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片堆雪似的莲池，红衣美人倚在一片荷叶上，衣襟散乱，毫无顾忌地露出大片白皙肩颈，慵懒优雅。
如此强烈的视觉冲击实在让人消受不住，容华当即移开视线，可对方却不依不饶倾身过来，伸出两根水葱似的手指，轻轻一勾。
容华几乎是毫无反抗之力地被他勾了过去，下颌被温暖指腹摩挲着，触感炙热犹如现实。
他被迫转头，望向那双靡艳飞扬的紫眸，几乎全部神思都要陷入那片深邃幽静的星海——
温暖香气飘入鼻尖，容华猛然惊醒。
一睁眼，便见那张极尽张扬昳丽的容颜近在咫尺，潋滟紫眸噙着似有若无的玩味笑意，似乎在研究些极为有趣的事情。
容华头发都要竖起来了！
他登时后仰，试图躲开对方气场压迫的范围，偏头道：“师尊……晨、晨安。”
君寻单手托腮，笑吟吟看着少年瞳孔从倏然紧缩到回归松缓，薄唇微启，发出致命一问。
“好徒儿，这是梦见什么了？”
容华耳尖越来越红，一骨碌由矮榻翻身而起，直到离开数尺之外，才板着脸生硬道：“没，什么都没梦见。”
君寻意味深长地哼笑一声，只直起身体，伸了个懒腰。
容华默默看着他，明明一日才刚刚开始，这人却已是一副倦怠模样。美丽消瘦的外表格外有欺骗性，令人下意识觉得他柔弱可欺。
可谁若真的欺负他，可就要吃苦头了。
见对方似乎没有追问的意图，容华终于松了口气，快速洗漱收拾妥当，搀着三步一晃的君寻再次来到水榭之中。
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心底对君尽欢的印象与态度已开始悄然发生转变。
永夜之地无法使用肉眼辨别昼夜，只有一种特别的刻漏，根据流水计算时间。
二人来到水榭时，刻度才刚刚走过卯时。
可云星夜似乎比他们更早，阴郁面容被夜明石灯映得愈发锋利沉鸷，眸中光辉却比昨日柔和许多，对着君寻颔首道：“仙君。”
后者懒懒应了一声，向着软椅一歪，视线却若有似无地往酒壶方向游离。
云星夜似乎有所预料般为他斟了半杯，推将过来，这才转向容华：“昨日尚未来得及询问，不知这位师侄得了哪把剑？”
白绫之下，君寻的眉梢在听到“师侄”两字时一扬，几不可闻地轻笑一声。
容华挥手召出逢春，双手向前一递：“便是此剑。”
逢春出现的瞬间，好不容易在君寻腕上安分片刻的濯心立时化回原形，长吟一声，格外亲昵地贴了过来。
容华手中银剑也微微一震，柔柔回应，一副相处融洽的模样。
云星夜见状微怔，沉默许久，才缓慢道：“逢春沉寂已久，藏身剑冢之中，连云某都无法将之寻出，想不到容师侄才是有缘人。”
君寻不置可否，边品酒边道：“云宗主铸剑几千年，忘个一把两把的位置也是有的。”
云星夜闻言，却摇了摇头，垂眸道：“逢春……并非出自云某之手。”
“哦？”君寻扬唇，“世间竟有于铸剑一道堪比云宗主的奇人么？”
前者闻言，眸光落在濯心之上，隐约流露出怀念之色。
“……有，”云星夜一字一句道，“各方面，他都胜过我许多。”
他似乎不愿多提，语毕，又转向数十丈外的磅礴瀑布，遥遥一指：“仙君可知这瀑布为何物？”
白练仿佛自九天垂落，于嶙峋石壁上溅起无数碎雪残玉，在永夜之中散发着极为浅淡的灵息。
这话题转移得过于生硬了些。
君寻摇头，前者便道：“此乃光阴镜。”
“数千年前，曾有一点星芒坠落其中，此方瀑布便自发进化成了一件法器。只要投入一点灵识，便可窥见其人前世样貌。”
云星夜回眸，唇角颇为僵硬地扯了扯，似是想摆出一个微笑：“仙君何不一试？”
君寻面露玩味。
他都不记得自己究竟轮回过多少次了，若能照见前世，他倒真想看看，自己曾经究竟是何模样。
纤细指尖轻点眉心牵出一点灵光，向着瀑布一弹——
微弱如烟的灵识飘摇飞入氤氲灵雾，瞬时激起阵阵涟漪。
天地间似有气机被牵引至此，云星夜紧紧盯着灵波乍然摇曳的瀑布，面容却愈发沉郁起来。
一片空白。
君寻也盯着空无一物的瀑布扬了扬眉，却仍旧尽职尽责地扮演着一位盲人，没有出声。
云星夜默了好半晌，才有些艰难道：“光阴镜不可通过灵识感知，仙君目盲，或许不知……光阴镜上，并无任何结果。”
君寻并不意外。
认真算起，他可是有无数“前世”，加上六道封神印的影响，照不出东西是很正常的。
云星夜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君寻却伸手一点容华肩侧，笑道：“好徒儿，不试试？”
少年原本也在盯着一片空白的光阴镜出神，闻言一怔，却没有反对。
他确实有些好奇……自己前世，究竟是什么样子。
大抵是天煞孤星转世罢。
容华自嘲想道。
他缓缓抬手，也学着师尊的样子调出灵识，投入光阴镜。
“轰——”
