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诛心
◎江桐你可知,有些东西跌碎了便再也不能复原了◎
亭外雨声潺潺, 雨幕连天。
卫燕虽未带伞,却下意识便要走,不管这场雨如何得来势汹汹、声势浩然。
可就在她转身的那刻。
江桐清凌的嗓音却陡然响起, 将她叫住了。
“燕儿,我有话要同你说。”
卫燕脚步一顿, 并未扭头,只是神色清冷道:
“你我已和离, 没什么好说的。”
说罢,她不顾亭外瓢泼的雨, 箭步便往雨里钻。
可雨水方打湿了她的鬓发,手腕就被人牢牢攥住了。
卫燕扭头,撞入一双慌乱的眸。
原是江桐见她要走,再坐不住, 追了出来。
“你放手。”
她当即便要挣脱, 江桐眸中闪过一丝惊痛,终是不再强求, 放开了她。
他垂下眼睫,语声卑微下去,清冷傲骨不在, 低到了尘埃里。
“燕儿, 我想尽了法子才见得你一面,可否容我说几句话?就几句,好吗?”
若是放在从前,江桐的卑微定会让她心疼, 可如今, 她只觉可笑。
卫燕心似冰河, 嗓音冷淡, 说出的话亦是绝情到了骨子里。
“何苦纠缠,江桐,你我缘分已尽。”
江桐面色一白,卫燕的决绝让他心痛如麻。
从前在江柯口中听得是一回事,如今亲眼见她如霜似雪的眸,却是让他多一眼都不敢再看。
他咬着泛白的唇角,袖笼中指尖早已攥地泛白,乌黑的眼瞳中满是神伤。
“燕儿,我有些话必须与你说明白,说完我就走,好吗?”
此时的江桐,固执而又可怜。
风雨吹打竹林,潇潇声不绝于耳。
卫燕叹了口气。
这又是何必?
瞧了眼亭外大雨,她闭了闭眼。
也罢,那便彻底让他死心好了。
如此想着,她转身回到亭中,在石桌前坐下。
“说完便走,这可是你说的。”
卫燕的神色始终冷淡。
从始至终,她都未睁眼瞧过他一次。
江桐心中窒息般的抽痛,他强忍着,道了句:“好。”
他来到卫燕面前,从袖笼中取出一个雕镂锦盒。
“燕儿,从前是我蒙昧,如今,我什么都已知晓。”
江桐的嗓音强压着颤抖,缓缓在她面前将锦盒打开。
那锦盒中,安安静静躺着那只儿时的银蝶簪子。
许是被打磨过,变得锃亮如新。
她记得那簪子当初在她救江桐时遗失了,如今,江桐竟又将其寻得。
“燕儿,你幼时便救过我,是与不是?”
江桐的眼眶泛起了红,袖笼下攥着的指尖近乎颤抖。
“是。”卫燕不可置否。
望着亭外渐渐歇微的细雨,她深吸一口气。
“可现在说这些都没有意义了。”
淡然又冷漠的话语,直击江桐的心脏,让他浑身一阵又一阵的战栗。
江桐瞧着桌上那只银簪,眼眶几近通红,他眼睫微颤,被水泽润满,强忍着喉头的哽咽,艰涩道:
“从前种种,江桐自知千罪万死难赎己过,如今痛定思痛,唯愿以余生赎罪。”
这番话,全然江桐的肺腑之言。
让他这般骄矜高骛之人低下头颅来说这样的陈词,已然是天大的艰难了。
可对于卫燕来说,这一切无关痛痒,亦不会让她的心起半分涟漪。
她静默无言地坐着,神情淡然而处变不惊。
可这短短须臾,却让江桐煎熬到了极点。
亭外细雨疏疏,风声郎朗,雨珠顺着亭子的飞檐串成线往下坠,汩汩倾泻在地上。
卫燕站起来,迤逦的裙裾飘转如莲,清丽皓白的一片。
她淡淡笑了,唇角弯起的弧度美极了,眸光中的冷却丝毫未散,还是那般刺目。
玉色长指轻轻拈起锦盒中的簪子,把玩在手中眯眼端详。
少顷,她神情寡淡的开口,望着他杏眸里没有半分情愫。
“江桐,你可知,有些东西,跌碎了便再也不能复原了。”
“譬如,这根簪子。”
说话间,她修指轻松,簪子应声而落,跌在地上,蝶翼上镶着的琉璃珠玉被打碎,七零八落。
江桐望着这一幕,不敢置信下微微张大了眼睛,眸中被痛色填满。
却听卫燕又弯了弯朱色的檀唇,轻轻说道:“又譬如,人心。”
杀人不过诛心。
这几句话,对江桐来说,与诛心无异。
他的脸色已苍白到了极致,唇角颤抖着,终是说不出一句话。
人心碎了,就再难修补。
这是卫燕亲口告诉他的真相。
她便是要彻底断了他念想。
该说的都已说完。
卫燕瞧了眼亭外天色,雾水朦胧,骤雨却不知何时已然停歇。
“话既已说完,你却还不走,行,那便我走。”
她撂下话来,遂毫不犹豫地,提步往外走去。
徒留江桐一个在亭中。
江桐望着卫燕洒然离去的背影,满目悲怆,一颗心早已是千疮百孔,再没有半分力气。
是啊,就算他卑微到了骨子里,乞求那一分一毫的垂怜,可那又如何呢?
她不要他了,彻彻底底不要他了。
江桐终于明白这一点后,眼眶的酸楚再也支撑不住,淌出一片华泽。
他笑得破碎,目光支离。
蹲下去,在地上一点点拾起那些碎片。
拿在手中一点点拼凑。
他不相信,他不认命。
一定可以拼凑起来,一定可以……
可那些细碎的珠子始终是拼凑不起来了,穿上去又落下来,拼起来又滑下去,始终都如镜花水月,一场空。
“为什么不行了,为什么,为什么……”
江桐心急如焚,死死攥着那簪子,任凭簪子锐利的棱角将他的手掌悉数割破。
鲜血淋漓。
粘稠的血液一点一滴落下,他却丝毫感受不到痛楚,只是拼了命地将那簪子一点点地复原、修好。
最后,当那只簪子勉强拼凑好的时候。
他精疲力竭地笑出声来。
将其小心翼翼地装入锦盒,盖上盖子,收纳到胸口处的衣襟中。
亭外不知何时又下起了雨,哗然作响,雨幕连天。
江桐跌跌撞撞走进雨幕里,任凭雨水打湿全身。
好像只有这样,才能让他获得片刻的安宁。
*
回到侯府。
卫燕径直回了屋。因为藏了心思,一路上都未跟任何人说话。
心细的卫凌察觉出女儿有心事,虽不知发生了何事,只让卫峥前去开导开导。
是以卫燕前脚方踏进屋子,卫峥后脚便进来了。
卫燕瞧见他,也不好推他出去,问他:“兄长,有什么事吗?”卫凌道:“见你回来路上神情恍惚,有些担忧,故来看看你。”
卫燕听他如此说,请他进了屋,也不再藏着掖着了,如实道:
“我今日遇见江桐了。”
卫峥长眉陡然一拧,“他竟寻到寺里去了?”
说罢,他略带不安的看着卫燕,生怕她再一次为江桐改变心志,好在,卫燕的表现很是平静,只问他:“他早就来过,是不是?”
卫峥半晌未语,最后长舒一口气,还是如实道出真相。
“是。”
“只是每一回,都被我和父亲用各种法子赶走了。”
他生怕卫燕怨怼,语重心长道:“妹妹,我同父亲并非有意瞒着你,实是怕你余情未了,心一软再次陷进去,再受伤害。”
说话间,卫峥满是诚恳,让卫燕深受感动。
她心中涌上一股暖流,“兄长放心,我对江桐早已没有半点情爱,即便他纠缠,也不会有任何的改变。”
卫峥听着她发自肺腑的话,心下的不安褪去大半,问道:“妹妹,那你不恼他吗?过去那些事,你当真可以尽数忘去?”
常言道,爱恨情仇,往往是由爱生恨,亦或是爱恨加交,从而分不清这颗心最后是否还留有情。
卫燕只道卫峥在想些什么,她坦荡道:
“我与他之间,无爱亦无憎。至于前尘往事,只要无人提及,自然会随时间慢慢淡去,最终消亡。”
卫峥看着她淡然如斯,心中的隐忧渐渐放下,叹道:“如此最好,我与父亲也能放心了。”
想到些什么,他又道:“前些日子,父亲还同我提及,如今的江桐,早已不是从前那个他了。”
卫燕未言语,卫峥却滔滔不绝起来。
“若说从前他性子寡淡,但到底品性还是个仁德君子,可如今,不仅当了那高松的爪牙,还助纣为虐,成了阴毒狠戾的小人。”
听卫峥如此说,卫燕微微一愣,江桐投靠高相、为清流所不齿的事她虽知晓但对具体的细节是一无所知的。
眼下听卫峥提及,只觉不敢信。
毕竟她与江桐夫妻三载,对他的性子还是很了解的。
他有他的志向、抱负,绝非是那同流合污的小人。
可卫峥的话却声声要将她的认知颠覆。
“高松背地里那些龌龊缺德的事,全让他做了个遍。”
“此人不择手段往上爬,短短数月便升至吏部左侍郎之位,可谓无所不用其极,令人发指,如今朝堂清流个个恨他入骨。”
卫峥越说越激愤。
卫燕怔住,没想到如今朝堂风云万变,竟然在短短数月就翻天覆地。
卫峥如此说着,又开始放心不下卫燕,他道:
“我与父亲千防万防,今日还是没将他防住,谁成想,他竟会出现在寺院。”
“这样,往后你但凡出门,都得带上几个侍卫,切不能再让他有可乘之机。”
第62章 送花
◎他难不成,是要送花与她?◎
夏日一过, 日子一天比一天凉快。
落叶纷飞,枯枝遍地,到处都是一片金黄。
皇家一年一度的秋狝, 也在此间悄然而至。
今年秋狝的规模,可谓是空前盛大, 明和帝遍请朝中官员及家眷,在皇家围场进行围猎, 所得猎物多者还有赏赐。
此举将众人的兴致拔高了不少,那些世家贵族的子弟们更是个个斗志高昂、摩拳擦掌地前来。
有这种大展身手的好机会, 卫峥自然不会错过,他不仅自己跟着父亲来,还要拉着卫燕一块来。
卫燕推脱不过,便也跟着来了。
营地上, 帐篷已然搭起, 举目四望,到处都是连绵枯草, 茂叠密林。
明和帝将众人召在营帐前的空地上,众人序齿排班,或立或坐, 场上人头乌泱、热闹不已。
卫燕和卫峥自然跟在卫凌身后的, 卫凌有座位入座,两人便在他身后,随立左右。
卫燕今日穿着干练的深色劲装,腰际扎着朱色躞蹀带, 黑发亦用朱红的发带高高束起, 露出一张明妍娇艳的面庞, 她的容色本就姝丽, 今日一席骑装打扮,更显张扬耀目的美。
她游目四顾,人群中,她一眼望见明和帝身边的长乐,她用眼神大大方方与她打了个招呼,笑意明朗,性子爽利。
长乐亦对她报以一个粲然的笑,两人眼神交互,好不默契。
卫燕还瞧见了卫瑄,她立在陆衍身侧,眉眼温婉似水,两人携手并肩,好不登对。
可就在她目光游离之时,却冷不丁撞上了一双幽漆清凌的长眸。
那袒露的目光,毫不避忌旁人,就这么直勾勾地、一瞬不瞬地遥看着她。
她竟是忘了,江桐也会来!
如今江桐已官居三品,官高位重,自然也会在此番秋狝的受邀之列。
是她疏忽了。
前些日子听着卫峥的话,她日日出门带侍卫,确实没再撞见江桐一次。
日子一久,她也逐渐忘却了江桐的事。
却不想,此刻会再遇。
若是早知如此,她哪怕是被八匹马拉着,也定不会来。
眼下,江桐那灼亮的目光让她恨不得逃离此地。
她只得别开目光,低首躲开他的视线。
好在明和帝很快就开始宣告秋狝开始了。
他身边坐着瑞阳王李玥,是李玥侵身在他耳畔说了句什么,明和帝站便起身来,朗声对众人宣布本次围猎的规矩。
“诸位爱卿,今次秋狝,只要会骑射者,人人皆可参与,不管是你们自己,亦或是你们的子女、亲眷,只要所狩得猎物多,便可得朕的赏赐,若是猎得猛禽巨兽,朕更是重重有赏。”
听了明和帝的话,场上一片喧腾,那些本就跃跃欲试地世家子更是欢呼雀跃起来,连声高喊:
“陛下万岁,陛下圣明!”
于是,秋狝就这样在一片鼎沸呼号声中,轰轰烈烈地开始了。
鸿胪寺的官员们牵来马匹,众人纷纷接过缰绳,一个个翻身上了马背。
嘶鸣声中,骏马四散奔驰而去,马蹄扬起飞沙,一时间,风声烈烈。
卫燕亦寻了匹马,翻身坐上马背,开始勒缰驰骋。
还未走出多远,长乐便追了上来。
长乐今日梳了双丸髻,模样很是俏丽,她飞驰至她身侧,与她并驾齐驱。
“卫姐姐,我同你一道。”
长乐嗓音清越,笑着与卫燕道。
“好。”卫燕笑着颔首,放慢下马速。“行,那今日咱们分工合作,猎得猎物一人一半,如何?”
长乐笑得皓齿熠熠,“那当是再好不过了。”
两人不再心急,放缓下马速,边走边聊,不知不觉来到一处树林。
不远处,一对衣着登对的男女亦并驾齐驱着,姿容出众,好不惹眼。
眼尖的长乐光瞧背影便认出来了,侧过头去与卫燕道:“卫姐姐你瞧瞧,前头是谁?”
卫燕亦瞧出前头那对佳偶。
正是姐姐卫瑄还有姐夫陆衍。
两人今日穿得骑装都是一模一样的,互相对视时眸中饱含浓情蜜意,外人远远看过去,不由在心中感叹,真真是一对璧人。
卫燕存着打趣二人的心思,与长乐交换了个眼色,毫不避嫌地凑了上去。
因为卫瑄他们走得慢,两人稍稍拍马,便追了上去,各自策驰到两人身侧。
陆衍此时大约是正在与卫瑄说着什么笑,逗得卫瑄合不拢嘴,笑意浮满眼角眉梢。
卫燕同长乐的突然夹击,弄得他有些腆然。
卫燕还笑着促狭他。
“姐夫在同姐姐说什么好听的,何不说来也让我们开心开心?”
长乐亦附和道:“是呀,我同卫姐姐正愁没人解闷呢。”
陆衍素来都已端方持重示人,冷不丁被人瞧见私下玩闹的一面,瓷白的面上瞬时染了一分醺红,好在卫瑄及时替他圆场。
“你姐夫能说什么玩笑,方才是在与我指路呢,你们看错了。”
卫燕冲她露齿一笑,“行行行,姐姐既说什么,那便是什么。”
说话间,陆衍的马已然朝前驶去,与她们离了一段距离,很快又消失不见了。
像是特意回避,让她们三人好说话似的。
卫燕此刻就算是想打趣,也打趣不到这个如此识趣的姐夫了。
三人又笑谈了一阵,陆衍骑着马突然又折返回来,一身靛青色浮光锦骑装下,平日朗润的眉目变得英气勃勃,格外挺峻。
不得不说,陆衍当得上是如切如磋的有匪君子。
三人看着陆衍骑着玄色白马飒沓而来,手中捧着一束千嫩百妍的兰铃花,玉洁冰清的花蕊在风中摇曳舞动。
原来他方才不是回避去了,而是去给卫瑄采花了。
果然,天底下没有个哪个女娘是不爱情郎送花的。
卫瑄果不其然地眸底浸透幸福的笑意。
她看着陆衍额头沁出的晶莹汗珠,从袖中拿出帕子替他轻轻拭去汗滴,“夫君,你去哪里采得这么美的鲜花的?”
卫燕和长乐则是一言不发,只看戏般观他二人恩爱,跟着在一旁乐。
陆衍指了指前面那个山头,“不远,就在前面那个山头,只是翻上去要花些功夫。”
卫瑄循着他指的方向看去,不远处确实有个山头,浓荫密布,隐约可见成团锦簇的繁花。
那山头虽不说太高,但陡得厉害,可以想见,即便是练家子,上去亦不会容易。
怪不得陆衍这样从小习武之人去了一趟回来,也会弄得额汗淋漓。
长乐慨叹了一声,“卫瑄姐姐,你可真是天底下最幸福的女子了。”
说罢,她还不忘转头对卫燕道:“卫姐姐,你说是不是?”
长乐话语中的羡慕溢于言表。
“谁说不是呢?”卫燕笑着道,“姐夫年轻有为,还对姐姐如此宠爱,这确是姐姐的好福气,不过,我姐姐自亦是配得上这份福气的,姐姐性子和婉,待人体贴不说,在料理后宅之事上还是一等一的精明能干。”
“无论是谁娶了她,那都是一辈子修来的好福气。”
卫燕打心底里是欣赏卫瑄这个姐姐的,她如此说着,倒是引得陆衍的共鸣。
陆衍循循说着肺腑之言,目光清澈真挚。
“妹妹说的是,我陆衍一直都是这般觉得,今生能娶瑄儿进门,是我天大的福气,哪里是她高攀,是她之福?我素日忙于公务,明明是我委屈了她。”
陆衍一番陈词,让卫瑄红了眼眶。
她竟不知,陆衍心中会是这般想,从前她嫁给他,嫁入国公府,所有人都说她高攀,说她配不上他。
是以她孜孜不倦,殚精竭虑。发誓要将内宅打理得服服帖帖,不至于让陆衍丢了人。
她知晓陆衍对她的情意,只是不知道,会是这般的深刻。
卫燕瞧着二人情深对望,当真是羡煞旁人,拉了长乐一把,示意她此刻可以走人。
毕竟这种情境下,两人再不开溜,就真成不识趣的了。
遂调转马头离开,可未料到,还未走出几步,便瞧见不远处一人一骑朝她款款策来。
斑驳浓密的树荫暗影之下,那人容颜似雪,棱角分明。
一席水蓝色杭绸直缀,腰间挂着玉锦带,身量修长,气度冷冽。
明明是恬淡如水的眉目,此刻却一瞬不瞬地瞧着她,流转着莫名的情绪。
是江桐。
卫燕不知不觉收紧手中的缰绳,马儿缓缓停下来,隔着一道紫藤花架,两人隔着花海对望。
说实在,她打心底里不想与江桐碰面的。
就算是碰上了,也不想与他多纠缠,因为那样只会让她劳心费神,得不到安宁。
就像上一回,江桐刻意在山寺等她出现,旧事重提,耿耿于怀,还让她历历在目。
今日,他难不成又要故技重施吗?
上一回,他是带着银簪来与她询问旧事的,但很显然,今日有所不同。
他破天荒的。
手中捧了一束鲜妍娇嫩的红花。
那是他从前从未有过的行径。
他素来不碰花草,更别说手捧鲜花取悦她这个夫人。
卫燕也一直因这点,在心中暗暗诟病他是不通风雅之人。
可今时今日,他竟然做了这样的事。
或许是江桐的眉眼太过冷清,那娇艳的蔷薇在他怀中,是显得那么格格不入。
他难不成,是要送花与她?
