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一章

    踏雪确实很乖, 但黎枝枝绝不相信这是萧晏的功劳,她压下紧张的情绪,故作平静地道:“马如何能听得懂人话?”

    闻言, 萧晏只轻笑起来,他忽然吹了一声口哨, 唤道:“踏雪。”

    原本还在缓缓踱步的马儿停了一下,紧接着, 它开始小步跑了起来, 黎枝枝吓了一跳,下意识握紧了缰绳, 往后仰了仰, 正好撞入了身后人的怀中,她单薄的肩背贴上对方坚实的胸膛, 有一瞬间, 黎枝枝甚至能感觉到一阵如擂鼓一般的心跳, 不知究竟是谁的。

    踏雪越跑越快,有风迎面吹来,带着秋日里特有的微寒,令人心神都为之一清,黎枝枝忍不住微微眯起眼, 看向远处, 天幕呈现出一种静谧的瓦蓝,琉璃一般的干净清透,偶有数点飞鸟掠过,惬意闲适。

    “踏雪是大皇兄送给我的。”

    黎枝枝一怔, 转头看向身后的萧晏, 他亦微微垂着眼, 就这么望过来,阳光在他的侧脸上投下轻浅的影子,显得异常俊美,唇边噙着笑意,道:“那时候它还只是一匹马驹,我亲手将它养大,最是通人性,有时候不必说,它就知道我要做什么。”

    黎枝枝有些意外:“大皇子?”

    “嗯,”萧晏道:“你应该听说过他,废太子萧晋,他曾经有一匹浑身雪白的康居马,名叫行云,跑起来像风一样,我那时年纪还小,十分羡慕,总是去校场看他骑马习武,大皇兄每每看见了,都会带着我坐上去跑一圈。”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继续道:“后来母妃过世,我很长一段时间没再去校场,有一天,他忽然来见我,说要送我一匹马,就是踏雪。”

    萧晏还记得那时皇长兄的表情,他带着几分歉然,笑道:本想让人给你找一匹和行云一般的白马,只可惜时间匆促,白马可遇不可求,不过这乌蹄踏雪也很不错,你先骑着,等往后找到白马了,皇兄再给你送来。

    萧晏的手臂紧了紧,这个动作让黎枝枝有一种自己被他拥在怀中的错觉,她敏锐地察觉到,此时的萧晏大概是有些难过的,于是她没有打断他,只是静静地听着。

    萧晏继续道:“后来皇兄去世了,行云便再不肯让其他人近身,若是强行靠近,便会暴躁伤人,因它实在不能驯化,御马苑便打算将它杀了。”

    听到这里,黎枝枝下意识蹙起眉,不解道:“为什么?我看御马苑养了那么多马,纵使行云不听话,也不该杀它。”

    萧晏看着她,用手替她理了理被风吹散的鬓发,动作近乎温柔,他耐心地解释道:“一来是行云已快过了壮年,二来是康居马高大健壮,天生便是马群中的佼佼者,其他的马都认它做头领,倘若头马不听话,别的马也会有样学样,更加不服管教。”

    黎枝枝忍不住追问道:“后来呢?行云还活着么?”

    “自然活着,”萧晏答道:“我花了整整一个月的时间去驯它,只是有一次没注意,被它从马背上甩了下来。”

    黎枝枝低呼一声,萧晏看着她,似笑非笑道:“心疼了?”

    语气故作轻挑,黎枝枝轻瞪了他一眼,又羞又恼,不似生气,倒像是在撒娇,萧晏被这一瞪,只觉得通体舒泰,黎枝枝没好气道:“你的腿就是那时摔折的么?”

    “那倒没有,”萧晏十分嘴硬,否认道:“只摔了一下,因那时眼看就要成功了,我便又重新上了马背,之后果然驯服了它。”

    说到这里,他顿了片刻,才继续道:“等后来出了御马苑,我才觉得腿疼,请太医来看,发现是折了。”

    萧晏的语气轻描淡写,然而黎枝枝却知道其中有多不容易,她看着身下的马儿,有些难以想象当时萧晏是怎么做到的,又忍不住抱怨道:“方才皇上还和我说康居马都很温顺,脾气好,想来都是哄人的。”

    萧晏想了想,解释道:“这话倒确实是不假,康居马虽然性子温顺,却很认主,平日里不许生人近身的,不过你放心,如今踏雪既然肯让你骑,便是接纳了你,你若是拒绝,它反而会难过。”

    像是听懂了萧晏的话,踏雪立即咴咴叫起来,长长的鬃毛被风吹得飘扬,潇洒飘逸,那根小小的辫子也随之起落不定,叫人觉得可爱。

    黎枝枝忍不住探手摸了摸它,心里也生出几分由衷的喜欢来,转头对萧晏道:“踏雪如今送给了我,那太子哥哥怎么办呢?”

    因为有风的缘故,少女的睫羽在风中簌簌地颤着,可怜又可爱,像一片柔软的羽毛,在萧晏的心间擦过,带来一阵微痒,让他很想做点什么,比如亲吻,又或是将她抱住,揉进怀中。

    萧晏定定看着她,过了一会儿,才慢吞吞地道:“无妨,我们可以共乘一骑,踏雪这么厉害,又不是驮不起来。”

    黎枝枝:……

    ……

    若想要学骑马,非一日能成,于是此后隔三差五,萧晏便带黎枝枝去御马苑,二人的关系不可避免地愈发亲近起来,长公主对这一切毫无所觉,还问黎枝枝道:可挑到合心意的马了?

    不知怎么,黎枝枝莫名有些心虚,只答道:挑到了。

    确实是挑到了,只不过不是长公主挑的那几匹罢了。

    又过了一些日子,眼看距离秋猎越来越近,天气也变得更冷了,清早起来时,寒露成了霜,晶莹剔透,如雪一般洁白,踩上去会发出咯吱的轻响,沙沙好听。

    黎枝枝换上暖和的袄子,前不久萧晏还送了她一个小手炉,样式精致好看,上面镶着金制的花鸟纹样,在天光下闪闪发亮。

    这一日清早,宫里忽然派了人来公主府传话,请黎枝枝入宫,说七公主想她,黎枝枝确然有好一阵子没见过萧如乐了,闻言欣然前往,还带了许多小玩意,各色点心,都是她近些日子专给萧如乐收集的。

    等入了宫,青衣内侍引着黎枝枝穿过长长的宫道,迎面过来了一行人,浩浩荡荡地簇拥着一名女子,她穿着一袭水色的宫装,玉颜胜雪,眉如远山,气质清冷冷的,正是纯妃。

    黎枝枝立即停下来,福身施礼:“见过纯妃娘娘,娘娘万安。”

    黎枝枝虽然偶尔会入宫,但是她与纯妃平日里没打过什么交道,更遑论交情了,原以为只是擦肩而过,行个礼也就罢了,却不想纯妃竟然站住了,道:“这么早,昭华郡主这是要去翠浓宫?”

    黎枝枝轻声答道:“回娘娘的话,是七公主殿下召臣女入宫的。”

    纯妃打量她几眼,道:“果然是个美人胚子,当初皇上对你另眼相待,本宫还道你也要入后宫了呢。”

    这话不冷不热的,黎枝枝听得暗暗皱眉,大概是因为她和容妃走得近,对方看她不顺眼,黎枝枝想起之前听容妃说过,纯妃曾经在景明帝面前上眼药,再加上辈子游春宴的事情,黎枝枝对此女的好感已跌入谷底,遂不卑不亢地道:“娘娘说笑了,臣女如今认了长公主殿下为义母,虽无血缘,却有亲缘,皇上待臣女是长辈之爱,娘娘怎能如此揣测圣上呢?”

    她说完,抬起头直视纯妃,面上还是笑着,道:“这可是大不敬啊。”

    纯妃的脸色沉了下去,冷嘲道:“你倒是牙尖嘴利,是本宫看走眼了。”

    她这番神态,之前那点清冷便消失殆尽,无端端显得刻薄起来,黎枝枝也并不怕她,反而笑道:“娘娘过奖,臣女本与娘娘素无交情,何来看走眼一说?”

    纯妃像是被气到了,没再理会她,带着一行人走了,黎枝枝回头看了一眼,却见她不知为何又停了下来,扶着宫婢,略略弯腰,不知是怎么了。

    这点小事,黎枝枝并没放心上,跟着宫人去见了萧如乐,乍一见她,萧如乐便风风火火地冲过来,扑在她怀中,黎枝枝被撞得踉跄几步,抬手搂住她,两人笑闹起来。

    黎枝枝问她:“在宫里好不好玩?”

    萧如乐点点头,又摇摇头,黎枝枝有些好笑道:“这究竟是好玩还是不好玩?”

    萧如乐搂着她的腰,小心觑她的表情,撇着嘴,扭扭捏捏道:“好玩是好玩,不过还是很想皇兄和姐姐,你们什么时候能接阿央出去啊?”

    黎枝枝不知如何回答,萧如乐见状,又开始使出绝技,撒娇耍痴地闹腾:“阿央想同皇兄姐姐住在一起,你们什么时候才能成亲啊?”

    旁边几个宫人都忍不住轻笑出声,黎枝枝登时涨红了脸,低声道:“谁说我们要成亲了?不要胡说。”

    “皇兄说的!”萧如乐提高了声音,振振有词道:“他说只有姐姐才不会嫌弃阿央,如果你们成了亲,阿央就可以和你们住在一起唔——”

    黎枝枝忍无可忍,拿起一块糕点,堵住了她的嘴,道:“他在胡说八道,你别听他的。”

    萧如乐唔唔唔地吃着点心,用一双干净分明的眼睛盯着她瞧,她生了一双漂亮的凤眼,和萧晏如出一辙,只是线条更柔和一些,透着天真懵懂的意味,而萧晏的眼睛则是更为凌厉,当他笑起来时,那些凌厉又都化作了温柔。

    意识到自己又想起了那人,黎枝枝不禁有些窘迫起来,萧如乐吃完了糕点,又蹭过来,不死心地道:“你们真的不成亲啊?”

    黎枝枝瞥她一眼,萧如乐急了,站起来,又转到她旁边,劝道:“我皇兄挺好的,除了脾气有点差,嘴巴有点坏,还经常骂我以外……他真的挺好的。”

    萧如乐说完,忍不住捂住心口,怎么办?她都觉得自己的良心有点痛了。

    作者有话说:

    这一波啊,是反向操作。

    你哥知道了,你怕是要在宫里呆一辈子了。

    第一百四十二章

    黎枝枝陪着萧如乐玩了小半日, 好容易才让她忘记了成亲这个话题,心中暗暗舒了一口气,又对萧晏恨得有些牙痒痒, 必然是他教唆的。

    正在这时,一个朱衣太监进来了, 向两人行礼,又陪着笑对萧如乐道:“皇上下朝了, 请公主过去呢, 说您昨儿想要的那个瓷偶人已经送来了,让您过去看看。”

    萧如乐兴奋地站起来, 又舍不得和黎枝枝分开, 遂央求道:“姐姐和我一起去吧?”

    黎枝枝看了看那太监,笑着摇首, 道:“时候不早, 我也该回去了, 等下回再来看你。”

    萧如乐求了两回,未果,便只好依依不舍地道:“那你可千万要记得啊。”

    她走到了门口,还不忘一步三回头,谆谆劝道:“姐姐, 你再好好考虑考虑呀, 你若是舍不得姑姑,我哥哥也可以入赘的。”

    她强调道:“大家好好商量。”

    黎枝枝:……

    她扶额,忍俊不禁道:“你还是快去吧。”

    萧如乐跟着内侍去了乾清宫,几个侍卫正在殿门口值守, 殿里静悄悄的, 日光照进去, 投下斜斜的影子,她站在门边,没有立刻进去,反而探头探脑地往里瞧。

    旁边一个年轻侍卫忍不住用眼角余光瞥她,萧如乐发觉了,也看回去,两人大眼瞪小眼,片刻后,她忽然冲他吐了吐舌头,一副古灵精怪的模样。

    那侍卫忍不住想笑,被旁边的侍卫统领瞪了一眼,他连忙收起笑,转过头,再次望向前方,开始目不斜视,聚精会神。

    萧如乐好奇地伸手在他眼前招了招,那侍卫又悄悄瞥过来,萧如乐小声问道:“你在这里站多久啦?”

    年轻侍卫一愣,旁边传来一声轻咳,低声提醒道:“薛怀,七公主殿下问你话呢。”

    那名叫薛怀的侍卫便一板一眼地答道:“回禀公主殿下,臣已上值两个半时辰了。”

    萧如乐听罢,不禁感慨道:“可真辛苦啊。”

    “为皇上效劳,是臣之本分。”

    “那也很辛苦,”萧如乐说着,忽然想起什么,从腰间的小荷包里掏了半天,摸出一团帕子来,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是两块芸豆糕,雪雪白的,做成小兔子的模样,甚是可爱。

    她分了一块递给薛怀,笑道:“给你,这糕点是我姐姐特意从八仙楼买的哦。”

    看着少女明媚灿烂的笑意,年轻的侍卫一时间没反应过来,萧如乐以为他嫌少,解释道:“剩下一块我要给父皇的,不能给你。”

    “做人要懂得知足常乐,”萧如乐郑重其事地教训完,又拉过他的手,不由分说,把那那块芸豆糕往上一放,径自走了。

    萧如乐轻手轻脚地进了内殿,却见景明帝靠在榻边,微微阖起双目,似在闭目养神,老太医在旁边替他请脉,看见萧如乐来,正想行礼,萧如乐却冲他比了一个嘘声的手势,示意他别说话。

    老太医张了张口,才刚刚抬起的屁股又坐了回去。

    萧如乐轻轻地摸到景明帝旁边,冷不丁伸手,用力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老太医看在眼里,一颗心差点没从嗓子眼里蹦出来,老天爷,那可是皇上!您的胆子真大啊。

    景明帝果然被吓了一跳,蓦地睁开眼,眼神锐利如箭,待发现面前的人是萧如乐,目光又变得柔和下来,他一贯喜怒不形于色,哪怕是受惊,也看不太出来,萧如乐很是失望,道:“没吓到父皇啊?”

