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一章
皇太子梁清泽听闻皇上这样的语气, 便是心中一沉。他虽然早就料到皇上对和乐公主偏爱,却没想到皇上居然会是这样的态度,连他的半分薄面也懒得给了。
梁清泽面露委屈,开口道, “父皇何出此言, 儿臣说这些, 明面上听起来像是挑拨离间,实际上是真心……”
“实际上就是挑拨离间。”皇上直接打断他的话, 悠悠的看了他一眼。
梁清泽未曾料到皇上话出口居然如此直接, 直接愣在当场。
“朕对此事的态度,你难道看不出来吗?皇儿。”皇上无奈道, “此事若是没有经过朕的首肯, 他们二人能干的出来?”
“父皇如此说。”梁清泽垂下眼眸, “原来是儿臣的错。”
皇上看着梁清泽这模样便觉得心烦,“如今外部战事吃紧, 内部人手短缺,银钞紧张, 和乐公主即便与那祭酒共谋,又如何, 你倒是告诉朕,他们能谋什么?”
梁清泽脸色极为难看。
“和乐从小骄傲任性, 之前行事确有不端, 如今因为此事,居然卖掉了别院,将银子用来补贴国子监。”皇上语重心长, “她谋什么?”
“名声?她身为公主, 名声确实不堪, 谋一个好名头,也是为宫中争脸面。”皇上接着说,“祁云峥乃朕肱股之臣,他之前便上书与朕说清,他要劝告公主殿下回归正途,朕当时不信,如今,不信是不行了。”
梁清泽完全没想到还有这样的关窍,缓缓垂下头,眼眸中却氤氲起阴霾。
“你说,此事共谋,对朕而言,对国而言,有何坏处?”皇上说完,将手中的笔轻轻一摔,“你身为皇太子,每日便在搞这些名堂,钻研这些细枝末节的小事,心胸狭窄,还好意思来御书房见朕?”
“儿臣知错!”梁清泽识相,知道自己落了下风,连忙跪下道,“日后定不让父皇失望,儿臣今日便去与和乐公主虚心求教,看看是否能为国子监出力。”
“随便你。”皇上看了一眼面前这皇太子,微微叹了口气。
梁清泽听闻皇上的叹气声,心中一颤,“儿臣……告退。”
从御书房出来之后,梁清泽满脸阴沉的回到自己宫中,召集下属,“准备好的人呢?”
“已在宫外候着了,日日看书,他本就有些学识,想必不难。”下属立刻开口道。
“早日安排。”梁清泽道。
“是。”
……
江眠月自从下定了决心以后,便一直在寻找机会,想与崔应观提起此事。
可崔应观忙了个底儿掉,江眠月根本找不到与他单独说话的时间,只能慢慢等着,可等着等着,未等到与崔应观开口,却等来了祁云峥。
一日去敬一亭作日常禀报之时,四下无人,祁云峥开口道,“明日我要去丹朱那处看看,你是否要一道前去?”
江眠月一愣,想也不想便点了点头。
她早就想去看看丹朱现在如何,身子是否恢复了些,如今精神如何,可祁云峥不提,她也不敢轻易问。
如今有了机会,她是必定要去看看的。
“那明日还是老地方。”祁云峥语气淡淡,轻描淡写,“老时间。”
老地方,老时间……那便是与上次与他一道出门时一样的,江眠月赶紧点点头,“是,祭酒大人。”
当日下午,敬一亭门口,郭大人抱着一整盒的糕点走进门去,气喘吁吁道,“祁大人,您要的糕点买来了,那铺子排队呢,老长了,我排了一个时辰才买到,都说这种精致好吃,甜而不腻。”
“多谢郭大人。”祁云峥轻轻笑了笑,从一旁的小匣子里头拿出一张银票。
“不要银子不要银子。”郭大人赶紧摆摆手,“哪能拿您的银子,祭酒大人,您明日是要出去吗?我都听马夫说了。这糕点啊,送人是最好的。”
祁云峥闻言,从他的话语中捕捉到一丝不同寻常。
他淡淡看了郭大人一眼,“你与马夫相熟?”
“那是自然,我二人都在国子监这么久,熟得很。”郭大人笑道,“他时常将一些话说与我……”
祁云峥眼眸深深地看着他,淡淡笑了笑。
郭大人瞬间反应过来,头皮发麻,知道这是自己自作孽了,说漏嘴了,惊慌找补,“祭酒大人的事情他可一件都没有与我说过,一件也没有。”
这话一出口,郭大人顿时更加后悔起来,自己说的都是些什么话!
“我有什么事?”祁云峥依旧在笑。
可郭大人闻言,却觉得胸口有些发凉,他的胆子本来就小,如今在祁云峥的面前,几乎要缩成芝麻大点了。
“哈哈,您当然没什么事儿了。”郭大人额头上几乎要冒冷汗,他灵机一动,硬生生转移话题,笑着问,“不过祭酒大人,那个,崔司业啊,最近倒是有些奇怪。”
“接着说。”祁云峥见他转移话题,便不再继续追问,只低下头,继续看手中的书。
“他总是与我问江眠月的情况。”郭大人直接将崔应观给“卖了”,神秘兮兮的说,“他还问我,江眠月与谁走得近,那裴晏卿又是什么人,那刘钦章又是什么人……哎呀,我也不知道他为何如此关心一个女监生,着实是奇怪的紧。”
祁云峥淡淡笑了笑,抬起头,看向郭大人,那眼神仿佛利刃,几乎要将他扎穿。
郭大人瞬间僵住,觉得自己这个瞬间仿佛被冰块给冻住,动弹不得。
他觉得自己此时直接被看透了。
大意了!此时提起江眠月,岂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吗?
祁云峥这么敏锐,定是知道了,祁云峥一定看出来自己知道!
老头子郭晟,命不久矣!
“是吗?那我倒要好好问问他。”
出乎郭大人意料的是,祁云峥并未有恼羞成怒之举,而是轻描淡写的说了一句。
郭大人想到他平日里行事的手段,如今他“卖”了崔应观,若是祭酒大人对崔司业做什么,他可如何是好!
“能不能别说是我告诉您的……”郭大人不由得支支吾吾道。
“自然。”祁云峥笑着拍了拍一旁的糕点匣子,虽然下手极为轻缓,可那糕点匣子还是发出“咚咚”两声,将面前的郭大人吓得一颤。
“您日后若是听闻相关的事情,也告诉我一声。”祁云峥道,“多谢。”
“好好好,当然好。”郭大人满口答应,半点也没有挣扎。
次日清晨,晨雾蒙蒙,寒霜缥缈如烟。
江眠月早早等在下马碑处,她这次没有再睡过头,倒是精神得很。实际上,她昨夜难得很早便睡了,怕的就是如上回那般,因为太疲惫在车上昏睡不醒……导致尴尬的场面。
不久后,熟悉的马车前来,那车夫用略带异样的目光瞄了她一眼,手中控制着缰绳。
江眠月没有多想,立刻上了车,规规矩矩的坐在距离祁云峥不远不近的地方。
不是第一次,她已经有些熟悉了,熟悉了,便没有上次那么忐忑紧张,只觉得是与祁云峥出门办事,没什么大不了。
今日的祁云峥穿了一身白,头发乌黑,眼眸乌黑,唇红齿白,脊背挺直坐如松,可江眠月却仍旧觉得他此时看起来比平日里要放松许多。
每次出来,他似乎心情都不错。
马车前行,祁云峥忽然一动,顺手从一旁拿出一盒糕点,递给她。
江眠月一愣,看着那盒精致糕点,着实有些意外。
“这……”
“郭大人买多了。”祁云峥面不红心不跳,“送了我一盒,你吃吧。”
外头的车夫也不知是缰绳没控稳还是一时不察,马车车轮压在一块小石头上,发出“咯噔”一声。
江眠月赶紧抓稳那盒糕点,赶紧道,“多谢祭酒大人。”
“不必谢我,可以谢谢郭大人。”祁云峥笑道。
今日依旧要去两处,一处是丹朱那边,还有一处是尹楚楚娘亲所在之处。
祁云峥与她说明了大概的事项之后,便听江眠月道,“劳烦祭酒大人安顿丹朱,也不知丹朱如今住在何处?祭酒大人若是不方便的话,可以将丹朱安排在江府……”
“不必。”祁云峥语气淡淡,“方便的。”
江眠月听他语气笃定,便也没有再说什么。
过了一会儿,祁云峥忽然开口,声音略有些沉。
“我将她安排在祁家老宅,这宅子是我爹娘留下来的唯一一处地方,少有人去,适合藏人。”
江眠月心中一怔,立刻开口道,“祭酒大人真是心善,对素昧平生的丹朱如此相助,着实令学生感动不已。”
祁云峥深深看了她一眼,缓缓道,“不必感动,丹朱身后牵扯太多,这都是我应做的。”
马车“嘎吱”一声停了,马夫在外头道,“祭酒大人,已经到了。”
“下去吧。”祁云峥朝江眠月说道。
他看起来面容异常平静,可无人知,他宽大衣袖下的手指,此时却有些不受控制的微微颤抖。
赌赢还是输,在此一举。
江眠月并没有注意到他的异样,她点了点头,先行下马车。
双脚落地时,倏而寒风起,江眠月打了个哆嗦,缓缓抬眸一看,心中却是猛地炸开了情绪。
她脚下一踉跄,几乎站立不稳。
下一瞬,身后随之下马车的祁云峥修长的手一伸,牢牢地捉住她的胳膊,让她站稳。
江眠月却觉得浑身的血都快要逆流。
时隔这么久,再次见到这座宅子……没有一丝变化,与她上辈子来此时,几乎是一模一样。
连身后的人,都一模一样。
作者有话说:
第一百一十二章
自从踏入那院落, 第一年,江眠月被祁云峥偶尔带出去过几次。
那之后,直到死,江眠月都没有再见到这座宅院方寸之外的天空。
那儿每一处院墙与风景, 都被她看了上百、上千、上万遍, 连墙面的味道, 泥土的气味,都记得十分清楚。
再次看到这里的一切, 她仿佛又被生生拽回了那个绝望的世界里, 高耸的院墙,枯木枝丫高直耸立, 院墙是泛着黄的白色, 墙面上有所修缮, 却依旧有些淡淡的斑驳。
一样的清晨,那日, 江眠月从马车上缓缓下来,自己一步步走进这宅院。
祁云峥便静静跟在她的身后, 不发一言。
如今,天气寒凉。
江眠月被祁云峥捉着手臂, 才能勉强站稳。
她面色苍白,看着眼前的场景, 只觉得自己的心脏不受控制的开始狂跳, 额头上迅速冒出了冷汗,手脚冰凉,僵硬, 麻木。
这种感觉如再次濒死, 让她几乎要不顾一切的想要逃离。
为什么偏偏会是这里?
祁云峥单手扶着她, 见她如此,用极温和的声音道,“怎么了,身子不适?”
江眠月喘着气,想让自己平静下来。
可她怎么能平静?
她一直避免回忆起上辈子的一切,想要重新开始,可如今冷不丁的看到……
“大人……”她声音虚弱,几乎不知道如何开口说话,“学生……”
“还好吗?”祁云峥听闻她的声音,缓缓蹙眉,俯身静静看她。
江眠月却立刻躲开他的目光,不敢与他对视。
只是一瞬,祁云峥还是从她的眼眸中看到了深深的恐惧与慌乱。
祁云峥见她如此,自然清楚此处的冲击对她而言还是太大,他胸口翻滚着情绪,嘴唇微动,似乎是想说什么话,可半晌,却连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马车上,车夫看着二人如木头似的僵直站立,有些不解,悄悄地偷看。
江眠月残存的理智勉强保持着她思考的能力,她能感觉到祁云峥此时的不解与迟疑,心中不由得生出淡淡的愧疚。
是啊,据他方才所说,这里是他爹娘的祖宅,他好心好意将丹朱安排在这里,避免被皇太子的人发现她从而陷入危险,这种想法,根本无从诟病。
那些事,都是上辈子的事了。
这辈子的他并没有做什么,自己这样的反应,对他而言,着实是有些不公平。
江眠月深深吸了一口气,缓缓闭上眼,想让自己冷静下来。
“学生,已经好多了。”
祁云峥睫毛微颤,她这样说着,可祁云峥捉住她胳膊的手,依旧能感觉到她身子在不住地,不受控制的发颤。
好多了?
根本没有。
“无妨,若是坚持不住,改日再说。”祁云峥轻柔道,那声音仿佛在尽力的安慰她,让她不要觉得愧疚。
可他越是如此,她便越是愧疚。
如今的祁云峥与身为首辅的他相差的实在太多,让她根本无法将上辈子的恩怨转移到他的身上。
“我,我可以。”江眠月此言,不光是对祁云峥,仿佛也是对自己。
祁云峥便看她从他的手上抽出胳膊,迈着步子往前走,额头上满是冷汗,她仿佛在克服什么障碍,咬牙忍着,目不斜视的往前行。
“江眠月。”祁云峥开口,若是仔细听,可以听到他此时声音里暗藏的情绪,“别勉强自己。”
江眠月单脚跨入门槛。
风穿堂而过,她闻到宅子里的味道,看到内宅的风景,依旧如上辈子自己第一次看到的那般,一点也没变。
唯一的区别,是自己此时身穿斓衫,不是什么人的所有物。
她可以迈过这个坎。
江眠月呼吸急促,手脚用力,可浑身却仿佛被什么定住了似的,她几乎无法控制自己的手脚与身体,只觉得脑子里“嗡嗡”乱响,过去在这个院落里发生的事情如走马灯一般在她的脑中闪现。
耳朵里仿佛传来了乱七八糟的说话声,还有尖锐的耳鸣声贯穿头脑。
“江姑娘,你身子愈来愈差了,在屋子里呆久了不好,要不要去院子里走走?”
