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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章 梅花

    夜深, 福宁殿内。

    宫人奴才们跪了满地,皆俯贴于地,抖若筛糠。

    “啪——”

    又一件越窑出产的青花纹美人觚摔在地上, 裂成粉碎, 里面插着的时鲜花卉散落一地, 水流顺着青石砖的缝隙蜿蜒下流。

    “说!是谁负责莳弄的?是谁浇的水?”

    赵從长发披散,身着明黄寝衣, 赤足立在地上, 额角青筋暴起,几乎目眦欲裂地咆哮道。

    底下的宫人无一人敢回答, 一个个抖得越发厉害。

    “不说是么?不说就都得死!”

    赵從眸色阴戾, 扬声唤道:“来人!把这些狗奴才都给朕拖下去,杖毙!”

    话音落地,立刻响起一片磕头求饶的声音。

    有怕死的内侍壮着胆子, 膝行上前,抱着他的腿哭嚎道:“官家——官家饶命啊!小人知道!小人知道是谁!”

    “是谁?”

    赵從一脚踹开他, 揪着他的衣领咬牙问道。

    他眼窝凹陷, 眼球血丝密布, 颧骨高耸,犹如一具行走的骷髅,内侍吓得呆了一呆, 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是……是和顺,小人亲眼所见他浇的水……”

    “你胡说!”那名叫“和顺”的内侍立刻恨恨地瞪来, “明明是你浇的!”

    接下来又演变成了宫女内侍们互相揭发检举,自证清白, 众人七嘴八舌, 互相谁也听不见谁, 场面一片混乱。

    赵從大怒,高声唤门外的守卫进来,却无人听见,他气得大步走到殿门口,猛地拉开雕花閣门。

    夜风倒灌进来,吹的他青丝飞扬,衣袍鼓起,门口的小黄门猝不及防,惶恐地立刻跪了下去,一大耳刮重重扇在自己脸上。

    “冲撞了龙颜,小人该死……”

    赵從压根没理他,冲阿宝说道:“冯益全,你来的正好!随朕过来!”

    阿宝:“……”

    阿宝就这么被他拽进殿内,来到一方案几前。

    “你看,朕已按你教的法子做了,将它移到殿内保暖,每日保证光照充足,病枝也修剪过了,肥也施了,为何它还是不开花?”

    阿宝垂眸看着案上那盆干枯的腊梅,实话实说:“它已经死了。”

    她的语气太平静,以至于赵從听了都愣了会儿,接着他瞪大眼睛,指着阿宝,勃然大怒:“冯益全!你找死——”

    宫女太监们满头冷汗地趴在地上,呼吸都屏住了,不敢抬头去望,殿中一片死寂。

    阿宝过了片刻才反应过来,此时自己应该诚惶诚恐地跪下,她假装出一副惧怕的样子,跪在地上,低头瑟瑟发抖,心中却想,便宜赵從了。

    赵從还在那里大喊大叫,一会儿说要将她五马分尸,一会儿又说要诛她九族,说话前言不搭后语的,只能听见他愤怒的吼声。

    阿宝听得翻个白眼,心道你爱说什么说什么,随便!

    赵從如今怎么跟个疯子似的?

    方才在閣门外,她已听见了他是怎么发疯的,从前他从不是这般嗜杀成性的人,他也不会冲宫人鬼吼鬼叫,丧失应有的仪态风度,他本是一个儒雅谦和的君王。

    难道……

    真的是因为生病的缘故?小黄门说的“头疾”,就是指这个?

    正疑惑间,忽听殿门外有宫人禀报,皇后来了。

    薛蘅带着侍女走进来,还是先前的那副装束,可见回寝殿后根本没怎么安歇,又马不停蹄地赶到这儿来了。

    她视地上一群俯首帖耳的宫人于无睹,面带浅笑地走至赵從身前,拉着他的手,柔声问道:“官家,为何这个时辰还不歇下?明日还有早朝,早些就寝罢。”

    赵從目光涣散,神色恍惚,梦呓似的喃喃道:“三娘,梅花死了,婉娘她……要生朕的气了,她不会回来看朕了……”

    薛蘅看一眼案上的腊梅盆栽,道:“没有死,只是还没到开花的时候。官家别担心,明日请侍花的工匠过来看看就是。”

    赵從眸心骤亮,紧握着她的手道:“真的?!”

    他手劲太大,薛蘅被他攥得生疼,却保持住了面部的微笑:“当然,婉姐姐是不会为了这等小事生官家气的。”

    赵從委屈地红了眼:“她就是喜欢为了这等小事跟朕生气。”

    薛蘅没有搭腔,只是柔柔一笑:“官家,很晚了,下去安寝罢。可是头又疼了?有没有喝安神汤?”

    “回娘娘,还未曾喝。”

    地上一个侍女恭敬答道,将置于漆盘上的安神汤端了来。

    薛蘅用手试了试温度,皱眉道:“凉了,再去热一热。”

    侍女道了声喏,领命下去了。

    薛蘅又拉着赵從道:“官家,头疼得厉害么?让臣妾替您按一按,官家要乖乖的,这样婉姐姐才会回来看官家。”

    赵從红着眼睛说:“可是朕已经许久未曾梦见过她了。”

    薛蘅问:“官家近日有用张天师炼的灵丹吗?”

    “吃了丹药就能梦见婉娘么?”赵從点点头道,“那朕吃,快拿来给朕吃。”

    他伸出手心向薛蘅讨要,薛蘅笑了笑,握着他的手道:“官家莫心急,丹药与安神汤药性相冲,先喝了安神汤再说……”

    说着,又哄又劝地拉着赵從去后殿歇息,赵從高高大大一个人,被她牵着,跟在后面,竟像个长不大的孩童般无助又脆弱,而薛蘅就如一位慈母般,耐心温柔地哄慰着他。

    众宫人惊险地捡回一条小命,都在暗自抚胸庆幸。

    阿宝从地上站起来,揉揉跪疼的膝盖,听见有人说:“还好皇后娘娘来了,还是她有办法,不然我脖子上这颗脑袋可就保不住了。待我回去,定要将娘娘一日三炷香地供着,这可真是活菩萨啊……”

    也有内侍啐道:“呸!什么破梅花,根儿都坏死了,也不知道官家是着了什么魔,跟个宝贝疙瘩似的护着……”

    此话一落地,便有人压着嗓子叱道:“说什么呢?嫌命长是不是?赶紧闭嘴!”

    阿宝出了福宁殿,立在廊下仰望星空,兴许是夜风太大了,吹进眼睛里涩涩的,有些难受。

    生前和赵從吵架的回忆,在脑海里一幕幕划过。

    她总是容易生气,赵從在惹恼她后,又不肯先低头,二人冷战一段时间,他消了气,便会派冯益全送来一些小物件,有时是一屉精致的糕点,有时是一只异瞳狮子猫,因为他说他的婉娘就如一只小猫,远了要生气,近了又奓毛,要人哄着捧着,牙尖又爪利。

    他最后送来的求和礼物,便是那一盆腊梅。

    送过来的时候,梅枝枯瘦遒劲,黄色的花蕊含苞待放,错落有致,一见便知是精心修剪过的。

    阿宝病中百无聊赖,便将那腊梅花一朵朵地掐了下来,碾落成泥,一碗碗的褐色药汁倾倒进花盆里,浇坏了它的根,是怎么也活不过来了,正如它昔日的主人。

    阿宝想起自己死的那日,依稀看见了赵從仓皇朝她奔来的身影,他好像哭了,嘴唇一开一合,似乎是大声喊着“婉娘”。

    是幻觉罢?那时她想,可是真的是幻觉吗?

    如今的阿宝,也不是十分确定了。

    “冯都知,您方才可吓死小人了,怎么可以对官家直言那盆梅花死……死了呢?还好有皇后娘娘在,不然……”

    带她过来的小黄门站在她身后,一脸的心有余悸。

    “什么时辰了?”阿宝袖着手问。

    “看这天,应该有三更天了罢,都快要上早朝了。”小黄门道。

    那没剩多少时间了,梁元敬撑不了太久。

    阿宝转过身,问:“知道司天监怎么走吗?”

    小黄门愣了下,点头:“知道,您这么晚还要去司天监么?它就在……”

    阿宝打断他:“带我去。”-

    约莫交四鼓时分,朝臣们便陆陆续续抵达了宣德楼,他们大多乘马而来,也有少数人骑青驴,马头上挑着一杆素纱灯笼,上以墨书写各自的姓名,以及担任的官职,以供守门官勘验。

    因天色未晓,远远望去,灯烛如炬,御街上如一条蜿蜒火龙,故都中人描述为“四更时,朝马动,朝士至”,因上朝官员大多以烛笼相围绕聚首,又谓之“火城”。

    到五更天,天色蒙蒙亮之时,众臣从暖和的待漏院炉火前起身走了出来,三五成群地聚集在右掖门口,一边等候城门开启,一边与同僚讨论时政,还谈论起方才在待漏院见到的梁元敬。

    翰林待诏地位卑下,上朝这种事原本轮不着他,可他却意外出现在这里,这样的情况,只能是因为有官家传召。

    这位翰林画师最近圣宠不断,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是不是代表着一种政治上的风向?

    诸臣都在心底暗自地琢磨着。

    五更二点,城门正式开启,守门官核对门籍无误后,朝臣们鱼贯而入,前往紫宸殿上常朝。

    阿宝专门挑好时机,恰巧与他们错过,待出了右掖门,脚步却一滞。

    冬日昼短夜长,这个点天色还未完全亮,只东边天际露出一点鱼肚白。

    她看见了梁元敬。

    他没有待在温暖的待漏院里,而是立在屋檐下,默默地望着天空出神,他身形消瘦,呼吸间呵出的热气凝成了白雾,让他的脸看不太分明,手腕的佛珠摘了,拿在手中一粒粒地拨。

    这是在等她罢?

    应该是知道她快要出来了,所以才不畏寒冷地站在风中,就为了她出来时,能第一眼看见他么?

    “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阿宝的脑海里突然冒出曾经学过的这一句诗,变成了人,她的心脏好像更能切实地体会到那种针刺般的疼。

    好呆的梁元敬,他就不知道进去等么?明明身子那样差,受不得寒。

    她又想,梁元敬一直是这样么?

    他看上去……竟让她觉出了孤寂,仔细想想,记忆中,他仿佛也是这样沉默地站在角落里,就像一道安静的影子。

    “梁元敬!”阿宝大喊一声。

    檐下的他被喊声惊到,转过脸来,见到她的那一瞬间,围绕在他身上的那股孤寂顿时消散了,唇微微上翘,露出一个温柔缱绻的笑。

    阿宝渐渐奔跑起来,越跑越快,携着清冷的晨风跳进他的怀里。

    冲力太大,梁元敬被撞得靠上板壁,闷哼一声,双手却下意识牢牢接着阿宝,没让她掉下去。

    “娘子……”

    不等他有机会说完,阿宝便捧着他的脸,深深地吻了下去。

    梁元敬睁大眼:“!!!”

    一个悠长的吻接完,两人都是面色绯红,阿宝还好一点,梁元敬真跟煮熟了一般,耳尖都通红。

    阿宝余光瞥见待漏院的一个小卒,正满脸惊恐地瞪着他们,与她视线交汇后,慌不择路地一转身溜了。

    阿宝翻个白眼,心道看什么看,没见过人家夫妻恩爱的么?

    忽又觉得哪里不对,低头时,看清梁元敬眼瞳里倒映出来的她的样子,分明是冯益全那张坑坑洼洼的老脸。

    “………………”

    天爷呀,她方才就是顶着这样一张脸亲梁元敬的么?

    可是……可是他明明很配合啊!

    阿宝捂着脸从他身上滑下去,越想越好笑,忍不住扑哧一声弯腰爆笑。

    “哈哈哈哈哈!梁元敬!你信不信,明天……明天满东京城都会传,你被冯益全霸王硬上弓亲了!哈哈哈哈哈!哎呦……不行,肚子都笑痛了!”

    梁元敬将她拉直,又给她揉笑疼的肚子,无奈道:“我还没来得及提醒你,你就……”

    他的脸又红了。

    “就……就怎么样?”

    阿宝坏心思地逗弄他:“那你还不是亲得很来劲?对着这样一张脸,你也亲的下去。官人,是不是奴家误会了,你其实喜欢的是冯益全罢?”

    “我喜欢的是你,”梁元敬认真地看着她说,“不要开这样的玩笑。”

    阿宝摸摸鼻子,不敢逗他了,摸到他的手冰冷沁骨,急忙道:“快快快,进去,冻坏了罢?干吗不在屋里等我?”

    她连声催促,将梁元敬赶到炉火前坐下,正要替他搓手时,忽见之前作画的桌案上多了一碗馄饨,登时一愣。

    “吃吗?”梁元敬问,“估计你也快要出来了,便为你点了一碗馄饨。”

    他用手背碰了碰瓷碗,扭头对她道:“还是热的。”

    阿宝有一刻很想要流泪,但最终还是忍住了,吸着鼻子说:“吃。”

    待漏院会给来不及用早膳的朝臣提供早点,无非是些清粥、炊饼之类的,其中又以馄饨最受诸臣僚欢迎。

    这里的馄饨皮擀得很薄,裹着切得细细的猪肉臊子,汤底垫了猪油膏与花生碎,经滚水一汆,些许油花在汤面上漂浮开来。

    馄饨还温热着,因为担心吃着吃着就会变成鬼魂,阿宝吞咽得很快,还要一边跟梁元敬讲她在司天监调查的结果。

    “没有,”她一口咽下口中馄饨,含糊不清地道,“我翻遍了所有案牍,一个关于我的字都没有提到。”

    梁元敬生怕她被噎到,心惊胆战地提醒:“慢些吃。”

    阿宝端起碗,将汤一口饮尽,随即放下碗,打了个心满意足的嗝,摸着饱胀的肚子惬意道:“我怕吃得慢了就变成鬼了嘛,好久没吃东西了,真香。”

    梁元敬犹豫片刻,问道:“阿宝,你想变成人么?”

    “啊?我现在不就是人么?”

    “我是说,”梁元敬赶紧解释,“变成你原本的样子。”

    “不。”阿宝立刻拒绝。

    “还有血……”

    梁元敬干脆撩起袖子给她看,伤口又未愈合,不停地往纱布外渗着血。

    阿宝抚摸肚子的动作一顿,本想拉过他的手臂细看,却又怕自己身上的怨气伤了他,只能道:“快把守真大师给你的佛珠戴上!你不要老是摘下来,我已经不像之前那么怕了。”

    这是真话。

    阿宝发现五色佛光也没有那么可怕了,偶尔在大相国寺见到给弟子讲经的守真大师时,还觉得他老人家周身泛着柔和光晕,显得特别慈祥,佛光就像油灯焕发出的光芒,而她是飞蛾,只要不飞上去紧紧贴着灯壁,是不会出什么大事的。

    梁元敬未曾听她的戴上,只诚恳地说:“不用的话,就浪费了。”

    “……”

    你会不会也太坚持了点?!

    阿宝见他那极力推销的样子,心下多了几分了然,斜眼望过来。

    “想那个了?”

    “……”

    不等梁元敬否认,她已自顾自思索起了这事的可能性:“也是,很久没那个了。嗯……我想想,来的路上好像看见了条小巷,这个时辰尚早,应该没什么人,快些的话,来一次应当够了……”

    “我不是!”

    梁元敬激动地站了起来,脸红的那模样,都让阿宝怀疑他两个耳朵眼能随时喷出蒸汽了。

    “我不是为了……”

    他俊脸通红,支支吾吾,因为过度羞耻,实在说不出口。

    “为了什么?”阿宝支着下巴,饶有兴致地追问。

    “为了……和你那个。”

    梁元敬终于从牙关中挤出这一句话,整个人的力气仿佛被抽空了,垂头丧气的。

    “哈哈哈哈哈哈哈!”

