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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5章 骨瓷

    “骨灰瓷,是用以至阴之人的骨灰烧制而成,用以聚阴养魂,延年益寿。”

    殓尸房内, 邵贾仍保持死前的姿势,双掌间至今还攥着没烧完的绳结扣,只是胸膛已被切开,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腥混杂焦臭的味道。

    楚安一脸想看又不敢看的表情,挣扎着往前走了几小步, 停在邵贾脚边。与他同时停住步伐的还有顾九, 她视线不受控地瞟向另一侧的尸体,紧紧地抿住唇瓣。

    忽然眼前一晃, 一抹白色闯入视线,恰好挡住了明月的尸首,顾九回神,有些怔愣地看着沈时砚。

    沈时砚正在听仵作讲话,似是不经意的动作。

    “王爷您看,”仵作把手伸进邵贾胸口的刀缝中, 从里面取出一只肺,指着暗红表面上的几个针眼般大的小洞, “小人验尸多年还从未见过烧死之人肺部会如此?”

    顾九靠近仔细看了片刻,不由地蹙起眉,想到了今日徐氏丫鬟说的话。

    “主君自个都得了病, 每次去他书房时总能听见他咳嗽……”

    顾九犹豫道:“会不会因为得了某些病?”

    顾九虽是给人动过刀子,但因病人和家眷介意她女子的身份和年龄,她最多只是简单地缝补伤口,像仵作这般直接开膛破肚的郎中,怕是整个大宋都难以找出。所以,她对于邵贾肺部的异常, 也不知所云。只能根据一些蛛丝马迹, 进行猜测。

    楚安往后退了几步, 提议道:“那我们去趟邵宅问问便是。”

    沈时砚点头。

    三人去到邵宅,却没想到会在此处碰到高方清。

    高方清俊眉微挑,懒懒地拱手行礼:“还真是巧。”

    楚安语气里是不加掩饰的嫌弃:“高少卿不在大理寺呆着,跑来抢我们开封府衙的活?”

    高方清面带微笑,反唇相讥:“我记得楚将军也并非府衙官差,怎得你可以来凑热闹,我就不可以?”

    楚安一噎。

    别人非要来,这也不是你家,你总不能拿着扫帚把人赶出去。

    出来迎人的是徐氏,邵母折腾了半天,这会儿正在房里休憩。

    听完来意,徐氏让人去厨房找来邵贾生前喝的药材。顾九仔细看了看,脸色沉下。

    徐氏心中一慌,忙问:“顾娘子,是有什么问题吗?”

    顾九不答反问:“邵副使可有与你提过他的病?”

    徐氏不明所以,回道:“邵郎说他只是得了咳疾。”

    “多久?”

    “不足十日。”

    “你们近些日子可有同榻而眠?”

    徐氏有些尴尬,但看到顾九严肃的表情,不敢迟疑:“……有。”

    虽说邵母怕她把衰气过给邵贾,她自己也不愿在夜间以此面对她的夫君,但邵贾怕她多想,并未搬走。

    顾九再次确认:“徐娘子,这当真是你郎君所喝的药,没有弄错?”

    徐氏点头:“这是前日他刚从郎中那取的药材。”

    一语未落,顾九顾不上详细解释,转身对沈时砚严肃道:“王爷,需得尽快派人将修内司和邵宅的人员暂时控制起来,再详查近十日内来汴京城内有无患有咳疾发热的百姓。若是有,应当暂隔家中,再派郎中去瞧。”

    沈时砚听出来了,眉心慢慢敛起:“痨病?”

    此言一出,在场几人皆变了脸色。

    今日流衡未跟随,楚安自觉地担起跑腿一事。

    顾九看向徐氏:“痨病可传,你身子本就虚弱,更易染上。近日你有无此类症状?”

    徐氏唇色全无:“并无”

    顾九心生疑惑,问道:“那邵老太太呢?”

    “前些日子染了风寒,但也已经好了。”

    “府上其他人呢?”

    “也无。”

    顾九道:“可否带我们去邵副使的卧房和书房看看?”

    徐氏领着几人先去了她和邵贾的房间,没找出什么异常后,又去了书房。

    顾九开了窗通风,然后翻遍整个房间,也没找出什么带血帕子之类的物件儿,倒是在邵贾的书柜顶层上,看到一个木匣子,里面放着十几个碎瓷片。

    顾九看清瓷片上的画像,动作一顿,望向徐氏:“徐娘子,我有些渴了,能否劳烦你帮我沏壶茶?”

    徐氏这会儿还正艰难地消化邵贾得了痨病的消息,精神有些恍惚,未察觉到顾九这话里的意思,在丫鬟的搀扶下离开书房。

    顾九把瓷片拿出,在书案上将其画有人像的一面拼了出来,高方清一眼便瞧出了问题,颇感讶异地笑了笑:“这不是徐大娘子吗?”

    顾九点点头,看向沈时砚:“王爷,你有没有听说过骨瓷?”

    “我知道,”不待沈时砚张口,高方清笑眯眯地凑了上来,“骨瓷,又叫骨灰瓷,是用以至阴之人的骨灰烧制成瓷器,并在瓶身刻上一人的生辰八字,则可以为那人聚阴养魂,延年益寿。”

    高方清拿起其中一片,放在手中把玩,懒洋洋道:“是一群方士所折腾出来糊弄人的玩意儿。”

    沈时砚看他一眼,神情平静,没说话。

    顾九只听过前半段,却不知高方清所说的后半段。

    高家和那群道士息息相关,高方清却将这种损德的事情如此说了出来,倒是让顾九有些惊讶。

    顾九敛目,忽然想到了邵贾几乎嵌入掌心的绳扣,心底冒出一个令她毛骨悚然的猜测。

    这时高方清嗤笑一声:“身患痨疾却不言,明知骨瓷阴损却仍制,说不准这位邵副使就是被人报复至死,可怜惨死的那位小娘子,怕是受了无妄之灾。”

    “无证慎言。”沈时砚冷冷地看着他。

    “哦对,还有绳扣,”高方清冲顾九眨眼,仍继续道,“我瞧顾娘子也是想到了这点吧。”

    顾九抿唇。

    “我今日去开封府衙时看过邵贾的尸体,他究竟为何要在死之前紧紧攥住绳扣?你们不觉得奇怪吗?到底是挣扎着想解开还是担心另一人挣开束缚逃走?”

    “至于王爷说的证据,”高方清晃了晃手中的碎瓷片,“这个,还有药,不都是吗?正是因为邵贾时日无多,才敢做损德违法的事情,才要死死攥住绳结扣,怕另一人逃命后将这一切暴露于世人面前。”

    沈时砚淡声道:“这些只是你的猜测。”

    高方清却笑:“可查案不就是需要我们这些人根据已有的线索,进行推测吗?邵副使的为人我也略有耳闻,但是人心本就复杂,仅用好坏黑白来断定一个人的行为,岂不可笑。”

    气氛陷入僵持。

    “你说的无不道理,”顾九缓缓吐出一口气,静下心来,“但也牵强。”

    顾九伸手从高方清手中拿过碎瓷片:“如果真按照你所言,邵副使为了徐氏的病而烧制骨瓷,可他为何要在瓷器上画像?这岂不是引人注目?而且他这般善待徐氏,会不清楚徐氏的生辰八字?”

    “还有他的痨病,”顾九认真道,“徐氏和邵母这两个体弱多病的人每日与他共吃一桌饭,他怎不知这其中传染的风险?这些都是矛盾。”

    高方清还要再说些什么,顾九却垂下眼睫,将碎瓷片放回木匣子,淡声道:“我比你们任何人,都希望抓住凶手。”

    而且,既然有可能是邵贾故意瞒病不说,那也无不可能是因为他并不知情。

    当事人如今无法开口自辩,他们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找到更多的证据。

    顾九去找徐氏询问给邵贾看病的是哪家药铺的郎中,找到人后得知邵贾最开始是因淋了雨,染上风寒,这才有咳嗽发烧的病症。只不过接连喝了几日的药,却不见效,邵贾疑心自己得了痨病,前日让他那小徒弟来药铺换了药方。

    闻言,沈时砚微微蹙眉:“半月以来,汴京无雨。”

    “官爷误会了,邵副使并不是在汴京染上的风寒,而是在江南东路的柳家湾,”郎中回忆道,“好像是为了什么瓷土一事,具体草民也不甚清楚,邵副使所言不多。”

    恰好和邵母的病对上,约是那时邵贾把寒气过渡给了年迈的邵母。

    顾九若有所思道:“邵副使疑心得了痨病这事,可是他亲口对你说的?”

