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子山并不是一座山,准确来说它是一个地区,榆州是典型的丘陵地貌,麦子山便是面积广阔的一片丘陵。
它一侧靠近人烟,有小镇和工业生产园,榆州曾经辉煌一时的老钢厂坐落于此,时至今日,老钢厂虽然没有继续再运作,不少以前的工人还住在这里。
而麦子山的另一边则连着一片空旷的山林,其核心地带曾经人烟稀少,后来为了接通和临省的公路才劈开山林造了那么一条路,旅游业的发展慢慢才使得山中有了些人气。
连日的阴雨让人的情绪怎么也轻快不起来。
陆云山的背包塞得鼓鼓囊囊的,差点让安检给扣住。
与封行远身上透露出的那股隐约的凝重不同,陆云山倒是轻松的。封行远觉得陆云山好像对这一趟去麦子山……有些说不上来的兴奋与向往。
麦子山所在的辖区离主城并不很近,高铁两个小时才到站。
接他们开往麦子山的出租车司机是个十分健谈的大叔,看陆云山背的登山包,便打开了话匣子:“几位也是去探险的吗?”
陆云山接他的话茬:“探险说不上,就是去旅个游。麦子山那个温泉露营最近在网上可是很火,这不是放周末嘛,就开放松放松。”
大叔笑了笑:“你们呀办公室坐久了,泡这温泉最适合不过了。我天天跑这条线,也经常碰到你们这样的小年轻,背个这种包,不过他们好多都是去麦子山的石洞探险的,我表弟就是做探险向导的。”
“那还挺好的。”陆云山想了想,就着石洞探险的话题跟司机聊了半天,聊得颇为投机。
“你们这一代的年轻人,很有意思,可比早些年那些城里的小青年好多了。”大叔说,“那会儿那些小年轻能出来跑的,都是家里还可以的,往我们这儿来往的车少,旅游都嫌我们那地势不平坦,就那些小年轻无法无天,隔三差五去我们那飙车。”
大叔有的没的都唠,没人捧场也不尴尬。陆云山捡自己知道的说,顺带连麦子山周边有的没的都打听了一遍,弄得到了地方那大叔还一个劲给他们介绍住处。
不过住处他们来前封行远已经定好,陆云山先前预料到他们这一次进到山里需要向导,封行远也托人安排好了。
向导姓谢,是麦子山上的住户,老家以前做猎户,后来下了山来,在工业园区旁的小镇买了房子,他们家有亲戚做农家乐,有时候有客人要进山探险之类的,便找他带路,他也乐意多挣一笔钱。
谢向导是个高大的中年汉子,面相很朴实,但人有点木讷,虽然翻山越岭他驾轻就熟,但显然是没先前那个司机那么会来事的。
一路上他只适时地出声提醒两句,偶尔聊点惯常的话题,说天气说山林,不过分打探,规矩又客气。
麦子山的路越往里越难走。
山林里到处都是长刺的藤蔓,被人踩出来的一条窄路也因一段时间没人再来而被荒草覆盖,落叶堆积起来,腐朽的气息缭绕在他们前行的路上。
一直走到天黑,他们在谢向导的带领下找到了一处较为平坦的地方,把背了一路的帐篷扎了起来。
“偶尔也有客人来这里露营,不过再往前面走,就很少有人去了。”谢向导指着另一个方向说,“来探险的人一般会从这里折向右边,喏,那边儿,有一个山洞。”
显然,这里具备一个营地该有的条件,之前来过的游客与探险家们留下了和树叶混在一起的垃圾,也留下了一些后来人能用到的设施,比如仍然还能使用的水管和简单搭起来的灶台,扣着放置起来的一口锅。
洗洗还能用。
“谢哥,你以前的老家在这山上哪儿啊?”陆云山乐呵呵地边收拾东西边问。
谢向导便回答:“没在这,以前住的另一个山头,不过老房子早就推了,现在也是林子了。”
封行远拨开水龙头,翻了个扔在一边的不锈钢杯子,试着接了点水,发现水还是清亮的。
即便不能喝,洗个手还是可以的。
阮裕抬头看着头顶的树冠,从高高的枝桠间能看见阴沉的天幕,灰白色的,其实没什么好看的,但他不知为何,总是想从那些树叶之间看到些什么。
他是被命运指引着回到这里的,按陆云山的话说,这里是他的起源。
但他并没有什么实感。
他大概多年前也有一个像吴越那样的阶段,空白地、茫然地,面对一个陌生的世界。
只是那时候他比吴越幸运又不幸的是,没有一个楚陈庭成为他刚刚醒来的支柱。如果这里就是他空白的起源,那么,那时候他是靠自己走出去的。
一只小猫,从这深山老林里,一步一步走向人类的世界,或者说,回归人类的世界。
“饿了没?”封行远递过来一包饼干,顺着阮裕的视线看了看树顶,又收回了目光。
阮裕接了饼干,说了声谢谢。
“在看什么?”
“鸟。”阮裕吃了一块,转而递给了离他最近的谢向导,向导婉拒之后饼干便转到了陆云山手里。
陆云山一边吃一边也抬头去,笑了笑:“在哪呢,打来烤了吃够塞牙缝吗?”
