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晌, 季梧桐捏了捏眉心，似乎有些头疼：“如果没特别的事，等会儿你跟在我的身后。”
没有明说, 但裴乐知道她的意思，闻言道：“季姐, 污染的事我有些了解。”
季梧桐轻轻摇头：“你不明白, 现在已经不是污染的问题了。”
“季林有间特殊的实验室，我想你应该知道？”
季梧桐顿了下, 眼睛微眯, 冷声道：“你想说什么？”
“我只想说……”裴乐微笑道，“那间实验室的材质除了能隔离异形，同样也能隔离污染，而在基地的一百公里外, 我发现了大量这类矿物。”
说这话时，她毫无掩饰的意思，周围竖起耳朵的人顿时喧哗起来。
“听上去是个很不错的消息，姐姐。”随着人群的散开, 季江南从季梧桐身后走来。
裴乐见过对方, 他是季林的养子。
“我们还有时间研究开采这些矿石吗？”季梧桐无动于衷。
“外面可是还有很多人呢。”裴乐柔声提醒道，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
季梧桐斜视了她一样, 又捏了捏眉心：“你不明白。”
裴乐见对方这副模样, 倒是有些新奇。
用依林的话来说，即使得知星球在倒数三秒之后爆炸, 季梧桐也最多眨一下眼, 然后等待死亡。
“反正他们也登不上方舟, 有那些矿石难道不是更多一份希望吗？”裴乐好脾气地问。
她感觉自己进步了，能够心平气和地面对他人反驳了。
“没有, 外面已经没人了。”季梧桐平静地说道。
“你在外面应该注意到。”她停顿了片刻，声音有些干涩，“那些人都被寄生了。”
裴乐眼睛微睁，快速反驳道：“其他基地的人呢？举报我进来的人呢？”
“可能还活着吧。”季梧桐叹了口气，“但实验室的研究员，除了在场的人，其他人已经全部失去生命体征。”
四周除了裴乐和季梧桐，以及死去的依林，已经找不到熟悉的面孔。
“万一他们还活着呢？”
“还记得入职前给你们皮下植入的芯片吗？”季梧桐反问。
芯片除了定位，还能随时查询身体状况。
裴乐沉默了。
地下室的人们中，有一个表面看上去位高权重的中年男人，靠在墙壁的一角，低垂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一位显然是母亲的角色，怀抱着手中的婴儿，静静坐在地上，神情恬静，嘴上似乎哼着哄孩子的歌；而一些看上去正在抽条的少年少女们，围绕而坐，不断喋喋不休讨论些什么，只是不管怎样都流露出不安的情绪。
大家都很疲惫了。
季江南此刻低头看了看手表，随后说道：“很抱歉打扰一下你们的对话，方舟的事还要处理。”他停顿了一下，看模样，应该在看镜片中的讯息。
随后，这个处之淡然的男人声音终于有了些许的波动：“有人入侵了基地。”
裴乐：所以她这么大一个编外人员进入基地，难道不意味着这个基地的安全系统已经要升级了吗？
似乎是看懂裴乐的眼神，季江南推了推眼镜：“他们来自其他基地。”
季梧桐问道：“要让他们进来吗？”
“我们没有多余的位置了。”
【警告——警告——防御系统正在遭受破坏。】
【警告——】
冰冷的机械音伴随着刺眼的红光不断响起。
众人纷纷转头看向正门，神情惶恐。
裴乐听见季梧桐低声暗骂了一句。
“全员警戒。”她朝着对讲机低声说道。
“啊——”
最靠近门口的警卫突然拱起背来，双手紧紧扣住自己的头盔，倒在地上不断左右翻滚。
其余人来不及避开，只见对方从头盔中流出黑色的血液，几秒之后身躯炸开，空气顿时变得作呕无比。
“是污染！”其中一个少年惊恐道。
“污染进来了！”
“快往后退！”
“别踩我！”
像是见到洪水猛兽，众人以门口为界限，不断往后靠拢。
管理秩序的警卫也惊疑不定，因此被大家冲破了警戒线，
裴乐被季梧桐抓住手，往中心的方舟上走去。
“等会你就在门口，等我一打开门，就进去找个位置躲着。”季梧桐低声对她嘱咐。
裴乐怔了一下，她看向牵着自己的女人。
季梧桐的表情一如既往的冷漠，如同一座雕塑，丧失了人类基本应该表现的喜怒哀乐，连指尖都是冰凉的，让人忍不住怀疑，对方究竟是从什么环境中成长的？
