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随着火焰燃烧的噼啪声,薛亡将一柄铁剑从冶炼炉里抽了出来。、
他穿着一身利落青衫,腰间垂下的衣摆卷起束在腰带上,手腕上的窄袖叠了起来。
薛亡凝眸看着铁剑的状态,而后将之搭在锻造台上,细细捶打。
他在为自己锻造一把剑,身为天界高高在上的神明,他没有用什么特殊的灵材来锻剑,只是选用了普通的玄铁而已。
薛亡身为在人界里收到香火供奉最多的两位先神之一,他的秉性与孟宁有很大差别,孟宁好奢靡,居住的神宫里遍地都是金银玉石,收藏了人间至宝无数。
而薛亡所居住的仙岛之中,只有随风摇曳的青竹与一座藏书楼,藏书楼里的书都是薛亡亲自撰写,他掌握了世间所有的知识。
身为神明的日子清寂孤独,薛亡从未对这样的生活感到厌倦,先神生来是没有情感的,他不会产生任何与人类有关的情绪。
他每日留在仙岛上,将自己满腹的知识撰写到书上,托其他的神明将之传播到人界,他有几乎无穷无尽的知识,所以这样的平静日子几乎没有尽头。
这样平静得几乎无法计量时间的生活似乎一直在循环,薛亡觉得自己这样过了很久,但他一直很疑惑,那就是他从未见过人界的人类。
人类修炼到一定程度,便能拥有与神明匹敌的力量,但天界之中从未出现过人类。
薛亡不知道的是,他所身处的世界早已崩散循环过无数次,这是孟宁有意为之,她故意没行使自己神王的权力,没有对诸位神明进行劝导与规训,任凭神明对人界有了自己的私心,导致人界失衡,最后在人界在人类的自相残杀中走向灭亡。
世界死了,先神不会死去,每到世界崩塌的时候,孟宁就会让薛亡昏迷过去,她在无尽的虚空中,紧紧抱着自己的兄长,她垂着头,长发从肩头滑落,唇角含着恋慕的笑,空间崩碎产生的流光划过,她将他的长发拢好。
待薛亡再苏醒时,他还在那青竹婆娑的仙岛之中,于仙岛中心的简单小屋里,孟宁盘着腿坐在青竹搭就的长廊上,身后华丽的衣摆敞开。
孟宁见薛亡睁了眼,她便垂着首朝他笑,这笑容很甜,单纯天真。
“阿亡,你醒啦?”孟宁冰凉的手指抚上薛亡的面颊。
薛亡不知他所在的世界已经重启一次,他看着孟宁,愣了一瞬,道:“我是昏迷过去了?”
“没有,阿亡只是睡着啦。”孟宁笑着对他说,“阿亡在锻剑,后来太累了,就靠在剑庐旁歇息了,我来寻你,见你睡着,也不敢打扰你,就一直守着你了。”
薛亡按了按自己的眉心,他看到自己锻造到一半的剑还搭在一旁,他对着孟宁点了点头。
在每一次世界崩散重启之后,类似的场景与对话都会发生一次,薛亡几乎没察觉到哪里不对,毕竟孟宁的力量比他强上太多。
他司掌知识,孟宁司掌力量,自他们诞生之初,他们的职责便有了划分。
薛亡一直是宠着孟宁的,他自认为他是她的兄长,若孟宁有什么小脾气,他都会惯着她。
他一直以为孟宁只是一位骄纵天真的神王,她或许对人界无情了一些,但,那又如何呢?
所谓天地,不过是他们掌下的玩物而已,若孟宁想要做什么,就让她做便是,只要她能开心就行。
薛亡一开始,对人类没有任何感情,他忽视自己所身处世界的无数次重启,是因为他从未走出那个仙岛,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就连前来照顾他的神官模样不一样了,他也从未在意过。
他像一轮无情的、高高在上的明月,就连世界崩溃的罪果,也算不到他的头上。
薛亡觉得是他一直在包容着孟宁,但实际上,在孟宁眼中,他是易碎的琉璃,又天真得可怜,需要她好好护着,他是她豢养在仙岛里的珍贵宝藏。
她总是在他面前扮出一副懵懂天真的模样,只是因为这样的姿态更能引起他的爱怜。
薛亡会抚摸着她的长发,轻叹一口气说道:“阿孟,你需要多担起些神王的责任。”
“我做得不好吗?”孟宁瞪大眼,看着薛亡说道,“是哪一位神官说的?”