    “并不是,”郎中还从未见过女官差,借着回话,偷偷地打量了顾九好几眼,“邵副使事忙,多由他徒弟李河来拿药,这事便是邵副使让他告诉草民的。”

    问完话,三人离开马行街,顾九抬眸看向沈时砚,忍不住道:“王爷,您不觉得李河有些可疑吗?假若王常景所言是真的,假若邵贾不知痨疾一事,那在其中混淆我们视线的,就只能是李河。”

    沈时砚沉吟片刻,温声道:“我知道,可他也确实有不在场的证明。”

    “会不会有帮手?”顾九猜道。

    顿了顿,顾九叹了一口气:“还是再去趟李河那吧。”

    三人又出城去了张家村,到了李河住的地方,并未见他人,询问那东家老媪才知,李河被官差叫回修内司了。

    顾九和沈时砚对视一眼,应该是因为痨病这事。

    顾九又向老媪确定了一遍昨晚大火发生时李河的行踪,得到的答案还是和之前一般无二。

    李河人不在,这也方便了几人趁机查看他的住处。进屋没几步,顾九便注意到了黏在地面上密密麻麻的斑点。

    她蹲下身,凑近去看,发现那些小点是冷却凝固的蜡油。

    奇怪。

    李河为何要把蜡烛放在地上。

    沈时砚注意到顾九的动作,正要俯下身去看,毫无征兆地,视线中的人忽然抬起了头,四目相撞,皆是微怔。

    顾九难得感到一丝莫名的尴尬,长睫眨了两下,目光错向一旁打量房屋摆设的高方清,不自然地开口道:“高少卿。”

    听到顾九叫他,高方清略感讶异地回头,扬眉:“顾娘子?”

    顾九趁机起身,面无表情道:“无事了。”

    高方清:“?”

    沈时砚直起身,语气平静:“是蜡油?”

    顾九点头,问出了心中疑惑。

    沈时砚也觉得奇怪,道:“许是习惯?”

    顾九又大概往四周看了看,李河的房间布置得简陋,一张床,一个漆油斑驳的木桌,两个木凳,一个摆满瓷器的木架,其余的都是些堆放在墙角的杂物。

    沈时砚走向木架,取下一个未上釉的素瓷。

    顾九凑过去,她不懂这些东西,问道:“可是有什么异常?”

    沈时砚摇头。

    顾九视线下落,注意到了搁置在木架旁边竹桶。桶中放着杂七杂八的东西,有绳子、镰刀、挑担都是些做活的工具,只是竹桶边侧也有黏有蜡油。

    顾九正要去看,忽听门外传来老媪的声音:“小李啊,你屋里有几位官爷找你。”

    三人纷纷停下动作,齐齐望向出现在门口的李河。

    作者有话说:

    祝姐妹们中秋快乐呀

    第26章 骨瓷

    “短时期内想要全部出手,应该会在鬼市进行交易。”

    原本不算宽敞的房屋, 因为李河的到来显得更加逼仄拥挤。

    李河慌慌忙忙地行礼:“王爷,高少卿。”

    沈时砚将素瓷放回原处,缓步走到李河面前, 开门见山问道:“邵副使家里治疗痨病的药,是你从药铺取的?”

    “是, ”李河弯腰道, “师傅他的咳疾愈发严重,疑心得了痨病, 所以让小人与郎中说换副药方。”

    “这事为何邵副使家中人不知?”

    李河面露诧异,愣了半秒,回道:“这小人也不知,师傅他鲜少与小人谈及他的家事。”

    邵贾如今已死,李河说的这番话又挑不出什么毛病,纵然他撒谎了, 沈时砚他们也找不出证据辩驳。

    顾九忽然问道:“我记得你说你买了一件上好的青瓷想给王总领卖个巧,却被邵副使摔碎了, 如今那碎片可还有?在何处?”

    李河点头:“那青瓷花了小人的家底,饶是碎了,小人也没舍得扔。”说罢, 转身走到床榻边,从被褥下面掏出一个木匣,大小和邵副使家中的那个差不多,打开后,里面的确是一堆青瓷碎片。

    沈时砚拿出其中一片,仔细端详着, 似是不经意地开口问了句:“你烧瓷多年, 可听说过骨瓷?”

    “听说过, ”李河欲言又止,“只是那东西有损阴德,一般人不会去烧制。”

    沈时砚问得犀利:“你觉得你师傅可在这‘一般人’中?”

    李河神色微变,慌忙跪在地上:“师傅他秉性正直,小人虽不知王爷为何这般问,但小人敢以性命担保,师傅他绝对和这种事情沾不上半分干系。”

    这番话说得铿锵有力,情感真挚,倒是叫顾九不由地怀疑起自己之前的猜测了。

    顾九和沈时砚对视一眼,看样子暂时是问不出什么有用的线索了。

    待沈时砚把碎瓷片放回李河手中的木匣里时,顾九余光浅浅掠过地面,那片斑驳错落的石蜡滴极其醒目。

    “你燃蜡烛,放在地上?”顾九好奇道。

    李河正要关上木匣的手一顿,低眉弯腰:“小人在夜里眼神不太好,有时候掉了东西,需要贴在地面上找,所以会先把蜡烛放在地上。”

    顾九却抓住了前半句:“你既是在夜间看不清东西,为何如此笃定昨夜你没在东侧门见过王常景和李氏?”

    李河似有无奈道:“小人眼神再不济,也不至于会看不见两个大活人。”

    顾九一噎。

    也有道理。

    离开张家村后,顾九回头望了一眼李河的住处,提议道:“王爷,既然现在没有头绪,不如我们从那批瓷土下手?”

    王常景和邵贾的争执是因瓷土一事,邵贾不远千里前往江南西路也是因瓷土一事,或许这就是个突破口。

    三人来到修内司,楚安连同流衡早已在此处等候多时,见他们来,楚安连忙跑过去道:“都查了,修内司无一人染病,其中有些人的家眷生病,也都是之前便患的旧疾。汴京城内的百姓,现在还在排查中,不过我觉得应该无人染上。”

    和邵贾接触最密切的两处地方都安然无恙,更不要说整座偌大的汴京城了。

    高方清道:“有无可能是误判?邵贾压根没患上痨症。”

    楚安现在看见他就来气,于是将今日仵作验尸时发现的异样说了遍,然后怼道:“正常人谁肺上烂几个洞。”

    高方清也不气,眯了眯眼,浑身上下透露着“不与你计较”的懒散劲儿。

    顾九垂下眼,凝思片刻道:“我以前听我外祖父说过,并非所有痨症都有可传人,也许邵副使得的恰好是这不会传染人的一种罢。”

    沈时砚找来张监督,让他领着前去查看年初那批瓷土,四人中除了沈时砚对这些略知一二,其余三人,皆是一窍不通。张监督说,当初邵副使怀疑瓷土有问题时,便来来回回查了好几次,都没找出异常。

    “不过这么多瓷土,”张监督道,“谁也不能保证和确定里面有无掺些别的杂质。”

    沈时砚捻起一点瓷土,用指腹摩擦,问道:“京城即可开掘瓷土,为何要去南方购置?”

    “南方那边去年烧制出了一种影青釉,青白交融,莹润如玉,皇宫里的贵人们很喜欢。咱们北方窑口没出过这种瓷器,所以年初时王总领才决定南下,想看看那边的瓷土和工艺。”

    沈时砚道:“邵副使之前所说那些成色不对的瓷器呢?可送进了宫?”

    “邵副使说它们有问题后,便都单独放着呢。”

    张监督带几人来到堆放那批残瓷的地方,却没想到本应该出现在众人眼前的瓷器,全都不翼而飞。

    张监督眼前一黑,脑门冒汗,慌忙叫来人询问,但无一人知晓这些东西是何时不见的。

    “王爷,下官、下官失职。”张监督赶忙请罪。

    现场处理的很干净,连一块碎瓷也未曾留下。

    沈时砚神情淡然:“无人看守?”

    “本以为都是些、一些不重要的东西,便也没让人专门守着”张监督的声音越来越小,直到最后,硬是连呼吸也不敢大声。

    顾九挠了挠眉梢,对这些当官的简直槽多无口。

    阁楼走水,巡兵未察一事已是失职,眼下又出了这事,修内司众人怕是吃不了兜着走了。

    沈时砚阔步离开,淡雅白袍迎风扬起一角,长身如雪松。

    “去找来王常景的账目。”

    顾九正要跟上去,高方清忽然凑了过来,望着沈时砚远去的背影悠悠道:“瞧瞧,咱们这位宁王殿下的脾气不太好。”

    楚安已经往前走了几步,闻言,又立马往后退,刚要反唇相讥,却见顾九不太友善地斜高方清一眼,唇瓣无声地张了张。

    楚安眼睛一亮,读出来了。

    顾娘子说,有病-

    堂内,沈时砚坐在条案左侧,翻阅账目,找到那批瓷土所在地:江南东路柳家湾。

    “邵副使半月前去柳家湾时,可有人陪同?”

