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洛水镇。
刚下过一场雨,湖面上还有浩渺的烟波,乌篷船从石板桥下轻轻划过,漾开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旭日初升,街市开始热闹起来,路上行人如织,茶棚烟雾缭绕,酒肆觥筹交错,八街九陌、水上河岸,处处人声鼎沸。
一处热闹的街口,卫燕立在支了个脂粉摊子,卖着各式各样的胭脂水粉。
晨光薄雾中,她穿着一席烟青色水波纹月罗裙,莹润的裙摆流淌着霞色,如绸的青丝上简单坠了只蝶簪,尽管满身清俭,却丝毫不掩那窈窕的身段、胜雪的玉肤。
冲人盈盈一笑时,嘴角的梨涡浅浅勾起,唇如渥丹,颜如舜英,如一抔山涧幽泉,沁人心脾。
今日是她在此处支香粉摊子的第三日。
许是因为生得美,那些胭脂水粉用在她脸上格外鲜活些,便如同活招牌似的,往那一站就能招徕不少顾客。
再者,卫燕是从京城来的,自小是高门贵女的她对脂粉钻研颇深,如今做来卖的也都是仿照曾经京城最火爆的款式,所以一连数日下来,这条街上众多的脂粉摊子里,要数她家生意最红火。
除了新颖别致,卫燕还给每种脂粉取了好听的名字,她知道杭州民风好风雅,取些别出心裁的名字,更能让自己的脂粉不落俗套,在众多相竞者中脱颖而出,达到雅俗共赏的效果。
此时,日色渐浓,摊子上人影绰绰。
姑娘们的衣香鬓影中,卫燕捧着一盏描有水墨山色的瓷盒,对着面前的姑娘笑语晏晏,“这盏是烟水遥,姑娘您收好了。”
那姑娘收过瓷盒,捧在手中赞叹连连,“真是太漂亮了。”
片刻的功夫,卫燕又卖出几盏。
“这是您的浅芳华。”
“这是您的樱霏雨。”
“这是梨花落、秋海棠……”
卫燕在摊上忙碌不已,身旁着翠色罗裙的丫鬟碧草,一面帮着她招呼着客人,一面凑近过来,笑得月眼儿弯弯:
“小姐,看来咱们今日可以大丰收了。”
卫燕却摇了摇头,“咱们再卖个把时辰就走。”
“为什么呀?这还未到午时。”
碧草不解地瞪圆了眸子,人家出摊不管生意如何,都是到日暮方回,更别提有这么好的生意了,早走一刻便是一刻的损失,多可惜。
卫燕见她气馁,凑近她耳边轻声解释,“树大招风,咱们见好就收。”
她初来此地营生,便是出了摊位费,明着暗着也算是抢了别人的生意,若是不管不顾地出一整日摊,便等同于不给同行好过,定是要被旁人戳脊梁骨针对的。
卫燕深刻明白这个道理,所以每日都是识趣得见好就收。
最多做半日生意,定然会收摊回去。
又卖了几副脂粉后,卫燕看着时辰不早,便招呼碧草开始收摊。
可就在二人收整摊子,装好脂粉打算回去时。
摊前突然来了群不速之客。
那群人气势汹汹地闯过来,顷刻便将卫燕的摊子围了个水泄不通。
为首的是个身材臃肿的贵妇人,披金戴银,打扮光鲜,看起来年岁不轻,此刻她正双手叉腰,满脸怒容地瞧着二人。
“大伙都来评评理,我家姑娘昨个就是用了她摊上的胭脂,今一早生了一脸脓疮,容貌尽毁,没脸见人了呀。”
妇人故意拉高了嗓子,引来众人围观。
“哎,可怜我家姑娘原本俏生生的一张脸蛋啊,全毁在你们家的脂粉上了,你们今日无论如何都要给个说法,不然,就跟我去官府见官,找官家评理!”
