾帆只是利用,又为何偏对那人留下的一对鹦鹉长情细腻。

    刑部在大年里出了这样的事情,捂是捂不住的,自然是一众官员,该干嘛干嘛,各司其职。

    沈澈见赵煜忙忙叨叨,身体无大碍了,寻思他这会儿心里该是千头万绪的猜测与推断,没心情和自己掰扯,而他自己,其实也已经一脑门子官司,大堆的事情要去排布。

    想到这,他自院子里进屋。

    见赵煜正和翟瑞归置从周重书房里搜罗出来的书信。

    翟瑞见他进来,行礼之后,非常有眼力价儿的道:“下官去取记档来做录入。”说罢,头也不回的出去,还不忘了把房门带上。

    沈澈弯了弯嘴角,凑到赵煜身边去看。赵煜则正翻着一沓子信件,没抬眼皮,道:“殿下坐一会儿吧。”

    “不坐了,说两句话就走。”沈澈道。

    这倒是意料之外了,赵煜抬眼看对方,笑道:“怎么了,难得不在我这儿亲力亲为当白工了?”

    沈澈听他还有心思打趣自己,无奈又纵容的露出个笑意,心里却在这一瞬间,非常想向赵煜坦白涧澈册子里记述的最重要的一条线索。

    这事儿,其实赵煜一早就追问过他,生气、撒娇、软磨硬泡,浑身解数使个干净,沈澈终归只告诉了他一半。

    如今就越发说不出口了。

    思来想去,终于只是为弯下腰身,在赵煜唇上极快的印了一下。

    换来赵煜木讷在原地。

    沈澈隔着黑纱睁开了眼睛,见对方表情懵懂,意外之余,一抹绯红迅速的从皮肤底子里窜上脸颊,瞬间勾起沈澈想再去他唇上品尝一番的冲动,但终归还是忍住了,食指在他鼻尖上带过,道:“我现在要去做些重要的事,你查完了,就早点休息,记得空青让你睡的子午觉。”

    说完,便不敢再看他,转身出门去了。

    ——————————

    大年里,入夜,华灯璀璨,月上枝头,灯火便又渐而黯淡下去。

    只有街边逢年过节才点燃的石灯笼,闪烁着温柔的光辉,给深夜归家的人照亮归途。

    花好月圆楼畔,玉带河上的薄冰已经消融了,春,就这么悄无声息、早早地来了。

    似也是在怜悯,炎华这个已逝的冬季,实在太苦了。

    内务总管福公公今夜不当值,讨了个出宫的恩典。

    其实这恩典,究其根本,还是为了让皇上开怀。

    皇上白日里,独自坐着出神,突然提起涤川老街深巷里的酒,那地方还是福公公多年前带皇上去过一次。

    福公公便想着,皇上大约也是上了年纪,开始追忆起从前了。

    他动了心思,却没明说,只向皇上告假,说是想讨个恩赏,赶着大年,给家里的老兄弟送些银子。

    皇上想都没想就准了。

    福公公便趁着这机会,去那老酒铺子里,沽酒三壶。打开一壶一边喝,一边往兄弟家走,另外两壶拎在手里,打算明日带回宫里去,让皇上尝尝,还是不是当年记忆中的味道。

    他从小巷子里走出来,拐了个弯,便见了玉带河,一路慢悠悠的走,慢悠悠的喝,说也惬意。

    眼看要到兄弟家门口,偏偏流连起浅润着春色的河风。

    河面上,隐约映着天上星辉点点,与河畔石灯笼里的暖黄烛火交相呼应。

    正看着河景出神,突然有人在他背后猛的一推。

    这人是何时到他背后的,他都全然不知,更别日防备了。只一下,福公公就绊过玉带河畔的低矮围栏,直冲河里栽下去。

    天旋地转之间,隐约瞧见岸上那人一双白底官靴……

    紧接着,便是整个人噗通落入刺骨的河水里,棉衣瞬间被河水浸得千斤重。他扑腾几下,就冻得僵了,四肢酸软,使不上力气,缓缓的往河底坠落下去。

    第二日,天还没亮,空青就被沈澈赫腾起来了。太子殿下咋咋呼呼,只差拿一面铜锣,放到空青耳朵边儿上敲了。

    神医无可奈何,头没梳,脸没洗,就被穿戴整齐的太子殿下拉着往偏殿去。

    沈澈这么没头苍蝇似的,定然是出了什么大事儿。

    “你的阿煜又怎么了?”空青一如既往的为老不尊。

    “阿煜没事,好好的,顶多是不听话,没好好休息。”沈澈随口答得也没溜儿,推开房门,把空青让进屋。

    床上,确实躺着个人。

    空青遥遥一望,看着人已经上了年纪。

    待到走近了,却发觉认识,正是内侍庭的内务总管,福海平。

    事涉大内,空青皱了眉头,也不说话,看向沈澈:“你知道我有规矩,只救人,不左右政务。”

    但福海平能在太子府,这事儿想来就不简单。

    沈澈磨他道:“医者本心,你只救他活命就好。”

    空青没再多说什么,在床边坐下,拉过福公公的手,给他诊脉。

    这福公公年纪大了,被冷水一激,胸口闷了气,几乎是瞬间就背过气去了。空青推拿、针灸,十八般武艺都使过一遍,也不见老公公醒过来。

    再去摸他的脉搏,依旧绵软无力,好像风中残絮似的,眼看就要飞散得无影无踪。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空青走到外间,问沈澈,“他怎的好像不想活了?”

    沈澈沉默片刻,道:“不知缘由,便救不醒吗?”

