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锦芒站在原地,她想要控制表情,但遗憾自己尚没有如此好的表情管理能力。
失败了。
高中版路世安紧紧盯着她。
夏季傍晚,下午放课后、晚自习前,这一段的黄昏和走廊是学校中最美丽的景色,没有之一。像打破在白瓷碗里的一汪小鹌鹑蛋蛋黄的太阳,照着一片柔软的黄昏云。
走廊上的人不多,从教室到食堂走路至少也得四分钟,更何况还有排队、打饭、吃饭的时间。只有几个争分夺秒学习的人,在教室中啃面包或者吃泡面,悄然无声息,隐约听到校外车辆经过时按喇叭的声音,惊起路边绿化带讨食的洁白鸽子,呼啦啦一片展翅飞向高空。
于锦芒说:“路世安你脑子坏掉了?”
“坏掉脑子的是你,”路世安双手放口袋中,冷静,“你说你是于胜楠,没关系,现在跟我回教室。今天下午语文老师讲得是哪份试卷?英语老师让你站起来回答的是哪一道题?上节课课间我给你讲了什么?我现在给你划一道三角函数题,你能解出来吗?你全答对,我就信你是于胜楠。”
于锦芒心跳如雷,她闷头:“我不和你讲废话,我——”
话没说完,她从高中版路世安身边经过,却被他用力捏住手腕。这一下捏得于锦芒眼泪都快掉了,一转脸,看到高中版路世安冷漠的一张脸:“你最好解释清楚这是什么回事,我给你三节晚自习的时间考虑。你要是不肯讲,我就报警。”
于锦芒死猪不怕开水烫:“你报警啊,你报啊,我倒是要看看,警察管不管,我就是于胜楠……万一警察叫家长过来,难道你忍心让你爷爷再搭车过来?”
高中版路世安松开手,他平静地说:“我爷爷寒假里去世了。”
于锦芒愣了一下:“……节哀顺变啊。”
“小于也知道,”高中版路世安沉静地说,“但你不知道。”
于锦芒的脑袋轰了一下。
聪明反被聪明误,她怎么能想到,他那身子骨硬朗的爷爷会忽然去世……本以为能令他打消疑心,却又雪上加霜。
他明显不想同“被其他人占据身体的于锦芒”多谈,转身就走,不发一言。
于锦芒趴着栏杆吹了好久的风。
她的高中生活乏善可陈,就是普普通通高中生,普通的学校,普通的食堂,普通的量化管理模式,普通地交朋友,普通地读书、学习,最后再考一所普通的学校……
她承认自己就是个普通人。
一生之中没有什么波荡起伏的大爱大恨,只有一段谈了很久却又普普通通分手的恋情,普通到在北京努力打工却还是买不起属于自己的一小块儿地,普通地为房东涨价而焦头烂额、不停地搬家、找房子、再搬家。
她是一所庞大机器关节上一颗最不起眼的小齿轮,也是偌大工厂制造流水线上一粒最渺小的螺丝钉。
唯一的不普通。
就是遇到路世安。
遇到这么个拖她下水后自己却消失得无影无踪的鬼魂。
于锦芒唉声叹气,自己现在真是前有狼后有虎。她完全不知道,为什么初中结束后那个青涩腼腆又可爱的小路世安忽然变成如今这副比成熟路世安还要令她头痛的……可恶高中生版路世安。
眼看着班主任黑着脸从走廊尽头往她的方向走,于锦芒见势不妙脚底抹油,蹭地一下逃回教室。
路世安坐在椅子上,已经收拾好两个人的桌子,一切干干净净、井然有序。高中的课桌是两个人的桌子并在一起,两人一列。于锦芒和路世安的桌子在靠近走廊窗子、倒数第三排的位置。
于锦芒坐下后,感叹一声:“这简直是日漫校园男主专属座高配版本,真谢谢分座位的老师。”
路世安在翻试卷,头也不抬:“你应该谢谢上个月月考考进前十五的胜楠,才让你有了坐在这里的资格。”
他还是很冷漠。
是那种下一秒将她拎起来从窗子里丢出去也不足为奇的冷漠。
于锦芒猜测:“……那你考了第十四?还是第十六?”
路世安合上书,不看她:“如果你今晚不能给我一个满意答复,我把你串起来烤串。”
于锦芒:“……好血腥。”
救命————!!!
高中版小路也太可怕了吧!!!
于锦芒不知道该怎么讲,难道要说——我是平行世界的“于胜楠”?我穿越到这里,只为了完成一个艰巨的任务……
啥任务呢?
你可能会死,所以我来改变这一切。
我是为什么死的?
……
“对了,”路世安波澜不惊,“我下午那句话也是诈你的。”
于锦芒:“……爷爷?”