“江姑娘,你的药,快趁热喝了吧。”
“江眠月,我会娶你。”
“江姑娘,很遗憾,江家上下,四十多口,包括丫鬟小厮在内,所有人,都已经死了。”
“……”
江眠月喘着气,反应过来时,祁云峥已经扶着她,将她抱上了马车。
她呼吸急促浑身颤抖,眼泪已经流了满脸都是。
“大人……”
“别说话。”祁云峥抱着她上了马车,迅速开口,对车夫吩咐,“找处安静无人之地。”
“是,祭酒大人。”
江眠月被他放在马车的软垫上,那儿原本是祁云峥坐的位置,如今她浑身僵硬,脑子也是僵硬的,已然是顾不上那么多了,只任他摆布。
她瑟缩着,不停地用手背抹泪,一面道歉,“抱歉,大人,抱歉,耽误了您的……”
“够了。”他猛地打断她。
祁云峥呼吸不稳,听到她的抱歉声,胸口只涌起凶猛的情绪,难以自控。
道歉,这个时候还跟自己道歉,她道的什么歉?
他蹙眉,伸手,直接将她拽进了怀里。
江眠月撞在他的胸膛上,感觉他的手温热发烫,扶着她的后脑,将她摁在他的怀中,她的眼泪晕染进他的衣衫布料,换来淡淡的暖意和熟悉的墨香气味。
很暖和,很安全。
“没事了。”他轻声说。
江眠月终于忍不住,不受控制的哭起来。
她即便是哭,声音也是克制的呜咽声。
上辈子她也是如此,不管何时都在努力的控制自己,从未有肆意的时候。
马车“嘎吱”一声停在了某处,四下安静,毫无人声,车夫仿佛察觉到了什么似的,小声道,“小的先回避。”
车夫走后,车厢里更加安静。
祁云峥抚着她的脑袋,轻声道,“想哭便哭出来吧。”
江眠月原本已经快要控制住了,这种时候听到祁云峥这么一句,她便觉得一股泪毫无来由的汹涌而上,涌上她的双眼,憋在心底里已久的压抑和委屈如一道潮汐,将她推上不理智的巅峰。
祁云峥便听她大声哭了起来,她的双手死死抓着他胸前的衣衫,哭得额头上满是汗水,脸上也泛着红。
祁云峥轻轻搂着她,轻抚她的背脊。
还是太着急了。
那道门槛,便如她心中的那道坎,依旧跨不过去。
若强行让她接受,只会适得其反。
罢了。
祁云峥听着她的哭声,心中仿佛被刀割下了一块又一块。
不该如此刺激她的,不值得。
也不知过了多久,江眠月终于哭累了,方才无法自控的情绪仿佛随着那些泪水溜走远去,理智缓缓归拢,四肢也逐渐恢复了控制。
她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此时居然靠在祁云峥的怀里,而祁云峥的手,还覆在她的耳畔,轻轻的抚慰她。
她眼眶红肿的缓缓撑起身子,抽噎着看着祁云峥胸口被自己泪水和……鼻涕打湿的部分,脸蓦然变得通红。
她……都干了些什么。
“大人……”江眠月带着鼻音,“抱歉。”
“不要再说抱歉。”祁云峥看着她红肿的如同核桃般的眼睛,“你没做错什么。”
江眠月垂眸,轻轻抽噎,从怀里掏出一块帕子,“大人,您……擦擦吧。”
“无妨。”祁云峥看着她窘迫的模样,淡淡笑了笑,“好点了?”
“嗯。”江眠月已经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她现在才觉得自己方才的反应着实是大了些,她也没想到,自己在走进那宅院时,会如此难受。
真切走进去的时候,她恍惚间有种感觉……仿佛重生后的一切才是一场完美而奢侈的梦,而她,依旧留在原来的世界里没有离开。
那种感觉让她恐惧到了极致,她不愿意去接受,更无法承担。
“今日耽误了祭酒大人的事情,实在是……”江眠月刚想说抱歉,却想起他方才说的话,微微一滞,不再开口。
“今日不行,改日就是,你若是对那宅院不适,只需将想说的话告知,我独自来此便是。”祁云峥缓缓道。
他……知道自己是对那宅子不适。
江眠月心中一动,终于抬头看了他一眼。
二人四目相对,祁云峥的眼神中是江眠月从未见过的温柔。
“要不要出去透透气?”
“嗯。”江眠月点点头。
车夫将马车停在了京城郊外的一处野湖边,天气冷,湖边风大,吹在脸上,让人顿时清醒。
江眠月与祁云峥并肩而立,祁云峥淡淡看了她一眼,笑道,“你与那宅子不合,我对那宅子的记忆,也是好坏参半。”
“祭酒大人幼时住在那儿吗?”江眠月问。
“嗯。”祁云峥道,“从前与爹娘一道,住在那宅子里的。”
江眠月捏紧了双拳,心中情绪复杂。
上辈子他从未提过,此时得知,却觉得心中十分难受。
他应当对这宅子有很深的感情……
“爹娘在我五岁时便死了。”祁云峥的声音随着风飘进江眠月的耳朵,“唯一与他们相处的时光,便在那宅院里,分别时,也在那宅院中。”
“有好,有坏,好坏参半,乃至于后来我住在那宅院中,时刻午夜惊梦,无法入眠。”祁云峥缓缓道,“后来便干脆置办了新的宅院。”
江眠月静静听着,微微蹙眉。
她忽然想起,上辈子他确实时常睡不踏实。
总是在夜半时滚烫的抱着她,将脸埋在她的颈窝之中,呼吸沉沉。
每次这样,她便不敢乱动,生怕惹得他做些别的。
却没想到,原来是这样的因果。
江眠月抬眸看着他,祁云峥也正低头看着她,二人对视一眼,江眠月心中一颤,飞快挪开眼眸,看向湖面。
湖面波光粼粼,风吹,水欲静不止。
作者有话说:
二更晚一点!
第一百一十三章
“人与人之间, 兴许总有某些联系,剪不断,你与丹朱,兴许便是如此。”祁云峥看她躲着自己的目光, 淡淡一笑, 也看向湖面她眼眸落向的地方。
“宅院的事情你不必多虑, 方才你的举动也不必与我解释,我相信你有你的理由, 所以你更不必愧疚。”
江眠月听着他平静的话语, 心中也逐渐静了下来。
他说的对,人与人总是有些联系的。
就比如她与祁云峥, 她与崔应观, 她与丹朱……这些事情上辈子便纷乱不堪, 这辈子虽朝向另一个方向发展,可她却时常心中有些不安。
世事无常, 她知道自己看似坚强,实则心中脆如瓷片, 若是这辈子再发生些什么,她恐怕会就此一蹶不振。
也许她这辈子……不该再与他们走得这样近。
“多谢祭酒大人指点。”江眠月带着些鼻音, 鼻尖和眼眶都还泛红,“学生今日有些失控, 让祭酒大人笑话了。”
“能哭出来, 比闷在心中强。”祁云峥看向她的眼眸中多了几分怜惜,那份怜惜深深藏在眼底,不被她所察觉, “酸甜苦辣生老病苦, 贪嗔痴恨爱恶欲, 人之常情。”
江眠月点了点头。
湖边站久了,寒风有些凉意,江眠月冻得脸上发紧,祁云峥适时提出上车去。
“去尹楚楚新家看看吧。”祁云峥面容温和,“心情会好些。”
江眠月感激的点了点头。
尹楚楚新置办的宅院接近城郊,因为积蓄不足,她们娘儿俩置办不起位置好的宅院,便只买了城郊破落的小宅子,门口有一片小小的空旷地。
江眠月下车时,便看到那空旷地上被锄头翻过了一遍,上头盖了一层干枯的稻草,似乎在为泥土中的菜苗保温。
那宅子着实破落的很,不过收拾的挺干净,院内无人,江眠月跟着祁云峥往里走,上前轻轻地敲了敲门。
“谁啊?”屋内传来了一声底气不足的女子声音。
“在下祁云峥,国子监祭酒,与监生江眠月一道来看你。”祁云峥温声道。
“吱呀”一声,门被飞快打开,江眠月一看,只见门内一位颇为端庄的妇人,年岁与她娘亲差不多大,眼眸几乎与尹楚楚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似的,清亮中夹带着几分淡淡的傲气与倔强。
江眠月一见她,便觉得亲切,只觉得难怪尹楚楚在那样的环境之下仍旧能养得这么好,原来是有这样一位娘亲。
门一打开,江眠月便闻到了屋内有一股浓浓的药味。
“祭酒大人,您太客气了,怎么又来探望,上次您带了大夫来替我看病,我还没感谢您呢!”尹楚楚娘赶紧迎他们进去,“快进来坐坐。”
江眠月倒是意外,原来祁云峥之前便已经来过了。
二人进了屋,却没有坐下,尹楚楚娘看到江眠月,着实喜欢的紧,“你就是楚楚提到的眠眠吧?一看便是面善之人,有福气的。”
江眠月羞赧的笑了笑。
“楚楚啊,性子急,说话直,从小就没什么朋友,如今能交到朋友,你与那玉儿,应当忍让了不少吧。”尹楚楚娘亲今日心情极好,说了会儿话,面色都多了几分红润,足以见得离开那尹家,对她而言,可以说是实打实的好事。
“您过奖了,楚楚面冷心热,对我们非常照顾的。”江眠月赶紧道。
尹楚楚娘亲听着她说话着实舒服,面上笑意不断,二人寒暄,江眠月听着她感激祁云峥,才知,祁云峥居然还往这儿送过银两。
尹楚楚娘亲对此千恩万谢。
“尹楚楚确实是位可造之材。”祁云峥缓缓道,“她如今有难,我身为祭酒,做些力所能及之事,也是理所应当,不仅是她,若是别的监生,我也一样会如此,所以不必在意这些,也不必与我多礼。”
江眠月看了他一眼,见他开口慎重而认真,绝非作伪装腔作势。
她心中一暖。
临走前,江眠月眼睁睁看着他将一张银票塞在了一旁的镇纸下。
她看了祁云峥一眼,祁云峥竖起一根手指在唇边,朝她淡淡一笑,似乎让她保密,别出声。
江眠月面容上也不由得浮现出些笑意。
从尹楚楚这宅院回去时,天色还早,并不像之前那般是午时用饭的时候,可是江眠月却发现,他们的马车依旧驶向了上次的路线。
果然,不久后,马车在“去留斋”的门前停了下来。
“祭酒大人?”江眠月疑惑看着他。
“哭了那么久,今日糕点也没吃几块,你应当也饿了。”祁云峥淡淡笑了笑,“下车吧。”
江眠月看了一眼旁边的糕点。
祭酒大人便如她肚子里的蛔虫似的,连这个都能看出来……她如今确实肚子空空,且她今日口中发苦,对这些甜的没有什么胃口,反而是哭了太久,只想吃些咸的。
到了这个程度,江眠月几乎有些破罐子破摔。
今日那般狼狈的模样都被他见着,其他便也没有什么可在乎的,既然来了,便再蹭个饭了事。
今日去留斋倒是比那日看起来人多了些,时不时有人走过,看着像是书生似的,手中还捧着书,口中念念叨叨,像是在背四书五经。
江眠月见到此景,不免有些好奇,这去留斋不是用饭的酒楼吗?上次来时还未见到此情景,怎么忽然就成了这个样子。
忽然,一人口中喃喃着什么,似乎没有看清眼前,便朝着江眠月迎面撞了过来,江眠月躲闪不及,却感觉胳膊忽然被一股力道一拽,她一个踉跄,便靠在了祁云峥的身边。
她还未来得及言谢,只微微一抬头,便撞进了那人的眼眸里。
那是一个看起来跟自己一般大的男子,说是男子,也并不算准确,少年气十足,褐色的眼眸一眼看去却极深,有些看不到底似的。
江眠月一愣,第一反应便觉得此人有些非同寻常。
可下一秒,那人却朝她一拱手,“抱歉,失礼了。”
“不妨事……”江眠月不由道。
那人看了祁云峥一眼,也是一抱拳,然后转身离开。
那人背脊笔直,清瘦的很,可江眠月却觉得他步伐沉稳,比他看起来的年纪多出了几分成熟。
祁云峥眼眸眯了眯,低声对江眠月说,“那人有些功夫在身。”
江眠月一怔。
“走。”祁云峥道。
江眠月跟着祁云峥去了隔声的厢房中,待小二走后,不由得开口问,“祭酒大人,这去留斋上回来还无人,怎么这回……这么多书生在此?而且还有那些身怀功夫的,总觉得有些卧虎藏龙的意思。”
“这附近有一书院。”祁云峥道,“今日恰逢书院假期,不少书生来此打牙祭,我时常过来,便是来看看能否找到不错的苗子。”
江眠月终于明白了,祁云峥为何要带自己来此。
“祭酒大人是否与店家达成什么协议,比如书院学生来此用饭可以减免银两。”江眠月问道。
“聪明。”祁云峥笑了笑,“自掏腰包,书生来此,价格减半。”
江眠月一愣,不由得问道,“那祭酒大人岂不是要花很多银子?”