卫燕如此想着,却见江桐确实勒了勒马缰,像是鼓足了勇气一般,朝她而来。
这一幕的冲击太大。
卫燕下意识地悬缰转身要走。
不明所以的长乐自然是跟着她的,还未来得及追问,就见她转过了身去。
卫燕转身时,入目所及的,是另一道端坐马背的挺峻身影。
李玥正在成簇的明媚日光下冲着她笑。
他手中不知何时,
亦捧着一束鲜艳欲滴的娇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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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妒忌
◎往后,你不得在纠缠燕儿,她是本王的女人。◎
天光大盛, 惠风吹得架上的菱花翩然舞动。
卫燕就这么定在了原地。
前头是处在阴影中、冷矜淡然的江桐。
身后是沐着阳光、笑容灿灿的李玥。
好巧不巧,两人手中都捧着花束,正朝她缓缓驰来。
若是放在从前, 卫燕定会朝江桐那头而去,可如今, 她不想与之有任何牵绊了。
果断调转马头,卫燕朝李玥那头缓缓驰去。
她没有看到, 江桐的马就这么定在了原地。遥遥看着她往李玥而去。
两人交汇之时,李玥嘴角挂着深深的笑, 他将手中的鲜艳花束交到卫燕手中,问她道:“喜欢吗?”
卫燕颔首,调转马身与他并肩,“嗯, 我很喜欢。”
不知何时, 周遭已是空荡荡一片,原本的卫瑄陆衍还有长乐, 都识趣地早已散了去,不搅扰她与李玥的好事。
卫燕低眉瞧了一眼怀中的花,日光下, 那些花鲜嫩多娇, 宛如需要悉心呵护的姑娘。
李玥侧目满眼柔情望她,两人距离很近,看起来亲昵无间。
有清风卷起数点落英,纷纷扬扬落在他们的周身, 美得宛如画卷。
江桐立在不远处的林荫架下, 瞧着这一幕。
眼红得都要滴血了。
卫燕此举, 无异于将他的心生生剖出来, 又弃之如敝履。
她方才明明是瞧见他了。
可她并未选择他,而是毫不犹豫,就选择了李玥。
今日在李玥面前,他注定是个输家。
一败涂地。
双目是尖刺一般的疼。
不远处的卫燕仰头与李玥说话时,那眉眼间的笑意缱绻,都是他从前拥有过,但当下却再也没有的。
他再没办法看下去了。
多看一瞬,心中的绞痛便多一分。
深刻的嫉妒让他攥着花束的手不住地收紧,最后徒留满地残败的花叶。
卫燕与李玥亲密无间地说完话,转回头看过去的时候。
江桐不知何时走的,已没了踪影。
她在心中长长舒了口气。
看起来,江桐应当会死心了吧。
只要他不再纠缠自己,最难听、最伤人的话,她都愿意说。
“他走了。”
李玥突然道。
卫燕一愣,微微侧首,突觉两人之间隔得很近,气氛暧昧至极,仿佛再近一点点,她的唇瓣便会擦到李玥的下颌。
卫燕心中闪过一丝赧意,赶紧把身子缩回来些。
“方才……你亦瞧见他了。”
李玥弯了弯唇,“他捧着花束这般扎眼,叫本王如何瞧不见?”
卫燕抿了抿唇道:“叫你看笑话了。”
李玥问她:“他在纠缠你?”
卫燕眸光淡淡,却道:“也不知他是犯了什么魔怔,加上山寺那回,这是我与他遇见的第二遭了。”
李玥眸中神情难辨,深深望着卫燕,“他既这般情深,你如何做想?”
这一刻,风静了。
仿佛世间万物都在等她一个答案。
李玥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目光中情绪交杂。
卫燕想了想,丰润的樱唇缓缓勾出一个轻快的笑,仿佛一切都不在意般,很是坦然。
“我若是还对他有意,方才如何会走向你,还与你这般亲近?”
“我如今,便是要断了他全部的念想。”
李玥眸中的忧虑渐渐淡去,但随之而来的并不是笑意,他嘴角勾起些苍凉。
“所以,方才你与本王亲近,皆因要做给他看?”
卫燕嘴角笑意僵住,她如何没想到,这番话,亦伤到了眼前这个男人的心呢。
可此时说什么去补救都已经晚了,她瞧着李玥,面上生出愧疚。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想……总之,若你觉得我方才利用了你,我可以向你道歉。”
她说得磕磕绊绊,湿漉漉的杏眸低垂下去,像是受伤委屈的林间鹿。
李玥见她语无伦次,倒也不再与她为难,毕竟眼下知道她愿意与江桐两清,再不给他半点机会,就已是最重要的。
他勾了勾唇,恢复了一贯的云淡风轻。
“既然道歉,那就得拿出些诚意来,不知你想用什么来讨好本王呢?”
卫燕被他突如其来的转变弄得一头雾水,睁着一双水汪汪的眸问:“王爷想要什么?”
李玥一双桃花眼促狭地眯了眯,“方才你拿本王做挡箭牌,本王亦受用得很。“
他俯首,凑近她耳畔。
“不如,你便将本王利用个够,如何?”
湿漉漉的鼻息伴随着低沉的嗓音,让卫燕心口多跳了一拍。
不得不说,这坊间传闻说得没错,瑞阳王的一举一动,确有蛊惑人心的本事。
卫燕缓缓把头别开些,笑盈盈对上李玥一双近在咫尺的漆瞳,吸了吸鼻子道:
“这……恐怕委屈了王爷。”
李玥被她心虚的样子逗乐,从喉咙里发出几声轻笑。
“谈何委屈,本王乐意之至。”
卫燕不知道她此刻小心谨慎的样子,在李玥看来有多么可爱,她只觉得李玥莫不是疯了,才会提出这样纡尊降贵,甘被她利用的提议。
“你既不答,本王便默认你同意了。”
李玥见她呆呆不说话,索性撂下一句,不等她开口便调转马身离开。
回过神来的卫燕即刻追赶上去,“王爷,您等等我,我可没说答应。”
李玥一路笑,卫燕一路追。
两人渐渐来到茂林深处。
“嘘,别动。”
就在卫燕追上李玥的那一刻,李玥突然冲她摆手,让她停在原地别动。
卫燕知道前头定然是有什么反常,便乖乖照做了。
她循着李玥目光凝视的方向看去,只见不远处的杂草丛中,正卧着一只雄健庞然的大虫。
大虫此刻亦发现了二人的踪迹,正虎视眈眈地盯着他们,微微张开的口中露出尖利的獠牙,泛着幽冷的寒芒。
如此大的虎,卫燕平生也是头一回见得。
且此地只有他二人在,若是猛虎突然扑将过来,后果难料。
这下可真是棘手了。
李玥与大虫对视,神情冷肃,丝毫都不敢放松,他一面用眼神威慑猛虎,一面不动声色地,一只手在背后缓缓抽箭筒中的箭。
而对面的大虫也不闲着,眼神凶煞,还时不时张唇,对他们发出类似威吓的嘶鸣声。
“小心。”
就在此刻,身后突然传来一声轻咛。
卫燕扭头,看到江桐从侧道缓缓驰来,顷刻档在了她的身前。
那清隽的身影遮住卫燕视线的时候,卫燕能够感受道江桐身上一如往昔的熟悉味道。
只是这种味道并非是他从前喜欢的松兰香。
而是她素日最爱用的香,丹桂蕊香。
她朝他腰侧看去,果然瞧见了熟悉的香囊。
为何会熟悉,只因那是她过去亲手所制的东西。
也不知江桐是如何转了性了。
从前她制给他的香囊、香袋,他都弃若敝履,一眼都不会回顾,如今,却巴巴带上了身。
也不知是给谁看。
不过,江桐的及时出现,倒是让卫燕心中安定了不少,毕竟,他与李玥二人同时在,那大虫定然是能被制服了。
李玥亦察觉到了动静,微微偏头看见了江桐。
他薄唇微扬,带着些嘲弄。
“怎么,江侍郎是要来同本王抢猎物了?”
江桐阖了阖眸子,素日碰上这种事都会咽气吞声、息事宁人的他,今日却一改脾气,变得有些偏执,他凉薄的唇微微勾起,竟是与李玥争锋相对起来。
“方才我便在那头守着这大虫了,王爷没瞧见我罢了,若说抢,那只能是王爷抢了微臣的才是。”
不卑不亢的一席话,惹来李玥一阵怒。
“江侍郎,这是皇家林苑,这猎物所得自然也以皇室为先,你算是什么身份,敢在本王面前提抢?”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四海之内莫非王臣,王爷与我皆是陛下的臣子,讲个先来后到,有什么不对吗?”
就在江桐和李玥你一言我一语之时。
那精明的大虫正瞅准时机朝他们缓缓靠近,好像是打算坐收渔翁之利。
卫燕察觉到时,那大虫已经靠二人很近了。
“小心。”还未说出口,那大虫便已然向二人扑将过来,直直朝着李玥的面门而去。
李玥一个旋身翻下马背,朝着大虫张弓搭箭,“嗖”的一声,便射中了老虎的一只眼睛。
那老虎的眼睛被射瞎了一只,鲜血淋漓,看不清前路,登时发起狂来。
扑着咬着朝前头乱抓乱蹿,竟一下子冲到了卫燕面前。
那虎后退着地,立起来有七尺之高,若是将卫燕扑在地上,后果不堪设想。
卫燕亦被吓傻了,呆呆立在原地动将不得。
“救燕儿。”
江桐一声轻呼,李玥亦反应过来,两人不再相斗,此刻都有了统一的目标。
救下卫燕。
就在电光火石间。
卫燕只觉身子被人一把抱住,涌入口鼻的是江桐身上寒冽的气息。
江桐带着她在地上翻滚了几圈。
逃离了老虎的魔爪。
可那老虎并未就此放过他们,举着一双厚重有力的爪,张着大口就朝他们再次扑来。
说时迟、那时快。
利箭再次射出,将老虎的另一只眼也射了个穿。
这下子,老虎算是是什么都看不见了。
只能发狂一般地到处乱拍,到处乱抓。
紧接着。
一支、两支、三支……
更多的箭矢没入老虎的身体,那庞然大物终于缓缓倒地,再也难起。
此刻,卫燕被江桐抱在怀中,尤惊魂甫定,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待发现危机已过,近在迟尺的江桐的脸时,她的思绪猛然醒转。
将江桐的身子推远开去,与他保持了一定的距离。
而后垂眸,淡淡道了声谢。
“方才多谢。”
江桐见她刻意回避自己,眸中生出几点失意,但还是道:“你我之间,何必言谢。”
卫燕没有言语,亦没有看他。
场面有些凝涩。
好在李玥匆匆走近,缓解了她眼下的窘境。
“燕儿,你有没有事?”
他满眼关切望着她,并且朝她伸出手,“来,我扶你起来。”
瞧着李玥朝她伸出的手,卫燕没多想就接了过去,她借着李玥之力站起来,任凭李玥将她搂在怀中。
“我没事。”
卫燕轻声说着,李玥却还是不放心,上上下下打量着她,自怨自责道:“是我方才大意了,差点让那大虫扑伤了你。”
卫燕知晓此事与他实则并无半点干系,遂摇了摇头体恤:“王爷无须自责,突发之事,谁也难预料,不是吗?”
两人互相体恤地说着话,那样子与恩爱缱绻的恋人无疑,此刻江桐处在他们身边,每一言每一语落入他耳中,都宛如凌迟。
从前卫燕给过他的关心体贴,小意温情,他都从未珍惜,更未给予过回应,如今这大约是报应,他不珍惜的,被旁人抢去了,并且惜若珍宝。
而他如今想要珍惜,已是后悔莫及。
他未给过她的柔情,眼下旁人都给了,他再没了机会。
看着李玥对卫燕深情款款的目光,看着他扶在卫燕腰际,她却并未推开的手。
江桐心中的妒火早已到了一发不可收拾的地步。
可他又能如何?
只能忍着,受着,此乃因果报应。
卫燕本想推开李玥的手,毕竟这动作太过暧昧,可看到李玥冲她使眼色,让她配合的意图。
卫燕又停下了要去推开他的手。
却听李玥继续说着,
“虽说是突发之事,但亦是凶险至极让人心生后怕,方才亦要多谢江侍郎相助,这才与本王通力合作救下了你。”
说罢,他转头看向垂眸不语的江桐,颇有些骄矜道:“江侍郎,你救了本王心爱之人,本王可许你赏赐,说说吧,想要什么?”
听了李玥的话,江桐缓缓抬起了头,不知是不是卫燕的错觉。
竟发现他眼眶有些泛红。
他牢牢盯着李玥,漆黑的瞳蒙上些幽暗,微微勾了勾凉薄的唇。
“什么都可以吗?”
李玥故意拿捏他,有些趾高气昂。
“只要本王有的,皆可。”
江桐静默了半晌,道:“王爷心慕之人,可否?”
李玥气急败坏,“你…!”
江桐轻笑一声道:“嗬,王爷莫要动怒,方才只是同王爷开个玩笑罢了。”
江桐把目光转向卫燕,眸中闪动,情绪莫名。
“王爷应当知晓知晓,若要得一人心,靠抢靠夺并不能实现。唯有用真心换真心。”
李玥冷眼瞧着他,讽笑,“你对本王说这样的话,不觉得可笑吗?从前到底是谁不懂得珍惜?现在说这样的话,不觉得太晚了吗?”
“是我。”
江桐朗声认过,眸子闪闪烁烁,压抑着莫大的情绪。
最后他对李玥道道:
“王爷方才所说赏赐还算不算?”
“嗯。”
江桐:“那不如将这畜牲赠吾,如何?”
李玥问他:“如此可得两清?”
江桐牵扯了一下嘴角,自嘲地笑笑,“今日之事,可得两清。”
李玥又道:“往后,你不得再纠缠燕儿。”
江桐抬起了眸子瞧他,平平静静问道:
“为何?”
李玥将卫燕大大方方搂在怀中,在江桐面前信誓旦旦宣告道:“因为,她是本王的女人。”
第64章 昏迷
◎我家公子如今命悬一线,只想见您最后一面,您难道真忍心不见吗?◎
回到营地之时, 已是落日熔金。
广阔无垠的草场上,一派雄浑壮丽的景象。
旌旗在风中烈烈,似在为猎得猎物、满载而归的儿郎们喝彩。
其中备受瞩目的, 当属那只被关在囚笼中的猛虎,猛虎瞎了一双眼, 伏在笼中奄奄一息,全然没了昔日百兽之王的威风。
明和帝对猎得此虎的江桐大为赏赞了一番, 命徐吴就地设下篝火宴犒赏众人。
很快,营地之上便升起了通明的篝火, 众人次第入坐,饮酒作乐。
一时间人声鼎沸,空气中满载了祥乐的气氛。
一番酒酣畅饮后,明和帝起身褒奖了今日猎得兽物的世家子, 并兴致大发地邀群臣们近距离看虎。
很快, 关了老虎的铁笼便被侍卫们搬了上来,摆在了营地中央。
铁笼上盖了黑布, 四周是举了火把的卫列。
火光映照下,隐约可见布上星星点点斑驳的血迹。
众人议论纷纷,不少耿着脖子努力探看。
“揭开布帘吧。”
明和帝一声令下, 两名侍卫整肃转身, 伸手揭帘。
遮笼的黑布应声而落。
众人目光所及,硕大的猛虎伏在笼中,脑袋耷拉在地上,气息微弱的模样。
“如此庞然大物, 竟也有不堪一击时, 唉哉。”
“谁说不是呢, 百兽之王在咱们陛下面前, 那还不是只有乖乖俯首称臣的份。”
“陛下乃真龙天子,龙威面前,世间走兽万物皆拜服,今日得猛虎归降,乃是天佑我大澧。”
群臣你一言,我一语,高唱着太平盛世,歌颂着帝王功德。
无人察觉,那猛虎突然抬起的头颅,和那双血肉模糊的眼睛。
突然,一声惨叫划破营地。
啊——
众人循声看去,被咬断了手的侍卫正捧着鲜血淋漓的胳膊,倒在地上目露惊恐地看着笼中的猛虎。
猛虎衔着断肢,獠牙挂着阴狞的血渍,双目通红,其中残血猩怖。
在所有人的猝不及防间。
那老虎发狂一般地朝着铁笼锁闭处狠狠撞去。
一下又一下,看守者皆不敢近。
在众人的惊慌错乱中。
笼门顷刻被撞开。
猛虎就此出笼。
夜风裹挟着血腥之气,碧蓝的苍穹下,那庞然之物的黑影宛如巨兽,一声咆哮,震起林间群鸟无数。
卫燕看着这一幕。
只觉一种战栗爬满后背,头皮都是麻的。
她冥冥中觉得。
这只虎,好似疯症了。
今日,一场浩劫在所难免。
果不其然,在她还未多想之际,营地上已是乱作一团。
猛虎因为被伤了眼睛,所以凭着嗅觉到处扑人,像是在发泄仇恨一般。
一时间,伤者无数。
众人的惊叫声响彻遍野。
“护驾——”
“护驾——”
眼看那只巨物朝着皇帝越逼越近。
明和帝身边的太监宫女连滚带爬地叫喊着,惊恐万状。
明和帝瞧着那只越来越近的虎。
此刻亦是有些慌张了,脸上镇定不再,袖笼中的手微微打着颤。
那猛虎露出獠牙,对着他的方向嘶吼一声,赤目圆睁,好似要将这份天威公然踩在脚下。
可仅仅只是一瞬,就在众人以为猛虎要袭击帝王之时,那虎的鼻尖轻蹙,突然身躯一转,朝着人群中的某一目标冲去。
那目标不是旁人。
正是官居一品的首辅高松。
人群惊叫连连、仓皇逃窜。
高松见情势危急、自是亦免不了抱头鼠窜,可那虎像是靠着敏锐的嗅觉,好似将他锁定为了目标,追上去便要撕咬。
眼看着高松就要被虎扑倒。
就在危难之际,突如其来的一道身影,替他生生挡下了那利爪的致命一击。
那虎是发了疯的,所以袭击人起来格外用力。
江桐在众目睽睽之下,被虎爪拍断了肋骨,生生吐出一口鲜血来。
白衣被血浸染,触目惊心。
众人瞠目,大为震惊地看着这一幕。
比他们更震惊的,当属高松,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眼前这个未被他全副信任、甚至被他当做棋子的后生,会为他豁出命来相护。
于此同时,众人还震惊的看到。
江桐手中的匕首,不知何时已然插进了猛虎的脖颈,隔开了它的咽喉。
猛虎被割断了气管,庞然的身子便轰然倒塌在地上,渐渐没了呼吸。
打蛇打七寸。
命门被破,就算是再凶猛的猎物,也会毫无招架之力。
江桐的果决和勇气。
令人惊叹。
乱成一团的侍卫们这才纷纷涌上来收拾残局。
而江桐,此刻已是面无血色地倒在地上了。
高松将他扶在怀中,老泪纵横。
“子瑜,你全是为了救老夫,为了救老夫啊。”
见江桐缓缓阖上了眸,高松立刻高声喊起来。
“太医,快叫太医。”
众人这才回过神来,连连叫起太医来。
很快,便有跟随此番秋狝而来的太医前来将人带人营帐医治。
众人就这么看着昏迷的江桐被侍卫们抬走。
气息微弱、生死未卜。
众人心中皆是波澜起伏。
“陛下,老臣恳求陪护。”
高松想也没想就提出要跟着去看太医诊治,此刻他脸上,对江桐的那份关心,是真的。
明和帝念在他爱护后生之切,自然是首肯了。
高松走后,营地上方才从一片混乱中渐渐恢复秩序。
闹了这么一出惊心动魄的事情出来。
明和帝只觉疲乏,捏了捏眉心,吩咐侍卫们将伤者都扶回营帐中休息,又严惩了看守之人。
整顿好一切后,他让众人各自回营帐。
而后在徐吴的搀扶下,一步步回到龙帐去。
月色下,众人离散回帐。
唯有卫燕瞧着江桐离去的方向贮在原处,像是怀揣着万般心思,久久未能出神。
夜风浮动树梢,沙沙作响。
清醇如泉的一道嗓音在她头顶泠泠响起。
“你在担心他?”