路世安:“嗯。”
于锦芒想不透,她的脑袋快要炸了。更令她脑袋瓜不安的是,晚上的三节晚自习,她看着一道道看起来脸熟又不那么熟的数学题,就像已经七年未见的前男女朋友猝然相逢,相对皆无言,也没办法追忆往昔……
高中版路世安已经完全确认了她这个“冒牌货”的身份,只埋头刷刷刷做题,理也不理于锦芒,视她为无物,就像完全看不到她。
于锦芒郁闷且吃力地艰难看了一节课的数学,等到上厕所时,才瞧见了路世安。
白衬衫,不是寸头,已经是属于熟男的面孔和身躯。
还是大路世安先拍了拍正在洗手的于锦芒,等于锦芒回头后,他做了个手势,示意于锦芒跟他去天台。
在于锦芒印象中,所有教学楼的天台,都因为有个跳楼自杀的学生而封掉了。
“那个学生才读高一,”于锦芒有些可惜,跟在大路世安身后,看着他轻车熟路地用一根铁丝捅开天台门的锁,她说,“期中考试没考好,老师批评了他。他一扭头,就跑出去跳楼了。不过听说不单单是批评……他爸妈那段时间离婚,他也是天天哭。死了后,他妈妈哭晕了,他爸爸倒是带了一大批人,抬着棺材去学校门口闹,要赔偿……听说赔了好大一笔钱,他爸爸拿这些钱,又娶了新老婆。他妈妈想不开,过了半年,自杀了。”
顶楼没有启用,是资料室,到处黑黢黢的,只有明亮月光照耀往天台上的阶梯。于锦芒跟在路世安时候,说:“我那时候也在读高一,听说有个好惨好惨的倒霉蛋,是课代表,下课时给老师送作业,回教室晚了,刚好看到那个人跳楼——那个人就落在离他一米远的位置。”
“没那么远,就落在脚边,”路世安拉了于锦芒一把,防止她被荒芜破碎的阶梯绊倒,“差一点点就砸到他。”
于锦芒惊奇:“你怎么知道这么清楚?”
路世安平稳:“我就是那个倒霉蛋。”
于锦芒:“……”
她愣了好久,又惊又喜地蹦起来:“你恢复记忆啦?”
这一下挣开路世安热乎乎湿漉漉的手,但路世安看起来并不怎么愉悦,仍以关爱孩童的眼神看她:“我又去看了小路世安的日记。”
于锦芒:“……啊?”
“我下午落在他家,找了很久你在哪里,”路世安说,“挺不容易。”
于锦芒上上下下打量他:“这么大了还会写日记?小路世安看起来可不像是这么大年龄还会写日记的人。看过那个《邪不压正》吗?’正经人谁写日记呀?’’谁会把心里话写日记里头?’嗯?记得这些台词吗?”
路世安说:“可能我不正经吧。”
于锦芒肃然起敬:“您这种慷慨无畏死皮不要脸的精神真得令人敬畏,厚脸皮程度,您要是论第二,这天底下就没人敢称第一。”
路世安说:“这不还有貌美如花胆大妄为的于锦芒于小姐么?”
于锦芒拍手:“哎,路世安,脸皮厚不妨碍眼睛好啊,就冲你这高级又牛逼的审美能力,我今晚也得好好夸夸你。”
路世安笑了。
大约是有着高中版路世安的反衬,如今的于锦芒竟然觉得他今晚温柔了许多。
真是奇怪,明明这俩字和路世安的缘分也仅限于他和语文课本了。
路世安问:“你想夸我什么?”
“夸你聪明,”于锦芒叹气,“你能想象到吗?一天不到,小路就差把刀架在我脖子上,逼问我是谁了。”
路世安说:“那你怎么回答?”
“我还没想好,”于锦芒说,“难道要说我是未来的’于胜楠’?也就是你未来的’女朋友’?不不不,万一小路真爱上我该怎么办,哎呀呀,我对高中生可不感兴趣……”
路世安委婉:“以我对他如今的了解,应该不会。”
于锦芒哼一声:“你知道个屁,男人都是大猪蹄子。你也是,没听过吗?男人要是靠得住,老母猪都能上树。更何况我又是如此沉鱼落雁讨人喜欢……”
说到这里,于锦芒转脸看路世安:“你笑什么笑?这有那么好笑吗?”
路世安:“我没笑。”
于锦芒伸出两根手指,用力顶起自己嘴角,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你胡说八道,听我说话时,你刚刚都笑成这样了,我都看到你那标准的八颗牙齿了!!!”
“这不是笑,”路世安纠正,“天太热,牙齿想乘凉,它们有自己的想法。”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