“我不缺银子。”祁云峥笑了笑,“这铺子便是我的。”
“……”江眠月闭上了嘴。
\"确切说算是祖产,如今交给别人打理,分账时,我的那份拿去给书生们补上。\"祁云峥见她表情凝固,不禁觉得有些可爱,“怎么?”
“那他们知道是您所为吗?”江眠月问。
“当然。”祁云峥也并不瞒着她,“小道消息散出去,很快便有效果,如此一来,明年秋,入国子监之人便更多,生源稳下来,便能良性循环。”
江眠月不禁觉得佩服……此人真可谓视金银如粪土的地步,一般人难以达到如此境界。
“且不说这些。”祁云峥换了个话题,“编书的事情,考虑好了吗?”
冷不丁提起这个,江眠月颇有些措手不及,她下意识回应道,“考虑好了,想跟着祭酒大人的。”
祁云峥正准备用筷子给她夹菜,听闻她这直白的话语,手中的动作一滞,下一刻,他轻声笑了起来,给她夹了一筷子菜在碗里,“那我今日请你用饭,便值了。”
江眠月面色一红,“多谢祭酒大人抬爱,学生一定尽力。”
“尽力?”祁云峥明知故问。
“学生之前答应了崔司业,要去他的那组,协助他完成校勘,如今想换,且需要学生去与崔司业说清楚才是。”江眠月轻声道,“学生尽力去说,若是不成,便只能作罢。”
“若是不成,我出面便是。”祁云峥道,“或是,我直接出面与他说。”
江眠月想到崔应观对祁云峥源于上辈子的那些敌视,赶紧摇了摇头,“祭酒大人放心,学生自己先行处理。”
就此,二人回到国子监,各自忙碌,心照不宣,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只祁云峥回到夙兴斋后,从怀中摸出一张轻飘飘的帕子,他放在手中端详揉捏片刻后,找出一个小匣子,轻轻打开。
那里头有根发带,还是江眠月刚入学时掉的那根,他喘了口气,将她的帕子用手指捏着,轻轻放了进去,勾起匣子边沿,盖上木盖。
大部分的事情已经与上辈子不同,他也已经做到最大的程度去避免某些事情发生。
但是正如自己之前与江眠月说的话那般……人与人之间,兴许总有某些联系,剪不断。
该来的大势会如何出现,恐怕要看命运的安排。
下午,江眠月照常在广业堂上课,一面上课,却难得有些分心,时不时觉得头疼不已。
话已经放出去了,江眠月也已经与祁云峥直接说过想要换组,而尹楚楚也催着她赶紧换过来与她一道校勘,最关键的是,她自己也想快些过去。
一下午的思考,却没想出什么所以然来,她最终还是决定不要用什么手段拐弯抹角旁敲侧击,和崔应观之间,有时可能直接说明白会更好。
当晚,彝伦堂校勘时,江眠月便刻意留得很晚。
所有人都走了,她却还没走,崔应观见她不走,自然也留下,待只剩他们二人时,江眠月终于合上书,缓缓来到崔应观的面前。
崔应观看着她朝自己走过来,面色与平日里不太一样,顿时心里咯噔一声。
“崔司业。”江眠月忐忑不安的看着他,“我有话想要对你说。”
崔司业一愣,见她似乎有些紧张,耳根还有些微红,几番欲言又止,昏暗的烛光下,她美得惊人,眼眸湿润,仿佛有无数衷肠要诉。
崔司业顿时呼吸一窒,整个人紧绷起来。
她……她想说什么?
作者有话说:
崔司业:眠眠要对我表白了吗?紧脏搓手
祁云峥:你最大的问题就是凡事想得太美。
第一百一十四章
崔应观见江眠月眼眸略有几分躲闪的心虚模样, 心中不由得觉得有些异样。
见她神情有异,他也不由自主紧张起来……她这副表情,想跟自己说些什么?
“你说。”崔应观兀自镇定,勉强让自己看起来正常一些, “我听着呢。”
江眠月抬头一看, 见他眼中似乎略有几分期待, 反而愈发头疼……
他的情绪也太容易被看出来了,而且, 他以为自己要与他说什么?
“是关于监本校勘的事。”江眠月赶紧开口解释道, 生怕他多想什么,“你还记得在校勘分组开始前, 你事先与我说过, 让我与你一道校勘监本的事吗?”
崔应观微微一怔, 听到这一本正经的内容,心情这才平静了些, 等着她接着往下说的同时,不由自主开口, 如开玩笑似的开口,“眠眠, 你不会想去祁云峥那边吧。”
烛光下,江眠月缓缓抬眸看着他, 眼中带着几分歉意。
她什么也没说, 崔应观却什么都懂了。
他顿时觉得五雷轰顶一般,整个脑子“嗡”的一声,几乎不可置信般地看着她。
“你……”
“抱歉, 之前明明答应你的, 可如今有些事情需要……”
“他与你说什么了?”崔应观呼吸有些微颤, “他是不是用什么招数骗你了?用成绩来引诱你,还是用什么威胁你?”
“没有,你不要这么想,祭酒大人没有说什么,是我自己想过去。”江眠月打断他的话,抬头一看,却见他听了这话之后,心情似乎更加糟糕,眼神一黯,伸出手,撑住了一旁的桌子,垂眸不说话。
“崔应观。”江眠月喊他名字,见他心情沉闷,无奈道,“居衡。”
“好吧。”崔应观只好应道,“好吧,你去。”
江眠月静静看着他,“生气了?”
“我怎么会生你的气,我只是不解。”崔应观看着她。
“眠眠,你从前……”说到此,崔应观声音一顿,似乎想起江眠月不愿意提起过去这件事,重新开口,“你如今与他怎么愈发亲密了?”
崔应观似乎有些不解,语气有些发沉,“这之前,我以为你会恨他入骨。”
“我曾与你说过的……”江眠月垂眸。
“不能停留在过去,是吗?”崔应观静静看着她此时的模样,心中却下意识的觉得,此时的一切,已经并非单纯的“不停留在过去那么简单”,上辈子那家伙如何对她,这辈子即使人模狗样,温文儒雅,可她终究是受过那么多伤害。
她如今对祁云峥的态度,便很是奇怪。
“嗯。”江眠月点点头,“他已经不同了。”
“你也不同了。”崔应观轻声说。
江眠月闻言,眨了眨眼,抬头看他,笑了笑,“那你觉得现在的我如何?”
“你开心……便是好的。”崔应观看到她脸上的笑意,缓缓舒了口气,那股奇怪的情绪终于被他压制下去,和“其实你本可以不来与我说,直接去也是可以的,眠眠。”
“我不希望我们之间有隔阂。”江眠月轻声说,“不管是上辈子,还是这辈子,你都是我的朋友。”
崔应观闻言,苦笑了笑,道,“这样也好,祁云峥手上人脉广泛,去他那儿确实方便,是我为了一己之私,把你绑在我这儿,反而让你为难了。”
“千万别这么说……”
“我还有些私藏的本事,你若是想知道,可以单独来找我学。”崔应观朝她笑了起来,露出了惯常的笑涡,“我悄悄教你。”
江眠月仔细看他,见他情绪上似乎已经好多了,便缓缓松了口气,也笑了起来,“好,你可不许骗我。”
“那是自然。”
江眠月与他说完后,便收拾东西离开了。
灯火摇曳,寒风吹打窗棂,偌大的彝伦堂中,只剩崔应观孤独的身影,静静地站在桌前,双手撑着桌子,垂着脑袋,平日里总是带着笑涡的面容上,看起来有些低沉。
虽然说不是祁云峥的缘故,可他却并不相信。
祁云峥狡猾心黑,城府极深,也不知道他究竟与眠眠说了什么,才让她鼓起勇气与自己说出要换组的事。
眠眠一向心善,今日这么为难,都要与自己开口,定是因为什么别的。
崔应观听着外头呼呼的风声,吹熄了烛火。
这之后,恰逢假日,江眠月月事汹涌而来,她哪儿也没去,静静在勤耘斋睡了一日,等到傍晚迷迷糊糊醒来时,闻到一股淡淡的香气,酸酸的甜甜的,还有些酒味。
她睁开眼,缓缓坐起身,一旁的尹楚楚见了,立刻上前将她扶起来,“眠眠,我给你带了好喝的。”
江眠月一愣,却见兰钰正在不远处,手中捧着一个小碗,正在呼噜呼噜的小口喝着,一面喝一面露出享受的表情,美滋滋的样子着实有些可爱。
“眠眠,快尝尝!”兰钰见她醒了,立刻道,“楚楚的娘亲真的太厉害了。”
江眠月脑子有些晕乎,有了刘大夫日前给她弄的药,她每次快到时候了便喝三日,到了这一日便能好受许多,没有那么疼得难受,不过第一日仍旧会虚弱一些。
尹楚楚端了一碗来,手中捧着,拿着汤匙喂她,“你尝尝,这是我娘做的酒酿丸子,给你加了个蛋在里头,补补身子。”
那酒酿丸子还是热的,江眠月轻轻喝了一口,一股暖融融黏糊糊的汤汁流进她的胃里,她舒服的叹了口气,“太好吃了。”
“我娘准备等身子好些了出去支个小摊儿,就卖这个。”尹楚楚看着她,轻声道,“多谢你去看我娘亲。”
“都是祭酒大人带我去的,不然我也去不成。”江眠月立刻解释道。
“祭酒大人真是心善,以前我看他虽然温文,但是面冷,总觉得他并不如何,如今看来,倒是个不错的人。”尹楚楚又喂了江眠月一口,接着说,“想来,他应是话少,少说多做,容易被人误会罢。”
江眠月蹙眉细想了想,缓缓点了点头。
“哪有,眠眠,你别听楚楚说,她那也是受了祭酒大人关照才会如此,你们看看我啊。”兰钰说起这个便委屈,“我都被他罚了多少次了,又不是什么大事,那么斤斤计较,哼……”
江眠月咬了一口酒酿中的蛋,舒适的闭上眼。
“瞧你那样。”尹楚楚见她这副满足的表情,不由得也笑了起来。
“楚楚,你说我这样是不是占了祭酒大人的便宜,跟着去了一趟,就蹭了好吃的。”江眠月笑着说。
“你看看那边那位公主殿下,她才是蹭吃蹭喝的第一名。”
兰钰哼哼一声,接着抱着碗,呼噜呼噜喝酒酿。
天气终于晴了,雪却已经冰冻在地面上,时不时的打滑,天气依旧冷,江眠月抱着手炉,早早地来到敬一亭。
如今她的月事只影响她行动一日,假日一过,她便出来了,只是有些畏寒,面容也苍白得很。
祁云峥见她瑟缩的模样,轻声道,“进来吧,关门。”
“是。”江眠月也算轻车熟路。
她放下手炉,祁云峥将手递给她,她轻轻拆开那白棉布,终于看到他的伤口恢复了不少,基本上已经结了痂。
“终于快好了。”江眠月舒了口气,“您这伤口真是我见过的最难痊愈的一个。”
祁云峥淡淡一笑,看着她轻轻用干净棉布擦拭他的掌心,擦去之前残存的,已经有些凝固的药粉。
她一日不来,他便一日不换药。
“昨日见到崔司业,情绪似乎不大好。”祁云峥仿佛顺便提起,淡笑着说。
江眠月一怔,从一旁拿过一块新的白棉布,轻轻裹在他的手上,手指蹭到他的手掌边缘,有些软滑。
“学生与崔司业说过了,监本校勘换到您这儿的事情。”江眠月缓缓道,“也许还是影响到了他的情绪。”
“也不必这么想。”祁云峥安慰道,“我可是把裴晏卿留给他了。”
江眠月意外的看着他。
“裴晏卿本身能力出众,又参与过上年度的校勘一事,只需稍加引导便能帮他大忙,我这儿人本就少,没有将裴晏卿挖来,已是颇为对得住他。”祁云峥看了看自己被江眠月包好的手,见她有些迟疑,知道她在想什么,立刻补充道。
“朝廷那些大儒早已知道裴晏卿,顾惜之之后,裴晏卿便是朝廷各部争相争抢的人才,已经用不着我引路。”
江眠月这才点了点头,“祭酒大人一片苦心,我会将此事告诉他的。”
“罢了。”祁云峥摇头,“不必与他说。”
“为何?”
“文人都有些傲气,如今这般,他不会觉得如何,若我说,裴晏卿是我留给他的,岂不是令他难堪。”祁云峥看了江眠月一眼,缓缓道,“他初来乍到,总要给他留些面子,此事还是不要告诉他的好。”
江眠月想到崔应观的脾气,顿时觉得祁云峥说到了点子上。
上辈子崔应观那么苦闷,无非是因为之前那位祭酒大人时常颐指气使,他屈居人下,空有一身本事无处施展,说他持才傲物,被人排挤,尽是做一些苦差事。
如今祁云峥这么做,反而会让他极有成就感……虽然她要换组,可愿意跟着他的监生,依旧比愿意跟祭酒大人的多。
原来祁云峥想的这么深。
江眠月不由觉得佩服不已……若说崔应观适合为人师,那么祁云峥此人。
让他在这样的位置上,只能说是屈才了。
想到上辈子他所在的高位,江眠月顿时有种感觉……
祁云峥很快便会重新登上那高位去,以他的心智,不可能做一辈子的祭酒。
如龙藏深渊,总有一日要去更为广阔之地。
“想什么?”祁云峥见她沉默不语,问道。
“学生颇受启发。”江眠月缓缓道,“跟着祭酒大人,能学到很多。”
“你能懂便是我之幸。”祁云峥收起手掌,一字一句,砸进她的心底。
见她不出声,祁云峥看了看手掌上包扎精致的模样,换了个话题,“手好多了,天气也不错。”
江眠月看着他,见他眼眸之中,似乎颇为愉悦。
“明日彝伦堂结束后,去骑射场,如何?”