    听闻此言,景明帝便用手抚了抚心口,作出一副受了惊吓的模样,慢吞吞地道:“吓死朕了。”

    萧如乐这才得意地笑起来,景明帝向她招手,叫她在旁边坐下,内侍连忙捧了一个锦盒上来,景明帝示意道:“打开看看。”

    萧如乐揭开锦盒,只见明黄的衬布上,放着一个漂亮的瓷偶人,洁白如玉,大眼睛,小嘴巴,脸颊红红,梳着发髻,穿着鹅黄的衫子,腰间还挂着一个小荷包,看起来十分精致。

    “呀!”萧如乐欢呼一声,将那偶人拿起来打量,惊喜道:“这是阿央啊!”

    最令人惊奇的是,那偶人的手足都是可以活动的,能坐能卧,萧如乐得了这新奇的玩意儿,爱不释手,又想起一事,连忙把用帕子包着的芸豆糕送给景明帝,道:“父皇吃。”

    景明帝十分欣慰,小心地拈了那芸豆糕,正欲送入口中,忽然间,只听一声脆响,那白瓷偶人便在地上摔了个四分五裂,碎瓷飞溅,引来宫人们惊呼。

    景明帝一抬头,便看见萧如乐死死捂着肚子,小脸煞白一片,哇地一下便吐出血来。

    “阿央!”

    芸豆糕做的小兔子掉落在地,骨碌碌地滚到碎瓷旁边,方才停下来……

    ……

    很快,消息便传到了公主府,黎枝枝跟着长公主赶到宫里的时候,侍卫却将她们挡在了乾清门外,毕恭毕敬地道:“请长公主和郡主稍待片刻,且容臣前去通禀。”

    黎枝枝立即问他:“七公主现在如何了?”

    “臣不知。”

    那侍卫说完便走了,黎枝枝的脸色微变,不安地看了长公主一眼,长公主立即拉住她的手,安慰道:“没事的,咱们阿央吉人天相,一定会没事的。”

    可即便如此,她眼底依然藏着挥之不去的忧色,长公主只知道黎枝枝今日入宫见萧如乐了,却没想到一转眼竟然会出这样的事情!

    又过了一会,那殿门里匆匆出来一个人,身形挺拔修长,穿着一袭玄色的燕服,正是萧晏,他走近前来,唤道:“姑姑,枝枝。”

    长公主连忙问道:“阿央如何了?”

    萧晏的表情凝重,引着她往大殿的方向走,一边答道:“所幸当时太医在旁边,救治及时,方才服了解毒汤,已经没有性命之忧了。”

    长公主和黎枝枝皆是齐齐松了一口气,她连声道:“那就好,那就好。”

    长公主又问:“可查出来是怎么一回事了?”

    萧晏皱着眉,道:“还没有,父皇正在审问阿央身边的人。”

    说话间,三人已到了殿前,长公主率先入了殿,萧晏却落后一步,与黎枝枝并肩而行,她下意识转头看过去,正好撞入那双熟悉的凤眸之中,不由微微一怔。

    萧晏低声道:“不要担心。”

    片刻之后,黎枝枝轻轻应了一声:“嗯。”

    两人一齐入了殿,里面安静无比,但见景明帝坐在榻边,神色冷肃,他面前跪了一地的宫人,一个个惶恐万分,抖如筛糠,有那胆小的,已经怕得哭了起来,啜泣之声隐约。

    “朕再问一遍,”帝王的声音里透着怒意:“是谁做的?”

    一名宫婢颤着声回道:“皇上饶命,奴婢真的不知道啊,公主殿下她今日只吃了一些糕点,别的什么都没有吃。”

    黎枝枝心里蓦地一突,果然,景明帝问道:“是什么糕点?”

    “就是一些寻常的点心,豌豆黄,芸豆糕之类的,是、是昭华郡主带来的。”

    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黎枝枝身上,长公主表情一变,立即道:“皇上,此事必有误会,枝枝她——”

    景明帝手一抬,制止了她的话头,一双锐利的眼睛打量着黎枝枝,叫人看不出他心中所想,又吩咐一旁的内侍,道:“把东西拿来。”

    内侍去了,不多时捧来一个雕花描金的朱漆托盘,上面放着一块芸豆糕,色白如雪,做成了小兔子的模样,黎枝枝的心登时往下一沉,这确实是她给萧如乐买的,因觉得它的样式十分可爱,便特意带来哄萧如乐。

    老太医用银针试了那糕点,未见变化,他想了想,用手指小心在上面摸了一下,又轻轻捻动,指尖沾上了一层细腻的白色粉末,如同糯米粉一般。

    他将那粉末放到鼻端嗅了嗅,又尝了一下,立即吐了出来,对景明帝道:“启禀皇上,就是此物,乃是川乌磨成了粉,炮制后可以入药,但是生服有大毒,所幸这是洒在糕点上的,公主服下的不多,又及时就医,故而未有大碍。”

    他说着,又想起这糕点是萧如乐送给景明帝的,十分后怕地道:“幸好皇上方才没有吃。”

    众人表情皆是一变,若是天子吃了的话,那问题就更严重了!

    黎枝枝的脸色微白,目光落在地上,心思飞快地转着,她买的糕点,带进宫之前,绝不会有问题,那就是入宫之后被下了毒。

    黎枝枝仔细地回忆着之前的情形,见到萧如乐后,她便将糕点交给了那些宫人,但萧如乐有一个习惯,她不喜欢那些包糕点的油纸,总觉得有气味,故而命人把糕点摆在食盘中,想来就是那个时候,被人偷偷动了手脚。

    这确实是她的疏忽,黎枝枝心中沉甸甸的,正在这时,她忽然感觉到自己的袖子被碰了碰,下一刻,一只手牵住了她的手腕,轻轻握了握,带着安抚的意味。

    她不必转头,便知道那人是萧晏。

    殿内的气氛仍旧凝重,不少人的目光都落在黎枝枝身上,于是那些跪在地上的宫婢大松一口气,如同逃过一劫,之前说话的那个人更是连连道:“这些糕点都是昭华郡主带来的,奴婢们真的不知情,求皇上饶命啊!”

    萧晏看向她,凤眸中盛满了冰冷的隐怒,他上前一步,挡在了黎枝枝身前,向景明帝求情道:“父皇,此事应与枝枝无关。”

    长公主也立即道:“皇上,这其中一定有隐情,枝枝怎么可能害阿央呢?”

    景明帝半晌不语,表情沉沉的,叫人看不出喜怒来,萧晏的心不住往下沉落,那一瞬间,无数纷乱的思绪在脑中掠过,他忽然想起了多年以前的大皇兄,倾倒的酒杯,纸上那一片淋漓的墨色,字字如泣血……

    萧晏心中涌起了久违的恐惧,他握住黎枝枝的手下意识用力,紧紧扣在掌心,仿佛只要这样,他便可以将她留住。

    萧晏抿起唇,下颔微微绷起,下一刻,他忽然跪了下去,加重语气对景明帝道:“一定是有人在借机暗算阿央,陷害枝枝,儿臣求父皇明鉴。”

    所有人都愣住了,万万没想到先跪下的人竟然会是太子殿下,黎枝枝也是一怔,紧接着,亦是跟着跪下去,求道:“皇上,此事绝非臣女所为,臣女愿以性命起誓。”

    殿内鸦雀无声,针落可闻,景明帝看着面前这两人,一时没有言语,片刻后,他才微微皱起眉,对萧晏冷嘲道:“朕还什么都没有说,你急什么?朕看起来像是那种没脑子的蠢人?”

    作者有话说:

    景明帝:又不是拜堂,跪那么快干什么?

    他们对朕的智商有什么误解吗?

    第一百四十三章

    天子的话让所有人都是一怔, 长公主率先反应过来,松了一口气,道:“皇上圣明。”

    说着, 又向萧晏和黎枝枝使眼色:“快快起来,皇上一定能查明真相, 抓住那下毒之人,给阿央出气。”

    黎枝枝心中也是一松, 对景明帝恭敬道:“这些糕点确实是臣女带给七公主的, 只是在这之前,也有其他人经手, 若臣女真的有意谋害七公主, 又岂会做得如此明显呢?”

    这话一出,那些宫人们又各个惊慌起来, 磕头的磕头, 喊冤的喊冤, 都说不是自己干的,景明帝却不为所动,只冷冷问道:“试毒的人呢?”

    人群安静了片刻,有两名太监膝行出来,满面惊恐, 景明帝厉声诘问道:“为主试毒, 本是你们的职责,为何如今主子中了毒,你们却安然无恙?”

    那两个太监吓得面如土色,颤声辩解道:“七公主殿下向来护食, 不许奴才们先试毒, 怕分走了她的, 奴才们也没有办法啊……求皇上饶命!”

    说完便不住磕起头来,砰砰作响,不多时额上便见了血,景明帝却面无表情,斥道:“那也是你们没做好本分,偷懒的时候,便该想到今日的后果,出了事情倒怪起主子来了?拉出去杖毙!”

    立即有人上前,利落将那两个太监拖了出去,很快,外面传来了棍棒闷响,伴随着一阵阵哀嚎痛呻,听得人心惊肉跳,就连黎枝枝也觉得心中发寒。

    正在这时,她忽然感觉到萧晏握着她的手一动,轻轻用力,捏了捏她的手指,黎枝枝转头看去,正好对上他的目光,带着安抚的意味。

    一旁的长公主自然将两人的互动收入眼底,不禁暗暗叹了一口气,别开视线,只作没有看见。

    殿内愈发安静,如同死寂,渐渐的,那哀嚎声小了下去,直到最后,只听得棍棒呼呼作响,不闻人声,令人心中毛骨悚然,又过了一会儿,有内侍从外面进来,恭恭敬敬地禀道:“皇上,人已断气了。”

    景明帝淡淡应了一声,复又看向剩下的宫人,一个个吓得面无人色,如鹌鹑也似,哆哆嗦嗦地埋着头,恨不得把自己缩进地缝里,景明帝那双锐利的眼睛扫过他们,道:“经手过这些糕点的,都有哪些人?”

    一时间,竟无人敢回答,景明帝摆了摆手,道:“既然如此,都拉出去,先各杖五十,留一口气问话。”

    但凡宫中行杖罚的太监,手上都有些功夫在,譬如那些要杖毙的,十几棍子就能打死,表面还看不出什么伤来,有那犯了错,罪不至死的,打个三五十棍子,皮开肉烂,内里却是好的,若像景明帝吩咐的这种,只留着一张嘴问话,那能把人半个身子都打成泥了,求生不得,求死亦不能。

    那些宫人都慌了,连忙互相指认起来,又推出三个宫婢,可那三人都不肯承认,哪怕挨了几十板子,鲜血淋漓的,也各个都咬紧了牙关受着。

    眼看景明帝的脸色愈发难看,黎枝枝忽然道:“启禀皇上,臣女有一个办法。”

    此言一出,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她身上,景明帝问道:“什么办法?”

    黎枝枝不紧不慢地道:“前不久,有一位朋友赠臣女秘药,服之可使人口吐真言,问话必答,绝不会有半个假字,依臣女之见,可以让她们服下此药,一问便知真假。”

    闻言,景明帝眉头动了一下,道:“南疆秘药?”

    黎枝枝面露讶异:“皇上知道?”

    景明帝应了一声,颔首道:“许多年前,南疆王曾经上贡了一枚。”

    他没有多说,但是听在众人耳中,便知确有其药,霎时间,有人大松一口气,也有人暗自提起了心,惴惴不安,景明帝对黎枝枝道:“既然你有此药,便去取来吧。”

    黎枝枝领了旨意,立即命人回公主府取药,不多时复返,她手里便多了一个小竹筒,正是当初杨珺临走时赠她的秘药,然而里面只有一颗,眼下跪了这么多人,无论如何都不够分的。

    黎枝枝面上却不显,走向那三个宫婢,问道:“既然都说自己是清白的,那就给你们一个机会,谁愿意先来试药?”

    这一问,立即有两人争先恐后地开口求道:“奴婢愿意试药!”

    “奴婢可以!请郡主先给奴婢试药吧!”

    黎枝枝没有理会她们,却转向一直没有说话的第三人,笑了一下,道:“她们实在太不懂得谦让了,吵吵嚷嚷,不成体统,我看你就很知礼数,不如让你先试吧?”

    那个宫婢表情微微一僵,眼中闪过几分不安,连忙低声道:“奴婢没关系,奴婢……奴婢可以最后一个试……”

    “早试晚试都要试,”黎枝枝慢声细语地道,然后又微妙地顿了片刻,道:“还是说……你在害怕什么?”

    那宫婢躲躲闪闪,明显是心里有鬼,众人见了,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景明帝冷声道:“来人,取钉板来。”

    钉板,顾名思义,便是板上钉了一片密密麻麻的尖锐长钉,再叫人跪上去,凡是受了此刑的人,十死无生!

    那宫婢听了,吓得浑身直哆嗦,脸色惨白无比,正待有人去拉她,她忽然就紧紧闭上嘴,面露痛苦之色,五官几乎都要扭曲了,整个人剧烈地挣扎起来,像一条脱水的鱼,力气之大,差点挣脱那两个内侍。

    萧晏当即发现有异,迅速伸手扼住她的下颔,然而这时候已经晚了,霎时间,有无数鲜血喷出来,染红了萧晏的手掌,那宫婢整个人失了力气,软软地瘫了下去,双目犹自圆睁,死死瞪着众人。

    她竟活活咬舌自尽了!

    景明帝震怒不已,霍地站了起来:“很好。”

    他冷笑着,又重复了一遍:“很好!竟还是个忠心护主的,倒叫朕看走了眼!”

