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梧桐院挨批已经成了胤祕三人的日常。
今日也不例外。
老朱直到下学,看小家伙的眼神还是带着一丝儿嗔怪,等胤小祕察觉看过去,人已经拂袖走出去了。
小团子挠头叹气:“老朱这性子不行啊,还得练练。”
弘历:“……”幺叔就是有一种气人的本事。
弘昼倒是不觉得什么,懒洋洋问:“幺叔,咱们是直接回桃花坞嘛?”
“昨儿十哥不是说起,‘观稼轩’周围那一片田区,都被四哥吩咐给他照看嘛,我们去瞧瞧十哥大笨蛋怎么照看的。”
叔侄三人一拍即合,当即就决定跑去看个热闹。
“观稼轩”地处圆明园北区,分为南北两部分。南面是敞阔碧绿的荷花池,正值花季,如霞如玉的荷花点缀满池,清风一过,菡萏微摇。
三人上岸绕过荷花池后两进的院落,到了北区——稻田试验区。
雍正跟他老子一脉相传,总想着自个儿亲手种地鼓捣两下,对土地和粮食充满了热爱。
当然了,做帝王的,谁不爱这两样呢。
圆明园的田区比起畅春园要大上不少,一眼望不到头,被划分成许多小方块种植作物,又因着圆明园临水优势,还特意圈了一片种植水稻。
圆明园内诸般事宜,原本应当由内务府奉宸苑打理,但‘观稼轩’涉及到农事,还是圣上最为在意的试验田区,良署主事也不敢把手伸到这地方,生怕沾上棘手事。
于是,三小只立在垄上,看到的便是烈日炎炎下,允誐将衣摆前襟围在腰间,挽起袖子和裤腿,在水田里插秧的滑稽姿势。
插秧讲求以指间的力量保护秧苗,如若是老农来,整个过程毫不拖泥带水。可到了十爷这头,统共也没插上百十根,自个儿先弄得浑身泥巴,秧苗根部还损坏了十几株。
允誐弯着腰,热的站都站不稳,偏偏这活儿万岁爷也不叫奴才代劳,他的贴身太监只能跟在水里扇扇子递茶壶。
“爷,您请好嘞!”
允誐直不起腰,手提两爪子秧苗,累得破口大骂:“爷好得起来吗?这玩意儿是人干的嘛,啊?太过分了!”
十爷声如洪钟,从田区这头能传到最那头。
三小只自然是听得清清楚楚。
这话分明就是在抱怨皇帝的不是,可弘历和弘昼却没生出丝毫怪异感,也并不想着打小报告,反而跟着幺叔一起没心没肺笑出声来。
胤祕哒哒跑过去,就要拖鞋下水:“十哥,我们来帮你啦!”
允誐.半弯着腰瞧见幺弟过来,背后还跟着胤禛家的两个小子,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自己刚才的发言不太妙。
他提溜着绿苗苗吓唬弘历:“不准跟你阿玛说我坏话,听到没!否则——”
允誐大约是没怎么学过威胁人,半晌憋出一句:“否则,我就把你周岁宴尿我一身的事儿宣扬出去。”
弘历:“……”
这话没威胁到弘历,却让小团子跟弘昼起了兴致。四侄子的糗事不听白不听嘛,下回他又翘尾巴了,正好可以拿出来给他浇盆冷水。
允誐一边说,一边叫贴身太监给他搬了个小马扎过来。插秧的前一天,田区刚把水放过,如今只刚刚没过脚背,他就这么坐在水田里喝起了凉茶。
几个人扯皮完,胤小祕看着水田间随口问:“这是御稻米嘛?”
