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佳·玉柱被爱新觉罗家的男人包围了。
尚是内敛青年的他难免有些拘谨。
平常,他就觉得小阿哥挺……与众不同的。今个近距离一接触,只觉得话都不会说了,但胤祕一瞬不瞬盯着他,玉柱只得干巴巴应了一声“是”。
西稍间书房内,静默一片。
众位爷琢磨着该如何开腔,他们最想知道的,自然是隆科多来往密切的官员名单。
胤小祕见几位哥哥不开口,只好自个道:“玉柱呀,你在皇兄身边还习惯吗?平日里舅舅给你零用多少?娶亲没有?”
玉柱没想到等来这一连串内宅妇人似的问候,怔了一瞬,迷茫答道:“回阿哥爷的话,奴才一切都好,且早已成人,平日里不会再问阿玛相讨财物。娶亲之事遵从父母之命,奴才不着急。”
小团子撑着脸蛋儿:“那就是没有喽。隆科多舅舅都不给你相看几个吗?都有哪家大臣的女儿呀?”
看玉柱露出一脸犹疑,允禟笑道:“今日就是咱们闲话家常,不必拘束。”
玉柱一脸羞涩冲着上首的雍正拜了拜:“非是奴才不愿意讲,只是阿玛他日日为忙朝务鞠躬尽瘁,已然分不开心神,额娘也时常去寺庙上香祈福,救济贫苦人家,奴才的婚事确实从未谈起过。”
允禔无言:“隆科多鞠躬尽瘁?你怕不是……”有什么大病?
话没说完,佟佳玉柱义正辞严:“奴才家中,从玛法到阿玛忠心耿耿为大清,奴才同样怀抱如此拳拳之心,日月可鉴!”
众人:“……”
怪不得隆科多放心叫憨儿子出来,原来早就被洗脑了。
雍正笑了笑,看着几个兄弟。
胤小祕没忍住多问了一句:“上香好玩吗?你额娘都跟哪家的夫人一起呀,带上我方不方便?”
“其实也没什么,额娘大部分时候都是自个去。”玉柱仔细回忆一番,又道,“不过,偶尔也会与广东巡抚年希尧年大人的夫人一同去五福寺。”
这话一出,众人神色变得有些怪异起来。
年希尧是年遐龄的长子,今年刚刚升任广东巡抚,雍正的意思,他去外头呆两年便调回京中,因而一家妻小没跟去,都留在京城年府。
年希尧夫人与李四儿约着上香祈福本没什么。
可是,坏就坏在李四儿是隆科多的妾室,而年希尧的弟弟便是年羹尧。
雷霆风暴掩盖在一派平静之下。
雍正淡笑着多看了佟佳·玉柱几眼:“朕这个幺弟闲不住,折腾起来,怕是他们该上的香都没法上了。”
玉柱听不明白皇帝话背后的意思,只全程紧绷着,问什么答什么。
好在之后问的也都是些家常,单纯的佟佳玉柱还真当这是一次对他的关怀照料,磕头谢了恩便又出去了。
小团子看到哥哥们不约而同皱起的眉头,还有些发怔。
“玉柱没找到媳妇你们这么愁的吗?”
允禟没忍住笑话他:“皇上跟咱们兄弟担心隆科多与年羹尧私下有往来,意图不轨,幺弟可倒好,人家看得开,还专心做起媒来了。”
雍正食指点点允禟:“你也是个毒舌的。”
他又喊了苏培盛:“带你阿哥爷出去吃点喝点,别叫他闲着跑去乱搞事。”
苏培盛应了声,胤祕已经扯着四侄子气呼呼的跑远了。
哼,九哥的话他方才都听明白了!
