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在另一个世界的时候,阮裕并没有那么明确的时间概念,那种生活对他来说很奇怪,他一开始有些无法适应。
大多数时间,他都躺在一张床上,有时候觉得冷,有时候又觉得热,有那么几次,他真的感受到了陆云山说的“生命在飞速流逝”的感觉,仿佛自己活不过下一个眨眼。
恍惚中,他就会回想所有自己能想起来的东西,气球,花,露珠,灯光,或者垃圾堆,破伞,奄奄一息的狗……
所有这些漫无目的走马灯似的幻觉最后都会变成封行远的模样,他希望他在等,也知道他一定会等。
有时候阮裕会求吴求帮忙,把他的意识投到封行远的身边。吴求做不到,最后还是陆飨勉强帮了他一把,让他偶尔能去封行远梦里。
回到熟悉的世界,阮裕才算明白自己离开了多久。
四月到十一月,半年多的光阴,那场期待已久的流星雨,终究是他错过了。
但好在,他们拥有了漫长的“以后”。
只是……
吴求始终没有决定回来和吴越见上一面。
阮裕牵挂着自己灵魂那一点点源头,对吴家一家的经历共情,而吴求则认为即便他延续了这个名字,也依然不是吴越想要的那个弟弟。
但阮裕也知道,吴求托陆云山回到人间帮他做了一件事。
他对那些过往不是没有动容,但也仅此而已了。
吴求说,并不是把他们俩拼起来就会得到一个正确的“吴求”的。
他们都知道,事实的确如此。
和封行远一起去花店找吴越时,阮裕停在玻璃门外,吴越和他隔着一道玻璃,看着彼此,却都愣住了。
对想起了不少过去的事情的吴越开始,阮裕实在长得太像他的弟弟了,他恍惚了片刻,才开了门。
仿佛他的弟弟真的还活着,平安健康地活到了今天,选了一个寻常的日子来到这里看望他。
而后吴越的目光就落到了封行远和阮裕牵着的手上。
其实这么久了,对于封行远和阮裕之间的关系,吴越猜也猜到不少了。
他没有过于惊讶,张罗了三人份的饭,坐下来吃饭的时候,他忽然问:“你们准备走了吗?”
封行远平和地点了点头。
吴越和封行远之间,一直都有这样的默契。他们可以互相不打探对方的伤口,但也彼此都隐约知道一些事情。
吴越知道封行远不会在这里留很久,封行远所等待的、执念的,现在看来已经等到了。所以他便也知道,封行远要离开这里了。
其实吴越也不会一直留在这里——这一点封行远也知道。
所以封行远问他:“那你呢,你打算什么时候走?”
吴越正把一道阮裕看起来很喜欢吃的菜换到阮裕面前,闻言回道:“等给这个花店找到一个主人吧。”
“谢谢……哥。”阮裕道过谢,吴越却因为他的称呼而怔了片刻。
几乎立刻,吴越的眼眶就在发热了,他有点激动地看向阮裕:“你叫我什么?”
“哥哥。”阮裕又喊了一声。
吴越的眼泪便滴下去,滑进了他自己的碗里。他应了声,憋住了泪扬起了一个笑来:“谢谢,谢谢你。”
来之前阮裕就和封行远商量过这件事了。
先前阮裕也觉得自己只是阮裕,吴越问他是不是他的弟弟的时候,阮裕想也没想直接否认了。
可去了异世界一趟之后,他有了不一样的感受。
阮裕觉得,吴求其实说得不对。
一个人是由灵魂和尘土组成的,灵魂或许轻得称不出几克,却也重如千钧。
他们不是当初的那个吴求,可他们是无法脱离那个吴求而存在的,没有那个孩子,没有那场意外,他们两个都不会存在的。
这之后,阮裕多了一个很好的哥哥。
他对吴越有种天然的亲切,吴越对他这个弟弟也很是喜欢,十分照顾他,隔三差五还会给他们送过来一束鲜花。
吴越的花店交付出去的那天,阮裕从西城专门跑来麦子山,陪着吴越去了一趟山上。
那是个黄昏,晚霞染红了半边天,山风吹来,吴越站在悬崖边,沉默站了许久,直到暮色将要四合。
阮裕本来想说“没有人怪你”,也想说“他们都希望你好好生活”,可几次三番话到嘴边,他都觉得出口有些冒昧。
于是他只是同样沉默地注视着吴越,静静地陪着。
他只在吴越回过头的时候轻轻说了一声:“我们回去吧,哥。”
最后,吴越向那道悬崖挥了挥手。
迈开步子,不再回头地离开了。
阮裕也在心里默默对麦子山说了声:“再见。”
02
封行远过了很久才想起来那张被自己胡乱塞到一边的碟片。
如果不是收拾东西的时候它掉了出来,他恐怕不会主动想起这玩意儿。
碟子里是一段视频。
视频里的父亲双鬓已白,肩背微微佝偻,脸上的褶子有点深,有点突兀,像被刀片划出来的伤口。
录视频的时候,他在喝酒,不知道是不是视频像素不太好,他那些褶子里看起来还有些工地上的沙尘没洗干净似的。
他没看镜头,说:“录什么。老张,你怎么喝酒还带相机出来?”
