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天气还能算得上燥热。
热到令人能想得起两人刚在一起的那个夏天。
军训还没结束,俩人正式确定恋爱关系。
刚刚谈恋爱的两个人,在爱人这堂课上,都还是一年级新生。
路世安脾气又倔又傲,嘴巴又毒,于锦芒一腔热血,年轻冲动、做事干脆。两个人在一起不到一周,于锦芒就提出分手。
她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不好意思回宿舍,也不好意思去操场上,更不敢去人少的地方。晚上教学楼也是阴森森的,她漫无目的地走,边走边哭着打电话。大学离海边和小麦岛都很近,吹过来的夜风也都是凉飕飕的带着潮气。
“……你根本就不喜欢我,”于锦芒哽咽,“我早上给你发那么多消息,你就回我一句。果然,男人都是一个样子,得到了就完全不珍惜……”
路世安长长地叹,半晌,说一句:“对不起。”
于锦芒抽抽嗒嗒:“那你给我一个原谅你的理由,还有解决这个问题的办法。从现在开始,你现在有五分钟时间来哄好我。”
两个人吵架吵到现在,开始给彼此递一递台阶。路世安也顺着低声道歉,解释自己刚才不该大声冲她说话,又说。
“的确也是我不对,”路世安说,“我白天上课少看手机,有时候看到你发消息,感觉自己回了,其实没回……哎,说到底也是我的错。”
于锦芒哭腔,一边走,一边用纸巾狠狠擦鼻涕,绕过成双成对的小情侣,委屈极了:“就是你的错。”
“以后,我主动给你发消息,我主动找你,看到你消息一定及时回,”路世安说,“这样可以吗?”
于锦芒:“……看你表现。”
这是第一次提分手。
最后以两个人的低头和好而结束。
之后的争吵和分手更多,谈恋爱嘛,怎么可能一帆风顺,要是两个人生活在一起、不发生任何矛盾,从头到尾都和和气气的,一眼望到头,才更没什么意思。
后来提分手,也多是些生活上的小矛盾。原则性上的问题没有,小矛盾倒是一连串。有次于锦芒提了分手,她还在感冒,嗓子痛,路世安坐了俩小时公交过来,风尘仆仆地买了感冒药、拎着水果过来,让于锦芒的舍友捎给她。
他自己在下面站了一会儿,发一阵子呆,于锦芒跑下楼,带着鼻音跑过来,抱住他。
“我们和好吧。”
俩人谈恋爱就像北方六月的天,瞬息万变,可中国又有古话叫万变不离其宗,怎么吵怎么闹,俩人还真没有想过真的要正式分手。
除了大学毕业后。
但,截止到目前为止,于胜楠—或者说,于锦芒,还是第一次,这样平静地说出“分手吧”这样的话。
青岛夏季夜晚的风又潮又湿,这里离海尚有段距离,因而还不算湿寒透骨。
这时候的路世安也还没有关节病,不会因为潮湿的海风而手指骨节痛。
这时候的他们俩还没有为了矫正牙齿的钱而去做深夜的电话客服,还没有在北京的酷寒中守着不那么热的暖气片发抖,还没有并肩提着菜走过傍晚的积雪,还没有分吃同一份烤地瓜。
人的变化如滴水穿石,缓慢柔软,身边人往往不会注意到身边人的变化,只有多年不见,乍一看,才能察觉到对方外貌上的“巨大差异”。
就像现在的于锦芒。
在她记忆里,路世安一直没有变,永远都是那个路世安。
而事实上,他们区别还是很大。
工作后的路世安手指落下风湿病,腿上一道疤,话更少,嘴巴更毒,肩膀更宽,肌肉更多一些,也……更能狠得下心。
而大学时候的路世安,肢体健康,身上没有一点儿疤痕,身体清瘦,干净。
于锦芒说:“我想了很久,和你在一起的生活不是我想要的,你注定给不了我我想要的东西,永远都给不了。”
我想要你活着。
好好地活着。
工作后的路世安站在电视屏幕前,他沉着一张脸,没有什么表情地看着他们,好像一个局外人,又好像一条冬天被冻僵的蛇。
大学版路世安看不到他。
电视上的声音还在继续,他笑了笑,若无其事地问:“你晚上吃得少,现在肯定又饿了。我记得附近有家店的外卖——”
“我们分手吧,路世安,”于锦芒说,“我不是和你商量,我是来通知你。”
大学版路世安说:“你上次不是说想吃炸鸡吗?我上次拦着你了,是我不对,太倔了。确实,偶尔吃一次也没什么。”
于锦芒大声:“你不要再自欺欺人了路世安。”