“是,祭酒大人。”
当日晚,江眠月正式的,第一次跟着祁云峥校勘书籍,终于明白,楚楚为何催促她快些过来。
与崔应观那儿适应大多数人速度的方法不同,在祁云峥这儿,他们可以完全发挥出自己的实力,不必考虑其他人的进度,全权自己安排,出现了不解之处,便可以去找祁云峥请教。
她速度极快,效率很高,一来便带动了整个校勘的速度,被尹楚楚和旁人连连称道。
而另一边,崔应观时不时便往这边瞄一眼,目光中带着审视。
他仿佛想看看那祁云峥究竟藏着什么心思,却只看到祁云峥低头书写,背脊挺直,时不时有学生上前提问,他也一视同仁。
崔应观叹了口气,只能作罢。
江眠月那边结束后,她与尹楚楚一道回勤耘斋,路上,却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个声音。
“江眠月,请留步。”
江眠月转头一看,却见是裴晏卿,他脚步有些急,喘着气上前来,像是从刚刚便一路追来似的。
“裴斋长?”尹楚楚看了看江眠月,又看了看裴晏卿,有些尴尬,“我要……回避吗?”
“不必,尹监生,我稍后便走,只是想问一件事。”裴晏卿看向江眠月,蹙眉问道,“江监生,你为何忽然去了祭酒大人那儿?”
作者有话说:
祁云峥:我可是把裴晏卿留给他了。
江眠月:祭酒大人真是体贴入微。
崔应观:那我是不是要谢谢你?
裴晏卿:听我说谢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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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我支棱!
第一百一十五章
江眠月听闻裴晏卿这么问, 忽然想起,自己还从未跟裴晏卿透露过这件事,对于他而言,自己忽然在庡㳸祁云峥这边出现, 恐怕是一件非常匪夷所思的事情。
“抱歉, 此事之前没有事先告诉你, 我已经决定到祭酒大人这边继续做监本校勘。”江眠月略有些歉意,“今日便是第一日。”
裴晏卿缓缓上前一步, 深深看了她一眼, 情绪有些复杂,“江眠月, 你可知道, 我到崔司业那边, 便是因为……”
江眠月抬眸看着他,静静的等着他的下文。
她目光清澈, 没有半分旖旎与不舍,有的只有类似于没有实现告知友人消息的一丝愧疚之意。
看到她这样的反应, 裴晏卿刚要说出口的话便这样莫名堵在了喉咙口。
他张了张口,半晌, 还是闭上了嘴,面上浅浅露出一个温和的笑来, “我到崔司业那边, 便是因为崔司业一身的好本事,可以学到东西,再则便是因为有你一道, 我们好做个伴。”
尹楚楚站在一旁, 几乎屏住了呼吸, 一点声响也不敢发出来。
这裴晏卿对眠眠……
江眠月垂眸,再次说了声抱歉。
“不必与我道歉,这些事情本就不可控。”裴晏卿看了一眼江眠月,喉结微动,酝酿了半晌,接着说,“祭酒大人那儿若是太忙,我可以去帮忙。”
江眠月一愣,首先想到的,却是祁云峥所说的那句,“我可是把裴晏卿留给他了。”
若是裴晏卿也过来跟着祁云峥,那崔应观那边岂不是更不容乐观?
江眠月有些为难,她想了想,开口道,“多谢你,裴晏卿,崔司业那儿虽然人多,可是要处理的事情也很多,你有经验,有本事,与崔司业一道,也是很不错的,若是你想到祭酒大人这儿来,可以问问祭酒大人,不必因为其他原因,影响你的选择。”
裴晏卿点点头,心中苦涩,却是有口难言。
江眠月朝他拱手行了个礼,带着歉意,“此事是我失礼了,应当先与你说一声的,真的很抱歉,害你特意跑一趟来询问此事。”
“不……是我唐突了。”裴晏卿连忙回礼,见她如此反应,心中也有些愧疚。
自己此举着实是有些越界,二人也并没有约好要到一处,如今江眠月去了祭酒大人那处,也是她自己的事,与自己照理来说没有半点关系。
如今追来问她,她却依旧跟自己道了歉,他在此事上,已然是失了风度。
江眠月朝他笑了笑,“我听闻,继顾惜之之后,你已经是朝廷中最受欢迎的监生之一,在此先说一句恭喜,日后裴斋长仕途广阔,前途无量。”
“过奖了。”裴晏卿急忙谦逊抱拳,“都是些虚名罢了,还未做什么实事。”
又客套了几句,江眠月与尹楚楚与他告辞。
明明是顺路,可周围人多了起来,裴晏卿也不好跟她们一道,担心惹人闲话,特意等了熟识的监生,才一同回举业斋去。
路上,尹楚楚不由得感叹道,“裴晏卿人不错。”
“嗯。”江眠月真心实意的点了点头,“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君子。”
尹楚楚意味深长的看了江眠月一眼,“眠眠,觉得他如何?”
“很好。”江眠月说,“怎么了?”
尹楚楚见她面色坦荡,并没有什么异样,心中为裴晏卿感叹一声,缓缓摇头,“没什么。”
走到勤耘斋门前,二人刚准备进去,尹楚楚却忽然停下了脚步,目光看向不远处的一个角落里,似乎有些震惊与慌乱。
江眠月顺着尹楚楚的目光看过去,却见一个胖子怀中抱着什么蹲在了角落里,小小的眼睛眯起,原本细皮嫩肉的脸上冻得发红。
“吴为?”江眠月十分意外。
吴为闻言,忽然怔住,立刻站起身,也许是蹲了太久,再加上天气太冷,他的腿脚已经僵硬,猛然站起来,不免不稳,踉跄了几步,差点摔着。
尹楚楚皱眉看着他,却见他红着脸,踉踉跄跄走来,从怀里掏出一个热乎乎的红薯,塞进她的手心里。
“天、天气冷,你忙到这么晚,一定饿了。”
尹楚楚一愣。
“我,我先走了。”吴为似乎有些心慌,转头就跑,可地面上结了冰,有些地方很滑,他跑得着急,噗通一声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尹楚楚捧着手中热乎乎的红薯,抿了抿唇。
吴为红着一张脸,踉跄起身,还未站稳,却又“噗通”一声砸在了地上,他终于忍不住,口中不由自主发出“哎哟”一声。
尹楚楚终于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声来。
“你慢点不行吗!”
吴为一转头,便见着尹楚楚正在看着他笑,她笑起来很漂亮,不见平日的距离感,看起来很令人愿意亲近。
江眠月努力绷着,也没绷住。
一开始还好,直到吴为“嘿嘿”笑着看向尹楚楚的时候,江眠月终于忍不住了,也跟着一起笑了起来。
这两人之间,仿佛有一种奇怪的温馨感……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让人想把他俩凑一块儿去。
这也许就是兰钰每日热衷于将这个凑一对儿,那个凑一对儿的乐趣所在?
江眠月似乎有些明白了。
第二日依旧一切如常,只是到了晚上,江眠月找了个借口,让尹楚楚先回了。
“你还不走?”尹楚楚看了看外头的天色,外头风不大,可天空中似乎有沉甸甸的黑云,外头没有月光,看着阴沉沉的,“天色不好,应该又要下雪,早些回去。”
“嗯。”江眠月点了点头。
其他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江眠月这才缓缓站起身,却听不远处的祁云峥道,“你先去等我。”
“是。”江眠月心中微微一颤,总有种两个人约着去做坏事的错觉。
不远处,崔应观正巧抬头,便看到祁云峥叫住江眠月说了些什么,江眠月点头,然后转身离去。
很快,祁云峥便遣散了其他的监生,稍稍收拾了东西,快步离开了彝伦堂。
崔应观眯了眯眼,心中生出些异样。
这二人,看起来着实是有些奇怪。
江眠月穿得不少,静静地坐在骑射场的石阶上,手中捧着手炉,静静地等祁云峥。
她心中莫名有些不安。
今日没有月亮,月色被厚厚的乌云挡住,有些风,却不大,只觉得天地间暗沉沉的,眼前勉强能看清,却不如以往。
今日练骑射,其实并不是非常合适。
可祁云峥一提起,她便立刻点头应声,其实是因为……她实在是很喜欢骑射的这项运动。
之前一直在下雪,雪厚地滑,国子监所有的骑射课程都停了,她许久未练,“瘾”有些犯了。
江眠月满脸期盼的看着远处,终于,她看着远处,有一人骑着马儿,驱使着马儿不紧不慢的朝自己这个方向而来。
她顿时心中一颤,站起身,笑着朝祁云峥挥手。
祁云峥远远地,便看到江眠月带着笑意的模样,寒风中,他心中顿觉得暖意,可下一瞬,他视线一转,陡然看向江眠月不远处头顶上的看台。
看台上隐隐绰绰,似乎有一漆黑的人影,鬼鬼祟祟的,像是在偷看。
江眠月正等着祁云峥过来,却见他身形一滞,马儿被他驱使着忽然快步跑了起来,在跑动的过程中,祁云峥迅速拿出弓箭,拉弓,射箭,一气呵成,只听一声弓弦响起,随即“咻——”一声,未开刃的箭如雷火乍现,猛地扎进了看台上的一处木桩上,没入木桩几尺内。
江眠月怔住了,下意识的往看台上看去,祁云峥也在此时快速赶到,他骑在马上,微微抬眸,声音森冷,“出来。”
即便已经做了充足的心里准备,可是乍一听到祁云峥用这样的声音开口,江眠月还是冷不丁打了个寒颤,她已经许久都没有听到祁云峥用这样的语气开口,往常的他总是温柔和煦,即便发怒时,也十分收敛。
可这次,江眠月却觉得祁云峥动了真怒,他的目光比任何时候看起来都要阴沉,令人不寒而栗。
江眠月瑟缩着,抱着手中的手炉,一动也不敢动。
看台上,一只手捉住那未开刃的箭,猛地拔出来,上下看了看,缓缓从阴影中走了出来。
只见他脸上带着笑,笑涡明显,眼底却不见笑意。
“祭酒大人,出手也不必这么狠,万一是普通监生,伤着了可怎么是好。”崔应观拿着箭,缓缓的一步步走了下来。
江眠月顿时浑身僵硬的站起身,看着忽然出现的崔应观,心中有些不安。
他怎么来了?他是跟着自己来的吗?
还是说……仅仅是凑巧?
江眠月立刻上前行礼,眼神暗示他不要冲动,一面看着他一面道,“崔司业,安好!”
崔应观却并不看她,口中说着“免礼”,眼眸却一直直视着祁云峥。
“崔司业怎么有闲心在看台上吹冷风?”不等崔应观开口,祁云峥率先出声,“这般鬼鬼祟祟,祁某还以为是什么歹人。”
“正巧经过,见到祭酒大人御马而来,倒是觉得惊愕,便停下来看一看,没想到,祭酒大人如此闲情逸致。”崔应观笑了笑。
江眠月呼吸急促,听着崔应观攻击性十足的话语,心中复杂难言,却又不好在此时开口,他们二人一个是祭酒,一个是司业,以国子监的规矩,不管是祭酒司业还是博士助教,开口时,监生不好随意插嘴。
若是他们单独一人时还好,三人在此,便是为公,她只能静静站着,听着,看着,不可多言。
“并非闲情逸致,只是单独教她骑射。”祁云峥坦荡开口。
“为何单独教她?”崔应观冷笑问。
“她是我得意门生,见她这方面有些差错,自然要帮她一把。”祁云峥淡淡开口。
“得意门生?祭酒大人,你对其他得意门生,也并不见如此。”
“那是你没见着而已。”祁云峥并不落下风,“我对其他监生的好处,也不必一一与你说明。”
“那么校勘一事,为何偏偏将江眠月从我手中抢走?”崔应观冷然有些怒意,“为何不是其他人?”
“我不明白你说的是什么意思。”祁云峥道。
“你……”
江眠月上前一步,悄悄在黑暗的掩护之下,一脚踩在他的脚指头上。
崔应观眉头一皱,看向江眠月,却见她眼眸中有怒意,似乎在让他收敛一些。
一旁的祁云峥将眼前的画面尽收眼底,他眸色一黯,气势变得比方才更冷了些。
崔应观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心中却仍旧十分不满。
可看在江眠月的分上,他还是深吸一口气,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想说些什么来缓和一下气氛,却听祁云峥原本平稳的声音虽然带着笑,却变得有些森然。
“崔司业也擅长骑射。”祁云峥淡淡笑了笑,“今日刚好有马,要不要与我比划比划。”
作者有话说:
江眠月:……要打去练舞室打。
还有一更,十二点后应该,时间不定,早睡!
第一百一十六章
比划?比划什么, 骑射吗?
现在?祭酒大人与司业大人?