    空青道:“倒也未必,若是知道他心结在哪里,把握更大些。”

    二人说着话,门外阿焕的声音响起来:“殿下,”说着,他急切的拍了几下门,沈澈刚应声让他进来,他便几乎冲进来的,“陛下来了,已经到巷子口了,您快准备接驾吧。”

    沈澈脸色瞬间就变了,看上去并非是慌乱,反倒像是伤怀,也不知心里在想什么。

    “殿下?”阿焕极少见自家主子这样,轻声提醒道,“您再不出去,便要失礼了。”

    沈澈这才回了神,出门迎皇上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修纲~大概率木有。

    么哒~

    嗯,对了,前几天怀疑自己中招了,果然中了。

    纪念羊了个羊~~

    第97章 值吗

    皇上纡尊降贵跑到太子东宫来,自炎华建都起,就从没有过。

    沈澈迎出门去,却见皇上是微服来的。

    挑帘下四抬的小轿,穿得像个富贵文人,身边只带着寿明公公。他不等沈澈跪拜,直接就进了院子。

    想来是不想引人注目。

    “找个说话方便的地方,”皇上直言,“去你书房吧,让人不用伺候,门口不必留人。”

    沈澈依言照办。

    房门关上,书房里只有父子二人。

    沈澈也不说话,请皇上矮几旁坐定,便在小泥炉燃起火来,烧水烹茶。

    父子二人就这样,相顾没话说,直把一壶茶喝得淡了,谁也没开口。

    终于,皇上许是水饱灌不下了,喝干玉盏里的茶,拦住沈澈又要给他新添的动作,道:“周重的事情,你准备何时奏报?”

    沈澈这才把公道杯轻轻放下,道:“事由这两日便能理清,还在年里,儿臣不想今日一趟,明日一趟的扰父皇清净。”

    皇上冷哼一声,未予置喙,话题一转,道:“昨夜,你的近侍,在玉带河救了个人?”

    沈澈还没回答,门口阿焕就来敲门了。

    无奈只得让他进来,阿焕先向皇上行礼,而后才到沈澈身边,压低了声音耳语道:“您前脚走,福公公就醒了,空青大夫说他许是昏沉间听到皇上来了……这会儿无论如何,都要前来拜见。”

    沈澈皱着眉头,在他东宫的地盘,有心让一个人消停,手段多得是,但于整件事,终归如同扬汤止沸。

    想到这,他叹了一口气,道:“请他过来吧,”说着,又转向自己父亲道,“被救的那个人想要见父皇呢。”

    皇上的脸色极快的阴晦下来,旋即又变回原来的模样。

    只片刻,福公公便在阿焕的陪同下来了。

    他进门,先是跪下礼数周全一番,而后,转向阿焕,客客气气的道:“小兄弟先出去吧,老哥哥与皇上和太子殿下扯几句家常琐事,你听着没意思的。”

    阿焕看向沈澈,见他面无表情地点了头。便退出去,又重新把门带上了。

    “起来吧。”皇上向福公公道,指着一旁的座位示意他坐下。

    福公公却没起身,只是姿势一换,直接随性的坐在地上,向沈澈道:“跟殿下讨一杯温茶喝。”

    沈澈依言,递了一杯在他手上。

    福公公讪笑了笑:“自从宫里群臣出事,老奴便越发觉得自己不中用了,”他叹息一声,“昨儿听陛下您提起多年前微服,在深巷老店里喝的酒,老奴的心啊,仿佛在那一瞬间,又回到当时去了,就想着,出宫半天儿,去给您买两坛子酒回来……”

    他说话的语速不快,语气里少了尊卑,反倒真如他刚才说的,像极了年长的兄弟间唠嗑。

    他脸上一直带着抹笑意。

    可屋里的另外两人,却谁也没笑。

    福公公继续自说自话:“可是谁知道,买完酒,回家的路上,忍不住口腹欲望,贪杯没出息,连人带酒一起跌倒玉带河里去了,酒没保住,命也没了大半条。”

    皇上定定的看他,眼神没有温度,声音却柔和得紧:“你说说你,要真出了什么事,这拿命买酒的情谊,启非要朕挂念你一辈子?幸亏没有大碍,”他说完这话,就站起身来,“你深夜落水,身子要紧,先随朕回宫去,朕找太医来给你瞧瞧。”

    说罢,便作势要往外走。

    福公公却没动地儿,叩头道:“老奴老了,经过这一遭,越发觉得难以胜任内务总管一职,恳请陛下,准许老奴回家闲废几载吧。”

    皇上摇头:“这怎么行,如今百官更替,你若是再请辞,朕前朝、内务便都要折手了。”

    福公公呆愣片刻,喃喃道:“老奴……真的是没出息,近来总是怀念与陛下的点滴往事……”说着,便叩头不起。

    皇上皱眉,道:“你是朕的良助,朕才不准你请辞,昨夜也幸亏你无碍。”

    可福公公这会儿,倒好像因为皇上不允许他归家,非要与皇上较这个劲,头磕在地上,不听见皇上应允,便不起来。

    就这样僵持了良久,皇上怒道:“你这是做什么?”

    说着就走到他近前,搭他肩头……

    福公公的身子没魂儿了似的向一边歪倒过去。

    “福海平!”皇上惊呼道。

    再看福公公已经双目紧闭,半分反应都没有。随着他身子翻倒,一行清泪自他已经合上的眼眸滑落至耳际。

    他嘴角满是鲜血,地上也殷红得一大片。

    探他鼻息脉搏,已然全无。

    他就这样无声无息的死了。

    独有鲜血,还自他口腔里漾出来。皇上捏开他的嘴,——舌头,被他齐根咬断,那半截断掉的舌头,却踪迹不见,怕是被他自己吞进肚子里了。

    皇上呆愣愣的看眼前的一切,他命人取他性命时,只是觉得可惜,可这会儿,他鼻子发酸。

    这福海平,是被自己偶然提携上来的,如今,也不知这是他的报答,还是他的报复。

    他用行动告诉皇上,老奴至死也不会将秘密吐露半句;

    君要臣死,臣便去死;

    陛下您,大可不必暗下杀手;

    可老奴,要陛下一直记得我。

    这一瞬间,福海平此举的所有用意,皇上都了然于心。

    “父皇……”沈澈的声音自一旁响起来,清淡冷冽,一下把皇上的心思扯回来,“这皇位的传承,对于您而言,早已经重过社稷江山了吗?”

    皇上看向沈澈,没说话。

    沈澈便继续自说自话:“沈家的江山,您还没坐够吗?为此已经死了太多人……儿臣无心社稷……”

    皇上脸色骤变,怒道:“你说什么浑话!”

    “儿臣自记事起,便觉得您是这天下的英雄,每日您为了社稷百姓,废寝忘食,”说着,沈澈起身,随手往身后一指,便见他指得是一幅字,“‘贤者在位,能者在职’,这是您当年的教诲,怎的事到如今,您都忘了吗?”

    皇上看向那副字,突然就冷笑起来,道:“你还知道什么?”

    沈澈道:“您身上的海棠花瓣纹在哪里,心口吗?”