    张监督小心翼翼道:“这事起初邵副使是瞒着众人的,只知道修内司无人陪同,至于有无其他人下官就不清楚了。”

    沈时砚命流衡回府衙带来王常景来修内司问话。

    “你何时发现邵副使在查瓷土一事?”

    “二月初,”王常景道,“那会儿邵副使正准备要去柳家湾,李河要陪他一起,被他拒绝了。当时下官刚从李氏那回来,碰巧听到了他们的谈话。后来的事,便是之前下官所言。”

    吃了酒,起了争执,差点动手。

    “他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应该是五六日前。”

    顾九沉思。

    这样说的话,结合药铺郎中所言,邵副使从柳家村回来时染了风寒,回来后无意过渡给邵母,结果邵母喝了药痊愈,而邵副使本人却不见好转。

    可饶是邵副使确实得了痨症,但在不知情的情况下,仅仅喝了不足十日的药材,为何就对自己的病情起了疑心?

    严重了?

    也不应该。若是病情加重,邵副使应该不会与徐氏同塌而眠。

    沈时砚继续问道:“邵副使回来之后,他可做了什么奇怪的事?或是问了些有关瓷土的事情?”

    王常景正要摇头,忽然顿了下,道:“对了,他回来后命人把堆放那些残瓷的地方锁了起来,不过阁楼走火后,巡兵和官差搜捕异常时,又打开了,便没再上锁。”

    沈时砚看了眼外面黑沉沉的天色,摆摆手,让修内司众人退下,把王常景留了下来。

    “本王若再让你去趟柳家湾,你可愿意?”

    王常景愣了几秒,而后忙不迭地点头。

    沈时砚淡淡地“嗯”了声,眉眼难得恢复了些往日的温润。他偏头看向楚安:“怀瑾,我无法离开汴京,怕是需要你和流衡一起陪王常景去趟柳家湾看看了。”

    楚安长这么大还没离开过京城,听此,倒是有些跃跃欲试:“王爷放心,此事定给你办妥。”

    “何时启程?”楚安问。

    沈时砚沉吟片刻,道:“明日天一亮,若是有情况,书信往之。”

    楚安和流衡带着王常景里离开后,一直未言的高方清忽然道:“骨瓷虽邪但有市。”

    沈时砚和顾九齐齐看向他。

    高方清背靠木椅,坐姿松垮,像是没有骨头一般。他悠闲地抿了一口茶,继续道:“那人把瓷器偷走,也就变相告诉我们那些东西的确有古怪。”

    至于什么古怪,三人对视一眼,都了然于胸。

    骨瓷。

    “就目前而看,邵贾也许是触碰到了这人的利益,或是更严重些,他发现了什么,才致使被灭口。但总归逃不开一个‘利’字,”高方清轻笑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那人偷偷烧制骨瓷,也无非是为了财,若是为了所谓的养魂,何必要冒着风险借用官窑,自己砌个小窑口也不是特别的难事。”

    顾九心道,你白日不还说邵副使是自食恶果吗?

    高方清似是看出了顾九心中所想,自行道:“白日里那些话,也是一番猜测罢了,顾娘子不要放在心上。”

    顾九单侧挑眉:“你说骨瓷有市,是指那人把瓷器拿走后,会转手卖了?”

    高方清点头:“现在府衙查得如此步步紧逼,那些东西自是烫手的山芋,他定然会赶紧找买家。”

    “听高少卿这语气,是猜到了骨瓷会在哪里售卖?”顾九好奇道。

    “自然,”高方清拢了拢衣袍,站起身,笑得散漫,“短时期内想要全部出手,应该会在鬼市进行交易。”

    顾九略感茫然。

    鬼市?

    作者有话说:

    姐妹们,今晚月色真美

    精确了上一章的一个时间,应该不太影响观阅趴。感谢在2022-09-09 20:06:32~2022-09-10 21:05:5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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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7章 骨瓷

    “鬼神聚之,凡子禁行。”

    鬼市说白了就是做地下生意的场所, 专门用来买卖一些不太能见得光的东西,半夜而合,鸡鸣而散。

    高方清说鬼市月末才开, 于是三人等了八天才得以动身。在此期间,沈时砚派人盯着修内司的每个人, 都毫无异常。到了那天, 高方清趁夜带着两人出了新郑门,往西一路行驶, 弯弯绕绕,马车晃动了半个时辰,最终停在一处荒凉破败的村子前。

    村口处,一颗粗壮的枯木旁边立了一块破木牌,清冷的月光穿透凌乱交错的枝叶,在上面落下张牙舞爪的斑驳黑影, 仅剩的几缕银辉映亮了刻在木牌上的血字。

    “鬼神聚之,凡子禁行。”

    八个字写得歪歪扭扭, 像是狰狞可怖的鬼脸。

    鲜血淋淋的颜色,再结合周遭阴沉黑暗的荒凉场景,寒风刮过, 让人不由地感到后脖颈发凉,像是有什么东西攀附在背后,正直勾勾地盯着你,张着血盆大口,对你脆弱纤细的脖颈虎视眈眈。

    高方清偏头看向顾九,正要安慰她不要害怕, 却见她直直地凑上前, 用指腹在木牌上一划, 放在鼻尖下轻嗅,而后掏出丝帕擦干净手指,嗤笑道:“装神弄鬼,丹砂罢了。”

    高方清把话又咽了回去,转身从车厢的暗格里取出三个青面獠牙的鬼面具,递给顾九和沈时砚。

    “来此处买卖东西的人,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都会以面具示人。”

    三人面具迥异,顾九戴的是红面,沈时砚戴的是黑白相间,高方清戴的是银面。

    顾九抬眸看向沈时砚,晃了晃脑袋:“王爷,你能认出我吗?”

    “能,”沈时砚笑笑,隔空点了点顾九的眼睛,“凭此。”

    顾九不知为何忽然觉得这问题有些难为情,“唔”了一声,心虚似的挪开视线:“高少卿,劳烦你带个路了。”

    村子中间有条蜿蜒曲折的土路,地面上零零散散地落着白黄纸钱,随风卷起,像无头苍蝇一般在行人晃动的衣袍间跌跌撞撞。两侧高矮不齐的破屋上高挂白幡和纸灯笼,戴着鬼面具的摊贩守在自个的黑棺木前,里面放着自己售卖的物件儿,黑漆漆的眼珠子四处转动,盯着来往的各路“鬼神”。

    鬼市卖的东西很杂,吃穿用皆有,各种商贩加上行人,熙熙攘攘,人头攒动,稍一不留神,怕是就会被人群冲散。一个扛着糖葫芦的白面老妇从几人面前经过,顾九叫住了她。

    白面老妇回头,浑浊阴沉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顾九,嗓音沙哑:“娘子买否?”

    顾九本想直接问哪里有卖瓷器的,但听老妇这语气,似是有不买就把她活剥了一般的打算。她想到此处人多眼杂,他们三个查案的不便惹事,于是乎改口道:“多少钱?”

    老妇语气缓了缓:“五十文。”

    顾九要拿钱袋的手一顿,难以置信地看着老妇,瞪大了眼。

    一串糖葫芦卖五十文,你这和抢有何区别!我是不是还要感谢你给我留了串糖葫芦?

    老妇立马耷拉下脸,阴恻恻道:“老婆子这可是太上老君丹炉里的仙丹,娘子不买?”