所谓御稻米,便是圣祖爷在时,在宫中丰泽园的试验田区里,发现的一株早熟水稻。这水稻比旁的早熟了两个月,经过在畅春园不断试种后,变成了“御稻种”。
胤小祕出生前,这御稻种已经在热河等地进行过试验推广;
到他出生那年,江宁织造曹家也参与其中,当年江南水稻成熟只用了70天,足足比之前减少了将近三个月。
于是,便有了南方的连作双季稻。
这件事,小团子既不是从他阿玛口中得知,也不是从佟额娘口中得知,反而是二筒这个美食系统从前总是赞不绝口,叫他耳朵起了茧子。
【能把水稻推进到长城以北,又叫南方连作双季稻,这明明比什么擒鳌拜厉害多啦!】
【同一时期,洋人们也比不过你阿玛呢!】
胤小祕就喜欢听别人无脑吹他阿玛,再加上御稻种这样厉害,小家伙以食为天,自然会关切两句。
没成想,老十听到这话面色变得古怪起来:“什么御稻种……皇上登基抄家的事儿闹得满城风雨,早就叫江宁织造跟苏州织造两家吃了挂落,谁还敢种啊。”
毕竟,这御稻种后来是全权交由江宁织造曹家继续培育的。
所有的培育种植进展,如今都掌握在曹家人手里。
胤小祕一怔,想起二筒的夸赞有些急了。
他连声问道:“怎么可能呀,四哥不是那样的人,曹家和李家没犯错怎么会被抄家?再说了,就算抄家,跟粮食有什么干系。”
允誐这几年是被八爷洗脑过深,想什么都神神道道,闻言摇头叹气看看小团子:“你懂什么,苏、杭、常、镇、松、嘉、湖,财赋甲天下。江南世家的财力物力,做皇帝的哪个不眼红。”
“至于那什么御稻种,我猜啊,也没人上报给你四哥,都是底下人擅自主张。”老十说着,对着茶壶饮了一嘴,“这就是失势的时候,谁都来踩你一脚呗。”
事实上,曹家在江南一带掌握的可不止是一个御稻种那么简单。
当年圣祖爷能掌握江南动向,六下江南住在曹寅家中,便是一个最大的信号了。
因而,御稻种不能种植,更多的是因为有人怕它背后的曹氏借机再起来。
粮食,百姓不重要。
重要的是保住利益争夺中获得的权势。
这些话跟个小家伙没什么说头,十爷摆摆手,赶鸭子似的赶着三小只走远点:“去去去,那边树底下凉快去,大热的天儿专程来看爷的笑话,可真是难为你们仨了。”
这位倒也不全是完全的真草包。
毕竟是从小在皇家耳濡目染长大的阿哥,又怎么会对政治完全一窍不通呢?
胤小祕知道可能是底下人故意欺瞒四哥,转身就要再去九洲清宴。
临走前,他又折身回来道:“十哥,插秧得插直,行距要规整。一份三四根,食指中指捏住根部,插入泥中不超过一寸就行啦,这样有利于扎根反青。”
“弘昼弘历,你们陪十哥慢慢练,我去找四哥!”
弘昼:“好嘞,看起来很好玩的样子!”
弘历:“……”
老十这些日子的燥劲儿在田地里已经发泄的差不多,如今又有雍正两个儿子作陪,他怎么想怎么都觉得自己还赚了,禁不住乐起来。
“来吧,我发现这下地务农还真有点意思,怪不得一个两个这么喜欢呢。”
叔叔换了个人,侄子们却依然是那个被坑的侄子。
弘昼弘历脱了鞋,挽起裤腿袖子,一起跟着允誐插起秧来。
艳阳天。
蝉鸣声也压不住叔侄三人的大呼小叫。
九洲清宴这头倒是清净的多。
雍正今日不在主殿,而是在中轴线东侧的“天地一家春”内。
这座宫殿是专为后妃居住所备,今儿个齐妃来了,胤禛想起入园之后便没见过她,难得抽了空子瞧瞧。
甫一见面,齐妃刚剥了一颗葡萄,还没喂进胤禛口中呢,胤小祕便横冲直撞奔了进来。
“四哥四哥,我有天大的事要跟你说!”
