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从地上爬起来,又被刀客粗暴地横推了一把。
大抵是看不惯他这萎靡不振的模样,刀客火气深重。
其余大妖领会出禄折冲的深意,同是心烦意乱,不再逗留,相继离开。
刀客说:“我送你一程。”
倾风千里迢迢赶来京师,半日功夫没待上,只来得及吃上一碗面,就被催着送客了。
她总觉得这刀客说的话有另一层涵义,婉拒道:“不必了吧?”
刀客不再多说,起身走下楼梯,站在一楼的门口处等着她。
去往城门的一路上,刀客只抱着自己的佩刀沉思。心中一腔翻江倒海的情绪,酝酿到街巷的尽头,才终于说出口。
“坦诚而言,我对你是有些怨恨。若非是你,我主的精妙谋算不会落空,妖境不至于再临涂炭。”
倾风淡淡道:“哦。”
刀客又说:“想来你对我等也是如此怨恨。”
倾风张了张嘴,最后将一些虚伪的话咽了下去,只道:“与黎庶无关。”
刀客顿了顿,艰涩地道:“妖境数次征伐人境,血仇似海,然人境百姓还肯践行仁义之道,解我妖境倒悬崩乱之困,当得大恩。若海内真有安泰之时……我等别无二话,自愿受缚,只恳请能善待我妖族子民。”
倾风多看他一眼,将身后把那木质长剑取下,扔进他怀里,还是那句:“与黎庶无关。”
“都城的面挺好吃的,这把剑送给你主了。”倾风阔步离开,抬起手在空中挥了挥,“不必相送,我在少元山下静候诸君!”
·
夏日烧烈,暑气渐浓。
晚间一场凉雨过后,初晴时分,禄折冲下令召集百姓,前方少元山扶危救世。
虽知此行一去难回,响应者依旧无数。
临行之日,半城皆空。
最后兵卒们强行将一群老弱稚童提出队伍,命他们在城中等候。留下一小支人马在都城戍卫,其余人浩浩荡荡朝着少元山进发。
古有云: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可今日熙攘往来,举城赴难,无为私利。
大道之下,一身且轻,如飞鸿踏雪,影迹难留。唯能尽己所能,做冬日幽火,照方寸之地,留意气豪情,作明月清辉,普照万里、亘古如斯。
这一条山重水复的曲折道路,走得酣畅痛快。
待徒步赶至少元山下,用了接近四个月的时间。
扛着农具前来开荒的百姓,本已做好了见到一副疏荒惨淡景象的打算,毕竟传闻中的少元山,向来是鬼神莫近、寸草不生的。
可此时山底早已住满了从五湖四海群聚而来的百姓。一条清通过的河流沿着山脉如银河环绕,河面明净透彻,清波淡淡,倒映翠绿山峰,岸边莺飞草长,花木匆匆,生生不息。
农户们扛着锄头站在河流下端,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操着不同的乡音,吹嘘着天南地北的奇事。
一群背影干练的妇人挑着沉重的扁担去给新栽下的林木浇水,沿途听了两嘴,嘘声质疑。
女郎们推着板车路过,扯着嗓门催促众人归家吃饭,说说笑笑地去给住在山上的修士与妖族们送饭。
几个身姿灵巧的少年背着斗笠沿着险峻的斜坡熟练滑滚,被边上的妇人揪着耳朵赏了一个板栗,这才蔫头耷脑,老老实实地走路下山。
一派悠闲自在、生动和乐的景象。
来自都城的百姓们,被一池安详和融的氛围所包容,一时间瞠目结舌,又莫名百感交集、热泪盈眶。
而附近的百姓,早已为他们选好地方,帮忙扎起临时的营帐。
入秋之后,天清气浪,山上颜色开始在红、黄、绿之间渐次变化。狐主率领众人重新开始加固阵法。
都城的百姓早早听闻过阵法的存在,并跟随一众大妖学习了如何使用那处阵法镇压龙脉的煞气,可亲自从高处朝下纵览,瞧着那神乎其技的阵法,更像是个残缺的图案。
起初众人还以为是自己寡见少识,后来与附近的住民闲聊,才知确实如此。
一皮肤黝黑的青年擦着额上汗渍,笑着告诉他们:“另一半在人境。”
众人大惊道:“人境?”