江眠月怔住了,看向祁云峥,又看向崔应观。
祁云峥纹丝不动,面容带笑, 只是静静与崔应观对视。
寒风吹过, 两人衣袂轻轻摆动, 明明都在笑,可江眠月却无法从他们二人的任何一个人眼中, 看到哪怕是半点的友善和笑意。
气氛仿佛降到了冰点, 凉飕飕的,比寒凉的空气还要凉上几分。
可那冰点之上, 却又仿佛有火花溅起, 一股无形的压力沉在几个人周围。
江眠月几乎不敢呼吸。
崔应观在发怒, 她能理解……在他的印象中,祁云峥是加害者, 是她上辈子不幸的来源,是造成悲剧的罪魁祸首, 如今自己与祁云峥走得近,对他而言本就是一件颇有些难以接受的事情。
更何况是这样的时辰, 这样的地点,这样的练习……
莫说是崔应观, 即便其他随意一个人出现, 都难免要多想。
这也是江眠月与祁云峥莫名默契的……想要避开其他人的原因。
可是江眠月却极不希望这样的场面出现,可是不管她如何对崔应观暗示,他都没有任何反应。
而祁云峥会发怒, 江眠月却是没有想到的。
照理说, 平日里的祁云峥说不上温柔无害, 但也是十分儒雅和煦的模样,从不主动挑起事端,更不会轻易与人下战书,做出这样“冲动”之举。
可如今,他却像是被崔应观挑起了脾气似的,倒像是想趁着这个机会,与崔应观一决高下。
这实在是太奇怪了。
二人在寒风中,崔应观笑道,“好啊,祭酒大人既然要比,不如赌些什么?”
“可以。”祁云峥极为“大方”,“崔司业想赌什么,尽管提。”
“若是我赢了,日后江眠月课后的骑射,便由我来教。”崔应观开口道。
“崔司业对江眠月倒是很执着。”祁云峥意味深长的看了江眠月一眼,江眠月莫名有些心虚,不敢与他目光对视,垂眸不语。
崔应观上前一步,挡在祁云峥的面前,不让他的目光触碰到江眠月,他眯眼笑道,“祭酒大人说要求吧。”
“不必提前说,待我们比完,若是我赢,自然会与你提。”祁云峥道。
“这不公平。”崔应观立刻不满道,“谁知道你会提什么过分的赌约?”
“怕了?”祁云峥慢条斯理的看着他,“怕了便不要比了。”
崔应观眯了眯眼,即便知道他在激将,可是眠眠便在一旁看着,他若是此时退却,岂不是十分没有面子。
“祭酒大人说笑,我崔应观骑射上还未输过。”
“那便承让了。”祁云峥做了个请的动作,崔应观毫不客气,二人一前一后,缓缓往骑射场上走。
江眠月微微张着嘴,有些反应不及。
半晌,见二人已经在分弓箭,她才抱着手炉快步跑了上去,喘着气说,“祭酒大人,司业大人,天色已经不早了,况且今日乌云密布,看不清靶子,若是误伤了人可不好。”
“不会,眠眠,你放心。”崔应观轻轻垫了垫祁云峥带来的两张弓,挑了一个更顺手的。
祁云峥听到“眠眠”二字,缓缓侧眸,眼眸中略显冷意。
另外二人却并未察觉他此时的神色,他也并不开口,只淡淡垂眸,看向那些未开刃的箭。
未开刃的箭头实际上依旧有冲击力,且那些箭头为了扎中靶心,只是不锋利罢了,若是射中了人,也会受伤,只是不会有致命伤,最多是击打伤和擦伤。
祁云峥抚了抚箭羽,淡淡开口,“三局两胜。”
“可以。”崔应观果断应声。
“骑射一场,定点一场,马上双箭齐发一场。”祁云峥道。
听到双箭齐发四个字,崔应观睫毛一颤,看向祁云峥,喘了口气,“可以。”
江眠月在一旁莫名有些紧张。
双箭齐发?这得有多难?
崔应观的骑射本就赫赫有名,虽然江眠月没有亲眼看过,但他会被安排在国子监教监生们骑射课程,便可知他应当是众所周知的厉害。
祁云峥虽然没有什么骑射的名头,可江眠月上辈子却亲眼见过他的本事。
若是寻常骑射与定点,他们二人应当是不相伯仲。
那么双箭便是定胜负的关键。
江眠月咽了口唾沫,十分紧张的看着二人。
“只有一匹马,换着来。”崔应观道,“你先选。”
“随意。”祁云峥也并不在意。
“承让。”于是崔应观不跟他再客气,率先翻身上马,风吹起,马蹄踏过硬冷的地面,发出清脆而带着冲击力的声音,他逐渐提速,手中拿着弓,另一只手驱马,速度不快不慢,稳健而身姿优雅俊逸非凡。
江眠月一时间有些惊艳,她从未见过崔应观骑马,如今看来,倒真是如传闻中所言那般擅长,那马儿极听话,要快便快,要慢便慢,他便在这看快慢之间调整视角,拉弓,瞄准,射箭。
只听“咻——”一声,那箭随着他手指的松开飞驰而去,直接狠狠扎进了远处的靶子上,极稳。
“正中靶心。”崔应观笑道。
江眠月不由自主的发出一声惊叹,崔应观方才的动作简直是一气呵成,动作又漂亮连贯,看似轻松,其实绝非寻常人能做到。
崔应观看到江眠月正带着憧憬的目光看着自己,淡淡一笑,翻身下马,看向祁云峥,“到你了。”
祁云峥颔首,接过缰绳,翻身上马,他简直毫不犹豫,直接快速驱使马儿在骑射场上跑了起来。
那马儿许久没有经过如此驱使,有些僵硬,绕着骑射场跑了一圈之后,祁云峥抽了它一鞭之后,却像是忽然被激发起了什么血脉中野性,速度越来越快越来越快,骑射场成了它的跑马场,祁云峥伏在马背上,眼眸盯紧前方,面色平静,眼眸深处却掩藏着肆意与淡淡的疯狂。
对他而言,骑射是猎杀。
不管是人还是动物,都是要见血的。
天空中忽然幽幽的飘下雪花,冰凉凉的一片片,悠悠然然落下,小小的冰晶滑落在他的睫毛上,却被马儿飞驰带来的风迅速吹散。
他眯眼,瞬间抽箭,未等江眠月看清,便只见祁云峥的身影从面前一闪而过,随即便见着那远处的靶子上,多出了一根箭。
那箭直接扎在靶心,与方才崔应观的那根挤在一处,颇有几分当仁不让之势,仿佛下一秒就要将原来那根箭挤出去。
骑射场上十几个不同的靶子,这祁云峥偏偏要将箭射中这同一个靶子,其中挑衅之意不言而喻。
崔应观的脸色变得极为难看。
祁云峥这骑射的动作分明在炫技,可他却无话可说,将国子监拉车用的马儿激发起几分野性已是不易,更何况要在这么快的速度之下射中靶心,便是难上加难。
他未下马,骑着马缓缓来到他的面前,居高临下,面色冷漠,“认输吗?”
崔应观咬牙,在祁云峥几乎在践踏他自尊的眼神之下,一字一句咬牙笑道,“不认。”
江眠月担忧的看了崔应观一眼。
他这个人本就情绪不稳,有些敏感,如今祁云峥一反常态,仿佛是在故意激怒他似的,若是这样下去,她有些担心崔应观会跟祁云峥打起来。
“那便再来。”祁云峥手中握着缰绳,马儿不安的踏着地面,他眼眸低垂,“你先我先?”
“你先。”崔应观冷声道。
“好。”祁云峥说完这句,再次驱马前行。
雪越来越大,正如尹楚楚之前所说,今日天气确实不太好。
祁云峥骑马远去之际,江眠月赶紧小声道,“居衡,你冷静一点,不要与他置气,好吗?”
“你为何不劝他冷静。”崔应观看着她,如今他正在气头上,不由得皱眉道,“比骑射还是他提出的……如今你就这么站在他那边?眠眠。”
江眠月呼吸一窒,不知该如何回应他的话。
“眠眠,你别劝我了。”崔应观生硬道,“今日我一定要与他比个高低。”
“……我不是站在他那边,也不是让你认输。”江眠月无力道,“我只是不希望你们有嫌隙,日后你还要在国子监待着,得罪了他对你而言没有什么好处。”
远处,祁云峥再次加快了速度。
江眠月不由得被他的身影吸引,转而看向他。
崔应观侧眸看她此时的眼神,心中仿佛被浸入了冰水之中,难以呼吸,麻木的很。
她自己可知道,自己此时用的是什么样的眼神?
这祁云峥,是真的很会展示自己的本事,看他那样子,若是不知道的,还以为他真的是在猎杀什么动物。
装模作样,装腔作势,搔首弄姿!
祁云峥的动作飞快,半点也没有拖泥带水,双箭被他修长的手指稳稳地捏在手中,他飞速搭箭,风声起,破风声顿时乍响,那箭便跟长了眼似的,直接扎进了两个不同的靶子里。
崔应观麻木的看着祁云峥下马后,他不发一言,转而翻身上马,没有驱使马儿再跑,而是力求平稳,他咬牙,如方才一般稳稳地双箭齐射,可箭射出之后,却有其中一根箭不太准,距离靶心还有一寸的距离。
崔应观手指发麻,知道自己因情绪不稳失误,下马,冷声说。
“我认输。”
祁云峥眼眸沉沉的看着他。
“你赢了,有什么要求,可以说了?”崔应观问。
祁云峥缓缓开口,“崔司业,请你日后不要与江眠月有任何超出司业与监生之间的亲昵之举。”
“我……”崔应观皱眉,却听祁云峥接着说。
“不光是第一次,后来我也看到几次,不同的场合,不同的情况,你低头与她耳语,大庭广众,诸多监生在场,你让江眠月如何自处?你知道那些好事之人,对她会有什么样的说法吗?”
崔应观闻言,面色更加苍白。
“之前提醒过你,似乎没有什么用处,我便借此机会再说一遍,江眠月是国子监的女监生,不管是平日里开口说话也好,你单独与她开口也罢,类似于‘眠眠’这样的小字,并不是你的身份可以叫的。”祁云峥话语极不客气,半点面子也没给崔应观留,江眠月为崔应观捏了把汗。
若是他此时爆发,那方才的事情便都白费了。
“好。”崔应观道,“我答应,认赌服输。”
江眠月轻轻松了口气。
“江眠月,你做个见证。”祁云峥道。
江眠月浑身紧绷,经过方才的事情,她的心情相当复杂,却不知该如何开口,闻言,只能点了点头。
“今日便到此了。”祁云峥看了一眼江眠月,“天色不早,下次再与你定时间练习。”
此话便相当于当着崔应观的面扇他的巴掌。
崔应观闻言,手掌死死地握紧了拳头。
“是。”江眠月轻声应道。
祁云峥便开始慢条斯理的收拾东西,他看了看靶子那处,翻身上马,去拾那些靶子上的箭。
国子监的箭本就不多,都是回收使用,不可浪费。
“走吧。”江眠月轻声道,“你也别想太多了,今日的冲突本来可以避免的。”
崔应观却仿佛没听到她的话一般。
他看着远处的祁云峥跃下马,拔下那靶子上的箭后,还仔细看了看那靶心,那分明是崔应观方才没有射中靶心的那支箭。
崔应观又想到方才自己站在看台上,祁云峥直接射向看台的那支毫不留情的扎进木柱的箭……充满了侮辱与傲慢。
“祁云峥!”崔应观咬牙,忽然抓起一旁的弓箭,迅速搭箭,咬牙道,“我们还有一箭未比。”
江眠月已经准备离开,闻言,心中一咯噔,猛地转过身,却见崔应观正搭箭瞄准祁云峥所在之处的那枚靶心,她失声喊,“崔应观!”
崔应观手猛地一松,那箭便朝着祁云峥远处的身影飞驰而去,而祁云峥此时正背对着他们,面对着靶心。
“大人!”江眠月惊慌大喊一声。
远处,祁云峥闻言,微微一动,那箭头擦着他的胳膊而过,扎进了硬冷的地面。
他顿时捂住胳膊,远远看去,他胳膊上似乎被划了一个大口子。
江眠月惊魂未定,她转头,静静看了崔应观一眼。
没有生气,没有发怒,没有如平时一般瞪他。
可崔应观却觉得心中一咯噔,真正开始慌乱起来。
江眠月什么也没说,快速朝祁云峥跑去。
无人知道,祁云峥此时袖中有一短匕首落在掌心,他动作迅速,手指在破损布料遮掩下灵活一动,锋利的匕首便将他的胳膊上划了一个大口子。
鲜血直流。
作者有话说:
崔应观:挑拨离间拱火黑心绿茶孔雀男!
祁云峥:也就你能挑,裴晏卿我挑不动。
裴晏卿:?emo中,勿cue
感谢在2023-03-12 22:12:47~2023-03-13 04:02:43
第一百一十七章
江眠月喘着气赶到的时候, 祁云峥已经站起身,他面色如常,平静地看向远处。
他似乎在看崔应观,又似乎在看那惊慌跑远的马儿, 手指尖捂着伤口, 血从他的指缝中缓缓流出来, 与他白皙的手指形成强烈的冲击感。
“祭酒大人。”江眠月喘着气看着他的伤处,满眼的担忧, “您伤得重吗?得快些止血, 现在医舍应当有人值守,您要不要先去……”
“然后告诉他们这是崔司业伤的吗?”祁云峥语气淡淡, “回去止血便是, 小伤罢了。”
江眠月闻言, 却不止该如何回应他。
祁云峥说得对,若是此时传出去, 该如何解释?崔应观日后在国子监还如何为人师?