    阿宝终于装正经装不下去了,支颐大笑,站起身,捧着那颗烧红成炭的脑袋,与他额头相抵,轻声道:“我知道,你是想我了。梁公子,今日天气不错,跟我上街去玩罢。”

    作者有话说:

    第52章 邪念

    天光破晓, 御街两侧皆官舍廨宇。

    东侧乃秘书省、太常寺、左藏库、景灵东宫所在,西侧则有景灵西宫、两府八位、开封府、都亭驿,以及阿宝最憎恶的御史台。

    街宽二百余步, 两边设有御廊, 放置了黑漆杈子, 官府严禁民间百姓在此买卖,御街中央是皇帝卤簿专行的车道, 平日严禁人马进入, 因此肃穆俨然,实在没什么热闹可看。

    不过此处的景色还是相当不错的。

    御廊里侧有两条砖砌河沟, 近岸尽植桃李梨杏, 水中栽有芰荷,春夏绿波粼粼,芙蕖生香, 风景如绣,只可惜此刻是隆冬, 河中唯剩残荷败藕, 一派萧条景象。

    阿宝与梁元敬手拉着手, 行走在垂柳拂肩的河岸边,一面与他说起陵寝的事。

    “你说赵從会把我葬在哪里呢?洛阳皇陵不可能,也不在东京……”

    该不会是扔去乱葬岗了罢?

    阿宝眉心紧攒, 认为无论赵從再怎么恨她,也不至于做到这个地步。

    梁元敬捏了捏她的手心, 安慰道:“不要心急。”

    阿宝心道她急啊,怎么不急, 他手臂上的伤要再不好, 他们都可以直接在地府相聚了。

    然而梁元敬就是有本事抚平她焦躁的心绪, 有时都不用他开口,只要看着他那双温和内敛如平湖似的双眸,她就会奇异地平静下去。

    梁元敬生来就是克她的,有时阿宝会这么想。

    二人一路南行,过了州桥,出朱雀门,来到龙津桥附近,街上终于热闹了起来,酒肆食店开张,小贩也出来摆早摊,腊月里的节物无外乎是干果肉脯,还有一些兔肉、獐肉之类的野物,还有货郎挑了货物沿街叫卖。

    阿宝想给未曾谋面的小侄女买个礼物,便拉着梁元敬到货摊前挑选。

    选着选着,忽然觉得左手有些不方便,想松开梁元敬的手,不料他却加重了手上力气,紧紧地抓着她不放。

    “?”阿宝不解地转头,“你干什么?”

    “怎么了?”

    阿宝将二人牢牢牵着的手给他看,“松手啊,你这样我怎么挑?”

    梁元敬问:“你想看什么?”

    言下之意,他拿给她看。

    阿宝:“…………”

    货郎忍不住笑道:“小老儿走街串巷多年,还是头回见如郎君和小娘子这般恩爱的夫妇,祝二位琴瑟和鸣,白首偕老。”

    说罢,还送了阿宝一个风车。

    饶是阿宝这么脸皮厚的人,听了此话也不免晕生双颊,梁元敬也是俊脸薄红,但无论多么不好意思,还是不愿松开阿宝的手。

    阿宝问货郎,可有适合小孩子摆弄的小玩意儿。

    货郎的目光立即朝她平坦的腹部投来,弄得阿宝俏脸涨得通红,急忙摆手道:“不不……不是我的,是我一个小侄女,嗯……大概有五六岁了。”

    货郎大笑:“以小娘子与夫君这般恩爱的情形,孩子是早晚的事,看看这些磨喝乐罢,孩童们都喜欢。”

    阿宝心想你这个货郎话真的太多了,也不敢再跟他搭话了,生怕引来更多调侃,只低着头去选磨喝乐,这是大陈家家户户都有的玩具,有土陶制的、木雕的、也有蜡制的,因为有送子的意义,七月七乞巧佳节时,常拿出来与花果酒炙陈列在一起,供妇人焚香列拜。

    磨喝乐制成婴孩状,有男有女。

    阿宝各拿一个,一个是着绿衫穿红裙的小姑娘,另一个是穿铁铠战裙、舞枪耍棒的小郎君,一时有些纠结该选哪个,便问梁元敬:“你觉得哪个好?”

    梁元敬想了想道:“女孩的话,选小娘子好一些罢?”

    阿宝撇嘴,不以为然:“可是我们小娘子就喜欢小郎君呢,从小便期待嫁一个如意郎君。”

    梁元敬只好改口:“那选男孩。”

    阿宝又蹙眉说:“可是这个小郎君看上去太英气了,凶霸霸的,把阿哥的小女儿吓得夜里做噩梦了怎么办……”

    “……”

    说到这里,梁元敬才终于听出她是在故意刁难他了,无可奈何道:“都买。”

    阿宝一个没忍住,扑哧笑了出来。

    她果然是一日不欺负梁元敬就浑身难受啊。

    梁元敬从袖袋里掏钱,又问她:“还有想要的吗?”

    阿宝故意曲解他的意思:“你问谁?小侄女吗?”

    “不,我是说你。”梁元敬道。

    阿宝看了看,这才说:“那你给我买个雪柳罢,就要那个迎春花样式的。”

    梁元敬买了,又替她簪在发髻上。

    阿宝晃晃脑袋,问他:“好看吗?”

    “好看。”梁元敬不假思索地说。

    市面零售的雪柳,比起昔年禁中用宫纱制成的蛾儿雪柳来说,自然显得廉价,可阿宝容颜娇憨,浑然天成,无论什么饰品到她身上,都被衬托得那般适合,鹅黄色的绢花贴于鸦鬓上,愈发衬得红颜绿鬓,肤光胜雪。

    长街人潮熙攘,阿宝眸中笑意流转:“再怎么好看,也不至于看呆了去罢。”

    梁元敬这才恍然回神,意识到自己盯着她看了许久,于是赧然一笑:“走罢。”

    二人牵着手继续闲逛,走到了龙津桥上,阿宝稍稍落后一些,这样便能盯着梁元敬的背影,肆无忌惮地看。

    他身形高大,肩背挺拔,另一只手里还拎着刚买的磨喝乐,真像一个出来逛街,顺手买了玩具回去哄孩子玩的父亲。

    阿宝忍不住地去想,若日后自己不在了,梁元敬会有孩子吗?

    他也会像现在这样,牵了新婚夫人的手出来逛吗?正月十五的时候,他会一手抱了孩子,一手牵着夫人,去宣德楼前观灯吗?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他一定会有个幸福美满的家庭罢,在娘子面前,他会是个温柔体贴的郎君,在孩子面前,他会是个温和慈爱的父亲。

    光是脑海中想象着他们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的样子,阿宝就胸口一痛,如被剧毒之蛇啃噬,竟逐渐升起一个阴暗念头,恨不得梁元敬此生都孤独终老才好,恨不得他一辈子都记着她不能忘才好。

    这念头甫一生出,她与梁元敬牵着的手心蓦地传来一阵剧痛,痛得她险些尖叫出来,急忙甩开他的手。

    “怎么了?”梁元敬愕然回头。

    “没……没怎么。”

    阿宝勉强一笑,将右手藏在背后。

    梁元敬脸色沉下来:“你又被烫到了是不是?”

    阿宝立即否认:“不是。”

    梁元敬根本不信,让她把藏着的右手伸出来,阿宝不配合,他便直接上手,气得阿宝五指紧攥成拳,拼命挣扎道:“你干什么?说了不是,你再这样我生气了啊!”

    然而她力气再大,也敌不过一个成年男子。

    她的手指最终被梁元敬一根根地掰开,本该白嫩无茧的掌心,此刻焦黑一片,如同一截被烈火焚烧过的焦木。

    霎时间,梁元敬瞳孔骤缩,面孔煞白,双唇血色尽失。

    阿宝真怕他能当场晕过去,或者又吐一回血给她看,慌乱道:“你别这样,不……不疼的,你听我说……啊!你干吗?!”

    梁元敬一把摘下手腕上的七宝佛珠手串,竟打算就这么扔进蔡河里去。

    阿宝吓坏了,急忙扑上去拦,又畏于五色佛光不敢上前,只能扬声喊道:“别扔!你扔了我就再也不理你了!”

    这样的威胁虽然幼稚但是有用,梁元敬果真不敢再扔,扭头看着她道:“它会伤到你!”

    “那是……那是因为我方才想,想了些……”

    阿宝说不下去了,无力地靠在桥栏上。

    她想了些什么呢?

    她想让梁元敬孤独终老,愧疚感后知后觉地生出来,又铺天盖地地将她淹没。

    阿宝想,她真的是太坏太坏了,怎么能忍心让梁元敬孤独一辈子呢?

    看来觉明和尚说的没错,她的心性的确是被怨气腐蚀了,这样的改变并不明显,却是水滴石穿,星火燎原,一旦有欲望,就会滋生出不满,当无法满足的欲望越积越多,怨气便会弥漫至她的整颗心脏,将她变成六亲不认的魔鬼。

    直至此刻,阿宝心中所有的侥幸、所有不甘心的希冀,才真正被悉数掐灭了。

    没有什么转机,没有别的路途能走,她唯有两条路能走,一条转世投胎,一条,灰飞烟灭,神魂俱散。

    “你想了什么?”梁元敬问她。

    阿宝强撑力气,扯出一个笑,似真似假地叹道:“我想我真的好爱梁公子,爱到不知怎生是好。”

    梁元敬彻底愣住。

    阿宝说:“把佛珠戴上罢,它能保护你。”

    梁元敬没有戴上,却也收回了往河里扔的手,河面有风,吹拂着他散落的鬓发,不知过了多久,他突然偏头望向阿宝,认真道:“我也爱你。”

    他恪守礼教,君子风度,面皮又薄,从不会是将“爱”这样的词挂在嘴边的人,可他今日不仅说了,还说的这般诚恳真挚。

    阿宝正想开一两句玩笑话,像往常那般打趣他,却忽然面色凝住,指着前方道:“快!跟上她!”

    “?”

    梁元敬回转身,见她指的是一位挎着竹篮的陌生妇人,有些摸不着头脑:“为何?”

    “哎呀——来不及跟你解释了!”

    阿宝扯着他的衣袖就往桥下跑。

    作者有话说:

    第53章 孤坟

    妇人一路向南, 竟渐渐出了外城南薰门,向郊野走去。

    东京城的冬天总是灰蒙蒙的,又因是黎明, 雾气还未消散, 妇人踽踽独行的背影笼罩在晨雾中, 看不太分明,十分容易跟丢。

    阿宝和梁元敬不敢离她太近, 怕被发现, 就这样提心吊胆地追了一程子路,妇人越走越偏僻, 最终在一条人迹罕至的小路旁停下。

    “她来这么偏的地方干什么?”阿宝自言自语。

    “又走了, ”梁元敬侧头问她,“还跟么?”

    “跟。”

    妇人停下来似乎只是为了辨认方向,接下来, 她又拣了条向右的小径行去。

    这条路比之前的还要深幽偏僻,路边杂草丛生, 荆棘密布, 林间雾气弥漫, 鹧鸪叫得一声比一声凄厉,竟有一股阴寒之气从脚心直升头顶,让人不寒而栗。

    阿宝停下来, 看向梁元敬,目光中透着担忧。

    二人如今无须开口, 也能从眼神中解读出彼此的意思,梁元敬知道她是在担心他身体虚弱, 受不了林中寒气, 便摇摇头, 示意自己无事。

    他们继续跟踪,只不过跟的更加小心,还要提防不要被斜伸出来的树枝挂到,万幸这一次没走多远,妇人便在一个小土丘前停了下来。

    梁元敬皱着眉,打量四周,低声说:“这里我似乎来过。”

    “来过?”阿宝有些惊讶。

    “嗯,很眼熟。”

    阿宝嘴唇翕动,欲言又止,很想说些什么,最终还是没说出口。

    二人看向妇人,只见她绕着土丘除了半日的草,终于将上面的野草都拔除干净了,这才揭开竹篮上盖的碎花布,拿出一碟碟糕点来,依次摆在土丘前,接着她点燃香烛,自己拈了线香,拜了三拜,跪下去烧起纸钱。

    梁元敬恍然大悟:“原来她是出城来飨坟……”

    话说至一半,他猛地顿住了,脑中电光石火,突然明白了他们为何要没头没脑地跟着一个陌生妇人,他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看向阿宝。

    阿宝点点头,神色复杂地道:“你想的没错,那是我的坟。”-

    妇人祭拜完离开后,阿宝才和梁元敬从密林中走了出来。

    坟包并不大,也不显得多高,多半是雨水冲刷的缘故,坟前也没有立碑,因为妇人才除过草,现在光秃秃的,若有人路过,绝对猜不到这是一座坟,而更可能将它当成随处可见的土丘。

    坟前还散落着些许未曾燃尽的黄纸钱,阿宝弯腰拾起起一片,拿在手中翻来覆去地看。

    “烧这个真的有用吗?为什么我从来没收到过?”

    梁元敬没有回答她。

    她将纸钱扔了,拍掉手上沾的灰,坐在坟前,妇人的竹篮忘了拿走,她拈起碟中一块金丝核桃糕尝了口,餍足地眯起眼:“嗯,果然是她亲手做的,还未忘记我的口味。”

    梁元敬还在坟周四处走动,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阿宝拿起一块糕点,递给他:“吃么?”

    “……”

    梁元敬没有接,而是说:“我记起何时来过此处了。”

    “什么时候?”阿宝边吃边问。

    “去岁九月中,我与觉明小师父、余老相携入京,因耽搁了路程,途径此处时,城门已经下钥,无奈只能夜宿野外,等第二日清晨再入城。”

    梁元敬抚摸着坟前一棵树的树干,喃喃道:“我还记得这株桃树。”

    手中这块糕点,阿宝是怎么也吃不下去了,她沉默着将吃剩的半块糕碾成碎屑,忽问道:“那幅画,你当时也带了吗?”

    梁元敬一怔,点头:“带了。”

    原来如此。

    阿宝大概想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

    梁元敬赶路时途经她的坟,并在她的坟边睡了一夜,那时她想必还是个孤魂野鬼,在四周浑浑噩噩地游荡,不知怎么就附在了他的画中,那幅画上还沾有他的血。

    接着,她就这么一路跟着进了东京城,被困在箱笼里,直到半年后一个春日,余老偶然间打开那只箱笼,将那幅藏在箱底多年的画轴打开来,这才使她有窥见天日的这一天。

    梁元敬单膝跪在坟前,颤抖着双手摸上坟包,白皙的指尖沾上了湿土,陷进修剪整齐的指甲缝里。

    他像是有些茫然,又有些不敢相信,找了许久的坟茔,就这么轻易地被找到了,而且在这更早的之前,他就已经见过了,命运是如此的捉弄人心,很多事情,竟然在许久以前便已经注定好了。

    “梁元敬,你不要……”

    不要为了她伤心,阿宝想说这句话,因为她已经死了,所以不要为她伤心,可她很快发现,这句话说出来,只会令他更加难过。

    好可怜,她想,好可怜的梁元敬。

    天底下那么多的小娘子,美丽的,温柔的,善解人意的,他为什么要偏偏喜欢上她这个死人呢?

    阿宝心口发疼,站起身,想安慰一下他,却背上一疼,一粒石头恰巧砸在她的脊梁骨上。

    阿宝回头,看见妇人怒容满面地冲他们跑过来,边跑便打手势。

    「你们是谁?想干什么?!」

    更多的石头砸过来,梁元敬立即将阿宝拉到身后,替她挡去大部分石头。

    阿宝怔怔地站在他背后,脑中一阵剧痛,眼前白光闪过,只觉得这一幕说不出的熟悉,仿佛……很久以前,也有这么一个人,将她护在怀中,用自己的脊背去迎接漫天飞雨似的石头……

    “阿宝。”

    看不清面容的少年趴在炕上,背后全是石头砸出来的青紫,他拢紧肩头衣衫,轻轻叹气:“以后我和你阿哥不在时,不要再这样了,不然受欺负了,没人保护你。”

    “你会不在吗?”某个声音这样问。

    这是什么?

    阿宝痛苦地敲打脑袋,这是哪里来的记忆?

    “别扔了……我们不是坏人,”梁元敬手忙脚乱地解释,“对不起,我看不懂手语,你在说什么……”

    “她在说让我们‘快滚’。”

    阿宝从他背后走出来,眼神平静地对妇人道:“好久不见,还记得我吗?”

    妇人准备扔石头的手放了下去,目瞪口呆地看着她-

    “你如今不在宫里干活了吗?”阿宝问。

    吴氏点点头,打手势道:「你死后没几日,我便被逐出了大内。」

    “……”

    「你和从前,长得有点不一样了。」

    “嗯,”阿宝摸上自己的脸,“画的。”

    「画?」

    吴氏一脸摸不着头脑。

    阿宝笑了笑:“你的重点难道不该是我怎么还活着么?”