“前几日给我送纸笔来的那一位,他说你在神宫里藏了来自人间的灵魂。”薛亡其实并没有很在意此事,他只是随口一提。
收藏灵魂,是孟宁的爱好,有些人类的灵魂纯洁美好、刚正不屈,她就会将这些灵魂带回神宫,好生藏着,仿佛在观赏艺术品。
她对着薛亡咧着唇笑了,她说话的语气甜丝丝的:“阿亡,我只是想要通过这样的方式来了解人类。”
薛亡敛眸,应了一声,他的思绪又飘到自己今日写的书籍上。
孟宁蜷缩起身子,在竹屋檐下的风铃声响中,将自己的脑袋靠在了他的腿上。
自那日之后,薛亡再没有见过之前那位多嘴的神官,但他没有在意。
变化源于主人公的一次小小的改变,在某一次世界崩散重组的数万年之后,人类的文明已经发展到一个足够高的地步,那时的人类初初掌握了以灵气为基础的修炼之道。
那时的人类还会供奉神明,薛亡也收到了许多香火,之前的他从未在意过这些,也从未对他们有过回应。
不回应才是身为一位神明的最好姿态,严格来说,孟宁的所作所为,也不过顺应发展的自然规律而已,掌握世界规则的神明有了自己的念头,导致世界失衡,有了裂缝,最后引起全面崩塌……世间之物,大抵都是如此。
薛亡第一次对人类产生了好奇心,是因为他锻剑的时候产生了失误,那铁剑上有了裂痕,他自己在仙岛里锻造了无数把铁剑,炼器之术登峰造极,按道理来说并不会有失误。
但世间无绝对,在漫长时光里,一次又一次的锻剑,终究是出现了极低概率的失误。
薛亡无法接受这样的失误,因为他是神明,神明怎么可能……会有错?
他想,他一定是哪里没有做对。
薛亡是一位很好学的人,他热衷于传播自己的知识,也想要源源不断地汲取知识。
他想到了去观察人类铁匠,学习经验来提升自己锻剑的成功率。
于是,他在仙岛之中开辟了一面尘世镜,他是先神,只需要心念一动,便能在这仙岛上创造出世间难寻的宝物。
在尘世镜里,他选中了一位在人界皇城外开铁匠铺子的冶炼高手。
这位铁匠锻造的兵器很受追捧,但他的脾气也大,每次要给人锻造武器,一定要先见过那位买主,一定要合他心意了,他才会动手锻造。
人类的经验在无数次实践中得出,这是薛亡无法马上掌握的知识,他有些无法理解为何那位铁匠锻造出的武器能够与它的主人如此契合,就好像是……这把武器天生是为了它的主人而生。
分明每次锻造武器时的步骤与火焰温度都几乎相同,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差别?
薛亡没有人类的感情,因此他无法理解。
他怀有旺盛的求知欲,于是继续观察。
后来他看到皇城里的一位贵族也想要这位铁匠的武器。
这贵族兴高采烈地去找了铁匠,在他家门口放了整整一大箱的金子,他叉着腰,倨傲说道:“这些钱,够你锻造一把好武器了吧?”
铁匠在热烘烘的冶炼炉旁摇着自己的蒲扇,他瞥了一眼那贵族大人,拒绝了:“我不能给你锻造,你没有想要武器的心思。”
贵族的武器是权力与金钱,他根本不需要亲自拿起这冰冷的兵器。
贵族果然生气了,他喊来手下,将铁匠的铺子包围了,他说:“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铁匠很无奈,他摊开手说:“你根本不想追求武器带给你的力量,我又如何能为你锻造呢?”
薛亡看到贵族命人将铁匠绑了起来,以性命相要挟,铁匠还是没有答应。
他认真观察着这场闹剧,但也有些疑惑,因为在他之前的观察中,这铁匠也给别的权贵打造过武器,为何他这一次不答应了?
不答应的话,他会死了吧?薛亡想。
铁匠果然因为忤逆被处死了,在将他送去刑场之前,贵族让别的工匠打造了新的武器,那是一把秀气的长剑,完全按照贵族提供的图纸锻造。
但在这皇城之中,还是这位铁匠的名号最出名,因此,贵族当着他的面,将他每次印刻自己标志的印鉴取了出来。
铁匠咬着牙说:“不能用我的名字,这不是我锻造的武器。”
贵族抓着铁匠的手,强迫他将这印鉴握着,他将印鉴的标志引到了另一把武器上。
铁匠挣扎着,他的手被按在刚抽出冶炼炉不久的长剑上,将他的皮肉灼烧,他发出痛苦的□□,但更痛苦的是他的标志被印到别的武器上——那武器没有灵魂,只是死物。
这侮辱比死亡更甚,还没等贵族亲自审判他,铁匠就自己拼尽全力挣开束缚,投身进了冶炼炉,自行了断。
这场可悲的戏码似乎在这里来到了终点,薛亡目睹这一切,无悲无喜。
贵族无视了铁匠的死去,他投身进冶炼炉,连收尸都省了。
他小心翼翼地将这柄细长的剑收入剑匣之中,捧着它,来到一处宅邸前。