是李玥。
卫燕这才从思绪中抽回,转头看向他。
李玥高出她大半个头,此事月色空灵,纯白的光晕被他挡去大半,留下阴影落在她面上。
阴影之下,那双杏眸格外清亮。
迟了一瞬,卫燕轻轻摇头。
“不是。”
月白染在二人的衣袍上,无端有种迷离之感。
李玥眸中染上几点笑意,那是释然后的轻松。
“那你眼巴巴在望些什么?”
卫燕坦诚道:“王爷不觉得,今日之事,有颇多存疑之处?”
李玥点点头,“那虎发疯得突然。”
卫燕:“那王爷觉得,今日这虎兕出于柙,是谁人之过?”
李玥沉吟:“这虎是本王与江侍郎通力猎得,所经之人,想必不会太多,若是顺藤摸瓜的查,寻出那幕后之人,或许不会太难。”
卫燕:“可陛下却好似是累了,发落了看守便不了了之,显然是根本不想细究下去。”
李玥想了想,最终叹道:“皇兄之心,吾等就莫要猜测了。”
“嗯。”卫燕一时间也想不透其中所以然,轻轻嗯了一声。
好在今日无人殒命,已是大幸。
“时辰不早了,草原风大,我送你回去。”
李玥说着,解下身上的氅衣,给卫燕披上,仔细替她系好脖颈上的束带。
两人一路相顾无言地往回走,临别,李玥突然问她:
“若是江桐死了,你会不会在意?”
卫燕愣了愣。
这个问题,她当下似乎没有考虑过。
可李玥这么问虽然突兀,却好似又在情理之中。
卫燕久久未答。
此情此景,江桐命在旦夕,就算是个无干紧要的旁人,都不该说出冷血无情的话来。
若说从前她赌誓不会再看他一眼,哪怕他死,那也是为了绝然断念的目的才说的。
故而眼下,她还真是不知该如何应对了。
凝滞良久,李玥不愿再见她为难,故作轻松地笑了笑道:“同你开玩笑呢,我知你不是冷血无情,将人命视作草芥的人。”
卫燕颔了颔首,两人的对话方才算作结束。
李玥看她进了帐中,方才转身离去。
卫燕回到营帐中,休整一番后,和衣上榻,准备就此入眠。
可阖上眸子,满脑子都是今夜发生的事。
尽管疲惫,却辗转反侧,难以入睡。
李玥那话语也时不时萦绕在耳畔。
像是对她内心的拷问似的。
是的,连她自己都搞不清楚了。
江桐如今于她,究竟算是陌生人,还是仇人,亦或是一种复杂的难以言明的关系?
若是他捱不过今夜,她是否会为此感到惋惜?
亦或是为此惆怅不已?
说起来,两人从前确实相敬如宾过那么多年,尽管疏淡,确是抹不去的痕迹。
思及此,卫燕甚至有些茫然。
可偏偏这些思绪像是乱麻缠绕着她,尽管她想扔开,却还是丝丝缕缕牵绊着她,让她难以安眠。
最后,她得出一论。
且不计江桐的生死如何。
若可以,她还是希望他能做一个正直良臣,实现他从前有过的那些伟岸抱负,造福社稷苍生,而不是像如今这样,为了爬上权力之巅,宁做权臣的走狗爪牙,千夫所指亦无谓。
但不管怎么说。
江桐的一切都已经与她无关了。
卫燕如此想着,心绪渐渐平复下来,正要沉沉睡去,帘帐之外突然传来了一道男子的呼唤声,而那道声音她熟悉的很,正是从前江桐读书时,身边日日不离的小厮,阿秋。
此刻,阿秋在帘外,压低嗓子传话进来。
“卫姑娘,我家公子想见您。”
卫燕闻此,心神一动,机敏地半撑起身子。
想起门口有守卫,阿秋必定是进不来的,最多只能在外徘徊一阵,便又放下心来。
只是如今无论如何,她都不会去见江桐的。
所以她打算不理阿秋,待他没了耐性自行退去。
可没料到,来人好似是被人教好了的,见她不回应,便开始软磨硬泡。
“卫姑娘,我是阿秋,从前您最体恤我了不是?我家公子如今命悬一线,只想见您最后一面,您难道真忍心不见吗?”
卫燕不语,只是玉指握在锦被上,变得有些发紧。
外头的声音断断续续又传进来不少,“卫姑娘,公子说了,若是您过去,有些你想弄明白的事情,他必定对您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外头的阿秋说了一阵,静默了下来。
两厢寂阒。
卫燕知晓,他定是没走。
犹豫了一阵后。
她最终决定去一趟。
遂翻身下榻,撩开帘子走了出去。
第65章 变局
◎江桐一举提为吏部尚书,位同首辅◎
帐外, 夜色深浓,已是夤夜之时。
卫燕提着灯,跟着阿秋一路往江桐所在的营帐去。
待进到江桐所住的帐子, 迎面扑来的,是一阵浓浓的血腥味。
可以想见, 江桐此番受伤有多重。
此刻几盏铜灯的昏黄光晕下,江桐脸无血色, 唇色发白,长眸闭阖, 俨然一副睡着的模样。
他半裸着身子侧卧榻上,胸前受伤处显然被太医处理过,缠上了厚重的纱布,可尽管如此, 还是有深红鲜血渗出来, 浸染了白纱。
他身形虽瘦削,肩背却宽厚, 肌肤光润,呈冷色调,此刻在冉冉烛影下, 宛如铺了层清白的雪。
卫燕进去后, 见到的便是这样一副光景。
她下意识的想要转过身去,榻上的江桐却缓缓张开了眸子。
那清冽的长眸落在卫燕身上时,她便如无处遁形般,有些手足无措起来。
而那道眸子在望见她时, 顷刻带上了几分温度。
晦暗不再, 顿生了光彩。
卫燕被他盯得有些不自在, 率先开口打破这份沉寂。
“你费劲心思寻我来, 所为何事?”
说出口,才发现自己的嗓音冷得吓人。
这份冰冷许是刺痛了江桐,他微微垂下长睫,苍白的脸颊上露出一丝苦笑。
“燕儿你知道吗,方才命悬一线时,我唯一的念头,便是想见你。”
听着江桐肺腑深刻的话。
瞧着他此刻情深不寿的模样。
卫燕回忆从前种种,只觉人影重叠,画面交错。
没有感怀,只觉得荒唐。
“你念不念我,如今与我没有半分干系,亦不必特地差人叫我过来,说与我听的。”
卫燕冷冷说着,神情淡然。
江桐猛地咳嗽了一下,胸口的伤被牵动,又渗出不少鲜血来,撕裂般的痛,却远不及心上的痛。
原来她对他,已经冷漠至厮了。
就算他病入膏肓、命在旦夕,也不会得到她一丝一毫的关心。
“叨扰你,并非是我本意。”
江桐垂着眼睫,语声卑弱。
往昔,他素来清高,从不会如此待人,哪怕上高高在上的君王,只是眼下,他拿卫燕一点办法也没有,好像唯有卑微到尘埃里,才能赢回她半分怜悯、回顾。
可即便如此,卫燕的眼睫却依旧未抬,甚至都未正视他一次。
江桐凝着那一簇跳动的烛火,目光渐渐变得破散。
“我只是……”
“企盼你能宽宥我,哪怕一点点……”
他眸中氲染了一层薄薄的水汽。
“燕儿,莫要与我为敌了,我们化干戈为玉帛,好吗?”
化干戈为玉帛。
话说得漂亮,但又是多么的讽刺。
“我区区一个小女子,何来的能耐与侍郎大人为敌,江桐,你未免太高看我了。”
“我早说过了,说了无数遍了,你我之间,只是陌路而已,谈不上情仇。”
卫燕清凌的话语宛如锋刃,无形中对江桐摧心剖腹,宛如凌迟。
灯影火光里,江桐垂睫下,苍白的面上无声润了华泽。
他攥着床单的指尖微微颤抖,努力地克制隐忍着。
却听卫燕又道:“江桐,我们早已不是同路人,你自有你的阳关大道要走,但我还是要奉劝你一句,捧得越高,摔得越重,有些旁门左道,助纣为虐的事,还是少做为好,难免不得善果。”
原是如此吗?
江桐心念微动,微微仰起了头,烛火下,少女鬓发如缎,眉眼似水,蓄满了郑重。
他再次腾起希望。
“我若答应改过,燕儿能不再敌视我,给我结友相交的机会吗?”
他殷切的注视着卫燕,迫切希望她能给个机会。
能让他在黑暗中凿开一线天光,重新窥得生机。
但他并未如愿,卫燕果决地冲他摇了摇头,打碎了他的希冀。
“江桐,命里有时终须有,命中无时莫强求,你怎么还是不明白呢?兜兜转转,经历了那么多是是非非,我们回不到过去了,就算我给你机会,结果也不会有任何改变。”
可说了那么多,却丝毫未减江桐心头那份偏执。
他甚至有些激动,强撑着身子坐起来,直勾勾地注视着卫燕,神情执拗。
“我自来是不信命的。”
“命运既对我不公,我又何须信他。”
他叹息一声道:“燕儿,从前的事,我知你不欲再提,但个中缘由,桩桩件件,那些阴差阳错,我都想同你解释清楚。”
江桐一番真挚陈白,卫燕却只觉累赘,她不欲再听,也不想再听。
“不必解释了。”卫燕冷冷打断了他,旋即轻笑,“就算是误会,那些事情有假,可那又怎样呢?”
“你的态度是真。”
是啊,对待每件事情,他的态度都是可以自行决定的。
是他自己,抹杀了卫燕对她所有的情爱。
所以解释再多又有何益呢?
江桐的眸中闪过一丝伤痛。
卫燕再次坦然道:“江桐,说真的,过去我已经不在乎了,我如今只想往后看,今晚会过来,也并非想听你再说这些陈词滥调,我本是想听你释疑解惑才来的。”
方才与江桐曲折了太久,卫燕此刻索性单刀直入,直切主题,若是他不愿与她谈这些,只是将她寻来的借口,那她便也不会再奉陪了。
“好,我定知无不言。”
江桐说着,身子完全撑起来,半靠在榻上,侧首静静与卫燕对视。
“今日那虎,何故突然发狂?”
卫燕问得直接,丝毫没有委婉的话术。
气氛有一刻的凝滞,帐内静得落针可闻。
江桐勾了勾唇,眸色变得有些深。
“燕儿是怀疑我动了手脚?”
卫燕不置可否地颔了颔首。“你特意将虎讨要了去,自然大有嫌疑。”
江桐轻笑,“虎兕出于柙,龟玉毁于椟中,是谁之过与?”
卫燕道:“看守自然有责,但焉知背后没有操手。”
江桐瞧着她,一字一顿清晰道:“燕儿聪慧,一眼便能猜出,我就是这其中操手。”
竟然自曝?
卫燕诧然,她如何能想到江桐会如此面不改色心不跳,在她面前大大方方承认自己所做下的行径。
“你意欲何为?”
面对卫燕的质问,江桐没有丝毫心虚,反而坦然相对道:
“若我说,今日这一出,全系某一人自导自
演的杰作,你信是不信?”
卫燕不敢置信地看着他,震惊地半晌说不出话,最后喃喃出声。
“你疯了。”
离了江桐所在营帐,卫燕的心绪久久未能平息。
她自然是惊异的。
江桐行此举,无异是山巅上走钢丝,险之又险。
一不小心,便有性命之忧。
他如今可真谓是为达目不择手段、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卫燕心中隐隐有些不安。
她想起江柯当初同她说的话,江桐早已不是故去的他了,他如今,变得有些疯魔。
可就在卫燕以为江桐会借此事取得高松的信任,爬得更高之时。
数月后。
事情发生了令人意想不到的变化。
彼时她正在水榭喂鱼,兄长从回廊走过来,四面帷幔被惊风吹起,好似水面凌波。
卫峥官袍未脱,面容整肃地告诉了她朝中发生的大变故。
他说今晨在太极殿上,江桐突然当着文武百官的面,高举奏章,跪于天子架前。
朗声状告了高松这些年来犯下的累累罪行。
且他手中,还攥着如山的铁证。
这一举,便将高松苦心经营了半辈子的心血,悉数掀了个底朝天。
朝局变幻,就似在他股掌之间。
一夕风云改。
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就将高松一党在朝中连根拔除了去。
当高松幡然醒悟,原来江桐是圣上精心给他布下的局,江桐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取得他的信任,好深入他们阵营内部,将他们的罪证一一揽握,最终呈于御前,将他们连根拔起。
可此时醒悟,一切都悔之晚矣。
在所有人看来。
江桐这一番卧薪尝胆、刀尖舔血的壮举,可谓是惊天动地的举世奇功。
值得史书工笔、青史留名。
而明和帝也不孚众望,当即对他犒赏擢拔,赐下隆恩。
将江桐一举提为吏部尚书,兼建极殿大学士士,位同首辅。
是以,江桐就此成为本朝年纪最轻的首辅,而明和帝对他的器重和厚爱,也由此可见一斑。
虽有不少人酸其是踩着老师的骨血上位的小人,但他们不得不承认,江桐如今在朝中的地位如日中天,其前途也必将是不可限量的。
卫燕听得此消息时,整个人都是懵的。
一方面是变故来的太快,另一方面,是对先前误解江桐行径的五味杂陈。
不过转头便也释然了。
她素夕都是看不懂他的,不是一日两日了,不是吗?
江桐的所作所为,往往出乎意料,她已是见怪不怪了。
眼下他能身居高位,她不仅不会心生酸意,只会遥祝他好。
只愿他来日能坚守本心,为苍生社稷谋福祉,造福万民。
当初她对江桐萌生欢喜,不就是因着他年少时那一番民生发愿,让她看到了天底下最干净,最无私的气度。
江桐做不了好郎婿,但若他能成一代贤臣,那也是再好不过的事了。
*
日子就这么一日日的过着。
卫燕整日忙着铺子的事情,不知不觉间,又到了一年冬至。
宫中设宴,遍请官员公卿及家眷。
宫宴上,卫燕又一次碰见了江桐。
他如今势头正盛,耀眼地立在人群中央,大红官袍潋滟生辉,衬得眉目愈发风流俊朗,若说从前的江桐,面容之上还有些淡然的文人之气,那么如今的他更多了几分官场上游刃有余的沉淀和稳重。
宫灯流转,华彩熠熠。
两人越过人群遥遥相视。
四目相对间,卫燕只觉恍然。
约莫回想了一下。
上回与江桐相见已是数月之前。
物是人非,就像是移形换景,一切都变了光景。
恍如隔世。
卫燕今日穿得素朴,只一件青霜色的上襦配着淡月色的纱裙,但还是难掩的楚楚昳美的风姿。
光是娉娉婷婷立在那儿,就引人无限遐思。
她依旧是故去的清俭模样,永远是那么的干净、素雅。
有那么一瞬间,江桐觉得。
一切好似回到了往昔。
一切好似未改。
那些不堪回首的事情,好似从未发生过。
是啊,若是真的,那该多好。
他有一刻的奢望乞求,难最终还是只能回到活生生的现实。
卫燕的目光只在他身上停驻一瞬,便立刻移开了。
她径直向旁人走去了。
她对他,如今只是陌生人罢了。
江桐看着卫燕朝李玥走过去,阔大的殿宇之内,灯华辉映,流光四射。
李玥立在琉璃灯盏下,目光温润地瞧着向他步来的卫燕,嘴角勾起的弧度明朗,玉冠博带,宽袍锦绣,姿容高彻,冥冥乎有神仙之态。
年关将至,朝堂事务繁忙,卫燕倒是也有许久未见李玥了,此番得见,免不了寒暄相顾。
她大喇喇地站在他身边,毫不避忌旁人的目光,如今对她而言,能够让江桐对她断绝念想,才是最重要的。
“多日未见,王爷愈发神采奕奕了。”
李玥瞧见不远处的江桐,知晓卫燕的用意。故意凑近了些,在她耳边轻声道:“燕儿如此夸我,可是对本王动了心了?”
卫燕偏头,瞧着李玥近在咫尺的一双星眸,嫣然一笑,露出洁白的皓齿,俏丽的模样。
“王爷您想多了。”
被她揶揄,李玥半点不恼,依旧勾着唇,云淡不羁的样子,颇有耐心道:“不妨事,本王有的是耐心,可以等你一辈子。”
面对李玥深情的话语,卫燕一时间倒也不知该如何回应了。
殿内人影绰绰,往来之人不绝,高谈阔论响彻殿宇。
直到太监的一声皇上驾到,皇后娘娘驾到——
殿内的喧嚣才瞬间偃息了,便作鸦雀无声。
众人立在原地,目光所及,是身着明黄色礼制华服的帝后并肩往走进殿内。
帝王气度华贵,贵人雍容大气。
两人徐徐朝百官走近。
众人立刻躬下身去,行拜礼,高呼:“陛下娘娘千秋万代。”
“起来吧。”
明和帝与皇后在人群中央站定,慈祥地笑着,挥袖示意众人起身。
众人落座后,酒宴便开始了。
金樽美酒、佳肴珍馐,随着步履翩翩的宫女,被呈到众人面前。
一番餍足后,长乐身边的侍女突然来她近前传话,说是长乐约她在御花园相见。
第66章 赐婚
◎当着他的面答应嫁给别人◎
卫燕遂提着灯笼一路来到御花园。
只见御花园内宫灯如花, 连绵万千,入目所及,灯辉繁花交相辉映, 相得益彰。
她在暗影交织的花海之中逡巡片刻,却久久未寻到长乐的身影, 相反,她瞥见了一抹清绝的身影, 正与她遥遥相对,立在繁花的尽头。
不是江桐又是谁?
卫燕扭头便要走。
却被身后那清泠的嗓音唤住, 不由歇下脚步。
“燕儿,等等。”
卫燕转过身去,看着追至跟前的江桐,忍下心中不悦, 问他:“方才是你派人假传长乐的消息与我, 是吗?”
江桐看着她,一双眸子宛如明澈的湖, 干净无杂,轻轻摇头。
“某不曾。”
那就奇怪了。
卫燕不禁四下游目,果然瞧见姗姗来迟的长乐, 她正分花拂柳, 一路踏月而来,身上的月华裙翩若流纱迤逦。
而在她身边,还跟着一同前来的另一人。
玉树临风、面如冠玉,正是李玥。
两人一同走过来, 面上神情不一。
长乐笑得明朗, “卫燕姐姐, 恕我来迟, 方才刚好碰见皇叔,皇叔得知我约了你,便说跟着一起来。”
长乐来到卫燕身边,亲昵去握住她的手,才看清她身边的人是谁,脸上神情顿生变化。
“原是江首辅,你如何与卫燕姐姐在一处?”
