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燕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里浮浮沉沉,一会坠入深潭,被水流激迫地难以喘息,一会儿又挣扎着浮出水面,可以有难得解脱。
她觉得自己快要被溺死了。
这种濒临死亡的痛苦,一次又一次将她席卷,让她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
或许,就这么一直沉入湖底——
直到没有了呼吸,便也就不会这么痛苦了。
就这么坠落、
不停的坠落,直至深无尽头的渊底……
这十八年的人生,就像是回放一般,在她面前走马观花般的浮现开来。
一幕幕,浮光掠影般层叠不穷。
譬如江桐第一次与她见面。
那时春和景明,惠风和畅,少年姿容昳丽,锦带玄裳,美得好似一幅让人不敢触及的画卷。
又譬如江桐第一次帮她。
那时同上家塾,她因贪玩误了课业,要被先生打手板,江桐替她连夜将功课补上。
还有那次舍命相救。
那次举家出游,她与兄长赌气独自出走去了密林,后来遇着一群野狼,差点羊入虎口,索性江桐及时赶到,将她救下。
他将她揽上马背,又张弓搭箭射杀了为首的狼王,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宛如从天而降的神祇。
自此,她便将这个人深埋于心底,爱慕了整整八年。
可后来一切都变了。
从她出嫁那日,所有的欢欣便都变成了泡影,沉入不见得深夜,冷得令人彻骨。
江桐的冷漠的背影、嘲讽的冷笑、伤人的话语。
她永远都捂不热这块寒冰。
当这份执念彻底化为水中花、镜中月,看得见却终究摸不着的时候。
卫燕只觉得身心俱疲。
刹那间,好似没有什么支撑着她继续活下去了。
毕竟,过去这数十年人生里,她好似都是为了江桐在活着。
所有的出发点都是他,所有的努力都是为了他,所有的事情都是围着他。
她失去了自我。
若是没有江桐,她还能做些什么?
她究竟是为何存在?
亦是为谁而活?
失去执念的痛苦,让她难以承受。所以眼下,不如就这么沉睡过去,永远不要再醒来,就不会那么痛苦了。
可意识慢慢消散的前一刻。
眼前似乎又出现了一些别的画面。
那是与江桐无关的、其他的回忆。
譬如父亲第一次教会她写字,喜不自胜地将她从地上抱起,托举到肩上,满院子地乱窜,逢人便笑哈哈地夸她。
又譬如及笄那年,长姐熬了好几宿,亲手替她绣了一件精致无比的霓裳,送给她当做礼物。
还有血气方刚、坚硬如铁的长兄在送她出嫁时那一声声的不舍、叮咛,还有通红的眼眶。他却推说只是风沙迷了眼。
无尽的深渊中,有个声音在耳畔响起,轻柔回荡。
“那么多人爱你,说明你值得被爱,往后余生,你该为自己而活,不让爱你的人伤心。”
这句话在她耳畔久久回响。
像有力量灌注进了身体。
深渊中,卫燕拼命地挣扎,奋力浮出水面。
深渊外,一片和煦的日色,暖暖地照在大地上。
*
旭日初升,在陵水巷内洒下一片金黄。
江桐这几日的心情都压抑得厉害,唯有小茜处的安神香,能让他暂排心中烦闷。
屋内点着烟,桌案上繎着的火烛未灭。
他卯时便早读书,不知不觉天色已大亮。
也不知道为什么,这种镶了桂花粉末的檀香特别沁他心脾,熟悉得好似与生俱来便与这种香相伴着。
门扉被人推开,小茜着碎花长裙,步履婀娜地走进来,手中端着准备好的晨点。
“公子,给您煮的鱼片粥,您尝尝。”
江桐淡淡颔首,未抬眼,只道:“搁下便出去吧。”
小茜瞧着他冷毅面容顿了顿,欲言又止的模样。突然弯了弯红唇,笑道:“我替公子换香。”
江桐未答,继续看书,不置可否。
小茜来到长案前,背着身子对他,瞧瞧从袖中取出一包粉末撒了进去,而后又故作无事地摆弄了一会儿,端着博山炉放到了离江桐更近的茶几上。
“公子,今日这香名为芷迷香,是用芷兰草还有一些香料碾磨出来的,您闻闻可喜欢?”