贵族将身后侍从屏退,他轻轻敲响了宅院的门。
有人来开了门,在洞开的门后,一位蓝衫的漂亮姑娘出现。
贵族的脸上出现羞涩的笑意,他将剑匣小心翼翼奉上,笑着说道:“之前你说想要练剑,我……我便去寻了皇城里最好的一位铁匠,让他为你锻造了这把剑,你看剑柄上的印记,是他的手笔没错。”
蓝衫姑娘冷着脸,将那细长的漂亮长剑从剑匣里取了出来,她的指尖在完美无缺的锋刃上抚过。
她冷漠的表情忽如冰河解冻,面上又有了笑意。
见她笑了,这贵族男子似乎也开心了,他望着她,痴痴地笑。
下一瞬,蓝衫姑娘将长剑抽出剑鞘,飒然一道剑锋铮鸣响起。
细长的剑柄穿胸而过,喷溅的血液落在面上,还温热,带着淡淡的腥气。
“狗贼,别以为我不知你是谁,你们欺压百姓,作恶多端,如今,你的好日子到头了。”蓝衫姑娘毫不留情地将长剑从他的胸口抽出。
贵族男子颓然倒在地上,他伸出去,却还想触碰她的裙摆。
她踩着他的手走了过去,远处,皇城里火光燃起,一场政权的更替即将上演。
埋葬在硝烟与烈火中的,是铁匠坚定的情怀,还有那丑陋的爱意。
薛亡将视线从尘世镜上移开,他算是知道了最开始那铁匠不愿给贵族锻造武器的原因了。
铁匠并不是有什么不为权贵折腰的风骨,一位铁匠,他最优秀的坚持就是他只为想要武器的那个人打造武器,而那位贵族是为别的姑娘求剑,他自己并不想要武器,因此,铁匠无法为他锻剑。
当然,看了这么久,他也没学会太多东西,在那位铁匠那里学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他可以在自己锻造的剑上留下属于自己的印记。
于是,在他最新一把锻造出的铁剑剑柄上,于不起眼之处,多了一个“亡”字的印记。
这把剑陪了他很久。
后来的薛亡即便到了人界,他还是没有明白当初那铁匠为何能锻造出与主人完美契合的武器。
当然,后来遇到浮南的他,也不知相伴他多年的铁剑最后辗转来到了浮南手上。
他也不知,自己一直追寻的答案,在阿凇手上被轻松解答。
阿凇为浮南锻过剑,那是一把不算很好看的剑,甚至还有残余的魔气一不小心落了进去。
但那确实是与浮南最为契合的武器,就连多出的一丝魔气也成了她的助力。
那把剑,甚至是她辗转漂泊一生的隐喻。
阿凇确实是用了心给她锻造这把剑。
他也将薛亡的那把铁剑投入冶炼炉中,从此,属于他的东西再无踪迹。
这都是薛亡至死也不知的真相。
现在的他,还是高高在上的神明,但自从那次尘世镜一窥之后,他开始热衷于观察人类的生活。
尘世镜里的那一日,死去的铁匠,穿心而过的长剑,皇城里反抗的火光,这些属于人类的跌宕起伏,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他开始关注人类,从而也注意到了不久之后的神明污染。
在之前几次世界崩塌轮回的时候,也发生了这样的意外,孟宁对此见怪不怪,她觉得这是神明有了自己私心的缘故,都是偏心的神明罪有应得,她漠然旁观着这一切,从未说出真相。
她发现薛亡关注到了此事。
“阿亡,你每天就看这些人类吗?”孟宁的手指轻点仙岛里的尘世镜,指尖下,波纹荡开。
薛亡手里捧着一本书,他微笑着点了点头:“很有趣。”
“神明被污染了,你知道为什么吗?”薛亡问。
“我不知。”孟宁眨了眨眼,“但我,无力阻止。”
“神明被污染的尽头,是什么?”薛亡自言自语。
“我不知。”孟宁继续答。
“这个世界会毁了。”薛亡说。
“阿亡,你不用操心这些。”孟宁倾身,按住了他的唇。
薛亡笑,他柔声问孟宁,仿佛一位爱护妹妹的好兄长:“阿孟,你自己可以吗?”
“我可以。”孟宁说。
她说“我可以”,实际上她根本不行,她嘴上对薛亡说会处理此事,实际上根本没理睬。
孟宁以为,这次会与之前一样,她搪塞过去,薛亡自己就会忘了。
但她没想到,在某一日,薛亡离开了自己的仙岛,离开之前,他带上了自己锻造的铁剑。
孟宁遍寻整个天界,也没找到他,最后,她在尘世镜里看到了他的身影。
薛亡来到人界,降落在落月崖下,这是离天界最近的一块土地。
她呆呆地看着薛亡穿着一身温温柔柔的青衫,走出了山林,来到尘世间。
他背着剑,来到临近的茶馆里,讨了一碗水喝。
那时是正午时分,阳光如火炽烈,这人间明亮得,似乎有了希望。
薛亡到最后,确实开始怜悯这些人类,他不知他们的罪从何而来,似乎找不到一个源头。
他想要改变这一切,他想,他是无所不能的神明,应该能做到。
因此,他孤身来到尘世间。