    顾九憋着一口气,忍住翻白眼的冲动。

    我这钱袋子里的铜板还是用盘古开天辟地时的斧头铸的呢,可不比你那太上老君还历史渊源。

    沈时砚看出了顾九的迟疑,伸手去摸钱袋子时,意识到以往这些东西都是流衡随身携带,他并不经手。

    沈时砚微微蹙眉,正要看向高方清,却见顾九已经掏钱买了。

    付钱时,顾九只觉得心都在滴血。

    老妇收完钱,无力垂落的眼皮弯了弯,十分满意的模样。顾九趁机询问骨瓷之事,老妇颇感讶异地上下打量了她一眼,往后指了指,道:“村庄尽头,唯一一家门口摆放红棺的地方。”

    三人继续往前行走,顾九微抬面具,泄恨似地咬掉一个裹满糖衣和白芝麻的山楂球,咀嚼两下,微微一愣。

    这还真不是冰糖葫芦,而是药丸。

    当归、白芍药、白术、茯苓、炙甘草……都是用以滋补气血的药材。

    顾九牙酸。

    那也不值五十文啊,改明她也来这支个摊子算了。

    高方清闷笑出声,懒懒地解释:“鬼市里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唤人必买。这里多的是像我们一样专门找东西的人,商贩多会借此抬高物价,所以某种程度上来说,有些人卖的不是东西,而是消息。”

    顾九颇为幽怨地斜他一眼。

    你这嘴怎么不早说。

    越往村子中心去,人越拥挤。经过一处赌坊时,恰遇到有人被扒光衣服扔了出来,周遭“鬼怪”沸腾起来,吹口哨的吹口哨,看热闹的看热闹,乱糟糟的一片。眼风扫过那白花花的一团,顾九下意识地偏过头,往前走了走,想躲开人群的挤攘。但不过眨眼间的功夫,她就发现身边的沈时砚和高方清都不见了。

    鬼市鱼目混杂,多是潜伏暗处的危险。顾九想去找他们,但又担心两人会来此处寻她,便只能站在原处四下张望。

    突然,肩膀被人从身后一拍,顾九回头,一个黑白相间的面具毫无征兆地占满她整个视线,惊得顾九往后退了半步。

    她深吸一口气,咬牙切齿:“高少卿。”

    高方清抱臂,耸了耸肩:“怎得一下就认出来了,我今日还特地穿了和宁王颜色相同的衣服,多备了一副面具。”

    顾九皱眉:“你故意的?”故意让人群冲散她和沈时砚。

    高方清不太走心地抚掌:“顾娘子聪明。”

    “王爷呢?”顾九抬步要走。

    高方清紧随其后:“找他做什么?”

    顾九道:“安全。”

    听到这话,高方清笑了笑:“宁王不会武功,你与他在一处,不如和我走在一起来得安全。”

    顾九上下打量他一眼,鄙夷道:“你不行。”

    高方清将虎口处常年习武磨出的硬茧亮了出来,拖着长音道:“不行的是宁王,可不是我。”

    顾九懒得搭理他,继续寻找沈时砚。

    高方清仍继续道:“顾娘子你之前在江陵府——”

    顾九倏地顿住脚步,冷冷地看着他:“你调查我?”

    她压着火,问道:“高少卿,你到底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

    最开始在樊楼遇见时,顾九便察觉到高方清看她的眼神有些古怪。

    “别动气,”高方清顿了顿,道,“我只是觉得顾娘子和一个人的面骨有些相似对你特别好奇罢了。”

    顾九觉得高方清话中有话,但细琢磨又不知其意,看他:“你还懂骨像?”

    高方清轻笑一声,颇为认真道:“我不但懂,我还能根据一个人的面骨画出他生前的模样。”

    顾九静了两秒,不咸不淡地评价:“牛吹得不错。”

    高方清:“”

    正说着,顾九余光中出现一抹白色身影,她几步甩开高方清,走到沈时砚面前。

    沈时砚抬眸,淡漠的目光穿过人群,轻飘飘地落在高方清身上,说不出的凛冽。

    “刚才他与你说了什么?”沈时砚眼睫半阖,和顾九对视。

    “吹牛。”顾九面无表情道。

    三人一路无话,找到卖糖葫芦老妇所说的地方。一间破败不堪的木屋,除了门口处的红漆棺材外,和其他的店铺相比,并无奇特之处。

    一进门,便看到柜台处立着一个面色惨白,鲜唇似血的纸人。再细瞧,才看出那是一个用胭脂水粉装扮成纸人的活人。

    高方清敲了敲柜台:“骨瓷。”

    掌柜僵硬地动了动脑袋,冷冰冰吐出一个字:“钱。”

    高方清从袖中取出一个两指宽的金条,“啪”地放在柜面上。

    掌柜红唇咧开,露出森森白牙,收好金条,蹲下身,没一会儿再次冒出头,手里拿着一个色泽透亮的白瓷。

    高方清把东西交给沈时砚,后者细细看了一会儿,确定和邵贾房中的碎瓷质地相同。

    顾九见沈时砚点头,便问道:“掌柜的,你这还有多少?”

    掌柜看她,不答反问:“娘子买否?”

    顾九:“”好熟悉的问句。

    顾九用胳膊肘戳了戳高方清,淡淡道:“问你呢,听见没?”

    高方清又从袖中掏出两根金条,开门见山道:“我想向你打听一下出手这批骨瓷的人。”

    掌柜没动,嘴角耷拉下去:“鬼市规矩,不得透露卖家身份。”

    高方清显然是做足了准备,又加了三根。顾九讶异地看着他,视线直直地落在那宽大的衣袖上,在心底猜测这人究竟是准备了多少。

    掌柜也是这般想的,直到高方清把身上的金条全部拿了出来,他才恢复笑颜。掌柜伸出那苍老干枯的手,将十根金条揽入怀中,然后古怪地盯着高方清,并不说话。

    顾九正想着这人不会还想要吧,便见高方清最后从袖中拿出一张画像,怼到掌柜眼前:“是他吗?”

    看清画像中人,顾九眉心慢慢敛起。

    是李河。

    掌柜浑浊呆滞的眼珠子转了转,仍是无言。

    高方清收好画像,看向两人:“走吧。”

    等离开鬼市,坐上马车,顾九看着高方清,微微一笑:“高少卿准备齐全啊。”

    “顾娘子谬赞,我只是对鬼市的了解比王爷和顾娘子多些罢了,”高方清笑了笑,“有钱能使鬼推磨,更何况他们还只是人。”

    说罢,高方清冲沈时砚手中的骨瓷抬了抬下巴,懒懒地靠着车厢:“眼下可以确定是李河倒卖的骨瓷了,只是这算不得证据,鬼市里的人是绝对不会为了帮官差,而在众目睽睽下砸了自己的饭碗。”

    顾九敛目。

    的确,哪怕是那掌柜帮他们指认了李河就是卖家,那也只能定他个偷窃罪。阁楼走水时,李河不在场的证明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车轱辘缓慢移动,沈时砚和顾九不约而同地陷入沉思,而高方清则靠着车厢,阖上眼皮,似是困极了。

    忽然。

    “可能——”

    “也许从一开始我们就被李河不在场的证据蒙蔽了思路!”顾九语速飞快,丝毫未察觉自己不经意间打断了沈时砚的话语。

    她看向沈时砚,明眸弯起:“王爷,我们需得再去一趟李河家了。”

    天色还未亮,马车快速驶入汴京城,城门值守的士兵却忽然拦下马车,没等顾九掀开窗牖察看是怎么一回事儿,便见车帷被人从外面撩开,车夫递进来一个铁笼子。

    顾九眨了眨眼,有些讶然。

    那铁笼里,关着一只神俊超逸的雄鹰,脖子上挂了一个细竹筒。

    “王爷,楚将军的来信。”

    作者有话说:

    身无分文沈时砚。

    下章结案。

    第28章 骨瓷

    “明明是侩子手,却偏偏把自己粉饰成救世英雄。”

    夜深雨大, 马蹄重重踩进泥窝,水渍四溅。楚安一行人快马加鞭从汴京赶到柳家湾,穿戴蓑衣和斗笠, 不敢耽搁一刻。

    王常景领着两人来到柳家湾山脚处的窑口,将那管事从睡梦中叫醒。听闻是上头要查瓷土与骨瓷一事, 吓得管事一个激灵, 草草地披了件衣衫,命下人拿来四把油纸伞, 与三人一起来到开掘瓷土的地方。

    四只灯笼在风雨中摇曳,昏暗的烛光明明灭灭,随着四人快速入了矿洞。

    “将军,前些日子修内司窑的邵副使也来了一次,下官当时还困惑他为何不远百里赶至此处,问他, 他也不说,”管事毕恭毕敬道, “后来他在柳家湾待了两三天后,便又走了。”

    楚安一边等着王常景检查,一边问道:“邵副使留在此处时, 住的哪?”

    管事仔细想了片刻,摇摇头:“这个下官也不甚清楚,下官那会儿要留他暂住自个宅子里,被邵副使婉拒了。”

    顿了顿,管事又补充道:“不过,邵副使向下官打听了他那徒弟李河的老家, 年初王总领来柳家湾时, 李河也在, 邵副使可能住在他那了吧。”

    李河的老家在柳家湾?