    「活着就好。」吴氏比划着说。

    阿宝莞尔:“果然,你还是跟以前一样。”

    吴氏第一次被派到她身边伺候时,阿宝就觉得这哑巴宫人很奇怪,跟旁人不一样,她从不喊她“娘娘”,只以“你”相称。

    虽然那时阿宝已被褫夺皇后封号,贬为庶人,但毕竟是当过主子的人,该有的上下尊卑还是要有的,可吴氏却并不把她当主子,却也不折磨她,相反,还将她照顾得很好。

    冷宫饮食不由禁中御厨提供,自给自足,她的一日三餐都是吴氏做好的,阿宝病中胃口不好,一碗饭吃不了两口,吴氏得知她爱吃糕,还特意学了做给她吃。

    阿宝有几次发高热,烧得糊里糊涂时,也是吴氏彻夜在床边照料,绞了热帕子替她擦虚汗,要不是有她在,阿宝兴许都等不到自缢,便于病榻上一命归西了。

    因此就算知道吴氏是赵從的人,阿宝内心还是很感激她的。

    “你这些年,一直都来祭拜我吗?”阿宝问她。

    「是。」

    “你怎么知道我葬在此处的?”

    连司天监都没有记录她的陵寝位置,只不过……这里也确实不像是司天监会选的址就对了。

    阿宝环顾四周,都怀疑当初葬她的人只是随便选了处空地,挖个坑就把她埋下去了,这连“陵寝”都称不上,跟乡下随处可见的野坟差不多,只比扔在乱葬岗曝尸荒野好一些。

    吴氏比划:「我问了冯都知,他告诉我的。」

    阿宝皱眉:“所以确实是他负责我的下葬事宜?”

    吴氏点头:「那日你悬梁自尽,官家在最后一刻赶到,却还是迟了,冯都知试了气,薛美人也试了……」

    “皇后,”阿宝纠正她,“人家现在是皇后了。”

    「都说你已断了气,官家却将你抱在怀中,不肯放手,一直说你还有气,还活着,目光呆滞,胡言乱语,仿佛……」

    她比划至一半,便停了下来,似乎不好说出口。

    阿宝却已知道她要说什么了,赵從神志不清的样子,今日凌晨她便见识过了。

    吴氏继续比划:「薛美人……」

    “皇后。”阿宝不厌其烦地提醒。

    「她唯恐官家出事,便哄着官家放了手,冯都知趁机派人将你的尸身抬了下去。事后薛……她将我们所有的知情人召集到了一处,宣布即刻将你下葬,由冯都知安排具体事宜。我被关在偏殿里,直到三日后才被放出来,薛……她给了我一笔银子,便将我打发出宫了,至于其他宫人是不是和我一样,我不清楚。」

    阿宝点点头,大概想明白了那日的情形。

    她死得太突然,又是当着赵從的面,不论他伤不伤心,至少……猝不及防是一定的。

    而赵氏皇族似乎有一种祖传的癔症,据说昔年太.祖弥留之际,就时常在睡梦中惊醒,梦醒后胡言乱语,太宗皇帝同是如此。

    若要说症状最典型的,自然还是当年的废太子了。

    祐安七年,废太子疯癫的情状仿佛还历历在目,那一日,他不堪君父的责骂,竟当众剥了衣裳,光着身子在禁庭里狂奔,吓得无数人为之变色,这也成了当时皇室的最大丑闻。

    皇帝龙体关乎国运,赵從突然在宫人内侍面前神经错乱,不免让人联想起他那位疯掉的兄长,此事一旦流传出去,绝对是撼动大陈基业的大事,引起政变也不是没可能的。

    薛蘅第一时间将知情人幽禁,又在事后封住众人口,避免消息泄露出去,这是十分正确的处置措施。

    至于将她即刻下葬,则是为了避免夜长梦多,省得清醒过来的赵從又来寻找她的尸体,丧事也要秘密进行,避免刺激到赵從衰弱的神经……

    等等,不对。

    “我的死讯不是十月才公布的么?”

    「是,」吴氏点头,「但你确实是当天便下葬了。」

    难怪墓穴建造得这么潦草,墓址也选在这荒郊野岭,还真是随随便便挖个坑就把她埋了,只怕小敛都没有罢?

    阿宝叹了口气,道:“算了,不说这些晦气事了,说说你罢,你如今在哪儿住着?”

    「儿子家。」

    阿宝倒是知道她有个儿子,从前在冷宫终日无聊,只能跟她这个哑巴说话,虽然她话不多,有时还装听不见,但阿宝还是从她这里撬出了她有个儿子的事,还知道她儿子已经成亲了。

    跟儿媳住在一起,想必日子不会过得太舒坦罢。

    阿宝见她衣着寒酸,外衫上还缀着几块布丁,发髻上也无多余修饰,只用一方青布巾裹着,鬓边已经有了银丝,只怕是过得不太好。

    阿宝回头去看,梁元敬正在她的坟头上坐着,抱着磨喝乐怔怔出神,冬日暖阳倾洒在他的肩头,愈发衬得他面如冠玉,俊雅至极。

    阿宝向他招了下手,他余光见到了,便起身走过来。

    “钱袋拿来。”

    梁元敬从袖中掏出钱袋给她。

    阿宝将里面的钱倒出来数了数,除了几十文铜钱外,还有几两碎银,便将钱重新装回去,连钱带袋子地一股脑塞给吴氏。

    吴氏摆手推拒,却被阿宝瞪着眼睛凶了一声:“你拿不拿?不拿就是看不起我!”

    吴氏只得收了钱,嘴里“啊啊”几声,是向她道谢。

    阿宝又问:“家里有孙子吗?”

    吴氏点头,比了个“四”,意思是四岁了。

    “那正好。”

    阿宝伸出手,不用开口,梁元敬便将手中的磨喝乐给了她。

    阿宝扫了一眼,道:“要男孩儿的。”

    梁元敬将她手中的取走,换成了那个舞枪弄棒的小郎君。

    阿宝将磨喝乐塞给吴氏,道:“不值钱的小玩意儿,拿回去给你孙子玩儿。我现住在大相国寺,你日后若有什么难处,便来相国寺找我,若我……不在了,也可以来,报梁公子的名号便是,寺中的小沙弥都认识他。”

    吴氏拿着磨喝乐,又望向已经默默走开的梁元敬,脸上微微一笑,比划手势:「你找到你的归宿了。」

    “你说他吗?”阿宝回头望身后一眼,道,“他是我官人。”

    说罢,又低头一笑:“呆子一个。”

    吴氏:「很适合你。」

    阿宝这次来不及开口,便在吴氏惊异的视线中,身体逐渐透明,化作一缕魂魄。

    作者有话说:

    第54章 开棺

    腊月二十七, 宜沐浴、祭祀、入殓、移柩、除服。

    阿宝、梁元敬、觉明和尚、李雄前往南郊野外,进行了简单的祭祀仪式之后,李雄便挥着铁锹铲起了土, 和尚在一旁双掌合十, 诵念《地藏经》。

    坟包越挖越深, 越往下,土壤层越湿润, 且呈现出一种像血一样的深红色。

    觉明看得眉心紧攒。

    自进入这片野林子后, 他就感觉不对劲,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无形之中干扰他, 让他非常不舒服。

    李雄挖着挖着, 忽然目光一定,停下铲子,跳进墓坑, 用手掌抹去底部覆盖的薄薄一层细碎土粒,棺材的一角便显露出来。

    他抬起头, 冲上面等着的人说:“找到了。”

    三个男人合力, 一起将棺木抬了上来, 棺木并不十分沉重,材质由柏木制成,未曾上漆, 泥土没有覆盖的地方,显露出木头原本苍白的颜色。

    也正因为没抹防腐涂料, 腐朽程度有点严重,棺材下的龙杠都被虫蛀空了, 随便一碰就零落散架, 可见当初下葬时有多么仓促。

    李雄见状, 又是红着眼跳脚大骂,就连乡下再穷的人家,也没有这般潦草葬法,这简直就是不尊重死者,要被天打雷劈的。

    觉明和尚亦满目悲悯,合掌叹道:“阿弥陀佛。”

    “阿哥,别骂了。”

    阿宝捂住脸,无力地说。

    梁元敬未发一言,垂着眼,抚上棺木,眸中神色不明,唯有手指轻微地颤抖着。

    过了片刻,他打断李雄源源不断的骂辞:“李兄,开棺罢。”

    棺盖上钉有九口子孙钉,已有轻微锈蚀,李雄没怎么费力,便将钉子撬开了。

    黑色的铁钉一只只地掉在地上,阿宝忽然害怕去面对了,她更不想让梁元敬见到她的尸体,万一很难看怎么办?

    她死了有三年,应该都腐烂成一具白骨了罢?万一日后她不在了,梁元敬每次想起她,都会联想起白骨森森的样子怎么办?

    “梁元敬,你……”

    阿宝挪到他身前,正想劝他不要看,却见他陡然睁大眼睛,面色骤变。

    这是怎么了?

    阿宝莫名其妙,背后却响起一声野兽似的哭嚎。

    “阿宝啊——”

    李雄扑在打开的棺木上,扯着嗓子崩溃大哭:“我的阿宝啊!那些杀千刀的,他们怎么能这么对你啊——”

    阿宝转身,难以置信地后退半步。

    翻开的棺盖上,遍布指甲划痕,入木三分,木头中还嵌着断裂的甲片,血迹斑驳,棺木里,白骨嶙峋,以一种扭曲变形的诡异姿势蜷缩着,依稀可看出死者临死前有多么痛苦。

    原来,她不是自缢而死的。

    那日赵從将她抱在怀中,说她还有气,还活着,都是真的,并不是他神智错乱下的胡话。

    原来,她竟是困在漆黑封闭的棺木中,活活被憋死的。

    “轰隆——”

    一声炸雷响起,霎时风起云涌,天地变色,今岁隆冬的第一场暴雨,终于是降下了,倾盆的骤雨将在场的三人瞬间淋成了落汤鸡,却无人出声说一句话,无根之水痛快地洗劫着大地。

    梁元敬面孔惨白,雨水顺着他的脸庞,灌进他的脖颈里,他死死地攥着拳,牙关紧咬,眼周赤红,突然转身,大声质问阿宝:“你不是说你是悬梁自尽的吗?这是怎么一回事?你到底是怎么死的?!”

    “我……我不知道。”

    阿宝被他吓得慌忙摇头,忍不住恐惧地后退,“我不知道……别问我,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啊!”

    她不知道!

    不要问她!她什么也不知道!

    不知道!

    阿宝掩住耳朵,不停摇头,然而有什么东西,正在飞快地涌入她的脑海。

    那是一片黑暗,好黑,伸手不见五指。

    “来人啊——”

    她拼命拍打着棺木,却只听到钉子楔入棺木中的声响。

    “别——我还活着——”

    她喊,却无人应答。

    棺盖一寸寸地合上,严丝合缝,带走最后一丝光明,空气越来越稀薄,她大口呼吸,十指在棺盖上乱抓,抓得指甲断裂,鲜血淋漓。

    痛!好痛!

    “赵從……”她喊。

    “阿哥……”她绝望地哭着喊,“求求你们了……谁来救救我?”

    没有人。

    没有人会来救她,空气终于消耗殆尽,密闭的棺木中,她痛苦地挣扎,抽搐,双腿乱蹬,手指将脖子抓出一条条血痕,眼球爆凸,濒死之际,她爆发出此生最凄厉的一声尖叫。

    “啊啊啊啊啊啊——”

    为什么?

    为什么要这么对她?

    她到底做错了什么?!赵從!薛蘅!祝安!冯益全!

    这天地间的所有人!她要他们都不!得!好!死!

    “啊啊啊啊啊啊!”

    “娘子——”

    四周狂风大作,飞沙走石,离得最近的李雄已被大风掀去一旁的树干上,摔晕过去。

    梁元敬伏在地上,耳鼻都渗出血来,指尖深陷进地面,竭力抬起头大喊:“阿宝,不要——”

    觉明和尚也是七窍流血,顶着狂风冲到他身旁,将手中禅杖插入地中数寸,大喊:“抓着!”

    梁元敬抱着禅杖,这才不至于被风刮走。

    觉明又喊道:“佛珠给我!”

    “你要干什么?”梁元敬捂住手腕,“不要伤她!”

    觉明气不打一处来,大声喝道:“你睁大眼看看——那不是你娘子!她已经入魔了!”

    梁元敬茫然望去,阿宝还在厉声尖叫,她的魂体已经不再透明,而是黑气弥漫,如此显眼的怨气,就连道行还未到家的觉明和尚都可以看出,缭绕森然的黑雾中,依稀可以看出一双血红的眼睛,犹如暗夜中的嗜血修罗。

    “不,”梁元敬还是摇头,拼命捂住手腕佛珠,“不……不,她是我娘子,我不能让你伤她……”

    “你——”

    觉明不知该如何说他才好。

    暴雨还在下,雨柱被狂风吹得倾斜,天空乌云蔽日,电闪雷鸣,仿佛全东京的阴云都汇聚到了他们头顶,阴云聚成旋涡形状,形成一个雷暴中心,突然,一阵紫电霹雳闪过,犹如一条巨型长鞭抽过来,瞬间把坟墓边那株桃树劈作两半,树皮焦黑一片。

    “啊啊啊啊啊啊啊——”

    黑雾中,再次爆发出一声女人撕心裂肺的惨叫,黑气瞬间暴涨数十倍,幻化成张牙舞爪的人形。

    “快给我!”

    觉明转头怒吼:“再不给,她就要被天雷劈得魂都不剩了!”

    梁元敬一怔,不敢再耽误,立刻将腕上佛珠摘了给他。

    觉明合掌默念一声佛号,随即将佛珠扯散,七粒宝珠迸发出耀眼佛光,漂浮至半空。

    觉明就地盘膝而坐,双手结印,闭眼诵经,佛珠飞速旋转着,组成一个金色“卍”字,朝黑雾飞去,将其圈在里面,犹如绳索一般,越缚越紧,黑雾在其中左冲右突,疯狂搏斗,同时不停发出刺耳惨叫。

    梁元敬胸骨震痛,硬生生呕出一大口黑血,却依然咬牙死撑着,没有晕过去。

    “娘子……”

    他伸出指尖,颤抖着,想要摸上那人,哪怕是一片裙角,“阿宝……不要成魔……”

    黑雾中的尖叫似乎凝滞了一瞬,四周的风静了下来。

    下一刻,佛光大炽,狂风又起,尖叫声再次响了起来,黑雾迅速弥漫暴涨,这次几乎要突破七粒佛珠设下的结界。

    “继续!”

    觉明吐出一口血,在风中大喊道:“元敬小友!继续跟她说话!不要停!她似乎听你的!”

    梁元敬一愣,眉目低垂,殷红鲜血不停从他眼角滚滚而落,如同泪珠,衬得脸色愈发惨白,看上去,竟有一种阴森诡谲的美感。

    片刻后,凄厉的女人惨叫声中,响起青年低沉的吟唱声。

    “一片春愁待酒浇,江上舟摇,楼上帘招。”

    “秋娘渡与泰娘桥,风又飘飘,雨又萧萧。”

    “何日归家洗客袍?银字笙调,心字香烧。”

    “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

    “绿了芭蕉。”

    濒临成魔的女鬼在这歌声的抚慰下,竟奇异地安静下来,七粒佛珠围绕她旋转着,磅礴的黑雾之中,依稀可以看见一张女人扭曲的侧脸,微微仰着,似乎正在凝神细听。

    风雨声远去,天地寂静,唯剩柔和的歌声。

    天色越来越暗了,唯独觉明法身焕发出金色佛光,犹如黑夜中的一盏引路明灯,他双眸微阖,僧袍被狂风灌得鼓起,口齿鲜血不停溢出,兀自不休地合掌诵念着佛经。

    忽然,他猛地睁开双眼,停下诵经,起身拔出禅杖,竖掌当胸,一杖劈去,口中怒喝:“苦海无涯,回头是岸。阿宝小娘子,出魔罢!破——”

    金刚禅杖佛光乍现,瞬间幻化成一根碗口粗细的大棒,携着劈山填海的万钧之力,一棒当头劈下!