胤禛挑眉,瞧他一脸大汗:“好好的又跑到哪里疯去了,坐下降降暑气慢慢说。”
小团子毫不见外,进来往旁边一瞧:“咦,怎么弘时他额娘也在。”
齐妃:“……”
这话我才想问你!
胤禛不疼不痒批评:“怎么说话呢,叫齐妃。”
皇帝这话一出,齐妃再不愿意,也得起身给阿哥浅浅行了万福礼。
小团子也粗略回礼,胤禛这才出声叫齐妃先回去。
齐妃忿忿走远了,苏培盛搬了个绣凳过来,小家伙爬上去问:“四哥,御稻种的事情你知道嘛?”
胤禛倒是没想到幺弟这么急匆匆找来,竟是为了这个。
他试探问:“你这几日总见老十吧,朱轼说你跟元寿、天申他们都被带坏了。怎么,他跟你说了些什么?”
小团子便把十爷告诉他的,事无巨细,全都告诉了胤禛。
胤禛眉头逐渐蹙起来:“这群奴才,岂有此理。”
这件事他确实不知情。
万历年间,前明便能够在燕京种植水稻,可朝臣却以为“此事小题大做”,争论不下,还搞起了党争,闹到最后,竟然以禁止推广收尾。
雍正对此一贯嗤之以鼻。
为了搞人而不做事,分明就是本末倒置。
没想到,他竟然也有被装进去的时候。
他压着怒意道:“老十对朕有些误解,不来说暂且不论。旁人呢,这么多大臣竟没一个吭声的。”
胤小祕叹气:“或许,他们真的觉得此事不是什么大事吧。自己吃的太好,就会忘记世上还有许多吃不饱的人。”
自古饱暖思□□,饥寒起盗心。
这样的两极分化,胤禛作为帝王,自然是敏锐的察觉到了不妥。
小团子趁机问:“还能种植御稻种吗?”
胤禛瞄他一眼:“朕记得御稻种的种植培育,都被汗阿玛交给了前任江宁织造曹家。”
这句前任江宁织造一出,小团子便知道十哥说的没有错了。
汗阿玛在时,江宁织造曹寅便死在任上,他的儿子曹颙接任。听佟额娘提起过,曹寅原先是阿玛身边的銮仪卫,出宫做皇商,背后肯定有汗阿玛授意,说不定就是为了管制江南世家呢?
可如今,曹家真的被四哥抄家了。
他小小的脑瓜子还搞不清楚为何四哥会这样做,但总归是无条件信任胤禛的。
小团子连忙点点头。
胤禛从这反应里便明白了幺弟的来意。
可是,曹氏却是不能启用的。
从曹颙去世之后,曹家难当大任,已经是长歪了的空心树,扳不回来了。先前登基风波之时,他还特意派了十三弟去保护曹家,可是他们呢,转移家产、骚扰驿站、贡品以次充好,桩桩件件都骗到他眼前来了。
这样的曹家,已经不是当初圣祖爷放在江南的一根绳,这头一拽,那头江南世家都能收紧。
如今,这是个断了线的风筝。
思来想去,也只能做抄家处置。
胤禛的表情说明了一切。
他叹气:“御稻种是一定要继续研究的。可是,曹家的人却不能全用。且不能用在明处,也不能出燕京城。”
兄弟俩静下来思索,午后的阳光刺目,扰的胤小祕抬手覆在眼前。
很快,他想到了一个两全的主意。
“汗阿玛临走前,不是指了一个哈哈珠子给我吗?”小团子咬咬牙,迎面对上胤禛探究的目光,坚定道,“我问四哥讨要我的哈哈珠子,不算过分吧?”
胤禛垂眸,沉吟半晌,弯唇道:“朕记得,汗阿玛点的是曹颙的遗腹子?”
小团子挺直身板,点点头:“是,只比我大一岁,名字叫做曹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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