他们不由放低了声音,心虚地对视后,讷讷地道:“人境的百姓真能操持住如此大的阵法吗?”
青年没察觉出他们的忧虑,兴奋地介绍道:“是哩。人境的百姓都在对面,同我们一样,忙着开荒栽树,接我们回去!”
边上人来了兴致,立马搭话,骄傲地拍着胸脯道:“我听我爷说,我祖籍便在人境,且在京城边儿上,那地方叫儒丹。祖上来妖境这边行商,结果天地忽分两境,就再回不去了。我爷去世前,还叮嘱我若有机会,带他牌位回儒丹城看看,叫他也能长长见识。”
边上的人闻言也涌了过来,熟稔地与他们招呼,得意炫耀道:“上回狐主借着一个法宝的神通,给我们瞧过一眼人境的景象。哇,那好山好水,成堆的粮食跟成片的农田……”
一青年听不下去,笑骂道:“你小子,嘴里吞来吐去就那么几个破词儿,都说几遍了。”
“我若是说得太文雅,你小子听得懂吗?高人有句话叫做大道至简!”
两人笑着打闹起来。
“这有什么好说的?我告诉你们,何为缘分?不过那短短几息的镜影,我可是在里头见到了个与我有八成相像的大哥!届时真碰上面了,非得与他拜个兄弟!不定祖上是出自一家。”壮汉搓着手,脸上笑容洋溢,既有些藏不住的忐忑,又有种无比的憧憬,他扭头眺望少元山的峰道,“想是快了。不知能不能赶上过年。”
日子不经催,这段闲聊过后,似乎只是眨眼功夫,一日晌午,少元山整段山脉忽然传来一阵猛烈的颤动。
天空乌云汇聚,从四面八方滚滚而来,遮天蔽日,在昼尤昏。
百姓们听闻巨响,立即扔下农具,穿上防雨的蓑衣跟斗笠,有序而齐整地赶往阵法所在,据守在各个要处。互相依靠,遥望山顶。
倾风等人踩着一地厚重落叶登上山巅,守在两境屏障之前。
狂风自平地席卷而起,顺着山坡凶猛而上,草木不堪摧折,叶片如大雪团团洒落,在空中盘旋飘扬。其声势之凌冽,肖似鬼哭狼嚎。
一道紫色雷霆贯穿天幕,劈落在屏障之上,明耀电光一瞬间照亮寰宇,而天空也宛若破开一个巨口,积蓄已久的暴雨如银河倒冲,倾盆而下。
剑气凝成的灰蒙屏障在暴雨冲刷中寸寸开裂,再难支撑,散成无数碎小的流光。
一时间好似月落海上,撞开满天光华。
丛丛密集的人影朦胧于璀璨的光色之中,互相翘首以盼,在对面寻找着熟悉的人。
狐狸踮起脚尖,泪如泉涌,殷殷叫了一声:“爹——!”
他那沉稳内敛的父亲听见了,不过没有回应。
倾风也叫了一声:“师父!”
