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南巡抚杨宗义原本趾高气昂的嘴脸,顿时崩了。
像他这样的地方从二品官员,若再加个兵部侍郎的官衔,当算正二品。到了元旦大朝会,是必然要回京给圣上请安的。
正月这才过去没多久,杨宗义可算是刚刚面圣回来。
因而,胤禛的声音他认不出来,但是瞧见样貌,顿时“咚”的跪在了地上。
怎么回事?怎么进京见了皇帝,出京回到自个老巢,还是皇帝!
杨宗义跪地打着磕巴,连连跟胤禛告饶,表示自个是有眼无珠,还望主子莫要计较。
胤禛等着所有的帐加在一块跟他清算,只蔑视的瞧了一眼,挥挥手叫人滚到一边,一起旁听。
先是双尸案。
这案子事实上已经差不多清楚,赵东宁被抓回来当日,便吓得什么都交代了。
原来案发当日,小赵氏上门寻姐姐,提起陶二郎近日在外头鬼鬼祟祟的,叫姐姐多提防着些。
大赵氏想到男人的人俑里塞满了金银,前夜刚被她撞破,表示已经有了主意。
姐妹俩说完这事,大赵氏便去了后院取柴要烧饭。
赵东宁的供词,都是听阴差阳错活下来的大赵氏说起的。
大赵氏再要返回屋中时,正看到陶二郎勒死了小赵氏,伪装成上吊现场的全过程。这期间,陶二郎应当以为小赵氏就是发妻,一边哭一边叫大赵氏不要怪他,这条贼船不能同乘,她便得沉入河底。
这个前因后果,不过再是走个流程。
田文镜问堂下:“陶二郎,试图谋害发妻亲子,误杀小赵氏,伪装成自尽现场,你可认?”
陶二郎原本被抓来之前还在否认。
如今知道曾经去他店里的竟是当今圣上,连叫去乱葬岗抬桐木棺椁的四个泼皮也被寻了过来,他再无力分辨。
提起大赵氏的死,就更为戏剧化了。
赵东宁有些忌讳的看了一眼河南巡抚,磕磕巴巴道:“就是……她非要我去告倒陶二郎,我这还没告赢呢,她上府衙门口等我的消息,竟被大老爷看中了。”
于是,就有了赵东宁因为利欲熏心,也因为这件事背后不好惹的势力缩了头。
他想着,将女儿嫁入高门大户的内宅,饶是她再怎么想要翻出天,不也逃不开那高墙大院吗?
胤小祕有些疑惑,瞧瞧问四哥:“为什么大赵氏活着,还要叫她的坏爹爹状告陶二郎杀了自己呢?”
胤禛摇摇头。
底下的赵东宁忙道:“她说了,是该死的本就是姐姐,活着的只能是妹妹。”
分明是姐妹情深,到了这个渣爹手里,却成了装作二女儿捞一笔的好机会。
田文镜怒道:“那大赵氏后来二嫁的是谁?又是如何死的?”
赵东宁不说话,只拿眼去瞄杨宗义。
杨宗义先前还能勉强维持平静坐着,可是越到后头,越心中惊慌。他想不明白这老头被自己派人追杀的只剩半条命,躲得他都找不到,怎么皇帝从哪里揪出来的?
害死大赵氏的罪名落在了杨宗义头上。
杨宗义自是不认。
只不过,等着他的还有河底城隍庙八千尸骨,与全部打碎掉的陶俑。
数不尽的金银与宫中形制的珠宝,今日正一波波被打捞上来。
或许是为了避免分赃不均,那些陶俑内的金银都带着一份小木刻。上头清清楚楚写明了几分归河南巡抚,几分归按察使,几分叫各州知府共领。
至于知县,便如曾经兰考知县丧母之后一般,将赃银藏在人俑里,埋入老母亲的墓室。
给这群贪官污吏最重一击的,恰恰是他们自个的防备心。
以田文镜如今的藩司职位,是没有资格提审问罪河南巡抚和按察使的。雍正当即任命他为新任河南巡抚,兼任河南、山东两省总督,称河东总督。
收尾和善后工作还得进行。
人贩收押和赃银清点胤禛不再过手:“田文镜,朕既然叫你做这个河东总督,自然是用得着你。你点完之后银子直接入藩库,治河只要做明账目,许你先斩后奏。”
田文镜大喜,跪地替百姓叩谢皇恩。
围在府衙外的开封百姓并不知这些,见胤禛带着随行人员出门,只当是哪里的官爷办事,赶忙让出道来。
胤禛心中却不轻松。
河南会出现这样的情况,根子烂在“连坐制”上头。
一级一级的连坐,叫那些原本还有些正义之心的官员都选择了走上歪路。
他们或是被坑,或是一时不查犯错,而这个错必须用许多错误去掩盖,才能保证不受惩处。
胤禛想,回了京,便该想个旁的法子改制了。
胤小祕在河南都快长毛了,好不容易晒到暖洋洋的太阳,伸着懒腰问:“四哥,接下来呢?我们去哪里呀?”
