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奚卿尘,盛意平静许久的心产生一丝波动,但手指无意间碰到腰间藏的东西,很快又冷静下来。她当着顾惊时的面,向奚卿尘执弟子礼,说出的话却没那么客气:“不是说好了再不相见,你为何又回来了?”
语气疏远冷淡,还有些不耐烦,仿佛他是什么甩不掉的麻烦。
奚卿尘本就不太好的脸色愈发苍白,后背却始终挺直,矜贵得像一只落难的孔雀。
“那得问顾惊时了。”他声音冷清。
盛意微微一怔,视线一路往下落,这才瞧见他双脚之间的锁链,削瘦的脚踝早已磨破,血迹点点沾染在锁链上。
她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士,此刻像牲畜一样被锁链困住。
盛意指尖不自觉一颤,神色冷淡地回头:“顾惊时,你这是什么意思?”
“怎么还生气了?”顾惊时不动声色地看着她的眼睛。
盛意笑了一声:“我不该生气?你明知我当初与他有些纠缠,现在却还用这种方式带他回来,是故意要我难堪?”
“你与他早已没有干系,怎么是给你难堪,”顾惊时说着,去牵她的手,盛意却猛地后退一步,他无奈笑笑,“不要耍小性。”
盛意木着脸与他对视,似乎并不接受他的解释。
顾惊时眉头蹙了蹙,声音微凉:“小意,你再这样,我会误以为你对他余情未了。”
奚卿尘死水一般的眼眸起了一丝波澜,但下一瞬,盛意却突然开口:“余情未了?顾惊时,你为了不担上抛弃糟糠之妻的罪名、正大光明与赵新新结契,竟不惜编出这种理由污蔑我……”
‘余情未了’四个字,于她而言是污蔑。奚卿尘指尖死死掐在掌心,淡漠地看向天边夕阳。
顾惊时看着盛意红了的眼圈,终于放软语气:“说到哪儿去了,山河图显露地图需要大量灵力,仅靠我一人实在费力,他如今虽然灵根受损,灵力却是世间少有的精纯,有他在,便可最大限度为你争取到时间,是为了你好。”
他言辞恳切,盛意渐渐动摇:“真的?”
“真的。”顾惊时点头。
盛意又看奚卿尘一眼,蹙眉:“你是怎么找到他的?”
“他一直在逢源宗附近,找起来并不难,更何况……”顾惊时说到一半,意味深长地看了奚卿尘一眼。
盛意眼底闪过一丝意外,怎么也没想到奚卿尘竟然在逢源宗附近,一时没注意到顾惊时话里未尽的意思。
而奚卿尘却淡声为他补上了:“更何况他在我身上下了追心阵,不论我到哪,都会被他轻易找到。”
盛意闻言一愣。
追心阵,算是一种追踪的高级阵法,难度不大,却极难察觉,下阵的条件也苛刻,必须在对方警惕心最低时才能成功,也就是说,下阵的人必须是对方最信任的人。
……奚卿尘已经离开这么久,顾惊时何时下的阵法?而且他也算不上奚卿尘最信任的人吧?盛意心念电转,蓦地想起当初自己与奚卿尘道别时,顾惊时在自己眉心点的那一抹蓝光,顾惊时当时告诉她,是为她补充灵力。
盛意眼眸微动,重新看向奚卿尘。
奚卿尘面色平静:“他利用了你,你还觉得他好?”
盛意嘴唇动了动,迎着顾惊时的目光淡淡道:“他从未伤害过我。”
顾惊时唇角微微扬起。
奚卿尘没什么表情,只是静静看着她,眼中的失望重如千钧。
盛意深吸一口气,扭头问顾惊时:“你这样逼迫他,他又怎会真心帮我们?万一在山河图里动了什么手脚,我们岂不是很危险?”
她把担忧明白地摆在台面上,这一刻她和顾惊时彻底成了一个整体,而奚卿尘则是她会怀疑的陌路人。
疼到极致、失望到极致,其实也就麻木了。奚卿尘静静看着她,情绪如死水半点波澜也无。
“待我和他进了山河图,便会进入各自独立的幻境,他做不了别的,”顾惊时摸摸她的头,“你若实在不放心,我下一个同生共死咒,将我和他圈在一起就是,他有了顾忌,自然不敢做什么了。”
同生共死咒,受者会与下咒者单方面绑定,即下咒者死他也会死,下咒者受伤他也会受伤,但反过来却没什么影响。
“你觉得如何?”顾惊时盯着盛意的眼睛问。
盛意沉默与他对视,突然明白就像从未打算放过奚卿尘一样,他也从来没有真正信任过自己。或许这半年的相处,让他对她少了几分警惕,但到了性命攸关的大事上,他仍持怀疑态度。
腰间藏的东西咯得她愈发清醒,面对顾惊时的试探,盛意笑了笑:“这样就最好了。”
顾惊时果然满意,在她额上亲了一下,旁边的奚卿尘面皮微紧,似乎在克制什么。
“那便这样决定。”顾惊时笑道。
说罢,他抬手为自己和奚卿尘下了咒术,蓝色的光将两人笼罩,奚卿尘竭力维持平静,可眼中的红血丝却暴露了他此刻并不好过。
即便如此不好过,他的视线也没有从盛意身上移开。顾惊时不喜他这般专注的样子,抬手在自己掌心划了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
奚卿尘的手心也立刻出现相同的伤。
“成了。”顾惊时轻呼一口气,抬手将伤痕抹去,奚卿尘的手却还在流血。
盛意不在意地看了眼奚卿尘的手:“他的伤怎么没愈合?”