    皇上没答,只是恨恨的道:“周重这废物。”

    沈澈在皇上面前跪下道:“父皇,不要让三百年前的惨剧重演了。您已经比当年的‘三皇子’成功百倍了。”

    皇上本来一直冷眼看着自己的儿子,听了这话,突然两步上前,一巴掌扇在沈澈脸上。

    这一下沈澈若是有心要躲,是可以躲开的,可他偏偏绷住了没动。

    即便有准备,沈澈依旧被皇上一巴掌打得身子一歪,紧接着,耳朵便是持续的嗡鸣声。

    更要命的是,皇上食指上一直戴着的一只宝石戒指,阴差阳错的勾在沈澈遮眼的黑纱上,猛地一扯,纱带直接松脱开来。

    这一变故,沈澈万没想到。他眼睛说好,却又没好全,骤然受强光刺激,万难再假装,下意识便用手去遮住眼睛。

    皇上再如何被一直蒙在鼓里,也在这一刻明白了——他眼睛能看见了。

    若是放在旁的时候,皇上非要欣喜若狂,可偏偏……

    自己从前在他面前的所为被他偷偷看去了多少?

    自己刚才对福海平冷若霜雪的表情,又被他看去了多少?

    父子二人便就这样,一个跪着,一个站着

    绷了不知多久,还是皇上先出言缓和:“起来吧,既然你都知道,便该明白朕的良苦用心,皇位,若不传给你,就再无旁人可传。”

    可沈澈却没动,只是抬起脸来,看着父亲。

    他脸上清晰可见五指红印子,一双眼睛就直勾勾的。这一瞬间,天下之主竟然不愿与自己儿子的目光对视。

    “父皇啊……”沈澈幽幽地道,“儿臣自记事起,就记得您励精图治、殚精竭虑,还记得儿臣四岁那年,您发了高热,险些晕在朝会上,让太医一边针灸,一边上朝,后来儿臣问您为何不休息,您答说‘朕可以休息,但狞泉的雪患不会停歇,百姓等不得……’自那时起,您就是儿臣心里顶天立地的那个人……”

    经沈澈一提,皇上才在记忆的某个角落里,搜挖出这段过往。原来这孩子,在心里这样看重他……

    可沈澈突然就话锋一转:“只是不知道何时,儿臣觉得您变了,比起万民安康,您更看重皇权在手,后来儿臣在想,这是您身为帝王的执念——只有紧握天下大权,才能造福百姓万民,儿臣读了那么多的史书,料想历代明君,大多如此,”沈澈低下头,不看皇上,“但儿臣却不是做明君的料,儿臣求您,百姓为重……”

    “住嘴!”皇上厉声喝止,“十五大祭祀之前,待在你的东宫,哪里也不许去,好好想想,这些混账话,该不该说。”

    皇上不愿再与沈澈掰扯,他属实不知沈澈心知他的多少所为,若是再这般呛呛下去,只怕会说出什么无可挽回的话来。

    把他禁足在东宫冷静些时候,自己也好去善后些事情,想到这,他突然想起什么,止了脚步,背对着沈澈,凛声道:“朕若想要赵煜的命,有的是办法,你只有登上这九五之位,才能护他万全。”

    皇上离开了。

    沈澈松下一口气。

    他明白,越是这时候,皇上便越发不会轻易为难赵煜了。在皇上看来,赵煜于自己是心间明月,此时若好好利用便能成为让自己听话的利器。

    与有诸多皇子的皇上不同,他的皇上爹是怕他鱼死网破的。

    想到赵煜终归暂时不会被危及性命,沈澈缓出一口气。

    他走到书柜前,打开屉子,拿出本册子。

    是穹川白家的族谱,里面清楚记录了,白家到白妃父亲这一辈,生一女白氏,入宫为妃,生一子,自幼送予北遥,年十岁,入炎华皇室,为太子影卫,太子登基后,为圣上影卫。

    这册子,是白家的当家人跪在他面前交出来的。目的,当然是为了推这所谓的影卫出来顶那个私贩兵刃的雷。

    可白家人自己都没想到,他们以为是断线的风筝一般的人,如今已经鸠占鹊巢,摇身一变,成了金殿上万人叩拜的主儿了。

    沈澈合上眼睛,心道,原来我是该姓白的呀……

    他缓神片刻,见福公公的尸身还在书房内。

    老人脸上的血色退得干净,只有嘴角的鲜血,浓稠、殷艳。这忠义的老人,自落水时,便推断出了一切——皇上自从提出深巷老酒的时候,便是想引他出宫。

    造一场酒醉失足落水的意外,没人生疑。

    于是,他怀揣着忠义和烈性,在请辞还乡被拒绝之后,索性死在皇上面前。

    值得吗?

    沈澈低声道:“您值得吗……”

    作者有话要说:

    本来预计日更,元旦前后完结的,但估计从今天起要开始隔日更,甚至请假了。

    一来是因为我羊了,但好在不发烧;

    二来比较要命,受了很严重的腰伤,因为疫情耽误了几天,然后……今天120拉走,住院了,现在只能卧床发存稿……

    希望早点能摸到我的电脑,emmmmm……

    第98章 祸首

    大年初三,刑部一点也不消停,因为三法司总捕周重自裁。大部分人知道结果,却不明原因,越是这样,便越是人心惶惶。

    赵煜知道,若是再这般下去,非要传出什么离谱的言论,不好收拾。是以,他须得快些将物证搜罗清晰。

    杂物千头万绪,终于,他在一只密匣里,翻出许多与自己行踪相关的纸卷,字迹陌生。唯独一张,像是周重的笔迹,写着“火斓蛛事败”,“败”字都没有写完,想是还是没来得及发出去,便被他草草收起来。

    除此之外,再无收获。

    赵煜正独自在书房头大,翟瑞敲门轻声道:“大人,下官翟瑞。”

    赵煜现在最盼着的,便是他来,自从他到内衙做文书工作,赵煜觉得查卷宗都比从前快了许多倍,这会儿,他巴不得翟瑞来帮他归整眼前一摞又一摞的“废纸”。

    翟瑞进屋,手里还拿了一本极厚的册子,看封皮的颜色,像工部的东西。

    翟瑞见他面生犹疑,直接把册子放在他眼前,道:“大人手上的案子千头万绪,下官本不该在这时再来扰乱大人心思,只是……觉得或许牵涉重大……”说着,他翻开册子。”

