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灭的暴君(四)
时值冬日,畅春园下起一场大雪。
清溪书屋旁,后湖之上,一夜之间结起一层薄冰,等人清晨起来,只瞧见湖面上银白一片,映着园子里的琼枝玉树,无暇至极。
大殿内,传来一阵稚童笑声。
“汗阿玛,儿砸,儿砸错啦,不能再挠痒痒啦哈哈哈哈——”胤小祕一边叫嚷着,腿底下跑得欢快,躲避着赵昌和魏珠的前后夹击,小猴儿一般从缝隙中溜走了。
康熙早就料到了幺子的逃跑路线,出其不意将人拦腰抱起来,提溜回了榻上,边走边扇了小家伙的屁股蛋儿:“朕听人说你近来越发不规矩,就寝的时辰晚了不说,起得更晚,将近晌午才用早膳,莫非是等着朕与贵妃管教不成?”
胤祕吊在他汗阿玛怀中,两只小脚丫乱扑腾,颇有些不服气地反驳道:“才不是呢,儿子近几日总是少眠,头昏,好不容易才能睡着呢,而且做的梦也奇奇怪怪,好像还总能听到奇怪的声音……”
康熙挑了眉,将小儿子重新丢回榻上,唤人烫了热帕子来,亲自挽了袖给幺子擦干净光着的小脚丫。老皇帝垂着眸子,耸拉下的眼皮遮住了心中所想,自是难以分辨其中情绪。
幺子提到梦,他便难免想到了“仙家”叫他所见种种。
大清的未来,他的,幺子的,这紫禁城中所有人的命与运,都叫他以一梦窥探到了些许。
小幺说梦,莫非,是“仙家”又有了指示不成?
康熙这么想着,不过须臾,便将帕子递还到魏珠手中,挥挥手,叫屋里伺候的奴才们都退出去,等门掖上了,才淡声问道:“跟汗阿玛说说,都梦了些什么?”
胤祕闻言仰着脑袋,歪向一侧,看着拔步床顶上的帐子晃动,恍惚间好似瞥到一张人脸,惊了一下,等康熙回过头瞧他,只慌忙扑进人怀中。
“儿子不记得了,就是觉得……害怕。”小幺说着,弱弱扬起笑脸在老皇帝怀里蹭了蹭,试探道,“儿砸今晚想跟阿玛睡。”
康熙随手揉搓着幺子的脑门儿:“那朕倒要瞧瞧,你这夜里不睡觉,到底能折腾出什么花儿来。”
胤小祕说不过阿玛,气呼呼小声反驳:“什么呀,说不定儿砸是生病了呢。”
康熙哦了一声:“那就唤擅长小方脉的太医过来,请个平安脉。”
“不用不用。”小家伙记起温太医惯来喜欢开那些个苦药,连连摆手,“或许是儿砸最近吃多了,十四哥托人带给我的土产甚是好吃……阿玛要不要也尝尝呢?”
康熙没成想能听到这么个理由,颇有些哭笑不得,伸出食指虚空点了点,无奈道:“免了,朕可对老十四拿来唬你的吃食不感兴趣,你这贪食的性子也不知是像了谁。”
自然是像了汗阿玛呗。
额娘跟佟额娘又不贪嘴,汗阿玛私底下才跟着他吃的最欢实呢。
小不点儿没敢把这话说出口,只颇为不满的扁扁嘴:“哼,不吃就不吃,儿子跟二饼都喜欢吃,汗阿玛不吃正好,给它省下来了。”
康熙:“……放肆!”
真是什么瞎话都敢往外讲,竟敢让他这个做阿玛的给狗省口吃的了。
幺子养的那两条狗,都是鹰狗处要来的罕见品种。前几日,这皮猴儿非缠着要将狗从承乾宫中接来,他没拗过,只得应了。
不过,只差宫人送来其中一只,省得都凑在一处闹心。
左右也不是什么大事儿,幺儿如今被他管得紧,这上蹿下跳的性子保不齐哪日就要尥蹶子,能有个他喜欢的玩乐之物,反倒省心了。
如今一听,这狗跟着小儿子还挺“吃香喝辣”,老皇帝起了醋心,又不疼不痒,阴阳怪气的刺了两句,可是小幺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压根儿没听进去。
若不是张廷玉有紧急朝政要报,他今日非得跟二十四掰扯个清清楚楚不可。
老皇帝“哼”一嗓子,抬手给了胤小祕一个暴栗,负手唤了赵昌开门,一边往外头走,一边嘱咐:“朕先去跟衡臣议政,到了晚膳时候,你就自觉往清溪书屋来,记住了吗?”