“他被魂锁困着,用不了灵力。”顾惊时简单解释。
其实他未必厌恶奚卿尘,也没必要对他太苛刻,但总想通过这种方式,验证盛意这半年来究竟是真心还是假意。
盛意沉默一瞬,又看看奚卿尘脚上的锁链:“原来如此。”
她干脆利落的模样和记忆里的人不符合,却轻易让顾惊时心情愉悦。他没计较她的妇人之仁,只对奚卿尘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奚卿尘垂眸看一眼自己皮开肉绽的掌心,抬步朝山河图走去,掌心的血顺着手指一点一点滴在石板地面上,又顷刻间消散不见。盛意看了眼地面,又匆匆别开脸。
山河图白光一闪,奚卿尘已经消失不见,但空白的画卷上却隐约显露出地图。
“不愧是师祖,纵然灵力损耗大半,却依然能将山河图恢复到如厮地步。”顾惊时勾唇。
盛意盯着山河图看了片刻:“我好像瞧见无月所在了,你是不是不用进去了?”
“图还不够详细,我进去你才更容易找到。”顾惊时解释。
盛意就知道他这人多疑,绝不会独自留在外头,闻言只是点了点头:“那我们进去吧。”
说罢,她便拉着顾惊时往前走,却被他重新拉回来。
“怎么了?”盛意不解。
“你进去后,会先后经历两个幻境,一是我的,二是奚卿尘的,幻境里没有时间,你或许只感觉到短短一瞬,也可能是漫长一生,但不管多久,都切记自己是画外人,莫要迷失在里头。”顾惊时叮嘱。
盛意认真听完:“知道了。”
“也不必太担心,我会尽快在幻境中苏醒,进而送你出去,至于奚卿尘那边……”顾惊时笑笑,“他是这世间最有神性之人,纵使你伤过他,他应该也生不出报复的心思,你只需心性坚定,等他清醒后送你出来就是。”
“所以我必须要等你们送我出来,我能出来。”盛意总结。
顾惊时颔首:“出来之后便是地图,你沿着地图拿到无月,我们三人便能从山河图出来了。”
“知道了。”盛意忧愁地答应。
顾惊时知道她压力大,但也不觉得世上还有第二人有这种能力,于是安慰地拍拍她的手,却还是坚定将她带进山河图。
眼前闪过一道白光,下一秒失重感传来,盛意眯了眯眼睛,下意识想扶着顾惊时保持平衡,可伸出去的手却扑了个空,等她回过神时,已经跌坐在地上。
白光消失,她还站在主峰的大殿前,周围的一草一木和先前没有半点不同。
……她没进山河图?盛意疑惑地看向山河图的方向,然而该悬挂画卷的半空,此刻却一无所有。
夕阳渐渐沉入山峰,余晖将山巅染上一层金黄,乍一看如佛光罩顶。盛意眉头紧蹙,正要再看看是不是哪里出了问题,身后突然传出一道开门的声响。
她下意识回头,就看到奚卿尘从里面走出来了。
“你不是已经进山河图了吗?”盛意张口就问,下一瞬突然意识到不对……眼前的奚卿尘,眉眼间并没有病弱气,右手上也没有伤口,最重要的是他眸色清亮,莫名多了一分稚气。
这不是她认识的奚卿尘。
盛意刚冒出这个念头,身着男装的褚非便从殿内追来了:“你费尽心思建起逢源宗,却又突然要闭关修炼,不再过问宗门事务……你说你是不是有病?”
奚卿尘已经走到盛意面前,盛意嘴唇动了动,还未开口说话,他便已经回头看向褚非。盛意愣了一下,见褚非三步并两步追来,却始终没有看她,便试探地在二人之间挥了挥手。
无人回应。
他们看不见她。
“创建宗门非我本意,既然已经上了正轨,我便没必要再管了。”奚卿尘缓缓开口,声音一如既往的沉静。
褚非无语:“非你本意你为何要建?”