孟宁在高高在上的神殿里观察着薛亡,她低眸,有泪水落在尘世镜上。
她眼睁睁看着一轮皎洁月亮,跌入了污泥之中。
这人界,她自己从未踏足过,她惧怕这红尘,所以她并未马上追随薛亡脚步而去。
她想,他倦了乏了,自然会回来。
薛亡来到人界的不久之后,就“死”了一遍。
他与商队同行,搭乘他们的马车,打算去往距离最近的修士城市。
商队里有卧底的沙匪,沙匪夜半暴起伤人的时候,薛亡才刚回过神来,他颤抖着手提着自己锻造的铁剑,竟有些不知所措。
说来好玩,他为自己锻造过那么多把铁剑,却从未真正握剑过。
虽然比起孟宁,他算得上孱弱,但他的力量在人界也近乎于无敌。
但他还是“死”了,他不想伤人,因为他看了那尘世镜很久,他知道劫持商队的沙匪也是生活所迫,他们像是遵循着某种弱肉强食的规则,胜者便生存下来。
薛亡坚持了这个规则,他挡在好心带着他的商队老大面前,被凶狠的沙匪一刀砍翻,他做了一个普通人应该做的事,握着剑倒了下去。
他是神,不会死,他倒在血泊中,安静闭着眼,听着周围的声音,他感觉自己还站在那尘世镜前,旁观着这一切。
直到下一刻,有女子的惊叫声与孩子的啼哭声传来,原来是那商队老大的妻儿。
作恶多端的沙匪没放过这对母子,其中有人想要□□了商队老大的妻子。
与在尘世镜里旁观的状态不同,这一次,薛亡不再能袖手旁观,他身为神明,破坏了人界的某一组命运之线。
倒在血泊里的薛亡握着剑起身,一剑刺穿那试图扑向惊恐遗孀的沙匪心脏。
又有鲜血溅落,薛亡懵懂的地伸出舌,舔了舔唇,他尝到了血液的腥气。
他淡漠的眸看向周围惊恐的沙匪与缩在角落的柔弱女子与她怀中的孩子。
沙匪一哄而散,沙漠的客栈大堂里,只剩下懵懂无措的薛亡与商队老大的妻子。
下一刻,凄惶声音在薛亡耳边响起:“你……你分明有能力救下他们,但是……你……”
薛亡收剑回鞘,他敛眸看向这位夫人,他点了点头,承认了自己的能力。
“他领着你一起走!无偿带你去城中,沙漠里有这么多沙匪,那么危险,他也救了你,你就眼睁睁地看着他们都被沙匪杀了?!”夫人瞪大眼看着他,目睹丈夫的死去,她已经濒临崩溃,不管不顾地将情绪发泄在眼前之人身上。
“我不知。”薛亡困惑地皱起眉,他老实答道,他不知自己是否要出手阻止这一切。
不过是死了几个凡人,但他现在为何觉得心口仿佛有什么东西堵着?
薛亡低头看向自己染血的掌心,他单手提着剑,缩在角落的夫人冲了上来。
爱人死去,她亦没有活下去的希望,她用薛亡的铁剑抹了脖子,自尽了。
一只纯白的狐狸出现在凝结的黑血之中,它的尾巴蔫蔫地垂在地上。
这位夫人,是一只弱小的妖,狐狸妖,她死后,现出了原形。
薛亡看到缩在角落里的那孩子,他睁着天真的眼眸,与薛亡对视,如此年幼的他似乎还无法理解眼前的一切。
他走上前去,将那孩子抱了起来,他继承了他母亲大部分的妖族血脉,亦拥有妖族的原形。
薛亡抱着他走出满溢血腥气的客栈,他在这孩子身上翻出了他父母给他求的平安签。
何微,他叫何微。
薛亡自己也不知该怎么办,他只是如同别的父母一样,带着这个孩子,给他煮细细的米粥,抱着他小心翼翼喂给他吃。
何微小的时候很娇气,兴许是被父母惯坏了,他觉得不好吃,就将口中的东西都吐出来,吐在薛亡完美无瑕的手上。
薛亡脾气好,也没说他,就自己默默擦去了,他将他抱在怀中继续旅行,就像一位死了妻子的单身父亲。
这场面有些滑稽,但也有些温馨,薛亡认真教导着这个孩子,但没等到他成年,这小狐狸就跑了。
他给薛亡留下一封信,信上内容只有两个字。
恨你。
何微离开的时候,不过十岁出头的年纪,他写出的字也稚嫩。
这么小的孩子,就学会了仇恨,他根本不是骄纵的性子,故意在薛亡面前耍脾气,不过是想要让他难堪难受而已。
这是他力所能及的报复。
但是,薛亡又做错了什么?
他做错了吗?
何微离开后的那个夜晚,他坐在城外的神庙前破旧的台阶上,抱着剑思考了一夜。
最终,他没能思考出答案,只是回头去看神庙里神像,他看到了自己的塑像,与他本人的模样没什么关联,但这里供奉的确实是他。
神像悲悯,而他无情。
薛亡困惑地皱起眉,他开始寻找那件事的源头。
沙漠里的沙匪只能依靠劫掠商队为生,这是他们唯一的生存手段。
他们流落在沙漠之中,是因为绿洲上的城市驱逐了他们,大漠里最富贵的一批人将为数不多的绿洲占领。
薛亡孤身一人来到了沙漠的绿洲城市之中,他依靠自己广博的知识为城主建言献策,劝说他们将流浪在大漠上的人们接回城市。