    事态才刚刚明朗起来,却又急转直下,如今下毒的人也死了,情况愈发变得扑朔迷离,众人皆是屏住呼吸,大气也不敢出一声,生怕惹得天子不快,殃及池鱼。

    正在这时,内殿出来了一名宫婢,轻手轻脚地走过来,小心翼翼地禀道:“皇上,七公主已经醒了,想要见您。”

    景明帝的表情登时缓和了几分,待看见地上那具尸体,眼神又变得冰冷,道:“派人去查一查她的来历,亲族皆下狱,听候发落。”

    他说完,便大步往内殿的方向而去,萧晏拉着黎枝枝,轻声道:“我们也去看看。”

    黎枝枝点点头,跟着他走了几步,忽然想起什么,回头看了一眼,正好对上长公主的目光,她满脸复杂的神色,盯着两人的手看。

    黎枝枝仿佛被什么烫了一下,连忙甩开萧晏的手,欲盖弥彰地背在身后,尴尬地唤了一声:“娘。”

    长公主心中叹了一口气,却只作没看见,面上露出笑意,语气很平静地道:“走吧,咱们去看阿央。”

    ……

    萧如乐才刚醒,他们进去时,便看见她正在和景明帝撒娇:“阿央肚子好疼。”

    景明帝亲自替她掖好被角,语气是外人少见的柔和,道:“你好好吃药,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萧如乐躺在榻上,哪怕她是笑着的,脸色却依然苍白如纸,没了往日的活泼劲儿,倒像是她之前拿的那个白瓷偶人一般,让人看着心疼。

    她自己却不觉,见了黎枝枝与萧晏,还笑嘻嘻地同他们打招呼,一副没心没肺的模样,丝毫不知道自己从鬼门关转了一圈,还好奇问道:“父皇,阿央是不是吃坏肚子啦?”

    景明帝看着女儿,顿了片刻,也不瞒着她,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和厉害之处都说清楚,末了,语气透出几分威严,道:“下次要吃什么东西,必须先让宫人试过毒,安然无事之后,你才能吃。”

    萧如乐觑着他的脸色,乖乖地应了,忽然想起那块芸豆糕,表情一变,有些紧张地道:“父皇没事吧?”

    景明帝道:“无事。”

    “啊,”萧如乐轻呼一声,道:“还有那个侍卫哥哥!”

    萧晏微微皱起眉,问道:“你哪里来的什么侍卫哥哥?”

    萧如乐便认真地解释了一番,说她之前分了一块芸豆糕给值守的侍卫,尔后又忧心忡忡地道:“他不会也中毒了吧?”

    见她关心,景明帝便吩咐宫人去提醒那个叫薛怀的侍卫,萧晏伸手摸了摸萧如乐的额头,道:“除了肚子疼,还有哪里不舒服?”

    萧如乐摇头,正想说什么,忽然又把他的手拿开了,一本正经地道:“你不能摸我的头,会变笨的。”

    萧晏差点被她给气笑了:“你以为我稀罕?就你这三两重的脑瓜子,还能笨到哪里去?”

    萧如乐眼珠一转,瞥了黎枝枝一眼,瘪起嘴,委委屈屈地道:“姐姐,哥哥他欺负人。”

    一时间,众人的目光都落在黎枝枝身上,各不相同,长公主是一言难尽,景明帝则是意味深长。

    黎枝枝被迫成了焦点,登时窘迫不已,恨不得迅速拔腿逃离,她自是不可能去怪萧如乐,便只好轻瞪了萧晏一眼,要不是他之前教唆,萧如乐哪懂这个?她从来都是向长公主告状的,这下好了,倒累得自己在当口不尴不尬的,真是一二三五六,没事找事。

    萧晏:……

    他心中开始思索起来:看来以后确实不能摸萧如乐的头了,她竟真的变聪明了?

    第一百四十四章

    萧如乐中了毒, 到底是身子虚弱,说了一会儿话,神情便露出几分疲惫来, 众人便都出去了,好让她安心休息。

    黎枝枝走在最后, 听景明帝和长公主交谈:“阿央中毒的事情,先不要声张, 朕自会派人去查。”

    长公主应下, 又道:“宫中人多混杂,要不要让阿央去臣妹府里住?”

    景明帝略一思索, 道:“不必了, 朕自会安排妥当的。”

    闻言,长公主也不再多劝, 又说了几句话, 就带着黎枝枝告退了, 等出了乾清门,三人顺着长长的宫道走,一边交谈,长公主语气隐怒道:“不知是谁这般可恨,去害一个心智不全的孩子, 还想嫁祸给你, 真真是歹毒至极,等皇上查出来,非叫他凌迟处死不可。”

    黎枝枝蹙起眉,不解道:“可是为何要给阿央下毒呢?她那样的性子, 也能与人结仇么?”

    “谁知道呢?”长公主冷嘲道:“总有那心思险恶之人, 你多看他一眼都是错的, 阿央又性情率真,直来直往,不知忌讳,想来是触了谁的霉头,叫人记恨上了。”

    说到这里,她叹了一口气,道:“后宫就是这般,哪怕是有口无心的一句话,指不定就得罪了人,如今皇上这还是好的了,你是不知道从前,先帝还在的时候,那宫里头的嫔妃都斗得跟乌鸡眼似的,三天两头折腾,不知多少人白白送了性命。”

    长公主还在年少的时候,就没少看那些尔虞我诈、勾心斗角的腌臜事,包括她的母妃,亦是死于宫闱倾轧的争斗之下,红颜枯骨,瘗玉埋香,这也是她不愿意黎枝枝嫁给萧晏最重要的原因之一。

    可是偏偏天不遂人愿,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想到这里,长公主不无怨怼地瞪了侄儿一眼,又仔细叮嘱黎枝枝道:“今日之事,不论那背后之人究竟是冲着阿央来的,还是冲着你来的,你往后到底要多加小心,谨慎为上。”

    黎枝枝应道:“我明白了。”

    长公主依旧是忧心忡忡,萧晏见她如此,便道:“姑姑放心,我会护着枝枝的。”

    长公主:……

    忽然就更不放心了。

    ……

    却说萧如乐中毒之事,景明帝并没有大张旗鼓地去查,除了原就知道内情的黎枝枝和长公主、萧晏三人以外,再无一人得知,乾清宫就如一个铁桶,把事情瞒得密不透风。

    又过了几日,忽然有一个消息悄悄地传了出来:景明帝中毒了,有人意欲谋害天子。

    仅仅小半天的功夫,一传十,十传百,风声不胫而走,霎时间朝野震动,人人惊惶,赵丞相等一应臣子立即入宫觐见,皆被拒在乾清门外,值守的侍卫也是三缄其口,只说陛下在休息,不见外人,其他的事情一概不知。

    正在众人忧心忡忡,一筹莫展之际,太子萧晏也到了,众臣连忙围了上去,话里话外都是打探,萧晏道:“孤与诸位大人一样,也是刚刚才得知消息。”

    然而哪怕是太子殿下,景明帝也没有格外破例,把他拦在了外头,还让人传话道:都跑来看朕,是打量朕快要死了吗?

    这话不可谓不重,众臣皆是惶恐起来,不约而同地想到了帝王那喜怒不定、猜忌多疑的性子,又见萧晏站在原地,不禁有些怜悯起他来。

    虽说皇上近来对太子的态度好了不少,也让他参与朝事了,可父子之间到底还是有隔阂在的,也不知以后究竟会如何……

    臣子们各自在心中揣测着,纷纷散去。

    ……

    宁王府。

    “皇上中毒了?!”

    萧汶猛地坐直了身子,神色惊讶,问下人道:“此事果真?什么时候的事情?”

    下人垂首答道:“是宫里刚刚传来的消息。”

    萧汶想了一会儿,将桌上的酒一饮而尽,忽然笑了:“这可是天降之喜啊。”

    他说罢,站起身来往外走去,步子有些不稳,整个人看起来懒散无比,一路到了花厅处,里面传来人声交谈,萧汶抬手拢了拢散乱的衣襟,这才举步进去。

    “爹。”

    宁王正坐在太师椅上和王妃说话,见了他来,下意识皱起眉,斥责道:“看看你这幅不修边幅的模样,成何体统?”

    萧汶不以为意,只敷衍地理了理衣裳,在椅子上坐下来,开口就问:“听说皇上中毒了?”

    宁王看他一眼,淡淡道:“只是一些捕风捉影的消息罢了,是真是假,还未可知。”

    萧汶道:“您去见一见不就知道了?”

    宁王皱起眉,道:“谈何容易?今日去乾清宫求见的人,没有几十也有十几,尽数被拦下来了,哪怕是太子也没有例外。”

    萧汶嘿然一笑,幸灾乐祸道:“这不正好么?可见皇祖父心里忌惮他呢,我看这中毒十有八|九是真的了,只是不知是谁做的……”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惊疑道:“难不成真的是太子?”

    父子对视一眼,宁王徐徐摇首,低声道:“不知,况且也说不通,父皇近来颇为倚重他,我听说,太子偶尔还能去御书房参议政事,他本就是储君,父皇百年之后,他自然能登基,何必非要在这个关头冒险?”

    萧汶却不认同,端着茶盏,道:“皇祖父虽然老了,身子骨却还硬朗,没病没痛的,又不是所有人都像您这样能隐忍,太子心里等不及了,想早点继位,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儿。”

    他说着,忽然压低声音,道:“爹,依孩儿之见,这是您的大好机会啊!”

    “不要胡说,”宁王看了他一眼,语气冷峻道:“你近来真是越发放肆了。”

    话虽如此,他的眼神到底还是渐渐暗沉了下来,萧汶的话虽然直白,却戳中了他的心思,从前倒还好,萧晏是个废物,景明帝也不看重他,连朝事都不让他参与,可是自从萧晏办好了娄阳那一趟差事,苗头就隐约不对了。

    哪怕宁王再有耐心,这时候也不免有些坐不住了。

    萧汶被叱责了几句,心中十二分的不以为然,自顾自回了房,他习惯性从书架的暗格里找出一个玉色小瓷瓶来,轻轻掂了掂,里面的五石散已经所剩无几了。

    萧汶的脸色骤然阴沉下来。

    ……

    却说公主府同样得到了景明帝中毒的消息,长公主有些忧虑,黎枝枝却安慰她道:“我倒觉得不像是真的,您不用太担心了,阿央中了毒,皇上已有所防备,又怎会再次中招呢?说不定是将计就计,想引蛇出洞罢了。”

    闻言,长公主稍稍安心了些,又叹了一口气,道:“但愿如此。”

    到了傍晚,萧晏便过来了,他的说辞与黎枝枝所猜测的基本一致,只让长公主不要担心。

    长公主问他:“你见过皇上了?”

    萧晏一顿,长公主立即明白了什么,反倒过来安慰他,道:“你也不要多想,皇上未必就是那个意思。”

    萧晏颔首,道:“姑姑,我明白的。”

    姑侄两人又说了一会儿话,有下人进来禀事,长公主便起身去了,一时间,厅里只剩下黎枝枝与萧晏二人,空气安静下来,不知怎么,黎枝枝忽然有些紧张。

    当萧晏看过来时,她忍不住微微别开视线,不与他对视,这种感觉着实有些奇怪。

    黎枝枝心里期待着他说点什么话,来打破这突如其来的安静,又盼望着他不要开口。

    然后便听萧晏道:“枝枝,你想去骑马吗?”

    黎枝枝看了看将晚的天色,面上露出微微的惊异:“现在?”

    萧晏放下茶盏看着她,眼神幽深,恍惚叫人生出一种被深情注视的感觉,他道:“想带你去一个地方。”

    没多久,两人便到了御马苑,侍从自马厩里牵了一匹马儿出来,却不是踏雪,而是一匹雪白的康居马,比起踏雪,它显得更加高大,金鞍紫佩,通体被覆着雪白的毛,没有一丝杂色,长长的马鬃柔顺地贴服在脖子上,四蹄如浅碧色的玉,安静而温驯。

    黎枝枝第一次觉得马儿能用美这个字来形容。

    萧晏利落地翻身上了马,朝她伸出手,道:“来。”

    恰逢金色的夕阳自天边斜照而来,在他的侧脸上打下一层薄光,显得愈发好看,剑眉凤目,鬓若刀裁,那双凤眸深黑如子夜,整个人像一块精心雕琢过的美玉一般。

    哪怕是平日里见惯了这张脸,也不禁要感慨一句:太子殿下着实是俊美过人。

    黎枝枝晃了一下神,忽然间,萧晏俯下身来,他压得很低,伸出双臂用力一勾,便将她抱在怀中,黎枝枝只觉得整个身子倏地腾空而起,下意识低呼出声,紧紧抓住萧晏的手臂,下一刻,她就被稳稳放在了马背上。

    这一切都发生在转瞬之间,黎枝枝甚至还没完全反应过来,有些愣神,大概是觉得她这模样很有趣,耳边传来了萧晏的一声轻笑,那笑声像是一根柔软的羽毛,搔得她耳朵酥麻发痒。

    黎枝枝忍不住伸手捂住了右耳,转头用力瞪了他一眼,少女如玉的脸颊泛起如桃花一般的红,明眸粼粼如春水,这一眼含羞带嗔,犹带着故作的凶狠,如一只灵动可爱的鹿,撞入萧晏的心底。

    一种不可遏制的冲动自四肢百骸升起,让他很想做点什么,譬如亲一亲那双漂亮的眼睛,又或是将她拥入怀中,用力揉进骨血里,或是亲吻她,将其含在舌尖,吞入腹中,如此方能填饱心底那只饥饿的饕餮。

    但是萧晏最后什么也没有做,他只是伸出了手,轻轻替少女将鬓发别到耳后,动作温柔而克制,像是生怕吓走了她,道:“落霞山的夕阳很好,我带你去看。”

    作者有话说:

    太子殿下表面上:我带你去看夕阳。

    实际内心:老婆!啊!我的老婆!亲一下,抱一下!老婆!这是我的!