小团子跪坐在床榻上,他汗阿玛还没走远呢,一张小脸便满是雀跃,小梨涡随着虎牙展现出来,叫人瞧了也不忍心责怪,只是脸色到底略显苍白了些,不若从前红润。
老皇帝心细如发,自然是察觉到了。
他只当是幺子为了救自个儿,身子孱弱了不少,蹙着眉一边出了殿门,口中无声叹息,低声道:“晚膳给小阿哥准备些补养的羹汤,朕瞧着,他这几日果真是瘦了些。”
赵昌亦步亦趋坠在后头,双手拢在袖中,弓着身子答:“诶,万岁爷这般疼爱咱们小阿哥,定能再养的圆润些,奴才这便吩咐人去催促。”
康熙笑了笑,觑他一眼:“朕听说八阿哥差人送了个开光的长生锁给小阿哥?”
赵昌道:“是,上回小阿哥给各位爷和宫中送了肥蟹和自酿的桂花酒,也就是四爷跟八爷,十四爷回了礼。”
康熙眯起眼看着这水上长廊:“哦?老十四送的吃食,应当也是恰巧赶上了。老四送了些什么?”
“回万岁爷的话,听说,是早就备好的笔墨纸砚,另有四阿哥专程为小阿哥挑选的启蒙读物一套。”
康熙慢悠悠的步子一顿,意味不明的哼笑一声:“老四倒是真会送礼,这皮猴儿收到礼定是臭着一张脸吧?”
赵昌闻言也便笑了:“小阿哥生了半日的气,听闻前些日子,在园子里碰到好几回雍亲王来请安,小阿哥愣是没搭理,闹得四爷满头雾水呢。”
康熙畅笑出声,对这对兄弟之间的奇妙相处倒是很满意。
想了想,他又问:“这小鬼头,胤禩送来的东西朕也没瞧着他带在身上。”
赵昌有些为难的笑了笑:“奴才听说,小阿哥不信这个,还说……”
“说什么?”康熙侧目瞟他一眼,“胤禩难得有个兄长的样子,他倒好,反而嫌弃上了。”
赵昌忙替胤祕找补:“倒也不是嫌弃,万岁爷您这话就严重了不是。小阿哥只是对十四爷送吃食颇为中意,这相较之下,对这些个保平安的小物便缺了些兴致。”
赵昌也没敢说,二十四阿哥原话说的是“跟八哥也不熟,干嘛送这个”。
康熙岂能不知跟了自个儿多年的内侍的性子。
他宠着小幺,这是乾清宫宫人有目共睹的。如今得了幺子救命,他对胤祕的疼爱比往日更甚,莫说赵昌这等日日相伴的人精,便是魏珠手底下的小太监,怕也摸清了这一点。
老皇帝无奈摇头笑了笑:“行了,甭给他找由头了,朕瞧着他还是得叫老四管着,总不读书也不是个法子,如今还好,往后长大了,可就太浮躁了些。”
康熙脑海中一闪而过老五的样子,忍不住心中叹一口气。
胤祺性虽宽厚,到底却被养的少了些底蕴。
而胤祕是他心尖子上的宝,断不能再这般了。他玄烨的爱子,自是可以选择做个闲散王爷的,只是那选择权,他却是要全须全尾的交到幺子手里,叫他自个儿选条出路。
这般筹谋着,直到张廷玉被内侍引进殿中,老皇帝才算是回过神来,重新与张中堂筹谋起田赋之事来。
今冬严寒,处处是大雪,山河冰封。
到了明年开春,怕是河南与江南之地,又要有一场避无可避的桃花汛了。
康熙头疼着这些天下事,与张廷玉商议到了午后暖阳偏西,这才开口将人请了回去。
政务是忙不完的,老皇帝虽然身子大好,对用膳一事倒也没有那般积极,主要还是为了幺子。
冬日暖阳顺着窗棂溜进去,打在地上形成处处光斑。
胤小祕已经先他阿玛一步,坐在了清溪书屋内,闲不下来的晃动脚丫,等候康熙归来。
老皇帝一进门,便被幺子当头扑了个满怀,瞧见小儿子仰头软糯无害的笑颜,忍不住心头一软,口上却带着几分打趣儿:“朕看你就只有用膳最积极,老四叫你念个书,你可曾读过了?”