这样的人，要是愿意对一个人好，不说会让人感激涕零，也会动容吧？
然而，裴乐在下一秒突然挣扎开了季梧桐的手，转而掐住了对方的脖子，靠在了偌大的方舟金属墙上。
四周兵荒马乱，因此暂时无人注意到这一幕，或者，即使注意到也无暇顾及。
“你把她怎么样了？”裴乐质问道，双手紧紧扣住对方的脖颈。
季梧桐毫无防备，随着脖子上的力度不断增加，神情瞬间痛苦起来。
“什、什么？”
“别装了，医生。”裴乐讥笑道。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季梧桐的声音从喉咙缝中挤出来。
“是吗？”裴乐面无表情地松开了手。
在她的身后，四个穿着黑色制服的警卫枪口对准这个胆大包天的女孩脑袋。
季梧桐脸颊有些不正常的红润，深呼吸了几下，随后轻轻摇头，示意警卫们退下。
“我不知道你从哪怀疑我，但现在最好别打扰我工作。”季梧桐转头看向裴乐，嘴角扯了扯。
裴乐一脸乖巧的微笑。
“大家现在都上方舟，我们的资源很充足！”季梧桐喊道，“一小时之后，我将会启动方舟。”
声音随着扩音器传到每个人的耳中，原本正在往里挤的众人面面相觑，很快就有人反应过来，朝着最中心的飞船挤去。
裴乐看着对方的背影，眼睛微眯，随后转身前往方舟。
虽然看护护士告诉她，她是从方舟的胶囊空间被发现的，在刚降落这个星球时候，为了获得更多劳动力，沉睡在冰冻胶囊的人被陆陆续续唤醒。
有些人在睡梦中渐渐死亡，因此也被断掉了电量。
而她是个意外，虽然同样迟迟未能苏醒，但却有着缓慢的心跳，为此，还不是执行官的季林提议，继续维持她的生命体征。
裴乐看着眼前熟悉又陌生的内部结构。
【鳞。】
【嗯，是的。】
裴乐话还没问出口，对方已经早早回复了问题。
【飞船上确实有古怪。】
【这也是你感知的吗？】
【也可以这么理解。】
【也可以？】
【和我们种族的语言有关。】
裴乐在脑海中和018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目光锁定在招呼大家上船的季梧桐身上，对方似乎注意到她的视线，转头给了一个浅浅的微笑。
嗯，崩人设的那种。
裴乐面无表情地移开了视线，转而继续观察飞船。
她有些想不明白对方的目的——即使她并不是人类，也不至于大费周章要毁灭人类吧？
【你觉得他们能逃过这一劫吗？】
【可以。】
【这么肯定？你会预言？】
【不会。】
裴乐停止了脑海中的对话——季江南走了过来。
“有什么事吗？”她轻柔地问。
“告诉我刚才袭击她的原因。”季江南说道。
裴乐顿时就不爽了：“为什么要告诉你？”
“……”似乎没有想到她这样反问，季江南沉默了一下，随后诚恳问道，“要怎样才愿意说呢？”
“问问题时请带上基本的疑问语句。”她干脆地说。
季江南从善如流：“请问，能不能告诉我，刚才为什么要袭击……我姐？”
说到最后两个字时，他停顿了一下，随后声音像是刚吃了一个苍蝇似的。
“如果我说她已经不是你姐了，你会相信吗？”裴乐重新微笑道。
“证据呢？”
“没有。”她一脸无辜地看着对方。
季江南再次噎了一下，随后问道：“你有没有想过，如果认错人……”
“根据我以往的经验来看，不会出现这种情况，而且，作为她的弟弟，你应该比我更察觉出她的异样吧？”
季江南颔首，轻声道：“我明白了。”随后转身离开。
裴乐：？您明白了什么？
刚才被感染的警卫已经被处理好，被盖上塑料袋拖了出去，只剩下地上留着的一滩污渍，人们经过的时候都有意无意地远离这块地方。
庆幸的是没有出现第二个被感染的人。
季梧桐废除了养父原本指定的登船名额，用她的话来说就是，方舟其实承载得下地下室的所有人，名额只是季林筛选自己人的一种手段。
这个是她在忙碌中悄悄对裴乐说的。
“快上来！”
随着最后一个人登上了船。
裴乐小心翼翼的靠在门前，尽量不让自己阻碍到他人的行动。
方舟内部的空间确实很大，她毕业的大学有一部分就是仿造这艘飞船的设计建造的。
【父亲的尸体你打算怎么解决？】
【留在地下室吧。】
裴乐的脑海中突然出现了熟悉的声音，她停顿了一下，很快意识到这是季梧桐和季江南的对话。