    赵煜见他翻开那页,是六翼铳的研制图纸,但不知为何染了血,内容已经浸花了,好多页也因为血污粘合在一起了。

    但似乎也正因如此,血污黏连起的书页中间,夹了一封信件。

    至今才被翟瑞发现。

    信笺安安静静的斜躺在斑驳的纸页上,因为血气的沁染,整体泛上一股黄褐色。

    “几日前魏若超大人送来的,他新官上任,整理旧档,说是觉得许有蹊跷,后来下官便用蒸汽将这册子熏蒸过,发现当真是夹了馅儿的。”

    赵煜点点头,拆开信笺看内容,脸色瞬间就变了。

    那是一封写给婉柔父亲婉君安的密信。

    工部的工匠,一旦开始研发兵刃火器,非到完工,便不能离开工部。而那写信的人,却要婉君安将六翼铳的整套图纸偷偷抄录,用蜡封为柱状,藏在体内,逃过验身带出去,在某日的深夜,与福海平在凭祥居见面。

    这凭祥居是个老牌茶楼,每日都鱼龙混杂。

    如今再看,婉君安能把这封信私藏在书页里,便知道,无论他当时是否照做了,这事儿背后,都出了变故,婉君安的死九成九便是与此有关。

    赵煜又细看那信件的字迹,也觉得不对劲,若是对字迹没什么研究的人,看了这字便也看不出什么,可赵煜偏偏对笔迹执着——这字,与皇上运笔的劲道似是而非,仿到了筋骨,字体又不像。

    瞬间,他好像明白了什么,本以为沈澈的欲言又止,只不过是因为夹在对自己情意与对父皇的忠义之间。

    如今……赵煜脑子里如同炸了个响雷——事情远比自己想得还要复杂。

    他起身,朗声道:“衡辛,更衣备马,本官要去一趟东宫。”

    他话音落,却被翟瑞拦了:“还有第二件事……刚才东宫来了消息,说太子殿下被禁足了,您……暂时见不了他。”

    赵煜惊骇:“昨儿还好好的,今儿怎么就禁足了?”

    翟瑞摇头,表示不知道。

    ——————————

    沈澈被禁足,全在他预料之中。

    他身居太子位,本就日日忙乱,近来越发难有闲时。

    炎华的高官新换了一大批,一到过年,光是给太子递上拜帖的就不计其数,无论真假奏事,有一个目的总不会变——拜山头。

    而今,太子殿下禁足了,十五之前,终于落得清闲自在。

    这日晚了,他独自在书房里,温一壶酒,自酌起来。

    杯中酒洒在地上,他道:“若是还没走,澈儿便送一送您吧。”

    说罢,又倒上一杯,一饮而尽。

    白日里发生的事情,还恍若就在刚才。

    他不知不觉,盘算日后的每一步棋,心思飘忽,再一回神,酒喝得猛了,倒有些上头。自嘲多日不饮酒,就连酒量都衰减了,往卧榻上一靠,眼皮发沉,索性便合眼睡去。

    正半梦半醒间,听见门轻声一响。

    沈澈以为是阿焕来伺候他休息,也没起身,懒散的答道:“孤知道了,这就休息。”

    对方没应声,只是向他走过来。

    沈澈听那脚步声熟悉,酒猛然醒了大半,一下子就从床上坐起来了。

    “殿下,怎的喝了这么多酒?”

    就见赵煜,站在卧榻边,微皱了眉头,抱怀歪着头看他。

    许是沈澈眸子里都带出几分醉意来,赵煜轻轻叹息一声,好像在说“不省心”,却又舍不得不管他,到茶桌前,倒了半杯温水来递给沈澈。

    沈澈接过,几口喝完,笑道:“你不会……是翻墙进来的吧,知道我想你了?”

    可赵煜却没答,脸色也不怎么明朗。

    没理沈澈,直接走到桌前,看悬在墙上,皇上新赠的御笔。

    那个“祥”字,衣补的最后一笔,笔锋上扬,与白天翟瑞送来书信里的“祥”,即便字体不十成十的一样,但运笔的劲力一般无二。

    两字出自一人之手——当今圣上。

    这要命的线索,就这样悄无声息的坠入赵煜的眼眸。

    这一瞬间,赵煜心里的所有猜测都落地有声,沈澈自将军墓里回来,便怪怪的,他从前一直在想,这人到底还在瞒着他什么事。

    如今,他终于想明白了。

    三百年前,三皇子经历的乱事重演,皇上不姓沈,沈澈也不姓沈……

    不知何时,真正的皇上被如今朝堂上的这位鹊巢鸠踞。

    沈澈心乱……

    从来都不上因为贪恋尊位,这一瞬间,赵煜心疼沈澈,心疼他莫名其妙就陷入孝义两难的境地。

    真相,在如同飓风,在赵煜脑海里掀起滔天巨浪,他想到了很多破碎的事实……

    沈澈,是皇上与一个位份极低的妃子所生,但太子的生母,并没有福气母凭子贵,生下他不久,就因病亡故了。

    自此之后,皇上专宠白妃一人。

    此后……

    沈氏可能继承皇位的王爷、皇子,大多死于非命,皇上在折损了大皇子之后,确实心痛,但却也没有那么心痛……

    白妃骤亡、群臣换血、把这些事情全都串联起来去想……

    这些人是否暗有联系,赵煜还没查清,但……其背后的原因,会不会是因为皇上怕有人发现他的秘密,为保万全,索性斩草除根。

    宁可多杀,也不漏放。

    当今圣上的亲生骨肉,其实只有沈澈一人。

    而婉柔苦心寻觅的真相……她承受得起吗?无论事情有多曲折,但害她父亲丧命的正主儿,终归是金殿上那位。

    赵煜突然很害怕,若是自将军墓出来,沈澈便知道了自己身世的蹊跷……

    想到这,他木讷的回身,也不知沈澈何时已经站在他身后了,几乎是满怀的撞上去。

    赵煜身形顿住,索性深吸了一口气,抱住沈澈。

    “怎么了?”突然被心上人抱住,太子殿下觉得这幸福来的太突然,自然是把赵煜拥进怀里。

    “你怎么了?”他柔声问,他觉出赵煜不对劲,就想把人从怀里扶起来看。

    可赵煜,却跟他扭着劲儿,反倒把他抱得更紧了。

    赵煜心里乱:

    他生气,气沈澈嘴上说坦诚,却在这么重要的事情上只字不提;

    他也理解,沈澈的心思只怕曾经比他还乱,让他如何说得出口,我父皇便是当年殉道者的余部,他手上的皇位,是篡夺了沈家的江山;

    他又心疼,上辈子,他就为自己做了那么多,这辈子,难道还要他重蹈覆辙吗?