小团子闻言顿时成了委屈的小狗,耸拉着五官撒娇:“汗阿玛,您叫儿子一道用膳,怎么竟说些叫人吃不下饭的话呢!”
康熙牵着他,浅笑着重新坐回八仙桌旁:“饭要吃,书也要读。不过是先后问题罢了。来,先随朕用膳。”
今日膳房特意照料了胤祕的口味,可小家伙却有些没精打采的,连叫嚷着要吃的栗子鸡也只用了两口,便转头去喝汤了。
康熙拢着眉,不赞同的看着他:“赵昌,给小阿哥多盛几样菜色,这么着猫儿似得吃两口,难怪会瘦,脸色也不好……”
老皇帝念念叨叨,门外头魏珠打了帘子进来,神色略有些焦急,给赵昌递着眼色。赵昌且得侍奉主子和小阿哥用膳,还未来得及示意他退下,康熙开了口:“外头什么事,慌慌张张的?”
他眼神一瞬不瞬落在小团子身上,也不知什么时候分心瞅到的魏珠。
魏公公伏地:“万岁爷,西花园来了两个伺候小阿哥的,说是……阿哥的狗刚刚没了。”
这话一出口,正喝汤的胤祕顿时撂了手中的碗,蹦下绣凳,一副要哭不哭的样子:“魏公公,二饼怎么了,今晨还好好的啊。”
魏珠跪在地上不敢抬头,硬着头皮道:“具体的奴才也不知,只听来报的小太监说,那狗……去之前四肢抽搐,倒在地上都失了神志,一阵一阵突的挣扎,受了惊厥似的。”
魏珠老实本分的白描,反惹得胤小祕哭出声来,撒开丫子就要往清溪书屋外头跑,被赵昌眼疾手快拦住。老皇帝怕他浑劲儿上来,索性亲自将人圈在怀中,看着幺子抹眼泪。
康熙叹气,给小团子擦着脸,面色却逐渐冷下来。
这是皇子豢养的爱宠,皆有专门的太监照管,断不可能如外头的狗一般误食什么脏东西。
老皇帝只担心是有人要对幺子不利,亦或是拿狗做个下马威,震怒之后闭目片刻,冷冷沉声道:“可有查到死因?”