旁边有人接话:“要我说,张哥就该去做个那什么,艺术家,在我们工地上混真是屈才。”
不是明朝暗讽的语气,只是玩笑话,也可以看出来这群人在酒桌上关系十分不错,什么胡话都能说,也不会有什么听者有意的事闹出来。
周边的人可能经常这样打趣,就笑起来,拿着相机的人也笑了两声,镜头抖了抖,重新聚焦。
“老封,你不是说儿子生日要到了吗,来,你给儿子说点什么,到时候我们去给小侄子过生日去。我家那小子最喜欢我录祝福给他了……”
说话的老张语气慢慢弱下来,镜头里的父亲侧过头看了看镜头,顿了顿,又转过头去把酒一口喝干净:“我确实欠那个兔崽子一个生日。”
封行远的心蓦地提起来。
他以为那个过去的父亲,会抬起来头说点什么。
他不希望那个父亲说,又仍然有些期待和好奇,交杂起来的情绪像一团棉花,有点子堵得慌。
父亲抬起头看着镜头,捏着拳头说:“小王八蛋,生日快乐。”
“老封,你这话不对!难得人过生日,你还骂他……”画外音戛然而止了,画面最后定格在那个男人低下头的瞬间。
封行远觉得自己的心绪起伏不算很大。
他不过生日。
从母亲离开之后,生日对他来说已经无所谓了。那个日子没什么特殊,就像每一个普通的日子一样,封行远甚至可能在那一天跟父亲吵架,或者单方面被父亲殴打。
这声“生日快乐”,这好像是时过境迁姗姗来迟的一个巨大笑话。
封行远没什么表情,把那盘碟收好了。
第二天,他和阮裕一起,去了萍野。
他的外婆,妈妈,还有他爹,其实都葬在萍野的乡下,埋他爹的时候,他刻意给选了离他妈妈远远的地方。
这么多年来,封行远不愿回来看他父亲一眼,即便上次回来,他也只是匆匆忙忙就离开了。
至于对于他的妈妈和外婆……他愧疚更多,于是也一直在逃避。
回到萍野,封行远先是带着阮裕去了自己妈妈和外婆的墓前——应该是每年亲戚都会帮忙修剪坟头草的缘故,杂草没有淹没坟头。
封行远带了香烛纸钱,带阮裕跟着他一起给她们烧纸。
“妈,外婆,我终于又有家了。”封行远跪着给她们烧纸,边烧边说。
封行远把阮裕介绍给了她们,他猜她们也一定会喜欢阮裕的。毕竟他的爱人那么特别,也那么招人喜欢。
看完了外婆和妈妈,封行远又去了他父亲葬下的地方,他没带花,也没给他爹捎什么纸钱,只是把那盘碟放在了他爹的墓前。
他就那么站着,对着墓碑上的名字,站了一会儿,忽然觉得有一点茫然。
那坟头的草都长了很深,长久没有人来打扫祭奠,它看起来不像一座坟墓,乍一看只是一个小土丘罢了。
一晃,这个那么讨厌的人,原来都死了这么多年了。
“我不恨你了。”
这么多年,这种无端的较劲也挺累的。
封行远简单地把坟前的草铲掉了些,长叹一口气:“就这样吧。”
他转身,阮裕在不远处的一棵树下等他,他大步走过去。
他的小爱人,乖顺又柔软地看着他。
山风卷过杂草的草尖,撩动着他的发丝,他拢了拢头发,整个人都像在发光,纤尘不染,洁白无瑕。
仿佛落入了凡俗乡野的一粒星子,却温和地等在封行远风尘仆仆的归途。
他们十指相扣,沿着那条下山的小路,往前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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