被他的学识折服的仁慈城主答应了薛亡提出的建议,然而流落在沙匪早已养成了凶悍的性子,过习惯了劫掠的生活,一夜之间财富暴涨,他们不再安于现状,将他们接回绿洲,无异于将豺狼迎进了家门。
沙匪们果然将这处绿洲城市占领下来,锋利的大刀将原本城主的头颅一斩而落,薛亡提着剑,颤抖着手,竟然还未出手。
“我记得你。”沙匪头子对薛亡说,“之前我们劫掠的商队里,有一个读书人。”
“是你劝说他,要他将我们领回绿洲城市?”沙匪头子问。
薛亡提着剑,点了点头。
“跟着我们,我在大漠上听见了你的传闻。”沙匪头子说。
他低头,在城主鲜血淋漓的脖颈上摸了摸,摸出一个骨牙项链,他嘻嘻笑着对薛亡说:“他以前,和我们是一样的人。”
是的,他们都是一样的,不过是胜者为王,败者为寇罢了。
这批沙匪占领了绿洲城市,薛亡看到他们将自己族中的所有人都迁移到了城市里,他们的后方还庇护着许多孱弱的同族,老的小的病的……原本城主给他们的让出的生活空间,并不足以将全族的人都安顿好,而这些强大的绿洲城市,只愿意接受有能力的人。
薛亡站在城墙上,看着远处黄沙滚滚的大漠,城墙之下,排列成队的沙匪族人慢慢走进了新的城市。
这就是……人类的世界,而他的出手,干扰了这原本的进程。
让神明被污染,可能会引发世界崩坏的罪恶还未消失。
薛亡还是没找到问题的答案,他是神明,本应无所不知无所不能,但现在,困扰他的又是什么。
他放目远眺,青色的衣衫在干燥的风中飘扬,直到他身后传来一道略带沙哑的女声。
“薛先生,在想什么?”烟杆敲击城墙石砖的声响传来,薛亡回头,看到一张略带野性的面庞。
她是沙匪头子的女儿,长年在日光凛冽的大漠下晒着,肌肤是漂亮的小麦色,那一双眼很亮,有种耀目的美丽,但此时他直直望着她,却感觉自己像在与野兽对视。
“没有。”薛亡接受了沙匪头子的邀请,留了下来,这里的沙匪都认识他。
他仁慈又无能,但又让那群凶悍的沙匪敬畏,无人敢靠近他。
面前的女子没有姓,只有名,单字为“星”。
“当初劝说老城主将我们迎进来的时候,你后悔吗?”星问他。
薛亡摇头,这时的他只是在寻找问题的答案,不论死了多少人,折了多少人的性命,那也只是他实验的一部分。
他的眸光算不上冷漠,只是平静温和,没有人会说他冷血,但所有人都知道他无法靠近。
“薛先生,为什么要这么做?”星歪着头看他,对于他们这些本地人来说,薛亡也十分神秘,他分明有翻起惊涛骇浪的能力,却总是要做他人的附庸。
薛亡说:“我想阻止大漠上的动荡,你们之所以选择劫掠,是因为无家可归,若不如此做,便不能让自己的族人活下去。”
星吸了一口烟,她眯着眼点头,懒懒地倚靠在薛亡旁边的石砖上。
“所以呢?”她哑着嗓音问。
“还有什么所以,答案就是我所看到的,我目前的办法对于现状无能为力。”薛亡说。
“沙漠太大,绿洲太小。”星的声音慵懒,“这么小小的一块地方,挤不下那么多人。”
“有什么办法吗?”薛亡柔声问。
“没有办法,这就是人类的规则。”星笑了起来,她定睛,认真观察薛亡,“你不像人,是妖吗?”
“我见过妖,很多妖都弱小,有的也强大。”星笑着说。
“我不是妖。”薛亡摇头。
“你也不是人。”星在薛亡的面前悠悠吐了口烟圈。
“对。”薛亡承认了。
星没再追问他的身份,她只是靠在他身边的城墙上,陪着他一起看到远处大漠上的夕阳落幕。
薛亡并没有觉得这些沙匪特殊,他继续在这群沙匪上尝试着改变人类,他一贯游离于世人之外,但唯独有一人每日都能与他说上话。
其实薛亡本人并不难相处,只要有人与他说话,他都会回应,即便旁人询问他的问题是那么的蠢。
星能陪在他身边,只是因为她太过主动。
那时候的薛亡不理解,他不知道这姑娘接近他,是因为满腔的爱意。
他是讨人喜欢的,只是那疏离的气质容易让人不敢接近。
星是一位很特别的姑娘,她若喜欢,总归是要勇敢地试试。
薛亡对谁都好,就连某一次节日夜晚,星对他的邀约他都答应了,他不知晓男女情爱之事,又活了太多的年岁,只将星当做与何微一样的晚辈。
星在夜晚烟火的闪烁下,对着栏杆敲了敲自己的烟杆,她眯起眼笑的时候,面上多了些隐秘的柔情。
“薛先生,有没有人说过你很讨人喜欢?”星的嗓音带着一丝沙哑,她问。
“应当没有人会喜欢我。”薛亡想到了用他的剑自刎的夫人,还有留下一封信离开的何微。
他看向天际炸开的漂亮烟火,侧脸似迎着光,显出些不谙世事的璞玉质感。
“我挺喜欢你的。”星说。
“是吗?”薛亡低声笑了,他说,“那……多谢。”
“只是这样而已?”星问。
“嗯?”薛亡有些疑惑,“星星姑娘,还要我说什么?”
