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晏斯时的很多事,夏漓是开始跟他同居以后才知道的。
譬如不管多晚睡,他都习惯在早上固定的时间起床。他说这是之前强迫自己形成的生物钟,因为一旦屈从于浑浑噩噩的状态一直睡下去,便会变得越来越没有精神。
譬如他每周一定会抽出两次时间锻炼,这也是因为运动可以让人对自己的状态更有掌控感,同时可以产生多巴胺。
譬如他是在本科时学的画画,最初也是在心理医生的建议下进行的尝试,先学素描,再学油画,一到两周去一次画室,那里的环境好比学校图书馆,能让他进入平静的心流时刻。
现在,当他面对一些事情纷乱而毫无头绪的时候,也会习惯先在纸上涂涂画画——那就是当时搬家时,夏漓整理的那一箱子手稿的由来。
再譬如,在夏漓看来似乎什么都能一学就会的天才,其实也有不会的东西——下厨。
明明是照着食谱一比一复刻,盐、胡椒粉或是黄油的重量,都精确到了0.1克,但做出来的东西,就好像快餐店的预制菜,不能说难吃,但味道总有种工业流水线般的马马虎虎。
刚来滨城那一阵,两人再忙也抽出时间,一起去逛商场和超市,亲自挑选好看的餐具与厨具。
或许是为了不辜负当时她的这份热情,晏斯时一再努力想要精进厨艺。像是做化学实验,家里各种材料越来越多,也越来越精细,精细到所有品牌都跟教程里一模一样。
夏漓屡次试吃,屡次不忍心打消晏斯时的这份用心。
不过显然,晏斯时是有自知之明的。
这天的牛排端上桌,他拿银色餐刀切下一小块,浅尝一口就放下了叉子,而后很郑重地宣布:“厨艺确实是我越不过去的一道天堑。”
夏漓愣了下,赶紧安慰道:“没关系,你已经很厉害了。大部分人做到八十分就已经不错了,而你已经做到了九十九分!”
“还是在你这儿扣了一分。”晏斯时若有所思,“那只能在其他方面弥补了。”
后来夏漓连连告饶,真的不必再弥补,已经是一百分了。
“不,一百零一分!”她让他停下来。
晏斯时则评价她,假如非得给她也扣一分的话,“那一定是扣在口是心非上。”
滨城气候温暖,冬天最冷的时候,穿一件薄风衣就能对付过去。
这天夏漓的朋友圈被北城下雪的视频和图片刷屏,她发现每到这个时候,她对北城总能生出一些肤浅的喜欢。
晏斯时的反应很干脆:喜欢那就去看看。
闻疏白前一阵回北城了,听说晏斯时和夏漓要回来,让他们去闻家吃饭。
晏斯时婉拒,说就回来过个周末,不想兴师动众叨扰旁人。
闻疏白得知他们住在桃月里,就说想去拜访一趟,他只上回帮晏斯时的忙,叫人收拾屋子的时候去看过。
晏斯时说正好,晚上吃火锅,人多热闹些。
她当时顺口一提,又立即否决了,因为晏斯时不能吃辣。
晏斯时却说没关系,这样冷的天气,确实与火锅最为相得益彰。
闻疏白到时,锅里汤已经烧热,不是京式的铜锅涮羊肉,而是川式火锅,鸳鸯锅底。
阿姨熬了一下午的高汤,辣的那一边加了牛油火锅底料,红彤彤的,叫人一看就害怕。
闻疏白笑说:“怎么不去火锅店吃?自己弄不麻烦?”
夏漓说:“火锅店可没有这么好的雪景。”
雕花窗棂的朱窗半敞,外面即是堆满雪的院子,几竿修竹,疏阔寂静。
闻疏白欣赏一会儿,“你们是会享受的。”
片过又提前腌渍的牛肉先入锅,辣汤清汤各一半。
晏斯时见夏漓夹着了一片辣汤里的牛肉,沾一点芝麻油送入口中,问她辣不辣。
“不辣,还好哎。你要尝一下吗?”
晏斯时尝一口,面不改色对闻疏白说:“确实不怎么辣。你也试试。”
闻疏白正觉得清汤里的肉,吃起来稍有些不带劲,听晏斯时这样说,立即自己也夹了一片。
辛辣入喉,他差点跳起来,一边哈气一边说:“……你骗我!”