    黑雾尖叫着退散,七粒佛珠重归黯淡,掉在草地上,风雨停了,阳光重新照耀人间,四下一片死寂,静得可怕。

    “娘子……”

    梁元敬从地上爬起来,顾不上擦干净脸上的血,四处寻找。

    “娘子,你在哪儿?”

    “阿宝——”

    “你在哪里啊?”

    他无力地跪倒在地,肩膀颤抖,双手捂住脸,热泪大颗大颗地滚落,从指缝中溢出来。

    “在这。”

    熟悉的女声在背后响起。

    梁元敬回头,见阿宝一身红衫红裙,乌发披散,眉心一道黑色竖痕,静静地站在那里,一如当年青城山下的初见。

    第55章 花灯

    腊月二十八, 阿宝的尸骨已被收敛进重新打好的楠木棺材里,停放在大相国寺的佛堂中,有三十六名僧人早晚诵《往生经》一遍, 为其超度。

    后院禅室中, 觉明和尚将手串交给守真大师, 七粒佛珠都有或大或小的毁损,其中以那枚高僧的舍利子最为严重, 已经有了轻微裂痕, 守真托在掌心,只轻轻一握, 便化作了齑粉。

    他将掌心粉尘倾倒进香炉中, 面色凝重道:“横死,又是在极阴棺木中,煞气最重, 恐怕要做足七七四十九日法事,才可除尽戾气。”

    觉明跪坐在他身后的蒲团上, 颔首恭敬应“是”, 他才从昨日的驱魔行动中恢复过来, 元气大伤,唇色惨白,也没有了平时的神采奕奕。

    守真沉吟道:“相国寺不可。”

    相国寺距离市井太近, 红尘纷扰,确实不适合用作道场。

    觉明想了想, 说:“京城封丘门外有座万岁山,山上有崇宁寺, 平时香火不旺, 少有人往。”

    守真默许了这个提议。

    觉明犹豫片刻, 忽问:“师父,弟子那小友……”

    守真打断他:“你心中早有定论。”

    笃笃木鱼声在这爿小小禅室中响起,觉明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其实,他心中何尝不知呢?

    元敬小友便是阿宝小娘子逗留人世间的最大原因,如今阿宝已有入魔征兆,若要祛除她心中的怨气,元敬小友便不可再与她见面,他之所以再问师父一遍,不过是可怜他这好友一片痴心罢了。

    情之一字,古往今来,黯然销魂者也。

    雨打芭蕉叶,觉明和尚立在檐下,发出一声轻不可闻的叹息-

    梁元敬醒来时,已不见阿宝身影。

    自昨日她入魔之后,他们之间的联系便切断了,她不必再被拘在他身边五丈之内。

    梁元敬趿鞋下了榻,撑着油布伞在寺内四处寻找,最终在文殊院东边的钟楼上找到她。

    阿宝抱膝坐在青色琉璃瓦上,看天际细雨不断。

    梁元敬收了伞,提衣上楼,他如今体弱,走三步便要停下来休息喘气,待上到钟楼时,后背已生出一层冷汗。

    大相国寺的铜钟高约八尺,重逾万斤,上铸有“皇图巩固,帝道遐昌,佛日增辉,法|轮常转”十六字铭文,乃当年太.祖在位时命工匠所造,本来承担为东京城居民报晓的作用,现已废弃不用了,钟上覆盖着一层薄薄铜绿。

    “阿宝。”他出声轻唤。

    “你不该来。”

    过了许久,钟楼顶上才传来淡漠的女声,混在淅淅沥沥的雨声中,缥缈得似乎听不见。

    “进来罢,”梁元敬说,“在下雨。”

    “那又如何?鬼魂是不会被雨淋湿的。”

    阿宝从琉璃瓦上飘下来,停在半空中,一袭红衣,墨发披散,眉间黑痕愈发明显,周身的煞气又变重了,连纷飞的雨丝都避开了她。

    梁元敬情不自禁伸出手,想要触碰她,她却瞬间后退出老远。

    “回去罢,外面冷。”

    阿宝说完,便转身飞进了云层里。

    梁元敬扶栏远眺,唯见天地间细雨纷纷,白茫茫一片,东京城笼罩在朦胧雨雾中,再也不见那一抹红衣倩影。

    “阿宝……”他喃喃呼唤-

    腊月三十,一岁之除夕。

    这一日,禁中会举行驱祟除疫的大傩仪,皇帝亲事官、禁军班直戴面具,着甲胄,手持金枪银戟、五色龙旗,教坊司伶工扮作判官、钟馗小妹、灶君、土地神、五方鬼使,鼓乐吹笙,自禁中出东华门,一路浩浩荡荡奔往南薰门,到转龙湾埋祟而归。

    入夜后,爆竹声通宵达旦,闾巷可闻。

    京师士庶百姓在家中围炉而坐,直至子时方散,谓之“守岁”。

    在这一年之中最热闹的时刻,阿宝的灵柩出城北封丘门,运往万岁山。

    她盘膝坐在自己的棺盖上,前方是为她诵经的三十六名僧尼,打头的守真大师身披金红袈裟,手持金刚铃,每七步一摇铃,觉明和尚手持引魂幡,为其护法。

    哥哥李雄为她披麻戴孝,双眼已哭得红肿不堪,撒着纸钱,每走几步,便要高喊一声“阿宝,魂来”,嗓音喊得嘶哑难听。

    灵柩后面,还有送葬僧人七十二名,恰好凑足“一百零八”的整数。队伍最后面,梁元敬远远地跟着。

    “回去啊……呆子。”阿宝轻声说。

    队伍抵达万岁山脚时,觉明和尚来到梁元敬身前,目带怜悯,劝道:“就送到这里为止罢。”

    梁元敬怔了许久,最后道:“好。”

    他停驻在山脚,目送僧众将棺木抬上山去,灯笼烛火照亮寂静山林,坐在棺盖上的那抹红影,始终未曾回头-

    永宁四年,正月初一。

    阿宝的安魂法事正式在崇宁寺内设坛举行,她的灵柩被安放在弥勒宝殿中,由守真大师率领弟子觉明,兼一百零八名僧人,昼夜为其诵念往生经,殿中檀香缭绕,木鱼声声,彻夜不休。

    数日过后,阿宝身上怨气果然有所消减,心中燥意下降,耳畔不再喊打喊杀声不停,眉心那道黑痕也比之前轻了。

    正月初三,李雄上山来,带来一包王婆婆家的蜜糕,供奉在她的灵位前,并将一卷画轴扔进火盆里焚烧。

    与此同时,坐在后山佛塔上看风景的阿宝手中收到了一幅画。

    画中是禁军兵士在为了大礼年的盛典预演车驾,车前有大象七头,象所卫士着紫衫,戴交脚幞头,跨坐在大象的颈上,手执短柄铜钁指挥大象转圈。

    街道两侧,挤了不少百姓在引颈观看,其中有个垂髫小儿,一时没被爹娘看住,竟冲出了拦人的朱漆杈子,一头大象受了惊,前蹄高高跃起,眼看就要将那小儿踩踏而死。

    作画的人画得这样逼真,象蹄下小儿张口啼哭之状,象颈上卫士高举手中铜钁,预备刺下的样子,还有街边众人惊恐瞪眼的面容,一蓝衫妇人满脸是泪,不顾一切地扑过来、却被周围人拉住的动作,皆栩栩如生,让画外人能切实体会到当时险象环生、命悬一线的紧张局面。

    画卷左上有字,一手行云流水的书法:

    过宣德楼,见大礼预教车象,一黄口小儿无故冲出,险丧生象蹄之下,幸得无名汉所救,料想若卿在此,必拍手大呼,故作画一尺,以全当时场景,供卿一乐。

    落款:夫,元敬。

    阿宝捧着画,果真扑哧一乐,手指缓缓抚摸画卷,柔声道:“那无名汉,便是你罢。”

    此后的每一日,李雄都会上山来,带些糕点,烧画一幅,画中有市井街巷,有酒肆茶铺,有汴河上的虹桥,也有他们去吃过羊肠面的潘楼街面摊,还有樊楼、朱雀桥外的瓦子、州桥夜市。

    每幅画上,都有梁元敬的亲手题跋,内容无一不是说他今日又去了哪儿,见到了什么有趣的事,如果阿宝在的话,她会如何如何。

    最后的落款都是:夫,元敬。

    正月十五,上元佳节。

    东京城陷入了彻夜狂欢之中,大小街巷挂满花灯,望之如昼,街上行人摩肩接踵,纷纷前往宣德楼观灯。

    因国朝新后册立,这一年的元夕格外热闹隆重,光那鳌山灯便有两层城楼之高,灯上绘十二生肖、神仙人物、有水从灯山最高处落下,状如飞瀑。

    此外,还有花灯、鸟灯、兽灯、鱼灯、麒麟灯不计其数,更有教坊司众舞动鱼形、龙形的彩灯,如鱼龙闹海,看得人眼花缭乱。

    门楼前,有东京城最炙手可热的艺人表演,击丸蹴鞠,踏索上竿,女子相扑,更有吞铁剑、吐烈火的奇术异能,令观者目不暇接,直呼精彩。

    宣德楼上,设有御座,官家领着后妃公主、宰执百官一起观灯,与民同乐,各馆阁学士还要作词,以呈御览。

    这一夜是如此的喧嚣热闹,以至于远在城外万岁山上的阿宝,都能遥望见东京城里的璀璨灯火。

    她想起那日送阿哥去渡口登船,她与梁元敬说,等上元夜,她要和他去宣德楼看女子相扑,上樊楼观灯,他们还约好日后去泉州看海,然而如今,她只能从画中与他一起观灯了。

    阿宝苦笑,捧起手中画卷,低头看他今日送给她的画。

    宣德楼前,火树银花,星陨如雨,艺人献百戏。

    里三层外三层的百姓中间,围着的是两位膀大腰圆、坦胸露.乳的相扑女子,其中一位正处于弱势,眼看要被对手绊倒。

    周围的观众纷纷举臂欢呼,每一个人的神情姿态都各有不同,还有一个头梳丫髻的小女童,被嬢嬢抱在怀中,手中拿了根糖葫芦,正要往口中放。

    画卷左上同样有题跋,是稼轩居士的一阙词: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词的最后,附有一句落款:恭贺娘子芳诞,夫,元敬。

    “你还记得,今日是我的生辰。”

    阿宝的指尖留恋地抚摸过那一行墨迹,心脏酸胀不已,只可惜哭不出来。

    画卷化作银色光点,消散在她的手中。

    她仰起头,坐在佛塔上,双腿在半空荡来荡去,看今夜的星。

    冬日的夜空总是灰蒙蒙的,不如夏夜明亮,她倾尽全力去找,也只找到几颗黯淡的星子。

    阿宝多少有些失望,感觉老天不太给她这个过生辰的寿星面子,不过……

    人死了还能过生辰吗?应当不能罢。

    没意思。

    阿宝无聊极了,正想翻下去,去自己的灵堂顺几块糕吃,却忽然目光一定。

    山林深处,一粒明亮的星辰正冉冉升起,越升越高,不对……

    那不是星星,那是灯!

    有人在山下放孔明灯!

    阿宝瞪大眼眸,是他吗?是她想的那个人吗?

    除了梁元敬那个呆子,谁会选在元夕夜跑来城外万岁山放灯?

    越来越多的孔明灯升上夜空,将漆黑的山林都照亮了,如夏夜漫天飞舞的萤火虫,又如亿万璀璨星辰,蔚为壮观。

    阿宝飘上去,置身在无数漂泊的孔明灯之中,如同置身九天银河,忽然发现灯上还题了字,一手龙飞凤舞的狂草。

    她一盏盏去看,见有一盏上,写的“芳龄永继”,旁边一盏上,写的“平安喜乐”,还有一盏上,写的“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阿宝双手捂住脸,又是欢喜,又是难过,哭了又笑,笑了又哭,最后哽咽道:“我也想你啊,呆子……”

    犹记得哪一年的东京上元夜,已成了官家的赵從为哄她开心,耗费内帑钱币数万,在禁中悬挂花灯上万盏,将整个皇宫大内照耀得华彩熠熠,珠光宝气。

    他挽着臂与她夜游观灯,后面跟着一条长龙似的仪仗、内侍、宫人,以及后宫的那些娘子们。

    无数的灯影、人声搅在一起,迷花了阿宝的眼,扰乱了她的耳,她其实连赵從在她耳边说了什么话也听不清。

    那些昂贵的花灯,第二天便被宫人处理干净了,留给她的,不过是谏官们的又一次口诛笔伐罢了。

    它们怎么比得上今晚的这些孔明灯呢?

    这些灯,由那人亲手制作,亲手书写,亲手燃放,寄托了他对她最诚挚的祝愿和思念。

    阿宝此生,再没见过比这更漂亮的灯了。

    作者有话说:

    参考资料:《东京梦华录》、《北宋开封城史话》

    第56章 夜雪

    仲春, 二月十四。

    梁元敬立在垂拱殿门前,仰首去看四面朱红高墙圈起来的苍穹,今日东京城的雨总算是停了, 只是天色依然灰暗着, 连金色琉璃瓦上趴着的那只脊兽都显得那么没精打采。

    “梁先生, 可是有什么事?”

    冯益全臂挽拂尘,诧异地回身看着他。

    梁元敬摇摇头, 继续跟着他向前走, 低声说:“似要下雪了。”

    “是啊。”

    冯益全也看了眼天,叹道:“这雪也该下了, 去岁没下一场雪, 这春雪要再不下,恐怕今年又是一个旱年。官家为了这事,夜间都愁得睡不着呢, 还让张天师设醮做了场祈雪仪式。”

    身后那人又成了哑巴,仿佛他先前那句感叹只是自言自语, 而不是意在和他攀谈。

    冯益全心道, 这梁大人倒真是半点人情世故都不知, 难怪混了这许多年,依然只是个小小的翰林待诏。

    只不过,人家如今到底是官家身前的红人, 饶是冯益全伺候御前多年,也不敢冒犯这位梁画师, 只拣着好听话说。

    “官家可盼了先生多时了,一直念叨着先生您, 只可惜年关事多, 又碰上与西夏和议一事, 便抽不出工夫来宣先生觐见。今日面圣,先生飞黄腾达的日子到了,臣在此先预祝过先生了。”

    说罢,笑着向梁元敬拱手拜了一拜。

    他是入内内侍省大珰,就算是对宰执重臣,也没行过这么大的礼。

    按理说,就算是再怎么不知情识趣的人,也该谦让地还上一礼,可梁元敬竟对他视若无睹,堂而皇之地受了这个礼。

    冯益全嘴角的谄笑顿时就有些挂不住,全靠着多年后宫摸爬打滚的经验,才不至于当场发作,心中狂骂,面上却皮笑肉不笑,尽职地将梁元敬请进了垂拱殿。

    垂拱殿里。

    赵從正坐在御案后批阅奏疏,见梁元敬进来,竟亲自起身相迎,又开口免了他的行礼,吩咐冯益全上茶,一面笑着问候梁元敬道:“许久未见梁卿,似乎看着清减了许多,可是近日又发病了?要不要朕宣御医为……”

    “臣无碍。”梁元敬道。

    赵從一怔,有些尴尬,吩咐宫人给他看座。

    茶奉上来后,君臣二人品茗片刻,隔着氤氲的茶雾,赵從摩挲着汝窑茶盏,终于说出召他来的意图。

    “去岁端午,朕在金明池畔,曾嘱托梁卿画一幅婉娘的画像,后来政事繁忙,朕也一直没空提,不知卿画得如何了?”

    梁元敬拿过身旁的雕花长锦盒,双手捧呈给他:“画像在此,恭请官家御览。”

    “原来已画好了么?”

    赵從神色恍惚,接过那只锦盒,细看的话,双手还在颤抖。

    他将锦盒置于案上,深呼吸几口气,似乎做了良久的心理建设,这才抖着手掀开了盒盖。

    画轴用丝绦系着,他缓缓解开,画卷摊开来,绢本设色,不同于院体画的富丽浓艳,这幅画设色清雅,也不像他所想象的那样,画中不只有一个主体。

    画上是一条锦绣长街,两侧店铺林立,酒招翻飞,街上行人如织,有背了幼儿上街的妇人,有挑着担子卖蒸饼的小贩、走街串巷的货郎、敲着铁锤子打首饰的银匠,还有打着幡替人扶乩算卦的道士,茶馆里口沫横飞的说书先生,身旁围着一圈听得如痴如醉的茶客。

    街中心,坐着一名怀抱琵琶的美人,一袭如火红裙,腕间三只银钏。

    “这……这是什么?”

