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时砚想起适才岑管家的惨叫,笑了笑。
他先动用刑具让岑管家遭受皮肉剥离之苦,利用十指锥心的痛意分散他的意识。再乘胜追击,用目前所得的线索和推测编出一番亦真亦假的说辞,最后把至今昏迷不醒的岑庆推到阴谋漩涡中心,挑拨主仆关系,击碎信任。
“岑庆的作恶多端他自是清楚的,正因如此,我那般诓他,他才会相信。”沈时砚解释道。
自作自受,说的大抵是如此罢。
楚安震惊之余还忍不住咂舌:“老奸巨猾。”
沈时砚似笑非笑地睨他一眼,没说话。
“嘿,瞧我,”楚安拍了一下额头,佯装羞愧,“胸无点墨,才疏学浅,竟是连夸人都不会了。”
他又厚着脸皮改口道:“我们长赢应是英明神武,举世无双!”
沈时砚失笑,正欲回身继续往前走,一抬眸,却不期然撞入一双清澈黝亮的明眸中。
顾九刚来,恰好听到楚安说的最后一句,眼角不禁翘起一个小勾,像只无辜又狡黠的小狐狸。
沈时砚垂下鸦睫,雪白的耳尖有抹绯色。
偏偏楚安睁眼瞎,见顾九来了,便道:“顾娘子觉得我刚才那番话说得可对?”
顾九狭眸,笑道:“王爷自是风华绝代。”
沈时砚偏头看向还在为自己的机智而沾沾自喜的楚安,温声道:“怀瑾,你把适才牢狱中岑管家坦白之事讲与顾娘子听罢。”
莫名地,楚安脖子一凉。
三人且走且说,楚安兴致勃勃地说完,这才后知后觉地问道:“岑管家那番话真是事实?这般如此,鬼新郎岂不是还躲在暗处。”
沈时砚点头:“事已至此,他已是死罪。若真是他做的,也没必要推脱。”
顾九沉吟片刻,缓缓道:“杀人和砍头抛尸并非一人所为。但岑四娘子的死和真正的鬼新郎脱不了干系。他之前想刺杀我,大抵是为了坐实这个鬼怪传言,可为什么呢?如果只是为了让我们揭露岑庆的罪行,缘何选这么一个民间传言?”
“他是想隐瞒什么,”顾九斟酌道,“或是说想让我们误会什么,好混淆我们的推测。”
“对啊,”楚安恍然拍掌,“这鬼新郎砍了胭脂和岑四娘子的头,可清秋的尸首却是没有。他这般作为无非是给我们提供线索,但又顾忌自己的身份暴露。”
末了,楚安看向沈时砚:“王爷,眼下证据确凿,咱们可以先抓了岑庆,再揪出真正的鬼新郎。”
“不可。”
“不行。”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沈时砚和顾九相视一眼,前者笑了笑,轻声道:“顾娘子说罢。”
顾九道:“鬼新郎的意图便是要我们逮捕岑庆,如果我们现在照做,他即达成所愿,此后怕是很难再抓到他。”
话落,三人行至议事厅附近,抬眼却见几个官差手忙脚乱地准备抬着什么人。楚安眯着眼看了几秒,反应过来:“那人,好像是王判官。”
恰巧有人注意到他们这边的动静,连忙行礼:“王爷,楚将军。”
三人走近,顾九看清了躺在地上的老人。面色涨红,衣襟处还沾些呕吐物,小声地呻.吟着。
顾九本能地问道:“他这是怎么了?”
有官差偷偷打量着这个年轻的小娘子,认出了是之前夜间来寻宁王的人,忙回道:“不知为何,王判官刚回府衙没一会儿,就忽然呕吐不止,还喊着头痛。”
顾九抬眸看了眼沈时砚,后者轻轻点头,道:“麻烦顾娘子了。”
顾九蹲下身,摸了摸王判官的脖子,又撑开这人的眼皮。
颈部僵硬,瞳孔涣散。
“你们谁知,他可吃了什么东西?”顾九收回手问道。
有一个官差连忙道:“应该是喝了药。王判官刚从家中回府衙时,我听他吐槽说药苦,要我去帮他买些蜜饯。”
“他家离府衙可远?”
“不远,就在附近。”
“来个人按在他舌根处催吐,另外再去一人找来王判官适才喝的药。”顾九快速吩咐道。
王判官被强行催吐,将胃里的东西吐了干净。很快,官差拿着一个药包匆匆跑来。顾九扒开药材看了看,心里有了底,让人去找几个鸡蛋,把蛋清给王判官服下。
官差照做,不多时,王判官的脸色慢慢地恢复正常。
楚安猜到是药材作祟,好奇地问道:“这药可是有问题?”
“没有,是治疗风湿的方子。”顾九微微一笑。
熟悉王判官的人,都知道他有风湿这个老毛病,也喝了许多年的药,可从来没出现过这种情况,活像是中毒了般。
王判官缓缓喘过一口气,忍不住道:“那我为何突然这样?”