此话问出,明显是存着疑的。
江桐自不会明说自己方才在席间,洞穿了她二人传信的一幕,便悄然跟来此地守候。
只道:“闲庭散步偶然至此,碰巧遇见了而已。”
此话在长乐看来颇合情理,李玥却岂能信之,他不动声色地踱了几步,将卫燕护在身后,与江桐面对面,眼神隐隐带了几分对峙。
“说偶遇实在牵强,怕是有人蓄意为之吧。”
面对李玥的挑衅,江桐毫不犹豫地反击,坦坦荡荡道:“瑞阳王殿下说的是。约见故人,确非有什么不得见人的。”
“你——”李玥恼了,碍于卫燕在场又不好发作。
此时,旁观的长乐看出端倪了,她惊疑道:“江首辅,你莫不是从前与卫燕姐姐有过渊源?”
从前卫燕远嫁临安,长乐一时气急,故而也从未询问她所嫁之人姓名,只知是当地名门世家,其余并不知晓。
眼下,却隐隐有了猜测。
“是,燕儿从前是吾爱妻。”
当江桐平静无澜地说出答案时,她更是震惊地说不出话来。
“这……”
回忆近来桩桩不寻常的事,此刻也都有了答案。
那件定制的华服、将她错认成卫燕姐姐、还有多次瞧见他出现在卫燕姐姐所在之处……
“爱妻?”李玥冷冷笑了一声,“你也配提此二字?”
江桐垂下眼睫,攥紧了指节。
“吾自知不配,唯愿以余生赎罪。”
“哼——”
此刻,李玥冰冷的目光似乎要将他整个人劈碎。
就在二人争锋相对之时,卫燕再忍不住了,从李玥身后走出来,蹙眉对江桐道:
“江桐,你闹够了没有?”
江桐望着她,眸光闪烁着,欲言又止,却终是归于黯淡。
周遭归于冷寂。
一切重归于寒夜。
“不曾想,此地倒是热闹。”
此时,一道厚重的帝王之音落入四人耳中。
让四人俱是一顿。
紧接着,便是一阵熙攘的脚步声掺杂着零乱的谈笑声。
明和帝不知何时,带着皇后以及群臣来到了此处。
宫人提着明晃晃的灯笼为帝后开路,整个御花园内霎时又增添了光亮,大有灯火通明之感。
帝后与群臣缓缓走近,明和帝身边的内侍奉承道:
“陛下,可曾想散步至此,还能看到才子佳人、檀郎谢女,当真赏心悦目。”
明和帝听了内侍的话,目光变得更加柔和,笑意浮上了眼角眉梢,走至四人跟前。
卫燕几人纷纷行全礼。
“参见陛下。”
“参见皇兄(父皇)。”
明和帝笑着让几人起身,目光在成双成对的四人身上流转了几息,扭头对着方才的内侍笑道:“谁说不是呢?如今举朝皆知,朕的十三皇弟爱慕卫侯之女,其心日月可鉴。”
顿了顿,他将目光转向身后一路默默无言的卫凌,道:“卫侯,你说是不是?”
卫凌身子一僵,瞳孔有一瞬的微张,勉强笑了几笑,“是,陛下英明。”
“哈哈哈。”明和帝朗笑起来,“朕这一众的兄弟中,与十三弟最是亲近,所以他的婚事,一直亦是朕最操心的。”
明和帝看着垂头不语的卫凌,缓缓说道:“卫侯,你可能知朕的心思?”
卫凌岂会不懂,但此刻只揣着明白装糊涂。
“臣愚钝,望陛下明鉴。”
明和帝笑起来,拉过身边的皇后,对卫凌说道:“今日皇后亦在此,也算是个见证,不如,朕便就此赐下旨意,将你家小女娘许配给朕的十三弟,如何?”
此言一出,众人皆是一愣。
卫燕和李玥更是一惊。
而江桐,早已方寸大乱,失了端方。
随着群臣的议论之声甚嚣,他袖笼中的指节几乎要攥断了。
“那可真是普天同庆的大喜事了,陛下这桩成人之美的赐婚,必将成为一段流传的佳话啊。”
“卫侯,你还愣着做什么?这可是陛下对你卫家天大的恩赐,还不快叩谢圣恩?”
“那真是可喜可贺,要祝瑞阳王殿下大喜,得偿所愿了。”
“诸位别急着道贺。”
就在群臣议论不已时,明和帝再次开口了。
他打量着面色各异的卫燕几人,目光最终落在了长乐身上。
他慈爱地笑起来,“今日让朕撞见他们几个在此,也算是冥冥中自有天定,正所谓天赐良缘,故朕想再赐一桩婚事,让这好事呀一并成双,你们说好不好?”
群臣立刻会意,明白了明和帝话中深意,纷纷点头应和起来。
张阁老旁敲侧击道:“陛下的意思是……给长乐公主和江元辅……”
“张阁老深知朕心。”明和帝笑道:“长乐是朕之爱女,江元辅是朕之股肱,二人若得相配,朕余生可慰。”
“陛下英明。”
“陛下圣明。”
此话一出,群臣纷纷附庸,道贺声一声高过一声。
“恭喜公主。”
“江元辅,可喜可贺啊。”
“陛下。”
此刻,江桐口中槽牙几欲咬碎,再也无法自控,上前一步便要发声。
可比他抢先一步的是长乐,她几乎崩溃地嚷出声来,“父皇,您如此独断专行,可曾问过我和卫姐姐的心思?”
不得不说,这一番变故太快,混乱地让她浑身战栗、难以自抑。
因为长乐的发声,场上的气氛顿时凝住了,原本的喧声化作一片默然。
明和帝的神情变得有些难看。
察觉到的皇后立刻出声呵斥长乐道:“长乐,不得无礼。”
“母后——”长乐忿忿不已,还想再言,却被皇后再次厉声打断,“自古婚事皆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父皇英明神武,所思所想皆是为你将来打算,由不得你置喙。”
被皇后一番呵斥,长乐悻悻然噤了声。
可场上气氛却终是凝住了,明和帝看着长乐喟叹道:“长乐,父皇并非是独断专行之人,父皇还记得上回在神武门,见着你与江元辅笑谈,那时父皇便觉你二人投缘,还有今夜,若非再次得见你二人比肩,朕岂会生此心思?”
长乐一愣,渐渐反应过来明和帝口中所说的那一回,想必是她穿了那件定制的衣裙,被江桐错认成卫燕那次。
长乐无力地辩解起来,“父皇您误会了,上回您瞧见的,完全是误会……”
“便是误会,那也是天意。”因她再辩,明和帝的语气明显重了起来,“朕瞧你是糊涂了,你说朕不近人情,可你如何知晓你的卫姐姐,也会同你这般无礼,当众忤逆朕?”
话音落下,御花园内鸦鹊寂寂。
明和帝敛去怒容,“好,朕此刻便当众来问问。”
他走近卫燕,居高临下地审视她,带着帝王沉厚的威压。
“卫家女,朕问你,你可愿嫁给朕的十三弟?”
卫燕此刻,是被明和帝举到了火上烤。
进退不得。
一时间除了沉默,还是沉默。
但明和帝可不会轻易放过她。
时间一寸寸流逝,所有人都在等她的回答。
江桐的一颗心,更是被慌乱占满,好似有无边无尽的恐惧在支配着他,让他袖笼中的手都在不受控制的微微颤抖。
本想辩解的陈词也都停在了唇舌间,再说不出半个字。
他缄默了下来,与众人一起等一个答案。
一个能定他生死的答案。
时间无声无息地流淌。
那是江桐此生都未经历的难捱,一颗心被挤压地半点空隙也无,濒死般地难易喘息。
李玥怕卫燕为难,出声维护她,“皇兄,您千万别逼燕儿,她……”
卫凌亦帮着卫燕解围,“陛下,小女在情爱之事上实在是愚钝至极,还请您容量、宽宥……”
可卫凌话未说完,卫燕突然开口了。
“臣女,愿意。”
她清婉的嗓音宛如夜风拂过梢头,清晰落在每个人耳畔。
众人看到,明黄的灯辉下,卫燕亭亭立在那儿,面色平静坦然,眸光虽淡,却又显出几分赤诚。
明和帝眼角的皱纹都松了下来,笑意一点点爬满脸颊。
李玥不敢置信地望向身边的卫燕,眼底满是欣喜若狂。
“什么?燕儿,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卫燕轻动檀唇,认认真真告诉他,“臣女说,臣女愿意嫁给殿下。”
那一刻,李玥一颗心几乎凝窒。
一双桃花眸亮得惊人,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人,舌头都是打结的。
“你……你……当真……当真……”
卫燕瞧着他,平静地颔首,淡淡笑着,给了他肯定的答复。
“当真。”
是是非非,恩恩怨怨。
既然过往的一切都断干净了,她确实可以开启新的人生。
既然明和帝的旨意她不得不从,为何不选择坦然去接受?
想起这段时日李玥与她相处的点点滴滴。
他那颗炙热的真心,她非无情草木,又岂会感知不到?
她亦非没有考虑过接受。
只是总觉得没到时机,今日,或许冥冥中是一种天意。
嫁给李玥,或许是她如今,最好的归宿。
而此刻,与李玥形成鲜明对比的,便是江桐。
无人看到,他袖笼之下,青玉扳指已被生生捏碎,裂片割入掌心,一片血肉模糊,淋漓鲜血沿着袖口滴下来,又落入草丛消失不见。
痛吗?
不敌心痛万一。
方才卫燕的一句愿意,对他而言,无亚于万箭穿心。
他无法克制地浑身战栗着。
这一刻,他全身的血液几乎都是沸腾的。
卫燕今晚的话。
让他彻彻底底地成为一个疯子。
只因那些话,比世间最锋利的刀刃还要可怕,让他剜心噬骨、痛不欲生。
明和帝察觉到江桐的端倪,夜色下,隐约可见的,那双通红的,积压了万千情绪的眸。
他在隐忍、在压抑,即将可能爆发。
明和帝有一瞬的愣怔,但他还是不动声色地问他:“江元辅,朕的赐婚,你可感激?”
众目睽睽之下,江桐只觉整个脑子都要裂开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
就在众人非议四起时,他终于有了反应。
没有置疑和反对。
有的只是妥协。
他缓缓弯下脊梁,大拜下去,稽首跪伏,三拜帝王厚恩。
不疯魔、不成活。
既然事已至此,无力回天。
那他唯有——
逆了这天。
一息心念起,便是万劫不复他也认了。
落定了心思,江桐的目光陡然变得决绝与狠戾。
他一字一顿,强忍着心中所有的不甘与压郁,几乎要把牙关咬碎。
“臣,谢陛下隆恩。”
朗朗的嗓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在夜风中颤抖着,却又清晰落入在场每个人的耳中。
江桐这番举动,让明和帝极为满意,他亲自将江桐扶起来,口中絮叨着,“江卿,长乐方才的儿戏话,你可千万别记挂在心上,你是朕一手提拔的,将长乐托付给你,朕最是放心。”。
“臣明白。”
江桐垂睫应声,长眸中却是幽深不见底的漆黑。
长乐不敢置信地瞧着江桐,却没有任何法子去制止,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婚事尘埃落定。
卫燕亦大为震惊,可眼下明和帝是在群臣面前发下话的,便等同于板上钉钉,再无法更改了。
明明是双喜临门,却是几人欢喜几人愁。
而整个御花园内,群臣竞相恭贺,笑容满面说着祝语。
一阵又一阵热烈的道喜声,不绝于耳。
第67章 抢亲(一)
◎我日日夜夜所盼的,无外乎你能与我重修旧好。◎
次日, 明和帝便颁下了两道赐婚的圣旨。
不得不说,此番帝王赐婚之疾,大有迅雷不及掩耳之势。
圣旨送至时, 整个侯府都沉浸在欢天喜地之中,所有人皆是笑容满面, 开始着手操办卫燕的出嫁礼,准备府中的布置。
可卫燕因心中记挂长乐, 并未有太多展颜。
她放心不下长乐,遂去了趟宫里, 果然瞧见她以泪洗面,哭成个泪人儿。
“卫姐姐,我根本不喜欢他,父皇为何非要我嫁他?”
她抱着头, 五指把钗发都抓散了。
“我为何要嫁给一个——一个我根本不认识、不了解的人?”
长乐哭得喘不上气, 反身拉住卫燕的手,“你陪我去找父皇好不好, 带上皇叔一起,去找父皇说情,让父皇收回成命好不好?”
卫燕不知该如何安慰, 轻抚她的背脊, 柔声安慰:“长乐,眼下你切不可去顶撞你父皇,那样只会让事情更糟,我们再另想办法。”
长乐一双泪眸盯住卫燕, 突然怔怔的, 不知在想些什么。
“还有什么办法?”突然, 她拔高了嗓音, 一把将卫燕推开,通红的眸发狠瞧着她。
“江元辅纵有千般好,与我又有何干系呢?他与你倒是有旧情的,你从前为何半分不告诉我?”
她流着泪,嘴角勾起讽意。
“你告诉我啊,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你应该清楚的,不是吗?”
卫燕瞧着她如此,心中的内疚至极,亦红了眼眶,“长乐,我不是故意瞒着你的,我只是……”
不愿提及罢了。
长乐并未听卫燕解释,她流着泪问她,语带嘶吼。
“那你不妨说说,当日为何要将江桐送你的那件霓裳赠我?”
卫燕怔住了。
长乐忿忿站起来,直视着卫燕,咬牙一字一顿道:“父皇会乱点鸳鸯谱,一切都因那件霓裳而起,你知不知道?”
“卫燕,是你害了我!”
那一瞬,卫燕仿若听见裂帛之声。
她眼眶发酸,不可抑制地留下两行泪来。
“是,将那件华裳赠你,是我的错,我认。”
她强忍鼻尖的酸楚,道:“但你好好想想,若是没有这桩误会,难道陛下便不会赐婚了吗?”
长乐默了声,渐渐平息了哽咽。
卫燕哑声道:“公主心中应该清楚,这桩缔婚,事关政局朝堂,并非男女情爱。不是吗?”
长乐不说话了,只是无声地流着泪,浑身无力地滑坐在地上,将头埋在双臂之间。
“我会替你想办法的。”
卫燕临走之前,撂下了这句话。
出了未央宫,卫燕只觉阳光分外刺眼,她抬指抹去泪痕,吸了吸鼻子朝宫门走。
坐上马车,她并未立刻回府。
而是去了江桐的府上拜谒。
时值午后,天光曦曦。
水榭四周围了帘幕,风动纱转,绿漪微澜,一派怡然旷瑟。
江桐坐在水榭中央,一席白衣如雪,行云流水地烹着茶,青瓷茶盏在他玉白指尖滑动,宛如悠然画卷。
他气定神闲,好似知晓卫燕会来似的。
下人带着卫燕走进水榭,禀道:“首辅大人,卫姑娘来了。”
江桐抬起清冽的眸,落在卫燕身上。
“见过首辅大人。”
卫燕敛衽,微微福了福身。
天光透过轻纱,柔和地落在她身上,光晕宛如流波,一席湖水色的轻衫下,卫燕美得宛如一株新柳。
江桐静看了她几息,目光中掩不住的眷恋,而后斟了一碗茶,放在身前的白石桌上,温声唤她,语气熟稔地好似是寻常夫妻一般。
“燕儿来了,过来喝茶。”
卫燕走过去,并未结果他的茶,开门见山地与他道:“你知长乐不愿嫁你,为何还要应下圣上的赐婚?”
卫燕的毫不客气,全在江桐的意料之中。
“陛下一诺千金,吾焉能有言不的权利?”
他平静瞧着她,两人相视而立,只隔着一张浅浅的石桌,卫燕发间的梨花香都清晰可闻。
一时间,江桐贪恋这种味道。
卫燕不知,他此刻眼中心上。
只想与她天长地久。
“你——”
卫燕被他堵得说不出话。
“你可知,这桩婚事,会毁去长乐的终生幸福,她对你,并无分毫情意,况且,你对长乐,难道就有情意吗?”
光阴有一瞬的静息。
江桐唇角勾起一抹悲凉,问她:“我对长乐是否有情意,燕儿在乎吗?”
卫燕道:“江桐,莫要同我扯旁的,你知我今日来的心思。”
江桐望着她,眼神晦暗。
“你想让我去面见圣上,毁了这桩婚事,是不是?”
卫燕深吸一口气,“是。”
湖风吹动纬纱,湖面激起碧波涟漪。
江桐垂眸,拨了拨指上的象牙扳指,突然勾起一抹苍凉的笑。
“你可知,伴君如伴虎,若是陛下恼了,我会是个什么下场?”
卫燕愣了愣,“我……”
江桐悲戚一笑,眸色黯淡。
“大约吾之生死,燕儿早已不在意了……”
卫燕垂下眼睫,不去看他的眼睛,只道:“江桐,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
她琢磨着道:“你如今于陛下宛若臂膀,陛下不会拿你开刀的。至多小惩大诫。”
这番推衍是卫燕深思熟虑过的,说实在的,正是只道江桐不会有性命之忧,她才会来求他相助的。
天边的云卷了又舒,天光洒落大地。
水榭内,江桐低眉不语,半晌,他状似喟息,道了声:“燕儿一如往常的冰雪聪明。”
旋即,他撩袍入座,展袖拂了杯茶到卫燕那头。
“坐下来,陪我喝杯茶。”
卫燕没动,江桐敛眉道:“既然是求人帮忙,便要拿出些诚意来不是,这个道理想必燕儿不会不懂。”
卫燕只得入座,伸手接过茶盏小酌一口。
“所以,你究竟要如何才愿意帮忙?”
两人隔着一桌,近在咫尺。
江桐抬起脸,深邃的眸望着她,饱含缱绻。
“我日日夜夜所盼的,无外乎你能与我重修旧好。”
卫燕低眉,避开他的目光。
“江桐,你知道的,我马上要嫁人了。”
此话落下,卫燕只听得对面茶盏发出可怕的咯吱声。
抬眼,惊愕那青瓷茶盏几欲被江桐捏碎,故而才会发出咯吱迸裂的声响,江桐直勾勾地盯着她,瞳孔满是破碎,眸中一片猩红。
“燕儿你可知,这句话于我,有多么残忍。”
卫燕被他的样子弄得有些不安,却听江铜继而喃喃,似是在追忆过往:
“燕儿,你从前本是我的妻……”
卫燕心口一阵翻腾,烦郁下只想抽身离去,“莫再说这些了,若是你不愿意,我再寻别的法子吧。”
说罢,起身便告辞离去。
“首辅大人,臣女告退。”
还没走出水榭几步,身后便传来江桐的阻拦声,“等等。”
卫燕耐着性子转过身去,“首辅大人还有何事?”
江桐立在天光下,白衣若雪,眼角的猩红未散,映着几分惨白的面色。
“你这是要去找李玥了?”