    赵從赫然抬起头,一瞬间,愤怒、失望、良久等待被辜负的怨愤,种种复杂情绪一齐涌上他的心头,心中似有激流冲撞。

    赵從举着画卷,勃然大怒道:“梁泓!你告诉朕,你画的这是什么?朕要你画婉娘,结果你就是这么糊弄朕的?!”

    画轴裹挟着帝王的滔天怒气,朝梁元敬掷来,恰好扫中他的眼角,随即掉在青砖地上,“啪”地一声响。

    梁元敬躬身将画拾起来,淡淡道:“臣画的就是她,官家认不出来么?”

    “你说什么?”赵從愣住。

    梁元敬展开画卷,垂眸道:“官家可曾看见了这上面的题跋?祐安二年春,臣到四川一带游历,在青城山脚下,遇到一位小姑娘。她是个弃婴,被一对好心夫妇拾去,如珠似宝地养大。过了几年,那对好心夫妇也去了,家中只剩她的兄长,是个银匠,小姑娘爱黏人,舍不得跟哥哥分开,兄长在街边打首饰时,她便在街头卖艺。臣初见她时,她便抱着琵琶唱当地的一支山歌,声振梁尘,响遏行云,说是人间仙乐也不为过。”

    赵從沉默下去,问:“然后呢?”

    “然后……”

    梁元敬抱着画卷,踱步至一盏落地罩灯前。

    “就是熙和元年了,臣在东京,再次见到了这个小姑娘。她嫁了人,成了金尊玉贵的皇后,然而人人都在背后瞧不起她,嘲笑她歌女的寒微身份。没有人知道,她其实很善良,天真直率,哭要大声哭,笑要大声笑,最爱吃甜糕,且弹得一手好琵琶。”

    赵從面色凝重起来。

    “当了皇后的小姑娘,她过得很不开心,也不再大声说笑,即使笑起来,眉心也笼罩着一抹挥之不去的轻愁。在这四面高墙的深宫大内,她就如一只被关在漆金笼子、不得自由的鸟儿,逐渐失去了先前的绚烂……”

    “住嘴!”

    赵從越听越气愤,胸膛剧烈起伏,终于忍不住拍案怒喝:“梁泓——你大胆!竟敢非议皇后!”

    “皇后?”

    梁元敬轻轻一笑:“官家的皇后,不是姓薛么?臣说的这个小姑娘,她没有姓,她叫阿宝,是臣的发妻,臣此生挚爱。”

    “你——”

    赵從气得面色铁青,很想将此人一剑就地斩杀,忽然看见他的动作,猛地瞪大双眼:“你!你想干什么?”

    梁元敬掀开灯罩,将那画卷置于烛火上方,丝绢的材质极易引燃,不一会儿,就烧了大半。

    赵從大叫一声,急忙扑过去抢。

    火舌灼烧上他的手指,很快就烫出几个大血泡,他像是察觉不到疼,只顾着扑灭那越来越大的火势,然而不管他怎么扑救,终究是覆水难收,绢画顷刻间烧成一堆灰烬,那怀抱琵琶的红衣美人,连同她姝丽的眉眼,再也消失不见。

    “梁——泓——”

    赵從双眼赤红,目眦欲裂,扑过去将梁元敬一拳揍倒,揪着他的衣领,一字一句咬牙质问:“婉娘!她在哪儿?你知道!你一定知道!”

    梁元敬任他揪着,目光微抬,一派生死置之度外的淡然,反问:“官家不知道么?”

    赵從咆哮如雷:“告诉朕!不然朕将你凌迟!”

    梁元敬闻言,竟微笑了一下,仿佛死亡对他来说,是一件向往已久的美妙乐事,并不值得畏惧。

    他轻声道:“她死了。”

    “不——”赵從红着眼怒吼道,“她没死!那是她骗朕的把戏!她向来喜欢跟朕开这种玩笑,只不过……只不过这次开的分外逼真罢了,她回扬州去了……对,她一定是回扬州去了……”

    他松开梁元敬,一面点着头,一面神神叨叨地重复着,不知是为了说服别人,还是说服他自己。

    梁元敬略微整理了一下歪斜的衣襟,淡漠道:“她没有回扬州,她死了,死在熙和四年的一个春天,死之前,她还没来得及看一眼院落里刚开的梨花。她的尸身,就埋在南郊野外,一副薄棺,一座孤坟,坟前栽了一株桃树。每年清明,除了生前照顾过她的一名老妇人,无人祭拜。下葬之前,她还剩最后一口气,在漆黑的棺木中醒来,惶恐无助,拼命拍棺呼救,却被人钉在里面,活活窒息而死。”

    赵從彻底呆住,看着他喃喃道:“你……你是在骗我……”

    梁元敬淡然道:“臣不敢欺君,官家如若不信,不妨唤冯都知进来,一问便知,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了。”

    烛火煌煌,殿内一片死寂。

    不知过了多久,赵從轻轻道:“朕不问,你是骗我的,婉娘没死,你们都在骗朕。梁泓,你不愿说她在哪儿?没关系,朕多的是法子让你自愿说出来。”

    他高声唤:“来人——”

    冯益全从殿外进来,垂手侍立。

    “将梁泓拉去暴室,严刑审问!”

    “!!!”

    冯益全抬起头,满眼震惊。

    赵從没得到回应,登时拣起一块墨砚砸过去:“聋了么?没听清朕方才说的什么?!”

    冯益全脸上溅得全是墨汁,却不敢抬袖去擦,慌忙跪下磕头:“官家息怒……”

    他用眼角余光偷瞄梁元敬一眼,见他只是漠然跪在地上,全然没有恐惧,不由得越发摸不着头脑。

    这位梁大人,是干了什么才惹得圣上发这么大火啊?

    他勉强鼓起勇气,问道:“敢问官家,梁大人是犯了何罪?要审问……什么罪证?”

    赵從冷着脸,一字一顿道:“皇后下落。”

    皇后?

    皇后不是好好地待在坤宁殿里么?

    冯益全一时有些糊涂,但很快,他反应过来,只怕官家说的不是薛皇后,而是昔年的……废后李氏啊。

    梁元敬被人押出垂拱殿后,才知道不知从何时起,外面已下起了鹅毛大雪,这场东京城居民企盼良久的瑞雪,终于还是降临了。

    夜色茫茫,雪沫从漆黑的苍穹打着旋儿落下,其中一片六角冰花,恰巧落在他纤长的睫毛上,不一会儿便融化成水。

    他停下脚步,抬首望向东北方。

    下雪了,万岁山上也一样罢,只可惜未能来得及画一幅瑞雪寒梅图,给山上的那人看了。

    作者有话说:

    第57章 牢狱

    一夜之间, 万岁山便被厚厚积雪掩埋。

    到了天明时分,雪还在下,北方刮得正紧, 阿宝盘膝坐在佛塔上, 等了一日一夜, 也未曾收到梁元敬的画。

    肯定是雪下得太厚了,上山的路不好走, 阿哥上不来, 她这样想。

    又过了一日,她依然没能等到李雄上山, 开始感到心焦了, 担心是不是梁元敬又生病了,天这样冷,他身体一向不好的, 碰上这样的寒冷天气,总容易咳嗽。

    到了第三日下午, 阿宝坐不住了, 决心飘下山去看看, 她不会靠近他,更不会被他发现,她只用远远地看上一眼, 得知他安然无恙便够了。

    飘到半山腰时,却望见亭子里站了两个人, 其中一个是觉明和尚,另一个人穿一身藏蓝直裰, 头戴加绒雪帽, 正是三日不见的李雄。

    阿宝急忙飘过去, 恰巧听见哥哥焦急地道:“十四日那天,他奉旨入了宫,我在他家中等了又等,始终没见他回来。好不容易找到个御前伺候的小黄门打听,说是他不知怎么触怒了龙颜,现如今被扣在宫里了。小师父,依你看这可怎么办?我在这东京城也没有门路,银子倒是有,能把他赎出来么?”

    觉明也是眉头紧皱,沉吟道:“天子一怒,伏尸百万。这恐怕不是花钱就能解决的事啊……”

    李雄原地打转,急成热锅上的蚂蚁,最后重重一掌拍在半山亭的廊柱上,震下来不少雪。

    “阿宝那里只怕瞒不住,我可怎么跟她交代啊……”

    后续的话阿宝再也没有听清,因为在听见梁元敬“被扣在宫里”的那一句时,她便什么都顾不得了,急匆匆地向山下飘去。

    雪越下越密,天地间白茫茫一片,殊无二色,似一方冰雪琉璃世界,“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松林间的雪径上,不知何时静悄悄地立了一道苍老人影,身披金红袈裟,皓首庞眉,目生白翳,似早料到她会下山,特意提前在此等候她。

    阿宝蓦然停下。

    守真双掌合十,眉目悲悯,道:“阿弥陀佛,施主尘缘已断,为何还执迷不悟,不肯放下前尘旧事?”

    阿宝心生愧疚,却依然答道:“对不起,大师,他是我官人,如今他有性命之危,我……我必须去救他。”

    “即使这一去,便要魂飞魄散,也不悔么?”

    “不悔。”阿宝回答,一刻也未曾犹豫。

    守真闻言,什么话也没说,只默默向旁让开一步。

    “多谢大师成全。”

    阿宝道了谢,便头也不回地往山下飘去-

    阿宝是知道皇城监牢在哪里的,昔年她的小产一案牵连出不少人,许多宫人被拖去暴室严刑拷打,甚至死在狱中。

    阿宝能下床时,也曾去旁听过一场审讯,亲眼见过那些太监们的审问手段,她不敢想象那些酷刑会逐一施加在梁元敬身上,他是那么脆弱的人,连一场伤寒都能要掉他的小命。

    监牢阴暗、潮湿、虫鼠横行,阿宝一间间地寻过去,最终在最后一间找到了梁元敬。

    牢里连一张床榻也没有,只在地上垫了一些湿稻草,他靠墙闭眼坐在角落里,浑身只着一袭单衣,已被鞭子抽得破破烂烂,浑身交织着数道血痕。

    阿宝停下脚步,一时不敢上前,不敢相信那个蓬头垢面的血人是她的梁元敬,那个如美玉一般温润、素来爱洁的梁元敬。

    “你来了。”

    梁元敬睁开眼,看见她,竟没有半分惊讶,“就知道你会来。”

    阿宝走进去,坐在他身边,看见他搁在膝上的手指也是鲜血淋漓,指骨严重变形,心脏蓦地一揪。

    “你的手……”

    “别怕,已经不疼了。”

    梁元敬将手藏到她看不见的地方。

    “你干了什么?”阿宝愤怒地问,“你到底干了什么?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对你?!”

    梁元敬没有回答这个问题,温柔和煦的目光放在她的脸上,忽然问:“阿宝,那时很累罢?”

    阿宝一愣:“什么?”

    梁元敬嘴唇冻得发紫,掩口剧烈咳嗽几声,咳出了血,他擦掉脸上血迹,喃喃道:“我进到宫里,看着四面的宫墙,才知道,墙这么高,你一个人,被困在这深宫里,没有亲人,没有朋友,没有孩子,孤苦伶仃,活不下去了,所以才下决心了断自己的么?”

    “那都是过去的事了。”阿宝鼻头发酸,别开眼睛,不敢与他的目光交汇。

    梁元敬伸出手,指尖颤抖,抚摸上她的脖颈,“疼么?”

    悬梁自尽,一定是很疼的罢,被人钉死在漆黑的棺木里,会怕么?

    阿宝不想再与他提这些陈年往事,从地上站起来说:“你能要到纸笔么?把我画成以前的样子,我去找赵從,让他放了你。”

    “我很后悔,”梁元敬低声说,“后悔当年不该离开东京。”

    他说完这句话,便阖上了眼,不管阿宝怎么说,他也不肯再说一句话了。

    审讯的时辰又到了,冯益全带着两个小黄门走了进来,竹夹板装上梁元敬的手指,冯益全看着,都有些不落忍,好心劝道:“梁大人,十指连心,你这手要再夹下去,以后可就再也不能作画了,不如早些招了罢,皇后娘娘,到底在哪儿?”

    梁元敬睁开眼,淡淡一笑:“她死了,冯都知不是最清楚的么?”

    “你——”

    冯益全眼底闪过一丝心虚,一甩手中拂尘,“简直是冥顽不灵,行刑!”

    两个小黄门一齐施力拽绳,夹板收紧,将指骨挤压得弯曲变形。

    梁元敬额头冷汗如瀑,竭力咬着下唇,忍住不叫出声,然而还是太疼了,那种疼痛不是常人能忍受得了的,神志痛得糊涂时,一串惨叫声还是逸出了牙关。

    阿宝大叫一声,扑上去抱着他,对那两个小黄门拳打脚踢,又喊又骂。

    然而她一介亡魂,能做的事实在是少之又少,梁元敬痛苦扭曲的面容就在她的眼前,她心中剧痛,似被人硬生生挖走一大块血肉,明明受刑的人是梁元敬,她却爆发出一声凄厉尖叫。

    “啊啊啊啊啊啊啊——”

    女人的惨叫声刺耳、尖利、充斥着绝望之下的撕心裂肺,一下就唤起了冯益全脑海深处最恐惧的记忆。

    他霍地从椅中站起来,惊恐地张望:“怎么回事?你们听见女人的叫声了吗?”

    两个小黄门停下施刑,面面相觑。

    什么女人叫声?

    这里没有女人啊?

    然而下一刻,突然原地掀起一阵诡异的狂风,烛火噗地熄灭,监牢里陷入一片黑暗。

    怨气在角落里悄无声息地滋生,蔓延,逐渐汇聚成一个人形,在场三人都清楚地看见了墙上映照出一个女人的影子,青丝飞扬,指甲暴涨数寸,瞬间覆盖了半面墙壁,宛若厉鬼索命。

    两个小黄门险些吓尿,尖叫着夺门而出:“鬼啊——有鬼!”

    冯益全跑不了,脚腕仿佛被无形的镣铐锁住,他一步都不能动弹,身体突然被狂风掀起来,砰地一下撞上墙,还未及落下,喉咙就被一道黑雾锁紧。

    他的双脚在半空乱蹬,双手拼命抠着脖子,脸憋成紫红色,眼球充血,叫都叫不出来。

    空气一点点地从肺部抽空,意识陷入昏迷前,他分明看见一张女人的脸,一张狰狞、青白、充斥着怨毒、又美丽到极致的脸。

    “轰隆——”

    窗外响起一道炸雷,闪电照亮漆黑的囚牢。

    无数东京城居民仰头时惊讶地发现,阴云笼罩了整个天空,飓风过境,仿佛要下一场暴风雪,奇怪,这明明已经是仲春时节。

    福宁殿内。

    龙床上的赵從猛地睁开双眼,直起身大叫:“婉娘——”

    与此同时,万岁山上。

    一道闪电劈穿了弥勒殿顶,直接将灵堂里的棺材盖劈翻,露出大红寿被下的森森白骨。

    殿中的诵经声齐齐一停,僧人们悚然而惊,左右张望,唯独守真敲着木鱼,似无知无觉,淡声道:“继续。”

    监牢里,电闪雷鸣。

    “阿宝,咳咳……不要……”

    梁元敬从剧痛中清醒过来,趴在地上,竭力向她爬过来,“不要杀人……”

    黑雾收回,昏过去的冯益全如一滩烂泥似的掉在地上,人事不省。

    阿宝回身瞪着梁元敬,怨气再次笼罩她的全身,不仅眉心那道黑痕加重,就连眼周、嘴唇也透着森森黑气,血泪如珠,从她惨白的脸上缓缓滚落。

    原来,鬼魂也是可以流泪的,只不过,她的眼泪是血。

    “画画!”她厉声命令。

    梁元敬不答话。

    “画画!”

    她再次重申,黑雾如藤蔓一般,伸过去缠住了梁元敬的右手腕。

    “疼。”梁元敬看着她说。

    “……”

    黑雾顷刻散尽,阿宝恢复正常体型,抱着脑袋,暴躁地在牢房中走来走去,她如今理智全失,内心充斥着杀人的欲望,需要用尽全身力气,才能勉强压制住那股冲动,可梁元敬还在挑战她的底线。

    干脆杀了他好了!一起死好了!