魏珠道:“尚未。不过西花园的皇子住处都被围了,伺候小阿哥的宫人也被分开关起来,只等着万岁爷的指示。”
“还等什么,去查!”若不是怕吓到怀中人,这一碗汤汁定要砸在地上了。
畅春园因着一条狗毙命,气氛又莫名冷肃下来。
老皇帝哄着幺子直到哭累了,终于倒在榻上,缩成一小团沉沉睡去,睡梦中都在喊着“二饼”。
入夜,灯火在长廊上点亮,聊胜于无。
清溪书屋门前有三班倒的御前侍卫守着,又有皇帝近侍侍候,本该是京城最能叫人安心的居所。谁知,后半夜里,胤祕这里却出了岔子。
康熙总算是见识到了幺子幻听幻视,胡言乱语的诡怪样子。
先前听宫人来报,他还不以为意,只当是小儿子又梦到了他们在乾清宫的日子。如今亲眼所见,这哪里是什么前缘,倒像是被什么恶鬼缠上了。
看着榻上的小人儿时不时全身抽搐,任他怎么唤,幺儿似乎都陷入了某种惊惧之中,无法自拔。康熙不由想到了白日里莫名毙命的狗,连忙唤人去叫当值的太医来。
他心中有个不好的预感,只要想到那种可能性,心脏就好似碾压般的收缩起来。
后半夜,整个畅春园都乱了起来。
只因太医诊断出二十四阿哥,当是中了慢性毒。此毒名为莽草,日积月累,已是药石无医。
雍亲王府收到园子里的消息,已是天明之前的至暗时刻。
胤禛听到消息如同五雷轰顶,身形不稳,还是乌拉那拉氏搀扶了一把,这才缓过神来,当即就着了苏培盛备马,火速往幺弟身边赶去。
一路上,胤禛问了来报信的小黄门许多,多是询问小幺如今的状况如何,最后,才沉声追问了一句“可曾查到下毒来源”。
小黄门颤着嗓音:“回爷的话,这毒本是慢性毒,原本得一一排查小阿哥的日常用度,可昨日小阿哥养的狗没了,万岁爷急着要结果,便寻了数名医士给这狗做了尸检,发现……”
胤禛攥紧了拳头:“发现何事?”
“五脏和脑皆有淤血,血液暗红,还有些大小便失禁排出的食物,查验过后,发现……是十四爷送来的土产。”
不是胤禛意料之中那人,反而听到老十四的名讳,他先是一惊,继而很快反应过来,十四弟怕是被他信任支持的好八哥摆了一道。
他远在天边,离京师千里,哪里来的机会为自个儿分辨。
胤禛将牙关咬得作响:“可曾说是什么毒?”
小黄门磕磕巴巴,早已吓破了胆:“太医院说,说是莽草,此毒为痉挛毒,若是慢慢下药每日一点剂量,发病缓慢,先是失眠,而后幻听幻视,惊厥胡言,等到最后,便是全身虫爬感,四肢抽搐直到——”
话未说完,胤禛便已失控,一脚蹬上去。
小黄门连连就势跪地磕头求饶,生怕这位冷面阎王一个不称意要了他的命,可胤禛却早已扭头奔赴畅春园之内。
便是一切皆已尘埃落定,他也该去,去见上小幺一面。
清溪书屋内,从前为了给康熙煎药,将药房就设在大殿围房的耳房内,如今,反倒全换成了给小阿哥的用具。
太医院在帝王威压之下,只得保守地开了个药方子,但跪了一地的医者都知道,小阿哥这毒已经用了些日子,喝药,只是给万岁爷喝个安慰罢了。
可他们又能如何,万岁发话,小阿哥若是救不回来,他们这些个人,统统都得陪葬。
谁也不想死,可职责所在,便是君要臣死,不得不死了。
胤禛进了屋,率先看到的便是这跪了一地的太医,此外,还有刚赶到的九爷胤禟,素来温厚的五爷胤祺,以及心中甚是喜爱小幺的十七爷胤礼。
康熙瞧见这几个儿子,冷着眼一一扫视过去。只这一眼,便叫胤禛重新跌入冰窖之中,被冻了个透心凉,仿佛梦回这几年九子夺嫡,汗阿玛心中疑窦愈重,父子信任不再时。
床上的小团子昏迷的时候多,清醒的时辰寥寥无几。
康熙坐在榻边,手上持着宫人一罐一罐熬好送进来的汤药,大多数全都流了出来,只偶尔能灌进一口,被幺子无意识的吞咽下去。
老皇帝绷着脸,放下汤药碗,正欲开口一一审问,榻上的胤祕悠悠转醒开口:“四哥,我的二饼没有了。”
康熙一怔,眼上一阵发酸。别过头去,语气倒是软了下来:“小幺喊你,还不过来?”