他并不忌惮李玥,故而敢在无人时不用尊称。
卫燕微顿,道:“我是否寻瑞阳王殿下,与首辅大人无干。”
江桐笑得凄凄,“你应当清楚,此事你寻他,并不会有半点作用。”
卫燕坦荡道:“此事关系长乐终生幸福,我至少试过,才能问心无愧。”
江桐走近她,高大的身形顿在她面前,眼中有晦暗一转即逝。
“解铃还需系令人,我能答应帮你,不过,你也得帮我做些事。”
江桐这么说,卫燕只以为是利益互换了,瞧着他深静沉着的目光,也没多想,就颔首应下了。
“好。”
第68章 抢亲(二)
◎若我非要强求呢?◎
日子过得飞快, 转眼,便到了出嫁之日。
为了成全这桩双喜临门的好事,明和帝将卫燕与长乐的婚事定在了同一天。
这一日, 天方破晓。
整个侯府便浸在一片锣鼓喧天、车马喧阗之中。
府中各处张灯结彩,喜字高悬, 来来往往的下人忙得不可开交,府门口, 卫凌和小越氏穿着喜庆的红装,招呼张罗着前来家中的宾客。
到处都是喧声笑语,
气氛热闹不已。
喜房中,卫燕身披嫁衣,头戴凤冠,端坐在梳妆台前, 看着镜中美艳无双的自己, 丝毫没有出嫁的喜悦,反而因为记挂着心事, 不安地蜷紧了袖中的手指。
她是有心事的。
昨夜,她去了长乐的未央宫,与她一同酩酊大醉了一场。
不仅如此, 她还借准时机, 往她的酒盏里洒了些许会使人昏睡的药。
眼下,算着时辰,她应当已被接应的人送出城了。
城外,江桐早已布置好了一切, 会将长乐安顿妥当, 不会让她受任何委屈。
这便是她与江桐定下的计划。
里应外合将长乐送出城, 回来时随意编个被歹人掳走的由头。
届时明和帝便是大发雷霆又能怎样, 最多是罚长乐一顿,总不可能会要她性命,毕竟血浓于水,长乐再怎么说也是明和帝的爱女。
而江桐此处,便可以此大做文章,悔了这桩亲事也在情理之中,明和帝为了不将此事宣扬出去,也会尽可能息事宁人,自不会为难江桐。
所以这桩计策在卫燕看来是极其可行、且利大于弊的,这才会铤而走险,与江桐合作实施。
所以此刻,她忧心记挂长乐处境,也是情理之中的。
毕竟,若是事情败露,计划失败,帝王的雷霆之怒不是常人可以担待的起的。
就在卫燕胡思乱想之时,屋外一阵有一阵鞭炮的轰鸣声响起,直冲云霄。将她纷乱的思绪拉回了现实。
看来是迎亲的队伍快来了,离出阁的时辰不远了。
门帘被掀开,满面红光的喜娘走进来,递给她一碗糖水。
“新娘子,出阁前要喝一碗甜汤,这样子呀就可以保管婚后的日子和郎君一直甜甜蜜蜜。”
“谢谢。”
卫燕道了声谢,挽起笑靥冲她清甜一笑,伸手接过甜羹,仰脖一饮而尽。
喝碗甜羹,她从座上站起来,周身的珠玑流转着光辉,璀璨夺目,却在一瞬间让她晃得睁不开眼。
“姑娘,您怎么了?”
耳畔是喜娘关切的问候,可她只觉脑袋嗡嗡的,晕得厉害。
伸手想去扶,却是半点可攀之物也寻不到,天旋地转之下,她重重地往地上倒去。
而后,一切陷入黑暗。
*
再次醒来的时候,卫燕发现自身已在花轿中,眼前被大红盖头遮着,看不清周遭的光景,只依稀有朦胧的轮廓,耳边充斥着敲锣打鼓声和热闹鼎沸的人声。
方才她为何会晕倒了?
此刻又为何会出现在花轿里?
难道是吉时到了,喜娘怕受牵连,便将昏迷的自己先塞进花轿,好与这件事撇清干系?
亦或是……
就在卫燕神思混沌,胡思乱想之际。
一声祝礼官的高喝,将她从思绪中拉回。
“落轿——”
“新妇出,牵红绳——”
因为事情变换地太快,卫燕甚至来不及多想,就被人拉出了花轿。
紧接着,一团红绸塞入她怀中,她只得抱着那团红绸,被人扶着一路往前走。
迈过门槛,又迈火盆,围着火堆转了三圈后,终于来到了拜堂的厅室。
卫燕全程被红盖头蒙着脸,看不清周遭的一切,只能被人扶着,牵着,一步步应着祝礼官所言的去做。
待拜完天地,被送入洞房之时。
她方觉如释重负,浑身轻松。
一切喧嚣和嘈杂似乎都在离她远去,独坐喜房,可听得正院传来的喧杂人声,但好在她此处是清净的,可以得到喘息的机会。
卫燕坐在百子千孙红玉锦被上,不知为何,整一日下来,身子都是重重的,脑子也迟钝得厉害,大有种喘不过气来的吃力感。
所以此刻,她也不顾及旁的了,将喜帕自己揭了,摘下头上千斤重的凤冠,躺坐在罗汉床上歇息。
李玥是个随性大度之人,必不会同她计较这些小事。
摘去满头珠玑,卫燕这才感到了些许轻松,满身的疲惫,也在此刻,消减了大半。
看见窗外隐去的日色。
夜色已悄然爬满天际。
既然在这个时候还没有听到风声,那说明长乐应该已经顺利送出城去了,她悬着的一颗心也终于渐渐放下了。
放心下来的卫燕一身轻松,她舒适地靠在了床头上,蹬了鞋子歪靠在上面。
喜床上铺满了脆枣、甜果、桂圆、花生一类的果物,伸手可及,卫燕疲饿,遂毫无顾忌地拿了些果腹,吃完一些垫饥后,她方才觉得浑身有了力气,可以端坐起来继续等待李玥的到来。
屋内红烛熠熠,更漏一点一滴消磨时光。
也不知过了多久,就在卫燕靠着床柱就要睡着之时。
门口突然有了动静,她醒了醒神,赶紧拿起喜帕盖住面容。
等着李玥进来完成挑盖头这桩大事。
随着脚步声响。
卫燕可感知有人在靠近。
屋内葳蕤的灯火依稀在跳动。
那人踱步来到了她面前,卫燕端坐着,脊背挺起,说不紧张那是假的,即便是跟李玥再熟稔,如此良辰美景、新婚之时,也免不得心跳加快。
有些奇怪的是,李玥并未即刻挑起她的盖头,而是轻轻坐在她身侧。
与她五指轻扣。
而那只手,凉得惊人。
李玥就这么坐在她身侧,丝毫没有要挑盖头的意思。
光阴寸寸流去,他似乎想与她坐到天荒地老似的。
静默中,卫燕觉察出些异样,不由地缓声问:
“王爷,如何还不揭喜帕?”
须臾,那人才有了动静,只不过,只一开口,就全露馅了。
“夫人就这么迫不及待吗?”
这清清凌凌的嗓音让卫燕浑身一个激灵,头皮也一阵发紧。
是江桐。
她完完全全被江桐摆了一道。
还未等她反应,江桐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几分莫名的温度。
“好,既然夫人这般想让为夫揭盖,那为夫这便替夫人揭开。”
江桐一口一个夫人,听得卫燕浑身发麻。
喜帕随之被揭开,果不其然、
江桐毓秀的一张面容出现在烛火耀熠下,朗俊彻骨,却又让人瞬间齿冷。
“为何会是这样?”
卫燕咬着牙看他,眼中带着戒备。
江桐身形修长,一席红衣下,更是侧帽也风流。可烛火下,那身影映射下来,无端给卫燕一种压迫感和危机感。
他并未言语,只是瞳孔深深望着她,像是要将她吸附。
卫燕憋不住心头的怒意,质问他:“长乐呢,你没有把她送出去?”
“所以这前前后后都是你对我的骗局?”
面对卫燕的质问,江桐并未有半分触动,平静的面容下藏着些许幽暗。
“你放心,长乐我已经按照咱们的约定将她送出城去了,她现在安全得很,不会有任何危险。”
卫燕稍稍松口气,却听江桐又道:
“不过,她毕竟是陛下赐予吾的新妇,你让吾把她送走,那又拿谁来赔吾?吾想来想去,这天底下的女子,吾谁也不要,唯想要你。”
所以,才设下这个局,将她拘来?
“江桐,你真是疯了。”
卫燕将满腹的怒火发了出来。
可眼前的江桐,除了让她愤怒,亦让她莫名有些畏惧。
他连这样的事情就做得出来,可见他根本没有把当今圣上放在眼中,更贴切得说,他根本是将自身的生死置之度外了。
江桐不怒反笑,烈烈红袍下,他丹叶般红润的唇线微微挑起,竟带了几分魑魅般的妖冶。
“是啊,我早就疯了,该是什么时候呢?
“是看到你留下的和离书?”
“亦或是看到你与李玥并肩立、情深意浓?”
“还是听到你答应了皇上的赐婚,说要另嫁他人?”
江桐的眸子红了,卫燕却不想再听他掰扯这些,只想逃离这个是非之地。
她起身便要往外走。
“纸包不住火,事情迟早会败露,你现在放我走,我可以保证不曝露此事。”
可哪有这么容易,江桐不出意料地将她拉住了,痴笑:“败露又如何,眼下,是我与你拜了天地,成了夫妻,至于瑞阳王那里,自有我安排好的替身。”
替身?
卫燕瞠目,江桐当真是比她想的还要疯。
“是啊,我就是很想看看。李玥自诩珍爱你,那他究竟能不能洞穿?还是会稀里糊涂跟那女子春风一度?”
卫燕听不下去了,伸手便扇了他一巴掌,咬唇,目光泛着莹润。
“你无耻。”
江桐丝毫不躲,结结实实挨下她一巴掌。
卫燕的一巴掌用了十足力,在他白皙的脸颊上留下一片红印。
烛火下,江桐微勾的嘴角未落,带了几分古怪,幽幽道:
“那也是他李玥夺妻在先。”
卫燕忍无可忍,“江桐,我已经与你和离,你我早已没有关系了,你为何还是不明白。”
江桐认真望着她,执着道:“当初签下和离,并非发自我本愿,乃是被你家人所迫。”
“即便如此,也是事成定局!”卫燕不胜其烦,可眼神却柔和下来,试图和缓他的情绪。如今的江桐不似寻常,是失去理智的江桐,若是她一味激怒他,后果难以预料。
“江桐,莫要再强求了,不要走到不可收拾的一步。”
可卫燕的缓和并未换来江桐的冷静,他望着她,烛火映衬下,那双漆眸深不可测,极度偏执道:
“若我非要强求呢?”
下一瞬,嫁衣翻动,他欺身而来,牢牢衔住了卫燕的唇。
江桐的攻势迅疾,还未等她反应,那灵巧的舌便已滑入她口中,攻城略地,疾风骤雨般,直让她喘不过气来。
卫燕挣扎,双臂却被江桐紧紧箍着,动弹不得,她从未料到,他的力气竟会如此大。
第69章 修罗场
◎你们两个别打了◎
清冽的酒气扑鼻而来, 卫燕眉头紧锁,呼吸急促。
江桐宛如那瀚海中的濒死之人,贪婪地吮吸她口中的甘泉, 卫燕一步步后退,那人却一步步紧逼, 直至将她逼到墙角。
退无可退。
身躯猛然撞击在墙板上的那刻,江桐的手抵住她的后脑, 以掌心相垫,然后再次俯身下来。
趁着这个间隙, 卫燕狠狠咬破了他的唇。
“你无耻。”
腥甜的血水溢出来,银白的肤色下宛若鬼魅。
江桐将她圈在身下,沉沉喘息,低眸望着她, 长睫上晕染着水雾。
“燕儿, 我已经不能回头了。”
卫燕忿忿望着他,说不出话来, 想起方才一幕,只觉得后怕。
眼下的江桐,是半分道理都听不进去的。
同一个失去理智人讲再多, 也是无济于事的。
她只好另谋法子。
恰在此时, 仆从慌乱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大人,前院出事了!”
此时此刻被打搅。
江桐怎能不怒,扭头望着那扇门,他眼神阴冷。
“若不是天塌下来的大事, 通通放到明日说!”
在卫燕的印象中, 几乎从未见到过江桐发怒, 他一贯是以清冷端方的模样示人。
但此刻, 他的嗓音失了冷静,甚至带着沉沉嘶吼。
可外头的下人并未识趣离开,好似在琢磨这件事到底是不是天塌下来这样的大事。
紧紧半刻,便听他朝着屋中大喊道:“大人,瑞阳王……殿下……领着…领着…亲兵围了咱们尚书府啊……大人。”
屋内,卫燕猛然一惊。
李玥他竟及时发现赶来了?
江桐咬牙切齿,“岂有此理。”
他放开卫燕,将她身前凌乱的衣襟理好,望着她的长眸中带着和润的温度。
“燕儿,你在此等着我。”
卫燕哪里哪里肯呆在此地,起身便要跟出去。
“放我走。”
“眼下放我离开,是你唯一脱罪的机会了!”
江桐哪会让她如愿,命令仆从将卫燕看守在屋内。
“没有吾的命令,你们谁也不准让夫人踏出房门一步。”
灿灿灯华下,他面容冷肃,下了死令。
“若有违令者,本官让你们人头落地。”
“是!”仆从们齐齐应喝。
卫燕就这么被拦在屋内,心急如焚,却只能眼睁睁看着江桐大步流星地离去,消失在夜色下。
前院,灯火通明,场面一触即发。
李玥的人马早已冲将进来,将院子围了个水泄不通。
而江桐的府兵平日亦是训练有素的,此刻有人硬闯宅院,自然剑拔弩张予以反击,不管来人是何等身份,都不会轻易将人放进去。
火把林立,兵刃相接,甲胄泛着冰冷的银辉,兵士们眼中满是凌厉锋芒。
箭拔弩张,触机便发,可谓千钧一发。
清辉月色下,李玥站在院中,身披银甲,手持冷剑,怒视着被众人簇拥而来的江桐
江桐身着绯红喜袍,腰瘦肩宽,风姿绰绰,脸上容色不改,反而有种闲庭散步般的悠闲。
火把的火光冲天,映得他一张脸上红光熠熠,不得不说,江桐着喜袍,极为意气风发。
来到李玥面前,江桐拱手,温朗开口:“王爷深夜造访,不知所谓何事?”
这句话瞬间点燃了李玥了怒火。
他噌的一声,拔剑指向他,冰冷的剑锋抵住江桐的喉间。
夺妻之恨不共戴天。
“江桐,你好大的胆子!”
江桐故作惊疑,眼神却幽暗。
“臣,听不懂王爷再说什么。”
李玥被他激怒,眸光发狠,咬着牙道:“江桐,今夜你若不把燕儿交还于本王,本王定让你死无全尸。”
呛——
话音落下,他身后,所有的亲卫,齐刷刷在此刻亮了刀刃。
“王爷好威风啊。”江桐悠然道了句,而后退开几步避其剑锋,不卑不亢道:“王爷无凭无据便来夜闯江府,是想草菅人命?”
说罢,他从身后府兵的手中取过一把剑来,垂眸轻声道:
“那下官今日便只好自保了。”
叮——
江桐举剑架在了李玥的青峰上,将其剑压下。
面对江桐如此辱人的挑衅。
李玥双眸几欲喷火,银盔之下,他浑身上下无一处不凌厉。
“你寻死。”
李玥一字一顿咬牙吐出。
江桐丝毫不惧,反而平静相对,“是王爷无礼在先。”
李玥气极,怒视他道:“你今日这一出偷梁换柱,乃是欺君之罪。”
利剑翻动,锋芒毕露。
“说,你把本王的新夫人藏到那里去了?”
面对李玥的质问,江桐却笑起来,嘴角勾起讥诮。
“王爷的新夫人今日可是众目睽睽抬进王府,拜了天地的,便是眼下不见了,如何又到下官这儿来寻?”
江桐踱了几步,像是故意要触怒李玥般,说道:“王爷可别忘了,今日亦是本官小登科之日,毁人姻缘者下地狱,王爷行事可别太过分了。”
江桐的话句句暗讽,想到自己今日与被江桐掉包的替身拜了天地,李玥实在无法忍受了,目光迸出烈焰,几乎要把后槽牙咬碎。
“江桐你欺人太甚。”
话音刚落,举剑向江桐用力刺去,江桐自然不会坐以待毙,横剑相挡,守住李玥的攻势,再做反击,如此一来一往,只见剑花飞舞,短短须臾,便是几个回合。
两人身形俱是迅猛,武力招数不相上下。
李玥愈战愈勇,“今日你不把本王之妻交出来,本王让你死无全尸。”
他焉能不恨,想到今日跟江桐拜天地的是卫燕,自己却被他调包的替身戏弄,气血便翻涌得厉害,恨不得立刻将江桐碎尸万段。
可江桐却丝毫不惧他的怒火。还屡屡挑衅:“那王爷便试试看吧。”
见江桐是故意叫他不痛快,李玥回击:“是你当初对燕儿不珍惜,如今失去了,却又来故作姿态,当真是叫人恶心。”
果然,江桐被他的话所激,脚步路数皆是一乱,李玥加重了攻势,招招取人名门,直逼江桐性命。
两方的兵士们纷纷捏了把冷汗,只见两人一来一往,身形如流水,衣袂翩飞间,令人眼花缭乱,但看得出来,两人都下了死手,好几次都是差之毫厘谬。
场面紧张到了极点。
及时赶到的卫燕自然也瞧见了这一幕,她赶忙从人群中走出,扬声呵止二人。
“够了,你们别打了。”
两人闻声,动作俱是一顿,扭头看着她,关切无比。
“燕儿,你怎么来了,快走开。刀剑无眼。”
“燕儿,别走近,小心伤着你。”
卫燕哪里肯退缩,今日这件事要是闹大了,在场的所有人都逃不过干系,都会被陛下重罚。
她方才是被守卫关在屋内的,并非是自己跑出来的,而是知道前因后果的阿秋,将她放出来的,阿秋过来时候,焦灼的满头热汗。只因他知道内情,才知道事情闹得有多大,眼下如果不把卫燕搬出来相劝,公子和瑞阳王最后定会不死不休,弄出滔天风波。
所以卫燕亦是心急如焚。
她不顾刀剑无眼,只身冲上去,试图阻止二人。
“别打了。”
她张开双臂拦在二人中间,高喊着。
“我让你们别打了。”
冲天的火光里,江桐终是先放下了手中的剑,轻轻允诺她。
“好,我听燕儿的。”
噗嗤——
下一刻,刀剑刺入皮肉的破裂声中,江桐一声闷哼,以掌捂住了左肩。
李玥未收住剑势,刺中了江桐。
“江桐。”
鲜血血汩汩涌出,卫燕下意识唤他的名字。
“让燕儿担心了,我没事。”
灯火掩映下,江桐望着她,眸光深情,神情虚弱地勉励一笑。因为失血,他的脸颊渐渐苍白,额头亦泛起一层薄薄冷汗,终是体力不支地半跪地上。
随后,脖颈上被李玥的冷剑抵住,李玥目光中的怒火未消,攥着剑的手紧得咯咯作响。
“惺惺作态。”
李玥咬牙说着,好似下一刻就要动手取了江桐性命。
可这样,只会两败俱伤,让朝廷动荡,最后李玥自己,也难逃一劫。
卫燕不能让这样的事情发生。
“王爷,您不能杀他。”
她连忙出声阻止,冲上去双手紧握李玥拿剑的手,目光恳求,让他放下。
“王爷,莫要失了理智。”
众目睽睽下,见着卫燕维护江桐,李玥眼中划过淡淡伤痛。
江桐则是垂头跪在地上,神情莫辨。
就在三人各怀心事,却不宣于口时,一声太监的高喝将僵局打破。
“陛下驾到——”
甲胄响动,兵士们齐刷刷让出一条路来。
明和帝着明黄龙袍,满身皆是不可直视的威仪。众人跪地声中,只听帝王满是震怒的厉声质问:
“谁能告诉朕,这是怎么回事啊?”
场上鸦雀无声,唯有火把明黄的光在跳动。
明和帝走近,看着还未收剑的李玥,怒意更甚,“十三弟,你这是要在朕的京师,当着朕的面,格杀我大澧朝廷命官?”