    楚安看向王常景,后者点头。

    这时旁边一直静默不言的流衡递来一只锦囊:“楚将军,王爷让属下给您的。”

    “我?出城时怎么不提前给?”楚安不解道。

    锦囊里放着沈时砚的腰牌,还有张字条,凭着烛光,楚安看清了上面的字迹。

    “查李河。”

    楚安意识到了什么,走到王常景面前,低声问道:“王爷什么时候问的你有关李河的事情?”

    “就是下官坚持李河撞见过我和李氏那天,王爷后来让流衡来问的。”

    怪不得。

    楚安恍然,他就说为何当天去邵宅时,不见流衡的身影。

    “你可知李河家具体在哪?”楚河问管事。

    管事点头,带三人顶着风雨来到村庄最偏僻的一角。管事指着十几步远的一间小破屋,道:“那就是了。”

    几人正要过去,忽听淅淅沥沥的雨声中冒出一声绵长沉重的“吱”,一个大汉从破屋里走出,站定在屋檐下,眯着眼,打着哈欠,迷迷瞪瞪地解开裤腰带,然后便是一阵融进雨中的水声。

    四人同时顿住脚步,管事愕然地张了张唇,低声喃喃道:“李河家什么时候住了人”

    一语未了,那大汉似乎是注意到了他们这边的动静,偏过头,和楚安隔着夜色和雨幕对视一眼,下一秒,提起裤子,拔腿就跑。

    楚安立马意识到不对,正要去追,身侧的流衡已经丢了雨伞,一个箭步冲了上去。少年身姿矫健,没几下便把大汉制服。流衡的膝盖死死压在大汉的背脊处,将他胳膊以一个正常人无法做到的姿势往外用力一翻。那大汉的头重重嵌进泥泞中,疼得龇牙咧嘴,浑浊的雨水趁机涌进唇齿间。

    短短几秒,楚安看得心惊肉跳。

    王爷不在,这孩子跟脱了缰绳的野马一般,下手丝毫不留情。

    “狗兔崽子,放开你爷爷!”大汉嘶喊道。

    流衡面无表情地加重力道,硬生生地把大汉的两条胳膊咔嚓折断,夜幕里,又是一阵凄厉的鬼哭狼嚎。

    楚安连忙走过去,一边给流衡撑伞,一边半蹲下身,审问大汉:“你是谁?为何会出现在李河家里?”

    大汉听到李河这个名字,惨叫声明显一顿。

    楚安趁机掏出腰牌,怼到大汉眼前,沉声道:“老实交代。”

    大汉惊慌失措道:“不关我事啊!都是李河让我干的,都是他,贵人要杀要剐,只管冲着他去,我就是、我就是拿钱办事,仅仅替他看着人。”

    楚安皱眉:“看什么人?”

    大汉颤颤巍巍道:“就、就在他那破屋里,床塌下有个暗道,里面关着一群因吴中水患流浪至此的难民。”

    管事没能反应过来,恍惚道:“关着他们做什么”

    还能做什么。

    杀人,剔骨,制瓷。

    一股宛如毒蛇般的冰冷凉意,顺着楚安的脊骨攀爬至四肢,他愤然起身,让管事和王常景看住大汉,自己和流衡冲进破屋,找到了大汉所说的暗道。

    狭道逼仄短小,楚安把蜡烛从灯笼里取出,拢着火,率先走了进去。没一会儿,绕过一处拐角,幽暗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昏黄烛光。

    看清里面的场景,楚安的双腿牢牢地钉在原地,浑身血液陡然凝滞,愤怒得牙齿都在打颤。

    狭道的尽头,是一个近乎封闭的坑洞。二十几个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全都一.丝.不.挂,布满淤青。他们脖子上被拴了一根粗短的铁链,而铁链的另一端被嵌在石缝中,完全限制了他们的活动。

    地面上,是随处可见的粪便和食物残渣,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令人呕吐不已的恶臭。

    如今已是夜深,好多人都已熟睡,有几人睁着眼,望了过来,神情麻木,对这两个陌生人丝毫没有任何反应。

    像是早已丢弃了求生的本能,所有意志深深地烂进绝望中,不见天日。

    楚安红着眼眶,一阵来势汹汹的酸意涌上,饶是他极力忍着,那既滚烫又冰凉的泪水还是滚落下来。

    他侧过身,看向流衡,哑声道:“去找些衣服来。”-

    看完信后,车厢里的三人内心久久不能平静。

    “畜生。”顾九硬生生地从后槽牙间挤出两个字。

    高方清收起一贯的散漫,头倚着厢壁,看向沉沉夜色,不知在想些什么。而沈时砚收好信件,淡薄的唇瓣紧紧抿成一条锋利的直线,片缕月光跃进车厢,在他的眼底投出一片混沌阴影,寒芒破出。

    “快。”

    一声令下,马鞭高高扬起,重重落下,车轱辘飞速转动,驶向张家村。

    为了避免打草惊蛇,三人在村口处下了马车,借着月色,走到李河的住处,却发现房门虚掩着,人并未在家。

    三人推门而入,顾九走到木桌边,用火折子点燃蜡烛,幽幽光线映亮了四周的黑暗。

    高方清看了眼床榻上半掀的被褥,猜道:“人应该是半夜出去了。”

    这个时辰能去哪?

    顾九蹲下身,看到原本黏在地面上的石蜡全都消失个干净,又连忙去木架旁边看那竹桶,亦是如此。

    顾九敛眉,应是上次那话让李河做了准备。

    她微抬下巴,视线从原来滴着石蜡的地方,投向位于正上方的房梁。

    顾九看了眼高方清:“高少卿,你能跃到那上面看看有无凝固的石蜡吗?”

    话音落下,高方清借着墙壁,一个翻身跃起,如顾九所愿跳到梁木上,点点头。

    果然。

    顾九抿抿唇,对沈时砚道:“阁楼走水时,李河确实不在修内司。但是,那大火也的确是他放的。”

    说罢,顾九转身从李河屋里搜出一把蜡烛,一一点燃,置于房梁正下方。然后把竹桶里的杂物倒出,唯独留下一捆绳子。她走到房梁下,用绳子穿过竹桶两侧的烂洞,系上一个死结,用力将竹桶抛向房梁,让高方清接住,悬在梁上。

    顾九把绳子一段系在桌腿上,吹灭桌上的蜡烛,扔给高方清,让他点燃后,用绳子压住,横放在房梁上,一滴蜡油摇摇欲坠,掉入竹桶中。

    “就是如此,”顾九淡淡道,“李河用竹桶盛了易燃的油,结合王常景说的,他听见一声闷响,应是李河又在阁楼上撒了硝石,只不过为了避免惹人怀疑,控制了量。”

    “当房梁上的蜡烛慢慢燃烧,火焰随着蜡烛的缩短,逐渐靠近压住它的绳子,最终麻绳被烧断,致使竹桶失力掉落,里面的油倾洒而出,触碰到摆放在地面上的燃烛,火势便立即滔天。”

    “上次我们来此处时,地面上那些密密麻麻的石蜡,应该就是李河在家中提前演练时,所留下的痕迹。”

    顾九道:“只要反复实验,再控制好绳子和蜡烛的粗度,就能粗略估计出竹桶会什么时候掉下来。”

    邵副使临死前紧紧攥住绳结扣,也许就是想告诉他们,这场谋杀和绳子有关。

    “阁楼走水那晚,李河应该是提前布置好这些后,折返回张家村,再悄悄弄破东家老妇的房顶,一边借此制造不在场的证据,一边凭着房顶的高度,观察阁楼那边的情况。”

    顾九看向沈时砚:“王爷可派人去问问汴京城所有卖油和蜡烛的铺子,李河布置这些,肯定会大量购买这两样东西。”

    尤其是蜡烛。

    李河不可能在家中演练时往竹桶里放油,但蜡烛一定是必不可少的。

    “还有邵副使摔的瓷器,”顾九沉了沉声音,“并不是李河所说的青瓷,而是那个画有徐氏的骨瓷。”

    邵贾前往柳家湾调查骨瓷一事,回到汴京后,又继续调查,察觉到这可能与李河有关。凭邵副使那脾性,以及和李河的关系,自是当面质问。而李河知道徐氏的病情,于是烧制了印有徐氏画像的骨瓷,想以此来堵住邵贾的嘴。

    可李河还是低估了邵贾心中的原则感和正义感。邵副使把骨瓷摔得粉碎,两人彻底撕破脸。但至于为何邵贾拖了一天,没有自己上报官衙,可能是李河卖惨或是说了一些别话来拖延时间,并趁机准备谋杀。

    至于那治疗痨症的药材,顾九猜应该是李河知道官差迟早会找到邵贾家中的骨瓷碎片,便想以此混淆众人视线,却不想误打误撞,邵贾还真患上了痨症。

    远处天色渐渐泛青,隐隐听到几声鸡鸣。房梁上的高方清正欲跳下,眼风扫过半开的窗户,神情一变。

    不等顾九偏头看过去,眼前一抹白影晃过,高方清跃出窗户,追了出去。顾九和沈时砚连忙走到院中,恰好看到高方清将李河踹倒在地,一只脚毫不留情地踩住李河的头,撩袍蹲下。

    李河剧烈挣扎,高方清有些不耐烦,拔出藏在长靴中的匕首,冷冷地插在距离李河鼻尖不足半寸的地方,满脸疲惫:“为了你这破事,我一天没睡。你知不知道我现在很累,别让我再浪费力气。”

    高方清回头看向顾九,让她帮忙递个绳子,两人合力将李河紧紧捆住,扔进屋里,关上门。

    沈时砚把楚安寄来的书信在李河眼前展开,语气淡漠:“你可认罪?”