“我不同意,”大学版路世安终于不再维持笑容,他抿着唇,“驳回你的通知。”
于锦芒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大学版路世安挺瘦的,运动量大,他吃食堂,也是多吃少油少盐清淡的菜肴,清清瘦瘦的一张脸,个子虽然高,但相较于工作后、如今的肌肉更薄。
他就这样看着于锦芒,说:“我不明白,小于。”
于锦芒知道路世安是一个有点傲气的人,傲气到等他父亲年老后悔、想要认回这个儿子时,路世安都没有去见过他一眼;一起做某网约车的司机电话客服时,于锦芒被一个司机电联骚扰,路世安直接接过那个司机的专线,几句话不用脏字将对方气到暴跳如雷,哪怕被他投诉,路世安也不肯道歉,反而同主管据理力争。
她没见过大学时的路世安低声下气地起求过谁。
“上次是不是吓到你了?对不起,”大学版尚有傲骨的路世安说,“如果你不想,或者不喜欢,没关系,那我们就等,等到毕业,等到结婚……等到什么时候都没关系,我不着急。你要是真的怕痛,一辈子不做也没关系,活人又不会被这种东西憋死,我……”
他的语速越来越快,说到最后,甚至有些苦笑:“我不知道我哪里做错了,小鱼。你骂我也好,冲我发脾气也好,怎样都行,别这样,直接提分手。这样不公平,小鱼。”
啊。
于锦芒要哭了。
她受不了对方这样说话。
他说话时的语调并不高,挺平稳的,只最后说到不公平的时候,他抬眼,看于锦芒,睫毛颤了一下,一双眼黑白分明得干净。
路世安是个脾气很不错、或者说,情绪很稳定的一个人。
这项特征随着他年岁的增长而愈发明显。
就现在这一望,令于锦芒的心狠狠一颤——她好像看到两个一模一样的路世安在看她。
但她还是倔强地转过脸,不看他。
大学路世安沉默好久,他说:“可以再考虑一下吗?”
于锦芒说:“我有明确的分手理由,路世安。我们都不是小孩子了,你也知道,等大学毕业,我们——”
“大学毕业后,我就找工作,”大学版路世安急促地说,“我的专业很好就业,薪酬也不低,就是可能需要加班。”
“是,到时候你要去加班,薪酬也不会低,”于锦芒重复着他的话,说,“但我不想,我想继续考研、读博。到那个时候,我们肯定会发生分歧。”
“不会,”大学版路世安说,“就算是加班,也不可能一周无休。我还有周末的时间去看你,毕业、工作或者考研都不会成为我们的阻碍。”
“会,”于锦芒冷漠,“一定会。你知道,高中时候我一开始的志愿是北京的大学,但对于山东的考生来说,这样太难了,所以我退而求其次最后选择了青岛。山东省的高考太难,但考研的话就不一样了……我考研也会往北京考,难道你还想去北京找实习工作?你知道北京的竞争压力有多大,房租有多高,你家里人又不给你帮助,你知不知道你会租什么样的房子?租那种隔断房,租那种廉价的、老旧的小小居民楼或者自建房——”
不。
2017年11月18日18时,北京大兴区西红门镇公寓发生火灾,这是自建自改的群租公寓,有的连窗户都没有,305个房间,一共租住了400人。
这是三年后即将发生的事情。
那时于锦芒还在海淀区、五环边缘租住房子,那时候开始严格大排查群租房,房东忧心忡忡,他们也提心吊胆,幸运的是他们租住的房子通过了检查,没有被封掉,不至于被要求搬离;不幸的是房东借此要求涨价,每月多加五百元房租,否则下个月将会要求她们搬走、不再续租。
那段时间,于锦芒连肉都舍不得买了。
他们在2017年还有舍不得买肉的窘迫时候。
可于锦芒并不觉得多么苦,路世安也不觉得。
破旧的房间里,于锦芒专心致志为考研复习做准备,路世安去公用的厨房烧热水煮甜栗子,准备给她做了栗子当磨牙的小零食。
那时候于锦芒和路世安苦中作乐,还互相开玩笑,说没有租住过地下室,算不得上真正的“北漂”,他们连漂泊都算不上,只是茫茫浮海中互相依偎、随波逐流的两粒小浮萍。
“冬天只能住那种潮湿到可能会掉墙皮的房间,暖气片只比冰凉的手热乎一点点,根本暖和不了整个房间,还会有虫子,很多我没见过的小虫子,蟑螂,还有毛绒绒很多腿的虫子趴在墙上……”于锦芒看着他,“你想让我们一起租住那样的房子?”