于是江眠月眼睁睁看着他的血顺着他手指缓缓往下流,浸湿了他的衣袖。
那伤口哪里是小伤, 流这样多的血,得有多严重, 她上次受过伤,着实体验过那失血的无力感, 知道他此时应当不好受。
“祭酒大人, 先止血吧。”江眠月道,
江眠月捡起地上的箭,发觉那箭头上有布料的碎片, 却没有血迹。
她一愣, 看向祁云峥那伤处。
那布料确实是被这箭头划伤的, 可这箭头并非开刃,照理说并不能弄出那么大的伤口……江眠月不免觉得有些奇怪,看向祁云峥时,却见他面色苍白,目光却正落在自己的身上。
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止血,需要借用你的一样东西。”祁云峥忽然道。
“什……”江眠月还未开口,便感觉他的手落在她的发髻上,随后便觉得发丝一松,头上的发带被他抽了下来,他忽然张嘴,咬住了发带一端,另一端快速缠绕在手臂上,最后死死系紧,用以止血。
江眠月的发丝缓缓落在后腰,垂在身后,乌黑飘散如墨,随风飘荡。
她有些愣住了,祁云峥的动作极快,可咬住自己那发带的一瞬间,她却只觉得脑子“嗡”的一声,心头跳的厉害。
明明……他什么也没做,可江眠月却总觉得此举着实是……令她窘迫不已。
有种过于亲昵的错觉。
远处,崔应观没有走。
雪越下越大,远处雪中的二人的动作他尽收眼底,见祁云峥那动作,崔应观心头掀起一阵烦躁,可他却控制住了心中的怒火,没有冲上前去,而是静静地呆在原地。
从那支箭射出去的时候开始,崔应观便知道自己彻底输给了祁云峥。
原因无他。
他不能说是百发百中,在骑射方面,也极少失误。
祁云峥那骑射法风险太大,他极少考虑去做,也不会在这种与他打赌的时候采取那么不稳定的方式,可刚刚那一箭,他却可以用人头担保。
那一箭瞄准的是祁云峥身侧的靶心。
他并不想射伤祁云峥,而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将他第一箭的侮辱还回去。
定点射箭,又是无风,有雪的状态,对箭道的影响极小,那箭是如何“刚好”从祁云峥的胳膊旁边划过的,崔应观觉得这道是件有趣的事。
且那箭未开刃,划伤他的可能性倒是有,可终究是小伤……这祁云峥,他装什么柔弱呢?
可崔应观终究是冷静了,上辈子在祁云峥身上吃的亏终于不再转化为愤怒与仇恨,他冷然发现,即便自己有上辈子的记忆,在此人面前,终究是没什么优势。
眠眠那一眼,让他终于,彻底的冷静了下来。
他有许多话想要与她说,关于上辈子的,关于这辈子的,关于自己对她的心意,关于方才自己所作所为的原因,可如今看着江眠月关切的站在祁云峥面前,一点也没有挣扎,便被对方扯走了发带,他忽然觉得,自己做的一切……如此的愚蠢又可笑。
他将手中的弓箭扔在地上,独自离开了此处。
风雪中,江眠月的脑袋上落了雪,白莹莹的雪落在她乌黑柔软的发丝上,如漂亮的绒花。
她眼眸的余光看到崔应观孤独的背影缓缓离开,心中一刺,总觉得什么在这个瞬间忽然变了。
“祭酒大人。”江眠月小心翼翼问道,“您会罚崔应观吗?”
“不会。”祁云峥道,“且不说他的身份是司业,若他有君子之心,如今应当是知道自己方才干了什么,自会回去反思。”
“今日之事……”江眠月还想问,却听祁云峥打断了她的话,直接了当,“今日之事,你知我知他知。”
江眠月闻言,松了口气。
只要没有酿成大错就好,好在这箭未开刃,也好在没有击中祁云峥的要害,不至于影响到崔应观的仕途。
今日之事,江眠月也觉得有些诡异,她总觉得自己忽略了什么,可一切那么的顺理成章,她千思万绪找不到问题出自于何处。
崔应观不是暗箭伤人之人,为何今日如此冲动?
祁云峥看着她的神色,见她听闻不会追究崔应观松了口气的模样,眼眸略深,口中却缓缓道,“走吧,我要回去包扎,先去将马儿送回。”
“我去牵马。”江眠月说完便要走,却被他猛地一把捉住手腕。
江眠月呼吸一窒,手上温热,她一抬头,却见他眼眸中尚带温柔,“地滑天冷,我今日刻意激发它的野性,它如今应当很急躁,你去会有危险。”
江眠月刚想抽回手,祁云峥却率先松开了手,他淡淡笑道,“你帮我将弓箭收拾一下。”
“是,祭酒大人。”江眠月立刻应声。
他离开后,吹了声哨,那马儿呆了呆,看向他,有些反应不及。
江眠月看着他无奈叹了口气,莫名觉得好笑,可她低头看了看方才被他捉住的手腕,却是猛地心中一颤。
他方才捂住伤口,便是用的那只手,握住自己手腕,也是那只手,被他握住之后,如今她手腕上也沾上了他的血迹,不多,却红的触目惊心。
江眠月顿时没有什么心情想那些杂事,她立刻去收拾那些弓箭,想尽快回去,让他好好将伤口包扎好。
夜色渐深,天气阴寒,二人将马送回,东西放好以后,已经很晚。
好在雪渐渐小了,二人走到夙兴斋附近时,江眠月刚想与他行礼告退,便见他脚下微微一踉跄,虽然快速站稳了身子,可江眠月却仍旧看出他身子十分不适,嘴唇也有些微白。
再仔细一看,却只见他胳膊上系着发带的地方不知何时松开了,那血一直在往下流,濡湿了他的袖子,已经在往下滴血。
地上厚厚的白雪上点点的猩红,刺目极了。
“祭酒大人!”江眠月几乎不知如何形容自己的心情,如今祁云峥这模样,为了崔应观,他又无法去找医舍的大夫诊治,只能自己硬抗……实在是有些冤枉。
“祭酒大人需要帮忙吗?”江眠月赶忙上前问,“能站稳吗?”
“尚可。”祁云峥轻声道,“只是单手上药不大方便,可否劳烦你一日,今日后你便不用再……”
“没关系的祭酒大人,学生愿意效劳。”江眠月急忙道。
崔应观今日发作都是因为自己,若非如此,祁云峥也不会平白无故的受这样的伤,江眠月着实是有些愧疚,替他上药也不是第一次,若能弥补一些,倒也没什么。
“那劳烦你了,药在夙兴斋内,有些不便,你若不愿意进去,我便拿出来……”祁云峥一面缓缓往前走,一面淡淡开口。
“不必了祭酒大人,这么冷的天,在外头上药,您太受罪了。”江眠月赶紧道,“学生逗留一会儿,只要祭酒大人不介意就好。”
“那便如此。”祁云峥开了夙兴斋的门,门一打开,里头黑洞洞的,江眠月顿时觉得有些紧张。
忽然!
“噗通”一声响起,江眠月吓的浑身一颤,却听不远处传来撒娇似的猫叫声,叫声越来越近,最后一个暖融融毛乎乎的东西绕着她的脚踝贴近蹭蹭。
“近日天冷,它都躲在我房中蹭吃蹭喝蹭住。”祁云峥淡淡一笑,“许久没见你了,它应当有些想你,一会儿帮我给它喂些吃的吧。”
“好的,祭酒大人。”江眠月看到这橘猫便觉得心中软乎乎的,原本紧张的心情舒缓了不少,她跟猫咪一起一前一后的跟在祁云峥的身后,气氛比方才自然了许多。
祁云峥的屋子里也比不算暖和,江眠月虽不是第一次来,却是第一次看清了他屋子里的摆设 。
干净清爽,却十分寡淡,在这冬日里显得凉飕飕的,一点室内的温馨之气也没有。
他习以为常一般,点了灯,坐在床边软塌上。
“你先去喂猫,它应当是饿了一天。”祁云峥淡笑一声,“一会儿急了咬人。”
江眠月才不信,却仍旧是笑了,“小猫,祭酒大人说你咬人呢。”
“喵!”橘猫仿佛生气似的叫了一声。
祁云峥见她笑着低头看猫,舔了舔干涸的唇,眼眸中有烛光的火苗跃动,“去吧,东西在小厨房,你拿来喂它就是。”
“是。”
江眠月依言将东西拿来之后,推门而入,抬头一看祁云峥,却顿时手指一颤,手中的碗差点滑落在地,被她眼疾手快的抓稳拿好。
她立刻背过身去,将碗放在猫咪面前,蹲在地上,迟迟不肯转过身,耳根一片通红。
软榻上,烛光照在祁云峥身上,只见他靠在床边,上衣被他扯开,露出了伤口。
可他那伤口在胳膊上,露出胳膊,便也无可厚非的,露出了一片胸膛。
烛光昏暗,他眼眸微黯,看着她躲在远处背对着自己鸵鸟模样,淡淡一笑,“怎么不过来,不是要给我换药吗?”
作者有话说:
江眠月:不想换了。
祁云峥:那不行。
崔应观:搔首弄姿!
二更晚点!
第一百一十八章
“怎么不过来, 不是要给我换药吗?”祁云峥这话一出,江眠月便是浑身微微一僵,蹲在原地一动也不动。
答应帮他换药不假,可是!
江眠月脑子里浮现出方才自己看到的画面, 心中依旧有些窘迫, “祭酒大人, 您……”
“过来吧。”祁云峥依旧坚持。
江眠月深吸一口气,转过身来, 小心翼翼往他那边看去, 却发觉祁云峥早已用衣裳遮好了,原本那些越界之处, 都已经严丝合缝, 只留下受伤的胳膊, 虽然依旧刺目,与方才相比, 早已是小巫见大巫。
江眠月顿时放松了许多。
在此之前,她便十分担心为他上药有些越界, 如今一刹那的刺激之下,她居然觉得给他胳膊上药也没什么。
他不知何时已经将发带重新系好, 那血已经不流了。
不过伤处依旧惨烈而刺目,江眠月轻轻用沾湿了的白棉布擦拭他的伤口附近。灯光昏暗, 江眠月静静看着那深深的伤口, 手指忽然微微一滞。
那伤口……似乎有些过于整齐了。
她心中狂跳,猛地反应过来,终于知道不对劲之处在哪。
方才那支箭是未开刃的, 她还记得那上头挂着祁云峥衣裳上的布料, 若是箭头锋锐, 勾下细碎布料的可能性便不大。
可这伤口,表面虽然有钝伤,可那伤口颇深,若是仔细往里看……虽然血肉模糊看不太清晰,可总觉得实在是,太过整齐了些。
江眠月心中微微一咯噔,脑子里不由自主出现了一个可能性。
“怎么?”祁云峥敏锐发现了她的不对劲之处,声音平静,“若是不适,不如先回去歇着。”
“祭酒大人。”江眠月忽然开口,抬眸看向他。
二人四目相对,祁云峥眼角微动,缓缓道,“什么?”
“您的伤……”江眠月眼神微动,忽然觉得后背发冷,忽然住了口。
方才她都在场,他独自一人在箭靶处,除了那根箭和他自己之外,又会有谁伤他。
若这都是他故意的,事情便有些毛骨悚然。
江眠月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缓缓低头,略带几分暗示,“祭酒大人的伤,实在太严重了。”
祁云峥深深看了她一眼——她发现了。
他淡淡一笑,未有半点惊慌,只是轻描淡写,“原本的伤,确实不够重。”
不……不够重?
江眠月瞬间反应过来,猛地抬起头,却见他从怀中掏出了一把沾了血的匕首,扔在一旁。
“伤处若是轻了,便没有这样的作用。”祁云峥缓缓道,“既然伤了,便干脆伤的重一些。”
江眠月僵在原处,完全没有想过会是这样的结果,一时间,居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屋内寂静一片,祁云峥静静看着她的反应,像是等着她先开口。
江眠月呼吸颤抖,猛地回过神来——这便是他的手段吗?
“祭酒大人您……不是这样的人。”江眠月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仿佛逃避一般,说出这样的话来。
“此事没有瞒着你的意义,你问,我便直接告诉你。”祁云峥缓缓凑近她,盯着她的眼睛,“你不要搞错了,身份之外,我并非全然君子,必要的手段,我会用。”
江眠月呼吸一滞,胸脯起伏,手中的白棉布微颤,她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脑子里却不由自主的想到之前他说过的话。
那时在槐林中,她问。
“若有一件事,明知希望渺茫,明知道路坎坷,若是做不到,便如临深渊,后悔一生,您会如何?”
“作为祭酒,答曰,不怨天,不尤人,全力以赴 ,应天顺命,无需强求。”
“作为祁云峥,答曰——不择手段,在所不惜。”
若不是今日之事,她在他平日里的温柔和煦之中,恐怕早已经麻木……却忽视了祁云峥本就并非全然君子,或者说,只有在祭酒之位,面对诸位监生之时,他是一位无法挑剔的好祭酒,行为高尚,关心监生,辅助监生成长。
身为人师,职责所在。
所以面对无法处罚的崔司业,会用这样的手段的,也同样是他,虽然手段激烈,却也无可厚非。
“可……您做的这些,崔司业都没看到。”江眠月轻声问,“又怎么起作用呢?”