    人哪有不发疯的呢?无非是强撑罢了。

    第一百四十五章

    落霞山就在京城北郊, 黎枝枝曾经来过此处,当时是宁王世子萧汶在这里举办雅集,那时还是夏日, 山中古木青翠,郁郁苍苍, 而如今入了深秋,树木俱已枯黄, 落叶满山砌, 霜风吹白了连绵的野草。

    恰是傍晚时分,山下一溪如带, 潺潺而下, 水声清冷,闻之令人生寒,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 不多时, 一匹白马踏着衰草而来,背上载着两人,男子穿着一袭玄色锦袍,容貌俊美,手持缰绳, 将身着霜色袄裙的少女揽在怀中, 他轻喝一声,那白马便纵身跃过浅溪,步伐轻快地往山中而去。

    越是往上,秋寒愈重, 甚至能看见落叶上凝了微微的白霜, 黎枝枝冷得实在有些受不住了, 下意识往身后缩了缩,试图汲取更多的暖意,萧晏立即察觉到了她的动作,低声道:“冷?”

    黎枝枝努力抑制住牙齿打颤的冲动,道:“还好。”

    萧晏摸了摸她的手背,便将外袍脱下来,盖在黎枝枝身上,霎时间,寒意被摒除在外,取而代之的是融融暖意。

    淡淡的檀香气息从四面八方袭来,顺着呼吸,一点点沁入肺腑之中,尔后沉淀下去,长长久久地留在那里,以至于黎枝枝总觉得自己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带着萧晏的气味。

    恰在这时,她忽觉有一点金色的流光一闪而逝,下意识抬眼望去,漫天的朱霞跃入眼底,夕阳绚烂如火,在天边点燃了大片的云彩,深红浅粉次第晕开,绮丽非常,光彩夺目,而在他们的头顶上,又是一片碧蓝如洗,澄净明澈。

    行云小跑着慢慢停下来,它那雪白的鬃毛在风中飘动,像一团柔软洁白的云,在夕阳余晖下折射出闪闪的光,又如同一匹银色的丝绸,光亮皎洁,它轻轻打了一个响鼻,喷出白色的热气,很快又被山风吹散。

    直到萧晏率先下了马,黎枝枝这才从那美景中回过神来,正欲下去,却被一双手托住了腰,然后又是一阵腾空,紧接着,她的双脚踩在了坚实的地面上。

    山顶上的风颇大,衰草枯黄,瑟瑟地轻颤着,山下草木茂盛,这里却反而什么都没有,开阔空旷,远处重山层峦一览无余,唯有崖边生了一株老松树,枝干盘曲遒劲,松针苍苍,像一个垂暮的老者,那树下又有数块巨石,上面爬满了苍苔,此时也已泛起黄,萧晏走过去,在那石头上坐下,然后向黎枝枝招手:“过来。”

    石头冰冷,又落满了松针,萧晏便毫不在意地把自己的袍子下摆垫在上面,好让黎枝枝坐下来,两人就这样并肩坐着,一起欣赏那浩瀚的晚霞云海,是无法用语言形容的壮美瑰丽。

    黎枝枝忍不住问道:“太子哥哥从前来过此处?”

    “嗯,”萧晏轻声道:“第一次是皇兄带我来的,也是在这个时节,此后每年都会来几次。”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又道:“我那时候其实很不喜欢他。”

    “为什么?”

    黎枝枝有些微吃惊,她之前听萧晏说起大皇子的语气,并不像是讨厌对方,反而是十分怀念而敬重的。

    萧晏转头看向她,解释道:“大皇兄年长我许多,自我记事起,他就已经是太子了,父皇一向威严庄重,不可接近,但是他却很喜欢大皇兄,还时常亲自指点教导他的学业。”

    听了这话,黎枝枝想了想,道:“倘若换作是我,大概也会讨厌他。”

    “嗯?”萧晏微微挑眉,尾音上扬,像是表示疑惑。

    “皇上日理万机,还要腾出时间去教导他,自然就没有功夫理会其他的孩子了,这般厚此薄彼,当然会让人心里不舒服,”黎枝枝双手托着下巴,动作有些孩子气,那双眸子看起来黑白分明,语气不甚在意地道:“这只是嫉妒罢了,人之常情,又不丢人。”

    萧晏笑了,夕阳映入眸底时,有温柔的碎光流动,他赞同道:“确实如此,倘若自己不是被偏爱的那一个,大抵都会嫉妒。”

    “直到那一次,大皇兄带我骑了马,”萧晏将手肘搭在膝头,看着远处的霞光云彩,继续道:“此后我们的关系就亲近了许多,他教过我射箭,也会指点我读书……只是我从未想过,他最后会落得那般下场。”

    关于大皇子的事情,黎枝枝亦有所耳闻,听说他是被赐毒酒死的,再想起萧晏方才所言,不免让人心生唏嘘来,黎枝枝从前只觉得景明帝看似威严,性情却是温和包容的,如今想来,他到底是一个帝王,在某些时候,比任何人都来得冷酷果决,君心莫测,不外如是,只是可惜了那位大皇子,不知景明帝有没有后悔过。

    黎枝枝想说些什么来安慰萧晏,却又不知如何开口,萧晏自是看出来了,便主动道:“事情已过去了这许多年,我虽不能释怀,却也没那么难过了,不论如何,他首先是天子,然后才是人父,我既不在其位,自然也不可能知道他的顾虑,所以于我而言,只要彼此相安无事便可。”

    黎枝枝心中叹了一口气,正想说什么,眼角余光忽然瞥见那青石上有什么痕迹,像是刻了字,她有些好奇,随手拣了一根小木棍,将上面的松针轻轻拨开,那字迹也尽数显露出来,萧晏也看见了,表情微微一变,似乎想去阻止,但最后到底没有动作。

    那上面原来是刻了一句诗,黎枝枝看罢,不无讶异地道:“太子哥哥还有这闲情逸致呢。”

    字迹有些歪扭,还透着几分稚气,黎枝枝轻声念道:“双眼自将秋水洗,一生不受古人欺。”

    落款是萧晏,字里行间都透着一股子自信,近乎狂妄,黎枝枝忍不住笑起来,又问他:“这是什么时候刻的?”

    萧晏无奈道:“九岁那一年,和大皇兄来的时候刻的。”

    黎枝枝饶有兴致地扒拉着松针,道:“还有么?”

    萧晏顿了一下,便用手将那厚厚的松针扫去,果然又显露出一行字来:心心复心心,结爱务在深。

    笔迹银钩铁画,与萧晏的明显不同,下面还刻着两个名字,萧晋和白若兰,黎枝枝想,这白若兰约莫便是大皇子的心上人了。

    正在这时,萧晏忽然从腰间取下一把精巧的匕首,在那青石上刻了起来,黎枝枝好奇地探头看去,轻轻念道:“中心……藏之,何……日忘之……”

    她的声音忽然顿住,看着萧晏一笔一划地刻下她的名字,然后转头看过来,两人的目光对上,那一瞬间,就连山风都仿佛静止了,万籁俱寂。

    萧晏想起当初大皇兄刻下那行情诗时,他还笑他满脑子儿女情长,觉得自己更洒脱率性,大皇兄却不同他争辩,只是笑言:等来日你有了喜欢的人,便自然懂了。

    一语成谶,萧晏如今果然懂了,他甚至恨不得将那三个字刻在心间,如此方不会受风雨侵袭。

    过了片刻,他忽然道:“枝枝,夕阳要落下来了。”

    乍闻此言,黎枝枝下意识转过头去,只见漫天的火烧红云,映入眼底,她当即被震撼住了,一时间连说话也顾不上,只目不转睛地看着天边的沉沉落日,生怕辜负了这绝美的景致,直到她听见萧晏说了一句什么,模糊不清,很快就被山风淹没了。

    黎枝枝终于回过神,下意识转头看向他,正好看见他的嘴唇张合,她好奇问道:“什么?”

    “我说,”萧晏笑了笑,那双好看的凤眸此时显得异常温柔,就仿佛温暖的夕阳也融入了他的眼底,道:“不要盯着太阳看,刺眼。”

    被他这样一说,黎枝枝才觉得眼睛有些发花,她忍不住用力眨了眨眼,下一刻,有一只手伸过来遮在了她眼前,刺目的光线便被隔绝开来,变成了柔和的橘色。

    萧晏的掌心是温暖的,黎枝枝屏住呼吸,长长的睫羽一阵扑簌,像受惊的蝶翼,轻轻擦过那人的手心,然后她便听见萧晏问道:“枝枝,你知道喜欢是什么吗?”

    黎枝枝一怔,她没有立即回答,而是反问道:“太子哥哥觉得呢?”

    山风有些大,萧晏的声音便显得模糊起来,黎枝枝忍不住微微侧耳,试图听得更清晰一些,像是担心错过了答案,紧接着,萧晏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有些低沉,却异常清楚:“我觉得喜欢就像这夕阳。”

    “夕阳?”黎枝枝有些懵懂,疑惑道:“那岂不是很快就会消失?”

    萧晏的声音里带着笑意,他道:“人之一生短暂,不过弹指一挥,可夕阳却一直在,枝枝,它只是落下去了,并不是消失,等到明日,又会再次出现,哪怕沧海桑田,世事变迁,亦不曾改变。”

    “枝枝,”他唤她的名字,郑重道:“我喜欢你,就如这夕阳,有万万年之久。”

    黎枝枝呼吸陡然微滞,这一刻,她没有说话,萧晏也没有,空气既安静,又有些嘈杂,只听得山风在他们身边呼啸而过,带来远处的松涛之声。

    黎枝枝又嗅到了那淡淡的檀香气味,越来越近了,她似有所感,嘴唇动了动,却什么也没有说出来,片刻之后,一个微凉的吻轻轻落在她的唇间。

    唇与唇相触的那一瞬间,两人都忍不住轻轻一颤,就像是有一只手,将他们的神魂揉在了一处,三魂七魄,无分彼此。

    一只修长的手轻轻托住少女的后脑,骨节分明的五指没入青丝中,萧晏再也忍不住,用力地亲吻着那柔软的唇瓣,毫不留情,却又万分怜惜。

    青山红日,余霞散绮,熠熠生辉,无人望见这山巅之上的景致,天□□暮,此时此刻,唯有金色的余晖洒落在他们身上,勾勒出两道轻浅的影子,亲昵地靠在一处,显得静谧而美好。

    作者有话说:

    萧晏震惊:这什么?亲一下,这什么?亲一下,这什么?亲一下,这什么?亲一下,这什么?亲一下,这什么?亲一下,这什么?亲一下,这什么?亲一下,这什么?亲一下。

    此时长公主的面前应该弹出界面:Defeat。

    还有一个大剧情,估计就要正文完结了!嘿嘿嘿,搓搓手!

    第一百四十六章

    宵禁未至, 夜幕四垂,天边新月娟娟,如女子弯弯的蛾眉, 数点寒星散布在天穹之上,闪烁不定, 路上行人渐少,只零星几个, 缩着脖子埋头赶路, 正在这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自远处传来, 引人侧目。

    那是一匹雪白的马儿, 在夜色中穿行,如同披着银色的月光, 马背上乘载着二人, 未等人看个清楚, 便已迅速疾驰而去。

    马儿一路奔过朱雀街,最后在公主府大门前停了下来,萧晏才下了马,便看见长公主从那府门里出来了,笑吟吟地道:“回来了?”

    黎枝枝连忙下了马, 轻声唤道:“娘。”

    长公主拉住她的手, 摸了摸,嗔怪道:“大傍晚的跟着他去瞎胡闹,冻着了吧?”

    说着,又轻瞪了萧晏一眼, 从婢女手中取过手炉, 塞到黎枝枝的手里, 和颜悦色地道:“我让人生了炭盆,快进去暖和暖和。”

    黎枝枝乖巧应下,待要走时,忽而又回头看了看,正好对上萧晏的目光,长公主轻咳一声,她方才如梦初醒,跟在后面走了。

    等入了花厅,下人送了驱寒汤来,黎枝枝喝了,身子渐渐暖和起来,便听长公主冷不丁问道:“你应下他了?”

    黎枝枝一怔,端着碗的手也抖了一下,急急解释道:“没、没有。”

    长公主见她神色紧张,连忙安抚道:“无妨,无妨,娘没有别的意思,只是随口一问罢了。”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又道:“你若是真的喜欢小五,娘也不会反对的,不要害怕。”

    黎枝枝一颗心渐渐落回了原处,嘴上却还是小声强调道:“没有,这种大事,我怎能不和您商量,私自做主呢?”

    “这也好,”长公主顺着她的话头,笑道:“咱们枝枝是乖孩子,体贴懂事着呢。”

    她说着,将一枚杏脯递过来,黎枝枝接过吃了,便听她问道:“你心里对他有意?”

    黎枝枝略一犹豫,又想起那一片绚烂瑰丽的夕阳来,耳根已是泛起绯红之色,轻声道:“我……”

    见她这般小女儿情态,长公主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沉吟道:“也罢,你们若是两情相悦,互通心意,这是求也求不来的,只是娘始终觉得,对女孩儿来说,成亲是一辈子的事情,还是要好好斟酌考虑,切不能凭着一时冲动就定下来。”

    她拉着黎枝枝的手拍了拍,笑盈盈道:“小五虽然是我看着长大的,但在成亲这件事上,娘还是向着你的,总之呢,如今是他巴望着你,便由得他去费心思讨好,咱们只管稳坐中军帐,万事不着急。”

    黎枝枝眨了眨眼:“娘的意思,我明白了。”

    ……

    且说过了好几日,景明帝仍旧没有上朝,乾清宫的人只说皇上还在静养,朝中官员众说纷纭,都有些坐不住了,不少人找上了萧晏,请太子殿下前去探望侍疾。

    萧晏只轻飘飘道:不是孤不愿尽这份孝心,只是父皇一直不肯召见,难不成让孤去硬闯乾清宫么?到时候父皇降罪,你们谁来担责?