    心疼,根源于在乎,他在乎他,所以这一刻异常心疼他。

    前世今生,沈澈若非遇上自己,或许,本不用过得这么辛苦。

    想要弥补,却不知该如何去做。

    这些乱,终于被抱着他的人一句低柔关怀击得粉碎。

    他也想过,能不能不管不顾,拉着他从此浪迹天涯……

    但他还有父亲,还有那些同僚弟兄,拐走皇上唯一的血亲,只怕换来的将是腥风血雨。

    他与沈澈,都不是能用旁人的血肉换自己安闲自在的性子。

    可他却与沈澈,万般不愿割舍开彼此了。

    沈澈见他不愿动,也就这样抱着他不动。太子殿下不招欠的时候,大多是沉静的,而他的沉静,有一种超乎寻常能让人安心的力量。

    他身上的酒气,和着衣裳的熏香,被屋里的碳火蒸出一股迷醉的味道。

    “阿煜,你到底怎么了?”沈澈终于还是沉不住气,赵煜从没这么粘人过,至少对他没有。

    事出反常,让他心里慌了。

    赵煜这才抬了头,眸子对上沈澈那双还没好全的眼睛。

    瞳色略淡,是近乎海天相接处的灰蓝色,赵煜清晰的看见自己的影子,映在他眸子的冷色里,又被四周暖黄的烛火染上了温柔。

    他那么好看。

    他从前世开始,便独自担负那么多,他太不容易了,又总是这样一句抱怨都没有……

    沈澈不知道赵煜的心思,就只是看着他,抬手拨开挂在赵煜脸上的一缕头发。

    赵煜顺势握了他的手,止住动作,往后直逼几步,沈澈便被他推得撞到了墙上。

    “阿煜……”

    太子殿下话没说完,赵煜便凑上来,蜻蜓点水的在他唇上一触即离。

    沈澈彻底愣住。

    他平时对赵煜说话是油滑,也不是没亲过。

    他只是想不明白,赵煜如今是在闹什么。

    但赵大人,好像没想给他思考的空间。

    刚才那浮光掠影之后,便是抵死的纠缠。

    这是一个想要寻求些什么的吻,追寻、探觅、最后都变成索求。

    越发让沈澈觉得心不安。

    他忍不住微睁开眼睛看赵煜,他从来更习惯听觉、触觉和感觉,此刻,却非常迫切的想看看怀里正吻着自己的人。

    入目,他的心倏然就被揪扯住了。

    赵煜虽然在亲着他,但他俊秀的脸庞,全然埋在一层阴霾里。那是悲伤、是害怕、是惶恐,看不到半分欣喜。

    更甚,他从对方的表情里,看到了歉意——不知为何,他觉得对方想补偿自己。

    沈澈自然不忍看赵煜这副模样,在他腰间一带,二人身位飞快的对调过来,赵煜的背被沈澈挤在墙上,终于没办法肆意妄为了,闷哼着,缓出胸中气息。

    “跟我说,你到底怎么了。”

    这回语气里减了几分柔,命令的意味便强了。

    结果赵煜,眸子一挑,狐狸似的眼睛里荡漾出抹笑意,瞬间变得明媚,带着难以言喻的意味。

    “及时行乐。”他道。

    沈澈看得一愣,之后忍不住要狠狠亲回去的冲动便躁动难安。

    但他还是忍住了,伸手贴上赵煜的额头、颈侧,察觉不烫,又小心翼翼的问:“你难受吗,是不是吃了什么奇怪的东西?”

    作者有话要说:

    赵煜:TMD!——

    作者依旧躺在医院改存稿发ing~

    第99章 纯粹

    这一刻,沈澈清晰的看见,赵煜嘴角抽搐了一下。

    眼睛里旖旎的柔情要冒火。

    太子殿下瞬间怂了,暗骂自己想错了方向。他被近来一连串的事情闹得草木皆兵了。本来自己禁足,赵煜突然前来,便有违常理,这让他忍不住的戒备,事情便往阴谋论的方向去想。

    如今他走的每一步都须得格外小心,否则他和赵煜这辈子也要稀碎。

    却也因此矫枉过正、不解风情了。

    虽然,他心知这人的风情大约是别有内情,但只要不是被人算计利用,要他怎样都行。

    可是,说出去的话如泼出去的水……

    赵煜肉眼可见的毛了,“啧”一声,推开沈澈便要走。

    被沈澈一把按回来。

    沈澈明白这会儿解释,只能越描越黑。于是,沉着脸,假装严肃,道:“孤问了三次了,你到底怎么了?”

    刚才,赵煜沉溺于沈澈的深情与温柔,这会儿,他就只想脱下靴子来抽他,于是,没好气的道:“吃错药了,发癫,你别管。”

    说着,便又想脱开沈澈圈住他的咫尺范围。见沈澈全无退意,心里烦躁。

    突然,抬膝盖就往太子殿下小腹上一顶。

    这下,沈澈不得不退了,惊呼着跳开:“阿煜,你怎的每次都是同一招!”

    要说人呢,有时候招一把、撩一把,斗得急了,就容易上头,尤其是男人,上头就跟斗鸡似的。

    沈澈说到底也不过二十出头,心思算计是有的,骨子里还是个年轻小伙子,见赵煜二话不说突然动手,不服输的劲儿就上来了。

    手掌一翻,往赵煜膝盖上压下去。

    这两招前些日子周重房上揭瓦时,二人就你来我往过,但终归是沈澈心疼赵煜当时脚伤没好,最终被赵煜一脚蹬在胸口。

    今儿个,赵大人的伤可是已经好了七七八八。

    眼看沈澈手掌要碰到赵煜裤子边儿……

    没想到,赵煜突然整个人往斜向里一倒,就跟下盘不稳要摔似的,重心猛地降低,沈澈一惊的功夫,赵煜屈膝变弹腿,鞋尖往沈澈掌心穴道上点去。

    沈澈这才嘿嘿一笑,收掌变爪,想像上次似的,抓住赵煜脚踝。

    赵煜却早有预料,单手在地上一撑,重心又猛然拔高,调腰急转方向,沈澈一下抓空。

    紧接着,赵煜顺势一记扫堂腿。

    沈澈“哎哟”着跳开,笑道:“阿煜,你偷偷练了,功夫见长。”