胤禛慌忙上前,在汗阿玛威胁的眼神之下,仍旧伸手握住了幺弟冰凉又肉乎乎的小手,笑容里带着一份苦涩和珍视:“四哥在这,你先睡一觉,等你醒来四哥会全部查清楚,不会叫二饼平白无故丢了性命。”
小家伙放心的用了点力气,轻轻回握胤禛的大掌,却好像羽毛瘙痒一般,叫胤禛心头突地一跳。
怎么会只剩下这般力气。
胤祕似乎知道自己身上发生了不好的事情,强撑着挤出一个笑来:“阿玛,要跟四哥,跟哥哥们好好的。”
康熙沉默着无有应答,只是伸出大掌,轻抚幺子的额头。
胤禛瞧见幺弟还要极力争取再开口,,忙接茬:“安心吧,四哥与你这几位哥哥都很好,汗阿玛只是担心你,你快些病好,才能叫我们放心。”
胤祕眨了眨眼。
他不忍心告诉四哥,方才太医们在外头说的话他全都听到了。
这个冬天格外长,明年春日定是一番好气象,可惜,太医们说,他要看不到了。
不能再陪着汗阿玛,胤小祕第一反应是遗憾和羞愧。看来他要食言了。
只是,他到底觉得十四哥不会是害他的性子。
虽然只是在南海子和永和宫中与十四哥短短打过几次交道,小家伙也看得出,这位哥哥虽是被宠着养大,脾性确是典型的武将性子,断不会这样背后对小孩子下手。
这一刻,他想了许多,又仿佛什么也没有思考。
良久,小团子慢慢挪动小臂,伸手扯了扯康熙的褂子:“阿玛,儿砸走了,希望……希望能有哥哥们陪着你。所以……”
这件事,就到此为止吧。
最终的决断,虽未出口,却全都藏在胤祕一双通透又黑白分明的眸子里。
康熙望进幺子眼中,半晌才缓缓匀了一口气,即便如此,依然哽咽道:“你可知,此毒物是老十四托人送来京城的。”
小家伙躺在床上,似乎又有惊惧,憋红了脸,笑着点了下头。
这不像是孩童的笑,只叫康熙觉得揪心。他还欲说话,床上的小人儿突然蜷起身子缩成个虾米,随后开始浑身抽搐,很快,又陷入呓语之中。
饶是康熙已经见识过几轮胤祕的发作,这一回,却也结结实实将他给吓到了。
小孩子呼吸急促起来,比常人寿命将至要更叫人揪心。小幺进气多出气少,翻了眼白,四肢抽搐到如今已然麻木,太医们在康熙的狂怒之下,屁滚尿流爬过来把脉的把脉,针灸的针灸,只是,这一回连针都扎不住了。
有经验的小方脉擅医者,正是跪地查看的温太医,他行事出格,竟是伸手撩开了小阿哥的被褥查看,康熙胡子一抖,暂且也没追究这个,追问道:“如何?”
温太医查看完之后,反身伏地,重重磕了个响头:“微臣无能,小阿哥尿路已闭,余下的,只剩此毒最后一道症状,便是邪气上冲胸中,涩滞不通,阴阳诀别(呼吸衰竭)——”
康熙一碗汤药对准了温太医的腿便砸下去。
汤汁洒了一地,老皇帝极怒之后,反而有了片刻平静:“朕养着太医院,不是为了听尔等说这些。若是余下的人都是温太医这般说法,这太医院上下,不要也罢。”
众太医跪地告饶一声,之后,便只剩下无边沉默。
这沉默便是回话。
他们对小阿哥的病情,再无半点法子。
康熙从极度的暴怒,自责,悔恨交加之下,眼睁睁瞧着幺子痛苦的憋红一张脸,直到最后一刻,再无进气时,那细若游丝的临终之言传进他耳中——