胤禛看向允禟:“朕叫你在京中散布的谣言,如今可都掀起风浪了?”
允禟摸摸鼻子,笑了笑:“都办好了!”
胤禛负手向前:“那便走水路转陆路,连夜回京,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小团子从来没有坐过可以住在上头的船!
双眼放光,摇晃着四哥的胳膊:“好玩吗?好玩吗?”
胤禛想到自个下江南头一遭晕船的不好受劲儿,笑得意味深长:“当然好玩,保证你这辈子都忘不掉。”
允禟同情的看一眼小团子,拍拍他的脑袋。
是夜,三小只摇摇晃晃,吐成了虚弱的三滩软泥。胤禛与允禟反而以此为乐。
胤小祕气呼呼软绵绵道:“你们,一点都没有阿玛和哥哥的样子”
两位哥哥被这撒娇的语气闹到顿时破功大笑起来。
河南连阴雨不断,京师这头也因着天气有些阴冷。
长春宫内。
齐妃李氏今个一身绛紫色团花纹旗装,点翠嵌珠钿子头,刚从慈宁宫请安回来坐下一会儿,只等着儿子弘时过来,母子小聚片刻。
弘时是李氏活下来的唯一一个儿子,序齿为三,年头刚娶了福晋进门,是吏部尚书董鄂·席尔达家的女儿。
齐妃对这桩姻缘是一万个不满意的。
她不看人家席尔达如今是正得用的红人,只嫌弃人家镶红旗出身,且诚亲王允祉、敏郡王允禟的福晋皆出自董鄂氏。
齐妃心高气傲,有些瞧不上眼,总觉得她儿子就得配全天下最尊贵的女子。
李氏在正殿里头长吁短叹,弘时便打了帘子一脚迈进来。
“额娘这又是生的哪门子气?”
三爷成了家之后,是越发拾掇出阿哥的尊贵了,再不像从前雍正教训的浪荡样子。至少在齐妃眼中,她儿子就是一万个好,且越来越好。
齐妃戴着护甲,不方便叫儿子感受她过分充沛的母爱。索性将这玉甲片都给摘了,冲弘时招招手,叫他在罗汉床另一侧坐下,弘时笑笑,也没请个安便甩了袍子坐下,瞧着像是习惯了。
齐妃满心满眼都只有儿子,宝贝似得问:“如何?你那福晋这几日可是没伺候好?怎的额娘瞧着都瘦了?”
弘时摸摸自个的脸颊一侧,些许出神,很快反应过来敷衍:“儿子不过就是忙了些。”
李氏嘴笨,就喜欢说大实话:“你能有什么事儿?你汗阿玛不过瞧着大婚才封你个贝子,府邸都没赐下来,还带着福晋住在毓庆宫旁的南三所呢……”
弘时最受不得他额娘这一点。
别人不爱听什么,她偏要揭什么短。
怪不得上了年纪之后,汗阿玛不爱寻她!
弘时冷着脸打个哈哈,想把这话题给抹过去。
齐妃呢,没注意儿子的神色,只想着唠叨说些八卦。从弘时的福晋太蠢,一直说到了佟佳太后身上。
想起方才在慈宁宫时,佟佳太后莫名其妙的几句话,说的她云里雾里,齐妃就不免烦躁。
李氏从前在藩邸就是喜欢跟儿子说些有的没的抱怨的话,今个趁着弘时在场,索性将大宫女儿也赶了出去,跟儿子说个畅快。
自从进宫以后,她可是憋坏了。
齐妃剥了个甜桃递过去:“你可不知道,这西宫太后是越发难伺候了,今个到了这一旬该请安的日子,额娘不过是没有如皇后她们那般早早过去候着,可也没误了时辰,就要甩脸子叫本宫难堪。”
弘时闻言眸光一沉,接了齐妃递过来的桃子,笑了笑随口道:“哦?说的什么,竟叫额娘气成这样?”
“哼,还不是这回河南受了灾,太后她老人家说得带头缩减内廷开支,多出来的拿去做个治河的贴补聊表心意。”齐妃抚了抚钿头,“这几日皇后娘娘跟年贵妃都扮的素了些,可不就拿本宫开刀了。”
“不就是个首饰嘛,还给本宫扣了一什么‘教导无方,一样也没管好,四下漏风都不知道’,叫熹妃知道还不定怎么笑话本宫呢!”