    赵煜道:“那是。”他借这当口,自墙边退开,也不等沈澈反应,转身就要走。

    沈澈当然不能让他走,抬手去搭他肩膀:“别生气。”

    他手已经搭上赵煜肩头,本想把他揽回来,赵煜肩膀却陡然往下一坠,好像突然掉了环儿,抖出他的控制。

    下一刻,回手叠指,就往沈澈脑门上弹去。

    二人距离极近,沈澈全没想到,赵煜能使出这么一招。这儿戏似的一下要是弹中了,可挺丢人。

    于是只得以攻为守,伸指往赵煜肩窝穴道戳去。

    眼看太子殿下双指后发先至,必得逼得赵煜撤手回防,可赵煜,竟然不避不让,好像拼得肩上挨一下,也要弹殿下个脑嘣儿。

    沈澈终归是舍不得下手,手指挨着赵煜的衣裳顿住。

    想也知道,下一刻,他自己额头上,就被那人不轻不重的弹了一下。

    沈澈嘶声抽冷气。

    赵煜得手,弯起嘴角,道:“有这么疼吗?”

    沈澈则心道,这人最近学来的招式可真刁钻。

    兵行诡道,他招式怪异,又这般拿捏自己心思,看来若非殊死相搏,一时还真难制得住他。

    当然,太子殿下不是这么容易就认栽的。

    年纪轻轻身居高位,又能没什么大错漏的人,一般都有过人之处。

    比如沈澈,就非常明白,脸面什么时候该要,什么时候不该要。

    于是,阿煜每次都是断子绝孙脚,那么太子殿下,则每次都是人不要脸天下无敌。

    赵大人得意的笑容还没散下去,太子殿下就飞扑着,八爪鱼似的,冲上去,一把把人抱在怀里。

    沈澈抽风抽得毫无征兆,赵煜全没防备,那人整副身子的重量,加上冲劲儿……

    别说是躲开了,赵煜站都没站稳,就被扑了一个趔趄。

    倒退着推着沈澈,膝窝正撞在身后太师椅上,腿一软,直接坐倒。

    千钧之际,眼看沈澈就要压在他身上,赵煜只得屏息皱眉——那人是清瘦,可被个大老爷们儿拍饼子似的压一下,也够他喝上一壶。

    预料之外,沈澈在星火之间,放开赵煜,双手撑在椅背上,止住了自己下压的趋势。

    可这般天时地利人和,太子殿下当然不能放过,借着下冲的力道,贴上赵煜的双唇,亲了一下。

    没被坐瘪、被亲了。

    赵大人反应过来自己的现状。

    沈澈低声道:“对不起,刚才是我多心了。”

    赵煜没想到他过招那么“不要脸”,话却说得这么柔,人就是一愣。

    瞬间,气场就软下来了。

    沈澈看在眼里,心道就算至今尚不知前世因果,也非叫这人把魂儿勾了去,更何况,那些已经刻入灵魂的羁绊在冥冥之中牵引着。

    他抬手抚上赵煜的心口,柔声道:“你在担心什么?”

    对方手掌温热,不轻不重的按在赵煜心口上,让他说不出的安心,心口又被这份温柔倏然扯得痛了。

    他在担心吗?

    说不上。

    可能更多的,是心疼眼前这人吧。

    “不是担心……”赵煜微蹙起眉头,“只是觉得,你……本不该承担这么多。”

    这一瞬间,沈澈是敏锐的,虽然尚不明白赵煜从哪里看出端倪,又在哪里得到证实,但他闪念之间觉得,自己一直瞒着赵煜的事情,对方知道了。

    “心疼我?”沈澈笑着问,另一只手的拇指抚摸在他的眉间——

    你……不要难过啊。

    赵煜想想,还是点头承认了。

    沈澈看他难得坦荡,笑得更开了:“还以为是什么事,上辈子已经得了功名利禄,这辈子,就用天下换你一人。是我乐意的。”

    他说这话时,赵煜就只看着他那双颜色灰蓝,却亮得如同星坠入眼的眸子,怔怔的,说不出话。而下一刻,他便真的不用说什么了。

    沈澈极柔的贴上来,吻了他。

    好像是对刚才不解风情表达的歉意,太子殿下倾注于怀中人身上的缠绵,能够融化冬日的霜雪,缠得赵煜心口一抽一抽的痛。他知道,自刚才起便是空青说他心殇的毛病又在造作。

    可是他,却万般不忍再把沈澈推开。

    忍不住,像要抓住救命稻草似的,赵煜伸手,揽住沈澈还按着他心口的手。那人便明白他的心意,反握住他,又像不满足于唇齿间的纠缠,脱开赵煜的双唇,点点触触的,一路轻吻,最后,停留在他耳畔。

    赵煜一下就紧张起来,身子猛地僵住,另一只手一下握紧椅子扶手。

    换来沈澈在他耳边轻笑出声:“亲亲耳朵就这么紧张?若是以后……”

    他说话轻轻带出的气息,喷在赵煜耳廓里,又麻又痒。

    赵煜不负所望,整只耳朵迅速染上绯红。

    这层红色,在沈澈看来是最好的褒奖,在他耳垂极轻的咬了一口。

    惊得赵煜骇出声来,可这一声,又被他残存的理智憋在嗓子里,听上去就如呜咽,惹人心疼。

    他前世是王爷,逢场作戏的手段不至于是白纸一张,可他在沈澈面前,却偏偏这般不知所措。

    这当然不是装模作样。

    而是真情实感的珍稀。

    前世,他等了一辈子,等来个稀碎的结局,而今,终于云开月明,得到这人真心相付。

    三百年了……

    这一刻,他激动、紧张、不知所措,不知道沈澈下一刻要做什么,却又欲罢不能。

    他这般手足无措的紧张,沈澈心底便也隐约被触动到最柔软的地方,回想刚才他说那句“及时行乐”时的模样,沈澈几乎想要将他抱起来,转到屏风后面小憩的床榻上去。

    他一只手已经抚上这人背心。

    却又觉得不对。

    赵煜嘴上那么说,可后来的这番表现,分明就没有他说出来的那般浪荡,无论他是心疼自己,想要补偿,又或是什么其他情愫作祟,沈澈觉得,他并没准备好。

    依着赵煜的性子,能主动偷跑来东宫找他,就能让他偷着乐半宿了。

    更何况,仅剩的一丝理智,让沈澈觉得若是这样做了,只怕事后才会让赵煜越发心意难安——通古斯和亲的事情,尚未彻底解决,江山也还需还给真正的沈家,二人勾扯了三百年的纠结,才真的算是平息了。