    李河自知已是铁证如山,再难狡辩,所幸破罐子破摔,嗤笑道:“我有什么罪?老子没罪!他们那些人都是从吴中流浪至此的难民,无家可归,食不果腹。要不是我收留他们,给他们吃,给他们住,这些人早就暴尸荒野了,哪能活到现在!”

    “有罪的是这世道!是你们这些高高在上的狗屁父母官!大宋官职数不胜数,朝廷年年要费多少钱在你们身上,而这些银钱又是从哪里来?”李河哈哈大笑,神情狰狞,“自是我们这些被苛捐杂税所抽血扒皮的可怜人。所以杀死他们的不是我,是你们,是你们!”

    “啪——”

    清脆有力的巴掌声响起,李河脸上出现一个鲜红的印痕。

    李河破口大骂:“臭娘们!”

    顾九又甩过去一巴掌,硬是将李河的头打偏过去。

    “借口!”想到楚安在信中的描述,顾九气得手指发颤,“官员若有罪,自有律法惩治。你背德败行,把那些难民当成猪畜一般圈养宰杀,明明是侩子手,却偏偏把自己粉饰成救世英雄。邵副使何罪?和这一切毫不相关的明月何罪?那些被你烧成骨瓷售卖的人何罪?可怜的是他们,不是你!”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应该能进入第三个副本“喜丧”了吧(忐忑)

    第29章 骨瓷

    “这是我唯一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帮你善后。”

    窗外, 天光彻底大亮,村民陆陆续续地扛着家伙什,忙碌起来。炊烟袅袅, 鸡鸣狗吠,似是祥和一片。而窗内, 又是另一副截然不同的场景。

    顾九下了狠手的两巴掌, 丝毫未将李河的良知打醒,他骂骂咧咧个不停, 全然不把三人放在眼里。

    顾九忍着怒火:“邵副使待你不薄。”

    “没办法啊,谁让他多管闲事,非要查骨瓷。他要是不死,死的可就是我!”

    “所以,李氏也是你杀的?”

    “是啊,”李河爽快承认, 咧嘴笑开,“那个荡.妇整天勾三搭四, 我这也算是替天行道了不是。”

    沈时砚看着李河这副不知悔改的模样,眼底冷意愈沉:“吴中难民虽多,但若单凭你一己之力, 是万不能悄无声息地垄聚如此多人。而你在汴京生活近十年,同要兼顾百里之外的柳家湾,岂是易事?”

    “谁在帮你?”沈时砚冷下声来,“吴中?饶州?还是汴京?你若说出谋划制瓷一事的幕后人,本王可酌情量刑。”

    “哈哈哈哈酌情量刑?”李河笑得癫狂,语气不屑, “我杀了那么多人, 按照宋律死百次千次都不为过, 左右都逃不过一个死字,我有何畏惧!”

    “你猜的没错,制瓷单凭我一个无权无势的小人物,自是难以做到如此,”李河张狂道,“吴中那么多难民,周遭地区的治安却没受此影响,宁王啊,你猜,到底还有多少人被囚禁在不见天日的牢笼里,等着被宰杀?你想知道,可我偏不告诉你,哈哈哈哈宁王你那么聪明,有朝一日,定是能找到那些人的尸骨——哦不对,应该说是碎尸。”

    李河狰狞道:“老子就算是死,也要拉着那些人给老子陪葬!”

    顾九指甲深深地嵌在掌心中,恨不能现在就将这孙子用刀捅成筛子。

    沈时砚却道:“是汴京中人罢。”

    李河脸色一僵。

    沈时砚语气愈发缓和:“让本王再猜猜,你今日夜出,就是为了见幕后之人?”

    李河死死地瞪着他,不言一语。

    沈时砚屈指,轻轻地敲着木桌,节奏缓慢,像是一滴滴摇摇欲坠的水珠,裹着尖针,对准命穴。

    “这次换你猜猜,猜本王命人前往柳家湾调查时,会不会再派人特别关照你?”

    然而话音刚落,李河忽然目眦欲裂,七窍流血,浑身抽搐几下后,没了动静。

    这个突如其来的变故,让顾九慌了神,她忙上前去探李河的鼻息,黛眉拧起,对着沈时砚摇了摇头。

    死了。

    顾九又掰开李河的嘴巴,里面什么也没有。

    人,就这么平白无故地中毒死了。

    顾九不由地一阵胆寒。

    莫不是今晚李河去见那人时,就提前被下了毒?可他们在此处至少呆了小半个时辰,顾九还从来没见过有什么毒药能存在人体内这么长时间,然后毫无征兆地爆发。

    相比顾九的震惊,沈时砚倒没什么特别大的反应,他淡淡地扫过李河的尸体,而后抬眸,看向一旁的高方清,淡声道:“这些日子,高少卿辛苦了。”

    高方清伸了一个懒腰,拱手行礼:“到底都是为了咱们大宋的百姓,分内之事,何足挂齿。”

    说罢,他望了一眼窗外,看到有府衙官差正往这边赶来,便道:“既然凶手已经抓到,我就先走了,一夜未睡,实在累得紧。”

    沈时砚淡淡一笑:“不送。”

    “顾娘子,”高方清对顾九笑了笑,负手离去,“咱们择日再聚。”

    李河就这么死了。

    顾九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官差搬动尸体,院外,围了一群不明所以的村民,东家老妇对自己近乎引狼入室的行为,又惊惧又如释重负,嘴里不住地念叨着什么,祈求上天保佑。

    周遭声音密密麻麻,顾九却恍若回到了阁楼走水时那晚,半个字都听不见。

    就让这畜牲如此轻易死了,梗在顾九咽喉处的恶气实在咽不下。不仅因为明月,还有那些惨死于李河之手的冤魂。

    想到明月……

    顾九咬住下唇,藏于袖中的拳头攥得指腹泛白。

    纵然李河没了,可高家还在。若不是高世恒,明月也不会碰上这无端的祸事。

    同一时间,太师府。

    高方清从张家村回府后,直奔二房的院子,衣袍迎风掀起一角,带着凛凛寒气。管家见他神色不对,意识到可能要出事,忙不迭地跟了过去,想要去拦。

    “郎君,郎君您这是干什么——”

    “滚开。”

    高方清一脚踹开挡在身前的管家,冲进他二叔高钟明的房间,散漫褪去,满身戾气。

    房内沉香袅袅,一个身着灰白道袍的中年男子正跪坐在三清像前,手执拂尘,闭着眼睛,嘴里念念有词,背诵经文。

    高方清随手拎起一个木凳,狠狠地砸向供台,“哗啦”一声,神像摔得支离破碎,供品和香炉也滚落在地,整洁干净的地方,眨眼间一片狼藉。

    这番动静,让刚刚从地上爬起来的管家吓得不敢上前,嘴唇哆嗦,硬生生把调和的话语又咽了回去。然而高钟明却像是聋了一般,面色平静,继续诵经。

    高方清冷冷地盯着这个虔诚的信徒,沉声道:“二叔,你要是想死,我这个做侄儿的可以成全你。可你若敢做些蠢事,拖累整个高家——”

    他一字一顿,非常认真:“我绝对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最后一声落下,高钟明这才缓缓睁开眼,看向愤怒至极的高方清,神情慈祥,慢声道:“云深,你长大了。”

    高方清置若罔闻,甩袖离开,走到房门口时,又陡然停下,偏过头盯着高钟明跪姿挺拔的背影,神色愈发阴沉。

    “二叔,这是我唯一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帮你善后。”-

    案情结束后,沈时砚上述给官家骨瓷一事,官家大怒,派兵前往各地彻查,几夕间,十多个窑口接连获罪查封,救回被囚禁的难民。

    一切似乎都已尘埃落定。

    顾九在汴京城外不远的山上,寻了一处风景秀丽的地方,将明月的尸骨葬在此处。她在坟前摆了许多明月爱吃的东西,并烧了她的身契。

    “明月,你和我阿娘在下面都要好好的,”顾九盘腿坐在墓碑前,点燃纸钱,“放心,我不会放过高世恒的,你且在黄泉路边等着,这种作恶多端的畜牲,定会下地狱给你磕头赔罪。”

    烧完纸,顾九又去了趟邵宅。黑漆大门上挂着白绫,前来悼念的宾客络绎不绝,沈时砚和楚安也在。

    看到顾九来了,楚安挥了挥手:“顾娘子。”

    三人碰头,楚安随口问道:“顾娘子这是出城了?”