    那官员被噎了一回,喏喏不敢言语了。

    如此又过了两日,便是秋猎,景明帝虽然一直没露面,可秋猎却并未延期,仍然照常举行,这就意味着,届时天子也会前往清凉山。

    十月一日,秋猎,按照往年惯例,朝中五品以上的官员,无分文武,皆随同圣驾出行,去往清凉山行宫,除此之外,还有各位王侯伯爵,携着家眷一同前往,队伍绵延开去,足足有二三里,浩浩荡荡地穿过御街,引来百姓们聚集,观看天子出行,一时间万人空巷,人山人海。

    等到了清凉山行宫时,已是傍晚,天色擦了黑,景明帝仍旧没有露面,只是派了人来传旨意,令众人各自去休息,明日再前往猎场。

    黎枝枝才刚刚安置好,便有宫人来传话,说是容妃请她过去一趟,长公主听了,便命了婢女陪同,又叮嘱道:“天色晚了,你对此处又不熟悉,还是早去早回。”

    黎枝枝应了,她去的时候,容妃正坐在屋里吃锅子,热气腾腾,一脸喜意地招呼她,又命人取碗筷来,让黎枝枝一同坐下吃。

    见她这般高兴,黎枝枝不由好奇问道:“娘娘叫我来,有什么事情商量?”

    “喜事啊,”容妃笑眯眯地道:“大喜事。”

    她说着,又摒退了左右,把门窗关严实了,才压低声音对黎枝枝道:“你知道吗?纯妃有身孕了!”

    黎枝枝愣了一下,有点怀疑自己听错了,道:“谁有身孕了?”

    “纯、妃!”

    黎枝枝这次听清楚了,一时间摸不着头脑,迟疑道:“纯妃怀孕了,确实是喜事,只是……娘娘何喜之有?”

    又不是你怀的,你倒还高兴得吃上锅子了。

    “这你就有所不知了,”容妃笑得高深莫测,压低声音道:“外人都说我和纯妃受宠,但是皇上从不在翠浓宫和重华殿留宿,你道是何原因?”

    这件事黎枝枝亦有所耳闻,外头传言都说景明帝性子多疑,侍卫不离十尺之遥,就连夜里就寝时,枕下亦藏着刀匕,也从不在嫔妃宫中留宿。

    但就黎枝枝来看,这些传言有些过于夸大其实了,景明帝虽然喜欢用侍卫,却也没有时时刻刻地防备,只是将许多本该太监干的活儿,都交给了侍卫而已,至于其他的事情,她倒是无从得知。

    如今听容妃说起,黎枝枝有些好奇地问道:“为何?”

    容妃夹了一筷子羊肉,道:“自然是因为皇上没让我们侍寝了。”

    黎枝枝吃了一惊,容妃见她双眸都睁圆了,样子十分好玩,不禁笑起来,道:“有这么惊讶?”

    黎枝枝迟疑道:“我平日里见皇上对娘娘很好,又是教字又是学画的,有求必应……”

    容妃沉默片刻,道:“好则好矣,但皇上对我并无男女之情,我能入后宫,也不过因为当初我对他说,想做妃子娘娘,享受荣华富贵,做人上人,皇上才答应了的。”

    说到这里,她忽然笑了,问黎枝枝道:“你不觉得他平日里待我,不像是对妃子,倒像是在养女儿?”

    容妃这样一说,黎枝枝才觉得确实有几分像,从古至今,哪有做人夫的,一天到晚盯着枕边人考较功课的?平日里帝妃二人的相处也是,虽然亲昵有余,却并非情人间的亲密,况且容妃与景明帝的年岁差得太多了。

    容妃从锅子里捞出一片羊肉,吹了吹,送入口中,道:“现如今正经的女儿回了宫,承欢膝下,其乐融融,皇上也就用不着我这假女儿过干瘾了。”

    她嚼着羊肉,动作很是随意,没有往日那些斯文仪态,甚至有些粗鲁,声音含糊地道:“不过皇上还是很好的,我要什么他都顺着,只是从不肯叫我侍寝,后来纯妃被献入宫中,因为她模样肖似已故的孝元皇后,皇上便将她留了下来,但是她在宫里这么久,也没能和皇上睡觉,你猜为什么?”

    她的眼中带着几分狡猾,黎枝枝猜测道:“想来是和您有关?”

    “真聪明,难怪皇上会喜欢你,”容妃笑眯眯地夸了她一回,又很得意地道:“因为我和皇上说,倘若他宠幸纯妃一次,便要在我翠浓宫留宿一夜,不能厚此薄彼,否则叫新人爬到我头上去,那我岂不是没有脸面了?”

    她的语气十分开心,道:“既然纯妃都没侍过寝,那她肚子里的孩子是从哪儿蹦出来的?”

    黎枝枝听了这些内情,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又忽然想起一件事,道:“说起来,上一次我入宫的时候,路上碰到了纯妃娘娘,她的情形确实有些不对……”

    便将当时看到的一幕说给容妃听,容妃一拍手,十分肯定地道:“都说妇人怀了孕,会有孕吐的症状,纯妃十成十是没跑了。”

    黎枝枝道:“那您打算怎么办?”

    容妃露出一个笑:“当然是要想办法揭穿她啦。”

    ……

    离了容妃的住处,黎枝枝带着人往回走,这行宫修得颇大,处处精致,只是夜里不能欣赏,远远看去,唯见宫灯晦暗,投下昏蒙蒙的光,显得有些孤寂冷清。

    婢女提着灯在前面引路,不时轻声提醒黎枝枝注意脚下,夜风轻寒,吹得人脸都木了,黎枝枝只好捧紧了手炉,加快步子。

    在经过花园的假山时,斜刺里忽然伸出一只手来,抓住她的胳膊,把她拉进了假山后,黎枝枝吓了一跳,正欲惊呼出声,嘴就被人捂住了:“是我。”

    淡淡的檀香气息萦绕在鼻端,黎枝枝放下心的同时,又是气又是恼,忍不住在那只手上咬了一口,萧晏嘶地轻抽了一口凉气,却是笑出声来:“你属猫的?阿喵从前也这样咬我。”

    黎枝枝轻瞪他一眼,恼道:“大晚上的,你发的什么病?”

    “相思病。”

    黎枝枝反倒是一噎,从前怎么没看出来,这人竟是这样没脸没皮的?

    外面传来了婢女惊慌的呼喊声,想来是发现她不见了,黎枝枝急忙提起声音应道:“我在这里。”

    “主子!”

    那婢女大松了一口气,急急道:“您没事吧?”

    黎枝枝用力踩了萧晏一脚,嘴上却答道:“没事,我累了,在这边歇一歇脚。”

    “那奴婢在这里等您。”

    “不必了,”黎枝枝道:“我稍后自己回去。”

    婢女踌躇片刻,不放心地道:“真的不用奴婢等么?”

    “无妨,你回去吧。”

    “是。”

    婢女提起宫灯,走了几步,忽然听见那边传来一点动静,像是一声轻呼,她登时惊疑道:“主子?您怎么了?”

    过了片刻,黎枝枝的声音才传来,透着几分气急败坏:“无事,我在打蚊子呢。”

    婢女一头雾水,这都深秋了,行宫里竟然还有蚊子?

    作者有话说:

    长公主:不行!结婚冷静期必须有。

    第一百四十七章

    晚风带着深秋特有的清寒, 万籁俱寂,夜凉如水,嶙峋的假山石在夜色中静默地伫立着, 在月光下拉出长长的影子,分出一方隐蔽的小世界来。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紧紧握住少女的纤腰, 两人亲昵地贴在一处,萧晏温柔地吻着怀中人, 舌尖裹着她, 像是含着一团蜜,滚烫而湿润, 贪恋地索求着。

    黎枝枝被迫微微仰起头来, 眼帘低垂,月光落在她的眼尾, 呈现出一种惊心动魄的莹白, 长长的睫羽投落下一小片颤动的影子, 像振翅欲飞的蝴蝶。

    呼吸也是滚烫的,无分彼此,黎枝枝被亲得晕晕乎乎,连骨头都有些发软发酥,整个人直往下掉, 又被萧晏的用手紧紧搂住, 她觉得自己仿佛一个麻袋,只能倚靠着对方,否则就会滑下去。

    过了许久,萧晏才放过她, 却依然不肯退开, 只轻轻吻着她的唇瓣, 贪婪地厮磨着,哑声道:“姑姑说,你去容妃那了。”

    黎枝枝还未从那激烈的亲吻中回过神来,有些迟钝,下意识发出一个音调:“嗯?”

    她声音懒懒的,像一只猫儿,让人心生怜爱,萧晏忍不住在她唇上轻轻咬了一下,道:“我从白天等到现在,你不来见我,却去见容妃了。”

    说到这里,他又有些气,道:“你心里有我么?”

    黎枝枝终于听明白他的意思,既是惊愕,又是想笑,道:“太子哥哥连这都要计较?”

    萧晏顿了一下,道:“我心里喜欢你,自然事事都要计较。”

    说完,又轻轻咬着她的唇瓣,声音含糊道:“不过是嫉妒罢了,人之常情。”

    咬着咬着,萧晏忍不住又捉着黎枝枝亲了一阵,腻歪了许久,方才又道:“你去容妃那里做什么?”

    黎枝枝想起方才容妃和他说过的事情,便告诉了他,又忍不住好奇问道:“你说纯妃的孩子是谁的?”

    “不知,”萧晏想了想,道:“不过我从前在琼林苑碰到过她几回,若是她真的与人有私情,倒也不是不可能。”

    这么说着,黎枝枝忽然恍然大悟,一时又想起当初游春宴那朵花来,自言自语道:“难怪她要把那株花种在琼林苑,这样就方便她出宫了……原来如此。”

    但见她面上露出思索之色,萧晏忍不住道:“你这么关心她做什么?”

    显然是又吃味了,黎枝枝哑然失笑,正欲说话,忽听外面传来了一阵脚步声,她立即比了一个手势,示意萧晏噤声。

    空气安静下来,夜风送来了人声交谈,起初是隐约,随着那人走近,渐渐清晰起来:“世子,还是回去罢,您喝醉了酒,叫王爷知道——”

    “多嘴!”一个略显含糊的男子声音道:“再胡乱吵嚷,爷一巴掌掴死你。”

    他的声音很大,在这寂静的秋夜里显得十分突兀,那下人似乎被吓住了,果然不敢再劝,黎枝枝听出了这人是萧汶,下意识与萧晏对视了一眼,那脚步声愈近了。

    然后在假山旁停下来,萧汶像是靠在了假山上,与黎枝枝不过是一墙之隔,萧晏皱了皱眉,伸手将她揽入怀中,又换个位置,远离了那一块假山石。

    过了片刻,萧汶的声音再次响起:“我之前吩咐你的事情,都打听得如何了?”

    “奴才都打听好了,”那下人忙道:“昭华郡主今日在暖翠苑落榻,与长公主一起。”

    没想到竟会提及自己,黎枝枝惊讶挑眉,萧晏的脸色却倏地沉了下来,正欲张口,黎枝枝却用手捂住他的嘴,对他微微摇首。

    那边的萧汶骂了一句,他像是真的喝醉了,声音里透着一种古怪的亢奋:“这破行宫,连个女人都没有……带路,去暖翠苑!”

    萧晏的脸彻底黑了,外头那下人还在苦口婆心地劝道:“世子,使不得啊,您现在吃醉了酒,万一——”

    一声耳光响起的同时,伴随着下人痛呼,萧汶怒骂道:“混账东西!你倒教训起我来了?吃了熊心豹子胆了么?”

    “奴才不敢,奴才不敢……”

    下人不住讨饶,又被冷风一激,萧汶打了一个哆嗦,大概是清醒了一些,他神色有些恍惚地看了看四周,似是疑惑自己怎么身在此处,站起身来,步子踉跄地走了。

    那下人见他没再嚷嚷闹腾,大松了一口气,急急忙忙地爬起来追了上去。

    空气再次安静下来,黎枝枝思索着,甚至忘了自己还捂着萧晏的嘴,直到指腹被他轻咬了一下,黎枝枝才猛地醒过神来,连忙松开了他,嗔怒道:“你是狗么?”

    萧晏却道:“在想什么?”

    “萧汶,”黎枝枝道:“你觉得他方才的情状是喝醉了吗?”

    说起萧汶,萧晏就立即皱起剑眉,表情有些不虞,但见黎枝枝看着他,便只好道:“他条理清晰,言谈流利,不像是喝醉的样子。”

    黎枝枝点点头,又想起之前打听到的消息来,面上浮现若有所思之色,方才听萧汶的意思,他是在找她?

    可黎枝枝自觉他们平日里并没有什么交集,只除了一个刘嫚,当初刘嫚为萧汶提供五石散,真的没有别的目的吗?

    黎枝枝不信,她想,这次秋猎之行,有些事情也是该做一个了结了。

    “萧汶对你有非分之想,”萧晏告诫道:“你这几日小心些,明天秋猎的时候,最好跟在我身边。”

    黎枝枝听了,忍不住笑起来,那双明眸在月光下清泠泠的,如秋水回波,色授魂与,她乖巧应道:“好,我知道了,太子哥哥。”

    萧晏呼吸微滞,曲起指节轻轻拂过她如玉般的脸颊,轻声道:“都说财不露白,真想把你揣在袖子里,不叫他人看见。”

    说罢,又低头用力吻住了她。

    好一番歪缠,黎枝枝才终于回了暖翠苑,长公主倒是没说什么,只是似笑非笑地看着她,道:“看起来这深秋的蚊子,也甚是烦人呢。”

    黎枝枝的脸登时一红,长公主见她面皮薄,也没再继续打趣,让人煮了酒,招呼她过去同饮,黎枝枝只喝了一杯,便觉得身子暖了起来,她笑道:“说起来,我还在府里留了一坛石冻春,这会儿有点想喝了。”

    闻言,长公主道:“这有何难?派人回去一趟,取来便是。”

    说着,便命一名侍卫骑了快马,回京师取酒去了。

    ……

    却说此时行宫的另一处院落,灯火珊珊,一名女子坐在窗下,正在用银签剔蜡,她模样生得极美,气质清润,仿佛一株空谷幽兰,正是纯妃。

    门被推开了,一名婢女轻手轻脚地进来,又将门合好了,纯妃立即停下动作,轻声道:“如何?可见到他了?”

    那婢女点点头,附耳小声道:“王爷说,让娘娘别急,静待时机。”

    纤纤玉指一下握紧了银签子,几乎要将其拗断,纯妃咬住下唇,气道:“不急?我怎能不急!”

    她说着,便将银签子用力掷下,面露怒容,道:“他只想着自己,何曾想过我的处境?”