弘时听得将膝上的拳头攥紧了,面上仍旧强装镇定:“怕是借着额娘敲打那群后妃呢,年羹尧大年初二不是公然与祖宗规法对着干吗?皇玛嬷是佟家出身,说不准是讲给年贵妃听的。”
齐妃是个没有自个主意的,儿子说什么,她都连忙“对对对”。
她听了弘时的话,便觉得事实定当如此,笑道:“你这么一说我倒想起来,太后身边那叫玉竹的丫头,腕子上都戴着个鎏金镶珠的扁口镯子,定是她赏下去叫戴上的,怎么本宫就戴不得了?”
弘时只是寻个借口蒙骗他额娘,心中早就乱成一团。
他近日从宫外听到一些不好的传闻,沸沸扬扬,说汗阿玛在河南微服,遇上桃花汛,生死未卜。
那话传得有鼻子有眼,他这个宫里的阿哥都有些信了,连日来有许多小动作。
他生怕自个漏了什么馅,佟佳太后这是意有所指。哪里还有心思听齐妃再讲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迎合两句,起身便遛了。
齐妃追在后头忿忿然:“定是董鄂氏又在背后捣鬼……”
紫禁城的阴冷是叫人骨子里打寒颤的,齐妃只穿着单衣到底立不住,囔着鼻子连忙又回屋了。
弘时出了内廷,却并不往南三所去,踌躇半晌,又跑去了养心殿。
苏培盛这回被特意留在了宫中,来什么人一律拦着,就一句话:“皇上近日偶感风寒,不见人。”
弘时不是头一次来了,苏培盛只做出个动作,他就明白了。
弘时皱眉:“汗阿玛病了这么些日子,也没瞧见太医院的进进出出,如今看都不叫人看一眼,怎么放的下心。”
苏培盛笑笑:“三阿哥有什么话,可去慈宁宫问问太后她老人家,这些个事,万岁爷与太后娘娘都是知道的,奴才到底只是个传话的,您就甭为难了。”
弘时眯眼又打量了明间关得死死的大门。
他刻意每回都赶着早晚膳的时间过来请见汗阿玛,怎么没有一次能看到司膳太监和领侍太监的身影?
弘时捕捉到些什么,再去瞧苏培盛的笑脸,疑心更重了些。
这几日,他连隔壁毓庆宫里的动静都听不到,问起来,奴才们只说四阿哥与五阿哥被罚去了皇庄,具体为什么被罚,罚去哪处,他们却什么也说不上了。
弘时只觉得心中气越来越不顺。
他从养心殿出来,回到南三所,想了半晌,抬手唤了贴身太监福喜过来,吩咐他明日在天街前头守着隆科多,带句话请大人移步见一面。
皇上今日都没上朝,只分了三处叫人代劳瞧瞧不打紧的奏折。
畅春园中马齐那一处本就忙活的是新政推行之事,没改动;
朝中却是分了张廷玉与怡亲王允祥两拨,隆科多心中不爽,但面上还是寻了怡亲王做事,只有事进宫来隆宗门内,到军机处找张廷玉相讨要事。
弘时这一等又是两日,好在到了第三日,总算是抓到了隆科多的人影。
南三所里头如今就弘时一家,隆科多过来,还顾忌着避嫌,不愿进去小坐片刻。
事实上,在这次之前,他们明明已经接触过好几次了。
弘时心中有些气恼,却还得笑着套近乎:“汗阿玛从前是养在孝懿仁皇后宫里的,如今西宫太后也是孝懿仁皇后的妹妹,汗阿玛私下都喊佟选一声舅舅,咱们便是自家人。”
“都是自己人,请佟选进去喝杯茶,聊几件正经事,又有什么好怕的呢。”
隆科多听到正经事,扬了扬眉梢。
他这些日子心中也急。这回皇帝所谓的风寒之症,已经持续了半月有余,他什么都不知情。直到宫外流言四起,传圣上在河南遇了刺……
隆科多心中一个咯噔。
河南?
雍正万一查到点什么,不就找到他头上了?
隆科多不敢相信雍正真的一声不吭跑去了河南,只想找人打听打听,可张廷玉允祥却总是装傻充愣,油盐不进,定然知道些什么。
隆科多打探不得,手中的兵权也仿佛明里暗里被允禵和允祐牵制着。
只不过,这二人如今虽然在八旗大营有些威信,他却还不至于当成可以抗衡的对手。
重点在年羹尧。
他们过年之前还有往来,元旦大朝会之后,雍正突然叫年希尧回京,擢升工部右侍郎,他家中的夫人也在这之后跟他们断了联络。
隆科多当时就觉得不对劲。
没了年羹尧的动向,他慢慢起了疑心,觉得年羹尧先前跟他提起的讲和意向全都是套路,跟雍正二人里应外合,演给他看的!