不搞事,他就不是胤小祕。
从康熙六十一年起,宫中便设下了侍卫饭房。
不只是皇帝近旁的侍卫,也是为了照顾大臣们在皇宫中的日常饮食。内膳房每日将侍卫膳房需要用到的肉、菜等发放下去,由他们自行决定做成什么。
胤小祕旁的不熟,厨房这点人和事还不熟嘛。
小家伙带了弘历就往人家饭房跑,赵昌瞧着不对劲,吩咐五花跟紧了,跑去慈宁宫报信了。
侍卫膳房这些人胤祕瞧着眼生,可奴才们却是对这位咸福宫阿哥的大名如雷贯耳。
在宫里做厨役的,谁不知道小阿哥呢。
管着这处膳房的是一位上了些年纪的赵公公,打个千忙问阿哥们有什么吩咐。
“给銮仪使的饭菜呢?”胤祕问。
赵公公是人精了,听着怒气冲冲的语气,自然明白这位新上任没多久的銮仪使得罪了阿哥爷,恐怕要被下绊子。
赵公公装不知道,指了指案上:“都在这呢。”
小团子凑上去瞧了一眼,吃的还挺好,怪不得是正二品武官呢。
胤小祕起了坏心眼,悄悄问:“有没有那种……”
赵公公:“阿哥说哪种?”
“就是能叫人拉肚子的东西。”小团子期待的眨着眼道。
赵公公抽抽嘴角:“旁边御药房里有巴豆这位药材,倒是可以达到阿哥爷要的效果……不过……”
小团子大手一挥:“不过什么不过,就这么办!”
赵公公等的就是这句,闭嘴照办了。反正他是遵照阿哥的命令办事。
晌午,等佟佳·玉柱拿到轮班小侍卫送来的饭食,只当与平日里别无二致,狼吞虎咽便用光了。
于是,可怜的玉柱便开始频繁的往净房内跑,整个人都虚脱了。
这处净房设在隆宗门与慈宁宫之间的围墙内,距离养心殿也不远。
这里左右廊庑之间各有一处屋子,仅半间,宫人习惯称为“东夹角”和“西夹角”,便是所谓的便溺之所。
净房内的便具分为两种。
一种是便盆,盆内盛着炭灰,大解完再给盖上一层;另一种便是恭桶,小解完盖好盖子便可。
玉柱今个后半晌全都用来泡在净房里了。
一趟趟进去,盖炭灰,刚出来没站几秒,又连忙钻进去。
胤小祕带着几个小太监在旁围观半晌,看人已经虚脱的有些站不住脚了,才低声对弘历道:“我听说他武功不错,要不然也不会到皇兄身边做了銮仪使。这回闹肚子成这样,总该打不过他们几个了吧?”
小团子手一指,说的是自个身后几个瘦猴似的小太监。
明明咸福宫伙食不赖,他们就是不见长胖呢?
弘历原本以为下巴豆就够缺德了,没想到幺叔等了半天,原来是等时机揍人。
弘历瞪大了眼:“幺叔,这样做肯定会被发现的,你就不怕汗阿玛责罚嘛?”
小团子嬉皮笑脸的:“这不是有你陪着嘛,不碍事!”
弘历:“……”
我什么时候说要跟你一起了???
做侄子的尚在疑惑中,四个小太监已经手脚麻溜的摸进了净房内,手上是从侍卫膳房里顺来的麻袋一个,每人手里还操着一根长长的茄子,黄瓜或是胡萝卜。
弘历:?
净房内安静了一会儿,很快传来鸡飞狗跳的声响。没多时,胤祕跟弘历就听到盆与桶撞击在地上,传来各种自带气味的响动。
净房的门“嘭——”的甩开,从里头钻出四个灰头土脸的小太监,手上的茄子萝卜都只剩下一半。
不知道的,还当他们是进去用餐了。
佟佳玉柱整个脑袋和上半身都被套进麻袋里,口中气急败坏说些什么,谁也听不真切,他裤子都没穿正,跑出来像个破布麻袋成精了。
许多折断了的瓜果被玉柱丢出来,正巧一个砸在了小团子脑袋上,余下的全砸在弘历脑袋上。
两个小孩疼的叫出声来。
弘历看形势不好,小声跟胤祕咬耳朵:“我们快走吧?”
小团子哼一声:“四侄子,敢做就要敢当!怕什么。”
弘历:???
耳力惊人的玉柱崩溃了,颤抖着发出一声不可置信的疑问:“四阿哥?小阿哥?奴才没惹你们任何人!”
佟佳玉柱这一声疑问振聋发聩,好像还哭了。
从赵昌那里得了消息,正好路过赶去养心殿的佟佳太后也听到了。
她怔在原地——
怎么办,儿子跟侄子打成这样,她该怎么做!