星的名字只有单字,直接唤她的名字,难免有些拗口,所以薛亡习惯如此唤她。
这称呼很可爱,却不适合星,在薛亡眼中,万物生灵都是可爱的。
“薛先生喜欢我吗?”星问。
“不。”薛亡很干脆地回答。
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背上的铁剑发出淡淡的锋鸣声。
星盯着薛亡背上的铁剑,她眯起了眼,只道:“好。”
“嗯。”薛亡点了点头,他又开始想自己的事情去了。
星站在他身侧,陪了他许久,她觉得他像一尊没有感情的神像。
她赌了气,离开了,很久都没有见薛亡。
薛亡自己没察觉,但某一日他消遣练剑的时候,觉得自己亲自打造出的这把长剑似乎有些不受控制了。
它的剑锋总是指着一个方向,薛亡研究了自己这把剑很久,最后找到了答案。
这把铁剑是先神亲自打造,先天便沾了大量的灵气,薛亡带着它来到人间,受了人间烟火气的浸染,竟然也生出了灵智。
铁剑生灵,又因为星陪着薛亡的日子最久,所以这剑灵先喜欢上了星。
那日星问薛亡喜不喜欢她,薛亡很肯定地说不喜欢,但他背上的铁剑发出震颤,它在回应。
薛亡是个好人,就连自己手中这把生了自己灵智的剑,他也顺着它的意思。
他跟着铁剑的引导,来到星面前,此时的星已经接过她父亲的权柄,成为这座绿洲城市的主人,她很忙,又有顺理成章的理由不见薛亡,所以他们很久没见面了。
许久未见,薛亡也未生疏,他对星点了点头,回身将背上铁剑取下。
“给你。”他说。
“给我?”星挑眉,有些诧异。
星低眸,她看到剑柄上隐秘处刻着的“亡”字,这是薛亡自己的标志。
他将他的剑,给了她?
“为何?”星问。
“它喜欢你。”薛亡看着星漂亮的黑眸,大大方方地说了实话。
星低眸,又笑出声来:“薛先生这样,惹人误会。”
“我不知,但它确实喜欢你。”薛亡想到了很久之前自己曾经在尘世镜里看到的一幕。
尘世镜中,贵族赠剑给美人,最后美人却提剑将他杀了。
星没问太多,只是将这把剑收了下来。
薛亡知道,他要的答案在在这里找不到,所以他向星告辞,又孤身一人走向远方。
在离开之前,他有些惆怅,就连他的剑也比他更早适应了这红尘。
为什么他还是不理解,参不透?
薛亡孤身走在浩渺天地间,他还在寻找问题的的答案。
后来,如尘世里的权力更替,没有多高修为的星来到暮年,她所掌握的城池即将被新的一批人夺走。
她这一生,并未没有后代,当初对薛亡的感情仿佛被葬入土地的酒,到暮年时取出品味,依旧浓烈。
星在即将被攻破的城墙上站着,她很老了,连提剑的力气都没有。
她将薛亡当初赠给她的剑取出,这把剑锋利如初,剑身如雪洁白,它陪伴星从无数次的绝境里杀了出来。
它太合星的心意,星以为,这是薛亡的剑,所以他是留下了这把剑保护她。
没有任何会相信一把剑真的会喜欢上一个人这样的玩笑话。
星以为薛亡也有一些喜欢她。
她看到剑身上映出自己的苍老容颜,她抬手抚上这褶皱,到老了,她也依旧有种别样的美丽。
星被俘虏,敌人打算用她的剑来解决这位战到暮年的老者。
敌人提着剑,打算刺入星的胸膛,那铁剑却发出不屈的铮鸣声,它的剑身弯折,宁愿毁了自己,也不愿将剑锋对准星。
星看着那寒光森森的剑锋,说话的声音沙哑无力。
“傻子。”她说。
最后,在剑身即将折断的前一瞬间,她竟然用尽全力挣脱了束缚,将铁剑夺了回来。
铁剑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力量,陪着星在这里杀出了一条血路,最后,星来到高高的城墙上,无力再跑。
“就到这里了。”星抱着剑,将自己苍老的面颊贴在冰凉的剑锋上,“我没有力气了。”
铁剑静默着,没有回应。
“不愿受辱,就只能跳下去了。”星对铁剑说。
铁剑默认了她这个决定,就算今日不死,星的寿命也到头了。
星抱着剑,从城墙上跃下,在耳边呼啸的风中,她问铁剑:“你是薛先生留下来保护我的,对吗?”
在这临死前的一瞬中,剑灵燃烧了自己的力量,只求给星一个回应。
她觉得是那样,那就那样吧……
这样能让她开心一些。
所以,剑身上出现一位白衣男子的虚影,他的模样与薛亡有九分相似——是薛亡创造了它,它的模样与创造者一样。
但他们的气质大不相同,薛亡温柔疏离,如天上月,但剑灵的眸光则凛冽如锋刃,更纯粹许多。
剑灵燃烧自己生存的能量,只为了给星一个虚假的答案,让她能不带遗憾死去。
剑灵对星点了点头,他的意思是,星的猜测没错,他就是薛亡留下来保护她。
但是,在他出现的那一瞬,他的答案已经不重要了。
星怔然看着对着自己点头的剑灵,他的面容熟悉又陌生。
在坠地的前一刻,她笑:“是你啊。”
剑灵的能量耗尽,在星坠地死去的那一瞬间,他也消失。
铁剑的灵气尽失,只落在了她的怀中。
无人来收殓战败者的尸体,再无剑灵的铁剑陪着星,流落到乱葬岗,最后星的尸体腐朽,而他因为薛亡当初高超的锻剑技术,还未锈蚀。