说话时,小茜停下脚步,目不转睛地盯着江桐的反应,一双水润润的眸中流露出了紧张的神情。
不出她所料,江桐确实有了反应。
他的耳朵根,还有面颊都开始微微泛起了红,身子也开始微微晃动起来。
小茜依照恩人给她的指示。
微微抖了抖肩膀,身上本就丝质的外袍便滑落在了地上,露出里面轻薄的纱衣,和若隐若现的玲珑曲线。
她娇滴滴地走上前去,趴在了江桐的桌案前,胸膛雪色山峦尽现。
“公子,收了奴家吧。”
她用湿漉漉的眸子看着江桐。
今日事情办成了,她的任务便算是完成了,对恩人那儿便就有了交代。
所以她才会做出这般的露骨大胆之举。
昨晚一整夜,江桐都借故读书,反锁了房门没让她进屋,她实在是没了办法,眼下才会想出这孤注一掷的办法。
本以为都做到这个份上了,江桐定会守不住。
却不料,江桐的反应却完全出乎了她的意料。
他修长的五指紧攥成拳,紧的指节都在微微轻响。
倏然举目冷冷望着她,脸色一下子变得很沉。
漆眸若不可见底的黑洞,吓得小茜心中一个激灵。
“滚出去,不要让我再说第二遍。”
*
江桐回到家中时,天色已然大亮。
福叔急急忙忙跑了过来。
“公子,公子您去哪儿了,老奴到处寻你不得。”
江桐停下脚步,“出什么事了?”
“夫人病得厉害,老奴这几日出城采办东西,今日回来才听您屋里的阿秋说,昨日碧草在您书房门口跪求了半日,可因为您不让他告诉旁人您的行踪,他便一直瞒着,没有说出来。”
听了福叔话,本就气血未舒的江桐额角跳了跳,青筋突起。
他揉了揉发疼的额角,大步急匆匆地往后院走去。
福叔拦他,“公子您不必去了,夫人不在院里了。”
江桐脚步一顿,心中不安的念头却倏然放大。
这是他第一次感到紧张。
“怎么回事?”
问出这句话的时候,他紧紧盯着福叔的表情。
就怕他说出什么他无法接受的话来。
那种感觉就像整颗心被人攥住,心口突然猛地发窒,连带着额角的青筋跳得厉害。
福叔见江桐神情凝肃,斟酌再三还是说出了口。
“昨晚上……沈家三公子他……许是得知了夫人病重,就……就闯了院,把夫人给带走了。”
“荒唐!”
江桐心中的那口气方松,蓦然的怒火却又腾得升起来。
这是福叔平生第一次见江桐发怒,模样很是阴沉,全然再无半点平日的文士风度,长眸凝着寒霜,绪着无尽的森森寒意。
福叔看着他脸色,出声询问道:“公子……要不要老奴去把夫人接回来?”
“接?”
江桐突然嘲讽地弯起唇,面色沉得快要滴出水来。
眼前浮现起那些想起就让人生厌的画面。
落雨那日,她毫不避讳地收下沈昀送她的伞,笑语嫣然地目送沈家马车离开。
灯会那日,他虽失约,可她是坐着沈昀马车回来的。次日风寒,亦说不准是二人游玩忘了时辰,吹了夜风的缘故。
更讽刺的是,沈昀还特意借与长兄同行,来后院偷偷看望她。
如今,还公然闯入他的宅子,将她带走。
两人之间的种种。
实在是叫人可恨。
所有的怒意最后化为了冷冷的嘲讽。
“不必了,腿长在她身上,她若想回来,自己便就回来了。”
“她若不想回来。”
他勾起唇角,噙着冷笑。“你觉得去请有用吗?”
*
再次醒来的时候,卫燕发觉自己已不在了原本的那间屋子。
这间屋子陈设雅致,却到处透着古朴的韵味,床幔是印着水墨山水纹的,花架上摆着冰裂纹的瓷瓶,插着两朵修剪过的绿萼梅,掩映着雕花槅窗外透进来的淡淡日色,宁静旷远。
她这是在哪儿?
卫燕的意识清明起来,下意识地要叫人、
可嗓子又干又哑,只发出几个零碎破散的音来、
“有……有人吗?”
门扉恰在此刻被人推开,进来的人不是旁人,正是端着黑漆木盘的碧草,见卫燕在床上半撑着身子,她赶忙搁下手中药碗跑过来,扶着她躺下,口中焦急地念叨着:“小姐您大病初愈,可不能起身,快躺下歇着。”
卫燕躺下后,喑哑着嗓子问她:“这是哪儿?怎么回事?”