    顾九点点头,没具体说去干什么了,和两人一起去了灵堂,给邵贾上香。

    几日不见,徐氏的面色愈发差,原本就消瘦的身子,这会儿就剩一副挂了张皮相的骨架,憔悴至极。

    徐氏跪坐在棺木前,红肿着眼眶,不断地给燃火的铜盆续上纸钱。身旁的邵母和她的女儿哭得令人心悸。

    看着那密不透风的棺木,顾九抿抿唇,眼底染上丝丝悲凉。

    就算到最后恶人赔了葬,枉死的人也永远无法再睁开眼。

    顾九轻声叹息。

    这实在算不上一个圆满的结局。

    三人来得晚,很快灵堂里的宾客陆陆续续地散尽,顾九想了一会儿,还是上前把徐氏叫到一边。

    顾九低声道:“邵副使走了,日后你和邵老太太……”

    顾九话只说了半句,但意思已经表达的很明确了。

    婆媳矛盾不是那么容易消解的,如今邵副使不在了,徐氏在邵家的日子怕是会有些难过。

    “我不是挑拨,只是你这病需得静养,还是少些情绪波动的好。”

    徐氏感激地拉住顾九的手,泪眼婆娑:“顾娘子,我知道你是为我着想。”

    徐氏顿了顿,往灵堂那边久久地看了一眼,轻声道:“我只是个普通人,不是菩萨,爱恨嗔痴皆有,她待我如何,我心底自是清楚。只是,邵郎对我情深义重,如今他不在了,于情于理,我都会一直照看在婆母身边。不为别的,只希望来日黄泉路相见,我心中无愧,可以坦然地与他再续因缘。”

    一语尽,顾九明白徐氏已然是做了决定,她也不再多言,只是道:“你若是在病情上有什么事,尽管来找我,我一定尽我所学,为你救治。”

    徐氏心中升起一股暖意,她后退半步,对着顾九,郑重又缓慢地欠身行礼。

    “谢姑娘恩义。”

    楚安临时有事,给邵贾上完香后便先走了。等顾九和沈时砚两人离开邵宅时,天色已晚,夜市逐渐热闹起来,大街小巷中人声鼎沸。

    汴京城日复一日的繁华仍旧繁华,可落在顾九眼中,她又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变了。

    “顾娘子?”

    一声淡而润的嗓音轻轻落入耳中,顾九回神,抬眸,脸上还残留一些未退去的茫然。

    沈时砚眼皮微抬,顿了下,问道:“如今李河已死,顾娘子有何打算?”

    “我想,”顾九垂在身侧的手指动了动,“留在汴京。”

    曾经她只想置身之外,过自己的逍遥日子,而如今才明白,若是世道被李河那种恶人颠覆,谈何独善其身?只不过是祸事未曾落于自己头上罢了。

    沈时砚没说话,只是静静地和她对视,等着她后面的话语。

    “王爷,我能……”顾九斟酌着语气,“我能留在府衙吗?”

    “您看,我帮王爷您破了两个案子,这说明、说明我还是很有用的。我知道女子当差可能在世人眼中有些奇怪,但是王爷您又不是一般人,定然不会——”

    “嗯。”沈时砚道。

    顾九张了张唇,有些卡壳,不确定这声闻若未闻的“嗯”是何意思。

    沈时砚眉梢微微舒展,缓声道:“你住在府衙多有不便,汴京城租赁房屋的价钱不低,你若是不嫌弃,可继续住在宁王府。”

    顾九大部分积蓄都留在了江陵府,如今想要在汴京城生活,确实不易。

    她犹豫两秒,同时怀着希冀和难为情两种心情,问道:“是包吃包住的意思吗?”

    沈时砚失笑,点头。

    顾九缓了一口气,而后又道:“既是如此,我也不便再多拿府衙俸禄,一抵一消罢。”

    末了,顾九将话题转到正事上:“王爷,李河昨晚见的人……您查到了吗?”

    沈时砚薄唇的笑意敛了几分:“没有。”

    “派去的人跟到白云观后,便没了李河的踪迹。”

    顾九眼皮一跳。

    真是多事之地啊。

    翌日,楚安知道顾九要留在开封府衙时,高兴得不得了。

    “顾娘子,你这般聪慧过人,咱们衙门办案可离不开你。”楚安吹嘘道。

    为了行动方便,顾九买了几套男装,银冠束起长发,露出饱满额头,眉眼间三分英气七分秀丽。一张巴掌大的小脸,不施粉黛,干净无暇。

    “那你觉得我和王爷谁更厉害?”顾九故意逗他。

    楚安为难地挠了挠鬓角,伸长脖子,看了一圈周围,确定没人后,拍拍胸脯,继续吹嘘道:“当然是顾娘子你了!”

    顾九忽然抬手,望向楚安身后:“王爷。”

    楚安不上当:“顾娘子,你少骗我了。”

    话音刚落,一个含笑的声音从楚安背后响起。

    “骗你什么了?”

    楚安立正,站好,转身:“王爷早啊。”

    顾九没良心地笑了起来。

    三人正说着,有两个官差抬着一个箱子往这边走来。

    “王爷,这是今早在府衙后门发现的,箱子上还有一封给您的书信。”

    沈时砚展开信件,纸张上仅有简短的三个字。

    “见面礼。”

    木箱没有落锁,楚安蹲下身,轻轻一掀,里面的东西让他怔在原地。

    是两个莹白如玉的白瓷。

    沈时砚意识到了什么,走过去摸了摸瓶身,薄唇抿起。

    “骨瓷。”

    闻言,顾九和楚安浑身一僵。

    两个白瓷瓶口处刻了一圈东西,楚安拿起另外一个,凑到眼前细看:“庚辰癸未……”

    楚安的声音越来越小,脸色难看。

    “这是我的生辰八字。”

    “这是我的生辰八字。”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顾九和楚安面面相觑,皆是愣住。

    顾不得惊讶这巧合,两人同时看向沈时砚,顾九正欲张口问他手中骨瓷上刻的什么,却见他垂着眼尾,指腹轻柔地抚摸瓶口,而与之相反的是,漆黑如夜的深眸里一潭寒冰。

    楚安嘴比脑子快,已经问了出来:“王爷,你那个骨瓷上刻的是什么?也是谁的生辰八字?”

    沈时砚轻轻掀起眼皮,微微一笑:“我的。”

    我的母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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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0章 喜丧

    “顾九,你好没良心。”

    除了沈时砚, 顾九和楚安的脸色都不好看。

    是谁干的,一目了然。

    虽然官家查封了十几个窑口,但是到底还没把藏在幕后之人揪出来, 如今这两件送上门的骨瓷,不就是那人□□裸的挑衅吗。

    楚安气急, 让两个官差去询问周边百姓, 今早有无看到送来木箱的人。

    顾九叹了口气,虽是不愿, 但也不得不承认:“那人既然敢如此猖狂,应是做了万全准备,怎能让旁人看到。”

    沈时砚把骨瓷放回木箱,看向顾九,歉意道:“吓到了你。”

    楚安也立马反应过来,连忙道:“顾娘子, 那人送来骨瓷,定是冲着我和王爷来的, 只是不曾想你我生辰八字相同,你别多想。”

    饶是这个说法站得住脚,顾九心底还是有些发毛。

    就像是被一条潜伏在夜间的毒蛇盯住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它就会缠上来,恶狠狠地用毒牙咬破脆弱柔软的脖颈。

    顾九扯了扯嘴角,故作轻松道:“我一个小平民百姓,那些人怎会把我放在心上?说不准,连我名字都不知道。”