陈冀不轻不重地回了一声,不管对面的人能否听见。拄着竹杖,一脸的高深莫测。
山底百姓们透过茫茫光雾,看见了一群全然陌生的面孔。
双方脉脉对视,远隔了三百年的血脉,在这一刻却仿似再次交融。心头颤动间,彼此先是扯出一个生疏的微笑,紧跟着流露出面对袍泽同胞的感怀动容。
可惜这磅礴绝伦的壮丽美景未能持续多久,待两境屏障彻底消散,中间一条深不见底的漆黑沟壑暴暴露出来。
一股雄浑煞气,正如岩浆似喷涌而出,飞速朝上蔓延。
众人不觉心神一紧,好像被人狠狠掐住命门。纵然做过十足的打算,可亲身面对这恢宏壮阔的凋敝之势,仍是会生出一种山穷水尽的窒息与心悸。仿佛自己不过是只被压在指尖的蝼蚁。
狐狸也本能地开始腿软,两股战战。
此时,狐主低沉的声音响彻天地:“守阵——!”
山底的阵法随之亮起,人、妖两境的残缺法阵,贯连成完整的箓文。光色并不刺眼,是一种偏向正中的柔和,代替被遮蔽的日色,照出众人坚毅的面庞。
“夫物芸芸,各归其根——”
众人齐声诵念,震耳欲聋,一时间盖过了呼啸的风雨,成功将那翻涌上来的煞气止在半道。
地底发出一声痛苦的哀嚎。
少元山的山壁上崩出无数道裂纹,山石随着震动滚滚而下。
阵法的威力随时间开始减弱,而少元山那条龙脉仍旧未有悟道之像,反是那股煞气再次涛涛翻滚起来,欲冲破桎梏肃杀天地。
众人被凄迷的雨水浇得浑身发冷,近乎睁不开眼。心脏也好似停了下来,不住往下沉落。只将失望之色掩饰得完美,未在脸上表露半分。
倾风透过急骤的雨幕,与对面山巅上的人群对视。簇簇雨花中,只能凭借身形与衣着,辨认出几个熟悉的人。
倾风试着上前一步。
忽然间,少元山那株最大的神树散发出净澈的白光,长枝似玉,飞速抽长,树叶摇动间,繁茂如一顶宝盖,遮蔽住一群瑟瑟发抖的飞禽走兽。
刚要冒出头来的煞气,被无形之力猛然按了回去。
倾风停住步伐,偏头望去。
屏障消散,那位少年村长终于带着族人离开妖域,此时就站在众人东面。
“陈倾风。”少年村长两手抱胸,依旧是光着脚,两腿布满泥泞地站在山道上,不顾雨水打身、污水濯足,粲然笑道,“好久不见。还要多谢你,让我看了一出好戏。”
他抬手抹了把脸上的雨,轻快道:“没想到啊,三百多年后,我还有幸能照到外面的太阳……哦,没有太阳。淋淋外面的雨也不错。”
他赤着的两只脚逐渐化为深色的树皮,在山道上扎根,一身登峰造极的可怖修为,也在与煞气的角力中急速流逝。
他身后的一干大妖俱是面色从容,笑意无畏地看着众人。
少年洒脱地说:“我等本是长于少元山的妖族,受山脉灵气蕴养,才能存活三百多年。与它同生共死,也是应当。这三百年间苦心修炼,而今还道于龙脉。只是我身后的这些孩子,终究还不谙世事,还要麻烦你们帮忙照养。”
一群孩童乖巧跟在他身后,睁着乌亮的眼睛四处张望,对这削人形骨的苦雨,好奇胜过于恐惧。
倾风迅速调整了心情,笑道:“我早说了,都认我做师父,或是入我陈氏,记在我师叔们名下。刑妖司定要好生抚养。”
貔貅不客气地道:“想得好美!都抢走啊?我映蔚难道养不起吗?”
也狐主也难得地柔和了表情,玩笑说:“随我去平苼也不错。我平苼城中多出君子。”
狐主身侧走出一名大妖,化为原形,疾驰至少年身侧,屈膝趴下,引几名小童坐到背上,伏着他们往山下奔去。
了却后顾之忧,少年长松口气,说道:“无挂碍了。”
他回过头问:“你们有什么想说?”