看这个熟悉的感觉，估计是那条神神秘秘的鱼搞出来的。
【那个女孩呢？】
【你说谁？】
【嗤，你觉得呢？】
对面的声音沉默了一会儿。
而季江南也不催促，静静等待着。
久到裴乐以为两人的对话已经结束了的时候。
【……把她留在地下室吧。】
【我还以为，你很喜欢她呢？】
【她犯了那么多错，如果养父还在，他也会同意这个决定的。】
【听上去很有道理。】
裴乐垂眸，靠在门口，看向尚未关闭的大门。
几乎所有人都上了方舟，地下室空荡荡的。
崩塌声隐隐约约从头顶传来，层层天花板被打开，只余留了顶层，像一个加了顶的鸟巢。
在看不见的角落，白色的菌丝逶迤生长，好似怪物筑巢，令茧中之人囿于囹圄。
“方舟就要启动了，你还有什么话要对我说的吗？”季梧桐的嘴角浮现出浅浅的笑意。
眼前的弟弟虽然和她没有血缘关系，但确实一同生活了十几年。
“有。”
话音刚落，季江南抬起手臂，扣动扳手，朝眼前的人开了一枪。
‘长姐’的笑容凝固了，眼珠转向下方，只见胸腔空荡荡的，无数的菌丝扭曲在一块。
‘季梧桐’不笑了，她扯了扯嘴皮，声音因为发声功能受损变得有些模糊：“你觉得，这些对我有用吗？”
“砰砰砰——”
季江南的动作没有停，食指疯狂的扣动扳手，枪声连绵不断地传来，直到子弹消耗殆尽，他还在不断地扣扳手。
而眼前的女子像一块发酵好的面团，无数的白色菌丝撕裂开来，又将躯干连接成一个整体。
“你、杀不、死我的。”‘季梧桐’的声音卡顿地说道。
“警卫——警卫——”季江南疯了一般地喊道。
四周一片寂静，只有季江南的呼吸声。
半小时前，季梧桐亲自下达命令，没有她的指令，不准让任何人进入控制室。
“你明明已经怀疑我了，不是吗？”季梧桐歪着头问道，“那个小姑娘不是早就跟你说了，要小心……”
她一步一步逼近眼前狼狈的男人。
“谢谢你的信任。”
“你有什么目的？”他的声音沙哑，“外面的污染也是你造成的吗？”
“不不不，我可没这么大的本事，那是自然现象。”‘季梧桐’身上的菌丝随着她的走动不断掉落断开，她用手扯了扯，似乎想拼凑回去，随后还是放弃了。
“至于目的嘛——”她的眼珠朝外转了转，“我只是想建个巢穴而已，正好污染爆发了。”
她的声音破碎又喜悦，好像只是外出买了套房子。
“你这个……怪物！”
“我不否认，从人类的定义上来说，我确实是怪物。”‘季梧桐’蹲了下来，低头看着瘫坐在地上的季江南。
“外面的人呢？”季江南声音冷静了下来，“你打算把他们全部杀死吗？”
“怎么会？”这个披着人皮套子的怪物有些惊诧，“我这不是放过了其他基地的人了嘛。”
它似乎有些不少的表达欲。
“不过飞船里面的人不能放过，他们会成为我的巢穴养料。”
季江南手腕撑地，踉踉跄跄地站起了身，并随着度对方的靠经不断后退，直到撞上身后的墙。
他眼神颓败，像是在后悔当初没有早点听从裴乐的警告。
“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嗯哼，你说。”
“你是怎么变成我姐的模样？”
“寄生，我能寄生到每一个生物的身上。”
【她能寄生到每一个生物的身上。】
“所以你的本体可以是所有被寄生的人？”
“啊不，倒也没这么大能量，一次只能控制一个人，其它的躯体只能做出简单的反应。”
【最灵活的那个就是她的本体。】
“好了，你该走了。”
“是你该走了。”
‘季梧桐’的声音和裴乐的声音重合在一起。
她迅速转头看向门口，表情难得震惊。
裴乐站在控制室门口，手中提着一桶装着透明液体的东西。
长期生活在人类社会的‘季梧桐’自然认了出来，对方手中提着的是乙醇，嗯，可能还混着别的什么易燃物质。
只见裴乐将手中的液体倒入控制室中，在一道高热量的激光下，火焰逐渐蔓延开来。
“不，你听我解释。”‘季梧桐’急忙摇头喊道，想上前追上女孩。
然而它的全身被季江南用手紧紧桎梏着。
火势逐渐变大，一点点地吞噬人类的身躯。
控制室也被关闭起来。
“是你！”
‘季梧桐’意识到了什么，厉声质问季江南。
“我死了，你也会跟着死！”
“我知道。”他的声音从牙缝中挤出。
“疯子，我倒没想到，你还有这种同归于尽的决心。”