“道心使然。”奚卿尘回答。
褚非:“……我是真觉得你有毛病。”
奚卿尘唇角浮起一点弧度,并不介意朋友的冒犯。
褚非叹了声气:“想好了?”
“嗯。”
“那便这样吧,我打算去寻一寻传说中的蓬莱,你若真打算闭关,我便不邀你同去了。”褚非伸了伸懒腰,夕阳下笑得少了一分妩媚、多了些许少年气,“我可走了啊,你若是闭关无聊了,随时可去找我。”
“嗯。”
两人道了别,褚非潇洒离去,偌大的平台之上只剩盛意和奚卿尘。
奚卿尘依然没有看盛意的方向,独自盯着天边云彩看了许久,便回屋打坐去了。盛意亦步亦趋地跟上,见他已经闭目修炼,明知他看不见听不到自己,却还是下意识放轻了动作。
她便在主峰住下了。
山河图的幻境,会勾出人性中最大的恶,纵然奚卿尘是世上最具神性的人,也逃不过七情六欲的控制。盛意有想过自己进了他的幻境之后,或许会遇到很多麻烦,却没想到日子会如此平静。
天刚蒙蒙亮,他便出现在庭院中,在繁花围绕中开始打坐,一直到晚上才换到大殿的房顶,继续汲取月光精华,如此往复。
他不停地修炼、不停地换地方打坐,盛意便一直跟在他身后,熬不住了,便仗着他感知不到她的存在,枕着他的腿睡觉。
奚卿尘偶尔也有不修炼的时候,这种时候他会坐在廊下,看日升日落,看繁星满天。他的表情始终沉寂安静,叫人看不出他的想法,可身影却是孤孤单单。
每当这种时候,盛意便会抱抱他,然后坐在他身边,陪他一起看每天都在变换的风景。
日子一天一天过,几乎叫人忘了这里是幻境。
幻境的规则是幻境主人要心甘情愿将受困人放出去,受困人方能出去,但奚卿尘完全感觉不到她的存在,又谈何放她出去?盛意偶尔也会尝试自己突破,可惜每一次都失败,渐渐的也不做无谓的挣扎了,每天只专心陪在奚卿尘身边。
山中无岁月,日夜的交替却是频繁。盛意起初还尝试通过乾峰传来的晨钟声,来记录过了多久的时间,可渐渐的也记不过来了,最后只能放弃。
她看着奚卿尘的修为越来越高,身影也越来越孤单,直到某个清晨,他在花下捡起一只死去的鸟儿,双手合拢将它牢牢捧住,再次松开时,鸟儿已经化作齑粉,被他撒在花下作了养分。
“生或死,似乎没有区别。”他低喃一声。
从这一日起,他的眼中便多了若有似无的雾气。
“怎么能说没区别呢,活着多高兴啊,我就乐意活着,”盛意在他耳边絮叨,明知他听不见,可还是忍不住说,“你这种态度,衬得我好像多怕死一样……好吧,我确实挺怕死的,人生就只有一回,还是活得久一点好。”
现实中的奚卿尘,曾独自度过将近九百年的闭关岁月,而幻境中的盛意作为旁观者,安静地陪着他重复了一遍这样的生活。
她突然恨透了所谓的原文,为了推一个主角成为英雄,便用篇幅极短的几句话,潦草完成一个个配角的人生。
盛意就这样旁观奚卿尘的孤独,慢慢地也将幻境忘得一干二净,直到奚卿尘迎来最大的一场进阶时,突然天降暴雨,接着便是雷霆万钧。
“仙士!”盛意眼看着他被天雷辟出一道道伤,急得一时声嘶力竭。
奚卿尘听不到她的声音,渐渐被天雷逼出主峰,逢源宗其他五峰安静沉眠,并未听到天雷的半点动静,仿佛一个完整的世界,将奚卿尘独自摒弃在外。
直到最后一道雷劈下,奚卿尘浑身浴血,直直摔在山崖下。
盛意急匆匆追来,看着这熟悉的一幕,第一反应就是她该出场了。
然而她走到奚卿尘面前,他依然看不到她,也没有属于幻境的‘盛意’出现。盛意伸手摸摸昏迷不醒的奚卿尘,突然意识到这是没有盛意存在的幻境。
准确来说,是原文剧情。
眼看着奚卿尘呼吸越来越弱,盛意即便知道按照原文来说他会没事,还是忍不住试图将他抱起来。然而就像之前无数次一样,她可以触碰他,却无法移动他。
盛意挣扎了许久,终于气喘吁吁地放弃,看着奚卿尘身上的血被大雨越冲越淡,一头乌发和烂树枝腐叶子混合在一起,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
她在山林里陪了奚卿尘三天,这三天逢源宗的人像死了一样,连个伸头看看的都没有。盛意也不指望他们来看,毕竟昏迷不醒的奚卿尘在某些心术不正的修士眼中,估计跟肥肉也没什么区别。