晏斯时这才不慌不忙地端起了冰水,“能骗一个是一个。”
夏漓笑看着他鼻尖出汗,耳后皮肤红成一片,忙说:“我可没骗你,我是真觉得不辣。”
闻疏白控诉晏斯时:“怎么骗人这件事还带传承的。”
“霍阿姨不也是楚城人吗?”闻疏白看一眼晏斯时,见他神色平静,方继续说道,“我读书那会儿过来玩,霍阿姨有时候会亲自下厨做家乡菜,跟我说菜一点都不辣。然后第二回,就换一个说辞,说这回是真不辣……”
晏斯时说:“同样的当你能上三次。”
闻疏白不甚服气:“这能怪我?你们这种长得人畜无害的人骗什么人,你们才应该反思。”
夏漓很喜欢听晏斯时以前的事,就让闻疏白多说点。
闻疏白说:“他自己不告诉你?”
夏漓说:“同一件事不同视角说出来是不一样的。”
闻疏白看向晏斯时:“看看,人家不信任你,找我二次求证呢。”
晏斯时不为所动:“挑拨离间没用。”
闻疏白笑问夏漓:“想知道些什么?”
夏漓说:“第一次跟你见面,有个女孩子,好像跟晏斯时很熟,后来在绿爽斋门口,我又碰见过她。”
晏斯时看她,“你怎么不直接问我。”
夏漓笑说:“那你不就会知道我在吃醋了吗?”
晏斯时轻笑。
闻疏白怎会放过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机会,“你说的应该是方舒慕。她跟晏斯时订过娃娃亲。”
夏漓:“……新中国成立的时候没有通知到位吗?”
闻疏白哈哈大笑,“直到晏斯时转学之前,他俩关系都还挺不错的。”
晏斯时纠正:“一般。”
闻疏白不理他,“可能就因为她,那时候虽然对晏斯时感兴趣的人挺多的,但敢主动接近的人却不多。”
夏漓点头:“她蛮漂亮的。”
晏斯时这时候接了公筷,一边将羊肉下入锅中,一边问夏漓:“不吃醋了?”
夏漓说:“主观地吃醋,客观地觉得她很漂亮,又不冲突。”
闻疏白笑说:“你性格真的很有趣。”
夏漓:“谢谢。你也是。”
晏斯时语气淡淡的:“我还在这儿。”
火锅这东西,明明似乎没吃多少,不知不觉却就饱了。火已经关小,清汤里煮着素菜,大家偶尔提筷捞一箸。
闻疏白喝了口啤酒,问晏斯时:“话说,你们这趟回北城,不去你爷爷那儿看看?”
晏斯时说:“看情况。”
闻疏白说:“他老人家不愧是戎马峥嵘过来的,下手还真狠,说大义灭亲真就大义灭亲。你爸现在够焦头烂额的,手里的事儿全都停了,也不知道禁不禁得一轮一轮细查。”
晏斯时神色平淡。
晏家那一摊乱七八糟的事,夏漓此前已经听晏斯时讲过,也很明白他为什么离开北城没有一丁点留恋。
她看了晏斯时一眼,问闻疏白,“那,那个谁呢?”
闻疏白说:“具体我还真不知道,只知道老爷子一出手没多久,她就带着小孩出国了,现在在哪儿杳无音信。晏叔自身难保,这回可能真要栽个大跟头,她估计不会再回来了。”
都是长辈,闻疏白也不好褒贬什么,“还有方叔,很多事情跟晏叔牵涉颇深,能不能全身而退也不好说。所以方舒慕一直在老爷子跟前照顾,希望他能说句软话。”
晏斯时和夏漓一时都没说话。
“你俩不在北城也挺好的,这些事我作为旁观者,听我爸提一句都觉得烦。我爸上回跟老爷子吃饭,老爷子还说,晏家是家门不幸,叫我爸当个前车之鉴。”闻疏白苦笑,“所以我爸这一阵管我跟管孙子似的。”
吃完火锅,三人移步到茶室,喝了一巡热茶,眼看又要飘雪,闻疏白就先走了。
没多久,天果然又开始落雪,夏漓放了茶杯,外套都来不及穿,兴奋地跑进院里。
正踩着那些松软如绵的积雪,夏漓瞥见晏斯时走了出来,拿着她的羽绒服和羊绒围巾。
他给她披上羽绒服,围巾绕一圈裹上,说:“别感冒了。”
夏漓上前一步,两手揣进他的外套口袋里,仰头问:“你小时候也会在这里玩雪吗?”