妇人越说越无礼,上前攀扯卫燕的衣袖,态度蛮横至极。
人群一阵哗然,议论声此起彼伏。
“若事情属实,那这家胭脂摊可真是惹上大官司了呀。”
“她们好像是刚出摊没几日功夫吧,我看两个姑娘年轻得很,不小心出纰漏也是有的,到底还是年轻没经验啊!”
“没经验如何还敢出来摆摊,不等于是害人吗?”
此起彼伏的议论声中,碧草早已煞白了小脸,“小姐,咱们这下怎么办呀?”
事发突然,卫燕难免慌乱,但她告诉自己必须镇定,遂掰开妇人扯住她衣袖的手,拂了拂袖子,好整以暇地开口。
“这位夫人,您先消消气,若真是我们的东西出了问题,我们定然会负责到底的。”
那妇人见她不卑不亢,便知对面不是能轻易拿乔的主,不再与她掰扯,冷哼一声道:“这还差不多,该赔偿就赔偿,看你们年纪轻,我刘二娘也懒得跟你们多计较,得饶人处且饶人,便二十两银子私下了了罢。”
刘二娘的话音刚落,众人又是一片哗然。
二十两银子!
虽说杭州是江南富庶之地,可这么多钱也抵得上普通人家半辈子的积蓄了。
这般的狮子大开口,简直是要把人往绝路上逼。
面对刘二娘的无理要求,卫燕自然不会应承,她微微一笑,温和有礼道:
“夫人您别急,我方才的意思是,您口口声声说自家姑娘是用了我家的胭脂出了问题,可我一没见着人,二没看到东西,光凭您空口白牙的,也难以令人信服,您说是不是?”
刘二娘听她如此说,气得跳起脚来,怒骂道:“什么意思,你的意思是我刘二娘污蔑你们,故意来找你们麻烦不成?”
卫燕立在融融日光下,神情自若,“就算是官府断案,也不能光凭一面之词是不是?”
刘二娘被她说得哑口无言,阴阳怪气起来,“我说你的心眼也忒坏了,我家姑娘现下毁了脸,你难道还要让她出来抛头露面,好让大伙笑话吗?你这是要逼着我家姑娘去投了湖才满意是不是?”
卫燕据理力争,“夫人您误会了,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若你家姑娘用的胭脂当真是出自我家摊子,我定然会负责到底,可若不是呢?”
“若你家姑娘的胭脂不是出自我的摊子,我岂不是冤死都没地方说理去?总不能您说什么,我便认什么,这天下没有这般的道理,今日就算是对簿公堂,咱们也是要把事情弄得水落石出的,不是吗?”
卫燕的一番说辞让人无可反驳,刘二娘没好气地瞥了卫燕一眼道:
“那你想怎么办?”
卫燕:“这个简单,劳烦您派人去家中取来昨日你家小姐所用的胭脂,咱们比对比对,便知是不是我家的东西了。”
刘二娘嗤笑出声,“我看你是不到黄河心不死,你家的东西在这条街上是独一份的,胭脂盒上都刻了雅名,最是好认,我岂会认错?我家姑娘昨个买回来那盒胭脂就叫紫菡萏,如何不是你家的东西?”
卫燕还是认真坚持道:“是不是我家的东西,拿来一认便知。”
刘二娘冷笑,“行,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我就派人去取来,好叫你无话可说。”
很快,她便招呼了仆人去家中取来了胭脂。
卫燕接过胭脂盒,细细翻看,朗声对众人道:“这胭脂盒确实是我家的。”
刘二娘趾高气昂,“哼,无话可说了吧。”
人群再一次议论起来,喧声不绝。
卫燕话锋一转,打断了众人的喧议,她嗓音清越,掷地有声,“这胭脂盒虽是我家的,可这里头的胭脂却是被人动过手脚的,并非是我家的东西。”
“什么?”妇人的面色顷刻大变,“这怎么可能?”