“很遗憾,不够。”
小鸟叽叽喳喳从枝头跳走了,幸亏它听不懂树底下的人类在说什么,否则恐怕要高空抛一堆鸟屎,浇陆云山一头。
不怎么正宗的小陆道长掐指一算,说今夜无风无雨,然而晚间却起了风,刮得枝头的鸟叽叽咕咕乱窜了一通。
这大概是陆云山罕有的一次失手,而那些惊鸟最先惊动的人是阮裕。
因为一半是猫的缘故,阮裕对野外的这些东西比身为人的其他几个都要敏锐些。
他钻出帐篷,隐约听见风里有什么声音。
好像在唤他。
但尽管毫无月色的深山中,他们小心生的一点火也被风吹灭了,那不知存不存在的声音裹在风里,被山石树木来回碰撞,曲曲折折才传入了阮裕的耳中,这场景怎么也称得上古怪,然而阮裕却觉得并不可怖。
风声很快停下,万籁俱寂了。
阮裕怀疑自己听错了,毕竟他只是觉得像有谁站在风里唤他,却听不真切,站了一会儿,他把火重新生起,才又钻进了帐篷里。
陆云山却从帐篷里探出头来。
他在风声呼啸时也已经醒了,戴着眼镜,透过帐篷缝隙往外一看,就看到了阮裕的身影。
还看到……一条断断续续浮出来的线,从阮裕的胸腔穿出,飞向了遥远的夜空。方向是那个山洞。
他也听见了风里的声音,对于这些不太科学的事,他接触得多也懂得比阮裕多,能听到的,也比阮裕多。
或者说,那个声音在呼唤的并不是阮裕,而是他,陆云山。
“你终于来了。”
那个声音说。
有那么片刻,陆云山在帐篷里动弹不得。他感觉到了某种磅礴的力量,旷远如绵延的群山,也沉重如绵延的群山。
他脑子里陡然有一片清明,一个念头就那么扎进了他的脑海——他是注定要在这个时候,来到这个地方的。就像他的师父注定要把他捡回去,养他长大成人,他也注定要管阮裕的闲事,要来这麦子山。
陆云山对这一切接受得非常顺利,在风声没有惊扰封行远和谢向导便退去了的短短几分钟里,他就已经心态平稳了。
于是这件事也如他过去看过经历过的许多事一样,被他按下放在心里不再对别人提起,成了他的秘密之一。
第二天天气稍微转好了一点,他们要继续走下去,陆云山指了个并不好走的方向——不是沿着昨天那条路向前,也不是转过去走向那个洞穴,而是另一侧,是一个下坡。
谢向导皱了皱眉:“去是能去,但是要费些劲。而且那边走不通,有个山崖,崖上是公路,从那里是爬不上去的。”
向导感觉这几个人不太对劲,便多了一句嘴问道:“你们要去那里做什么呢?”
“考察,我们老板看这边温泉也有,溶洞也有,听人说很有发展前景,在考虑投资搞个农庄。”封行远把之前就编好的借口立了出来,“我们就是来考察完了给老板打个报告。”
他们不是正儿八经来旅游的,肯定不会只按照旅游路线走,因此这借口他在上山路上边走边编,一路还装模作样地拿手机拍了些照片,此刻这理由也是站得住脚的。
向导没再多问了,只是尽职地把那悬崖的情况给他们又仔细说了一遍:“那悬崖上面的路当初没修好,是个陡坡,还有个很急的弯道,老有车在那出事,所以悬崖下面呀,肯定不是什么风水宝地,搞农庄也不用到那山沟沟里搞。”
“三面环山,如碗如兜,落在中间,气聚而不散,那可是个‘聚宝盆’,风水宝地呀。”陆云山远远透过树木枝干看到远方的那座山崖,确实如向导所说,山路嵌在其中,有一个很陡又很险的弯道。
不过地是宝地,但不适合阳间。
话虽如此,麦子山这地儿,在陆云山眼里,却也不能算邪性。
大凶之地,也有大吉之兆。
这一趟,他没有白来。
扒开草丛和蜘蛛网,艰难地开辟出一条路,终于离那片山崖更近了一些的时候,封行远爬上一块石头仰头看去,忽然想起了这是个什么地方。
他来过这里的,只不过那时候没有到崖下来。少年时他为了寻找一只被扔掉的小奶猫,顺着公路,走到过悬崖上那个弯道。
那时候垃圾处理的程序与现在不同,人们还没真正意识到那些塑料制品的危害,随意地将垃圾成车地从悬崖上往下倒,因此即使现在崖下也还有那些垃圾的痕迹。
这时阮裕忽然扯了扯封行远的袖子。
他刚刚才爬上来,望向山崖,将整片山崖的风貌尽数看在眼里,却不知为何突然产生了一股晕眩感,伴随着一阵一阵的恶心。
“阿裕,怎么了?”封行远被阮裕突如其来的煞白脸色吓了一跳,赶紧把人扶住,在石头上坐了下来。
陆云山和向导也闻声而来。
“头疼。”阮裕克制了又克制,才咬着牙吐出了这两个字。
因为阮裕突发的状况,封行远和陆云山商量了一下,决定先回营地休息。
阮裕这场病来得突然,势头也强劲。
说来奇怪,他一路上都没觉得有什么异常,偏偏到那悬崖底下一站,那种没有缘由的不适感就迅速在他身体里膨胀开来。
而当夜,阮裕不知道是因为着凉还是怎么,突然又发起了高烧。封行远急得团团转,背着阮裕就下了山要去找医生,陆云山在风声里回头看了看,没有开口阻拦,跟着一起下了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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