曾收留过倾风几晚的那位青年率先开口说:“不知道你们有没有带酒。我此生还没喝过外面的酒,据说烈得更有江湖的味道。”
林别叙温和一笑,爽快道:“先生既要,自然得为您取来。”
他身形急掠,快如奔雷,飞向不远处的营帐,拎出一坛清酒,抬袖一挥,将其抛到青年手上。
青年仰头痛快饮酒,喝了个酣畅尽意,不说好坏,将酒坛倒转过来,对着地上一摔,潇洒笑道:“别无所求,去也。”
他两手掐诀,周身妖力迅速溃散,融入脚下山体。
霎时间,狂狼翻涌的煞气往下矮了几寸,自他脚边,草木重绿,枯树重春。
青年化为苍松的原形,矗立在原地,又被几缕根须缠绕包裹,缓缓拖向后方那棵顶立天地的神树。
边上一位美妇人两手掐起一朵被雨水打得石头的粉色小花,别在耳后,莞尔轻笑道:“想当年,我还想做人间最逍遥的剑客,只可惜后来,连人间的天也不再见过。”
她略带怅惘地看一眼天色,未能看穿电光交织的厚重积云。阖上双目,身形化为无数瓣纷飞的红花。
竟是一位修为比衍盈还要高上许多的花妖。
霎时间花雨铺满山道,遍野盈香。
花妖修为散尽,同被树根拖回神树。
少年笑嘻嘻地道:“留一线、留一线,不定还能见到明天的太阳呢?”
那位喜欢研究草药的黑皮青年,嘴里喃喃自语几声,不待众人听清,跟着舍身赴难。
一妇人恭敬行礼,温声开口:“请问先生,桃桃怎么样?”
“听话着呢。”倾风用手指比了比,“长高了那么一些。我最近在教她剑法,她竿头直上,天资过人,不过总是悄悄偷懒,以为我不知道。”
妇人想到那画面,不由失笑:“请先生多费心。”
两手掐诀,也泰然自若地散去修为。
边上的粗犷壮汉对着林别叙用力一挥手,主动道:“我儿子你不用说。我自己清楚。他没磨得你们撞墙,已是乖巧收敛了。先生狠狠揍他便是。那小子确实不怎么禁打,还望先生隔三差五地打一次,别日日都来。”
林别叙轻笑摇头:“小子聪慧,一点即通,我何必打他?”
壮汉握住身旁妇人的手,晃了晃,催促道:“不是还有许多话想跟儿子说吗?怎么不说了?”
妇人拍了他一下,佯装发怒道:“早都说过了,不必再说一次。说多几句你又要念我烦人。我才不想最后还要落你几句闲话。”
壮汉比手起誓,连连喊冤,恨不能一证清白:“我如何敢?在你面前皱个眉头都不能,何时说过‘烦’字!”
二人深深对视,相望而笑。
更多是对着素昧蒙面的生人,没什么遗言好留的大妖。悄无声息地一个个消失。
少年一脸旷达地与众人谈笑风生,神神秘秘地道:“你们别听外面的妖如何贬低厌烦人族,妖族素来是很喜欢跟人族通婚的。血脉能觉醒,那便天生是妖。哪怕觉醒不了,起码也是个普通的人。往前倒回三百余年,还是人更瞧不上妖呢。”
直到身后再无他人。
少年依旧岿然不动地守在原地。
斜来的风雨毫无收敛之势,山上那片平湖中的水也满溢出来,朝着低矮的山崖下淌落,连成一段细小的瀑布。
等了片刻,众人屏息之中,龙脉下的煞气再次蠢蠢欲动,浮涨上来。
少年听着耳畔四伏的龙吟声,遗憾道:“有点调皮了啊,老龙兄。再不出来我们真得给你陪葬了。”
赵鹤眠摘下头上斗笠,解开身上蓑衣,沐着雨水上前,豪放笑道:“当真是岁月如流。当年我入少元山,与你相会时,才不过是个后生小子,感觉天地都没闯过,头发已白了一半。既然困在你树下,萌你庇护二十余年,今日也再陪你一段。”
赵鹤眠一身布衣,昂扬走向少年,行步之间,将少年曾赠予他的龙息归还于山脉,又以遗泽竭尽全身妖力,压制谷中煞气。
少年热情招呼道:“好久不见啊老友……不,我是见过你,不过你还是第一回见我。有机会真想同你一起吃饭。你这混蛋每日在那树下报菜名馋我,引得我流了多少口水?”