它随着人间的河川流淌到了后来的魔域。
在很久很久之后的某一日,它被浮南捡了起来。
无人知晓这把剑的故事,薛亡也不知,浮南更不知。
知晓这个隐秘传说的人,都已死去。
薛亡的寿命没有尽头,星只是他生命里的过客,他还在做着自己的尝试。
从大漠绿洲到修士的城市,他见证了灵气这种力量逐渐被人类开发,在人类还未掌握强大力量的时候,他们崇拜神明,但当他们逐渐变得无所不能,所谓神明也不再高高在上。
薛亡看到,无数神明的塑像从神庙里被清理出去,原本祭拜神明的神庙被夷为平地,取而代之的是学习功法的修士门派。
他觉得这样的变化很有趣,也参与其中,开发了很多人类功法,传授给人类。
薛亡还在尝试着改变人类,消弭他们的罪恶,但他还是次次碰壁。
他每次都被当成权力斗争中的替罪羔羊,被杀死,被驱逐,反正他不会死,所以他离开之后,又会以一个新的身份出现在别的地方。
薛亡最开始信心满满,但在一次又一次的伤害中,他终于察觉到自己的变化。
他每死一次,自己的神魂便散落一些,再也回不来。
但即便是如此,他还是想要救这些人类,不论丑陋或是邪恶,他们在他眼中,总是可爱的。
在去往南香城之前,他被人从高塔上推下,推他的那人盯着他的眼睛对他说:“薛先生,我们这里不需要你这么高尚的人。”
“为什么?”薛亡很认真地询问,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何最后死去的是他,就连曾经帮助过他的人,也对他刀剑相向。
“你太无私高尚。”那人对薛亡说,“我们都是普通人,没有你这样的菩萨心肠。”
“你这样的人存在着,只会将我们衬托得更加丑陋,所以,我比讨厌恶人,更加讨厌你。”他说道。
语毕,他在薛亡的肩上狠狠一推,将他推下高塔。
薛亡往后仰倒而去,他怔然看着自己眼前的天空,明月高高挂。
无人可以伤害天上的月亮,但它落到了水里,只需要一颗小小的石头就能将月亮击碎。
坠地的瞬间,薛亡感觉到了自己从未感觉到的疼痛,他的神魂散逸太多,力量越来越弱。
他越来越像人了。
复活后的薛亡来到了南香城,他还在坚持不懈地尝试,与之前一样,他帮助了南香城里的普通人,但最后,还是这些普通人选择将他送往死亡。
南香城是少有的还在祭拜先神的城池,他们将他的心脏剖出,献祭给先神,薛亡眼前所供奉的神像,赫然就是他自己。
虔诚信仰先神的人类不知,真正的神明就在他们眼前。
薛亡被剖去心脏的尸体被丢到城外,等待着野狗啃食。
孟宁在天上的尘世镜里看着这一切,果然又哭了,她一旦情真意切地哭,人界便有雨落下。
南香城外,暴雨倾盆,薛亡已完全失去希望,跌跌撞撞往前走。
他踏在泥泞道路上的脚步一深一浅,他知道,用眼下的办法是没办法阻止人界崩坏了,必须想别的办法……例如这样……
到了这个时候,他还未放弃拯救人类的目标,他知道,这一夜之后,他要做出一些改变。
只是,再之后的他,就不像原来的他了。
薛亡很是绝望,他孤身一人走在大雨之中,不知前路为何,也不知自己的同道为何。
他变得像人,于是就有了孤独感。
薛亡跌在城郊的一丛野草旁,他看着落下大雨的天际,张唇对那天无声地说。
“别哭。”薛亡对天说。
孟宁哭得更大声了,这雨更烈。
薛亡轻声叹气,雨点砸在脸上,生疼,但也没有心口那黑洞洞的伤口疼。
在他头顶,似乎有一些绿叶挪了点方向,她艰难地移动自己被暴雨摧残的小叶子,将它挪到薛亡的头顶,为他挡了雨,这是纯粹的善意。
次日,薛亡醒来,他发现了粘在自己领口上的小小苍耳。
他给她取了个名字叫浮南,从此与她一起,踏上了自己改变人界的孤独旅途。
浮南是一只很不一样的小苍耳,她不像薛亡遇到的其他人类那般乖顺,他博学,以前从没有人会质疑他口中说出的话,但浮南会。
薛亡有些害怕孤独,便接纳了这枚满身是刺的小苍耳。
大部分时候,浮南都是温柔的,她的温柔与现在薛亡所展现出的温和姿态不一样,她更像是刚入人界的薛亡,带着不谙世事的懵懂天真。
浮南是很可爱的小妖怪,薛亡在南香城之后,开始学会了欺骗,伪装自己。
他心狠手辣,创造催生了魔族,却又打算抛弃他们,将魔域毁灭。
他的设想很简单,那就是将人类的罪恶都驱赶到同一处地方,而后再将这处污秽之地毁了,这样便能将人类的罪恶完全摧毁。
薛亡的设想,并未没有可行性,只是他忘了,魔族在被他创造出来之后,也成了这片大地上的生灵。
他带着浮南,做了很多坏事,但他总是骗她,浮南很单纯,她都相信了。
浮南是很普通的植物,就算修炼,寿命也不过数百年,但薛亡有成千上万年的岁月需要她陪伴。
所以,在掌管生死的灵使抵达之后,他将灵使驱赶,将浮南强留在了人界。
他给浮南研究出了一套适合她的功法,让她在遭受致死伤害之后还能复苏生长,以薛亡的能力,他创造出的功法并不会有什么副作用。
所谓的副作用,不过是他有着无端的控制欲,他自己给这套功法强加上去的。