“阿玛,别丢下我。”
清溪书屋内静默良久,直到窗外泛起了鱼肚白,天边升起一轮朝阳,泛在后湖上的金光透过窗边,折射进殿中。
胤禛手脚冰凉,单膝跪在榻边,哑着嗓子道:“汗阿玛,幺弟……走了。”
康熙闭目,眼头无泪,心中悲凉一片。
此刻起,他彻底失去那个等他回乾清宫的小儿子了。
这世间,再无胤祕。
年节之前,京师中人心惶惶。
当今圣上圣明一世,临近老迈,却是越发昏庸。
京中人人皆知,自打二十四阿哥走后,老皇帝便雷厉风行,先是出手收回了远在边疆的大将军王十四爷的兵权,将人调回之后,同十爷打包,竟直接发配去给幺子守陵。
京中百姓活了这许多年,还从未听闻过皇家几十岁的哥哥给六岁的弟弟守陵的。
说起来,这位二十四爷果真得了当今圣上的宠爱,六岁早夭,皇家便是不入玉牒亦无可厚非,可这位非但排了序齿,更被追封为和硕諴亲王,越过众多哥哥,与四爷并肩了。
康熙本有心叫胤禛将弘昼过继给幺子,可到底没有比阿玛年岁还要大的儿子,只得作罢。
行到这一步,老皇帝已经不管不顾了,他还有一件大事要做。
十四爷的兵权回笼,老八没了左膀右臂,便该问罪了。
康熙从未想过,有一日,竟然要亲手处置自己的亲儿子。
原本,他以为圈禁便是最大的惩治了,可是如今,他宠在心尖儿上的幺子没了,便也什么都无所谓了。
下五旗被康熙重新打乱,分别叫老五,老七,老十七几人统领,以谋害帝王之子,毒杀幼弟,心狠手辣之名,下令围剿八爷胤禩,生死不论。
胤禩虽想到了这一出或许能拖下老十四,却也会将自个儿置于险地,却万万没想到汗阿玛竟然这般疯魔。
汗阿玛连贤明君主的名声都不要了,这是打从心底,要为他那幺子复仇啊。
胤禩想过在帝王心术之下落败的种种可能,却没料到,有朝一日,竟是断送在了皇家亲情里。
可恨,可悲,这亲情他竟半分也未曾品尝到。
八爷府上,胤禩大哭大笑,身穿朝服,头戴朝珠,自戕于正门前。
先后死了两位阿哥,被发落了四五位,这个年过的人心惶惶。就在众人松了一口气时,康熙却已经完全收不住了。
起因是三爷胤祉在和硕諴亲王陵前不敬,年节之后,又拒绝再次前往諴亲王陵园谒陵,被康熙圈了块地,也发去守陵。
早先,老皇帝也是疼过三爷的。
如今种种,却都给幺子让了路。无人再敢质疑,宫中上下,也就胤祕的两位额娘还说得上话。
可陈氏的身子却是一日不如一日了,先后两个儿子都折了,她身子本就亏空,这回直接一病不起,立春没几日,便追着胤祕一道走了。
佟佳贵妃身子也大不如前。
她不能生养,幸而有胤祕这个皮猴儿陪在宫中,这几年才越发过的快活起来,如今兀得没了,佟佳氏整个人都像失了魂儿一般。
康熙过来,两人说的最多的,也是胤祕从前的事情。
唯有从前,才能叫他们开怀片刻。
这宫里的日子,打胤祕走后,便就停滞住了。
康熙无论如何折腾旁的儿子,也无法满足。
他想要的,不过是让小儿子重新伴在身侧,人至暮年,他要这般长寿做什么?小幺走后,他不止一次的想过,若是没有动用幺子的本命根须,便是中了毒,他大抵也是不怕的。
这便是因果报应吗?
