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观殿内,很快恢复了安宁。
烛光在夜风中摇曳,圣人着了魔似的护着那一点火光,手指差点探入火焰里。
他迷茫地看看烛火,又看看唯一留下的人,眼中渐渐恢复些神采,问道:“川儿真的不希望罗行洲现在就死?”
俞烨城道:“是的,圣人。”
圣人叹口气,“你与川儿一起长大,或许真的比我这个做父亲的更了解他的心思。辛苦你隐忍了那么久,为川儿报仇,为我除去大患,但是须昌侯为虎作伥,犯下大错,以及朝堂中罗行洲的一众党羽,我绝不会轻饶……”
俞烨城道:“圣人是明君,会依国法处置,臣绝无二言。”
“那必定会牵连到你。”圣人有些惋惜,“你年纪轻轻便成了龙武将军,本该前途无限。”
俞烨城道:“正因为臣太年轻,应该再多多历练,将来定不会再让圣人以身涉险。”
圣人看着他冷冰冰的像块木头似的,忽然笑了,“我看你是为了那个人吧。”
俞烨城毫不犹豫地答道:“是。”
圣人长叹一口气,“年轻真好……”
如果他能回到年轻的时候,会怎么做呢?
不会迎张氏入东宫,等到二十多岁,找到皇后,迎娶她为正妻。后宫美人三千,他不许她们生一个孩子,还要诛灭孟家的余孽,便不会有川儿被害的悲剧,如今会是多么快活的日子啊。
圣人越想越是惆怅,思来想去只有皇后能给自己一丝温暖的慰藉,“我要去正阳宫陪伴皇后,你先回去吧。”
“臣告退。”俞烨城恭敬作揖,退出贞观殿。
他飞奔回官署,一进大门,就看到月色笼罩下温润如玉的人。
晋海川立于廊下,笑着冲他挥挥手。
俞烨城脚下如同踩着筋头云,飞也似地扑上去,将他抱入怀中,然后捧着他的脸亲吻,尝尽甜蜜的滋味。
晋海川觉察到他的吻急切而霸道,带着索求的意味。
搭在俞烨城肩头的手微微颤抖着,慢慢收紧,指尖陷入布料中。
稍模糊的意识恢复清明,他抬手按住俞烨城的后脑勺,吻得更投入,像要把自己整个人都融入俞烨城的身体里。
在罗行湛回到京城之前,圣人打起精神,雷厉风行地颁下圣旨,将罗行洲与张贵妃的一部分罪行宣告天下,褫夺他们的封号,幽禁在隔城一处荒凉破烂的院落里,每日被人按着,向龙栖山的方向磕一百个响头。
不仅如此,还命人天天去宣读追赠太子为孝勤皇帝的诏书,或是罗行湛传回来的捷报,把罗行洲与张贵妃刺激得不轻。
没两天,大理寺卿上报一则耸人听闻的消息——在东都城外的一处深山密林里,发现无数尸骨,从鉴别出的伤痕与山林里留下的痕迹来看,这里竟是一处狩猎场,以活人为牲畜进行虐杀游戏,而种种证据指向凶手就是罗行洲。
朝野震惊。
圣人下令查清楚死者身份,用罗行洲与张家的财产做为抚恤金,分发给无辜死者的家属。
某一天清晨,人们来到小院,刚一进屋扑面而来一股血腥恶臭,定睛一看,几个人差点吓得魂儿当场飞走——
张贵妃那张曾美艳绝世的脸庞被砸得稀烂,血流了一地,身边是散架的桌椅,每一块残缺的木头上都沾染了血迹,显然是被着活活打死的。
而凶手只有一个人,这个人正跪坐在张贵妃的尸体边,碰着她灰白色的胳膊,咬住手腕处,大口大口地吸血。
就算已经细不出血了,他仍不撒手,直到发现屋门口的几个人,面容立时狰狞,咆哮着要冲过来,结果被沉重的脚镣绊倒。
几个人趁他暂时昏死过去,赶紧用绳子捆结实了,赶紧去禀告圣人。
圣人再按耐不住,要大理寺务必在半个月内查清楚罗行洲的所有罪行,便要将他凌迟处死。
至于张贵妃的尸首,圣人想到老年丧子的安国公,叫人把张贵妃扔去荒野喂野狗。
这期间,又处置了罗行洲的一众党羽,审问清楚后,该杀的杀,该流放的流放。
须昌侯被夺了爵位,与俞锦城一道断头于南市的刑场。
临刑前,俞烨城去见了父亲。
须昌侯大骂他不孝,不配做俞家子孙,“……我如此信任你,将一切都交给你,明明颖王殿下离皇位只有一步之遥,你却背叛他和我们?!”
俞烨城毫不在乎,只问:“那么你的儿子只剩下俞枢城一人,你想他活下去还是自此绝后?”