    “娘娘……”

    纯妃用手揪住了腹部的衣衫,神色焦灼而惶然,道:“这孽种……若叫人知道了,我岂有活路?我早说了要打掉……”

    婢女只好宽慰道:“娘娘别急,王爷肯定有办法的。”

    “他有什么办法?!他只知道等,”纯妃气不打一处来,翻来覆去,恨声把宁王骂了一通,忽然一把抓住婢女的手,道:“你去帮我找一剂打胎药来,这孽种实在留不得了!”

    婢女吓了一跳,道:“娘娘,这是在行宫,哪里来的打胎药?再说了,王爷当初不是说吩咐过,要留下的么?”

    宁王子嗣单薄,成亲十数年,只得了一个萧汶,他后院姬妾颇多,却始终没有动静,所以在得知纯妃有孕后,他特意找了厉害的大夫来看,诊出这是一个男丁,便铤而走险,想把孩子留下来。

    他的算盘打得好,倒叫纯妃日日提心吊胆,唯恐走漏消息,她慌神了片刻,又渐渐冷静下来,像是下了什么决心,对婢女道:“你再去见王爷一次,告诉他,倘若这次秋猎,他还是未能成事,我就立刻把这孩子打掉。”

    ……

    次日一早,天色刚蒙蒙亮,行宫的下人们早已忙活起来了,今日秋猎,有大射礼,万事马虎不得,偏生山中多晨雾,一丈以外都瞧不清人影,又更添了许多麻烦。

    却说萧汶昨夜服了五石散,这会儿人还有些懒散,只歪在榻上打呵欠,不愿意动弹,不喝酒的时候,他的脑子倒还算清醒,但是一想起那玉色小瓷瓶中的五石散已经要用尽了,他又开始变得焦躁起来。

    宁王妃一进来,便听见他在唤人取酒来喝,连忙制止道:“汶儿,今日是秋猎,还要举行射礼,有皇上在呢,千万别喝酒误了事情,且先忍一忍。”

    她不说还好,一说这忍字,萧汶心里的就起了痒,十分不耐烦地道:“我又不是那乌龟王八,一天到晚忍来忍去的!”

    话虽如此,他到底还是顾忌着母亲,没再说什么,宁王妃又吩咐下人打水给他净面,正在这时,一个下人从外头进来,道:“世子,昭华郡主派人来了。”

    “她?”萧汶的动作一顿,转过头来,有些稀奇地挑眉:“她怎么会突然找我,说了是什么事情?”

    下人恭恭敬敬地道:“倒是没细说,郡主只问您,可还记得刘嫚?”

    闻言,萧汶的表情微变,将帕子递给下人,笑了:“有趣,这刘嫚果然厉害,哪怕是死了也还叫人惦记着。”

    作者有话说:

    还有二更,老规矩

    第一百四十八章

    正是清晨时候, 一缕阳光穿过宫墙,在小亭边投落下来,晨雾弥漫, 树上传来麻雀轻啼,啾啾喳喳, 煞是热闹。

    一阵脚步声从那小径的尽头而来,愈来愈近, 黎枝枝循声望去, 不多时,那雾中就显露出一道身影, 进了前, 模样也清晰了起来,正是宁王世子萧汶。

    黎枝枝有些吃惊, 她也有好一阵子没见过萧汶了, 相比起从前, 他如今的变化不可谓不大,大概是因为常服五石散的缘故,他的皮肤白皙了许多,浑身上下都散发出一种懒怠的气息,表情显得有些阴郁, 甚至不修边幅。

    “郡主, ”萧汶拖长了声调,眯着眼打量她,语气意味不明地笑道

    :“真是贵人啊。”

    说话间,他举步进了亭子, 离得近了, 对方身上那种古怪气势就显得愈发突兀, 不等黎枝枝开口,萧汶径自在她旁边坐了下来,道:“郡主邀我前来,不知有何贵干?”

    和从前一样,他的举止轻浮随意,失礼至极,然而黎枝枝只是微微一笑,仿佛并不在意,道:“我听说,世子从前与刘嫚颇有交情?”

    萧汶正在从桌上的盘里取果子,动作一顿,忽而笑了:“交情?”

    他略微歪着头,那姿态莫名让人想起夜间在草中穿行的蛇,不怀好意,道:“恐怕要叫郡主失望了,我和她没什么交情。”

    说到这里,他把枣儿放进嘴里,发出喀嚓的脆响,萧汶歪着嘴笑道:“真要说起来,我倒是更愿意和郡主攀上点交情。”

    “此话当真?”

    黎枝枝像是真的信了,那双清澈的明眸微微张大,透着几分惊喜的意味,这副态度倒叫萧汶有些意外了,他在片刻的愣怔后,点了点头,顺势道:“这是自然。”

    嘴上这么说,他心里却暗忖,这黎枝枝看起来有点过于天真了,似乎不像刘嫚说得那样恶毒,要么是装的,要么就是真蠢……

    黎枝枝有些羞涩地笑了笑,道:“其实不瞒世子说,自从上次去了雅集后,我心中便十分景仰你,世子结言端直,意气骏爽,有古君子之风,令人着实佩服不已。”

    萧汶向来自诩风雅,时常结交一些文人骚客,平日里奉承话也听了许多,但如今是一个美人儿坐在面前,说着这些美言,他心中难免生出几分得意和沾沾自喜来,很是受用,举止也愈发轻浮,微微倾身凑过去,语气轻挑道:“你既然景仰,怎不见来找我?”

    黎枝枝的神色有些踌躇,赧然道:“我见世子与刘嫚交好,故而有些担心……”

    “担心什么?”

    黎枝枝细细解释道:“我与刘嫚在明园相识,其实也没什么深仇大怨,只是她素来瞧不惯我,我担心她和世子说些什么,叫世子对我生了误会。”

    听了这话,萧汶便想起了刘嫚的那个要求,随口道:“岂止是瞧不惯,她还想——”

    待看见黎枝枝面露疑惑,他又打了一个哈哈,随意搪塞过去,似真似假地道:“你这却多虑了,我岂是那种偏听偏信,不通情理的人?她说她的,信不信在我,再说了,她如今不都死了么?”

    “所以我今日才敢约见世子,是想说清楚,”黎枝枝微笑着道:“我并非刘嫚说的那种人,还希望世子千万不要误会了。”

    萧汶听罢,哂然一笑,不以为意道:“我还道是什么事,原来如此,郡主放心便是,我绝不会尽信她的话。”

    “那就好,”黎枝枝仿佛松了一口气,放下心来,又道:“对了,我听说世子是爱酒之人,今日特意备了些薄酒相赠,就当上次世子邀我赴雅集的谢礼了,还请世子不要嫌弃。”

    她说着,从旁边的食盒中取出一个巴掌大的白玉小瓶来,萧汶见只那么一点,神色有些不屑,拿过来看了一眼,随口道:“郡主有心了,这是什么酒,这样金贵?”

    黎枝枝笑吟吟道:“听说是叫石冻春。”

    萧汶的动作登时一顿,迅速抬眼看向她,语气都有些不对了:“石冻春?”

    他说着,飞快地启开瓶塞,霎时间,一股浓郁的酒香弥散开来,与平时的石冻春不一样,这瓶中的酒液竟然是红色的,在天光下折射出如玛瑙一般的光。

    萧汶日日都喝这酒,自是知道它的来历,面上的表情立即变了,一把抓住黎枝枝的手,道:“你从哪里得来的这东西?”

    黎枝枝吓了一跳,神色微讶,道:“这酒有什么不对么?”

    萧汶语气透着激动,逼问道:“回答我!”

    黎枝枝被他抓得手腕生痛,不禁蹙起秀眉,勉力答道:“是刘嫚,刘嫚从前给的。”

    萧汶霎时间冷静下来,狐疑道:“你们关系不好,她为何会给你这酒?”

    但是他又转念一想,就刘嫚那种恶毒的性子,说不得就是因为关系不好,才特意送这掺了五石散的酒,大概是想拿捏黎枝枝。

    果不其然,黎枝枝答道:“有一回,她和晟王妃来公主府,说是要给我赔礼道歉,礼单上就有这酒。”

    萧汶已经顾不得去探究这话是真是假了,他拿着那酒瓶,就宛如一个穷困潦倒之人,忽然从天而降掉了一大块金子在眼前,毕竟昨天他还在发愁五石散用空了,如今就有人送上门来,真是瞌睡来了枕头,他深深嗅了嗅那浓郁的酒香,整个人都开始亢奋起来,恨不得立即喝个尽兴。

    但是萧汶的脑子还是到底还是清醒的,知道今日还要秋猎,他不能在这个时候服五石散,到时候若是行散不当,恐怕要出大问题。

    于是他勉强平稳了心绪,将酒瓶紧紧抓在手中,像是生怕被人夺去了似的,又对黎枝枝笑道:“既然是郡主的好意,那我便厚颜收下了,实不相瞒,我确实喜欢这石冻春,不知郡主那里……”

    未竟之语,黎枝枝自是了悟,很识趣地答道:“府中还有几坛,若是世子喜欢,改日我便命人送过去。”

    明明有几坛子,却只肯给他一瓶,着实小家子气,萧汶心中生出几分不悦,但念及黎枝枝还有石冻春,也不好开罪了她,便露出一个虚伪的笑来,道:“既然如此,那我就先谢过郡主了。”

    等萧汶走了,一旁的婢女才终于大松了一口气,对黎枝枝道:“世子刚刚那模样,好生吓人。”

    就好像要强抢似的。

    黎枝枝也有些意外,那五石散竟有这么大的威力,把一个人变得面目全非,她原本还以为要费更多的口舌,谁知萧汶一拿到那酒,整个人就跟没了脑子一样。

    不过,这样更好……

    正在她思索的时候,旁边的婢女忽然压低了声音,道:“主子……主子?太子殿下……”

    黎枝枝登时回过神来,一抬眼,就看见一道熟悉的身影站在亭下,萧晏站在那儿,也不知看了多久了,发丝上都沾了些微的雾水,凤眸晦暗。

    黎枝枝一怔,站起了身:“太子哥哥……”

    没等她说完,萧晏就大步过来,沉声道:“我不是说,叫你离他远一些么?”

    黎枝枝被他抓住了手,微微蹙起眉,萧晏见状,定睛看去,却见那雪白如玉的腕子上,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五指印,泛起红,看起来怵目惊心,他的眉头一下皱得死紧,语气也阴沉得可怖:“这是萧汶弄的?”

    黎枝枝只好点点头,又拉着他的衣袖扯了扯,微微歪着脑袋,觑着他的表情,试探道:“太子哥哥生气了?”

    见她这般小心翼翼的模样,萧晏心中的怒意登时就消散了不少,面上却还是故作冷肃,负气道:“你一向有主意得很,我生什么气?”

    “别气了,太子哥哥,”黎枝枝轻声哄他:“这次是我的错,下回再也不敢了。”

    温声软语,最是磨人,萧晏简直拿她半点办法都没有,既气恼她明知故犯,又忍不住心软,他握着黎枝枝的手,心里暗道,我这一辈子怕是没救了。

    他问黎枝枝:“你和他说了什么?”

    “没什么,”黎枝枝想了想,道:“当初我们不是从刘嫚的酒铺里得了一坛石冻春么?留着也没用处,倒不如送给他,物尽其用罢了。”

    萧晏皱起眉,他直觉这不是真正的答案,黎枝枝的态度里有一种奇怪的执拗,就像是当初她对待刘嫚一般,可萧晏不知道其中的缘由是什么。

    这种未知令他感到不安,仿佛他们之间隐约隔着一层纱,萧晏却无法窥见背后的真相。

    正在这时,黎枝枝忽然踮起脚尖,在他脸颊上飞快地亲了一口,触感温暖而柔软,一触即收,萧晏的呼吸登时微滞,黎枝枝歪着头,一双秋水般的清澈的眸子看着他,试探道:“不气了吧?”

    萧晏的凤眸幽深,抿着唇,反问道:“亲一下就想蒙混过去?”

    不等黎枝枝回答,他便托住她的后脑,用力吻了下去,黎枝枝唔唔两声,轻轻地挣扎了一下,急道:“人……有人在……”

    萧晏握住她的手腕,拉到自己的腰间扶住,微狭的凤眸一瞟,落在旁边目瞪口呆的婢女身上,驱赶的意味十分明显,婢女才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当即红了脸,急忙捂住眼睛,背过身去了。

    “嘘,没人看了……乖……”

    微弱的唔唔声过后,空气终于安静下来,只能听见树上麻雀啾啾喳喳,朝阳穿过树隙,投落下大小不一的光斑,晨雾终于要散了。

    作者有话说:

    接吻狂魔太子殿下。

    这是二更!我去睡觉啦!么么哒~

    第一百四十九章

    是日巳时三刻, 清凉山观德殿。

    在秋猎之前,有大射之礼,所有的文武官员以及教练军士都已早早在此处候着了, 等待天子到来,此时山间的晨雾皆已散去, 旭日冉冉升起,在天边吐出如朱色龙鳞一般的朝霞, 山风呼啸而来, 旌旗猎猎,战鼓声声, 令人心生豪意。

    正在这时, 一道人影飞快地穿过人群,引来众人纷纷侧目, 宁王正在与幕僚说话, 见那人到近前, 抬头一看,当即变了脸色:“你这是怎么了?”

    那正是他的儿子萧汶,只是一张脸上青青紫紫的,衣袍上也沾了些草灰,看起来狼狈不堪, 不少人朝这边看来, 萧汶怕丢人,便只好抬起袖子,略略遮住头脸,压低声音, 怒道:“爹, 刚刚有人暗算孩儿, 孩儿一时不防,用尽了办法方才逃脱。”

    宁王第一个反应是不信:“你莫不是又喝醉了酒,跌进沟里去了?”

    “爹!”萧汶急了,道:“今天这么重要的日子,孩儿岂会喝酒误事?”