“你。”祁云峥靠在软榻上,静静看着她,“你与他相熟,自会去与他说,或是……劝他日后小心。”
“他对你亲昵,叫你小字,你虽抗拒,却并未真正与他划清界限,若我没听错的话,你仍叫他居衡。”祁云峥声音略有些幽冷,“对他而言,你的话自然比我的管用。”
江眠月呼吸沉重,被他戳中了痛点,捏紧了手中的白棉布。
“我极少与人说起这个。”祁云峥看着她的眼睛,“祭酒也好,为人师也罢,我终究是祁云峥,我是人,是人便会有脾气。”
“今日之事,他在暗处窥探在先,口出狂言在先,在我挑战之下,举弓伤我在先,若是伤得轻了,轻轻揭过按下不表,便失去了赌约的意义。”祁云峥声音平静,却字字句句敲在她的心中,“此事本不该牵扯你,可你与他关系匪浅,既然夹在中间,便是最佳人选。”
屋内一片寂静,不远处的橘猫吃完了一碗肉,正在满意的舔爪子,屋内炭火烧起来,已经比方才温暖了许多,烛火忽明忽暗,明明是温暖的氛围,江眠月却觉得有些冷。
祁云峥说到了点子上。
实际上她对崔应观,下意识便是不同的,她虽然口中说着要与他划清界限,可如今只有他一人记得过去那些事,二人有共同的回忆,便如有了共同的秘密。
一旦他开口,她还是会用过去对待他的态度来一以贯之,仿佛他们依旧是过去的友人,而非师生。
“祭酒大人英明。”江眠月心思纷乱,轻轻开口,“学生先替您上药。”
祁云峥见她如此,似乎情绪有些低落,便也不再开口,看着她利索又轻柔的将他伤口上撒上药粉,随即用白棉布将伤口裹好,似乎赶时间似的,不由得微微蹙眉。
包扎过后,她看了一眼他胳膊上的发带,缓缓道,“祭酒大人,我只有这一枚发带了。”
祁云峥微微一怔,倒是没想到她这回会将这发带要回去。
之前的帕子,她也并没有要回去。
“上头沾了血。”祁云峥道。
“学生回去洗洗便是,明日便能用了。”江眠月坚持道,“祭酒大人用别的系伤口吧。”
祁云峥深深看着她一眼,手指微动,将伤口处的发带拆了下来,递给她。
江眠月双手接过,缓缓朝他行礼,“学生许多时候,确实是越界太多,如今未被旁人知晓,还未惹下更大的麻烦之前,还有些余地。”
“今日祭酒大人所言,学生谨记在心。”
祁云峥呼吸一滞,缓缓从软榻上坐起身,眼眸死死盯着她。
“学生告退,祭酒大人保重身子。”江眠月没有抬头看他,只轻声缓缓开口。
她说完这句,便离开了厢房,门开之后,凉风瞬间灌满厢房,吹得祁云峥背后的冷汗瞬间冰冷透骨。
她迅速关上了门,可房中却再也暖不起来。
祁云峥缓缓闭上眼,手指紧握成拳。
弄巧成拙,因小失大……他为了弥补一个谎言,反而犯了更大的失误,提醒了她与他之间的身份与距离。
崔应观与她距离太近,他自己又如何不是这样?
那微妙的亲近感来之不易,却又因身份悬殊本就易碎。
他考虑过无数种她逃避的可能性,如今却在对崔应观的妒火中,被他亲手捏碎了。
今夜没有任何人是赢家。
江眠月缓缓走在路上,凉风吹着她的脑袋,令她清醒了不少。
祁云峥说的对,今日之事,归根结底是因为她,若不是她悄悄与祁云峥学骑射,若不是自己与崔应观距离过近,如何会有这样麻烦的场面。
骑射虽要精进,可其他监生们,也没有得到祁云峥的额外教导。
她虽称为祁云峥的得意门生,可这些好处,她真的能心安理得享受吗?
他帮了自己许多,救下了丹朱,帮助了尹楚楚,可她江眠月除了几篇文章之外,也并没有为他带来更多的好处,唯一的校勘之事,她四处往复,先在崔应观那儿,后在祁云峥这儿,看似忙碌,至今也未有一本成书。
她心中早已有所察觉这些不对劲,只是逐渐被源源不断的另眼相看弄成了习惯,贪图这些好处,觉得方便快捷便能成事,所以不乐意去细想而已。
江眠月站在勤耘斋前,深深地叹了口气。
诸事烦扰,唯有读书。
校勘之后便是临雍讲学,她需得全力以赴。
一夜无梦,第二日,江眠月照常去敬一亭东厢房。
众人都在,祁云峥说了些寻常事务后,嘱咐快到年关,需得注意的事项。
他话说完,看向江眠月,江眠月却已经与众人一道行礼,准备离开。
“江眠月。”他忽然开口,“你留下。”
江眠月呼吸一窒,深吸一口气,转头回身,轻声道,“祭酒大人有何吩咐?”
“你之前说过的话,忘了吗?”祁云峥待其他人走后,轻声问。
“请祭酒大人明示。”江眠月低声说。
“……”祁云峥见她明知自己何意还在装傻,无奈笑了笑,可真是自己的好学生,装傻充愣倒是学了十成十。
二人沉默半晌,祁云峥只觉得胸口有一股火几乎要燃起来,这么久了,一夜便回到过去?
江眠月感觉到祁云峥身侧的气息略有些紊乱,不止祁云峥,她自己心中也有些紧张。
她也没有表现出太多额外的疏离,只是行正常监生所为,他应当不会有什么太大的反应才对。
“罢了,你回吧。”祁云峥见她如此,也不好再说什么换药的事,自讨没趣。
“学生告退。”江眠月也并不客气,说完转身离开。
当夜校勘时,江眠月尤为认真仔细,速度极快,尹楚楚被她的速度惊到,小声道,“你没事吧?”
“没事。”江眠月轻声道,“全力以赴罢了。”
尹楚楚惊愕看着她的表现,觉得她恐怕是受了什么刺激。
江眠月唯一没有做的,是将祁云峥那日说的话告诉崔应观。
崔应观被扯进此事是因为自己,教训他的事情她去做,岂不是更加伤了他,归根结底,他也是好心为之,并非一开始便是作恶妄为。
可若让她再去与他说些别的,劝慰他让他不要在意此事,她也莫名不想去做。
崔应观是什么脾气,她很清楚,这次事情闹大,他也并非全然无错,是他先出手,才让祁云峥故意将伤口弄得更厉害,以此用自己对付他。
若真劝好了,崔应观一向热情,这之后,再与他保持距离,难度更大。
所以,这两人,她如今一个也不想再接近。
作者有话说:
祁云峥:……常在河边走……
第一百一十九章
彝伦堂一片安静, 监生们挑灯夜战。
尹楚楚向祁云峥问了问题之后,回到自己的位置上,与江眠月说了两句闲话。
祁云峥顺着尹楚楚的身影一扫而过,见江眠月应声回应了尹楚楚之后, 便埋头在书中, 静静翻着书, 手中的笔一直在写着什么,认真, 且心无旁骛。
他平静垂眸, 继续做自己的事。
远处,崔应观虽然手上忙碌, 却一直悄悄注意着对面的情况, 见江眠月几乎一动不动, 安静如水,仿佛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似的, 心中反而愈发躁动。
实际上,这两日, 他心中一直很乱,那日的情形一直不断地浮现在他的脑海, 他将整件事梳理了一遍又一遍,越想越觉得那日最关键的错处, 便是自己被那祁云峥挑起了情绪射了他一箭, 最后导致了那样的场面。
这几日他茶饭不思,睡也睡不好,日日想着此事, 等着祁云峥的报复。
可他等来等去, 也没有等来祁云峥的任何动作, 甚至连预料中一定会来找自己的眠眠也没有一丁点的反应。
他一直静不下心,手中的事务也无法继续。
不远处,裴晏卿缓缓抬头,微微蹙眉看着崔应观。
崔应观此时看起来情绪有些不稳,时常叹气,也不知是在想什么,连他们手中校勘的进度也停滞了不少。
到底发生什么了?
一直到祁云峥那边的校勘结束,江眠月与尹楚楚结伴离开,崔应观便迅速结束了手头的事情,在祁云峥未出门前,率先跟了上去。
夜凉,月明星稀。
江眠月与尹楚楚正往勤耘斋门前走,却听到身后传来了脚步声,下一刻,便忽然被人拦住了去路。
她抬头一看,见到崔应观,面色平静,像是早就料到他会来。
“可以聊聊吗?”崔应观问。
“崔司业请说。”江眠月朝他恭敬行礼。
崔应观看着她如此冷静,眯了眯眼,日日挂在面上的笑意渐渐淡去,他深深吸了口气,轻声道,“江眠月。”
江眠月静静看着他,等着他说下文。
周围时不时有监生路过,带着微妙的眼神看着二人,尹楚楚有些不太自在,她看了崔应观一眼,忽然插嘴道,“崔司业有什么吩咐吗?有什么学生可以帮忙的……”
“尹楚楚,可以回避吗?”崔应观看向尹楚楚,开口道。
“……”尹楚楚拱手,缓缓往后退,站远了些,却并未离开,只是远远看着江眠月与崔应观说话。
江眠月眼眸平静,看着崔应观,“崔司业,有什么话便直接说吧。”
“那日是我不对,我会跟祁云峥道歉。”崔应观开口道。
江眠月倒是没想到他会说这个。
“我已想清楚,日后不会再受他的挑拨轻易动怒,也断不会再做出此等伤人的事,眠眠……”
“崔司业。”江眠月无奈道,“别再叫我小字。”
“……江眠月。”崔应观声音微涩,“抱歉。”
“崔司业不必与我道歉,其实,那日祭酒大人的伤并没有那么严重,他是为了让你愧疚反思,才将伤口故意弄成那模样。”江眠月与他平静说道,“如今他的目的达到,你也已经想通,事情便已经了结,司业大人不必再因为这件事忧虑太多。”
崔应观一怔……这祁云峥!果然没藏着好心思。
江眠月见他闻言如此,震惊,愤怒,最后又有些委屈,垂眸叹气,看起来就像是只委屈的大狗。
她有些心软,却知道此时不能再如以前那般对他。
“那你……”崔应观发现江眠月与往常已经有些不同,她虽然面色自然,却没什么笑意,看起来有些疲惫。
他话到嘴边,却不知道该如何说。
“崔司业还有什么要说的吗?”江眠月缓缓笑了笑,“时辰不早,学生要回去了。”
崔司业上前一步,静静看着她,仿佛想要看出她究竟在想些什么,“你对我失望了吗?”
“崔司业说笑了,何来失望一说,学生如今并没有对您有期望。”江眠月抬眸看他,缓缓道,“您不要再我身上花心思了。”
“为何?”崔应观呼吸急促,周围人来人往渐渐少了,他压低了嗓音,“这辈子,我是为你来的北监。”
江眠月眼眸微动,心中感动,可她却知道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她直视崔应观,“崔司业想要学生如何?”
“我……”崔应观喘了口气,“我不是要你如何,我只是,我只是也想得到一些你的回应。”
“崔司业日后,遇到任何麻烦,任何事,我江眠月,都会帮忙,不会袖手旁观。”江眠月仿佛赌咒发誓一般对他说,“其实这些并不需要说,我心里一直明白你对我很好,只要你提,只要我能做到,我都会答应。”
“那我若想让你回应我,喜欢我、以后嫁给我呢?”崔应观问。
江眠月浑身一僵。
“我一直喜欢你。”崔应观声音低沉,“上辈子,至今,从未变过。”
寒风吹起,江眠月缓缓抬起头看着他。
喜欢?她喜欢他吗?
应当是喜欢的,可那种喜欢,是朋友般的喜欢,是与对尹楚楚兰钰她们一般相似的喜欢。
不然也不会与他相处的如此融洽,可若说让他嫁给他……
“只有这个不行,崔司业。”江眠月声音微颤,“我,做不到。”
崔应观垂眸,忽然苦涩一笑,“哪怕你骗骗我呢?”
“且不说现在我们身在国子监,你为司业,我为监生,本就要保持距离,“江眠月轻声说,“即便不在国子监,我也会这样回应你。我一直把你当成知己,当成危难时舍身相助的恩人。”
崔应观听着她平静的声音,一颗心被揉碎了。
他努力控制着自己的呼吸,仿佛抓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现在没有,以后呢?“
“我……不知道以后。”江眠月轻声道,“我不敢保证什么。”
“好,好。”崔应观深深看着她,“好吧……”
江眠月心中难受,咬了咬唇,“学生……告退。”
“那你喜欢祁云峥吗?”崔应观问。
江眠月脑子嗡的一声,有些恍惚的看向他,不知道他怎么忽然问出这么刁钻的问题。
“你对他,是如何 ?”他看着她的眼睛问,“可以让我知道吗?”
江眠月沉默了很久。
“我不知道。”江眠月终于开口,“我,我没有往这个方向去想过。”
“真的吗?”崔应观仿佛要透过她的眼,看到她的心里去,“不要自欺欺人,你也说过,他这辈子与从前不同,语气中全是肯定……”
江眠月闻言,心中一震,莫名的慌乱起来,她手指微微颤抖,面容上勉强保持着冷静,“不早了,崔司业,学生要回去了。”
崔应观没有答话,江眠月朝他一拱手,转身朝着尹楚楚跑去。
看着她几乎是落荒而逃的背影,崔应观眼眸微凉,整个人蓦然间有些颓然。
有时候身在其中,便看不清了 。
崔应观缓缓回头……自己身在其中,也一直不知道自己处于什么位置。
他眼眶微红,凉风吹拂,他面颊一片冰凉,整个人晃晃悠悠,不知道身在何处。
忽然,他站稳了脚,看向不远处。
那人一身黑衣,面容森冷,站在台阶上,正在静静看着自己。
崔应观一看他,便收起了颓势,缓缓露出一抹挑衅的笑容。
这家伙,不记得过去,倒成了可以接近眠眠的优势……他上辈子明明做了那么多的错事,便因为一个没有记忆,便能洗刷掉所有的罪孽。
若是自己也不记得,重头再来,在她的心里,是否能重新将自己衡量一遍?
