俪城。
明珏秋迈着沉重的步伐，跟随人流走出拍卖行。
又一次，没能拍到哪怕一件黄级诡器。
每一次诡器拍卖，都能刷新他对财富的认知，让他意识到自己有多么贫穷。
明明他出身于豪商家族，为了购得一件诡器，哪怕倾家荡产也心甘情愿，可却还是不敌其他更加疯狂的人。
果真要为了一件诡器，付出自己终身自由，从此卖身于世家大族么？
不，他还是不甘心。
诡器是用邪祟残留物制作而成，用法多种多样，其中最常见的一种用法，便是作为消灭邪祟的武器。
每一位凡俗武者都极其渴望获得一件诡器。
因为，凡人只有掌握诡器，才能做到消灭邪祟。
比如说，明珏秋已经是一位先天武者，可在那些没有实体的邪祟面前，却还是毫无还手之力，只能沦为待宰羔羊。
因而，他一直迫切地希望，能够购得一件诡器。
明珏秋怀着沮丧的心情，沿着街道向前走去。
街道两侧俱是各种店铺，杂货铺、珍宝阁、客栈、酒楼……还有不少摆摊的人，卖包子的，卖馄饨的，卖字画的，应有尽有。
他走过一个烧饼摊，忽的骇然停下脚步。
只是一瞬间，眼前竟然一片幽暗血光，街道上的行人全部消失。
明珏珏大惊，一抬眸，看到空中悬挂着一弯猩红月牙。
不，那不是红月。
而是一只红色的眼睛。
这只红色眼睛弯着一道月牙般的弧度，却完整露出一只冰冷的红色瞳仁，诡异而又怪诞。
明珏秋骇然万分，立刻向四周一望。
他这才留意到，身旁竟出现了另外两个活人。他们面色红润，气息温热，确定都是活人无疑。
街道两侧的店铺和摊位也出现变化，店主和摊主宛如一具又一具死尸，所售卖的物品也变成了一件件诡器。
明珏秋只觉得，那些诡器正散发出无上吸引力，不断引诱着他走过去拿起它们。
可他几乎立刻便意识到，这里恐怕极有可能是一处禁域，禁域内的存在只会不断杀人，根本就不可能帮助任何人。
所以，那些诡器又怎么可能会是真的呢？
要克制住自己的渴望。
明珏秋转身向街口跑去。
另外两位活人中，其中一位少女立刻跟着明珏秋逃跑，另一位高胖中年人却站在原地不动，似乎正在感应着什么。
少女回头提醒道：“还不快跑？！”
高胖中年人摇了摇头：“不急。”
少女：“……”
明珏秋：“……”
两人很快跑到街口，然而，刚刚跑进街口的重重迷雾，便又忽然重新退回到街口。
一次又一次，他们如同进入了无限循环。
果然，禁域又岂是那么容易被突破的？
就在此时，一道温和悦耳的女声轻叹了一声：“何必白费力气呢？要来与我交易吗？”
明珏秋停下脚步，回头向后一望。
只见那是一位身穿红衣的姑娘，她坐在距离街口最近的摊位后，面目青白僵硬，宛如刚刚从棺材里爬出来的死尸。
看上去，红衣姑娘面色十分和善，神态与普通生意人没有不同。
可是，只要一想到此处的诡异之处，明珏秋却反而更觉毛骨悚然。
“所以说，为什么非要逃跑呢？”红衣姑娘又叹了一口气，“瞧，就算你们想跑，也根本就跑不掉，除非遵守规则，完成一次交易。”
明珏秋回转身来，从街口出不去，自然只能回头了。
只见前方，其他摊主和店主面无表情，僵硬地或坐或站，此时正齐齐将头偏过来，向他投来贪婪渴望的目光。
相比态度温和的红衣姑娘，这些摊主和店主无疑更像是想要害人。
但红衣姑娘果真更为可信吗？
明珏秋沉默不语。
其他两人也均保持沉默，纵然遭遇诡异存在，此刻却仍能维持镇定。
在这个世界，邪祟和怪异早已经不是秘密，每一个人都可能会遭遇它们，或许幸运地活下来，也或许死在索命之中。
他们都知道，面对邪祟或怪异，想要活下来，首先便要保持冷静。