瀑布水流骤然增大，连水榭之中的隔音阵法都无法阻挡愈加震耳欲聋的轰鸣之声。
三人几乎同时怔愣，君寻凝眉，敏锐地捕捉到了光阴镜气机流动的中心。
那是一点清光，离得太远，并不能看分明，却隐约给他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正欲细看，又见瀑布灵气缓缓汇聚，化成一个隐约的白影。
……有些矮，有些宽，总是怎么看都不太像个人，倒像是某种动物，或是某种花。
容华有些茫然：“这是……？”
他下意识望向师尊，却又猛然想到对方在外界还是位盲人，只好转而望向神色惊愕的云星夜。
后者沉默的时间更久了，俄顷，方斟酌道：“嗯……其实并非所有人前世皆是人族，若旁的生物积极修炼，也、也……”
他实在不会说瞎话，声音越来越小，终于编不下去了。
君寻轻笑一声，恰到好处开了口：“怕不是个狼崽子托生，才牙尖嘴利，专好咬人。”
他说着，还特意向着反方向偏了偏头，刻意朝容华亮出了颈侧刚刚结痂的牙印。
容华：“……”
这人绝对是故意的。
仙界疗伤灵药诸多，能祛疤的更是不少。
容华是因被责打后不被允许用药才留了一身疤，可冲着君尽欢在太华宗的待遇和明宗主着紧他的程度，他才不信这人连祛疤灵药都没有一瓶。
于是他没说话，直接板着脸移开视线。
君寻笑得恶劣，云星夜静静看着这对师徒打哑谜，忽然觉得自己有些多余。
——似乎曾经也是这样。
他只能站在远处，仰望着那两道身影，一人红衣如火，披尽漫天绚烂霞光，一人白衣胜雪，占尽世间温柔无瑕。
而今他已触摸到仙人境的极限，距登入圣人境只差一个机缘，独立顶峰，万人敬仰……可又有什么用呢？
霞影散尽、玉雪消融，再也靠近不得、触摸不到了。
“云宗主。”
君寻笑够了，见云星夜似乎有些出神，提高音量又唤了一声：“云宗主？”
云星夜回神，阴郁视线落在君寻蒙眼白绫上，又沉默片刻，才应了一声。
君寻笑眯眯道：“昨日见云宗主手中法器着实好奇，尤其是内中阵法，气息玄奥精妙，实在令人折服，不知是出自何人手笔？”
术业有专攻。
云星夜于炼器一道登峰造极，却未必同样擅长布阵之术。
各家宗师总有某些方面与众不同，阵法亦然。
但凡能达到一定境界水平，皆是悟性极高的天才，布阵时自然会习惯性留下一些自己的特征，即便刻意掩饰过，在君寻这双眼中也无所遁形。
昨日初见，他便发现这纸灯笼中刻印的传送阵纹，书写手法竟与定春门中那两处阵法有着极其微妙的相似之处。
即使无法断言是出自一人手笔，总也好过线索全无。
“前端时日圣宫天骄前来求剑时，某曾向陪同而来的圣明殿主讨教。”
云星夜略一沉吟，又道：“圣明殿主……十分热情，直接布好了传送法阵，又助某将之刻印其中，耗费数日光景，着实辛苦。”
君寻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笑道：“竟是出自圣明殿主，怪不得如此精妙，不知云宗主是否介意让在下观摩一番？”
云星夜摇头：“自然不会。”
他取出纸灯笼交予君寻，后者当即凝眉垂首，研究起来。
容华等待片刻，见他入定已稳，蓦地起身，向着云星夜垂首一揖：“云宗主，容华告退片刻。”
他看了一眼那道紫衣背影，犹豫一瞬，又道：“师尊若问起，还请云宗主告知，容华只是去散散心，稍后即归。”
云星夜颔首，少年转身离去。
从方才起，他就隐约听见一阵断断续续的歌声，因而一直在观察云星夜与君尽欢的反应。
可二人一个仙人境巅峰，另一个可能更强，却皆无异色，竟好似全然没有察觉的模样。
……这就很古怪了。
容华神色凝重地意识到这声音的目标很可能是自己，循着轻歌飘来的方向，拐上一条铺满夜明石碎片的小路。
逢春被他召出，紧紧握在手心，少年走了约莫半盏茶的功夫，面前出现一条小溪。
泉水泠泠，仿若天籁。衬着愈发清晰的歌声，却令容华直接怔在原地。
“浮天之境，云水之华……”
“清兮幽兮，日月齐光……”
那是格外清澈明丽的女子歌声，仿若空谷清兰，温雅柔和。
是无数次午夜梦回时，令他泪流满面，却只能深埋心底的歌声。
无可名状的酸涩涌上心头，少年盯着水底折射出万千光华的碎晶，眸光破碎，仿若梦呓。
“母亲……？”
随着他一声唤出，灰黑烟雾开始缓缓于小溪对岸浮现凝结，容华豁然回神，逢春出鞘！
绵密剑光顷刻而至，却被什么法器格挡，发出极为清脆的铿锵之音。
少年眼神冰冷，气势如刀，正欲再挥一剑——
雾气顷刻化作两道人影，“扑通”一声单膝跪地，齐声高喝。
“少尊主，我们终于见到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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