“这有何难?”赵鹤眠站定在他身侧,从袖中摸出一枚大钱,气虚无力地笑道,“我请客。吃得起家常便饭。山珍海味就算了吧。”
狐主颔首笑道:“大善。”
说罢也身体力行,抬手掐诀,舍去半数修为,投入那道沟壑。
狐主两鬓的头发须臾间添上几缕花白,面容中也爬出数道皱纹,他憔悴长吐出一口浊气,笑容里带着超然物外的豁然,朝众人点头示意道:“老夫尚需牵引山下阵法。只能到此了。”
貔貅周身风雨不侵,见状大笑两声,打了个响指道:“今日真是要做个亏本的散财童子了。虽有违我的行商之道,不过小爷确实畅怀。”
他转头朝着面容苍白许多的狐主挤眉弄眼道:“老狐狸,往后记得也传颂传颂我的贤名,别再四处说我映蔚城里都是骗子了,我们只是聪明得多!”
貔貅说着,周身散溢出一道明朗的金辉。那些主动避开他的暴雨,这回顺利穿透了他身上那层无形的气墙,凶狠扑打在他脸上。
貔貅甩了甩头,依旧喝进一口雨水,一身华服也很快被打得湿透,气质中失了两分清贵,多了两分江湖人的粗野。
狐主还没开口,狐狸已在对面大声喊道:“金毛老虎,不错嘛!我爹说你心性单纯,可锱铢必较,是个贪财到骨子里的人,竟然是他看走了眼,以后小爷认了你做朋友,不必道谢!先前那群好汉都是谁?小爷为何从没听过?哈哈,但我人族这边也有厉害的,等着瞧吧!”
他爬在一棵树上,生龙活虎地挥舞着手臂,唯恐众人关注不到他。
狐主:“……”
貔貅听了他的夸赞并不高兴,反气闷道:“滚!让我逮着你,我要拔你一尾巴的狐狸毛!”
狐主也笑骂道:“小子闭嘴!”
倾风揶揄道:“狐狸,你而今自认是我人族的啦?”
“咦……”狐狸回过神来,高声反驳,“不——爹!我还是你儿子啊!”
众人皆是哄笑。
数月间一直弥漫在众人心头的忧虑与焦灼已消失不见,有的俱是英雄相会的豪迈与放荡。
生死当真无所惧,皆在谈笑一念间。
一大妖高呼一声:“我也来!”
……
白重景凝神注视着峰顶,看着一股股雄厚妖力闪现过后,煞气一次次被逼回山脉,心脏被半悬在空中,七上八下地打晃。
情形比预想得更好,也比预想得更坏。
他不曾想到,妖境能有如此齐心一日,可以合力将足以灭顶的灾祸削减过半。
然而许是山脉悟道,有逆天理,那条小龙到底还是缺一分机缘,或是旧伤太重,如此多大妖在旁护道,仍无法探得那一线生机。
天上风雨之势更盛。
再拖延片晌,只怕龙脉气机还是要彻底断绝。
小火沸腾般的精神煎熬下,少元山上倏然传出一声凄厉的尖啸,似垂死之人临终时痛不欲生的哀鸣。
山脚处刚成活的一排树林,以肉眼可见之势枯萎下去,随即又被卷入湍急的泥流之中。
煞气以比之前更凶猛的姿态,紊乱上涌。
可山上已无能出手的大妖。
白重景双手下垂,收回视线,零散的长发上挂着细小晶莹的水珠,沉浸在无力与阴郁之中。
他身侧那佝偻着脊背的老者嘴角带着凉薄的冷笑,终是走出洞口,迈进雨幕,颤抖着伸出一手,指向少元山的峰顶。
白重景失声叫道:“阿冲!”