佟佳氏一瞬间想了许多,想到如今隆科多飘得整个人都不落地,连她久居深宫都有所耳闻,最终挥挥手,带人又悄悄回了慈宁宫。
这事她不好管,皇帝自然有他的安排。
雍正得到消息的时候,二爷和九爷,大爷他们都已经出宫去了。
他是没想到,就这么一小会儿,小幺就闹出这么一桩难办的事来,偏偏欺负的还不是隆科多大儿子岳兴阿,而是李四儿的儿子玉柱。
胤禛不用想都知道,隆科多会有些什么反应。
雍正头疼的将人都叫到跟前,本想着仔细盘问,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但看到佟佳·玉柱摘下麻袋的样子时,他都不好开口了。
偏偏胤祕这时候还要贼喊捉贼:“皇兄!玉柱打我们!”
雍正没好气:“打你哪儿了?朕看你好好的,反而是玉柱被你欺负的不轻。”
胤小祕低下头,指着自己脑瓜子顶:“你看,玉柱乱丢东西砸到我跟四侄子,都红了。”
胤禛瞧了一眼,还真是,不小的红印。再看弘历,比他幺叔还要惨一些。
雍正松了口气:“玉柱,是你砸的?”
佟佳玉柱跪地磕了个头,认了。
这回就好办了,雍正不偏不倚,两头都罚了。
胤禛的公平十分公平,叫两个小的一共领了二十大板,胤祕分得五板子,弘历分得十五板;
而玉柱一个人就领二十板子,因为误伤皇子,又被革去了正二品銮仪使的官职,交由隆科多管教。
三个人就在养心殿院中受罚,弘历遭受着无妄之灾,跟玉柱一样沉默,只有胤祕这个罪魁祸首痛哭起来。
第一板子喊“四哥”,接下来喊“佟额娘”,等喊道“汗阿玛”的时候,胤禛终于受不住了,出来挥挥手,叫人把小阿哥送回咸福宫中。
会哭的孩子有奶吃。
剩下俩锯嘴葫芦,只能吃板子。
等隆科多匆匆忙忙赶进宫中,就看见儿子被打的一脑袋包,趴在长凳上惨兮兮的样子。
雍正叹息,拎出弘历道:“舅舅不要多想,就是小孩儿们打闹失了分寸,弘历如今也下不了地了,另一个已经抬着回了咸福宫,朕定会好好责罚!”
隆科多还能说什么,只能把自己的宝贝儿子也教训几句,回家去。
安抚住隆科多这头,雍正又得马不停蹄赶去咸福宫。
咸福宫的气压都比以往低上许多,听到皇兄进来,小团子还故意翻个身,面朝墙头。撅着屁股不搭理人。
雍正负手而立:“你还生气了?”
胤小祕用沉默表示自己真的超级超级生气。
雍正挑了眉头:“朕都没生气呢,你就不觉得自个这回做的太过了?”
胤小祕还在生气四哥打他板子的事情,扭着屁股“哼”了一声:“四哥打我不过分吗?”
雍正叹了口气,坐在榻边,伸手戳了戳幺弟的后脑勺。
圆圆的小脑袋胡乱摇摆,使劲儿把他皇兄的手晃开。
雍正扬唇,发出一声轻微的气音,伸手在撅起来的屁股蛋上轻轻拍一下,小团子顿时吱哩哇啦大喊起来。
“四哥,你怎么又打我!大坏蛋!”
小家伙只是象征性被打了三五板子,哪能轻轻一碰就疼成这样。即便心底清楚这是演的,胤禛还是讪讪收了手。
“行了,打你的事到此为止。谁叫你套玉柱一麻袋,把人家打的满头包。这回你有错在先,为了堵住隆科多和他那个小妾的口,朕才象征性的打你几下,那佟佳玉柱挨的板子可比你重多了,他还丢了官职呢。”
胤祕撅着小嘴悄悄抱怨:“哼,本来那位子也不属于他,都怪他额娘坑了他。”
雍正见小家伙还趴在床上负气,咬咬牙忍了。
小团子的气来得快消得也快,根本不记仇。很快就手脚并用的坐起身,跪坐在床上:“那四哥既然都罚了玉柱,可曾下令把所有的火耗银充公?”