好在三天后,奚卿尘醒了。
他试图凝聚灵力,却疼得浑身颤抖。
盛意叹气:“你灵根受损严重,需要好好养着,一时半会儿不能使用灵力。”
奚卿尘自然听不到,在意识到自己灵根受损后也没有太大反应,只是凝聚全身灵力,划破虚空回了主峰。
盛意急忙跟过去,果然看到他又昏倒了。
这一次他睡得更久,久到盛意恍惚间以为他已经死了。好在睡了一段时日后,他便清醒了过来。
才不到半个月的时间,他眉眼间便凝聚了她熟悉的病气,身形也愈发单薄,盛意看惯了健康的他,猛然瞧见他这副样子,竟然还有些不习惯。
他没有得到及时救治,也没有仔细养着,身体消耗得更快,但他却不怎么介意,似乎印证了他先前的想法——
生或死并没有什么区别。
他又开始打坐,只是不再修炼,这样的生活持续了一段时间后,考核中拿了第一的弟子来主峰拜见了。
奚卿尘看着和自己长了同样的痣的顾惊时,道心突然动了一下。
再然后褚非来了,两位老友将近九百年未见,再重逢都已成熟了许多,奚卿尘看着褚非身上的妖娆长裙,褚非则盯着奚卿尘只剩半截的灵根,两人相顾无言。
许久,褚非感慨一句:“果然,还是穿裙子更舒服。”
奚卿尘矜持地弯一下唇角,对他这副模样习以为常。
褚非扫了他一眼,丢给他一株神农草:“算你运气好,我刚得来的宝贝,赠你了。”
……褚非竟然给过奚卿尘神农草。盛意愣了愣,蓦地生出一分欣喜。
奚卿尘握着神农草静了半晌,道:“我打算将全部修为托付给一位弟子。”
盛意心尖一颤,那点欣喜瞬间散去。
也是,即便有神农草又如何,剧情说要把修为给男主,那他就得给男主。盛意垂下眼眸,什么情绪都没有。
褚非却难以接受:“你什么意思?”
“将修为给他,我去云游四海。”奚卿尘回答。
两人对视许久,褚非笑了:“你想云游四海,何必要把修为给出去,我知道你修为衰退备受打击,但也不至于破罐子破摔成这样,实在不行……”
“你知道我的,我从不在意什么修为。”奚卿尘难得打断他,只是语气依然温和。
褚非脸上的笑意渐渐衰退:“我知道你不在意修为,可我不知道你是不是真的打算云游四海。”
奚卿尘沉默一瞬,回答:“你知道的。”
褚非眼神逐渐空洞,奚卿尘心底生出一分波动,却仍然坚持自己的想法:“莫为我难过,道心所向,便是正途。”
“谁为你难过了,”褚非一把将神农草夺过来,扔在地上踩了两脚,动作幼稚犹如三岁小儿,“你爱如何如何,反正我也管不了你。”
奚卿尘失笑:“褚非……”
“别叫我,我跟你不熟,”褚非说罢便往外走,只是走到门口时又停下,垂下的眼眸被树荫遮出一片阴影,叫人看不出他在想什么,“你死的时候,别叫我知道,省得我总想起自己轻狂一世,却连唯一的朋友都没留住。”
奚卿尘沉默半晌,答应:“知道了。”
褚非不肯再看他一眼,径直离开。
盛意看着奚卿尘缓缓坐到椅子上,垂下的眼眸安静平和,却也透着些许难过。
他定是难过的,明明是那样柔软的人,却被所谓的道心圈住,时间久了让他真以为自己无情无欲、生与死都没什么不同了。
盛意想宽慰他,想告诉他真相,可她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看着他把修为传给顾惊时,看着他拖着病弱的身体来到后山,然后闭上眼睛,散尽体内最后一丝魂魄。
他没给自己留转世的机会,显然是对人生失望透顶。
盛意看着他沉寂的眉眼,一滴泪顺着脸颊落在地上,地面被砸出一个洞,转眼飞速向四周裂开,待她回过神来,又一次回到主峰。
这一次是寝殿,她坐在床上,四周帘幔重重,风一吹仙气飘飘。盛意蹙了蹙眉,当即就要下床,然而刚一动就被什么牵住。
她愣了愣,才发现两只手都绑了细细的锁链。
“你醒了。”
奚卿尘的声音传来,盛意猛地抬头,便看到他一身黑袍,手里拿着锁链的另一头。
她:“……”
看来真正的幻境考验要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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