大学版路世安急切又坚定:“我发誓。”
“发誓没有用,”于锦芒说,“真的,我相信你不想,谁都不想,但我们别无选择。”
是的。
我们别无选择。
刚到北京无法立足的年轻人,那些怀揣着闯荡大城市梦想的小伙子小姑娘,那些第一次站在高楼大厦下面抬头仰望霓虹灯的稚嫩面孔……
谁不想有舒服温暖的一张床,谁不想有一盏亮在万家灯火中的明光。
可是他们没有选择。
为了节省房租、多赚一些钱而选择群租房的人没有选择,离开故土、背井离乡去大城市中打工的人也没有选择。
想要路世安活下去的于锦芒也没有选择。
大学版路世安定定看她:“我爱你。”
“你的爱如果不能令我的生活有实质性改变,那就毫无意义,”于锦芒说,“路世安,我不想陪你一起吃苦,我就这样告诉你,我不想跟你一起吃苦。”
——谎言。
——都是谎言。
她知道那些时光窘迫,可也还记得路世安变着法子做好吃的甜栗子,记得他晚上加班回来,变魔术般地从包里掏出来一支干净的玫瑰花,记得周末他和她一起牵手逛菜市场,回来一起研究着该怎么做那条新鲜的鱼……
都是甜的。
栗子是甜的。
变出来的玫瑰花是甜的。
两人齐心协力炖出来的鱼汤也是甜的。
苦的是无法改变的结局。
大学版路世安说:“我会努力。”
“我高中时候说一万遍我会努力,我也考不上清北,”于锦芒说,“有很多事情,不是努力就可以。”
说到这里,她站起来:“好了,我的话已经说完了。你睡吧,对不起,再见。”
她转身就走,又被大学版路世安拽住手。
只握了一下,大学版路世安就松开。
他说:“你留下吧,大晚上的,人生地不熟,你一个女孩子在外面不安全。我出去,我回学校宿舍去住。”
于锦芒沉默了。
她低着头,看着路世安松开手,他没有停留,安静地离开。
关上门的时候,他轻声说:“记得插上防盗链,晚上有事给我打电话。”
于锦芒说:“谢谢。”
他没说话,转身走了,身体瘦瘦高高,背影像一棵孤独的竹子。
片刻后,于锦芒轻轻关上门,背对着门,慢慢坐下。
沉默看完全场争执的路世安走到她身旁,单膝跪下。
他问:“你还好吗?”
于锦芒说:“我不太好。”
路世安说:“我知道。”
于锦芒低头,看着自己一双手,片刻后,又喃喃:“我刚才说的是谎话,故意气走他的。”
路世安说:“我也知道。”
顿了顿,他自嘲地笑了笑:“但我的确还是没有用,让你吃了那么多苦。”
于锦芒抬头,怔怔同他对视。
“所以,”于锦芒终于问,“我们俩最后一次的分手,是为了什么?”
路世安看着她。
他说:“你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于锦芒闭眼:“假话。”
路世安说:“因为我们认为对方变了,都不再是一开始爱的那个人。”
于锦芒睁开眼睛:“那真话呢?”
路世安说:“真话是我们都在赌气。”
于锦芒没有继续问下去,她的大脑不支持她继续想下去。大脑就像被玻璃插透,一旦过度回想,疼痛感就会将她重新拉回现实。
于是她在地毯上躺平,睁着眼睛,问路世安:“你说小路会回学校吗?”
路世安问:“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于锦芒说:“真话。”
路世安也在她身旁躺平,和她一起安静地看天花板上的吊灯。
灯很亮,他们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并肩躺在一起数灯罩上的花纹。
有时是没有时间,有时是争吵赌气,有时是来不及。
“我不会,”路世安说,“现在大概正在楼下找网吧将就一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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