须昌侯更怒,“他虽和你不是同一个母亲,却也是与你血脉相连的弟弟!你狼心狗肺到连他也不放过吗!”
“放过他可以,但你必须告诉我,当年害死我外祖父的人到底是谁。”
“我不知道!”
俞烨城转身就走,“记住,是你害死了俞枢城。”
须昌侯见他是来真的,立刻大叫道:“他叫沙锐,祖籍滑州!”
俞烨城头也不回地离开,然后把这件事报给大理寺。
事关朝廷命官及无数百姓的冤魂,大理寺定会严查下去。
须昌侯府的家产被抄没,俞烨城一点儿也不着急。
在须昌侯求他留下后路的时候,他趁机转移走大半家产,对于被查封的这座冷冰冰的侯府,他没有任何不舍。
郁麟等在侯府有头有脸的人都被流放边疆,那位高高在上的须昌侯夫人在抄家当日,哭闹着阻拦官兵时,失足跌进池塘,救上来后高烧不退,没两天胡言乱语一顿后,死在流放的路上。
俞烨城从这位继母的口中,知道了一件事——无论是害死亲生母亲,还是外祖父一家,须昌侯都知道,并默许了祖父母的行为。
他虽早已猜到,但心中依然很难过,连须昌侯的尸首都没去收,任由官府扔去了乱葬岗。
他把早前得来的侯府财产一分为三,一份用来安置俞枢城,保他此生衣食无忧,一份捐给慈幼局,最后一份则留作未来几年他和晋海川日常花销。
受到须昌侯的牵连,他被罢免官职,不过几年后会再得任用。他想用这几年的空闲时间,陪伴晋海川养好身体。
从官署收拾好了自己的东西,俞烨城正要离开,被庄道之拦住去路。
庄道之塞给他满满一篮子寿桃,“等你回来,我们一起喝酒啊?”
俞烨城点头,“好。”
说罢,他匆匆离开官署,踏入马车就看到晋海川的笑脸,脸上的寒霜顿时化开了。
他故意板着脸,“从现在开始,一天十二个时辰我都会盯着你治病养身体。”
“看看看,随便你看!”晋海川揉揉他的脸,喟叹一声,“暖不暖和呀?”
他一直抱着手炉,这时候掌心里似有一团火。
俞烨城贪恋地在他掌中蹭了又蹭,“真好。”
晋海川注视着俞烨城,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泪水模糊了眼睛,他渐渐地看不清楚他,不由地再靠近一些。
“阿烨。”他唤道。
俞烨城抚过他的眉眼,视线又清亮了。
他又道:“等明年我们成婚以后,天气也暖和了,我想出去走走。”
俞烨城道:“届时看甪里大夫的意思。”
晋海川哀叹,“阿烨管得好严啊……”
俞烨城道:“刚刚是谁叫我随便看着来着的?”
晋海川靠近他的怀中,握住他的手,笑道:“那你一定要看牢我了。”
俞烨城蓦然意识到了什么,眼中浮现出一丝痛意,语气坚定道:“那是自然。”
转眼到了罗行湛回到东都城的日子,圣人与皇后携文武百官,及全城百姓夹道迎接。
圣人当众亲自宣布收罗行湛为自己与皇后的继子,并册立为太子。
在一片片高呼“万岁”的热浪中,晋海川长长的松口气,一团白雾在眼前飘散开,模糊了城楼下那俨然一家四口的圣人、皇后与罗行湛夫妇。
圣人的身体支撑不了多久,罗行湛离皇位仅仅一步之遥。
以一个全新的身份重回人世间后的愿望终于实现了。
这半年来,好似一场梦。
他伸出手,恰好一片晶莹的雪花落在掌心,似在告诉他这不是梦。
“下雪了。”他身边的俞烨城给他理了理斗篷,“城墙上风大寒冷,我们先回去吧。”
晋海川环住他的脖颈,睁大眼睛,努力想看清楚俞烨城的脸,可是好像怎么看都看不清楚了,他摸索着俞烨城的眉眼,然后微微踮起脚尖,在他的唇上印下一个吻。
此刻,或许应该说点道别的话语,但是他不想说了。
不想和俞烨城道别。
啧,一开始不该说什么撑到罗行湛登上皇位就心满意足,那么消极干什么?
晋海川感觉脚下像踩空了,身子不受自己控制地往下坠,有一双坚实有力地臂弯牢牢地搂住自己,想要把他从深渊里拉回来。
他想挣脱深渊,可是意识越来越模糊,连右眼也被黑暗笼罩。
耳边,响起呼唤,起初有些模糊,后来他努力辨认出了——
“行川,行川……”
终于大声喊出他原本的名字了啊。
“……”他想说点什么,可是刚张口,黑暗彻底淹没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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