    这个有头无续的小意外被宫中内侍的到来所打断, 称官家传召宁王入宫。沈时砚命人把木箱送回王府, 便随内侍去了皇宫。

    赵熙早早地就在徽猷阁等着, 听到脚步声,忙从龙案后起身,拉着沈时砚坐在棋盘旁。

    自从上次一别,沈时砚便未再进宫。赵熙一直想见他这个皇叔,但一方面自己要忙于处理岑家和政务,另一方面又担心频繁传皇叔入宫,会耽误开封府衙里的公务,便拖至今日。

    两人接连下了三场,皆是以赵熙胜半子为终局。

    赵熙将手中的白子扔回棋奁,似无奈又似埋怨地轻叹:“皇叔,你过往教我下棋时,可总是说执棋者应摒弃杂念,以棋盘为战场,杀敌无情,不可过虑过忧。如今,朕会了,倒是皇叔自个变了。”

    沈时砚失笑:“是臣棋艺不精。”

    赵熙看着眼前这个矜贵温雅的男子,白袍玄氅,风姿卓然。他就这般温和地笑着,似是和善可亲,可偏偏那眸底无波无澜的淡然,又让想亲近之人生了怯意。

    赵熙感到有些难过。

    当年太子犯事废了东宫之位,而后不久,父皇病危,立储一事在朝廷上争论得沸沸扬扬,传言最盛的便是父皇有意立幼弟宁王为太子。当时宫中还有三位皇子,其中最没有争储希望的就是赵熙。他母族无权无势,而与其他两位皇兄相比,他又委实没出过什么风头,朝堂之上,鲜少有臣子关注他。

    赵熙自个也从未想过能争得过,在他心目中最适合坐上那龙椅的人,一直都是他这个小皇叔。后来,深宫里不知是谁传言宁王并非先皇之子,而是沈太妃——也就是当初的沈贵妃趁先皇离宫狩猎时,与人暗通款曲所生。

    可惜先皇刚去世没几天,沈太妃悲恸欲绝便随之而去了。当事人身死无法自辩,有人造谣生事,有人推波助澜,最终这个传言愈演愈烈,将朝廷局势搅得天翻地覆。原本拥立宁王的臣子,纷纷倒戈。

    但对此,父皇从未表态,仍旧重用宁王。直到某天,小皇叔不知为何一改往日温和,满身戾气,怒闯福宁殿。听宫人说,那日父皇和小皇叔大吵一架,气得父皇病情加重,危在旦夕。那日后,高皇后趁机发难,小皇叔便自请剔除皇姓,改为母姓,前往千里之外的瘴疠之地。

    这件事发生的突然,也莫名,等赵熙得到消息后,小皇叔已经离开了汴京城。

    再后来,经有心之人的编排,才有了宁王忘恩负义,持剑逼宫的谣言。

    可这些岂是赵熙能掌控?等他回过神来,已经被高皇后过继到膝下,成了储君,成了傀儡。

    赵熙一直盼着沈时砚能回来,然而千想万念,终于把他盼来时,却发现两人之间横了一条跨不过去的江河。

    有时候赵熙就在想,如果,如果当初没有那则谣言,没有变故,现在坐在这个位置上的人,应该就是小皇叔。

    也是这个原因,赵熙一直没敢去查当年沈时砚离开的真相。

    饶是傀儡,赵熙还是生在皇室,长在深宫中的人,见多了世态炎凉和尔虞我诈,骨子里对权势的渴望,只会与日俱增。

    沈时砚看出了赵熙的心不在焉,便也把手中的黑子放回棋奁。

    子落声响,短暂的动静将赵熙从回忆中拉出。他垂下眼皮,借着抿茶的动作掩住情绪,放下茶盏后,神情恢复如常,笑道:“皇叔一回来,便帮朕解决了岑家,皇叔可有什么想要的赏赐?尽管开口,朕都会满足。”

    沈时砚淡笑道:“在其位,谋其职,臣之本分,官家无需费心。”

    赵熙本就心怀愧疚,自是不愿放弃这个稍作弥补的机会,坚持要给沈时砚赏赐。

    恰巧,有宫人将棋盘撤下,摆上几碟精致小巧的茶点。

    沈时砚看着这些色泽鲜艳的吃食,忖了忖,脑海里忽然跃出那日在樊楼,顾九吃得不亦说乎的模样,唇角不自觉地弯了弯,便道:“那就请官家将司膳司中手艺最好的厨子,送给臣吧。”

    赵熙以为自己听错了,愕然片刻,不确定地问道:“什么?”

    沈时砚眼含笑意:“司膳司中手艺最好的厨子。”-

    王爷走后,楚安提议去汴京城逛逛,顾九拒绝了。她现在虽在府衙挂了差事,但先前自个已经说了,一抵一消,不拿衙门的银钱。昨夜她琢磨了半宿,决定平日用不到她时便扛着“悬壶济世,妙手回春”的布幡子,寻个街巷摆摊,继续她的老本行。

    从江陵府换成汴京城,没了昔日积累下来的名声,顾九这生意相当于从头开始。她也不着急,跟着楚安兜兜转转,在州桥附近挑了一处地,支了一张木桌,两个木凳,再将布幡子用绳子系在桌腿上,往凳子上一坐,开张了。

    楚安笑她,你这不吆喝,什么时候能等到客人。

    顾九伸出一根食指晃了晃,淡定道:“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

    这一呆就是大半天,楚安耐不住寂寞,早早地撤了。顾九晒着暖阳,等得困意绵绵,眼皮子上下打架。哪怕是人流正旺时,也无一人光顾她的摊子。

    顾九叹了口气,转了转脖子。

    生活不易啊。

    “哎呀,这不是那个帮助开封府衙破案的女郎中吗?!”

    一声吆喝,将顾九吓得激灵,茫然地抬眸看过去,却见楚安和几个郎君驻足在她的摊子前,粗声粗气地讨论着。

    “嘿还真是,我可听说这位小娘子不仅聪慧过人,破得了悬案,还医术了得!”

    “是啊是啊,听说在江陵府可有名气了呢。”

    看着这几人卖力的表演,顾九只觉得臊得慌,她张了张唇,无奈又无语:“演过了。”

    然而这轻飘飘的一句,瞬间就覆灭于几人的热情中。楚安率先坐在摊前,朗声道:“郎中,我今日寝难安,食不欲,有时还觉得手脚无力,气虚多汗,劳烦郎中给瞧瞧。”

    顾九掏了掏耳朵:“”你这嗓门都快我把摊子喊掀了,装病人好歹装像点吧。

    顾九看了眼周遭陆陆续续驻足的行人,还有面前这几个满脸写着兴趣盎然的郎君,硬邦邦地扯起嘴角,假笑道:“好。”

    手指虚虚地放在楚安的脉搏上,静了几秒,脸色猛地一变。

    楚安原本还正暗暗地温习着台词,看到顾九突然变了脸色,瞬间慌了,忙问道:“怎么了,顾娘子?我我不会真有什么毛病吧?”

    顾九板着脸,严肃地摇摇头。

    这下其他几个郎君也慌了神,楚安的一颗心更是掉进了万丈深渊,满脑子都是完了完了,他要英年早逝了。

    楚安唇色泛白,颤颤巍巍道:“顾娘子,你实话与我说了罢,我到底得了什么病?”

    顾九勾了勾手指,示意他靠近点。

    楚安连忙附耳过去,一副十分忐忑却又不得不听的神情。

    “脑子有点病。”

    轻飘飘的五个字,让楚安一下子没能反应过来,到底是哪个脑子有病的意思。

    顾九见他这副茫然的表情,再也忍不住了,“噗嗤”一笑,肩膀乱颤。

    楚安瞪大眼睛,咬牙切齿道:“顾九,你好没良心。”

    顾九笑完后,一手托住下巴,一手指了指周遭看热闹的人,叹气道:“我可太谢谢你了,新开张第一天,就让他们误以为我是个江湖骗子。”

    顾九把这几个人打发走后,又呆了一会儿,眼见天色渐沉,便打算收拾收拾东西回王府。不想,还真来了一个客人。

    那人形色惶惶,看到顾九正在收摊,匆忙小跑过来。

    “道长,道长我家夫君中了邪,”妇人心急火燎,压根没看清顾九布幡子上写的是什么,“劳烦请您随我去家中看看,他人一直神志不清,胡言乱语的,实在吓人得紧啊。”

    顾九还没来得及解释,就被妇人半拖半拽地拉离摊前。

    妇人的家离州桥很近,没一会儿便到了。顾九跟着妇人来到卧房,进门就看到一个披头散发,眼底泛青的男子正蜷缩在桌子底下,瑟瑟发抖,嘴里还不停地念叨着什么。

    “鬼……有鬼……”

    反反复复,只此一句。

    顾九听得眼皮一跳。

    哪里是中邪了,这估计是受了不小的惊吓。

    作者有话说:

    傻白甜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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