李玥恢复了理智,剑收入鞘,转身朝着明和帝行礼,忍下满腹心火。
“臣弟不敢,皇兄,只是夺妻之仇不共戴天,臣弟这才乱了方寸。”
明和帝诧然。
见他三人皆着喜服,慢慢顿悟过来,依稀能辨事情的原貌。
看着一身红装,貌若仙姿的卫燕,指了一指,“你来回话。”
当众被点,卫燕心下不安,上前福身行礼,“回陛下,此事说来话长。”
明和帝不耐烦起来,“那就长话短说。”
“是,陛下。”卫燕深吸一口气,开始不偏不倚地缓缓道出实情。
“事情是这样的……”
“岂有此理!”听完整件事件后,明和帝气得手指都颤抖了,他不再偏袒受伤的江桐,而是将所有的怒火都宣泄在他身上。
“江桐,你可知自己犯了欺君之罪!”
江桐跪在地上,仰头直视帝王,问心不愧:“陛下,臣本心所驱,无惧神形覆灭。”
见他说出轻生之语,明和帝气不打一处来,胡须都在颤抖。
“你……你……如何不早同朕讲,非要把事情闹到这种地步啊你。”
江桐的白衣被鲜血浸染,牵动苍白的唇,他坦诚道:“求陛下恕臣欺瞒之罪,臣若是提前说了不愿娶公主,陛下不同意是定然,且还会让他人有了防备。今日计划则不能成。”
明和帝气得话都说不出了,甩袖冷笑:“你倒是坦诚。”
他指着江桐,手指都在打颤。
“胆大包天!当真是胆大包天!你当真以为朕没你不成?这大澧没你不行?当真以为朕不敢杀你?”
江桐垂眸,双膝跪地。
“臣未有如此想过。”
江桐态度谦恭,明和帝的怒火无处可发。
看着满地狼藉,还有这满院的兵甲,唯有恨铁不成钢。
“还有十三弟,你说说看,今日朕若不及时赶到,你是要将当朝首辅斩于剑下吗?”
李玥抱拳,“是臣弟的错,还请皇兄息怒。”
明和帝冷声教训他,“若是朕今日不来!你便要血洗尚书府吗,十三弟,纵使朕给你再大的权势,你也该清楚,此处是皇城!是天子脚下。你如此意气用事,你把朕,放在何处?”
李玥躬下身子,“皇兄,臣弟绝无二心。”
这一场闹剧,让明和帝身心俱疲,夤夜至此,他的清梦被扰,到底是年过半百之人,精神体力大不如年轻之时了。
他捏了捏眉心,摆了摆手,不想再与二人置喙了。
“来人,将江桐压入天牢,无朕旨意不得任何人探视。”
“至于十三弟,速速收兵回府!不得稍延。”
一番发号施令后,江桐被羽林卫带走,李玥则收兵回府。
整个院落恢复了宁静。
明和帝未即离,他将卫燕招致身边,与她道:“卫氏女,朕不管你从前与江桐有何过往,眼下,朕要你牢记,往后,不得再与十三弟之外的任何男子不清不楚了。”
明和帝此话之重,警告之深,卫燕焉能不领会。
她脊背一冷,自是知晓没有辩解的权利,只能认下。
“臣女记住了。”
见她态度恭谨,明和帝又道:“朕差点忘了,朕的宝贝女儿长乐,得立刻派人去接回来。那便派你去,你去将人接回来,今日之事,祸不及你,却因你而起,你去把长乐接回,劝动她的心思,让她愿意出嫁,朕便当你是将功折罪了。”
经此一事,明和帝还未放弃让长乐嫁给江桐的心思。
卫燕猛地一僵,仰头看向明和帝,为难道:“陛下……”
可明和帝并未给她拒绝的机会,他扶额,把不远处的徐吴招了过来,“徐吴。”
徐吴弓着腰来到明和帝面前,察言观色道:“陛下可是乏了?”
“嗯,扶朕回宫。”
就这样,明和帝在徐吴的搀扶下,一步步离开了卫燕的视野。
夜色如流水,月华如练。
太极宫中,灯火未歇。
明和帝回宫后并未就寝,而是靠在软榻上跟徐吴聊心事。
“徐吴,朕到底是老了,想不明白那些年轻人的心思了。你说他二人,如何会为了一个女人大打出手?”
“要知道,朕如今最信任的就是他二人,便如同朕的左膀右臂,哪一条都少不了,你让朕如何是好?”
徐吴微笑,给明和帝松肩,“陛下,既是臂膀,自然不好割舍。此事咱们不妨从别处来看。”
明和帝眯着眼,斜靠在软垫上,手中捻转精粹舍利,“你以为如何?”
徐吴笑笑,轻松道:“陛下,自古这朝堂因女人生变的事可不少,牝鸡司晨,红颜祸水,可不是本朝才有的,历朝历代,不比比皆是吗?”
“徐吴,”明和帝睁开眸子,面露欣赏之意。“你真是同朕想到一处去了。”
明和帝很多时候都心如明镜,但往往很多话不愿自己说出来,喜欢让别人替他说出来,好像这样就可以减轻自己的负罪感。
而徐吴早已摸透了帝王的脾气,这些年才会一直在皇帝身边顺风顺水,经年屹立不衰。
明和帝徐徐道:“朕亦以为,此女若在我朝,定然是个后患。”
徐吴道:“可瑞阳王殿下爱她至深,陛下若随意动之,恐兄弟反目。”
便如今日,李玥就直接动了兵了。这不可不会在明和帝心中埋下隐忧。
“所以,朕得想个两全之策才好。”
明和帝又想到了什么,所谓帝王心术,猜忌往往是常态,他问:
“徐吴,依你所见,十三弟是否会对朕又异心?”
一直以来,李玥都是明和帝最信任的,早些年为帝王奠基江山,功不可没。
可人心易变,冲冠一怒为红颜的事情,古来有之,明和帝不得不防。
“瑞阳王对陛下忠心耿耿,但这天下亦没有万全之事。”徐吴道:“陛下若不放心,不若效仿先帝,试探一试探。”
明和帝沉吟:“继续往下说。”
徐吴道:“不管陛下有何计划,都可将风提前放出去,看看瑞阳王那头有无异动。”
明和帝想了想,颔首,“朕有意送卫氏女去草原和亲。”
徐吴叫好,“此举甚佳,老奴记得那鲜族的老可汗,可是派使者来大澧求通婚数载了。”
明和帝道:“你记得不错,不过朕眼下最怕的,便是十三弟,他今日的冲动之举,实是叫朕心中不安。”
徐吴:“那陛下不若先昭示天下一个假消息,将卫氏女和亲的时日提前,还可派一只假的送亲队伍,看看瑞阳王殿下那头的反应。若是有风吹草动,那亦全在陛下的指掌之间了。”
“可。”明和帝思虑了一番,认可了徐吴的提议,“那便依此计办吧。”
未央宫中,阳光从雕花窗棂洒落进屋内。
高几上,狻猊鎏金炉中,细瘦的青烟腾腾不绝。
卫燕依照明和帝所言,出城将长乐接了回来,一路上,长乐知晓了卫燕替她安排的一切,还明白了卫燕为了不让她受牵连,特意不将内情告知她的用心。
经此一事,她对卫燕的前嫌也尽数开释了。
毕竟卫燕当时送她华服,也并未顾及太多,更预料不及后来的事。
可眼下令人头疼的事还未结束。
江桐虽然被下诏狱,但明和帝放他出来只是迟点早点的问题,只要有了契机,定会将他放出来,且他还是有意要将长乐嫁给他。
明和帝就是这样一位帝君,他的所设所想,无人可以违背。
“卫姐姐,要不我还是逃跑吧,不然父皇还是会逼着让我嫁给江桐的。”
长乐坐在高椅上,忧心忡忡。
卫燕叹息,“这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公主又能逃到哪里去?”
长乐赌气道:“便是逃到天涯海角,我也决计不肯嫁给江桐的。”
卫燕语重心长道:“公主,你若铁了心不想嫁,如今我倒是有个主意,不过,陛下那边是否会同意不好说,你可愿担此风险?”
长乐信誓旦旦,“哪怕受陛下雷霆之怒,我亦不惧。”
卫燕见她坚决,颔首道:“好,那便照我的法子去试试。”
太极宫外,大雨瓢泼。
雨幕接天连地,大有将天上水倾泻干净之感。
长乐目光坚定,手捧请愿帛书,跪在太极殿下,高呼:
“请父皇收回成命。”
“儿臣不嫁罪臣。”
这番情愿引得来往宫人频频回首,一时间宫内传论纷纷。
不少皇子公主看着长乐如此,大受动容,也跟着跪在太极殿前请愿。
如此一来,明和帝便被这群儿女们高高架起,不得不当机做个决断。
这场雨,下了足足一天一夜。
而这群皇子公主们,也跪了足足跪了一天一夜。
他们在等明和帝出来,给个答案。
长乐若是不得不嫁入狱罪臣,那他们将来殊不知会不会也遭受同样下场?
明和帝此番若是不撤回婚事,恐怕所有子女都会心思不定、心存忧患。
这一局,无异是把明和帝推到了风口浪尖,让他不得不快下决断。
且这个决断,不能寒了一众子女的心。
终于,在苦苦熬了三天后,长乐等来了明和帝的圣旨。
徐吴从太极殿内走出来,将明和帝亲笔所书的圣旨宣读出口。
“吏部尚书江桐欺君瞒主、不堪重任,实令朕大为失望,即日起,革去内阁一切职务,但因念其功,惜其才,决意留于翰林,以待后观,至于与朕三女长乐之婚事,也择日取缔,以儆效尤。”
听到徐吴宣读完最后的话,跪在太极殿前的长乐终于长舒一口气,这几天来的坚持终是得偿所愿了。
一时间,脑中紧绷的那根弦也随之松懈,仿佛一直以来支撑她的力量也在这一刻耗空,身形一晃,眼前一黑,顷刻便朝着侧旁倒了下去。
持伞而立的宦官们立刻丢了伞上来扶她,急切唤道:“公主——”
第70章 和亲
◎她只觉命运对她的玩笑实在是太大了◎
长乐这一病, 便是数日。
身子被雨水浸泡一天一夜,寒气早已入体,尽管太医开了数道良方, 也没有立竿见影的好事,得慢慢将养着。
卫燕寻着空闲便来看她, 给她炖了浓浓的参汤。
经此一事,两人重归旧好, 再无嫌隙。
纱幔层叠,卫燕坐在长乐的床前, 看着气色不佳的长乐,语重心长道:“气色未恢复,还得好好将养着才是。”
长乐亦关心她,道:“卫姐姐, 如此一来, 我倒是解脱了,你与小皇叔的婚事却是拖累了……”
“无碍。”卫燕笑的释然, “这些日子我也想了很多,大约这世间很多事情都不是人力所能决定的,很多时候, 也要看缘分和造化。”
“所谓失之毫厘、谬以千里。”
长乐听她如此说, 慨叹了一句,“卫姐姐倒是洒脱,可怜我那小皇叔了……”
想来,李玥确实怪可怜的。
卫燕垂眸, 情绪难辨。
“命里有时终须有, 命里无时莫强求, 大约说的就是我与瑞阳王殿下吧。”
她亦没想到婚事被搅后, 自己竟能这么快放下,或许,当日应承下婚事,便是一时头脑发热所致的原因。
可能有些事情,只有在特定的情境下,再有推波助澜,才会成得那么阴差阳错吧。
长乐见她沉思,只以为她是提起来伤心,便岔开话题聊起了旁的。
“近日铺子里的事情如何了?”
卫燕道:“一切都好,□□姑娘还有卫瑄姐姐打理得熨帖着呢,另外,咱们在沈公子的帮助下,成功联通上了江南那头的商户,往后,咱们铺子里的东西,可以卖到大江南北去。”
聊起这个,卫燕心情大好,如今她又把重心放回到生意上,格外得容光焕发。
“卫姐姐,我真是由衷地佩服你。”
长乐挽唇一笑,“我听说近日第戎又派使者来我朝求亲了,回头定会带来诸多当地的东西,若是咱们拿铺子的脂粉与他们交换,说不准可以把咱们铺子的名声,传到西域去。”
长乐侃侃而谈的畅想着,卫燕听她眉飞色舞的说着,心中颇为赞同,颔首道:“长乐说得有道理,回头宫宴,我定让父亲带上我一同来。”
长乐冲她微笑,但旋即又想到什么问她,“卫姐姐,不过我还有点担心,你说,父皇前些年都未答应过第戎的求亲,今年会不会……”
卫燕:“你是担心,陛下会派本朝的公主去西域和亲?”
长乐神情严肃地颔首,近年来第戎的壮大中原不是没有听到风声,再加上边塞连年受到掠夺,边境的百姓都知道第戎人的险恶。
若是今岁,父皇为了边塞不受离乱之苦,打算将皇室女嫁过去,那自己会不会首当其冲?
毕竟经历了上次的风波,父皇对她早已没有了原来的疼爱与亲近。
长乐的担心不无道理。
卫燕思忖片刻,宽慰她道:“咱们澧朝历经数代,从未有过公主和亲的先例,要有,那也是前朝时候才有,长乐你放心,陛下仁德,不会忍心将皇室公主嫁去西域受苦的。”
“可……”长乐欲言又止,目光中还是充斥着担忧。
卫燕并不知她听得了哪些风声,只道:“放心吧,莫要自己吓自己,那第戎的老可汗已是垂垂老朽,哪里来的脸面求咱们澧朝风华正茂的公主?便是陛下一意孤行,那恐怕朝堂言官和天下百姓也不答应。”
“姐姐说的是,那我便先放下心思,安心养病好了。”
两人的心境皆平和下来,不再去想这些繁杂之事。
只是,卫燕并未想到。
今日与长乐的这番谈话,会在数日后的大朝会上,应到自己身上。
第戎来朝进贡的那日,整个朝堂热闹不已、人喧鼎沸。
使臣带来了不少西域特有的珍品,这一回,除了连岁经常贡来的一些稀罕物件,更是连价值连城的整座和田玉山雕都送来了,如此这般,可见其国至诚之心。
明和帝自然龙颜大悦,坐在高堂之上,询问来使代表。
“汝国诚意,朕定当铭记心中,更期来年比邻和睦,互助互衬。”
使臣立在殿中,身着雀金裘,高傲仰着头颅,直视帝王道:“我第戎既拿出了十分诚意,陛下亦当拿出些诚意回报,方可彰显你大澧的天家风度不是?”
此言一出,朝堂一片寂阒。
众人心知肚明,这第戎的使臣此番觐见是带着目的来的。
连说话都带着谈判的意味。
明和帝顿了顿,旋即扯出一个随和的笑来,“使臣有什么提议不妨直言。”
明和帝态度婉转,其实与这些年第戎势力壮大有分不开的关系,若是放在早些年,还是第戎式微之时,那定不会让这等小小使臣在大澧的朝堂上大放厥词。只不过,这些年,随着第戎对周遭小部落的吞并扩张,不断扩张势力,澧朝倒是越来越忌惮第戎了。
那使臣满是骄矜的神态,不疾不徐道:“这些年来,陛下收到我第戎可汗的求亲书恐怕不少了。”
“我大可汗屈尊降贵,仅仅是想求娶你□□一位宗室女而已,可陛下不断推却,不知是何道理?”
“要知道,此番前来时可汗可是给我发了话的,若是求不回公主,那便等同于是大澧瞧不起我第戎,不愿与我这等蛮夷部族通婚,若是那般,那他便要率领铁骑亲赴大澧,当面问一问陛下您了。”
那使臣一字一句地说着,话音掷地有声,在朝堂上惊起不小的风波。
朝臣们顿时如沸水入了油锅,你一言我一语地议论起来,直言这第戎使臣太过嚣张,胆敢在此朝堂上威胁陛下。
可一方面又那他没有办法,毕竟胆敢这样赤裸裸的威胁,说明如今的第戎,是有与大澧交战的把握的。
一时间,谁也不敢站出来发生,而明和帝,亦是一筹莫展,骑虎难下起来。
“这……”
他为难极了,面上的神色是可见的蹙眉凝眸,扶着龙椅把手的五指都微微有些用劲起来。
这使臣倒也是看出明和帝的为难的,他倒也不再继续得寸进尺下去,建好就输,反而给了他台阶下。
“陛下若是拿不定主意,或是舍不得公主,不如,让我第戎的歌曼神女来为陛下择定人选。”
他话音落下,只见身后的使臣队伍中走出来一位浑身上下皆披雪色翎毛的异族女子,那女子乌发及地,头戴坠着白玉的轻纱,行动间宛如一只翩然雪蝶,虽以轻纱遮面,但还是掩盖不了她高挺的鼻梁轮廓,轻纱之外,露出的眼窝深邃,瞳孔蓝的好似一块清透的蓝宝石。
此女子便是使臣口中的第戎神女。
她双手合十,玉指上的兰铃叮咚作响,轻轻朝着高位上的明和帝鞠了一躬,姿态极其优雅。
“这位便是……”
明和帝瞧着这异域风貌、又带着神秘风采的女子喃喃。
使臣满脸傲然道:“阿兰是我第戎神女,能求得上天之意。”
明和帝抿了抿唇,神情不辨。
“汝欲何为?”
使臣洋洋一笑道:“可汗早知陛下会犹豫,所以特让我带着神女一同来,可为陛下做决断。”
“神女之眼可洞穿世间万物,谁是命定的可汗之妻,神女只需掐指一算,便可知悉。”
使臣的话音刚落,朝堂上又是一阵响动,所有人都觉得此事荒唐,但碍于朝局又不得干涉,实可谓是敢怒不敢言,只要干瞪着那使臣等陛下发话。
出乎意料,却也在情理之中。
明和帝首肯了此事。
得到明和帝点头后,使臣冲神女恭敬拜了一礼,说了几句胡语后,那神女便会了意,在朝堂上开始神神秘秘跳起怪异的动作来。
没一会儿,她蓦地浑身僵直立在原地,凝神幽思,双手十指交缠放于身前,碧蓝色瞳一动不动,宛如入定了一般。
没一会儿,她突然大叫一声,然后对着使臣高声说起胡语来。
使臣与之交互后,对着明和帝深深鞠了一躬,诚恳且认真道:“陛下,神女已开了天眼瞧过了,可汗之妻非是□□宗室女,乃是世家女,此女当是出生侯门,生辰八字为。”
使臣的话说完,朝堂上一片哗然。
不少人信了神女预言,毕竟能将生辰八字都说得巨细,定是有通达天听的本事。
明和帝当即派人去查世家女中谁的生辰八字能对上,最后大太监来回禀,嗓音响彻整个殿堂。
“回陛下,查到了,有此生辰八字之女,本朝侯门中仅有一位,乃是卫侯嫡出次女,卫燕。”
此言一出,众人震惊。
谁人不知卫燕是明和帝指婚给了瑞阳王,但后来因为种种不知名的原因,这场婚事因为阴差阳错弄错了花轿,闹出了笑话,复又搁置作罢。
与此同时,不少流言传出,当朝首辅与之缔过婚,但后又和离,此女乃是下堂妇,更有传言,首辅惹了圣怒,触犯了龙颜,所为不是别的,而是因为故意抢了瑞阳王的亲事,那婚事的花轿之所以会送错,全然是他在背后动的手脚。
所有的流言纷纷扬扬,真真假假,但最终的中心只有一人,那就是卫燕。
如今,第戎神女的谶言,又将她推到了风口浪尖。
不由让人感慨,当真是红颜事多啊。
而与此同时,在朝堂上最先变得脸色的,当属江桐和李玥。
二人心中,无亚于天崩地裂。
与他们一样心念崩塌的,当属卫凌和卫峥,父子同位一列,本在听到那串生辰八字便心慌失措的二人,此刻在听到内侍宣读出卫燕名字时,身形顿挫,执着象笏的手都有些微微打颤,拿不安稳。
直至朝会结束,明和帝也没给出十足明确的表态。可事情却仿佛就这么顺水推舟、模棱两可地敲定了下来。
待父子二人回到府中,本打算先瞒着卫燕暗中筹谋,再慢慢想办法面圣斡旋此事,可宫里的圣旨却跟着后脚就到了,半点不由人喘息。
徐吴笑眯眯地宣读完圣旨,整个侯府上下一片愁云惨雾。
跪在前列听旨的卫燕只觉脑袋都是空的。
“卫氏女舒婉何静,品貌俱佳,乃是第戎天选的王后,特赐公主之位,封号和嘉,不日遣往第戎和亲,嫁予兹罗可汗,缔结我澧朝与第戎百年之好。”
卫燕如何能想得到,前些日子方和长乐谈及此事,她还信誓旦旦宽慰长乐无需担心,转眼,这件事便发生在了自己头上。
她不能想象的是,为何奉行从不和亲、不称臣、不纳贡、不割地的泱泱大澧,会在明和帝这一代,做出了此等有违祖制的事。
她自是无法接受要远赴第戎,嫁予已过花甲之年的耄耋可汗,除此之外,心中更是涌起一股愤慨,澧朝何时弱的要由一个女人来和亲,才能息事宁人了?