碧草听她嗓子如此,眼中不自觉又闪起了泪花,端来药碗给她喂药。
“这儿是沈宅。”
卫燕睁大了眸子,却听碧草又道:“小姐那日昏死过去,我求姑爷无果,只好半夜出门去找大夫,路上巧遇了沈公子,沈公子听了您的事,二话不说硬闯了后宅将您抱出来,带回了沈宅,请名医医治。”
竟是如此。
卫燕一时间有些愣怔,百感交集,神情恍然。
碧草的嗓音带了哽咽。
“小姐,你可知你昏迷了多久?”
卫燕不知。
碧草红了眼睛哭道:“整整三日,大夫说差一点,差一点您就没命了。”
她哽咽地说不出话来,手掌捂在了面颊上,泪水透过指缝溢出来,簌簌而落。
“大夫还说,您的咳疾,以后怕是要落下病根,难以痊愈了。”
碧草说完,早已泣不成声。
“别哭了,傻丫头。”
卫燕轻声安抚她,眼神平静,好像这些事与她无关似的。
经历了一场生死。
她眼下确实都看淡了。
她问:
“江桐……
他来过吗?”
碧草有些诧异她直呼江桐姓名,却没有深究,喃喃回道:“没有,我听福叔说,姑爷他……他多日未归家了。”
本以为小姐会失落,碧草说得有些吞吐。
可没料到,卫燕只是抿了抿唇,便不再追问下去了。
早该猜到的答案,还期待什么呢?
好像习惯了。
所以心中的失落,倒开始没那么强烈了。
碧草旁敲侧击地问她:“小姐,这次事情过后,您还会想着姑爷吗?”
碧草的意思十分简单。
就是她会不会再对江桐执拗,一心一意要走进他的心里,非要他接受她了。
卫燕想了想,淡淡吐出二字。
“不会。”
或许是这场死劫,让她看淡了人世间许多事情吧。
她为年少时的偏执已经付出了太多太多。
是时候,放过自己了。
静静喝完药,卫燕感到身子舒坦了不少。
往后的日子,她该将重心多放在自己身上些,想做什么便去做,不负大好青春韶光。
多放在父母兄弟姐妹上,想他们了就去京城散散心,住一阵子,也会是件美好的事情。
外头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随即是温和的敲门声。
“卫姑娘,我能进来吗?”
是沈昀,他听说卫燕醒了的消息,放下外头的应酬飞奔回了家。
卫燕让碧草去开门,沈昀走进来,月白长袍掩不住满身落落风华,清风霁月的一张面上,满是关切之色。
“卫姑娘你眼下感觉怎么样了?”
他温润的眸中浸润着浓浓的关怀,坐到床边的方凳上,同卫燕说话。
卫燕本想朝他拘礼道谢。
但刚有动作便被他拦下。
沈昀急急制止道:“姑娘大病初愈,可千万别拘这些礼数。”
卫燕遂轻轻颔首朝他致谢,纤长的睫羽垂下来,蝶翼般纤柔优雅。
“沈公子多次相救,卫燕感激不尽。”
她的嗓音虽带沙哑,却温软得不像话。
配着她大病后纤细柔婉的身段,实在是我见犹怜。
她垂着一双湿漉漉的杏眸,比较氤氲着淡红的粉晕,不由让人看痴了去。
愣了愣沈昀才回过神来,赶忙温朗和煦笑起来,“卫姑娘客气了,我不过是举手之劳,我早说过了,同你兄长是兄弟之交,助你于危难是义不容辞的。”
卫燕微微低垂着螓首,纤细的脖颈露在外头,雪白得如同一截莲藕,柔美至极。
“话虽如此,但恩情不能不记,沈公子,您的恩情我来日会慢慢报还,不过眼下……我身为人妇却久居别院,恐怕不妥。”
她从小到大接受的礼仪仁教,必定是在意男女大防的。
沈昀怎会听不出她的话中有话,连忙解释道:“卫姑娘莫怪,是在下唐突了,可那日实在是无奈之举,再晚一些,姑娘恐怕有性命之忧。”
“而迟迟未把姑娘送回,也是怕姑娘回去得不到更好的调养。”
“眼下姑娘醒了,是去是留大可凭自己做主,在下绝不会作那阻挠之人。”
听着沈昀一番娓娓解释,卫燕颔了颔首表示感激,“已是叨扰多时,不便再在贵府叨扰,今日便可回去。”
听着卫燕如此说,沈昀眸中浮起淡淡失意,不过失意只是片刻,转瞬便又被他的笑意掩盖,他好似天生便是那郎朗如日的性子,温淡和煦。
“既然如此,那在下可派人送姑娘回去。”可话至一半,他又一转话锋道:“只不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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