晏斯时点头,又说,“不过后来主要是陪人玩。”
“霍阿姨?”
“嗯。”晏斯时垂眸,淡淡地说,“她也不喜欢北城,只下雪的时候会高兴一点。”
“听闻疏白说的话,我觉得阿姨是个很有童心的人。还有,她不是拿你的仿作,骗人家是真迹吗。”
晏斯时点头。
他对霍青宜自杀久久无法释怀的很大一部原因,就是她实在是一个很好的人。
她背地里跟晏绥章吵得不可开交,面对他时,却从没发过脾气,教他什么都那样温柔耐心,他做错事她也不恼,甚至会笑说,这样才是正常的小孩子嘛。小孩子笨一点才好,像闻家小白,傻乎乎的多可爱。也好骗。阿时你就是太聪明了,聪明的小孩容易不开心。
她一个做妈妈的,真的没少“骗”他,譬如把糖罐里的糖换成盐,哄他自己给自己泡糖水喝;打雪仗时假装自己被砸得流鼻血,在他关切跑过去时,冷不丁往他领子里扔个雪球,那时候他才八岁,亲妈动起手来真是一点不手软。
当然也是她,修缮房屋的时候,特别叮嘱工人不要碰掉檐下的燕子窝。每年春天燕子回来,她就开心极了。她是不准家里的保姆买燕窝回来炖的,说不如多喝一碗银耳汤,效果一样。
这个地方有太多回忆,且每一桩想起来都是美好。
他犹记得有一年小学放学回家,进门时她趴在石桌上睡着了,听见动静醒来,一边打呵欠一边笑说,厨房里炖了藕汤,这一回总算买对了,是那种能炖得烂的糯藕。那一天有绚丽的火烧云。
夏漓被晏斯时搂在怀里,静静地听他讲述。
雪落了他们满肩。
待洗过澡,在晏斯时以前住的卧室躺下时,雪已经停了。
积雪似是吸走了所有的声音,让整个世界静悄悄的。
夏漓聆听这份寂静,开口时声音轻如雾气:“那天也是在下雪……”
“哪天?”
“……”夏漓却不好意思继续说了。
然而晏斯时明显知道她想说什么,黑暗里他落下一声轻笑,随即低头亲她。
原本只想浅尝辄止,但两人之间的发展,似乎从来不由理智决定,他吻她的那一刻,脑中便不自觉闪现那些片段,她说的也是在下雪的“那天”,他的生日。
也是在他的房间里,在楚城的另一个房间。
室内暖气很足,夏漓出了一身汗。空间太安静,一丁点急促的呼吸声,都显得分外明显。临时回来,没有提前准备措施,保险起见,晏斯时从不做冒险的尝试。而即便如此,他依然有的是办法。
晏斯时回到她身旁时,她窝进他怀里,整个人都在颤栗,像琴弦挣断,空气里荡起的弦音久久未散。
片刻,夏漓就趁着这余音,掀开被子。
晏斯时立即将她手臂一捉。她抬眼直勾勾地看着他,手臂轻轻一挣。那有热度的目光,让他不自觉地松了手。
晏斯时手指陷入夏漓脑后的发间,闭了闭眼,终究不舍得,于是似乎半分钟不到,就径直将她提了起来。他想去吻她的时候,她躲开了,脸埋在他肩窝处,闷声说,我也想让你快乐。
晏斯时便吻她的头发,低声说:“你陪着我就足够了。”
醒来时天光大亮。
夏漓以为时间已经很晚了,摸手机看一眼,才知九点不到。
那样亮堂的光,来自于室外。
夏漓起身,靸着拖鞋走到了窗边。
往外一看,晏斯时正在院子里,蹲在雪地上喂鸟。
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小鸟,也不知道是什么品种,一身褐不溜秋的羽毛,看起来一点也不起眼。
不怕冷,也不怕人,就在晏斯时跟前,啄食他丢下的谷粒。
夏漓不敢出声,怕惊扰到了小鸟。
倒是晏斯时,似乎觉察到了,转头看一眼。
他将手里剩下的谷粒往雪地上一扔,拍了拍手,起身,朝她走过来。
夏漓开了窗户,晏斯时手臂撑在窗台看她,身上的白色毛衣,比雪光还要明净。
“早上好。”他说。
夏漓微笑,“早上好。”
天地寂静。
她看着晏斯时,第一次想到天荒地老这个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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