    她倏地停下脚步,心中萌生出这样一个阴毒念头。

    梁元敬跪在地上,指间的竹夹已经松脱,忽然,他颤抖着指尖,以鲜血在地上作起画来。

    他仿佛又回到了小时候,被父亲用戒尺抽得掌心血迹斑斑,却死不悔改,跪在院中,用染血的指尖在地上画画。

    一笔一划,血迹逐渐成型,又幻化为一阵红光。

    阿宝的魂魄被吸附进去,视野大变,她化成了一只兔子。

    “你干什么?我让你画画!可没让你画兔子!”

    兔子腿太短,她在地上气愤地蹦来蹦去。

    梁元敬将毛绒绒的白兔子抱起来,捧在掌心,用鼻尖去蹭她,微笑道:“很可爱,你还想让我画什么?小猫可以么?”

    “……”

    接下来,他仿佛闹着好玩儿似的,又陆续画了许多小动物出来,就是不把她画成人,阿宝一会儿变成小猫,一会儿变成哈巴狗,一会儿又变成只小仓鼠,被他弄得是一丁点脾气都没有了。

    最后,梁元敬思索片刻,竟将她画成了一只羽毛鲜亮的黄鹂鸟。

    他让小鸟站在他的掌心,垂眸道:“阿宝,你生来便是自由的,不该困在这高墙里,振翅高飞罢。”

    说完,费力站起身,一瘸一拐地走到窗边,将手伸出去。

    窗沿积了不少白雪,黄鹂鸟站在上面,看见他又走回了阴暗的角落,蜷在稻草丛里侧身躺下了,背影瘦削单薄,单衣上血迹斑斑。

    黄鹂鸟看了一会儿,便飞出铁窗,飞往长天大地。

    第58章 故人

    万岁山上白雪皑皑, 山间动物都躲起来冬眠了,万籁俱寂,因要做法事, 觉明和尚连吃了一个多月的素, 嘴里淡出个鸟来。

    晚间休息时, 他照例捧了斋饭,坐到饭堂外的廊下吃饭, 却远远望见一只黄鹂鸟飞了过来。

    这么冷的天, 能看见个活物可真不容易,以至于和尚见到鸟的第一眼, 不是惊叹这只鸟儿的羽毛颜色有多么鲜艳绚烂, 而是下意识地咽了口唾沫。

    然而守真在此,他不敢杀生破戒,便拈了几粒香米, 粘在栏杆上,诱那鸟儿过来吃。

    黄鹂鸟却不吃他的饭粒, 而是落在他的脑袋上, 啄他的秃头。

    “啊!你这鸟!怎么恩将仇报呢!小心我把你拔了毛红烧!”

    和尚护着脑袋, 十分地愤怒。

    黄鹂鸟使劲啄了他的手背几下,又飞到雪地上,踩来踩去。

    觉明和尚看乐了, 哈哈笑道:“这是在干什么呢?求偶吗?”

    但渐渐的,他嘴角的笑容凝固了, 因为他发现这鸟貌似不是在胡乱踩雪,而是有章法可循, 她在雪地上踩出来的爪印, 好像是一个字。

    等等……

    觉明放下碗筷, 跑进雪地一看,见那是一个……

    “宝”字?

    “你是阿宝小娘子?!”和尚瞪着眼睛,指着鸟大叫道。

    黄鹂鸟不踩雪了,飞上他的肩头,啄他的耳垂,痛得觉明哎哟直叫,捂着耳道:“对不起!阿宝小娘子!我这下认出你来了!不对……你怎么变成鸟了?难不成你下山去找元敬小友了?!”

    黄鹂鸟飞去半空,突然啪地直线下降,掉在雪地上,僵卧不动了。

    “???”

    这是什么意思?

    觉明调动全身智力,试探着问:“你是说,元敬小友快死了?”

    黄鹂鸟从地上飞起来,啄了他的手背一下,向前飞去,觉明和尚赶紧跟上,最后跟进了他自己的禅房。

    他觉得奇怪:“咦,你怎么知道小僧住这间房?啊……药箱,是要小僧拿着药箱去救治元敬小友么?”

    他急忙收拾起药箱,又见黄鹂鸟飞上了他的禅床,在被子上跳来跳去。

    觉明头疼地喊道:“别啄被子啊,棉絮要绽出来了——啊!好疼!我知道了知道了!要给他带被子是么?别啄我了!”

    和尚打包了自己的棉被,又翻出几件厚实的冬衣,一起捆着背到背上。

    黄鹂鸟又飞上了墙壁,鸟喙啄着上面挂着的一幅山水画,啄出一个洞来,觉明和尚心脏都在滴血,那还是昔年元敬小友送给他的。

    等等,画……

    他登时明白了阿宝的意思,是要他将那幅沾有梁元敬血迹的画也一齐带走,那幅画因与阿宝渊源颇深,在守真的授意下,已从梁元敬那里要了来,和阿宝的灵柩一起供奉在弥勒殿里驱邪。

    觉明摸着光脑袋,这下犯起了难:“我师父在那里,不知道拿不拿得走啊……”

    黄鹂鸟张开翅膀,凶猛地冲他飞过来。

    和尚简直怕了她,吓得抱头鼠窜:“知道了!小僧这就去!别啄我!”

    也不知是不是守真知道什么,当觉明蹑手蹑脚地钻进灵堂,偷偷拿走那幅画时,他一直闭着眼敲着木鱼,其余在诵经的僧人看见了,也不敢提醒,只一个个地惊诧地瞪大眼睛。

    觉明老脸通红,感觉这事比自己偷吃狗肉被住持抓到还尴尬,脚底抹油溜出了灵堂。

    凑足要带的东西,一人一鸟便下了山。

    觉明和尚一路苦不堪言,稍微走慢一点,黄鹂鸟就来啄他的秃脑袋,这样的结果便是他的脚程突然变得史无前例的快,竟然赶到天黑之前就到了皇城东华门外。

    此时宫门还未下钥,但以觉明这种一无名籍,二又说不出来意,还背着棉被抱着药箱的奇怪行头,是不可能进得去的。

    “怎么办?小僧这也进不去啊……”

    觉明挠挠秃头,有些无计可施。

    就在此时,狂风四起,黄鹂鸟颈部的羽毛忽然炸开,竖成戟状,身型暴涨数倍,宛若一只巨雕,浑身爆发出一股磅礴黑气,瞬间弥漫至整座城门,守门卫士们惊恐狂呼,东奔西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觉明:“!!!”

    觉明难以置信:“阿宝小娘子!你身上的怨气怎么越来越重了!快停下!你这样要招来天谴了!!”

    黄鹂鸟大怒,一挥翅膀,将和尚扇进城门内。

    觉明一跟头跌出老远,摔了个狗啃屎,险些吐出一口老血,见黄鹂鸟翅膀大张,又准备来扇他,连忙伸出手阻止。

    “我走!我自己走!阿宝小娘子,求求你别再扇我了……”

    东华门的异状引来了禁军的注意,无数殿前司军士手持武器,包围了他们,然而在这诡异的黑雾之下,竟无一人敢上前。

    觉明和尚就这么大摇大摆地进了大内监牢,一路如入无人之境。

    虽然看上去很威风凛凛,但和尚内心在泪流满面,心想,他这也算是为好友两肋插刀了罢,元敬小友,你可千万争点气,别等我还没赶到就断了气,不然你娘子怕是要拆掉这座皇宫啊。

    监牢还是先前的样子,不同的是地上的冯益全已经不知所踪,梁元敬侧躺在稻草上,生死不知。

    觉明一惊,急忙上前将他翻过来,摸他脉象,甚是微弱,险些摸不着,再低下头去听他心音,也是跳得很缓慢,显然已经到了强弩之末。

    觉明先给他喂了一粒天王保命丹下去,先暂时吊着他的命,又将带来的棉被拆了,一股脑儿地往他身上盖。

    黄鹂鸟不停地啄着画轴,啄得嗒嗒响,觉明忙得脚打后脑勺,头也不回地喊道:“我知道我知道!先等一下!”

    他将画卷展开,上面的陈年血迹已经很淡了,要滴新的血上去并不难,因为梁元敬遍体鳞伤,几乎就没有一块好地方,而且因为阿宝怨气的又一次爆发,他的伤口无法愈合,血没有停过。

    觉明将他的手臂抬起,衣袖卷上去,置于画卷上方,殷红的血珠一滴滴地落在画中美人的眉心,渐渐地,汇成一个奇妙的漩涡,红光一闪,美人消失,黄鹂鸟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角落里一个手执纨扇、披金戴玉的宫廷仕女。

    “他怎么样?”

    变成人的一刹那,阿宝就迫不及待地问。

    “很不好,”觉明皱着眉头,实话实说,“我只能尽力救治,能不能活,全看他自己的造化。”

    阿宝跪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托起梁元敬扭曲变形的手,不敢用力,在上面吻了又吻,仿佛希望这能替他缓解疼痛。

    梁元敬的体温冰凉,即使盖着被子也不管用,双目紧闭,虽然蓬头垢面,伤痕累累,可面容还是那么俊逸,那么好看。

    阿宝的眼泪一颗颗地掉下来。

    她颤抖着手,捧起梁元敬的脸,替他一点点擦去血垢,整理好乱发,又珍而重之地在他额头印下一吻,唇移到他的耳畔,轻声呢喃:“你要活着,梁元敬,听到了吗?你一定要活着,我会救你的。”

    替他掖好被子后,她从地上站起身,对觉明说:“他就交给你了,大和尚。”

    觉明神色复杂,张了张口,似要说些什么,却欲言又止,最终只是说:“无论如何,都不要伤人,我这小友是个痴心人,若得知你为了他,落得个灰飞烟灭的下场,那跟杀了他也没什么区别。”

    阿宝没有回答,只留给他一个背影。

    内廷此时已经陷入了一片混乱,没有人说得清具体情况,有人说是妖魔鬼怪作乱,有人说是有西夏刺客混进来,还有人说是一个和尚作法,预备加害圣上,福宁殿外围了里三层外三层的殿前司军士,戒备森严。

    阿宝远远地望着这一幕,踌躇几番,到底还是没冲上去硬闯,沉吟片刻,一转身,踏入了深沉夜色中。

    坤宁殿内,也是一派兵荒马乱。

    薛蘅得知竟有人刺驾,惊得什么都顾不得了,一把抓住报信的小黄门道:“官家呢?官家如何了?”

    小黄门急忙回道:“小人来的时候,陆太尉已经在抽调殿前司军士前去护驾了,官家吉人天相,一定会安然无恙的!”

    这样的话并不能安慰到薛蘅,她拧着眉道:“不行!我要去福宁殿看看!”

    周围的侍女听了,纷纷跪在地上劝皇后娘娘三思,如今刺客下落不明,意图不明,天色又黑,外面还在打雷,眼下在坤宁殿内闭门不出才是最安全的应对法子,倘若在路上出了什么危险,他们都承担不了后果。

    薛蘅被侍女们抱着腿,寸步难行,不由得勃然大怒:“狗奴才!要是官家出了事,你们担待得起吗?!”

    她一向温和谦逊,有慈悲心,尚是第一次在宫人面前发这么大火气。

    众侍女们害怕得发抖,却都不敢放开手,官家出事,她们担待不了,可皇后娘娘出事,她们这些近身伺候的人更担待不了。

    两害相权取其轻,侍女们不约而同地哭嚎起来,纷纷喊着“娘娘三思”。

    正相持不下之时,殿外却滚进来一个负责看门的内侍。

    薛蘅眼皮猛地一跳,急忙问:“怎么了?可是官家那边有消息?”

    “不不不……”小内侍吓得舌头打结,欲哭无泪道,“是外面……外面有个人……”

    “你慌什么慌?!”

    薛蘅皱眉怒喝道:“好好说话!到底是什么人?!”

    小内侍瑟瑟发抖:“她说是……故人。”

    薛蘅蓦地一怔。

    便在这时,閣门被推开,夹着雪粒的夜风倒灌进来,吹灭了殿中火烛,一人身着宫装,满头珠翠,笑意盈盈地踏过门槛,走了进来。

    电光阵阵,照亮一张美丽又熟悉的脸。

    就如一个许久未见的故人,她十分自然地坐下,跷着腿,笑着问候薛蘅:“好大的威风啊,皇后娘娘。”

    作者有话说:

    第59章 释怀

    “你……你是人是鬼?”

    薛蘅震惊地看着座椅上那个吃着糕点的人。

    “为什么你们每一个人见到我, 都要问这种话?就不能有新意一点么?”

    阿宝放下糕点,拍去身上掉的残渣,抬起眼道:“这么说罢, 我应当算是鬼, 不过话说回来, 我是人是鬼,你不应该是最清楚的么?毕竟当年, 是你给我试的气。”

    “是……”

    薛蘅茫然道:“当时你已经断了气……”

    “没断, ”阿宝说,“到棺材里还剩一口气, 冯益全那个断子绝孙的缺德鬼, 把我活活给闷死在里头了。”

    “…………”

    薛蘅瞪大眼睛:“不可能!”

    阿宝仔细地观察她的神色,感觉不似作伪,但薛蘅这个女人一向擅长演戏, 她就像个天生的戏子,一辈子戴着面具生存, 别说阿宝分辨不出真伪, 她内心怀疑就连薛蘅自己也分不太出来。

    她究竟知不知情, 这件事阿宝已经不想再追究下去了,没有意义,但不意味着她不能利用这件事作文章。

    “你欠我一个人情, 薛三娘子。”

    她盯着薛蘅,幽幽地说。

    薛蘅不愧是禁庭里最聪明的女人, 很快反应过来:“你想让我做什么?”

    “我要见赵從。”

    见她瞬间变了脸色,阿宝立即补充:“别担心, 我不会告诉他是你和冯益全联手闷死了我。我也不会伤害他, 天子是紫微星降世, 有龙气护身,我区区一介亡魂,是伤不了他的,我只是需要他释放一个人。”

    “是梁先生吗?”薛蘅问。

    阿宝没有否认,只是问:“这个忙,你能帮吗?”

    薛蘅沉默。

    阿宝提醒她:“我没有那么长的时间等你。”

    “你需要换身装束,”薛蘅看着她道,“如果你不介意,可以扮作我的侍女。”

    “行。”

    阿宝没怎么思索就点了头。

    在薛蘅的帮助下,她很快换好了侍女的服饰,原本的衣服和首饰珠钗刚一卸下来,便化为乌有,看得薛蘅又呆住了。

    阿宝见怪不怪,一边系着斗篷,嘴上嘲讽道:“不必这么惊讶罢,皇后,眼珠子要掉出来了。”

    系带被她打了个死结,越系越紧,薛蘅看不过去,便走过来拆开了,重新替她系好。

    她的个头比阿宝要高挑一点,做这种事时,便要垂着眼,一面淡淡道:“我只是没见过罢了。”

    阿宝翻个白眼,不想跟她说话。

    二人挑了盏宫灯,出了坤宁殿门,前往福宁殿,外面又下起了鹅毛大雪,似扯棉搓絮一般,时不时地还滚过一道闷雷,吓得阿宝双肩一缩,生怕下一道就往她头顶劈来。

    薛蘅抬头看天,又侧头问她:“怕打雷?”

    阿宝没好气,心想你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不要你管。”

    一路上又遇到几拨东奔西跑的军士,说是刺客已经抓到了,是个和尚,现在已关押在暴室听候讯问。

    阿宝一听,心中把觉明骂了个狗血淋头,这个没点用的臭和尚!净给她添乱!

    薛蘅提着灯扫来一眼,问:“是你们的人?”

    阿宝不想理她。

    薛蘅又道:“看来你要释放的人不是一个,是两个了。”

    “……”

    阿宝终于忍不住了,偏过头道:“你能不能闭上嘴?”

    薛蘅只好不说话了-

    虽然刺客已经被抓住了,但事关圣上安危,众人还是不敢掉以轻心。

    殿前司指挥使陆云亲自坐镇,连一只蚊子都不敢放进殿去,可他不敢阻拦皇后,只是反复打量着皇后身后的一名侍女。

    她穿着斗篷,戴着风帽,遮得实在是太严实了一点,又垂着头,看不清长相。

    “有什么问题吗?陆大人?”