山巅之上,被一众大妖围在中间的活尸傀儡,倏然软倒在地,身形迅速腐朽,直至化为一架白骨。
与此同时,山底阵法中间的那枚妖丹,妖力得以暴涨。
都城的百姓们听见一道极为熟悉的声音,盖过了天地间的晦暗风雨,在他们心中威严喝道:“生死在前,寸土莫让!”
众人莫名感觉一股悲壮的情绪涌上心头,放肆痛哭,嘶吼着道:“生死在前,寸土不让!”
随着禄折冲那枚妖丹释放出炙盛的光芒,彻底碎裂之际,万民一齐驱动的法阵,缓缓将喷涌而出的又一波煞气往下压去。
虽然龙脉境况危矣,煞气变得更为凶戾,不好掌控,最终只沉落回些许。
少年有所感知,望向山腰处,脸上漾出一个微笑,越笑越是欢快,最后咧着嘴角,右手往上一抬,迎着猛烈的风雨,将那庇护众生的苍劲神木再次拔高一寸。
人境那边忽而飞来一道好似轻烟的白光。有如流星散落,破开雨幕,急坠在地。
等他化为人形,众人才高声惊呼:“先生——!”
“先生,您出关了?”
少年也是眸光大亮,夸张叫道:“哇——白泽诶!”
他说着瞅一眼林别叙,改口道:“哇——有内丹的白泽诶!”
白泽却是偏头看向山腰处,雨水袭打中的禄折冲,对着他略一颔首,拂袖化为白泽原形,仰天咆哮一声,吐出嘴中妖丹,祭向山中那道深壑。
柳随月等人面色一怔,看着这一幕,被雨水打花了眼,也打乱了心神,只能嘶哑喊道:“先生——!”
狐狸绷紧了脸,片刻后实在忍不住,“哇”得一声哭了出来,滑回树下,跑向再次沉睡的白泽,将万生三相镜按在他胸口,一边调用妖力,一边感受着他微弱的气息,痛泣道:“先生,你别死啊——!你死了我爹也要打死我!”
狐主飞跃过那道长渊,瞬转至白泽身侧。
少年摸摸鼻子,与身旁的赵鹤眠对视一眼,小声道:“我可不是诅咒啊……现下俩白泽都没妖丹了啊?”
正被他提及的林别叙上前半步,握住倾风的手,与她视线交汇时,笑问一句:“如若真有来世,你如今会愿意随我做天地间那颗淌游的沙砾吗?”
倾风坦率地笑道:“仔细一想,也不是一件多坏的事。”
林别叙跟着笑,许是眼中蓄着雨水,眼神也变得极为的柔情,轻声说:“既然如此,那就别留余憾吧。”
他取过倾风肩上悬挂着的那半枚妖丹,两手掐诀,祭入山脉,音色微沉,又说道:“倾风——出剑!”
“山河剑——”
倾风高举右臂,在空中召出两把社稷山河剑。
山河剑面世之后,头顶的晦暗风雨霎时间小去三成。煌煌剑光显耀四方,堪比旭日,同时一股暖流驱走了晦暗风雨直入众人骨髓的萧瑟寒意。
“以剑祭道——散!”