红衣姑娘露出一个标准的迎客微笑：“友情提示各位，这里曾经是一处自由坊市，坊市中的货物如何定价，全看卖主的良心，你相信它们有良心吗？”她偏头看了一眼其他摊主和店主，慢悠悠道，“我就不一样了，我只想与各位交易，不想要你们的命。”
“自由坊市？！”三人中，那位始终站在原地不动的高胖中年人陷入沉思，“我想起来了，确实存在这样一座坊市，但几乎没有人能活着走出坊市。相传，这座坊市曾经远在万剑山治下，后来毁在两位仙师的打斗之中，从此变成了无法被抹灭的怪异，飘荡在虚空之中，偶然会将一些人拉入其中。”
红衣姑娘鼓掌：“没错，正是如此，所以诸位要交易吗？”
但红衣姑娘却惨遭无视，没有人敢随意应承一只怪异的邀请。
明珏秋向高胖中年人问道：“前辈可知坊市的规则？”
怪异与邪祟不同。
邪祟因执念、怨念而诞生，通常会按照一定规律杀人，能够被诡器消灭。
怪异却是一种规则集合体，就算他们这些凡人掌握了诡器，也根本就无法消灭怪异。一旦遇到怪异，唯一活下来的方法，便是遵守怪异的规则。
高胖中年人摇了摇头：“不太清楚，我只知道，只要在交易中活下来，就能带着宝物离开。”
明珏秋立刻留意到关键之处，眼中浮现了一抹激动之色：“这些诡器都是真的？”
“不错，”高胖中年人叹道，“只是，想要活着离开，何其艰难。”
红衣姑娘立刻接话：“想要活着离开不难，来我这里交易就好。”
还是没有人搭理红衣姑娘。
谁都知道，怪异只会遵循规则办事，杀不杀人由规则来决定，讨好怪异没有任何意义。
此刻唯一需要确定的问题是，这只已经诞生灵智的怪异是否在利用规则诱杀他们。
一时间，明珏秋与高胖中年人陷入了沉思。
倒是在场唯一一位少女勇气可嘉，率先走向红衣姑娘旁边的一处摊位，顿时气得红衣姑娘表情扭曲了起来：“不想死就别过去！”
高胖中年人也同时阻止道：“快回来，谨慎为上，先别急着尝试。”
少女继续前行：“总要收集一些信息吧？”
红衣姑娘表情更加扭曲了，看起来更像红衣厉鬼了：“想收集信息，为什么不来我这里？为什么非要找死呢？你是傻逼吗？”
少女不理会红衣姑娘，很快走到那处摊位前，大胆试探道：“敢问老人家，这些诡器售价几何？”
摊位前的老摊主须发皆白，无光的浑浊眼睛死死盯着他：“买——不——买？”
“不，不……”少女本想声明，自己并不想买，只是来询问价格。
就在此刻，天空中的红月投射出一道红光，少女顿时整个人消融不见了。
明珏秋与高胖中年人顿时骇然瞪大眼睛。
“哼，好言难劝该死的鬼。”红衣姑娘神色平静了一些，转而冷冷告知两位存活者，“靠近摊位会触发交易，而拒绝交易会死，明白吗？当然，不拒绝交易，你们也同样会死，因为，你们根本就买不起它们的东西。只有我，愿意让你们活着离开，我才是你们唯一的生路，你们确定不选我？”
明珏秋微一迟疑，问：“还有别的规则吗？”
“哟，终于肯相信我了？”红衣姑娘悠然抱胸，“容我想想，不能讨价还价，不能拖欠货款，必须现货现付，要与我交易吗？相信我，其他卖主的定价，绝不是你们能承受得起的。一旦在他们那里触发交易，你们就连最低级的诡器也买不起，到时必死无疑。”
两位活人再次无视她，互相窃窃私语起来。
明珏秋迟疑道：“我还是觉得，不能相信一个怪异。”
高胖中年人点了点头，眼神凝重：“不错，众所周知，怪异绝不可能心存善意，它迫不及待要获取我们的信任，定然是包藏祸心，想要诱骗我们上当。”
明珏秋表示认同：“没错。”
高胖中年人分析道：“依照常理，生路应该没有那么容易被找出来，可能藏在没有开口说话的存在中。”
明珏秋猜测：“或许是在哪一家店铺中？”
高胖中年人抚腮沉吟：“有可能，能在自由坊市开店的存在，应该会讲规矩一些吧？”
明珏秋当下便要走向一家店铺：“我去看看。”