胤禛点头:“有这个打算。你觉得不妥?”
胤小祕歪着头思来想去:“我也说不好,就是觉得怪。”
“我额娘以前讲过,要叫驴子往前走,就得胡萝卜加大棒的吊着鞭笞,那我想着人也是一样的道理。”
胤禛没好气瞥他:“把满朝文武类比驴,这话也就你说的出口。”
“我这不是打个比方嘛。”胤祕缩缩脑袋卖萌,“像张中堂,老朱这样的那是天生的老黄牛,吃点草就任劳任怨的,但是大部分官员其实都是驴子。四哥先前雷厉风行抄家,是给了他们一只大棒,可现在又把‘火耗银’这个胡萝卜没收了,他们会好好干活吗?”
这也是胤禛近日在思索犯难的问题。
他长叹一口气,眉间是化不开的愁云:“朕何尝不知。可朕若还不整顿,大清官场这一潭水,就该浑个彻底了。到时候,连你这个小混账也嫌脏,如何能叫真正有才能的人进来做事?”
胤小祕靠着他四哥,老气横秋的:“汗阿玛以前常跟四哥说,水至清则无鱼呢。”
雍正好笑的伸手薅了薅幺弟的发辫,半是逗弄半是询问:“那依你之见,怎么才能叫这水治得漂亮?”
胤禛就是随口一问。
他与众位近臣兄弟一时半刻都没能商讨出来个策略,又怎么会指望幺弟帮他解决。
可小团子还真能另辟蹊径,出了个主意。
“四哥不是想要一批做实事的臣子嘛,那就把收上来的火耗银再发下去,不给京官,专给地方上做事做的好的廉洁官员。这样一来,胡萝卜不就有了,人才也能显现出来啦?”
雍正眸中一亮:“这倒是个主意,养廉银子,有些意思。不过地方官有了奔头,京官两手空空,可不是好事。”
其实到了这里,雍正心中已然有了接下来的思路。
地方官员想进京升调,必然要找门路,这就给京官们提供了一条隐形的财路。
雍正甚至想好了,到时候就叫老九带头放出消息,给京官们一年两次收孝敬银子的机会。夏日送的银子便叫“冰敬”,冬日送的银子叫“炭敬”。
胤小祕跟他四哥的思路差不多,但是找的由头就有些站不住脚了。
他设的叫“饭补”,说是怕大人们吃不饱的孝敬。
小团子越扯越兴奋,双手胡乱比划着,跟他四哥描绘他的宏伟蓝图:“到时候,隆科多肯定能收很多很多‘饭补’,我就带着佟额娘去他府上敲碗要饭,把孝敬他的银子给四哥骗过来!”
“怎么样,我是不是很机灵?”
雍正:“……”
佟府在东城东夹道,人多眼杂,只要想象一下皇太后带着阿哥敲碗,雍正都要休克了。
他狠狠敲了幺弟一个暴栗:“这话不许叫太后知道,大不敬。”
胤祕捂着头:“佟额娘不能去,我自己去总行了吧,带上四侄子他们一块,隆科多这个做舅舅的肯定不好意思不给。我就可以吃穷他啦!”
他又兴奋道:“四哥,这可真是个捞钱的好法子呀,年羹尧那边,年贵妃的福慧也有两岁啦!”
胤禛满头问号。
你不是帮着朕想整顿吏治的法子吗?怎么说着说着就又成了个馊主意。
虽然……这馊主意朕心中也欢喜。
胤禛轻咳几声:“这些事容后再议。”
胤小祕就明白了,他有四哥兜底,可以大胆的要饭啦。
在宫里闷了多日,胤小祕时时刻刻都在吃瓜——
听说陶家被惩治,杀鸡儆猴,京中的“摊丁入亩”推行逐渐步入正轨;
而那位叶姑娘,进了直亲王府后,竟然真的没再出来,成了大哥的叶格格,叫弘历每次提起都黑了脸;
最最重要的,火耗充公和养廉银子一出,四哥眉头不皱了,瞧着开心多啦!
胤祕很快又恢复了尚书房昏天黑地的日子,没几天,初冬的第一场小雪悄无声息飘落下来。
雍正看着窗外,哈出的白气消散在空气中。
圣祖爷的一周年祭,这便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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