    薛蘅不动声色地移动半步,挡住身后的阿宝。

    陆指挥收回鹰隼一样的视线,恭敬地拱手道:“无事,娘娘请进。”

    薛蘅进到福宁殿后,就有内侍上前禀报,说是官家先前又梦魇了,再加上突如其来的雷电,受到了惊吓,一直神智不清,嘴里念叨着废后李氏。

    薛蘅听了点点头,让殿中所有伺候的宫人都退出去,没有传唤不可进来。

    她带着阿宝向后殿走去,顺便向她解释:“自你……不在后,官家便时常梦魇,神智时而清醒,时而糊涂,总是说你没死,说你……只是回扬州去了。”

    她停下脚步,转身看着阿宝:“如果可以的话,你能扮作他的梦里人吗?他如今分不清的,不要告诉他你死了,就当是可怜可怜他,可以么?”

    阿宝没回答,只冷冷道:“开门罢。”

    寝殿里灯火昏暗,似被人特意布置成这样,赵從只着一袭单薄寝衣,赤着足,坐在床前的脚踏上,怀里抱着那盆已经枯死的腊梅,双眼怔怔的,神游天外。

    “官家。”

    薛蘅走过去,在他面前蹲下,握着他的手轻声呼唤。

    “三娘……”

    赵從回过神,喃喃说:“朕梦见婉娘了,她说她恨朕,她要挖了朕的心肝……”

    薛蘅摘了帕子,替他擦拭额上的冷汗,像母亲哄孩子似的,柔声细语道:“怎么会呢?婉姐姐这么爱官家,是不会伤害官家的,那只不过是个噩梦罢了。官家,你看看,臣妾带了谁来看你了?”

    她示意赵從向门口看去,阿宝站在烛光照不到的暗影里,缓缓摘下头上的风帽。

    “婉娘!!!”

    赵從腾地站起身,目光灼灼地盯着她。

    腊梅盆栽从他膝上摔下去,花盆砸碎,土壤撒了一地。

    “婉娘!”

    赵從赤着双足跑过来,一把将她抱进怀里,欣喜若狂地喊道:“你没死!朕就知道!你没死!他们都是骗我的!”

    薛蘅安静地退出了寝殿,阿宝深呼吸一口气,用力地将赵從推开,漠然道:“放了梁元敬。”

    “婉娘……”

    赵從不死心地还想来抱她,终于惹怒了阿宝,一巴掌抽在他身上,“我让你放了梁元敬!放了他!你听不懂人话吗?!”

    赵從被她打得很疼,却依然固执地将她抱进怀里,手下的血肉是真实的,还有温热的体温,深深嗅一口,鼻端都是婉娘身上熟悉的芳香,她不再是梦里那个摸不到也追不上的幻影,而是真真切切的一个人。

    她回来了,他的婉娘回来了。

    赵從紧紧地抱着怀中人,似要将她嵌入骨头里,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

    “好!好!我放了他!婉娘,不管你要什么,你知道,我总是会答应你的。”

    即使他做出了承诺,阿宝依然不放心,非得亲自盯着他书写手诏,直到快要写完时,她才陡然记起来:“等等,还要加个人,觉明和尚。”

    险些忘记了。

    赵從二话没问,在黄帛上加上了和尚的法号。

    待他写完,阿宝从头到尾地看了一遍,确认无误后,这才将手诏卷起来收进袖中。

    赵從始终眨也不眨地盯着她,仿佛生怕眨一下眼,她就消失了。

    “婉娘,这几年,你都去哪里了?是回扬州去了么?”

    阿宝:“……”

    “你还在生我的气么?”赵從抓着她的袖子道,“别生我的气了好不好?我错了,你看,送你的簪子,我都找工匠接好了……”

    他从怀中掏出一枚玉簪,那本来断掉的地方,镀上了一层金,将两截断簪重新熔合到了一起。

    “还有梅花……我送你的梅花,我一直好好养着……你来看!”

    他牵着阿宝的衣袖,本想带她去看梅花,却发现那盆梅花因为他先前的疏忽,掉在地上砸了个粉碎。

    赵從一呆,急忙跪下去,手忙脚乱地将所有碎土聚拢在一起,却被花盆的碎瓷片割得指腹鲜血淋漓。

    “别弄了,”阿宝轻轻说,“花已经死了。”

    “不……”

    赵從抬头愣愣地看着她。

    阿宝蹲下去,认真地看着他道:“碎掉的花盆,不可能再粘合回去,死掉的花,也不可能再重新开花,还有这簪子……”

    阿宝将玉簪塞入他的手心:“断了便是断了,任你找多么巧夺天工的工匠,也修复不回原来的样子。死了的人,就是死了,就算你再怎么不想承认,也还是死了。赵從,你明白了么?”

    赵從瘫坐在地上,神色恍惚,怔怔地滚下泪来:“朕一定是在做梦。”

    阿宝没有反驳,忽听他幽幽问道:“婉娘,你恨朕吗?”

    阿宝侧头想了想,说:“以前应当是恨过的罢。”

    “那你爱过朕吗?”

    爱过吗?

    这是个很复杂的问题,阿宝一时想不出答案。

    有时候,人的感情,并不能直接地用爱恨二字来概括,如果要让阿宝用一个词来描述她和赵從之间的关系,她想她不会用简单的“爱”,或者是“恨”,而应该是——

    “依赖”。

    从祐安六年秋离开扬州、离开哥哥的那一天起,阿宝就被迫走上了依赖赵從的这条道路,她在东京举目无亲,又融入不了京都贵女的圈子,所能信任的,唯有赵從一人而已。

    赵從也似乎十分享受她对他的这种信赖,他带着她玩遍东京城,想尽各种法子哄她欢心,让她从离开李雄的不适应中走出来,让她对哥哥的依赖尽数移情到了他的身上。

    可是后来呢?

    他用那么陌生、那么冰冷的目光看着她,对她说:“是我太骄纵你了。”

    这一句话如当头棒喝,彻底地打醒了阿宝,她这才明白,赵從根本不是李雄,阿哥对她的好是无条件的,是不需要她回报的。

    可赵從不是,他需要她的回应,需要她铭记于心,并作出相应的报答。

    他对她的好是有条件的,那便是“我对你这么好,你必须按我的要求来回报我,否则我会将所有对你的好悉数收回”。

    赵從那时与她吵架,总是口口声声说,我为了你与百官臣僚对抗,与大陈祖制对抗,为你贻笑千古,为你冒天下之大不韪,为你得罪光了世人,说不定日后史书直笔,还要骂上我一句色令智昏,为何你就不能懂事一点?乖一点?让我少一点后顾之忧?

    可阿宝却想,她要的根本不是这些。

    赵從从来就不明白,她真正想要的是什么,就像他不知道她更想要找回阿哥送她的如意簪,而不是一枚除了华贵沉重便再无用处的玉簪。

    皇权、帝位,将昔日的枕边人变成了一个陌生男人,阿宝越来越不懂他,他的话越来越少,心机越来越深沉,笑容也越来越少,看向她的目光渐渐多了不满,多了挑剔。

    他不准她弹琵琶,不让她吃想吃的食物,不允许她看话本子,拦截下哥哥寄给她的所有信件,他给她的爱是座华美精致的漆金笼子,令她感到窒息。

    阿宝有时会想,如果赵從没有登上这个本不该属于他的帝位,如果他还是当年扬州城里的那个赵承浚,他们的结局会不会有所不同,也许他们会恩爱到老,还会有一堆满地乱跑的儿孙。

    只可惜,人生是没有如果的。

    所以对于他的问题,阿宝只能沉默不语。

    赵從双手捂住脸,哭道:“朕是很爱很爱你的。”

    “你不爱我,”阿宝平静地说,“你爱的是婉娘,我不是她,我是阿宝。阿宝便是阿宝,她没有高贵的家世,也学不来那些娘子们温柔小意的作派。”

    赵從一愣,放开捂着脸的手,双眼通红地看着她。

    原来他不笑时,模样一点也不像那个人,阿宝有些疑惑自己当年怎么会认错。

    “也许我爱的也不是你。”

    阿宝微微一笑,说:“我们爱的,都只是心底的一个影子罢了。”

    终于想清楚了这一点,阿宝心中登时有种茅塞顿开之感,所有的爱和恨都不重要了,她不必恨赵從,因为她对他的爱也不纯粹,他们的相遇,始于一场错误。

    崔娘子说的没错,她毕生都在追求一个虚幻的影子,就如水中捞月,镜中摘花,而这一刻,她不必再去寻找了,因为那个人,一直就站在她的身后,从未离去。

    霎时间,阿宝感觉内心的怨气扫之一空,她的灵魂似乎得到了洗涤,开始重新变得纯净、透明。

    她该走了。

    赵從急忙拽住她的手腕,然而却狠狠地愣住了,因为阿宝的指尖正在消失,化作漂浮的金色尘埃。

    “你……”

    他的喉咙似被人掐住,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阿宝甩开他,头也不回:“我没有多少工夫了,必须马上要走了……”

    她转身冲出福宁殿,忽然角落里有人伸臂拦住她,是薛蘅。

    阿宝都快急疯了,怎么越到关键时刻越有人拦路。

    “你有什么要说的就长话短说,我的时间不多了!”

    薛蘅微愣,也看见了她正在缓慢消失的左手,一向沉稳有余、进退有度的薛三娘子,这一刻竟难得的有些结巴。

    “我……我就是想告诉你,你下葬之时还活着这事,我是真的不知情,我当时试了,你确实是断了气的。冯益全他也没告诉我,至于原因,我猜想也许是他没听见,也许是……他认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对不起,我说这些,并不是想为自己辩驳什么,无论你信与不信,我……”

    “我信。”阿宝打断她。

    薛蘅一怔。

    阿宝问:“还有要说的吗?”

    薛蘅失神片刻,摇摇头,道:“没有了。”

    阿宝拔腿要走,薛蘅又拦住她,交给她一个腰牌:“眼下宫里四处都在戒严,你拿着我的腰牌,行事会便宜许多。”

    阿宝垂眸看着手心腰牌,忽抬起眼,认真地道了句:“多谢。”

    薛蘅苦涩一笑,替她系好斗篷,戴上风帽,道:“去罢。”

    阿宝点一点头,冲入漫天飞雪之中。

    闷雷滚进了云层,天际不再电闪雷鸣,这一刻的禁庭,是那么的安宁静谧,夜风将阿宝的斗篷下摆吹得扬起,风帽掉了下去,万千雪花温柔地朝她扑面而来,如同记忆深处,那些曾经被她遗忘了的吉光片羽。

    “小生姓梁,名泓,字元敬。”

    “小生?你很小吗?”

    少年的脸颊红成一片,就连耳垂也沾染上了淡淡的粉,就如早春盛开的桃花。

    她说:“我叫阿宝。”

    “阿宝小娘子。”

    “什么‘小娘子’,”她蹙起眉,“阿宝就是阿宝,没有什么‘小娘子’。”

    庭院里,他拄着青竹杖慢悠悠地绕着圈,她紧张地跟在他身后,生怕他摔倒,他回眸朝她一笑。

    那一刻,有千万只蝴蝶从她心底飞了起来。

    枇杷树下,他仰头看她,无意识地伸展着手臂,像随时预备着接住她。

    她没有告诉他,她自小从学会走路起便会爬树,小小一棵枇杷树,还难不倒她。

    “呆子!接枇杷!”

    澄黄的枇杷果流星雨似的扔下去,他一个也接不住,还被砸得狼狈不堪,她坐在树杈上,哈哈大笑。

    六月,接天莲叶无穷碧。

    她抱着满怀的莲蓬在前面撒丫子奔跑,他在后面气喘吁吁,面红如潮,偶尔停下,回头望一眼身后抄着竹竿追上来大骂的守塘老汉,吓得不敢休息了,继续夺命狂奔。

    她忽然又折返回来,拉着他的手钻进一条小径。

    夏日炽热的阳光洒满乡间黄土路,她的笑声清脆若银铃,洒了一路,少年少女十指相扣,掌心相贴,沁出一层薄薄的热汗,鼻间有荷花清香袭来,令人沉醉不知归途。

    “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月色如银,少年坐在门槛上,怀中抱着琵琶,修长的手指拨着琴弦,低沉温柔地唱着这支歌。他的眉眼是那么的干净,那么的精致,就像天上的仙人,她屏住呼吸,生怕惊扰了这场梦境。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夏日午后,她好梦正酣,忽觉脸颊上有些痒,睁眼一看,漫天阳光从浓密透绿的树冠间洒下,刺激得她瞳孔骤缩。

    她眯着眼,看见少年线条流畅完美的下颌,心脏顿时鼓噪起来。

    人潮中,她找不到他的身影,慌得起身四处张望,忽听叮地一声轻响,她回身,扔进去的银子还在铜盆里打着转,而他长身玉立,对着她笑。

    “小娘子一曲如仙乐纶音,人间哪得几回闻,一点心意,敬请笑纳。”

    热闹喧嚷的社戏敲锣开场,他们站在人山人海中,他嗓音温和,跟她讲扬州的景,扬州的人,扬州的名胜古迹。

    她听得睁大眼,不依不饶地追问,执着地想弄清在他心中,是扬州好,还是成都好。

    他笑着回答,各有千秋。

    她撇撇嘴,极小声地嘟囔,那还是我们成都好些罢。

    戏台上在唱念作打,将少女无法宣之于口的心事隐匿在人潮里。

    她在心底悄悄地说,虽然扬州有芍药,有瘦西湖,有小秦淮河,有二十四桥的明月,但成都也有海棠,有蚕市,有日出江花红胜火,有春来江水绿如蓝,还有一个叫阿宝的小姑娘,她喜欢你,所以你不要走,好不好?

    最后一片雪花拂来,轻盈地落在阿宝的眼尾,融化为一颗泪珠。

    她眸中所倒映的,是那一年的春日长街,她坐在街心弹琵琶,一个撑着纸伞,背着箱笼的年轻人来到街上,站在茶肆前,他穿着一袭浅青色长衫,袖间绣着竹叶纹饰,偏偏那么巧,转身朝她望来,眸若秋水,唇含浅笑。

    仅仅一眼,便再也移不开视线。

    第60章 结局

    “梁元敬。”

    阿宝的声音似隔着千万层棉絮传来, 遥远得听不太真切,他睁开双眼,看见她的脸近在眼前, 浅浅地吻着他的眼, 他的鼻, 他的唇。

    “阿宝?”他微微睁大眼。

    “是我。”

    阿宝又吻了他的唇一下,“知道这是在哪儿吗?”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昏暗的室内, 潮湿生霉的墙壁, 还有身下的稻草,只不过身上不知为何多了一层厚棉被, 难怪方才睡着时, 觉得那么温暖。

    “牢里。”他声音嘶哑地说。

    “嗯,还不算太糊涂。”

    阿宝的唇始终离他不过数寸,二人亲了又亲, 就如被拍在岸上搁浅的鱼,那一点雨水始终缓解不了内心的饥渴, 梁元敬情不自禁伸手去抱她, 却疼得闷哼了一声。

    “别动, ”阿宝说,“和尚给你接好了骨,上了药, 你不要乱动,需要什么就告诉我。”

    “我想抱你。”梁元敬红着脸说。

    阿宝笑了笑, 小心翼翼地环抱着他的腰,尽量不触碰到他身上的伤处, 脑袋也不敢搁在他的肩上, 而是稍微往上一点, 枕在稻草上,亲一亲他滚烫的耳朵,与他耳鬓厮磨。

    梁元敬刚恢复清醒,神志还有些糊涂,忍不住问:“你是怎么……”

    “嘘。”

    阿宝的食指按住他的唇,道:“我们没有那么多的时间说这些了,你听我说就好。梁元敬,我问你,你后悔当年离开成都吗?”

    “你想起来了?”梁元敬转过头来,神色间带着讶异。

    “嗯。”

    “何时想起的?”

    阿宝微微一笑,轻声吟唱:“‘一片春愁待酒浇,江上舟摇,楼上帘招。秋娘渡与泰娘桥,风又飘飘,雨又萧萧。何日归家洗客袍?银字笙调,心字香烧。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你唱起歌来,没有什么变化,依然那么好听。”

    原来,那时便想起来了么?