    他是在来观德殿的路上被人暗算的,那些人从背后袭击,用麻袋套住他的头,拖到墙角一顿狠揍,萧汶生怕怀里的酒瓶被打碎了,故而没能护住头脸,就被打成这副模样,等他从麻袋里脱身,那些人已跑没影了。

    萧汶心中暗恨不已,宁王见他衣襟都被扯坏了,信了七八分,皱眉道:“什么人这样狂妄,竟敢在行宫肆意伤人?等一会儿大射礼结束,我派人去查一查。”

    正说话间,前面传来骚动之声,却是圣驾已经到了,数十个宫人侍卫簇拥着龙辇,到那丹墀前停了下来,所有人都纷纷拜下去,观德殿前一时间安静无比,只听得到风声烈烈。

    这是传闻景明帝中毒后,第一次在人前露面,宁王终是忍不住微微抬起头,借着别人的遮掩,悄悄往那边觑,果然看见景明帝被宫人扶着,正从龙辇中下来。

    数日不见,他似乎愈显苍老了,就连鬓发都斑白了不少,整个人看起来老态龙钟,没了从前那股子精气神,就像一棵即将枯朽的树。

    宁王压下心中的惊疑,看着景明帝一步步上了丹墀,入了庙内参拜,过来许久才出来,他在御座上坐定,众人齐齐拜下去,山呼万岁,气势浩大,令人心生畏惧。

    宁王有些走神,直到耳边传来萧汶的声音:“爹,爹?”

    他这才反应过来,发现周围的人都已经起身了,宁王也急忙站起来,却听上方的景明帝道:“朕身体不适,今日的大射礼,一应事宜皆由太子代行。”

    听闻此言,众臣皆是低声议论起来,喁喁私语,传入宁王耳中,令他心中微沉,而丹墀上方,太子萧晏已经遵了旨意,他就站在最前方,身形修长笔挺,披着金色的朝阳,英姿勃发,俊美无俦,竟叫人不敢直视。

    黎枝枝此时站在侧后方的位置,一时间看得有些入了神,忽听旁边的长公主道:“小五如今倒也是像模像样,能当一面了。”

    黎枝枝转头看向她,长公主笑眯眯地道:“还记得他之前那懒怠样儿,跟现在比,真是判若两人。”

    听了这话,黎枝枝下意识就想起初次见到萧晏时,他坐在轮车上的模样,于是赞同地颔首。

    很快,执事官恭敬地捧了弓箭射器到萧晏近前,他戴好扳指和护臂,取了弓箭,一旁的司正转向景明帝,恭恭敬敬地道:“启禀皇上,请行大射礼。”

    景明帝点头:“准奏。”

    霎时间,鼓声起了,一声声闷响,轰然如雷,在观德殿前传开来,震耳发聩,萧晏徐徐拉开弓箭,瞄准了远处的箭靶,凤眸微眯,眼神陡然变得锐利起来,如一柄出鞘的剑,锋芒尽显。

    鼓声愈来愈急,如雨点一般,重重地撞在耳中,叫人也忍不住跟着心焦起来,所有人都齐齐盯着萧晏的动作,可谓是万众瞩目,皆因他这一箭是代天子所射,若是射得不好,恐怕会招来异议。

    黎枝枝下意识屏住呼吸,长公主见状,便低声安慰她道:“小五的箭法一向颇好,定能中靶的,不要担心。”

    黎枝枝自是清楚,她从前在黔山猎场时,也见识过萧晏的箭术,可即便如此,仍旧忍不住为其担忧。

    陡然间,忽听一点咻然破空声响起,一道箭矢迅速疾飞而去,如闪电一般消失在空气中,过了片刻,远处忽然举起一道彩旗。

    中了!

    黎枝枝登时放下心来,面上不禁露出几分笑意,长公主也打趣道:“你倒是替他紧张了半天。”

    黎枝枝面上一红,恰在这时,萧晏看了过来,两人视线相对,片刻后,他微微扬起剑眉,凤眸中盛着三分笑意,无声张口:如何?

    旁边的长公主轻咳一声,黎枝枝连忙别开了视线,不敢再看他。

    萧晏一连射了三箭,皆是正中靶心,例无虚发,偏偏他还表现得十分轻松,就好像那靶子大如车轮,但凡是个人,闭着眼睛都能射中。

    紧接着,便是各位文武大臣开始逐一行射礼,武官倒还好,虽然不能射中靶心,但是那箭到底还在靶子上,等文臣上前之后,那场面简直惨不忍睹,箭箭脱靶,一时间箭矢满天飞,到处都是黑旗高举。

    正在这时,异变陡生,一枝箭矢不知从何处破空而来,竟是直奔着御座上的景明帝而去,众人皆是大惊失色,惊呼之声此起彼伏。

    “护驾!”

    说时迟那时快,萧晏迅速弯弓搭箭,甚至未曾思索,箭便离弦飞出,精准地将来箭击落在地。

    所有人都大松了一口气,有一人庆幸道:“还好,多亏了太子殿下箭法卓绝,皇上——”

    话音才刚落下,一支箭便正中景明帝的胸口,内侍惊恐万分地扑了上去,尖利的声音划破了空气:“皇上遇刺了!”

    “快护驾!”

    场面顿时乱成了一团,谁也没想到,一次大射礼,竟然还有刺客混在其中。

    ……

    景明帝遇刺,当即回了行宫,召太医诊治,这时候也无人关心秋猎了,众臣恨不得长跪在殿门口,直到天色将晚,才有一名侍卫从里面出来,道:“天色不早,诸位大人快请回吧。”

    几个大臣围着他询问天子的情况,那侍卫只是道:“皇上已醒了,只是重伤在身,还需要静养。”

    众人这才放下心来,各自散去。

    宁王走在人群最后,神色有些晦暗不明,旁的大臣与他说话,也是心不在焉,等回了住处,宁王妃连忙迎上来,关切问道:“王爷,皇上如何了?”

    宁王只答道:“重伤。”

    他在椅子上坐下来,这时,萧汶从外面进来,将下人摒退,合上了门,道:“那一箭也太没有准头了,爹,您怎么不找个箭法好一些的?”

    宁王瞪他一眼,面沉似水,道:“你觉得今日之事,是我所为?”

    “难道不是?”萧汶吃了一惊,道:“不是您还有谁?”

    宁王不语,萧汶又回过味来,道:“不会是太子做的吧?还有上次的毒……”

    宁王皱起眉头,指尖轻轻叩着扶手,道:“恐怕十有八|九,是他做的。”

    “我瞧着也像,”萧汶在旁边坐下来,打了一个呵欠,懒散地靠着椅子,道:“他怕是等不及了。”

    他想到什么,又道:“爹,您可不能让他得逞啊,这若是皇上死了,他萧晏回京师登基,哪儿还有您的一席之地?”

    宁王的眉头皱得更紧,萧汶见他这模样,便知他又开始踌躇不定,优柔寡断了,前怕狼后怕虎,心中不免生出轻视之意,道:“您再忍一忍,说不定萧晏的儿子都能做皇帝了。”

    被儿子一番讥讽,宁王的表情很是难看,阴沉沉地盯着他,萧汶闭了嘴,有些后悔自己方才失言,宁王妃连忙打圆场道:“这一天下来,都累了吧?方才我让人做了银耳汤来,你们父子都吃一些?”

    宁王却没理会她,只站起身来,大步往外走了,身影很快便消失在夜色中。

    宁王妃又看向儿子,语气带着几分责备:“你怎能那样对你父王说话?”

    萧汶自知失言,原本也有些心虚,但是听了母亲斥责,心里登时就有些气不顺了,道:“我说的都是实话,他自己听不得。”

    说完,也不理会宁王妃呼喊,径自回了屋,正是夜深时候,行宫里也没个消遣,颇是无聊,萧汶往榻上一躺,觉得怀里有个什么硬物,摸了摸,却原来是一个白玉小酒瓶。

    萧汶今天原本是不打算服用五石散的,可偏偏刚才受了气,再看见黎枝枝早上送他的那瓶石冻春,心中又有些痒痒的。

    他服五石散上了瘾,便再难控制,恰好那酒瓶在怀里捂了一天,酒液还是温的,连暖酒都省了,便索性把那瓶酒一气儿喝了,只觉得入口甘美无比,渐渐的,如往常一般,他身上起了热意,整个人都有些飘飘然,这是效用发作了。

    萧汶心中有些疑惑,平日里药效没这么快的,今天似乎格外厉害,可这个念头只在脑子里一闪而过,便再也顾不上了。

    服用五石散时,人会全身发热,这时候就需要吃冷食,脱去衣物,来回走动发汗,散去热意,称之为行散,但若是行散不当,会有性命之忧。

    萧汶平日里行散从没出过问题,这次便以为也和往常一样,他袒身裸足,躺在榻上,扬声唤了一名侍女进来,那侍女一见他这般,便心知肚明,两人原本就有过首尾,这会儿更是没什么顾忌,当即颠鸾倒凤起来。

    谁知萧汶正在兴头上时,忽然觉得鼻腔一热,有什么东西掉下去,落在那婢女的脸上,他下意识伸手一抹,竟是鲜红的血。

    婢女惊叫起来:“世子,您流血了!”

    “叫喊什么?鼻血而已,”萧汶不以为意,只当自己是阳气过足,五石散太补了,全然不放在心上,那鼻血一直没止住,没过一会儿,萧汶又觉得右耳传来一阵剧痛,有一股热流缓缓涌出,顺着耳垂滑下来,流到脖子上,他的动作当即顿住了,伸手摸了摸,满手鲜血。

    婢女惊恐地看着他,从萧汶的鼻子,耳朵,眼睛,皆有鲜血汩汩流出来,直到最后,他一张嘴,吐得婢女一脸都是猩红的血,那婢女吓得整个人都呆住了,片刻后,刺耳的尖叫声划破了平静的夜空。

    太医赶来的时候,萧汶已经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了,他大睁着眼睛躺在床上,面若金纸,神色木僵僵的,宁王妃坐在旁边哭得涕泪交加,悲痛不已。

    太医见萧汶赤身裸体,原以为是得了马上风,但是一见他七窍都有血迹,当即觉得不对,仔细一把脉,问宁王妃道:“他平日里可有吃什么不当的东西?”

    宁王妃顿了一下,才呜呜咽咽地道:“汶儿没吃什么啊……他就是好一口酒,也没有别的毛病……一定是有人下毒害他!太医,你快救救他!”

    正在这时,一个颤颤的声音道:“世子、世子他平日服五石散……”

    太医循声看去,却见一个婢女衣衫不整地缩在墙角,手足俱被绑缚着,满头满脸都是血,根本看不出原来的模样,十分可怖。

    她怕极了,哆哆嗦嗦地辩解道:“奴婢真的没有害世子……真的没有,他自己服五石散的!太医,他肯定是自己吃五石散死的,跟奴婢没有关系啊!”

    宁王一进门,就听见这话,气得双目圆睁,一时间手足都发起抖来,一个箭步冲到床边,见萧汶面色惨灰,颤抖着手,伸到他鼻端试了试,已经是没气了。

    他唯一的一个儿子,就这么死了。

    太医有些怜悯地道:“王爷,老朽方才把脉的时候,也确实发现世子体内有许多毒素,想来他服用五石散的时间颇长,这次大概是行散有误,故而才会如此,还请王爷节哀。”

    “不!”宁王忽然瞪着他,一双眼睛通红,道:“一定是有人谋害我儿,他今日和我说,半道上被人袭击暗算,挨了一顿打,肯定是别有用心之人害了他性命!”

    “这……”太医觉得有些匪夷所思,试图向他解释:“就算是被打死的,那也是当场就发作了啊。”

    哪有过了一天,晚上跟人同房的时候,再七窍流血而死的?而且,萧汶体内那毒素,看起来可不像是只吃了一次五石散,至少也有数月之久了,王府的人肯定都心知肚明。

    “休要多言!”宁王怒气冲冲,如同一头暴躁的兽,斩钉截铁地道:“一定是有人害死了我儿!”

    太医被他吼得吓了一跳,只觉得他失心疯了,不过想想也是,唯一的一个儿子,还吃五石散死了,未免太不体面,当年太|祖皇帝命人制定了极为严苛的律法,就是专门禁这五石散的,售卖者诛连三族,服散者处以绞刑,换而言之,哪怕萧汶这次没死,被人发现了也同样要掉一层皮。

    总之人已经死了,跟太医没关系,他忙抱起医箱跑了,远远的,还听见那婢女撕心裂肺地哭喊,显然宁王是不打算留她性命了,太医不禁摇头,心里暗道:这世子真是造孽啊,嫌命太长,好端端的吃什么五石散,真是害人害己。

    ……

    清晨时分,黎枝枝才刚刚醒来,便听见婢女来报,说萧晏过来了,正在花厅等候,似乎有急事。

    黎枝枝听罢,略一思索,便洗漱穿戴好,往花厅去了,远远的,听见长公主在和萧晏说话:“怎会如此?好好的人怎么突然就没了?”

    “我也不知,是四皇兄那边今天传出来的消息,说人昨夜就死了。”

    “死因是何?”

    萧晏抬起头,朝门口看过来,少女穿着一袭霜色的袄子,捧着手炉,清晨的朝阳落在她的脸上,勾勒出明媚柔美的线条,她似有所觉,抬起头看过来,那双眸子如秋水回波,粼粼好看,对视片刻,她忽然笑了:“太子哥哥。”

    声音甜甜软软的,像他平日里最爱吃的饴糖。

    萧晏沉默片刻,道:“听说是被打死的,四皇兄说,萧汶在昨日就被人偷袭了,挨了一顿打,许是当时留下了内伤,夜里回去就死了。”

    黎枝枝一怔,长公主唏嘘不已,叹息道:“不知谁这样可恨,害了他一条性命,一定要抓出来严惩才是。”

    她说完,见黎枝枝过来了,只和萧晏互相看着,谁也不说话,不禁会心一笑,心中摇头,道:“你们说话吧,我去宁王那里看一看是什么情况。”

    长公主起身走了,下人也都被摒退,黎枝枝仍旧站在原地,萧晏坐在椅子上,片刻后,向她伸出手,道:“过来。”

    黎枝枝看着那只手,略一迟疑,举步上前,缓缓将右手放在他的手心,还未触及,就被他一把握住了,用力一拉,整个人就跌入那温暖而熟悉的怀中,鼻尖充斥着淡淡的檀香气息,瞬间将她整个人淹没了。

    萧晏用力地将她抱在怀里,像是恨不得把她捏碎了,揉入骨血中,他在她耳边,近乎咬牙切齿地道:“你怎么敢?你怎么敢这么大胆……”

    黎枝枝被他抱得有些疼,却又奇异般地感觉到安心,她听着萧晏低声教训道:“你以为他和刘嫚一样么?他是宁王唯一的儿子,宁王肯定不会善罢甘休的。”

    说到这里,他又来了气:“但凡你事先同我商量——”

    太子殿下焦躁得像一只虚张声势的大狗,光是张嘴嚷嚷,却不见咬人,黎枝枝被自己的所想逗乐了,忽然笑了一下,萧晏自是听见了,还没等他发作,黎枝枝便道:“萧汶昨天挨了打?太子哥哥,是谁去打了他啊?”

