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平心里紧张极了,脑海中马上开始编纂说辞。
他必须让郁州军解散这样的阵列。但又不能把话说得太明,倘或惹怒了郁州军,反而激化矛盾。而若郁州军坚持不肯解散阵列,他就只能制止梁阑玉以身犯险,以免落入一场鸿门宴中!
可还没等刘平想出一套圆滑的说辞,梁阑玉已先开口了:“这路这么宽,你们两排人站这么近做什么?不嫌挤得慌么?”
何田没想到梁阑玉的反应会这么直白,不由一怔,眯着眼默默打量梁阑玉。
听语气,梁阑玉像是漫不经心随口问的。她看不出这种阵列的目的吗?这权贵之女,这么没城府?又或者装出来的?何田不能确定。
他假装没听到梁阑玉这句话,再次重复:“都督,请吧。”
梁阑玉也就没再说什么,大大方方迈开脚步向营内走去。
“都督!”刘平立刻紧张地叫住梁阑玉。
梁阑玉回头看了他一眼:“刘公,有事儿?”
何田看看梁阑玉,又看看刘平。他知道梁阑玉身边有个跟随梁羡多年的老人,想必就是这位“刘公”了。他等着看“刘公”有什么话可说。
没想到刘平却对着梁阑玉哑了。
见刘平不说话,梁阑玉转过身道:“何军主,走吧,一起进去吧。”
何田忙又掬起笑容,“哎”了一声,跟着她朝里走去。
梁阑玉当然不是看不懂这个下马威,而是她心里有底气,郁州军不敢把她怎么样。
这才是她新官上任的第一天,身边还带了一百来号人呢。甭管郁州军有多不服她,都不可能立马对她这朝廷钦定的都督不利。他们要有这胆量,直接在郁州称王自立得了,还有空跟她在这儿演戏?
退一万步说,他们要是想对她动手,只会想方设法降低她的警惕,而不会摆这种阵仗。
因此,他们无非就是想试探她的态度,或者吓唬她一下。
其实郁州军想看她的反应,她也能从接触中看出郁州军的许多底色。刚开局的时候,没有什么比信息更重要。而且这种士卒站成两排列阵的方式,正好方便她检阅军中士兵的面貌。何乐而不为呢?
往里走了一段后,梁阑玉逐渐发现,越站后面的士兵,身材就越瘦弱。衣服也越来越破旧。何田是把条件优越的士兵都放在最前面吓唬人了,可惜军中的兵员素质太差,他挑不出那么多好的,老弱病残该上还是得上。
再往后走,梁阑玉甚至在队伍里看到了驼背的老头。她停下脚步,问道:“老叟,贵庚?”
老头惶恐地看看她,又看看何田:“六、六十三。”
梁阑玉默然。南朝在不打仗的时候实行的是世兵制,被划入军户的就被绑死了,而且子承父业,一家老小全得当兵。为了保证兵源数量,耄耋老人和黄髫小儿在军中并不稀奇。
不过这种制度下能养出什么好兵呢?光是肉眼看都知道战斗力根本不行。
又走了一段后,梁阑玉开口:“属实太挤了。众将士听令,所有人都往后退!”
她的语气并不激烈,但是声音很洪亮。士卒们瞬间面面相觑。
其实作为底层小兵,这也是他们第一回有机会近距离接触这么高级别的官儿。军主让他们对都督施压,他们心里也发虚啊!只不过比起遥远的、高高在上的高官,他们更害怕近在眼前的军官,所以乖乖照命令行事。
而他们和大官儿还有男女之别!
不管是因为害羞,还是因为心虚,总之有人听到命令后,下意识地往后退了退。
有些事不能有人起头,一旦有人起了头,立马就有人跟从。很快,退的人越来越多,还坚持站在原地的反成了少数。这下少数们也站不住了,生怕自己成为出头鸟,也纷纷选择从众。
这还没算完。由于有人退了一步,有人退了两步。退一步的又成站前面的了。
大家纷纷看着自己别上的人调整自己的站位。一时间,郁州军原本勉强还算整齐的队伍变得跟波浪似的起起伏伏,乱作一团。
梁阑玉看在眼里,心里默默道:啧啧,这军队练的什么玩意儿?让他们看到21世纪的解放军,估计能活活吓死。
何田脸都快气绿了。下马威的效果有没有他不知道,反正他的脸是让这些废物丢完了。他也没法再让所有人恢复原来的站位了,索性上前几步呵斥道:“让你们恭迎都督大驾,你们把队伍排成什么样了?行了,全退下吧,别在这儿丢人现眼了!”