老皇帝发了疯的寻着“仙家”,可是幺子走后,“仙家”便也销声匿迹,再寻不到半分踪迹。
他守着这小儿子赠与的半条命,守着这皇位,但凡有人进犯,便像是要夺走他最后的念想一般,发了狠的要对方的命。
即便,对方是自己的四儿子,也同样不能原谅。
康熙六十二年,夏。
魏珠试图向雍亲王府传递消息,被康熙下令杖刑一百,打的皮肉尚好,筋骨尽断,当夜发送去雍亲王府,随之还有一份明发的旨意。
魏珠向胤禛示好,想江山易主之后,为自己求一座城池。这一回,康熙便将胤禛发送去了北海团城,叫他们主仆一道,今生今世囚禁于此城,不得外出。
八爷自戕,四爷被囚于城池。
余下的兄弟不是去守陵,便是被折磨着成了半个僧人,日日抄经祈福,种植人参。
不过半年光景,这紫禁城中,竟无人再可以继位。
康熙要的,便是守住幺子送他的最后一份礼物。这是独属于他们父子的,不能容人觊觎的皇位。
活下去,憎恶也好,残暴也罢,背负痛苦和懊悔,一直往下走……
直到新一轮命运相逢之处,到那时,他想要的,或许能再一次争取回来。
(后记)
山城重庆,璧山翰林山庄。
“现在大家看到的地方呢,是清朝王倬翰林私邸,现在被地产商收购改建,成了度假村兼博物馆……”
一队中老年旅游团驻足在翰林山庄外,导游正热情的讲解着。大热的天儿,人人一张通红脸,倒也不怕晒的。
尹小觅撅着屁股,在店外的小池子里头捞鱼,锦鲤吓得到处乱窜,直闹得五岁的小孩儿咯咯笑。
玄烨从里头追出来,出了空调房,火辣辣的太阳直晒得皮要化了,吸溜两口气,连忙将人从地上捞起来,扛在脖子上卷回店内。
“臭小子,趁你老爹不在又乱跑,马上就要开饭了,你不是嚷嚷着要吃璧山兔吗?”
肩头的尹觅欢呼雀跃:“璧山兔兔,来凤鱼鱼!”
玄烨笑着嗤了一声:“跟你老爸叠字卖萌,也免不了我告状。”
尹小觅噘嘴:“坏老爸,你告,妈妈奶奶都爱小觅,才不会信大坏蛋!”
玄烨挑眉:“我跟她们告什么啊,要告,也是跟你的泱泱妹妹告,看你还能不能在她面前抬起头。”
尹小觅眼前一亮:“泱泱妹妹也来啦?”
“嗯。”
听到肯定的答复,小家伙连忙推开老爸的脑袋,蹦跶着要下来,“爸爸真不像话,一点也不……稳定。”
“那叫稳重。”玄烨好气又好笑的看一眼儿子,叹道,“真是男大不中留啊,去吧去吧,老爸看看你会不会……”
话没说完,尹小觅迈着小短腿,已经兴奋的冲进了雅间内:“泱泱妹妹,吴叔叔,你们都到啦,我爸爸太慢了,久等惹。”
吴海望瞥一眼刚进来的背锅侠,忍不住笑了:“咱们小觅甩锅的工夫见长啊。”
玄烨冷哼一声:“臭小子,听见泱泱来了,扑的比谁都快。”
吴海望一听这话,心中顿时又好笑又紧张,望向闺女的眼神里满是老父亲的慈爱与担忧。
养个女儿就是舍不得叫她出去吃苦啊。
玄烨一眼就瞧出来,吴海望这是老毛病又犯了,轻咳一声:“哎哎,小的都没想那么远,你想什么呢。瞎操心。来,今儿开了老张的好酒,我们哥俩先尝尝。”
两个小朋友不等他们招呼,已经开心的吃起璧山兔和来凤鱼等重庆特有的美味。兔肉鱼肉嫩滑麻辣,鲜香入味,大盆呈来特别过瘾,只是小朋友们吃的“吸溜吸溜”,吃两口就得喝下一大口果汁,逗得爸爸们笑起来。
尹小觅鼻尖冒汗,还不忘给泱泱递去纸巾:“擦擦汗。”
小泱泱一笑叫人心都化了,接过纸巾擦了擦,又给尹觅胡乱一抹:“谢谢觅哥哥。”
尹小觅顿时被甜的没边了饿,只会露出小虎牙傻笑。
玄烨一边灌着吴海望酒,一边在心里扶额。
臭小子,真是没出息,人家一笑,他怕是连自己的身份证都要卖了。
玄烨摇摇头,决定下次出游,得再约着老吴一道。
毕竟,儿子不争气,他这个当老爸的得叫孩子们一起多玩玩不是。从小的友情那到底不一样,说不定呢。
玄烨嘚瑟的喝尽杯中酒,只觉得看着儿子慢慢成长,步入自己的人生,这便是人生第一等妙事了。
万幸,他有这份普通人的小日子呢。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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