火舌舔舐上了衣角，发出难闻的焦味。
‘季梧桐’双眼圆瞪，脸上满是难以置信。
即使它并非人类，那层会喜怒哀乐的人皮也像是刻入灵魂一般。
它张了张口，似乎想说什么，但火焰吞噬了一切。
外面的菌丝也好像受到火焰似的，停止了快速的扩散，迅速变得焦黑枯萎掉。
裴乐不担心里面的人会跑出来，控制室的封闭能力和防火防水能力几乎是人类目前的最高水平。
【她死了。】同样为异形的人鱼冷静地宣判她的死亡。
【那真是太好了。】
“你是……传说中的裴乐女士吗？”身后传来一道小心翼翼的声音。
几个陌生人走到裴乐面前，领头的妇女看上去有些犹豫。
“是我。”裴乐点头。
“请别误会，看起来你似乎执行官的女儿很熟，方舟似乎停止了启动，我们想知道，拿着方舟控制器的人去哪了？”
闻言，裴乐有些头疼。
虽然解决了异形的问题，但是还有污染，以及剩下的幸存者管理问题。
“我也不知道。”她面色如常答道。
此时，地下室门口传来‘滋滋’的电锯声。
几分钟之后，地下室唯一的大门出现了一道缝，随后一群人将其推开。
“季林，你这个背信弃义的家伙！”
来的是一群裴乐从未见过的人，除了为首的一位看起来年过六十的老翁有些眼熟。
“居然是他！”
刚才询问裴乐的妇人诧异地捂了下嘴。
“他是谁？”
“北方基地的执行官。”
裴乐这才想起自己原来是在电子屏幕前见过这个人的。
她环视了一圈，只见大家在上了方舟之后，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似的，上来了就不肯下去。
裴乐：……看来只能自己下去了。
王谦在收到季林的消息之后，便带着一群人马不停蹄赶往南部基地。
然而当他们进来的时候，一切都已经晚了。
整座城市像是一夜间经历了一场可怖的末日，空荡荡的宛如一座勉强运行的荒城。
“他果然私自启动了方舟！”见到地下室庞大的金属铁块，王谦咬牙切齿道。
“他们好像已经上船了。”其中一个观察细腻的人说道。
“等等，有人过来了。”
只见一个瘦小的女孩从方舟上跳了出来，表情模糊，看不出喜乐。
“你们好，如果是来找季林执行官。”裴乐来到了这群人的面前，开口第一句话就是，“季林已经死了。”
“死了？！”
显然，这个不远千里前来南部基地的人没有想过这一个结果。
“事情有些复杂，我还是稍微解释一下。”裴乐心平气和地将发生的事情初略描述了一遍。
因为语气缓慢中和，所以一时间没人怀疑，对方有没有夹带自己的私货。
随着裴乐口述的故事，大家的表情一红一白的，精彩极了。
【太好了，救星来了。】她在心底由衷感激。
“这种矿物质真的能够抵御污染吗？”对方抓住了她提起的隔绝污染关键词。
“初步实验是可以的，或者也可以进一步实验分析它的成分。”
众人面面相觑。
“现在方舟内的局势混乱，幸好有你们来了，相信有执行官大人一定能控制好局面。”裴乐一脸崇敬庆幸的模样。
这个该死的烂摊子她是一点都接不下去了。
王谦没被对方的恭维忽悠，而是再次问道：“这种矿物质的开采地点在哪？地形如何？”
裴乐一怔，突然反映过来，对方可能想直接在矿洞里建造一个庇护所，于是如实一一反馈，并提问道：“开采的难度并不低，而且蕴含多少矿物也不确定，现在污染快覆盖整个基地了，真的有时间吗？”
“不管有没有，我们都要试一试。”王谦说道，“我们的选择不多。”
裴乐颔首：“既然这样，那方舟里的人就交给你们了。”
说罢，她转身向门外走去。
“你要去哪？”身后的人呼喊道。
“我要去大海。”裴乐回头，微笑道，“有人还在等我。”
此刻，一直沉默只负责守卫的男人说话了：“我听说过你，我们在过来的时候遇到了异形袭击，有个从海底而出的异形救了我们。”
“是吗？那真是太幸运了。”
裴乐没有正面回答。
【他们都会活下去的。】人鱼很坚定地说道，好像这不是一个未来的可能，而是一个已经发生的事实。
【或许吧】裴乐在心底补充。
【如果是这样，那可太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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