隆科多想再探年羹尧的底,必须得有个路径。
如今,弘时上赶着送上来,便成了他十分满意的棋子。
隆科多跟着笑了一嗓子,拱手道:“那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他要知道讯息,不能当个瞎子聋子,免得任人摆布。
隆科多进了正厅用余光打量一番,布陈倒是不算奢侈,只是许多小玩意儿瞧出些不正经来。他难免心底将弘时看得更轻几分。
弘时等人上了茶,都给轰出去了,关上门前探着身子,压低了声音道:“佟选应当知晓,汗阿玛此番风寒之事?”
隆科多做做样子,正经点头拱手:“圣上操劳国事,不慎染了风寒,自当多多休养才是。”
弘时憋不住话,什么消息都还没套出来,便上赶着给隆科多送消息。
他将自个几次踩着用膳的时间点,去养心殿求见的事情都告诉了隆科多,顺便提起了太医院和养心殿膳房最近都不见什么动静,两个弟弟也下落不明的事儿。
皇帝起居如此私密的事情,隆科多这样的权臣外戚是很难知道的。
圣祖爷一朝,因为九子夺嫡之事,甚至裁撤了起居注衙门,就是为了阻断各方探听立储之事的门路。
弘时如今是因为奉上了他阿玛钓大鱼,且又住得近,借口去长春宫请安,总要绕路路过养心殿,因而才能知道的如此详细。
隆科多凭白得了消息,心中最后一抹侥幸也烟消云散,问道:“那三阿哥以为……”
弘时趁机道:“近日宫外流言蜚语不绝,许是有人对圣驾图谋不轨。养心殿如今连进都进不得,苏培盛那个狗奴才守着,还拿皇玛嬷知道此事当个幌子!”
“佟选是皇玛法委任的顾命大臣,大清国一等公,追加太保,若说救汗阿玛于水火之中的,必然还得是您!”
隆科多听到佟佳太后还知道此事,蹙了蹙眉。
这件事,他总觉得透着一股诡怪之处,若非弘时方才提了一句太后,他只怕就要信了,派人去查皇帝有没有出京。
他两指夹着盖碗,一下又一下嗑在茶碗上,缓缓劝诱:“若真是万岁爷有事,奴才自是万死不辞,只是,这图谋不轨的人,只怕还与京中这几位王爷脱不了干系,只我一人之力还不够。”
弘时上了套:“可有同盟的人选?”
隆科多笑笑:“川陕总督年羹尧,阿哥若能请他返京,此番必成!”
年羹尧是那种有点脑子,但不多的人。
他想做什么向来都摆在脸上,这也是雍正最看不惯他,又不会头一个防备他的原因。
这回,他得了消息,人还没回到川陕境内呢,去驿馆换了马就反身往京师奔,特命副将王嵩整顿大军,随时准备拔营入京。
年羹尧可欢脱了。
呵呵,隆科多不就是比他多个一等公爵位吗?等这回带兵进京救了皇帝——
一等公,爷爷来了!
这头年羹尧快马加鞭往京城赶,另一边,胤禛五人旅游团也下了船,换了马车往京中赶。
小团子一路上没少见识各地的美味佳肴,吃的都不想回宫了。
等到入了仲春,胤禛一行人先回京了,头一个去的果真是八旗大营。
允礽允禵几个早早得了消息,在镶黄旗大营候着圣驾。
胤禛还没露面,先看到幺弟吃的圆了一圈,只是个头没怎么长,瞧着软乎乎的娃娃脸,可爱极了。
兄弟们人手捏了一把小幺的脸颊,允禵更是给人举起来笑道:“小矮墩子长重了!”
允礽也难得赞同:“是圆润了些,怎么弘历反而瘦了许多?”
弘历:“……”
船真可怕,以后死都不要跟着阿玛下江南!
胤小祕凶的不行:“你才长重了呢!我这明明叫沉稳!对吧四哥?”
胤禛低笑着应下,插科打诨几句,一群人热热闹闹进了大帐之内。
胤禛叫众人分别入座,才笑着问:“怎么样?这回钓上来的是哪条鱼?”
提起这个,允礽与允禵对视一眼,都有些不好开口。最后还是跟着过来看热闹的老大允禔三两句点明。
“年羹尧离京后又折回来了,说众亲王意图不轨,挟持了皇上,正煽动八旗大营救驾呢。”
胤禛垂眸,便听幺弟脆生生道:“年羹尧这不是来送钱嘛?原来钓的是年年有余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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