卫燕轻笑,“夫人,您若不信,可让专门人来验验,我家的胭脂,每一盒都是我亲手调制的,放了什么花香、融了什么香料,闻一闻便可辨出来。”
她将那盒假胭脂同自家的胭脂放在一处,比对给众人看。
“大家都给我做个见证,这是我摊子上的胭脂。”
“而这一盒,被人替换了芯子的。”
“颜色、光泽、气味,都是不一样的。”
“大家都可以来闻一闻,用一用。我这些胭脂都是用上好的茉莉花蕊、蔷薇花瓣还有石榴籽、鲜芦荟研磨出来的,色泽透亮,清香宜人,且涂在面上有美容之效,绝不会让人起疹发脓。”
卫燕说着,当场取了些胭脂匀面,试给众人看。
一张芙蓉面登时如同染了微微透亮的霞色。整个人愈发得光彩明艳、熠熠动人。
众人不由都看呆了。
卫燕又拿起那盒假货,再次与自家的东西放在一处比对道:“大家再看这一盒,且不说这颜色与我家差上太多,太过艳俗,气味也是浓烈刺鼻,根本不是我家这种清淡的天然花香。”
一位年轻姑娘耐不住心动,凑上来闻了闻,点头附和起来,“是了,这完全是两种味道,一种清甜绵长,惹人心醉,一种刺鼻浓烈,叫人反感。”
听着小姑娘这般说,好奇的人们纷纷凑上来左看右看,闻上一闻,试上一试。
赞不绝口,夸声连连。
“给我一盒。”
“也给我一盒吧。”
卫燕站在人堆里,对着刘二娘微笑,“夫人,不知道我这么解释了,您可还有疑虑?”
因为舆情的倒戈,刘二娘心虚起来,可还是不服输道:“照你这么说,便是我家姑娘特意换了毒胭脂来诬赖你?当真是笑话,我刘家家底殷厚,在整个洛水都是小有名气,家中姑娘个个不愁吃穿,何苦来毁了自己的脸,寻你麻烦?”
卫燕耐着性子同她解释:“夫人,你家姑娘自然不会有意为之,她也是受害者,至于是谁替她买来了假胭脂,在哪家铺子买到的,该去寻谁讨回公道,这便是你么你的家务事,要你们自己回家慢慢清查了。”
卫燕的一席话说得面面俱到,事态演变至此,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这是一场同行的恶意竞争。
一场闹剧终于落幕,人群渐渐四散。
街市又恢复了原先的平静,人影憧憧,往来不绝。
不知何时,细密的雨丝又开始飘洒起来,如天公编织的一张细密丝网,绵绵不绝。
卫燕抬眸,越过来往的人潮,瞧见不远处的街角,立着一道颀长的身影。
目光就此定住了。
“姑爷。”
碧草脆生生的嗓音响起,那男子身形微动,目光复杂地落在卫燕身上。
是江桐。
他执了把泛黄的油纸伞,眉宇疏朗,身姿如画,着一席月白竹纹长袍,袖口暗纹若隐若现,仅是简简单单立在那儿,通身便有种渊渟岳峙的沉稳气度,又有种矗立于天地而不折的凛冽感,如雪山之巅的皑皑白雪,又如高悬穹顶的清寂冷月,给人高不可攀之感。
不知为何,瞧见江桐的那一刻,卫燕顿时不争气地红了眼眶。
隔着人流,卫燕与他四目相对,江桐的目光始终沉静,如一潭幽泉,深不见底,辨不清其中情绪。
时间在那一刻仿若静止。
江桐在街口立了许久,却并未朝她走过来,细雨潺潺,润湿了他的袍脚。
卫燕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想向他走去。
却不料,在她迈出步子的那一瞬。
江桐倏然地,转身离去。
背影从容,却又凉薄到了骨子里,不带一丝温度。
瞧着那道清俊的身影一点一点消失在人海中。
细密的雨丝氤氲了她的瞳孔,卫燕轻阖双目,坠下两行泪来。
方才的一切,江桐都看到了。
他一定,对她很失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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