“药方没出错,这不假,”顾九道,“可药量出了差错。”
顾九从药包中挑出一根淡黄色长须,道:细辛含毒,用量不宜过大,应是药铺伙计不小心弄多了。”
闻言,王判官神情有些不自然,没好意思说是因为自己今日让人熬药时,无意看到桌角底侧有两根细辛,应是之前不小心弄掉的。他舍不得扔,便捡起来让下人和这次的药材一起放进陶罐熬煮。
扶着王判官的官差撸起袖子,要去找那药铺掌柜要个说法,被王判官及时拦了下来。
他讪笑一声,硬着头皮道:“人家定不是故意的,都是讨生活,何苦因此难为老百姓。”
此话一出,除了沈时砚和与王判官不相熟的顾九,其他人皆是暗自惊讶,看向王判官的眼神都带上些钦佩。
王判官只觉得臊得慌,让人收拾一下狼藉,自己找个理由告辞了。
楚安看着王判官远去的背影,感慨道:“‘士别三日,即更刮目相待’,没想到我有生之年竟然能从这个滑不溜手的老泥鳅口中听到这番话。”
沈时砚笑着斜他一眼,楚安捂嘴眨眼。
末了,楚安摇摇头,道:“没想到这药也能害人。”
“是药三分毒,”顾九笑道,“更何况有些东西本就介于毒和药之间,至于它最终效果到底是何,取决于用量和用途。”
话音刚落,顾九脑海里突然闪过一丝念头,她迅速抓住即将转瞬即逝的尾巴,零零碎碎的片段汇聚在一处,将所有的线索串成一条长线。
沈时砚注意到了顾九的异常,微微低头,正欲问怎么了,忽然见她猛地抬头,紧接着,置于身前的手被一股暖意裹住。
“我知道鬼新郎想隐瞒什么了!”
沈时砚愣了愣,看着那双如皎月如清潭的眼眸,一时忘了反应。
一旁的楚安惊愕地瞪大了眼睛,然后快速轻咳一声,拼命给失了分寸的顾九使眼色。
顾九察觉到楚安的示意,当即松手,还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两步,与沈时砚拉开距离。
她看了一眼沈时砚,悻悻地摸了摸鼻子,干笑两声:“一时激动,还望王爷莫怪。”
沈时砚顿了下,眉眼温和:“无碍。”
楚安忍了忍,还是没忍住,凑到顾九旁边,低声揶揄:“顾娘子,你胆子挺肥啊!”
顾九瞟他一眼,心道,之前在江陵府时,我可是连王爷的腰都摸过了。楚将军,你还是太年轻了。
等事后顾九再回忆起这幕时,慨然评价:指节修长,骨感凌厉。
果然很好摸。
许是怕顾九尴尬,沈时砚转了话题:“顾娘子刚才说的是何意思?”
顾九连忙顺着梯子往下爬,偏头问楚安:“楚将军觉得鬼新郎的性别应是什么?”
楚安道:“自然是男性。”
顾九笑了笑,转眸看向沈时砚:“这就是鬼新郎想隐瞒的事情。”
“一般情况下人们大多都是默认鬼新郎一定是男人,可为何不能是女人呢?民间的鬼怪传言有很多,为何躲在暗处之人偏偏选择这一个呢?”
沈时砚薄唇微勾:“顾娘子心底有怀疑的人选了。”
顾九沉吟片刻,道:“王爷,您可知田氏昔日的青梅竹马是谁?”
一语未了,沈时砚将视线投向正听得云里雾里的楚安。
楚安挠了挠下巴,有些无奈:“这我委实不知,岑庆和我爹的岁数相仿,那时我还没出生呢。之前说与你的那些,都是我走街串巷随处听来的。”
顿了顿,楚安挑眉道:“不过,咱们可以找关西狱里的那位打听一下。”
很快,顾九根据从岑管家口中听到的事实确定了心中的猜测。
田蕙芝是小官之女,原有个两情相悦的青梅竹马,后来因貌美被岑庆醉酒掳去玷污,而不幸的是,没多久田蕙芝有了孕吐反应。田家既不敢得罪岑家,又嫌弃女儿不知羞失了身子,便在岑老太太的安排下,把女儿嫁到岑家。自此,举家迁出汴京,回了祖宅。
岑庆风流成性,眼高于顶,自是看不上田蕙芝这等出身做了自己的大娘子,待田氏生下灵姐儿后,对她轻则辱骂,重则拳脚。田氏为了不殃及田家和灵姐儿,一直隐忍不发。
之后多年,田氏又有了身孕,有郎中猜测肚中应是位小郎君。这让其他无子傍身的妾室们蠢蠢欲动,待田氏身怀六甲之时,不知是谁到处造谣,说田氏昔日早就和她那个青梅竹马滚在一处了,而岑庆不过是替别人养孩子。
一次岑庆在勾栏瓦舍寻欢作乐时听到这些话,大怒不已,回到侯府后不顾田氏身孕,对其打骂。灵姐儿想要护着田氏,却被愤怒冲昏了头的岑庆拎起来,扔进了湖里。
最后,灵姐儿淹死湖中,田氏腹中的孩子也没能保住。当时岑老太太还尚在人世,她手段精明狠辣,为了避免东窗事发,便将府上知道真相的仆从找牙婆子发卖了。凡是留下来的,自是府中老人,都守口如瓶,对此事只当从未发生。
而灵姐儿和那未出世的孩儿,岑庆则对外声称一个得了天花烧了,另一个是田氏不忍悲痛滑了胎。
自此,田氏再无身孕。
至于田氏那个青梅竹马,后来被岑庆找人划破了脸,割了子孙根,被迫从殿前司转职到皇城司。
听完这些,顾九恍神片刻,隐隐明白过来田氏往日待自己的情分,虽是掺了假,但许是也夹杂了些同病相怜。
同样都是被家族抛弃的人。
她正出神间,沈时砚出声问道:“你为何怀疑到她头上?”
顾九抿了抿唇:“紫石英。”
岑庆落得这副半死不活的模样,不是因病,而是中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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