接过圣旨,卫燕一时间气急攻心,她怒、她怨、她悲、她叹,百感交集下,身子竟不受控制地往地上倒去。
脑袋昏沉沉的,眼前陷入了一片黑。
醒来时,家人们都坐在床边守着她。
卫凌、卫峥、卫瑄还有一众家眷眼中都闪烁着疼惜之色。
卫燕瞧着父兄还有一众兄弟姊妹,泪水在眼眶中打转。
命运兜兜转转,终是给她开了这样大的玩笑。
见她不语,卫峥最是心疼地先开口道:“小妹,兄长会再跟父亲进宫面圣,求陛下收回成命的。”
卫峥性子莽撞,卫燕不想他因此冲撞了明和帝,便道:“圣旨已下,此事已成定局,如今就算是你和父亲去面圣,也不会有任何改变。”
一旁的小越氏以泪拭面,“峥儿,此事你万不可冲动,如今咱们卫家正是风口浪尖,若是出了什么岔子,可能会牵累到整个侯府。”
她说完,又看向卫燕掩面而泣,“我可怜见的女儿啊,怪只怪母亲没本事早早将你的亲事定下,才会惹出今日之局面,想那第戎可汗已入暮年,哎,让我如何去见九泉之下的姐姐啊。”
小越氏连声悲歌,弦外之音倒是明显得很,毕竟当时最操心卫燕早些嫁人的是她,而其余人,尤其是卫峥,则是只想让卫燕留在府里,不必着急嫁人。
此话的言外之音卫峥如何不懂,他冷冷一笑道:“何故在此挑拨,大母,你整日把无言面对我母亲放在嘴边,可这府里,最对不起小妹的,不正是您吗?”
小越氏被他噎了一噎,瞠目不敢置信地瞧他,旋即又做委屈地嚎啕大哭起来,“侯爷,妾身委屈啊。”
卫凌被她哭得头疼,“峥儿,不得无礼,还嫌家里不够乱吗?”
“咱们整个家现如今当同气连枝,而非内讧。”
听卫凌如是说,卫峥尽管有所不甘,但还是默了声去。
众人走后,卫燕悄悄把卫峥拉住,留下来说话。
卫峥瞧着苍弱的妹妹,心疼不已,眸中闪烁晶莹。
卫燕方才尽管一直默不作声,但心中早已有了猜测,遂问他:“兄长,你方才分明话中有话,究竟是什么事,你现在告诉我,好吗?”
卫峥瞧着妹妹半晌,犹豫再三还是决定把深埋在心底的秘密说出来。
他反身去关上房门,然后坐到她身边,“有件事情,我为了这个家和睦,憋在心里太久,如今,是该同你说出来了。”
卫燕认真听他说下去,握在锦被上的手越攥越紧。
她未想到,从前江桐总说她卫家羞辱她,对她成见那么大,其实跟小越氏做过的事情分不开。
“当日我便是在偏院花圃亲眼撞见了此事,她对江家人的那些羞辱之词,是我每每想起来,都觉得不堪入目,难以启齿的。”
“在她的话语中,江桐与丧家之犬无异,与咱们侯府攀亲,是祖坟上冒了青烟,成婚后阖该是当牛做马报答的。”
“她将江家贬损至此,他江桐焉能心中不愤?后来我质问她,她却说就该立这下马威,好让他们江家人不敢轻慢你,而后还恳求我不要把事情说出去,否则家宅不宁,你往后在江家的日子会抬不起头。”
“于是我便将这件事藏在了心里,方才,亦是她太过分了,我才会脱口而出的。”
“可我这些年每每想起此事,都觉得并非是好心办了坏事这么简单,若她真为你好,就不该是这样的方式,大可以对江家以礼相待,这般作为,实在是不合常理。”
卫峥将满腔心思皆宣之于口,卫燕却始终一言未发。
她心中,无形有座山棱在渐渐倒塌。
小越氏,从小到大被她奉若慈母,在她看来对她关怀备至的人,竟然会在暗处,想要毁掉她的人生。
若非小越氏,从前江桐对她,定不会如此充满敌意。
那么他们之间,或许完全会发生不一样的故事。
可一切在最初就错了。
小越氏一举让天性敏锐多思的江桐恨上了整个侯府,包括她。
这实在是太可笑、太荒唐了。
黄粱一梦,大梦初醒后,却知这梦在开始时便是错的。
一时间,她竟不知道该去恨谁。
当下,命运又给她开了个大玩笑,让她不得不远背负着大澧的使命,赴第戎和亲,嫁给年近古稀的老可汗。
这实在是太可笑了。
她该恨的。
到底是江桐?是小越氏?还是明和帝?亦或是那向大澧求亲的第戎可汗?
卫燕说不出话来了。
她只觉命运对她的玩笑实在是太大了。
这是她应有的造化,她该认命了。
若说原先还有残存的反抗斗争的意志,眼下,却突然间被消磨殆尽了。
卫峥看着默默无言、静思不语的妹妹,深知她是受了打击才会如此。
又是心疼,又是自责,不知该如何劝解她。
“妹妹,若是兄长知晓告诉你会让你这样难受,兄长定然是不会说的。”
“兄长的话,于我很重要。”
卫燕见他自责不已,缓缓有了些情绪,只不过,她如今宛如一具枯骨,早已无悲无喜了,她躺下去,侧身朝床里,淡淡道:
“我乏了,想睡一觉,兄长走吧。”
卫峥不放心地看着她,久久未有动身,反复确认她安睡后方才离去。
卫燕哪里睡得着,那都是骗他的。
卫峥方走,那清泪便从面上汩汩而下,滴滴滑入锦被中,消失不见。
第71章 为她
◎李玥动兵被贬,江桐血书上谏,沈昀散尽家财◎
太极殿前。
江桐已跪了一日一夜。
他手捧血书请见明和帝。
可明和帝却怎么也不肯见他。
“陛下, 臣有本要奏。”
凉夜寒风中,一声又一声,他竭力呼喊着。
而此时, 太极宫中,明和帝闭了门窗, 正躺在金丝软塌上,养神休憩。
鎏金桌案上的檀香在缕缕生烟。
徐吴捧着玉盘走进来, 将一叠叠点心摆放到明和帝手边的茶几上。
“陛下,这是未央宫送来的点心。”
“长乐倒是有心。”明和帝未掀眼皮, 低低道了声:“可又有话要对朕说了?”
徐吴笑道:“陛下圣明,公主她还是为了卫侯女发声。”
“她倒是聪明。朕不见她,便想出这等法子。”明和帝轻嗤一声,“徐吴, 你说朕身边最亲最近的人, 为何一个个的,都要围着这为侯女转?此女身上难不成是有什么妖术的不成?”
徐吴道:“陛下多虑了, 哪怕她真是只妖,在真龙天子面前,那也只有乖乖现原形的份, 掀不起什么风浪的。”
明和帝笑起来, 问他:“江桐在殿前跪了多久了?”
徐吴不假思索道:“回陛下,整整一日了。”
明和帝轻哼,“倒是个痴心的。”
徐吴试探着小心翼翼道:“老奴有一点不明,陛下既不喜, 为何又让他跪着, 不派人撵?”
明和帝轻笑, 缓声道:“朕自然是想看看, 他对卫氏的情,有多深。”
徐吴立刻明白过来道:“陛下英明,是老奴愚笨了。”
明和帝捻了块点心塞入口中,眉眼轻动,“明日的事都准备好了?”
徐吴弓着身子颔首道:“陛下放心,消息已经放到王府去了,暗桩也都设下了,眼下,咱们只需静观其变了。”
明和帝长长地叹息了一声,“希望他莫要令朕失望,若是冲冠一怒为红颜——”
说至此,明和帝语声一顿,沉了下去。
“那朕,便决计不能留他了。”
此番,是他对这个弟弟终极的考验。
瑞阳王府内,一轮弦月高挂院空。
夤夜已至,月色深浓。
王府书房内,火烛残影倒映窗纱之上,时不时闪跃着。
李玥面色沉着地立在水墨屏风之前,将半枚兵符交托到面前将领的手中。
那将领半跪着,双手接过玄铁所制的沉甸甸的兵符,满脸忠贞道:“属下定不辱使命。”
李玥郑重颔首,那将领起身离去。
书房内,唯余灯烛葳蕤,浅浅光晕将李玥的身姿照射在屏风之上,楚楚谡谡、轩然高举。
他抬眸,望着挂在墙上的剑,瞳孔突然变得深远,不知在思忖着什么。
蓦地,跨步提剑,一手按住剑格,一手按住剑柄,呛得拔出长剑。
动作一气呵成。
那道青峰在烛火残影下,泛着凌冽的寒芒。
他剑指东南,眼中泛着冷意。
那是承天门的方向。
亦是明日和亲队伍出城的必经之路。
明日,他将竭尽所能,把卫燕救出来。
哪怕从此放弃声名地位,隐姓埋名过一生。
他亦无悔。
若能与她就此浪迹一生,那他此生便得圆满无憾了。
*
卫燕得知朝堂变局时,已是次日之后。
长乐出宫来见她,将瑞阳王被贬至塞外的消息告诉了她。
这几日卫燕闭门不出,旁人亦不愿惹她烦忧。
故她一直不知此事。
明和帝虽然明面上将李玥擅自调兵之事瞒了下来,只对朝中宣称是派瑞阳王去边塞历练,但长乐却是知道内情的,父皇此番是对小皇叔的贬斥疏远。
毕竟,他没有通过明和帝的考验。
在卫燕与明和帝之间,他选择了前者。
知道李玥中了明和帝以她为饵设的局。
卫燕百感交集,心绪难平。
“殿下,他如今怎么样了?”
长乐悲叹,“小皇叔昨日连夜被父皇送出京师了。说是派遣,实为押送,父皇收了他的兵权,如今他无权无势,跟一介白衣无异。”
卫燕闻之,不忍泪下。
“全是我害了他。”
长乐亦落下泪来,执着她的手道:“姐姐这事何苦,此事如何能怪你。要怪,就怪我那父皇太过狠心,如今,我对他亦是凉透了心。”
卫燕不语,泪却依旧潸潸而落。
长乐替她拭泪,从袖间拿出一枚刻着蟠螭纹的玲珑美玉,交在她手中。
“小皇叔让我给你的。”
卫燕认出来,那是李玥随身携带之物,亦是他的信物。
卫燕将至紧紧攥在掌心,泣不成声。
长乐抱着她,强忍着泪道:“卫姐姐,父皇不肯见我,但我会再想办法的,你别担心,事情一定还会有转机的。”
卫燕任由她抱着,终是沉默着颔了颔首。
长乐这才放心离开。
卫燕瞧着她离去的方向,心中却苦笑。
如何还会有转机?
长乐到底太天真了些。
她如今,只能顺从认命,把对周围人的影响伤害降到最低。
望着手里的白玉螭纹佩,卫燕心头涌起一股又一股酸楚,李玥已因她之事落得如此地步了,她难道还要牵着更多的人下水吗?
她的父兄,姐妹,乃至整个侯府?
她从不想因自己而牵累别人。
可旁人却偏偏因她所累。
今日闻得李玥此番下场,她已是心痛不已,自责到了极点。
再也受不得旁人为她落难了。
她决定直面一次圣上。
与明和帝做一次正大光明的谈判。
了断过往一切。
*
六月的惠风带着融融暖意,最先吹开了御花园中百花,而后整个皇宫像是被繁花点染,灼灼其绽、粲然如霞。
比繁花更醒目的,当属那道清癯坚毅的身影,始终挺立跪在太极殿外,风雨不摧。
江桐在太极殿前跪了三日后。
终于得来了明和帝的召见。
连日未进食,站起身来的时候,他的身形有些踉跄。
随着徐吴进入太极殿中,明和帝正坐在书案前批阅奏折。
见他进来,头也未抬道:“江卿来了。”
江桐脸色苍白,浑身无力,却还是规规矩矩作了一揖,深躬下去。
“臣江桐,参拜陛下。”
见他恭顺,明和帝稍稍展颜,抬眸看着他道:“起来吧,徐吴,赐座看茶。”
明和帝终究还是惜才的,见他嗓音嘶哑,对他还是以礼相待的。
江桐坐下后,接过徐吴递来的茶盏,轻抿了一口,润了润连日来干燥的唇舌。
江桐还未言,明和帝便直接道:“朕知你为何而来,可朕亦要提醒你,若是为了卫氏来,最好别开口,瑞阳王是何等的下场,聪慧如你,定能解其中全貌。”
江桐眼神微动,放下茶盏,抱拳对着明和帝恭敬一礼。
“陛下,此事干系朝政社稷,一国百姓。臣岂能不知轻重?”
他一字一句认真道:“臣此番不为卫氏,全为社稷,陛下可愿听臣谏言?”
明和帝手中批朱的笔微微一顿,他抬起头,认真打量着江桐。
见他神色如常,一身凛然,风华落落。
明和帝搁下笔,缓声道:“江卿有何谏?”
江桐正了正脊背,肃然端坐道:“陛下,如今第戎气焰太过嚣张,名为求娶公主,实则咄咄逼人,若听之任之,我大澧国威何在,人民的风骨何在,陛下此时若不加以敲打,扼制他们猖獗,恐怕他们今后会得寸进尺,提出更多的要求。”
江桐一字一顿清晰道:“若到了那时,陛下又该如何抉择,焉知不会骑虎难下?”
明和帝顿了顿,目光落在桌上的博山炉,淡淡沉吟道:“朕对第戎,还是信任的。”
明和帝此番是提前与第戎来使暗中计划,才会有朝堂上神女通天算卦,点名卫燕去和亲这一幕。
朝堂上的一切也尽在他的意料之中,他自然不惧江桐的假设。
可尽管他胸有成竹,江桐接下来的话却让他越听越心中动摇。
江桐朗声,字字清楚。
“陛下眼下可以信,可数年后呢?”
“若彼时第戎的势力壮大至可与我朝分庭抗礼,那时,百姓口中凶若豺狼虎豹的蛮夷人,陛下还敢信吗?”
“你是说……”
明和帝沉声喃喃,江桐的担心并非毫无道理,若是第戎加速壮大,不出几年,他们很有可能撕毁盟约,侵略中原,提出更加无礼的要求。
“且陛下可知,开本朝无先例之和亲意味着什么?”
明和帝眼眸微眯。
江桐眸色深远,直直对上了帝王的目。
“失了尊严。”
他认真道:“陛下可知如今百姓都是怎么说的?”
明和帝看着他,神情肃穆起来。
江桐目光凛冽如雪,清晰道:“定是朝堂式微,朝中无人,才会不得已送女人远嫁和亲,那些血气方刚的男儿郎们呢?在第戎作威作福时都去哪儿了?连区区女人都保护不了吗?”
明和帝被他这番话说得微怔。
江桐一针见血地直谏,“当一个国家要拿女人换和平时,国祚必衰矣。”
话音落下,一切恍若静止了,屋内落针可闻。
唯余博山炉的青烟袅袅。
江桐此番直言善谏,无异于一场豪赌,赌得便是明和帝那颗猜忌敏感之心。
否则,说出那么多大不韪的话,就足够他死数百回的了。
时光一滴滴流逝,不知过了多久。
明和帝终于有了反应,他抿了抿略微发紧的唇角,不是雷霆之怒,而是语气和善。
“那依江卿看,应当如何?”
江桐知道,他赢了。
“臣,请战。”
他从座上站起,径步走到明和帝身前,撩袍跪地,捧出袖中血书。
明和帝眯了眯眼,赫然瞧见那血书上醒目的三字。
“请战书。”
他连忙起身,绕过桌子来到江桐面前,接过那封请战书,打开细细端看。
江桐本就能写华彩文章,这封请战书更是洋洋洒洒,说尽了不甘和愤郁,若是公诸于众,足以响应天下百姓。
明和帝亦为之触动,微微侧目。
“战,你要与第戎交战?”
江桐展袖大拜,“求陛下成全。”
明和帝仍有犹豫,“我澧朝修生养息多年,未动过兵戈……”
江桐却言,“正是因为惧战,第戎才会小觑我朝,这些年,他们在我北境做的乱,还少吗?便说是罄竹难书也不为过!”
第戎这些年侵犯边境,横行作乱,明和帝如何不知,只是他从登基伊始,奉行的就是以和为贵,轻易不动干戈的当政之道。
而这也确实让第戎的气焰在这些年愈发嚣张起来。
而边境百姓,却是生活在了水深火热里,只因朝廷的不作为。
明和帝沉默不语,江桐趁势打消他的疑虑。
“陛下,如今发兵,可以一举打击敌人正盛的势头,解救黎民百姓于水火,还可以扬我国民的斗志,鼓舞全军上下的士气。何乐而不为呢?”
明和帝却叹,“朕何尝不懂,可如今的第戎早已不是过去的小小族落了,若是长驱攻打,免不了损兵折将,我大澧如今昌隆的国运,也会因此衰退。”
江桐挺直了脊背道:“陛下难不成要放弃时机,眼睁睁看其坐大,以致难以控制的地步吗?”
“到了那时,宿弊难除,我国将处于被动,就再没有选择战与和的机会了。到了第戎的铁骑踏破边关那日,陛下以为,还能同他们谈信任、谈盟约吗?”
明和帝的瞳孔倏地微张。
江桐这番话虽说骇人听闻,但细思却并非是危言耸听,其中的逻辑和深意,令人不寒而栗。
不得不说,江桐确实说动他了,只不过,他还得要一份保证。
“可如今朝中主和派甚多,师出无名,若是无人请缨又该如何?”
江桐怎能不领会明和帝的意思,当即便道:“臣愿立下军令状,做此战主帅。”
怕明和帝犹疑,他决定一力扛下所有。
“至于发兵檄文,亦由臣一力承担。”
“明日,臣会去到承天门前,号召百姓亲手签下万民书,并将此书传遍三军上下,鼓舞士卒之气。”
见他胸有江河,心有谋划,明和帝终是欣慰了,他拿来兵符交托他手中,言之恳恳。
“江卿,朕准你挂帅点将。”
江桐深深叩首下去,“多谢陛下。”
临了,江桐道:“陛下,朕还有个不情之请。”
明和帝微楞,“你可有何求?”