高胖中年人立刻拉住他：“等等，你还年轻，还是让我来吧。”说至此处，他幽幽叹了一口气，“唉，事已至此，我也不怕告诉你，我中了一种不明诅咒，未必能活太久了，倒不如帮你探探路。”
明珏秋一怔：“不明诅咒？具体是怎样的？”
高胖中年人苦笑着摇头：“不要多问。在这个世界，知道得越多，触犯禁忌的可能就越大。有时候，仅仅只是知道名字，就会被找上门来。”
明珏秋震惊地睁大了眼睛：“知道名字，就会死？！”
高胖中年人幽幽道：“是，但只要及时消除记忆，诅咒自然也会消失。不过，我所中诅咒究竟从何而来？我自己也尚未能知晓，只能尽量绝口不提，以免将诅咒传给他人。原本，我想求助仙盟，请仙师追本溯源，但等来等去，一直未能等到仙师。”
明珏秋道：“仙师又岂会轻易为一人出手？”
高胖中年人苦笑道：“你说得对，仙师高高在上俯瞰红尘，又怎么会只为区区一人出手？所以，我一边等仙师，一边求购天级诡器，结果你也看到了，没能拍到天级诡器。”
明珏秋一愣，很快想到什么，问道：“前辈当时在楼上包厢中？”
很显然，不久前，高胖中年人也同样在那家拍卖行中。
只是，人家在楼上包厢，明珏秋却在楼下大厅。
高胖中年人坦然承认：“不错，我是俪城姜家的人，家中倒也有几件诡器，但并没有天级诡器，自然只能设法求购，可惜一直未有所得。我如今身中诅咒，家中儿女又有族人照顾，倒也称得上是无牵无挂了，又何妨替你探一探路？”
明珏秋道：“两虎相争，必有一伤，敢问姜前辈，那道诅咒能否与坊市抗衡？”
高胖中年人摇了摇头：“不能。来到这座坊市后，我立刻就感觉到，所中诅咒被暂时压制。或许，我能在这里解除诅咒，也或许，我未能解咒，便死在这里。无论如何，我已经一脚踩在死亡边缘，探路的事就交给我吧。”
明珏秋惊讶不已：“我只是一介商人之子，而姜前辈却是世家之人，竟也愿意为我牺牲？”
“小友似乎对世家怀有偏见？”高胖中年人一愣，解释起来，“我承认，世家之中，固然存在一些渣滓，但世家掌握着最多的诡器，自也一直肩负着保境安民之责，从来都不缺敢于牺牲之人。”
明珏秋连忙否认：“晚辈并无它意，只是有些意外。”
高胖中年人苦笑道：“有什么值得意外的？世家中人并不高贵，你我皆是凡俗中人，都不过是草芥而已。真正自命高贵、残酷无情的存在，还在那高远的九天之上。”
明珏秋若有所思：“仙盟？”
高胖中年人感叹道：“是啊，知道得多了，我有时甚至怀疑，他们已经不是人，而是披着人皮的怪物。”
明珏秋垂下眼眸：“晚辈……不太了解这些。”
高胖中年人摇头叹了一口气：“你也不必了解，我等生活在仙盟治下，知道得太多，也并不是什么好事。不提这些，我先去探路了，如果我探路失败，你便……也罢，还是你自己拿主意吧。”
明珏秋道：“前辈好意，我心领了。如果我能活下去，一定会设法报答前辈。”
高胖中年人语气变得淡然，仿佛并不在意自己的生死：“不用报答，往后多杀一些邪祟，便够了。”
明珏秋郑重应下：“是，定不负前辈厚望。”
离开前，高胖中年人最后叮嘱：“谨记我的教训，不要随意探索未知，克制自己的好奇心。”
明珏秋明白他的好意，感激地点头：“晚辈明白了。”
就这样，高胖中年人选择成为第二位勇士，他观察了一番所有的摊位和店铺，最后走向一家叫做剑仙客栈的店。
红衣姑娘结束吃瓜状态，回过神来，再一次变得表情扭曲，满脸都写着“妈的智障”：“喂，姓姜的，你确定不选我？活路不选，偏要选一条死路？”
高胖中年人不理会她，很快走进了剑仙客栈，向店主道：“我要买价格最低的那件诡器。”
店主面无表情地抬起手，指向柜台上摆放的一枚手环。
