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少我现在能讲出这些。”
冷风吹凉于锦芒的脸颊,她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在令这个聚拢而起的世界在迅速坍塌。
路世安抬头,这个意外出现的小镇、这个不符合原来世界的、不该出现的小镇,马上就要塌了。
就像一个人弥留之际的走马灯,终于要走到终点。
可他们还没有来得及将一切说清楚。
梦中的人一旦清醒,梦境就将如叶上露水般被太阳晒干、崩塌。
于锦芒说:“我有好多好多的话,都没有来得及同你讲。”
姥姥家过往的小镇如倒置的流沙,路世安抬手,终于抓住于锦芒的衣袖。
是在终于搬进新房后、手持吹风机潜入浴缸中的路世安。
眼睛疲惫,脸颊瘦削,紧紧抿着唇,死寂,安静地望着她。
他的脸在渐渐模糊,好像正在渐渐分散成融入世界的尘埃。
于锦芒紧紧握住他的手,她说:“我始终都爱你。”
路世安想说什么,但已经说不出了。
太阳出来,露水蒸发。
梦要醒了。
世界开始坍塌。
他们像两堆碎裂的积雪,像两根融化的冰锥,像……两捧被风扬走的黄沙,破碎,下坠。
错过了七年的两个人,在虚无中拥抱着坠落,他们随着世界一同如流沙般消散,化为灰尘,下坠。
爱从未在柴米油盐中渐渐消磨。
他们坠落在那些争吵后的泪水中。
坠落在倔强不肯开口的遗憾里。
坠落在遗憾即将来临的那一刻。
于锦芒读研的第一年里,她终于回家一次,但并没有将过去一年的过往和盘托出。父母都只知她终于成功“上岸”,欣喜于女儿的成绩,又因过往的争执而不自然。
只在新年里、其他人的恭维声中,知道女儿现在“懂事又独立”,但这样的独立曾经令他们引以为傲,如今却又觉得几分忐忑不安和不能掌控。
她太独立了,独立到好像不需要父母。
在这一年里,路世安第一次一个人在北京过年。他无法拒绝节假日中双倍、甚至三倍的加班费用。他在这个世界上已经孑然一人,阖家团圆幸福的好日子里,路世安坐在空荡荡、只有他所在办公室开灯的房间里,一边紧盯着电脑上同时操纵多台虚拟机的运行进程,一边喝了杯清水。
于锦芒给他发了新年快乐,问他有没有吃饺子。
吃了一碗泡面加蛋肠的路世安知道她此刻一定是偷偷发消息,笑了笑,回消息告诉她,吃饺子了,荠菜猪肉馅儿的,你呢?
……
于锦芒研究生毕业,她和好几个朋友一起拍完了学士服合照,贴心地给路世安发去好几张照片,一句「如果你在就更好了」打了删、删了打,最后还是只发了笑脸。
屏幕上的猫咪笑到开花,她却默默地摘下来学士帽,一边用手指拨弄着上面的穗穗,一边低头用力叹口气。
……
每次争吵后,于锦芒含泪不吭说话,只梗着脖子,用力瞪着路世安。
她说:“我不想和你说话了。”
「快来抱抱我」
“我不喜欢你了。”
「你哄哄我,我就会撤回这句话」
“我讨厌你。”
「骗你的,我就是要让你难过,你知不知道我现在好难过」
“我……”
都是言不由衷,都是激愤之下的口不择言,都是……
年轻、执拗、不肯服输、强硬不低头。
年少时常常紧紧赌着一口气,好像谁先低头、谁就在今后的感情上落了下风。他们都不肯在今后输给对方,可惜他们都不知已经再无今后。
一路下坠。
坠过争吵,和好,崩溃,歇斯底里。
坠到最后一天。
还是那个红绿灯,还是同样的十字路口,还是……
同样预知的、同一个结局。
路世安没有办法操纵车子,一切都按既定路线进行。
他来到结局的那一刻。
无法改变的结局。
无法改变的命运。
副驾驶上坐着于锦芒。
两人刚刚不欢而散,他和她都以为之后还有很久。
红灯停在最后一秒。
时间停在这一刻。
路世安看着静止的数字一:“还记得我们的纸片金针菇吗?”
于锦芒微怔,想要说什么,但赌气让她转过脸,不给任何回应。
“最后一个愿望,”路世安说,“我希望你忘掉我。”
于锦芒睁大眼,愕然。
路世安说:“就当我从没来过。”
红灯转绿。
时间开始流动。
他们车无法控制地再度启动。
“您已偏离路线,已为您重新规划路线,请在合适位置调头。”
车辆已经失控,主驾驶座上的路世安终于看到侧方道路上,那呼啸着冲来的飞来横车。
已经无法躲避。
被撞击是注定的、不能改变的命运。
但他可以选择,用车子的哪一段去撞。
违背本能,牺牲生命。
失控车辆撞来的瞬间,路世安选择猛打方向盘。
车子用力转向。
急促的调整方向令车轮几乎离开地面,在极度刺耳的摩擦声中,路世安用车子主驾驶座和血肉之躯强行抵抗主要冲击——
嘭。
安全气囊弹出。
路世安眼前一片血红。
……
「您已偏离路线,已为您重新规划路线,请在合适位置调头。」
「掉头成功」
「今天走过所有弯路,日后人生皆是坦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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