    梁元敬怔怔的,神色黯然道:“没有一日不在后悔。”

    离开成都,离开李家村,是他人生第一后悔的事。

    离开东京,离开那个刚刚失去孩子的阿宝,是他人生第二后悔的事。

    第一次离开,让他们一错过便是许多年。

    第二次离开,让他们从此阴阳相隔,昔年那个爱笑爱闹、爱吃甜糕、自由欢快得像只鸟儿的小姑娘,终究是化作了宫墙里的一把红颜枯骨,冷冰冰地埋在黄土陇下。

    阿宝擦去他颊上的泪,道:“我不后悔。”

    “我不后悔去扬州,因为不去扬州,我就不会来到东京,就不会再次遇见你。”

    阿宝依恋地埋在他的颈窝里,问:“可以告诉我么?你做了什么事,惹怒赵從将你关来这里?”

    “我烧了你的画像,当着他的面。”

    “……”

    “为什么?”阿宝瞪大眼睛。

    “就是不想画给他。”梁元敬冷冷地说。

    他一向都是温和有礼的,没什么脾气,阿宝直到此刻才知道,原来他性格里也是有锐利一面的,只不过,这样的锐利却是伤敌八百,自损一千。

    阿宝忍不住抬起身问:“你是一心求死么?”

    梁元敬呆呆地看着她,清澈的眼瞳里倒映出她的影子,薄唇一动,说出了阿宝此生听过的最令人心碎的话。

    “这个世间,你不在,也没什么意思。”

    阿宝一愣,眼泪就那么滑出眼眶,滴落在他的脸颊上。

    “别哭,”他用缠满绷带的手指,不太灵活地替她擦去眼泪,指着自己心口,“你一哭,我这里就疼。”

    阿宝的眼泪跟断了线的珠子似的,停不下来,哽咽着骂:“呆子,你这呆子……”

    梁元敬神色平静地问:“阿宝,你要走了是么?”

    他看见了她正在缓缓消失的下半身,她的膝盖以下已经化作了淡金色的光点,原来灵魂得到超度时,是真的会焕发出佛光的。

    梁元敬没有出言挽留,没有述说他的不舍,他甚至没有恸哭,而是挂着淡淡的微笑,仿佛他对于这迟早要到来的一天,早就做好了准备。

    于是阿宝知道了,当自己消失的下一刻,他一定会一头碰死在这里,随她一起去了。

    梁元敬双亲俱逝,三个姊姊也已出嫁,找到各自的归宿,在这世间,他没有牵挂,没有他舍不下也忘不掉的人,他对这个世界没有任何留恋,所以他要随他的娘子共赴黄泉,同生共死。

    不可以,阿宝无论如何也要打消他这个念头。

    她强忍住泪水,低头附在他的耳边,小声问:“你知道我是什么时候,才第一次清楚地认识到自己是个死人的么?”

    不等梁元敬说话,她便自己回答:“是亲眼看到我的尸骨的那一刹那。”

    不是吃不到糕点时,不是别人都听不见她说话,也看不见她时,而是亲眼见到自己的白骨躺在棺材里的那一刻,她才真正意识到,自己确确实实是死了,她已经成了天地间的一名过客,从此除了活在亲人的心中,没有任何人会再记得她。

    “梁元敬,你认为死很难吗?不,死很容易的,难的是死后要面对的那些,是你的死留给你亲人的伤痛。”

    右手直至肘部以下都消失了,阿宝已经无法再抱着他,替他梳理头发,便低头亲一亲他潮红的眼尾,柔声说:“我最后悔的,便是昔年不该草率结束自己的性命,我还没有吃够那些好吃的糕点,还没看到今春的第一枝梨花,太可惜了,真的,实在太可惜了。”

    消失蔓延至了腰部,淡金色的光粒在半空中漂浮着,照亮了昏暗的牢房,那是阿宝洗尽怨气后,最干净澄澈的灵魂。

    她垂眸看着梁元敬,看得那样认真,像要将他的模样深深地刻在脑海里,带着去投胎,直到下辈子也记得他。

    这是她的心上人,是她少女时期最隐秘的心事,她从十三岁起就喜欢他了,即使后来不记得了,可她还是爱他,只爱他,她爱了他一辈子。

    梁元敬终于哭出来,喉咙发出一声沙哑的狂喊:“不——”

    “不可以说不,”阿宝低下头,与他额头相抵,鼻尖相触,“我是你娘子,你是我官人,你必须什么都听我的,不然我就不要你了。”

    “别不要我——”

    梁元敬害怕地想抓住她,却抓了个空,她的手臂已经幻化成光影。

    “那你就好好活着。”

    阿宝的语速越来越快,生怕说不完。

    “我允许你娶个娘子,如果实在喜欢的话,纳妾也不是不可以,多生几个孩子。春天的时候,带他们去郊外踏青,看看桃花,放放风筝,不要老是闷在家里,不画画的时候,也可以多出去走走看看。梁元敬,这世间是很美好的,不是没了我就没有意思,我活着时没看到的,你要多替我去看看。”

    “不,你不要走……”

    梁元敬嘶哑着哭求,脸上涕泪交加,昔日举止有度、爱洁成癖的梁公子,竟也会哭的如同一个孩子般狼狈无助。

    “别哭,听我说,”阿宝吻去他眼尾的泪珠,“你要娶妻生子,无病无灾地过完这一生。我会在奈何桥头等你,下一世,我们一起喝孟婆汤,如果你提前下来了,我就不认你这个官人了……”

    颈项以下全部化作了漫天金尘,阿宝的侧脸也焕发着金色佛光,这一刻,她是如此的圣洁,如此的美丽,如同九天之上的神祇。

    来不及了,太快了。

    她尚有许多话还未跟他说完,然而最后一刻,她又觉得,什么都不必说了,消失之前,她在梁元敬唇上印下一个浅浅的吻。

    再见了,呆子。

    下辈子见。

    怀中人最终散作万千金色光点,那光就如夏夜萤火,温柔地围绕着他上下飞舞,在他指尖缠绕,是爱人的灵魂在和他作最后的告别。

    光尘消逝,牢房再次陷入一片漆黑,梁元敬紧紧抱着怀里还沾有她体温的衣裙,忽然摸到不对劲的地方,拿出来一看,原来是她为他求来的一道免罪手诏。

    黑暗中,响起他埋在衣裙里闷闷的哭声-

    永宁四年,二月十八日夜。

    “活佛”守真大师于万岁山崇宁寺弥勒宝殿圆寂,享寿一百零九载,功德圆满,魂升西天极乐世界,尸身焚化后得三枚舍利子,供奉于崇宁寺佛塔内,是为舍利塔。

    二月十九日晨。

    梁元敬被释放出狱,一夜风雪初霁,旭日东升,东京城内积雪皑皑,雪粒在阳光的照射下闪闪发光,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李雄在宣德楼前接他回家,手中捧了一个黑釉陶罐,罐中装着阿宝的骨灰。

    二月二十日。

    一道今上手谕悄悄绕过政事堂,从禁中发出,宣布翰林待诏梁泓忤逆君上,罪大恶极,诏令除名勒停,送昭州编管。

    大内所有罪臣梁氏的画作勒令就地焚毁,文武臣僚、士庶百姓中藏有梁氏画作者,均缴纳充公,不得私藏,违者处以重刑。

    一时间,京师人人自危,争相在家中焚烧梁氏画作,即便曾以千金购入者,亦不敢不舍。

    二月二十八日。

    禁中再追加一道手谕,改昭州为送新州编管,即刻出发,不得延误。

    新州隶属广南东路,唐时属岭南道,自古便是蛮荒瘴疠之地,被贬至此地者,往往有去无回。

    三月初一,汴河解冻,春回大地。

    梁元敬脸上刺字,颈上戴枷,由两名开封府解差押送上路,觉明和尚与李雄一路相送,送到东京城南薰门外,李雄拿出包银子,替他打点官差,好让他路上少吃点苦头。

    觉明和尚站在路旁,对他说:“‘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元敬小友,心若安处,哪里都是故乡,此一去,路上多加保重,放宽胸怀,切莫辜负小僧为你捡回的这条命来。”

    梁元敬没有回答他,而是抬起头,仰望着天空,喃喃说:“桃花开了。”

    这是阿宝在他怀中消逝后,他主动开口说的第一句话。

    觉明和尚一怔,也望着天,忽然想起很多年前的一个冬日,梁元敬来大相国寺找他,怀中还带了壶温酒。

    他平日甚少沾酒,这让和尚多少有些惊讶。

    二人围炉饮酒,酒醉后,梁元敬满面潮红,对他说:“我找到了。”

    一句没头没脑的醉话,觉明却听懂了。

    他知道自己这小友画了许多张画,画中都是同一个人,一个抱着琵琶的绝色小姑娘。他拿着这些画天南地北地找,逢人就问,一找便是许多年,竟真给他找到了。

    可和尚眯着眼观察他神色,总感觉他不像是开心的样子。

    他心中不由得冒出一个大胆的猜测:“可是这小姑娘,她嫁了人?”

    梁元敬阖着眼,许久都未曾回答,觉明还以为他睡着了,正要将他手中酒碗拿走时,忽听他低低地嗯了一声。

    “她是皇后。”

    “…………”

    再次见面,便是三年之后了,他们一同上京,因赶路不及时,城门下了钥,只能夜宿郊野。

    梁元敬一路上都对废后薨逝的话题避而不谈,唯独那个夜晚,他只用了两个字,描述自己听闻废后死讯时的心情——

    “痛甚。”

    彼时他躺在山丘旁一株桃树下,那桃树生得极古怪,九月深秋时节,竟开了一树秾艳桃花,夜风拂来,粉红花瓣纷纷扬扬,洒落在他的身上,其中一瓣,恰巧飘落在他的眼尾,被一点泪渍沾湿,越发显得妖娆诡异。

    七月七,日头毒辣。

    梁元敬和两名解差走到了衡州一带,多亏临走前李雄的打点,这二人路上并没有过多为难他,甚至还主动解开了他的锁枷,让他轻便行路。

    天气太热,那二人打了赤膊,坐在城外凉茶铺饮茶。

    梁元敬也得了一碗凉茶,他热出了汗,却依然衣冠严整,一丝不苟,惹得二位解差都笑话他是穷讲究,活受罪。

    只有他自己知道原因。

    身上的伤口自阿宝消逝后便全部愈合了,现如今已结了痂,痂落了后,只在他的身上留下数道浅浅的伤疤,可深夜无眠时,他仍然觉得那些旧疤在疼着,在痒着。

    有时他会冷不丁神志恍惚一阵,怀疑阿宝从未在他身边出现过,那只不过是他思念太过时,所产生的一个幻想。

    垂眼看到手臂上的疤痕,才陡然松一口气。

    如果说有什么,能真正证明阿宝曾经在他身边存在过,便只有她留给他的这些伤疤了罢。

    九月,梁元敬一行抵达新州,今上的谕旨再次追加而来,将他流放至吉阳军。

    这里已经是大陈舆图的最南端,最荒远偏僻之所在,到这里,就意味着贬无可贬了,梁元敬最终在此安下家来。

    这一住,便是十三年。

    十三年后,今上于玉清昭应宫病逝,九子永淳继位,更名为”谟”,改年号为道冲,由皇太后薛氏垂帘听政,代行处理军国政务。

    “道冲”一语,出自《道德经》,似乎昭示了新朝即将推行“清静无为”的国策。

    新帝即位后,薛太后便以皇帝名义颁布一道推恩圣旨,大赦天下有罪之人,凡死罪之下,皆可酌情减免罪行。

    梁元敬也被包含在“推恩”的罪臣之列,他不用再被当地官府强制看管,可以遣还原籍了,然而他却并没有回去扬州,而是去了第二次被贬的新州,并在那里定居下来。

    这一年,他已经四十四岁,鬓发斑白。

    留在新州的梁元敬,搭了一座简陋草堂,收了几个学生教画画,聊以谋生。

    当地的人都认识他,唤他一声梁先生,人们总是看见他背了画具外出写生,然而每次画好之后,即刻就付之一炬,从不留下一张。

    也有人看见过他抱着把琵琶,坐在溪水旁弹唱,一个人自言自语,不知在跟谁说话。

    春天时,梁元敬在院中亲手植下一株枇杷树。

    岭南气候湿热,四季如春,十分利于作物的生长,不过三五来年,院中枇杷便已亭亭如盖,长到一人来高,枇杷果结满枝头,澄黄饱满,皮薄肉甜。

    他搭着梯子,拿着剪刀一颗颗地剪下来,放在箩筐里,可惜无人吃,烂了一筐又一筐。

    过了春,便是夏。

    一日复一日,一年又一年,岭南的荔枝熟了一季又一季,岁月终究是平淡又缓慢地过下去了。

    他还是没有听阿宝的话,这一生,没有娶妻,没有纳妾,没有生子,一个人孤零零地守着他的草堂,但每一天都在认真地活着,生怕来日到了地底下,阿宝真的不要他。

    离开人世的那一天,是一个天气很好的春日,弟子都守在他的床前,他交代完最后一句遗言,便安然地闭上了双眼。

    弥留之际,口齿不清地呢喃了一句什么话,一名弟子附耳去听,听得是“阿宝”二字,弟子不甚了了,正待问他这是何人,却赫然睁大眼睛,发现恩师已经溘然长逝,去时唇角上扬,含着淡淡笑意。

    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

    [宋] 苏轼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卷六·长恨歌》终

    梁泓,字元敬,扬州人,北陈宫廷画家。

    出身江左名族,幼年颖悟好学,有早慧一名,闻达于乡里。素喜丹青,天资奇绝,师从数位名家,各取其长,擅野外写生,传写物态,皆生动逼真,脱去格律,自成一派。

    年少时屡试不第,游学于外。熙和元年,世宗开创画学,并将绘画纳入科举,故上京赴试,经考试选入翰林图画局,为翰林待诏,自此名扬京师,有一画“千金难求”的美誉。

    熙和二年,因父染疾,梁泓辞官不仕,回归故里,丁忧期未满,再次被起用,于永宁二年回到东京,仍任翰林待诏,尤为世宗器重,常伴君左右,赏赐不断,荣宠一时,为同僚羡妒。

    永宁四年春,梁泓御前失仪,触怒世宗,以“忤逆君上,狂妄凶悖”的罪名被贬送昭州编管,八日后,又改送新州,抵达新州后,又改流放吉安军,三次贬谪,一次比一次荒远,可见为帝所恶。

    禁中梁氏画作,悉数被焚毁,民间亦不敢私藏,唯翰林图画局藏有昔年梁氏所作《汴京风貌图》一幅。

    此画三年乃成,规模宏大,全景式构图,画中人物神态、车船舟楫、城郭村野、店铺房舍、烟柳翠幕、桥梁河流,无不翔实生动,笔法精妙,是熙和年间汴京景象的最佳写照。

    画院长官秦氏惜才,不舍就此毁去,便将画上梁泓的私印、亲手题跋裁去,将此画私藏于家中,这才不至使梁泓无作品流传于世。

    此后蒙古入侵,南陈灭亡,《汴京风貌图》流传至大金朝高官手中,朝代更迭,画作也几经离乱,被人偷换、盗割、临摹、仿造者多不胜数,真品至今收藏于故宫博物院,画卷绢本设色,全长528厘米,宽248厘米,是为国宝。

    僖宗天策二年(公元1102年),梁泓病故于新州草堂,享年九十九岁,寿终正寝。

    ——正文完

    作者有话说:

    本书到这里就正文完结啦,不知道大家喜不喜欢这个结局。

    就我个人来说,我是觉得这个故事的完成度比较令我满意,因为在最开始创作时,脑子里冒出来的,就是一个年轻人抱着画轴痛哭的样子。

    我想写的是一对没有金手指的爱人,因为命运的捉弄而彼此错过的故事。

    另外还有几点需要说明:

    1.为什么不在文案写be?

    我觉得这样属于剧透,再一个,我不能确定这是不是be,因为这只是正文结局,还有番外。

    2.为什么不双死,让小梁孤独地活了那么多年?

    因为阿宝死过一次,她知道生命的可贵,但她没想到梁元敬这么固执,竟然真的孤独了一世。(其实小梁固执的性格小时候就可见一斑了。)

    3.想必大家也看出来了,梁元敬对应的是张择端,《汴京风貌图》对应的《清明上河图》,所以画作尺寸上也采用了《清明上河图》的尺寸,但小梁的生平跟张择端没有共通之处,为什么不在文案中指出,因为我觉得这也属于一种剧透,所以在最后说明一下。

    感谢大家看到这里,番外保甜,周三晚零点更新,一定要来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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