    萧晏登时一静,黎枝枝微微侧过头,仔细盯着他瞧,两人之间的距离被拉得无限近,呼吸相闻,她却不管不顾,又往前凑了凑,几乎要碰上他的薄唇,黎枝枝小声道:“不是还有太子哥哥在吗?”

    萧晏抿着唇,凤眸幽深若海,目光紧紧地捕获着她,气息有些不稳,黎枝枝愈发觉得有趣了,她撅起嘴,亲了亲他的唇瓣,好声好气地道:“是我错了,太子哥哥别气。”

    萧晏搂着她腰肢的手一点点收紧,眼底暗涌浮现,面上却依然半点不为所动,道:“你又想来这一套。”

    黎枝枝吃吃笑了,明眸微弯,若桃花倏然绽放,狡黠道:“太子哥哥不吃这一套么?”

    “那这样呢?”

    她说着,在他的唇上轻啄一口,不等萧晏答话,便大胆地擅自启开了他的唇,往里探去,整个过程轻而易举,连一丝丝阻碍都没有,她像是无师自通了这种本事,动作虽然不纯熟,却愈发叫人欲罢不能。

    像夏日枝头初绽的梨花,青涩而柔美,让人恨不能将她一口吞入腹中。

    太子殿下当即束手就擒,抱着怀中人狠狠地亲了下去,炽热的舌尖像是裹着一团蜜,哪怕这蜜是有毒的,此刻他也会义无反顾地吃下去。

    过了许久,黎枝枝才终于被放开,她眸底泛起湿润的水意,唇瓣红得像是揉皱的花瓣,鬓边的青丝也微微散开了,她眯起眼,问道:“太子哥哥派人去打了萧汶?”

    萧晏轻哼一声,道:“只是给他一个教训而已。”

    他说着,又抓起黎枝枝的手腕看了半天,雪白的腕子上,那红色指印已经消失不见了,这才满意。

    黎枝枝垂眸看着他,道:“宁王想把这事栽给你。”

    “且不说他能不能抓到我的把柄,”萧晏不以为意道:“有仵作在,把尸体交到刑部,不用半日就能查清死因,岂能听信他一面之词?”

    他又问:“你究竟是怎么做的?他平日里吃五石散没事,为何偏偏昨天出了事情?”

    黎枝枝如实交代:“那一坛石冻春里不知放了多少五石散,他却一次性全喝了,自然会出事。”

    她花了一晚上的时间,才将满满一坛石冻春蒸得只剩下那么一小瓶,酒气虽然会被蒸发,但是五石散却仍旧会沉淀浓缩在酒中。

    萧晏道:“你就不怕被发现?”

    黎枝枝却道:“私自服用五石散,被发现就要处以绞刑,萧汶绝不会随便告诉他人,哪怕宁王府的人知道,也不敢往外说。”

    听到这里,萧晏又有些气,咬了咬黎枝枝的唇瓣,如同惩戒一般,道:“以后再不许这样了!你做什么都要同我商量才行。”

    黎枝枝连连点头,道:“好,我明白了。”

    可萧晏心知,她现在看起来这般乖顺,等一转头,又会故态复萌,她只有在有求于人的时候,才会老实听话。

    偏偏他无法拒绝。

    作者有话说:

    二更合一

    我好牛

    第一百五十章

    殿内安静无声, 左右各生了两个炭盆,红罗炭徐徐地燃烧着,不不时发出轻响, 空气中弥漫着清苦的药味,景明帝躺在床榻上, 微微阖着眼,容妃坐在一旁, 正低声和他说话:“皇上今日可好些了?”

    景明帝应了一声, 正在这时,一名内侍自外面进来, 恭恭敬敬地道:“启禀皇上, 纯妃娘娘求见。”

    景明帝听罢,眼睛仍旧未睁开, 只是淡声道:“让她进来。”

    不多时, 纯妃便款款进来了, 她先是向景明帝行了礼,细细地打量他,嘘寒问暖了几句,才恭顺地问道:“皇上,臣妾亲自为您熬了山参汤, 于养伤大有裨益, 您要用一些吗?”

    景明帝看向她,无可无不可地道:“拿过来吧。”

    纯妃亲自从婢女手中接过汤盅,缓步上前,却有一名内侍过来, 告一声得罪, 便躬着身子打开盅盖, 取银针在参汤里试了毒,又用一个小碟,盛了些汤喝了。

    如此又静待了片刻,纯妃倒是一直很安静,只立在榻边,态度不急不缓的,容妃坐在一旁,便用一双眼盯着她平坦的肚腹看,来来回回仔细打量,像是要看出一朵花来。

    纯妃自是有所察觉,顿时觉得浑身都不自在起来,忍不住伸手遮了遮,又略微侧过身去,试图避开她那灼灼的目光。

    谁知景明帝忽然开口道:“纯妃,你入宫多久了?”

    纯妃一愣,不知他问这话是什么意思,但还是答道:“回皇上的话,臣妾十八岁入宫,如今已有两年之久了。”

    “嗯,”景明帝微微阖目,道:“两年,是很久了。”

    他又道:“这两年,你在宫中过得如何?”

    语气有些意味不明,令纯妃心中倏地一跳,不免惴惴起来,轻声道:“承蒙皇上爱护,臣妾过得很好。”

    “既然过得好,”景明帝蓦地睁开了眼,目光如箭地看向她,道:“那你袖中藏着什么?”

    纯妃被吓了一跳,手一抖,那盅碗就掉在地上,摔了个四分五裂,精心熬制的一盅参汤也洒了,没等她反应过来,容妃就揪住她的衣袖,往袖袋里一掏,摸出一个怪模怪样的东西来,只有手指那么长,跟竹棍儿似的。

    纯妃脸色煞白,惊惶万分,险些跌坐下去,容妃没看她,只好奇问道:“皇上,这是什么?”

    景明帝看了一眼,随口道:“一个小玩意罢了,你若喜欢,就拿去玩吧。”

    容妃笑眯眯地道:“那臣妾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

    话分两头,却说宁王世子死了,消息转眼就传遍了整个行宫,长公主去探望宁王的时候,他像是一夜未睡,满面憔悴,胡子拉碴,一双眼睛通红,显是仍在悲痛之中。

    宁王妃在旁边已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眼看都要昏死过去了,见了长公主来,一把紧紧抓住她的手,哭诉道:“姑母,我命苦啊!”

    长公主亦是失去过孩子的人,见她如此哀痛,不禁也红了眼眶,扶着她,安慰了几句,又道:“王妃节哀,为今之计,还是要先找到凶手,为汶儿报仇。”

    听罢这话,宁王妃愣了一会神,又瞅了宁王一眼,掩面痛哭起来,旁边的宁王忽然冷不丁道:“我知道凶手是何人。”

    宁王的神色阴郁,尤其是被那通红的双眼衬着,让人看了心中有些发憷,他语气阴沉沉道:“昨日汶儿在路上被人暗算偷袭了,我派人去查了查,姑母可知道幕后主使之人是谁吗?”

    见他这番神色,长公主心中陡然升起几分不好的预感来,惊疑不定,问道:“是谁?”

    宁王看着她,一字一字道:“是太子。”

    空气一下子就安静了,旁边还有不少官员,都听到了这话,一时间面面相觑,皆是从彼此眼中看到了震惊之色,长公主当即霍然起身,道:“绝不可能!”

    宁王亦跟着起身,道:“姑母不信?”

    长公主拧着眉看他,勉强放缓了语气,分辩道:“我知道你痛失爱子,心中难过,可有些事不能张口就来,小五他身为太子,又是长辈,为何要和汶儿过不去?还派人暗算他,你自己听听这话,合乎情理吗?”

    “我知道姑母与太子向来情谊深厚,”宁王的话中意有所指,声音冷冷地道:“姑母不肯相信,也是正常的,毕竟他是太子殿下,身份非同一般,而我儿只不过是丢掉一条性命罢了。”

    听了这话,长公主气得双目微睁,既惊且怒道:“萧晁!你三十好几的人了,不是三岁小儿,说话做事要讲究一个证据,岂能空口白牙,在这里胡搅蛮缠?”

    宁王也跟着提高了声音:“姑母放心,是不是胡搅蛮缠,我自会向皇上禀明,讨个公道!”

    他神色激动地道:“我已派人将那些贼人都抓起来了,人证俱在,就是他萧晏害了我孩儿性命,休想逍遥法外!”

    周围人的喁喁私语也都停了下来,只不错眼地看着这对姑侄对峙,一时间谁也没敢先开口,空气近乎凝固住了,安静无声,静若死寂。

    过了一会儿,长公主大步从门里踏出来,她没有再和宁王争辩,可心中的怒意却是愈炽,火冒三丈,只觉得对方简直是不可理喻!

    萧晏是她看着长大的,那孩子的脾气有时候不怎么样,却绝不是那种心狠手辣之人,更不会无端端要人性命,退一万步说,哪怕他是真的做了什么,那肯定也是对方有错在先。

    除非宁王把事实一桩桩摆在长公主面前,否则她绝不会相信是萧晏害了萧汶,再说了,证据也还能伪造呢!非得经刑部大理寺一审再审才行!

    长公主向来护短得紧,虽然两个都是侄子,可到底亲疏有别,她偏心萧晏,岂肯听宁王在那里大放厥词,平白无故地污蔑萧晏?他死了儿子又怎样?死了儿子就有理了么?

    更何况,她一贯是帮亲不帮理的。

    于是长公主当着那许多官员的面,把宁王大骂了一通,愤然拂袖而去,等下了台阶,忽然见那廊下不知何时站了一行人,各个手持金枪,看着像是龙虎卫,可龙虎卫由五军都督府所管辖,每逢大礼,皆从驾仪卫,怎么会在此处?

    长公主的步伐一顿,当即有些惊疑不定,她敏锐地嗅到了一种危险的气息,这感觉并不陌生,一如二十多年前宫中的那几次变故。

    长公主心中的疑惑愈多,她方才一时激动,现在想想,宁王的态度是有些奇怪的,他似乎认定了就是萧晏害了萧汶,哪怕长公主说要先让刑部调查,看其中是否有隐情,他也不肯答应,只口口声声说要请皇上裁夺,让萧晏付出代价。

    宁王一门心思要咬死了萧晏,这才惹怒了长公主,然而宁王平日里并不是这样的性格,他总是表现得很谦和宽容,温良恭顺,和刚才简直是天壤之别。

    长公主看着那一队龙虎卫,心中隐有预感,快步回了暖翠苑,才一进去,便问下人道:“枝枝呢?”

    “郡主在花厅。”

    长公主迅速地穿过长廊,到了花厅,黎枝枝正在和萧晏说话,见了她来,立即站起身:“您回来了。”

    长公主飞快地叮嘱道:“我现在就让人备马,带你回京。”

    乍闻此言,萧晏似有所觉,问道:“姑姑,是出什么事情了吗?”

    长公主看他一眼,皱起眉,神色凝重道:“我觉得宁王要生事,情况有些不对,总而言之,还是尽快离开为妙,你们先走,我现在去见皇上。”

    “姑姑别急,”萧晏迎上她疑惑的目光,顿了片刻,才继续道:“来秋猎之前,父皇曾给过我一道圣旨。”

    ……

    纵然是行宫,也处处修得恢宏巍峨,宁王站在宫檐下,看着远处的金顶琉璃瓦,今日的天气不太好,天空阴沉沉的,看起来要下大雨了,那漫天的黑云仿佛要自天上压下来似的。

    正在这时,一个武将走了过来,他脸膛微黑,下颔有须,若是长公主在此处,一定能认出来,此人正是龙虎卫的指挥使刘保,他皱着眉,问宁王道:“王爷,这时候不早了,还要等到几时?”

    “急什么?”宁王负着手,看着远处的宫殿,语气淡淡地道:“时机未到,再等等。”

    “还等?”刘保有些不耐烦,粗声道:“从昨夜等到现在,我的人都已经累了,皇上不是重伤了么,您还有什么可害怕的?咱们直接杀将进去,夺了皇位便是,当初皇上不也是这么做的?”

    听了这话,宁王在心里大骂他没脑子,面上却还是好声好气道:“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你没有耐心,如何能成大事?”

    刘保虽然着急,却到底按捺住了心中的迫切,笑道:“王爷自然是成大事的,下官一粗野武人,不懂这些,只听吩咐就是了,既然还要等,那下官就先去歇息,眯一会儿,等时机到了,王爷再派人来叫我。”

    宁王:……

    但凡有得选择,他当初绝不会挑这个没脑子的货色,可没脑子也有没脑子的好处,就是容易忽悠,不需要提防。

    宁王便摆手道:“你且去吧。”

    这一等,便到了傍晚,直到天色擦黑,那雨终于落了下来,起初是数点,紧接着,豆大的雨珠接二连三地打在瓦上,发出闷响,逐渐变得密集起来。

    昏暗之中,远处忽然有一星火光升起,飞快地穿过雨幕,在夜空中炸开,发出一声巨响。

    那火光映亮了宁王的双目,这是约定的信号,时机到了。

    作者有话说:

    还有一更,老规矩

    自寻死路的时机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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