林别叙深吸一气,两手掐诀,唇间轻吐敕令,将这两把凝聚了两族气运传承、得过龙脉一屡气息的神器,重归于天地。
沸腾的云海陡然凝滞,天地间倏地出现一抹柔和的清风,压过了潮水似不停拍打的乱流,又将泱泱下坠的雨水也悬停在半空。
天地翻覆的轰隆声,静止于一瞬。
世界陷入一种令人惊惧的无尽寂静。
丝丝缕缕的金光从雨珠中穿过,铺洒在少元山上,融入那些被暴雨打至凋摧的植被。
在这壮观绮丽的空前景象下,蜿蜒的山脉终于停止了崩裂,惨叫泣血的幼龙也挣得一丝喘息。
倾风感觉心脉处空了一块,失去山河剑的庇护,千疮百孔的身体有些难以支撑,陈年旧疾纷纷开始反噬,几个呼吸间,已经失去五感,即听不见声音,也看不见光色。只有双足还坚强站立着,大脑依旧清醒。
倾风感觉自己置身于一片漫无边际的混沌,不久后,神智也开始不断摇缠,正变得浑浑噩噩之际,突然被什么东西牵扯了一把,心神中出现了几声古怪的音调。
已经失去的视觉中,再次出现一抹浅淡的金光。明明灭灭。凝神细看,才发现是一双眨动的眼睛。
倾风与神识中的金色瞳孔对视良久,才恍然醒悟:“怎么?你是想要我身上的龙息?”
她这一声说得不重,甚至不如一滴雨水打叶的声音。
可无论是身侧的林别叙,还是对面的陈冀诸人,都是眼皮跳动,从她口型与表情中观出端倪。
又无从阻止。
陈冀颤声喊出一句:“倾风——”
倾风张了张嘴,有许多话想说,到底还是找不到出口,最后只扯扯嘴角,循着龙脉的指引,慷慨向前迈步,跃入那道透不进天光的深渊。
她失重地往下坠落,本以为要直接落入煞气的雾海,陨身殉道,可很快身体一轻,像被一团浮云托举在半空。
一股股精纯得近乎凝成实质的灵力,围绕在倾风周身疯狂攒动,交错着从她身体中穿过,道道流光显得焦灼而不安,可始终寻不到关键的契机。
倾风看不见这一幕,只察觉到筋脉中不时有冰冷的触感滑过,将她破败不堪的伤势一寸寸修补起来。
视力稍稍回复些许,倾风努力地看,瞧见了几道微弱至极的光点,不明所以,下意识伸手触摸。
并无用处。
倾风受到龙脉情绪的影响,也变得惴惴不安,呼吸不自觉地急促起来。燥急中,脑海中出现了林别叙的传音。
“倾风,你走过三百年的时光长河,也经历过霍拾香的人生百态,用你的道心,为这龙脉点灵。”
倾风循他指示,从记忆中将那些历练一一翻找出来。
起初还有些浮躁,总有股浓勃的哀痛萦绕心头,致使思绪屡屡飘散。到后面,那忧心如焚的龙脉受她安抚,终于沉入心神,随她广阔天地之间自由飘荡。
倾风沿着界南到刑妖司的路走了一程,又一路走过昌碣,来到妖境的都城。
她的身后多出了一道模糊的影子,与她紧紧相随,与她心意相通。
二人一齐走过那万古的长河,最后随着光色渐薄的红日走入险峻的高山。踩着回环的山路,来到山鼎之顶。
倾风没有回头,站在融融的风烟之中,听见一声低沉的龙吟。
她重新睁开眼,面前那些混乱的光流,已构成一条龙形的骨架,亲切地围着她游动。
倾风伸出手,按在幼龙的鼻尖。
幼龙空洞的双目中缓缓凝聚出琉璃般的光彩,最终化为一双金色的瞳孔,倒映出倾风的削瘦身影。
虚幻的骨架上长出血肉,血肉上又长出层层的金色鳞片。
它张开嘴,无声咆哮,从鼻间喷出一道和暖舒适的气息,钻入倾风的筋脉,紧跟着脑袋往下一弯,顶着倾风冲出深渊。
幼龙掠云腾飞,直入长空,那声龙吟带着无形的气浪,响彻九霄。