    他与赵煜之间,容不得半点不相关的人或事,无论善恶、无论大义。

    他想给他不需牵扯哪怕万一心思的纯粹。

    星火之间,理智占了上风,他在赵煜耳边贴了贴,按在这人背心上的手往怀里一带,把他拥进怀里。

    赵煜觉得自己的脸烫的像是发了烧,这会儿被沈澈按在怀里,对方的心跳声音传导入耳,听着安心。

    “等等我,”太子殿下的声音也自胸腔传导过来,“咱们的日子还很长,不需要仓促。我做的一切,也不是想要你补偿什么。”

    说着,他紧紧的把赵煜抱住,无比珍惜,无比坚定。

    太子殿下的意思,赵煜当然明白,他深吸一口气,熟悉的淡香气,抚平他的心悸。他没再说话,只是点点头,合上眼睛,贪婪这片刻的安宁。

    赵煜也不知在沈澈怀里黏糊了多久,心口的隐痛渐而平息下来。

    他气息有变化,以沈澈的耳音,自然是察觉有异,但赵煜不愿点破,他便也没提。

    太子殿下禁足的日子,自由是没了,却乐得不用东奔西跑,每日文书有专人送来东宫,还时不时有赵大人半夜翻墙来看他。

    下棋,小酌,听风,观雪。

    幸福不觉时日快,苦中作乐的日子,待到往后回望,都能看作是生活给予凡人的点滴恩赐,珍贵无比。

    眼看到了正月十五。

    这日,满朝文武要随皇上去南山祭拜炎华的第一任君主。

    而太子殿下,则要在都城南门迎皇上与百官还朝。

    也便就是在这样一个重要的日子,沈澈解了禁足的第一日,都城南门,生出天大的乱子。

    作者有话要说:

    圣诞快乐~~~~小天使!

    我出院啦~嘿嘿嘿

    120进医院,进去的时候护理级别是一级……OMG

    出来得也算快了(虽然针灸扎得手要扎漏了)。

    不过还是不能久坐,(15分钟是极限)于是开启站着、趴着、跪着、溜达着各种花把式码字法。

    应该还是隔日更~

    第100章 行刺

    这一年的正月十五,雪没有打灯。反而淡散的几片云彩,追遮着月亮,让本来皎洁清透的月色,含羞起来。

    太子沈澈带着东宫的仪仗,等在城门口,迎接皇上和文武百官。

    说是百官,其实跟随皇上卤薄仪仗同行的,也是正三品以上的官员,不过几十人。

    今年刚打过仗,皇上让一切从简。

    然而,即便如此,加上随行的护卫侍人,也是乌央乌央,浩浩荡荡的千余人,从早晨出发,折腾到天黑,才回来。

    皇上自辇跸下来,直了直腰。沈澈接驾,行礼起身,献上祭酒,需要陛下将月色映在碗里喝下,预示今年顺遂圆满。

    万众瞩目中,皇上将酒杯高举过头顶,寓意盛上月色满杯,正待就在嘴边喝下。

    突然之间“砰——”的一声响。

    惊起无数栖鸟展翅。

    这声音于沈澈和赵煜而言,再熟悉不过——有人放枪。

    沈澈几乎在枪响的同时就做出了反应,咫尺间,他合身扑向父亲,将他扑倒在地,可他还是听见皇上一声闷哼。

    他高喝道:“结阵——护驾!”

    瞬间,龙武卫结阵,把皇上、太子团团围拢在中心。

    再看诸臣,也已经乱了,有人抱头伏地,有人木讷四顾,只有少数的几名武将将军、肃王和赵煜,警醒的戒备四周。

    可一声枪响之后,周围一切又归于寂静。

    事发突然,竟无人察觉,枪是从哪个方向打来的,一早戒备在周围的玄鳞军,全没发现,何时何处有人埋伏刺杀。

    刺客,是高手中的高手。

    “陛下受伤了!”万般混乱中,寿明公公一声呼喝,更乱了。众人,护着皇上上车,顾不得什么典仪,仓惶入城门,回宫医治去了。

    赵煜心中隐约生出些不好的预感。他吹响鹰笛,三两在空中打了个旋,飞入云层。

    皇上遇刺,必得全力缉凶。此时留在现场的,大多是有身手的,非要把城郊翻个个儿,才肯罢休。

    不大一会儿,三两就回来了,在赵煜身边叽咕几声,赵煜便皱了眉头。

    肃王这时凑过来,道:“是否有消息?”

    赵煜只得点头,王爷把话挑明了,他也不好再隐瞒什么。肃王向身后一众玄鳞军兵将道:“来,跟着赵大人!”

    海东青一路带着众人,回到南山山脚。这地方其实是一处进山的必经之路,依着地势,道路往南拐弯,便上山,往西去,则是一处断崖。

    就见那断崖边上,一人临渊负手而立。

    他依旧一袭白衣,衣领上纯白的风毛,随风轻缓的飘动。

    只看身形,赵煜便暗道果然:“江吟风!”