浮南每一次重生,她最重要的两段记忆都会回到薛亡这里。
薛亡不认为浮南有朝一日会用上这个秘法,但有总归比没有好,他本质上与孟宁是一样的,在沾染尘世烟火之后,便开始有了自己的私心。
他是高高在上的神,本不会对众生有偏颇,是在尘世间行走的人类,亲自地一片片将他身上的颜彩剥落。
他成了人,也有了些丑陋模样。
薛亡与浮南相伴数千载,他对她说了无数个谎言,与她走过无数条路,带着她目睹了尘世间的风云变幻。
直到入土的前一刻,他都对浮南没有感情,两人的相遇,就像是油与水,油可以漂浮在水上,一同前行,但这两者,永不相融。
薛亡不爱浮南,浮南亦对他没有任何除了感激之外的情感。
他们都是聪明人,彼此都知,他们并不是一路人。
浮南像以前的薛亡,但薛亡只会喜欢当下的自己,他没有在最好的时节遇到浮南。
为什么会喜欢浮南?薛亡并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浮南对于他来说,只是他埋下的一个伏笔,她是帮助他将尸骨带到人界落月崖,帮助他复活的工具。
他多久复活并不重要,他是神,有漫长的年月可以等待。
后来,孟宁来到人界,将他散逸的神魂收集起来,让他在她的身体里苏醒。
在力量回归的同时,他也收到了浮南这些年因为使用复苏秘术而丢失的记忆。
那时候的她已经与阿凇经历了许多次轮回,在那漫长的陪伴岁月中,他目睹了她与阿凇相处的每一个瞬间。
他站在玄明境的蚀渊旁,看着眼前的画面一个个闪过,忽然觉得自己的心跳加速。
有了感情的浮南,是鲜活可爱的,就是这样熟悉的一个人,展现出了不一样的姿态,她看着阿凇在笑,那笑容是专注明亮的,仿佛能将魔域的阴霾照亮。
在目睹浮南记忆之前,薛亡从未见过浮南化形之后的模样,他看着记忆里的浮南,原来她是这般模样,这就是当初落在他肩头的小小苍耳。
他喜欢上了记忆里的浮南,与阿凇相处着的浮南。
就连浮南因为阿凇哭泣的时候,那模样也是可爱的,惹人怜惜,她站在雪地里,抱着一只骨蛛,模样有些滑稽,眸中含着盈盈泪光。
但他不知,只有与阿凇在一起的时候,她才是这般模样。
薛亡来到人界那么久,终究还是不识情爱,他只知道记忆里的浮南喜欢阿凇,但不知这感情是独属一人的。
他看完浮南遗失的所有记忆之后,便将她与阿凇接吻的那段记忆丢到了蚀渊之中,他不想看到这样的场景,便要毁了它,让它被蚀渊撕裂吞噬,永不存于这个世间,是这两段记忆最好的归宿。
当然,他对浮南的感情并不足以阻碍他的计划,所以他依旧选择利用浮南去削弱阿凇的力量。
本来,孟宁是想要担起这一责任的,所以薛亡便将浮南的记忆给她,让她使用自己的能力,将浮南的记忆里的女主角替换为她自己,去蛊惑阿凇。
孟宁掌管世间的力量与命运,她所创造的梦境是对未来的预示,只要她如此想,若无意外发生,未来便会发生这样的事。
她用浮南的记忆去蛊惑阿凇,却没有成功,他一眼便认出了她是替代者,将她驱逐出梦境,甚至还想办法将她抓了起来。
孟宁很喜欢以前的薛亡,浮南在梦境里的样子,那般天真善良,与以前的薛亡很像,所以她对浮南,很感兴趣。
再之后的事,与浮南所经历的一模一样,她带着孟宁离开魔域,将薛亡与孟宁的计划全盘打乱。
浮南为了魔域,开始改变自己,说来可笑,改变之后的她,就像后来的薛亡。
她越像他,他便越喜欢她,这种无可比拟的吸引力,让薛亡深陷其中,甚至忽略了一些他本该忽略的细节。
那日,浮南死在阿凇剑下,宋丹青道明真相,他不理解为何浮南会为了阿凇做到这个地步。
直到后来,浮南用这阿凇的身体,出现在他面前,他才明白所有。
他愿意为她抛弃生命与魔域,但他不行,直到最后,他想拯救的还是整个人界。
薛亡的计划其实并没有错,只是要抛弃魔族这个种族而已,若当初浮南选择他,魔族不会有站起来的机会。
但她……还是选了他。
但是,薛亡在死前的最后一刻想,最开始遇到她的,是他才对,为何她不爱他?、
最终,他也身陷红尘之中,被情爱所困。
若说纯粹,他还不及死在他面前的孟宁纯粹,她才是从不爱世人的真正神明。
薛亡在浮南的怀里闭上双眼,他所求的夙愿终于得到答案,但他自己,却被红尘网住,无法逃脱。
他对浮南的感情,源于她与另一人的相处记忆。
而这份感情,直到死他都没有说出。
唯一一次的感情展露,在南香城中,他输了行酒令,在她鬓边叼了花。
她红着脸,他亦是红着脸,唇边吐出的酒气馥郁。
彼时的浮南因为梦见了阿凇,眸中有了些感情的光,而他误解了这点光芒。
他的感情,生于虚幻,葬于他脑海的思绪,无人知晓。
这是,一位神明陨落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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