士卒们松了口气,人群瞬间如潮水般散开了。
一散开,梁阑玉又眼尖地发现,排在靠后段的士卒们似乎连武器都没有。看来郁州军的军库并不充实?
虽然她心里想了很多,面上丝毫不显。从进营开始何田就一直盯着她,也没能看出她到底害怕不害怕,是天真懵懂还是心机深重。
不一会儿,在何田的带领下,众人来到帐篷前。何田、龚印带着两名亲兵入帐,梁阑玉则带了陆春、刘平及两名侍卫进入。其余人等皆在帐外等候。
面子上的事儿都不能缺。因此帐中果然早已备好了茶水、馔珍等。梁阑玉确实渴了,当下也不客气,入座后便吃喝起来。
众人聊了几句,刚暖起场来,忽然有士卒前来通报,说是苗猛来了。今天天色已经不早,原本梁阑玉今天视察完西营,明天才会去东营。所以苗猛带着手下先来拜谒长官,明天再在自己的军营里接待长官。
得到梁阑玉的首肯后,不多久,东营军主苗猛带着军副和两名亲兵揭开帘帐走了进来。
“属下郁州军军主苗猛,参加梁都督。愿都督福寿安康!”苗猛给梁阑玉行了个大礼。
“起来吧。”梁阑玉笑说,“苗军主,以后都是自己人了,不必如此客气。”
苗猛迅速从地上爬了起来。
当看清苗猛的长相后,梁阑玉微微皱了下眉。
苗猛看起来比何田年轻些许,应当也有三十大几。如果何田的面相是奸猾,那苗猛的面相就是凶狠。梁阑玉一见他,就感觉一股戾气扑面而来。
而且苗猛不像何田那般心细。虽然他也给梁阑玉行了该行的礼,但他略显敷衍的跪姿和脸上神情变化,都流露出了他的不屑。
梁阑玉继续秉持看破不说破的原则,如常地和两人聊天。
“据我所知,二位军主以前都曾在潘伯父手下任过职?”她主动挑起了这个话题。虽然这话题很敏感,但她说出来才是正常的,故意装作不知只会惹人怀疑。
何田和苗猛不由交换了下眼神。这个问题是在试探他们吗?
何田谨慎地答道:“是,小人当年曾在潘将军帐下效力过几个月。”
苗猛点了点头表示自己也一样。
梁阑玉笑道:“我离京之前,潘伯父曾特意嘱咐我,说你们二位都是他的旧部。他对你二人评价极高,说你们都是忠勇之辈,要我好生与你们相处,还说你们定会助我打理好郁州军防。”
何、苗二人又对视了一眼,心里暗暗发笑。他们手里有潘亮亲笔写给他们的信,分明是要他们把梁阑玉赶回家,那才是潘亮最真实的想法。可笑这小娘子蒙昧糊涂,被人卖了还要替人数钱。
何苗道:“都督放心,我等必为都督鞍前马后,鞠躬尽瘁。”
梁阑玉满意点头:“那便好。”
苗猛道:“不知都督往下有何安排?”
梁阑玉道:“明日上午我先去苗军主的东营看过,然后花几日功夫整理一下先前单都督留下的文书,逐步接手郁州的边防事务。到时候还需你二位协助。”
苗猛拍着胸脯道:“都督有事尽管吩咐。”
若不知这帐中人全都各怀鬼胎,这一幕看起来实在好生和谐。
正如白天两位军副所说,得知梁阑玉到来,营中早已杀牛宰猪做好了大餐。当天夜里,何苗在营中摆下大宴,把梁阑玉带来的百来随从全招待的酒足饭饱。直到天色大暗,众人方才离开军营,往城里的住处去了。
回去的路上,陆春陪梁阑玉坐在马车里,刘平则跟在车边行走。他一直心事沉沉的。
终于,他忍不住开口朝着车内叫了一声:“都督。”
梁阑玉掀起车帘看他:“刘公何事?”
刘平犹豫着开口:“都督可是已经知道郁州那两位军主面誉不忠了?”