    白衣人应声转身。他脸上戴着狐狸面具,唇角勾起来,笑得戚戚淡淡的,像一只白狐,幻化成人形,让人捉摸不清。

    “赵大人,”他微欠身子,算是行礼,面具后那双灵动的眸子扫过赵煜身后的肃王和一众骑军,手轻缓的一挥,“给你凶器。”

    六翼铳,被他抛在赵煜坐骑前一丈的距离。

    赵煜知道,他万不会同自己回去,更不会束手就擒。

    “为何行刺,从胜遇到如今,你到底想干什么?”赵煜道。

    江吟风没着急回答。他摘掉面具,闭上眼睛迎着山风,深吸了一口气。

    夜风扑面,他沐着月色,被描摹出的轮廓皎光涣散,显得朦胧又不真实。

    拎着面具的手,轻轻松开,面具便落入悬崖深处。

    江吟风漫不经心的往崖下看。

    “为了毁去一些本就不该留存在这世上的东西,比如……”说着,他轻轻扯开衣领,白皙的皮肤上、胸口处,一片殷红的花瓣。

    是殉道者最高阶的印记。

    肃王却不知情,喝道:“谋逆犯上,胡言乱语些什么,”说着打手势,要把他拿下。

    江吟风摆摆手,拢住衣襟,笑道:“肃王殿下,我还有礼物要送给你的,莫要着急动手。”

    肃王愣了愣。

    就借着这档口,江吟风从怀里摸出个锦囊,手一抖,东西直向肃王面门飞去,肃王抄手接下。

    袋子里的东西发出“叮当”几声金属的碰撞声响。

    下一刻,也不等众人再有何应对,江吟风就身子直直的向后仰躺下去。

    赵煜大惊,脱开马镫,飘身冲向断崖边……

    但二人相距太远,赵煜只来得及看见色沉如墨染的山崖深处,江吟风身着的白衣格外扎眼。他的衣摆袖边在烈风中狂抖,好像一只蝴蝶被卷入旋风,渐而被撕碎了翅膀,坠入无尽的黑暗。

    直到彻底看不见。

    眼看事态已经无可扭转。

    肃王殿下只得连夜派人绕路下到断崖的深处去寻。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可这深渊下面本就荒芜,走到最后,几乎没有路了,只能听见不知多深的地方暗流湍急。

    饶是如此,一众身手不凡的将士,也挂了绳索,荡下去,打着火把,犁地一样在崖底翻了个便,终是没见到有人。

    直到晨曦破云,冲撞进深不见底的地缝,才有人看见,江吟风昨夜穿的白衣裳,残破的挂在头顶一块伸出来的尖利石头上。

    被大片的鲜血染得斑驳,迎着清晨山涧的烈风,一块残破的旌旗似的,烈烈又残喘。

    只看那出血量,便能推断,衣裳的主人许是伤了哪里的动脉,即便不是身处在这样恶劣的地势环境下,怕也是十死无生了。

    这满身谜团的人,该是掉进深渊暗流里,不知被冲向哪里。

    赵煜看着那件白衣裳怔怔出神,他虽然不知江吟风对殉道者的恨意源自何事,但可以肯定,一直以来,江吟风是想要找出殉道者的残余部众,然后如他所述,让他们彻底消弭。

    若是按照江吟风的逻辑去想,他为何行刺皇上?

    他交给肃王的东西又是什么?

    唯有颠覆……

    太过颠覆!

    颠覆朝纲,拨乱反正。

    皇上的真实身份,他查清了。

    那么他给肃王的东西,一定能助肃王登位,可是沈澈……

    破晓之前,宫里来了消息,皇上召肃王觐见,王爷已经入宫去了。

    想到这,赵煜飞身上马,往都城里赶去。入宫门,得知皇上一直安置在寝殿里。

    寝殿门口,朝臣簇拥,执殿的内侍认得他,见他形色匆匆,便迎上前去。

    赵煜道:“劳烦大人通传一声,刺客身份已明,赵煜前来复命。”

    前几日刚刚立春了,寝殿内,碳火却烧得极暖。凛冬已尽,暖便不是暖了,是燥气。

    床榻上,皇上咳了几声,虚着声音道:“赵大人彻夜缉凶,辛苦了,起来吧,赐座。”

    赵煜起身,瞥见肃王面色如常就坐在一旁椅子上,沈澈则坐在父亲床脚处。

    岳太医,不远不近的伺候着。

    再看皇上,只穿了一件寝衣,衣襟没系上,他的伤不知具体在何处,是能看见大片的白帛斜向自右肩跨过来,而后缠在腰里。

    可就是这样好巧不巧的,赵煜隐约看见皇上左胸心脏的位置,有一块伤疤,颜色已经浅淡得紧了,却引起赵煜无限猜测——那会不会曾是一片海棠花瓣的印记?

    为了掩盖身份,被他毁了去。

    想到这,赵煜暗下决心,前世那些阴沟里的算计,他这辈子本来再也不想碰了,而如今,为了沈澈,他愿意变回从前那个机关算尽的人。

    他不愿,更不忍心,让沈澈独自肩负两个人的未来。

    赵煜向皇上行礼道:“陛下,刺客是胜遇府胜天镖局的镖师,他行刺不成,自南山脚的深涧一跃而下,尸身被冲入涧底暗流,依照寻到的衣裳残片来看,他出血极多,这般落入暗流,九死一生。”

    皇上皱眉听着,沉吟片刻,道:“罢了,死了便算了。”

    一不查底细,二不问缘由,皇上这决定,更让赵煜觉得问题无处不在。

    面儿上,他行礼领命。

    皇上伤得不算轻,却没有叫众人退下的意思。他上了年纪,又至尊多年,坐在榻上一言不发。

    眼神光,从半眯着的眼眸中扫出来,好像能算计到人心里去。看着就让人觉得心慌。

    赵煜随意看向沈澈,见他素着脸,蒙着眼睛,坐在父亲脚边,心里也不知在盘算什么。

    众人各怀心思,屋里的气氛静得尴尬又凝滞。

    终于,岳太医救命稻草似的说话了:“陛下,多大的事儿也没龙体要紧,您伤得不轻,休息吧。”

    皇上摆手,示意他知道了,却看向沈澈。

    他直言问:“澈儿,你想都没想就扑上来,就不怕没命吗?”

    结果沈澈还没答,寿明公公就急急火火的进来了。他先是看看皇上,又看向沈澈。

    这二人被他看得不明所以,皇上受了伤,心情暴躁:“有话直说。”

    寿明公公诺诺道:“陛下,外面闹起来了。”

    皇上,显然对这答案不满意:“说人话。”

    “督查院的方御史,昨日告病没参加祭奠,其实是前日夜里去了花好月圆楼,马上风,人没了。”

    在场的几位瞬间皱眉撇嘴。

    想那方御史,本是黄河道总督,因为朝中官员换血,刚调任进都城不过半个月。

    他已经古稀之年,玩得这么花,不死才怪呢。

    寿明公公眼看着在场的几位一脸鄙夷不屑,又继续道:“但他是怀揣着一份折子去逛楼子的,折子的内容露了一部分,被传到了坊间,如今已经压不住了。”

    “什么折子?”

    寿明公公看看沈澈,一字一顿的道:“弹劾太子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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