它疯狂游动,天地间的盎然生意朝它狂涌而至。覆盖着金色鳞片的长尾一次次朝着云层鞭抽而去,将弥漫天空的厚重黑云顷刻揉散。飘在半空的雨水也被砸碎成银潮似的的水花。
天光倾斜而下,一片堂皇。
沉寂的山底,传来阵阵喜极而泣的欢呼。
声潮似海,荡至万里。
险些颓然倒地的陈冀,也惊然挺身,目光追着幼龙身上那道衣袍鼓荡的身影快速移动,心脏快到极致,最后不顾形象地大笑起来。
山河剑的威能彻底消散,风声再起,雨水沉落。
那清朗的日光照在幼龙的金鳞上,反射出一场光彩绚丽的金雨。
禄折冲看着这浩瀚盛大的场面,竭力大睁着眼,想将广阔山河的每一寸都看一遍,记入脑海。妖丹破碎,最后一丝强撑的心念又消散,身上皮肤开始寸寸焦黑龟裂。
他屈了屈手指,带着无限的恨意,低低怨怅道:“我憎……此方天道。”
随即又笑了出来,泪水满面。
——这可人间,还算有点意思。
当白重景回头看去,这位曾纵横妖境数百年的妖主,已在一片沸腾的欢呼声中化为焦土。
白重景扑了过去,想将那堆齑粉拢到一处。可山上狂风烈烈,不管他如何遮挡,禄折冲仅余在世的这点痕迹也很快被风吹散,或是融化进雨水跟泥泞之中。
白重景抱着一件黑色长袍,喉结滚动,面色茫然不已。感受不到时间的流逝,心神也游离到不知何处,只觉得眼前诸事,皆是虚假。
直到一少年拍了拍他的肩膀,在他头顶叫出一句:“阿景!”
白重景的眼泪决堤而出,悲伤得难以成言,跪在地上哭得昏天暗地。
·
“陈倾风——”
幼龙驮着倾风,安稳放在山道,自己则玩耍一圈,疲惫遁回山脉。
“陈倾风!!”
人群尖声呐喊,朝着她的方向蜂拥过来。
柳随月的声音最为清脆嘹亮,可速度比不上别人。方跑到一半,已被柳望松超了过去。
陈冀那双时常叫唤着酸软的老腿,此时健步如飞,竟是最先赶到的几人之一。
“你这逆徒——简直吓死为师!”
陈冀拍了拍倾风的肩膀,老泪纵横,一张脸上又哭又笑,皱纹全堆叠在了一起,抄起竹杖就要抽向倾风的屁股,被边上的张虚游等人急急拦了下来,并将他挤了出去。
“陈师叔,莫急!”
“陈冀你这人怎还是如此不讲道理?”
“倾风师侄辛苦了!这都清瘦了!”
“陈倾风,我的大护法你没忘吧?”
“倾风,乘龙是什么感觉?你跟它商量商量,也带我飞一次呗。”
“能多飞两次吗?刑妖司正缺银子呢。”
“陈倾风,你可真是英勇啊!我今晚睡觉怕是梦里都是你!”
倾风乐呵呵地笑着,脸上肌肉有些许僵硬,根本听不清众人都在叫嚷着些什么,只一个个点头回应。
她在人群中环视,最后在天光水光的交融之处,看见了清逸临风的林别叙。
二人远远相望。
陈冀顺着她视线望去,表情一黑,大叫出声:“快,快扶为师一把,为师站不住了!”
倾风赶忙上前,想要搀扶。周师叔快一步代劳,殷切道:“此事我来,倾风师侄好好休息便好!”
“我才不要你扶。”陈冀嫌弃地甩开周师叔,叫嚷着道,“下山下山!林别叙那小子呢?你过来,你亲自扶我!”
一群人吵吵闹闹地往山脚走去。
四时风月,满山开遍。
乘风好去,长空万里,直下看山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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