今天进营前他曾试图叫住梁阑玉,但他之所以当时什么都没说出来,因为梁阑玉给了他一个异常笃定的眼神,把他的话给堵回去了。但他也不确定那到底是不是自己的错觉。
而在军营里,梁阑玉使队列成功解散的那句话说的似乎很是随意;她对两位军主的态度又无比自然,他在旁边都看糊涂了。
梁阑玉“哈”地哂笑,懒洋洋道:“什么人忠于我,什么人不忠于我,难道我还分辨不清么?在刘公眼里,我就这么傻?”
刘平一惊,顿觉一股凉意从背后蹿起。这句话真的是在说郁州军吗?是不是也在暗暗敲打他?
梁阑玉等了几秒,没等到刘平的后话,笑了笑,又把车帘放下了。
……
与此同时,吃完酒席的的苗猛并没有回自己的军营,而是带着王华一起钻进了何田的军帐里。
“说说吧,今天你们陪姓梁的走了一路,有何收获?”两名军主派出自己的副将亲自去接人,自然是让他们去好好观察梁阑玉一行人的。
于是两位军副便将今日所见所闻全部汇报给长官。
梁阑玉虽有一些让他们捉摸不透的地方,但他们都不敢说出来:说了显得他们糊涂,连个小姑娘都看不透。因此两人只说摆在明面上的东西。
“那位梁都督应当没有什么心眼。我们路上随便拍了她几句马屁,就把她哄得心花怒放。她虽然出身富贵些,和寻常女子也没什么两样。”
这个结论和苗猛今天的感受差不多。他并不觉得地位高的人就一定有能力。在这个门阀当权的年代,人的地位只和出身有关,资历、眼界、能力等统统得往后排。
想当初前朝皇帝大肆任用自己的血亲执掌兵权,十二岁、十四岁的小儿当都督、当刺史的大有人在,闹出的荒唐事多了去了,这才被先帝轻轻松松带兵推翻了政权。但先帝掌权后,也没能改变皇权衰微世族摄政的现状,朝廷还是换汤不换药的那一套。
梁阑玉年纪轻,最关键她还是个女的!在重男轻女的苗猛眼里,就光性别这一条,梁阑玉甚至连十二岁的都督和十四岁的刺史都不如。
“不过她身边有个叫刘平的,应是梁司空派给她的人,此人看起来城府颇深。他一直跟在梁都督身边,梁都督应当也很倚重他。”王华道。
何田点头:“此人我也有印象。今日他们进营之前,刘平本想阻止那小娘子。可惜那小娘子似乎不太晓事,他又不敢当着我们的面把话说明白,最后也只能作罢了。”
苗猛对这话题兴趣缺缺,另起了个话头问道:“她身边那一百甲士看起来如何?”
王华忙答道:“军主,她那些部曲装备精良,看上去只怕是不好对付啊。”
苗猛听到这个答案,顿时心情变得很差。
比起梁阑玉本人,他更在乎的是她身边的甲士。
虽然梁阑玉的人手少,他手下的士卒多,但这年头权贵私养的部曲的战斗力是比正规军要强的。毕竟权贵钱粮不缺,可以养肥自家部曲,而且部曲大都是同乡,内部凝聚力更强。反倒是他们这些正规军穷得叮当响,战力自然不行。
看来万一双方起冲突,想要拿下梁阑玉没那么容易。
而何田听到苗猛的问题后,鄙夷地瞥了苗猛一眼。
虽然共事多年,何田对自己这位同僚颇有些瞧不上眼,在他看来,苗猛做事太过心粗气浮、太不讲规矩了。
这几天苗猛最关注的一直是梁阑玉携带的甲士,他总想着万一计划不顺利,他就要用强硬的手段。把梁阑玉毒死在郁州也好,或者悄悄把她暗杀了也罢,以免她清楚郁州的情况后去朝廷告发他们,到时候他们的麻烦就大了。
何田是不赞成他走到这一步的。
梁阑玉毕竟是当朝司空的长女,要真在郁州出了什么事,哪有那么容易遮掩过去?苗猛实在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而且潘亮的命令也只是让他们吓吓梁阑玉,能让梁阑玉自己知难而退是最好。万一真捅出天大的篓子,到时候只怕连潘家也不会保他们!
“行了。”何田截住了苗猛的话头,道,“既然那小娘子与我们想的如出一辙,接着按计划办便是。你别总往最坏了想。”
苗猛撇嘴呿了声,懒得跟他争辩。
商讨完,苗猛便带着自家军副离开了西营,回自己的营地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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