崔应观想到这里,忽然浑身一震。
他猛然看向祁云峥,见他面容森然,带着一丝冷意,恍然便是过去那浑身冷厉的首辅模样。
可他缓缓走了两步,面容平静朝自己走过来,却又成了平日里温和儒雅的祭酒。
“那日祭酒大人的伤并没有那么严重,他是为了让你愧疚反思,才将伤口故意弄成那模样。”江眠月的话在他的脑海中缓缓响起,他背后冒出冷汗,心中产生一个大胆而又极为可能的想法。
如果他实际上,记得上辈子,却一直在装呢?
上辈子,眠眠死后,祁云峥做的那些事情,并非对眠眠无意,反而倒像是……到了某种疯魔的程度。
做出这样的事,也并非不可能。
“崔司业一直在风中站着,小心着凉。”祁云峥语气淡淡,从他身侧略过。
“我方才,对江眠月表明了心迹。”崔应观忽然笑了,开口挑衅道,“你猜她说什么?”
祁云峥闻言,脚步微微一顿。
宽袍袖中,他手指捏紧,手背青筋显现。
可他面容依旧平静,浅笑一声,声音和缓,带着一丝警告,“崔司业这是对于国子监的规矩明知故犯么?”
“那你罚我。”崔应观讪笑道,“随便罚,我值当。”
祁云峥转身看向他,呼吸有一瞬间的不稳。
崔应观见他如此,笑涡愈发明显,低头笑了笑,“祭酒大人生气了?开玩笑的,江眠月能说什么,她那么乖巧,又这么喜欢在国子监读书,现在怎么会答应我。”
现在?祁云峥缓缓闭上眼,克制自己不稳的呼吸。
“你既这么想被罚,便去绳愆厅自领鞭……”祁云峥说到一半,忽然僵住。
鞭刑,若是用在他的身上,江眠月很快便会知道。
“禁闭两日。”祁云峥冷声道。
崔应观笑了起来。
祁云峥,不过如此。
作者有话说:
第一百二十章
回勤耘斋的路上, 江眠月有些恍惚,她脑子里一直回荡着崔应观方才问自己的话。
“那你喜欢祁云峥吗?”
“不要自欺欺人,你也说过,他这辈子与从前不同, 语气中全是肯定……”
江眠月脚下一踉跄, 她走路未看路, 差点绊倒。
“眠眠!”尹楚楚担忧的看着她,“你怎么了?方才……崔司业与你说什么了?怎么自方才开始你便一直不怎么对劲。”
“我, 我不对劲吗?”江眠月心中不安, “我……”
“眠眠。”尹楚楚捉住她的手,发现她的手凉得惊人, 宛如两只细嫩的冰块, 一点温度也没有。
“楚楚。”江眠月忽然开口问, “喜欢一个人,是什么心情?”
尹楚楚也忽然一踉跄, 站稳后,她有些不自在的说, “我,我哪知道。”
江眠月和尹楚楚互相对视一眼, 都有些尴尬,“你回去问问兰钰吧, 她看了那么多书, 应当清楚的。”
“说的也是。”江眠月点点头。
二人回到勤耘斋,兰钰正坐在床上嘿嘿笑,手上捧着一本不知又从哪里弄来的小人书, 正在翻看, 听到声响, 她猛地一僵,迅速将书藏在了枕头下边。
“别藏了。”尹楚楚骂道,“骗我们有什么用,你爱看看。”
兰钰吐了吐舌头,重新拿出书来,拇指食指捏了捏,“我就看了一小会儿,就一小会儿。”
江眠月想到方才那个问题,看了一眼尹楚楚,尹楚楚朝她微微点了点头,表示支持。
兰钰发现了她们的视线交换,不由得头皮一麻,看到江眠月缓缓朝她走来,一脸沉重,兰钰一脸防备,“眠眠,你要干什么?”
江眠月在她床边坐下,深吸一口气。
兰钰缓缓往后靠了靠,远离她。
“我想请教你一个问题。”江眠月认真问道。
“你?请教我?”兰钰一脸不信。
“你博览群书……”江眠月指了指她手中的小人书,问道,“你可知道,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觉?”
“喜……”兰钰不可置信的看着江眠月,问,“眠眠,你芳心动了?是谁?哪个小子,说出他的名字,我先替你看看!”
“你先回答我的问题。”江眠月说。
“这个嘛……”兰钰细细想了想,“这个倒是真有点难以分辨,毕竟这种事,只有你自己清楚。”
江眠月垂眸,“罢了。”
“不过我似乎有个好办法。”兰钰神秘兮兮的说,“你若是真弄不清楚,就想象一下,跟他亲亲的场面,若是不抗拒,那大抵是差不离了。”
江眠月咽了口唾沫,呆呆的看着兰钰,“啊?”
“啊?”尹楚楚也不由自主转过身,瘪了瘪嘴,“那我可亲不下嘴。”
兰钰哼唧一声,却感觉一个软绵绵的唇贴在了自己的脸颊上,带来一股淡淡的香气。
兰钰心中猛地一软,怔愣的看着近在咫尺的江眠月。
“这样吗?”江眠月眨巴着问。
“……”兰钰浑身僵硬。
眼前的江眠月略显几分羞涩,又带着笑意,像是故意逗她,又像是情不自禁。
她的脑子里不由得蹦出一个想法——这世间,有哪个男子能顶得住眠眠这样一个眼神?
“眠眠……”她缓缓开口。
“嗯?”江眠月看着她。
“你怎么这么……招人稀罕。”兰钰一把抱住她,“姐姐也喜欢你,再来一口!”
江眠月笑着躲开。
也许是因为兰钰说过的话,江眠月当晚便开始做梦。
梦中的祁云峥一如既往,是上辈子的模样。
他们在各种不同的地方亲吻,或者说,大多数时候,是祁云峥强行捏着她的下巴令她承受,他有压倒性的力量,将她控制住仿佛轻而易举。
祁云峥的吻并不温柔,他是一个掠夺者。
他总是倾覆而来,猛烈而带着炙热的气息,将她席卷至麻木与酸软。
可亲吻这些事,对于祁云峥来说大抵只是些开胃菜罢了,这仅仅是一切的开始。
画面一转,江眠月又回到了那个熟悉的场景。
她做过同样的梦,梦境之中,江眠月坐在陌生的屋子里等祁云峥。
那时的她还是未出阁的姑娘,刚求到祁云峥的面前,得知祁云峥授意,可以答应交换条件。
耻辱感与紧张感在她的心中缠绕,她不知道自己迎来的会是什么,只知道自己必须要忍。
漫长而又无望的时间,就像是有人在她的脑袋上悬了一把剑,那把剑随时可能会落下,却又极难落下。
可这对于她来说,终究是一个超出她承受力的挑战。
后来她故意喝醉了。
喝醉之后,她迷迷糊糊感觉到有人来。
那人轻轻地抚着她的面颊,擒住她的下巴,轻轻地吻她。
她迷迷糊糊,有些闪躲,那人便停了。
那之后的第二日,当她以为躲过一劫时,祁云峥却推门而入。
熟悉的场景,熟悉的画面,一幕幕重演,她颤抖着说“我愿,大人息怒“。
随后便是那极难解开的腰带,和他轻而易举将她抱起的失重感。
他掐住她的下巴,手指上的痣殷红如血,他强迫她看着他。
在他的的眸光之下,江眠月被迫承受着,她眼眸中蓄满了泪水,他却依旧不肯放,只执着的看着她的眼睛。
“看清楚。”他说,“要你的人是谁。”
江眠月呜咽着,眼泪滑落,却被他深吻桎梏无法动弹。
山间积雪,愈发沉重,一点点累积,直至彻底崩塌。
江眠月猛地惊醒,捂着胸口大口大口的喘着气……
许久没做过这样的梦了,依旧令她心悸。
兰钰昨夜的那些话让她有些心神动摇,她无奈闭眼,心情复杂。
上辈子的那些事情横在中间,喜欢他应当是很难的。
江眠月捂着胸口,可是为什么心跳的如此快。
……
时间飞逝,很快便要到年关。
除夕和年初一前后,国子监难得会放几日假,距离近的监生们都会回去,若是其他地方来的监生们,便会留在国子监一道过年。
只是令大多数监生们都非常惊恐的是,除夕前有一次大考,考过之后才能放假。
这段时间,兰钰紧张的快要疯了,平日里并不勤奋的她将所有的勤奋与用功都用在了这几日,拼命读背,根本不去看那柜子里的小人书。
江眠月知道她是要用这次大考的成绩去跟皇上交差,不然这个年,她恐怕是很难过。
而江眠月自己却是心情平稳,只因近日崔应观并不怎么主动招惹她……听说他最近喜欢独自一人喝酒,被监生们撞见过好几次。
她也很少主动与祁云峥有接触,大多数时候,都是与各位斋长说些公事,或是其他监生们一道碰见。
即便是校勘事宜,也是公事公办,极少再有开小灶的时候。
日子平静过去,直到大考结束,终于到了假期。
同舍的三人都考的很不错,江眠月揣着第一名的成绩笑盈盈的与兰钰走在一处,兰钰脸上神色飞扬,几乎要飘起来。
“你看我这运气,考的都是我事先背过的,我都不好意思了哈哈哈。”兰钰笑得脸都开了花,一旁的尹楚楚嗤之以鼻。
“我就不信你回回都有这运气,常在河边走……”
“呸呸呸,别瞎说,我不会的!”兰钰嗔道。
“你多跟眠眠学学。”尹楚楚道。
“学不来学不来。”兰钰摆手,一抬头,忽然看到不远处的槐树下站了一个人,高高瘦瘦的,气质卓然。
“那不是裴斋长吗?眠眠,他是不是在等你啊。”兰钰问。
“不会……”江眠月刚想说,却听不远处传来裴晏卿的声音,“江眠月。”
江眠月与他目光对视,一旁顿时传来兰钰“啧啧啧”的声音,“我说什么来着?”
江眠月小跑上前,朝他行礼,裴晏卿笑着回礼,道,“也没别的什么事,就是哥哥托我告诉你,令兄明日有事,不能来接你,让你跟我们的马车回去,你意下如何?”
“那岂不是很麻烦你们。”江眠月有些不好意思。
“哪里哪里,你就当给我个机会回礼吧,上次你们特意送我回来,倒是让我很不好意思,这便扯平了。”裴晏卿淡淡一笑。
“那便劳烦你。”江眠月也不扭捏,“只是我的行李可能有些冗杂……”
“无妨,我的东西极少,车厢放得下。”裴晏卿问,“需要我帮忙搬行李吗?”
“不用不用。”江眠月赶紧摆手,“我自己可以的。”
兰钰抱着手肘,在远处扯了扯尹楚楚,小声道,“他俩关系真不错啊。”
“是啊。”尹楚楚点了点头,“这裴晏卿给人的感觉真是舒服,如今极少看到这样的男子了。”
兰钰摇了摇头,“可惜了。”
“可惜什么?”尹楚楚问。
“可惜了祭酒大人,其实祭酒大人也很不错啊,我可喜欢看他俩说话了。只是最近也不见眠眠跟祭酒大人多接触,怎么办,我只能指望裴晏卿了吗?”兰钰有些失落。
“你可省省吧。”尹楚楚拍了拍她的脑袋,“这些话,回宫可别跟人瞎说。”
“放心,我还是有脑子的。”兰钰说。
“啊,你有吗?”
“……”
假日当天,江眠月收拾了东西出了勤耘斋,一出门,便看见裴晏卿等在门口,有些夺人眼球。
见到她后,裴晏卿有些窘迫道,“抱歉,我似乎不该来此处等你,似乎每个人从勤耘斋出来的女监生都要看我一眼,可能把我当登徒子了……”
江眠月噗嗤一声笑出来,“快走快走,你别在这儿当靶子了。”
裴晏卿看到她笑,也忍不住唇边的笑意,“行李,我帮你拿吧。”
“不用,我可以。”江眠月笑了笑,“东西不多,家里有的我便不带了。”
“说的也是。”裴晏卿淡淡一笑,并不强行帮她拿,“你若不想拿了随时给我就好。”
“多谢你!”江眠月笑道。
二人一前一后走远,江眠月走在前,裴晏卿走在后,他话并不多,时不时说两句,眼眸却一直落在江眠月的身上,眼中带着笑意。
祁云峥与郭大人一道走出岔道时,看到的便是这一幕。
“哟,那不是江眠月和裴……”郭大人话还没出口,便强行咽了下去,他已经不敢看祭酒大人此时的表情,干咳了两声,强行转移话题,“祭酒大人除夕夜如何过?”
“没什么可过的。”祁云峥语气淡淡。
郭大人有些意外,“这可是年关,哪能随意。”
“可能会去府邸。”祁云峥见他一脸惊异,稍稍解释,“有些事情要处理。”
看着他冷淡的模样,郭大人忽然觉得有些心疼,“您不会是一个人过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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