江桐字字郑重,嗓音朗澈道:
“臣想请陛下旨昭天下,从即日起,将废止和亲旧制,写入大澧律法。”
此举,足以振奋全国上下了。
明和帝想了想,终是首肯下来。
“可,朕允了。”
第72章 难凉
◎终是捂热不了那颗早已冰封的心◎
卫燕得见明和帝的时候, 并不知晓江桐为她所做的一切。
亦不知道,明和帝已在她悄然不知时。
废止了和亲。
故她此来,还是带着谈判之意的。
明和帝之所以宣见她, 也是想开诚布公与她谈谈,并看看这个女人身上到底有什么不一样的, 值得天底下那么多英杰为她折腰。
“卫侯女,你可知道, 这些天,为了你的事, 有多少人来找过朕?”
卫燕轻低螓首,语声淡淡。
“臣女不知。”
明和帝高坐明台,又道:“知道朕为什么宣见你吗?”
卫燕低垂着眼睫,默然不语。
明和帝轻笑起来, “朕就是想看看, 你身上到底有何等风华,值得那么多人为你赴汤蹈火, 倾其所有?”
说罢,他语气沉歇下来。
“而他们,偏偏还是朕最亲近、最器重之人。”
卫燕猜到他说得定是瑞阳王、长乐还有父兄等人, 便道:
“臣女平平无奇, 并无过人之处,只想在这世间苟寻一片安宁罢了。”
见她如此谦卑,明和帝眸光轻动,上上下下将她打量起来。
卫燕立在硕大空荡的殿宇内, 身上着了件百合色的对襟长裙, 袖上用银丝绣了白鹤, 身形清瘦窈窕, 眉眼低垂间下颌尖尖,清丽的宛若一株出水芙蓉,我见犹怜。
明和帝不得不感叹,卫燕的姿容很是出众。
“说吧,你求见朕所为何事?”
卫燕敛衽,动作轻盈地福了福身,依旧是低眉顺目的模样。
“臣女,想同陛下谈一桩交易。”
“交易?”
“嗬。”明和帝笑开了,“这天底下敢同朕讲交易的女子,你恐怕是第一个。”
面对明和帝的促狭,卫燕不卑不亢地照单全收,态度从容。
“陛下谬赞。”
明和帝眉心微动,“若朕不愿意呢?”
卫燕抬起清冽的杏眸,平静如水,却有着令人信服的力量。
“那第戎来接亲时便只能接到臣女的尸身了。”
明和帝稍稍一愣,旋即竟抚掌大笑起来。
“哈哈哈,好,好你个卫氏女啊。当真是同你的父兄一般,巾帼不让须眉啊。”
明和帝的反应是卫燕始料未及的,虽不知是为何,但她还是努力保持镇定淡然。
明和帝问下去:“那你不妨说说,你想同朕谈什么交易?”
卫燕见明和帝如是说,便将心中盘算的悉数说出,不卑不亢,落落大方。
“臣女此去第戎,可给陛下带去声望,而陛下,需在朝中妥善安顿我家人。”
明和帝抬手示意,“继续说下去。”
卫燕分析道:“臣女可将澧朝的耕作、纺织、胭脂等技术带去第戎,扬我大澧国威,而作为回报,陛下当善待我父兄家人,在朝堂上优之厚之。”
“你这如意算盘倒是打得响。”
明和帝过了许久调侃一声。
心中却暗叹其不凡的胆识,又想起她的胭脂铺子竟能在短短三载开遍京师乃至全国,且开得如此红火,此女子果然不容小觑。
若是没有江桐、沈昀之流在先,他可真是没法不答应她的这桩交易。
他似笑非笑喟息一声,“卫燕你可知,这几日,亦在这殿室内,有人愿为你倾尽家财充盈国库,有人更是愿为你请下军令状,挂帅出征。”
卫燕杏眸微睁。
“而朕的皇弟和女儿,更是愿为你抗旨不遵,走上歧路。”
卫燕轻怔,不安地喃喃:“长乐公主她……”
李玥的事,已如覆水难收,她可千万不能再让长乐为她出点什么事了。
明和帝道:“放心,朕在她有动作前便遏住了苗头,只是发她幽闭思过小惩大诫。有十三弟这个前车之鉴,朕可不想再痛失爱女了……”
卫燕稍稍心安,可思及明和帝方才提到的,心下思疑不定。
“敢问陛下,替臣女请命的,可还有何人?”
明和帝轻笑,“你猜不出来?”
卫燕微怔,思忖起来。
能充盈国库——
“可是江南商会的沈公子?”
立下军令状——
“还有——”
“还有——”
卫燕欲言又止地喃喃,心中有了猜想,唇瓣颤抖,却还是说不出那道名字。
直到明和帝高彻的声音响起,她才恍然梦醒。
“自然是朕的首辅大学士,江桐。”
江桐。
江桐的名字宛如洪钟。
一下又一下撞在她心上。
“他为了你,在太极殿前苦跪不起,立下军令状,死生不顾,还让朕昭示天下,废了和亲旧制。”
“如此种种,连朕都为之动容。”
“所以朕便说了,卫侯女,你可真是好福气。”
明和帝话一句句都落在她心上,刻骨铭心。
卫燕袖笼中的手在微微打颤。
所以,是江桐,为她一力扛下了所有?
他,究竟为何要这么做?
此刻,她唯想当面问问他。
卫燕立在殿下,只觉得浑身上下所有的毛孔都张开了,有种前所未有的难以言喻之感。
以至于她的双眸在不经意间湿了个彻底。
最后,她缓下所有情绪,深吸了口气,道:
“陛下,佛偈有言,福兮祸之伏,祸兮福之倚。”
“臣女如今,不信天命,不惧祸福,只信自己。”
“嗯。”明和帝轻轻应了一声,旋即道:“你去吧。”
“臣女告退。”
卫燕转身,藕白的衣裙随之流转,一步步离开了明和帝的视野,丝毫没有拖泥带水。
他不由感慨,如今江桐之热血,终是捂热不了那颗早已冰封的坚心。
一腔真心,到底是付诸东流了。
当真是令人可悲可叹。
第73章 揭露
◎母亲,你可曾真正把我视作过您的女儿?◎
回到侯府, 暮色已是四合。
方过晚膳,众人都聚在正院花厅里。
卫燕走进去,所有人都面带惊愕。
这些日子她都闭门不出, 且不见任何人,此刻突然出现, 家人难免见怪。
小越氏最先反应过来,站起身走过来, 关切问她:“燕儿,心情可是好些了?来得正好, 我们大家正牵挂你呢。”
卫燕并未接她的话,只是冷淡地看了她一眼。
她举目四望,卫凌和卫峥亦朝她投来关切的目光,除此之外, 卫瑄也在, 她这些因日子挂心她的事,已经回门住了多日了。
她亦起身走过来, 拉着她上上下下打量,眼泛泪光道:“妹妹,我可算是见到你了, 瞧瞧, 这都瘦了一圈了。”
卫燕拉着她入座,摇头表示自己无碍,让她放心。
卫瑄入座后,她走到正厅中央, 神情庄重、宣告般说道:“今日我去了一趟宫里, 面见了圣上。”
卫凌瞠目。
“女儿, 进宫面圣是大事, 你怎得也不跟为父商量?”
卫峥亦是面露忧色,“是啊,好歹让兄长陪着你不是?”
两人面露焦色,皆是担心她突兀行事、触怒圣上,卫燕如何不懂。
她道:“父兄何不问问我,进宫面圣是为何?”
卫凌、卫峥皆顿住了。
他们眼下只关心卫燕是否平安,并不在意其他。
小越氏倒是按奈不住急急问出了口,“你同陛下说了些什么,陛下可有发怒?”
小越氏如此沉不住气,自露马脚。
卫燕淡淡一笑,愈发激她:“陛下何止发怒,简直是震怒,直言要将我卫氏满门发落,继母不妨猜猜,我同陛下说了什么?”
卫燕如此说,众人皆是一惊,只觉她是受到刺激太过,而行为失常了,心中的忧虑愈甚。
唯有小越氏恨铁不成钢,“你疯了不成?”
她咬着牙恨道:“你这是自己不想活了,还想拉着全家垫背吗?”
她转身对着卫凌嚎啕起来,“侯爷,您瞧瞧这被您宠坏的女儿啊,她这是要把全家都往绝路上逼啊!”
她急不可耐道:“快,趁着陛下眼下还发落咱们侯府,您和峥儿此刻快去宫中谢罪,还来得及。”
只不过,纵使她声嘶力竭、焦头烂额,卫凌卫峥都没有丝毫动容,两人端坐着,只是静默不语,卫凌眸中更是升起了晶莹。
“都这个时候了,咱们还惧陛下的发落吗?”
“燕儿如今有难,咱们就该跟她共进退,共患难,就算是拼了这把老骨头,我也绝不会去向陛下求饶。”
卫峥亦大受触动,拍案而起道:“我早说过了,哪怕屠刀悬颈,我也绝不可能把妹妹交出去,除非他们能从我卫峥的尸体上踏过去。”
一番话,让在场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泪目了,唯有小越氏闹起来了,伸手指着几人叫嚷。
“都疯了…… ”
“我看你们全都是疯了……”
“你们要给这个倒霉丫头陪葬,我可不奉陪,侯爷,我今日便带着轩儿回扬州去了,从今以后,这侯府的事,与我无干,还望侯爷恩准,妾身,自请下堂!”
啪——
火辣辣的巴掌扇在小越氏脸上,让她头晕眼花。
“都这种时候,你还要出来添乱,还嫌家中不够乱吗?”
小越氏被扇懵了,捂着脸,泪眼婆娑瞧着他。
卫凌红着眼看着她道:“我卫凌今日算是看清了你。”
“你较你姐姐,是半分都比不上的。”
小越氏瘫坐地上,一言不发。
卫凌索性狠下心道:“好,好,你既自请下堂,来,拿笔来,我这就写下休书一封,还你自由身。”
卫峥默默取来纸笔,卫凌大笔一挥,洋洋写完休书扔在地上。
“从今往后,侯府与你再无干系,你可高枕无忧了。”
“侯爷,那妾身便别过了。”
小越氏接过地上的休书,盈盈拜了拜,没有半点留恋就要走。
卫凌没料想她会如此无情,心中亦是寒透,整个人脱了力,撑在桌上的手微微发颤。
卫燕却在此时,走到他身边,轻轻安抚道:
“父亲,女儿方才所说的,都是气话。”
卫凌瞳孔微睁,却听卫燕又道:
“我如何敢惹怒圣上,我今日入宫,是求圣上厚待咱家的。”
“陛下与我达成了协定,往后会庇佑侯府,父兄在朝中,也定会一帆风顺的。”
卫燕不紧不慢的嗓音落下,清晰入耳,亦落如了没走几步远的小越氏耳中。
小越氏的脚步一僵。
她转过身,感受到被卫燕摆了一道,她瞪着她道:
“燕儿,母亲平日待你不薄,你为何要戏弄你母亲?”
卫燕不语,小越氏当即变了脸色,可怜地求向卫凌。
“侯爷,既然是误会,这和离书便做不得数,妾身方才也是被气糊涂了,才会口不择言,妾身愿领受一切责罚,望侯爷看在我这么多年尽心尽力伺候您、照顾家中子女的份上,饶恕妾身吧。”
可她此刻假惺惺的委屈模样早已骗不过卫凌了,经过方才的情状,他已洞穿了她的真面目。
他冷笑,“既要走,何必再来惺惺作态。”
小越氏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泪水涟涟,她转而投向卫燕。
“燕儿,方才是母亲不好,你就看在母亲从小到大悉心照养你的份上,帮母亲说句话吧,侯爷最听你的话了。”
她拿准了卫燕心善,最不想这个家散。
卫燕却没有如她所愿,“母亲,你可曾真正把我视作过您的女儿?”
小越氏瞠目。
卫燕平静瞧着她,淡淡道:“你对我做过的事,我都知道了。”
小越氏下意识转头看向卫峥,心虚道:“你在说什么,我不明白。”
这一幕,让在场所有人都怔住了。
卫燕望着她,无悲无喜道:“我敬您爱您,可您却在我背后捅刀,意图毁我一生。”
小越氏面露怯意,她试图辩解。
“可是峥儿同你说了那事?我那也是好心办了坏事,燕儿,你可不能错怪了母亲啊。”
“我当初只是想给江家一个下马威……”
卫燕打断她,“可您只要多想一想,就知道此举定然让江家记恨我,让我在江家受到冷遇,我婚后的日子定然不会好过,你不傻,母亲。”
所有人怔住了。
卫燕继而道:“还有,您把我的生辰八字透露给第戎使者,好让第戎神女在朝堂上指我去和亲,此事,我亦知晓了。”
小越氏脸色大变,却还是狡辩。
“胡说,这是莫须有的,你怎可如此对你母亲泼脏水?”
卫燕喟息,看来她是不到黄河心不死。
“今日去宫中,我一来是为我卫家求恩,二来,是与陛下交心,问清这件事的。”
“母亲若是非说我污蔑,大可以让陛下身边的黄门侍郎来论断,当日您与第戎使者暗中相见,便是陛下身边的黄门带您去的。”
“选我和亲并非天意,而是陛下惧我卫家势大,才会不容我坐大,才要将我送去草原和亲。”
卫燕的目光带着冷意,一字一句控诉她。
“而母亲,您彻彻底底出卖了我。”
小越氏浑身一震,无力地瘫软在了地上。
事情至此,水落石出。
卫凌扶额长叹,颤抖着唇,抬手指着小越氏。
“你为何要害燕儿?”
小越氏笑起来,“怪就怪她生得太像姐姐了。”
“我恨她,每每看见这张脸,我都会想起姐姐。”
卫凌一下子像是老了十岁,他无力道:“月如待你不薄,你为何……”
小越氏笑声古怪,“她抢走了我的一切。”
“从小到大,我做什么事,都只能步她的后尘,就像是活在她的阴影里,所有人都见着她,却看不见我。”
“那我是什么?”
“便比如卫凌你,你娶了我,又可曾对我正眼瞧过一次?”
“你口中心中,只把我当成是她的影子。”
小越氏笑着笑着留下泪来,“所以只有她死了,我才有重见天日的时候。”
见她癫狂错乱,卫燕顺势插了一句。
“所以,是你杀了她?”
“是啊。”小越氏笑容阴森,“你们所有人都觉得我伺候她是理所应当,那我便偷偷给她下点药,神不知鬼不觉,就让她——”
“下地狱吧。”
“你!”卫凌气得将茶盏砸了出去,“你简直是个蛇蝎!”
小越氏被砸破了脑袋,却是不哭也不闹,只是一味地笑着,好似这些年所有压抑的情绪得到了宣泄的出口。
卫凌最终没有杀她,只因杀她太便宜了,而且交送官府,家丑难免会传扬出去,洛人口舌。
便只对外说人突然疯了,将其送去了城外的田庄上,软禁在了一间幽闭的废院里,着人看押着,永不得踏出一步。
这对于平日养尊处优的小越氏来说,比杀了她还难受,不出几日,便听得她白绫一条,上吊自尽了。
消息传来府中的时候,卫燕心中并无半点波澜。
这些日子下来,经历了那么多风风雨雨,她恍然间觉得自己的心苍老了不知几何,仿佛看穿了时间的一切。
第74章 触动
◎几乎是不受控制的,一颗泪珠滑落脸颊。◎
三月后。
是日大雪, 满城银装。
京中观雪台上已是人山人海。
卫燕约了沈昀一处喝茶。
因卫燕邀约,沈昀早早便至了。
选了一处雅座,穿着上好的天丝绒紫袍, 翘首以盼。
卫燕到了后,冲他浅浅一笑, 脱下身上的狐裘,提裾坐在他对面。
沈昀见她气色不错, 问她:“数月不见,身子可有大好?”
上回相见, 还是卫燕得知和亲一事,气郁缠身、体弱多病之时。
那时他去看望过她一回,后来,卫燕便终日闭门谢客, 静养身心。
两人就再没见过面。
如今再见, 大有恍如隔世之感。
霰雪纷纷,不少飘落进帷幔中, 沾在指尖,湿冷一片。
“劳沈公子费心,我已然大好。”
将养数月, 不问世事, 她当下气色不错,檀唇有了从前莹润的艳泽。
卫燕开门见山,从袖中取出一个方正的雕花紫檀锦盒,“今日来, 是想将此物相赠。”
沈昀微怔, 旋即取过盒子, 打开上头的黄铜锁扣。
只见锦盒之内, 躺着一沓厚厚的、面额不菲的银票。
“这……”
他微微瞠目,欲言又止。
“这是这些年我靠着云水谣积攒下来的所有钱,还有的是我名下所有铺子的地契,虽然与你当日散尽的家财相比不值一提,可总归是杯水车薪,聊表心意了。”
她此番是想尽可能地还他一些恩情,弥补些许沈昀当初为她倾尽的钱财。
在沈昀的怔忪间,她站起身,真诚朝他福身道谢:“沈公子,你的大恩,卫燕铭感五内。”
“卫姑娘,你何必如此……”
沈昀连忙示意她坐下,可心中又不免有些失落,卫燕如此着急想着还情,是跟他的见外。
当日他寻了法子面见明和帝,并用家财尽数充盈国库为由,要求废止和亲,说白了全是为了卫燕。
而后,那些钱确实是流入了国库,大部分也充作了这次远征的军饷。
只是他万万没想到,这次远征的主帅,会是江桐。且听说他此番领军出战,是立下军令状的,这大大鼓舞了三军上下的气势。
比起江桐以命相搏,他此番输得心服口服。
卫燕见他迟迟不收,便对他道:“沈公子,虽说你凭着一己之力,如今在京中再生发迹,但可莫看不起我这绵薄之力啊。”
沈昀如今在京城的生意做得日益红火,其间种种跌宕,卫燕也是有所耳闻的。
沈昀见她今日是事不达成不会罢休了,只得苦笑:“卫姑娘,那我便暂替你保管着吧。”
卫燕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提裾复又坐下去。
寒风卷着细雪纷纷扬扬落着,从观雪台上往下望,天地一片苍茫寥廓。
沈昀替她暖了杯酒,两人边聊边饮。
酒过三巡,沈昀瞧着她,凤眸愈发缱绻明丽。
“卫姑娘,如今你我皆是孑然身,可记得沈某从前对你说过的,姑娘若不弃,我愿……”
可话还未说完,便被卫燕抬手的动作止住了。
卫燕之所以抬手示意他噤声,是在听隔壁桌上几人攀谈。
他们谈的是如今边关的战事。
“近日听得,边关告急,第戎攻占了离北。”
“我还听说,主帅只身诱敌,深入腹地,死在了乱军之中。”
“那边军岂不是群龙无首,乱套了?”
“急什么,若军情属实,朝廷接到军报自然会增派将帅支援,只是可惜了如今的主帅……”
啪嗒——
这一刻。
几乎是不受控制的。
一颗泪珠滑落脸颊。
就这么……
战死了吗?
她不信。
卫燕心头像是压着千斤重担,呼吸都变得急促。
沈昀见此,察觉出她的异样,连忙劝慰她:“只是流言,当不得真。”
只是此情此景,足可见江桐在她心中,终究还是占有了一席之地。
哪怕卫燕总想着自欺欺人,总想着斩断过去,都是徒劳。
或许,在知道是继母所为才使二人误会重重。
又或许,是知道他甘愿为她牺牲的那一刻。
她动摇了本如磐石的那颗心。
听说他战死。
她的心,还是不免触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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