说起来也是离谱，这里明明是一家客栈，此时此刻，柜台上却摆放着不少诡器。
高胖中年人犹豫了一下，伸手拿起了那枚手环。但下一刻，他便开始迅速苍老，转瞬间便白发苍苍，随后化作飞灰消散。
明珏秋站在客栈外面，亲眼目睹这一幕，顿时目眦欲裂。
红衣姑娘收起扭曲的表情，冷哼道：“所以为什么不相信我呢？我好话歹话都说完了，你们还是不相信我，现在知道错了吗？事实已经摆在这里，哪怕你们付出一切，也买不起黑心贩子的东西。”
明珏秋深吸了一口气，依旧不理会红衣姑娘，开始观察每一个摊位和店铺。
然而看来看去，他也没能看出任何异常。
唯一的异常之处，便是那位一直喋喋不休的红衣姑娘，他每次路过都能听到她的话：
“我都说了，生路在我这里，为什么就是不肯相信呢？”
“看出什么没有？果然没有吧？”
“看你一副人模狗样的样子，怎么疑心病就那么重呢？”
“年轻人，我警告你，你的时间已经不多了，没有人可以在这里耍赖，妄想拖着一直不交易。”
“你还要磨蹭到什么时候？早死晚死都是死，还是快点挑一种死法吧。”
“我再次声明，只有与我交易，你才能活着离开这里。”
“我数十声……”
明珏秋终于走过来，站到了红衣姑娘面前：“选择哪一件诡器，我才能活着离开？”
红衣姑娘立刻露出一个标准的营业微笑：“我这里的诡器都是同样的价格，你随便挑一件就好。”
明珏秋陷入了犹豫。
红衣姑娘等了片刻，不耐烦起来：“快挑！”
明珏秋问：“敢问定价多少？”
红衣姑娘立刻报出价格：“五十年寿命，已经不算高了，我也要回本。”
明珏秋：“！！！”
五十年寿命？！
乍一听，他吓了一跳。
武者终究也还是凡人，哪怕修炼到先天境界，也只能略微提升一点寿命，最多活到一百二十岁而已。
这也意味着，一旦失去五十年寿命，他便只能活到七十岁了。
明珏秋忽然怔住。
这么一算，如果他真能活着离开，只要不出意外，他便还能继续活四十三年。
而世间长寿者本来就极少极少，绝大部份人都只能活到五十岁，能一直活到七十岁的人凤毛麟角。
真正能寿终正寝的人几乎没有。
由此可见，寿命根本毫无意义，只有成为强者，才能活得更加长久。
明珏秋挑选了一番，拿起一柄宽剑：“我要这柄剑。”
拿起剑的那一刻，他忽觉自己仿佛失去了什么，有什么东西被从身体中抽离。
紧接着，那柄剑化作一道黑光，融进了他的手臂之中。
他感觉到，自己随时能够召唤出这柄剑。
他竟然真的获得了这柄剑？
“先别急着走。”红衣姑娘道，“我在你身上留了一道烙印，如果以后还想来坊市，只要在心中列出采购清单，默念要来坊市买那些东西，便会再次来到这里。记得提前准备好财物，我这里什么都收，寿命、功德、业……气运、邪祟残留物、符箓、丹药、符阵、诡器，就是不收金银珠宝。好了，你现在可以离开了。”
“我……”明珏秋回过神来，有些不敢置信，“真的可以离开了？”
红衣姑娘点头：“嗯，你可以离开了。”
明珏秋没等她说完话，便转身向街口疾奔而去，刹那间消失在了迷雾之中。
他只觉眼前一暗，随后很快恢复视觉，再次看到了喧闹的街道。
他震惊四顾，烧饼摊摊主依然在专心烙饼，旁边的客栈依然在招呼客人，四周人群依然川流不息。
他竟然真的从一只怪异手中活了下来，而那只怪异竟然还邀请他再次光顾？
而那柄剑也依然藏在他的手臂中，并没有因为离开坊市而突然消失。
这一切简直如同做梦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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