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在京中置办的宅子是个二进院落,面积不大,但住两个小主子并几个伺候的仆婢已然足够。院中有个葡萄架,枝叶繁盛,藤蔓蜿蜒,为主人家遮蔽出一片阴凉。
架下安了桌案凉塌,王八郎王九娘对面而坐,一边喝着果汁冰饮一边闲聊,说的还是《氏族志》引发的种种舆论。
虽则家中长辈已有安排,但王九娘仍旧忧心忡忡:“也不知太子殿下这回建的‘房子’究竟是作何用处,我总觉得不简单。”
“我前两天去施工地转了转,远远瞧了几眼,没瞧出什么端倪来。”王八郎宽慰道,“”太子爱玩爱闹,沁园不就是如此吗?如今建的约莫也同沁园差不多吧。”
王九娘提醒说:“这是朝廷出资,费用均来源于国库。自与沁园有别。太子确实爱玩爱闹,却从未曾有过动用国库来满足私欲喜好之举。沁园乃属藩国上贡。
“此次因是太子全权负责修建,更是亲临督工,与沁园之时一般,因而大家下意识觉得亦是太子私好之所。但倘若不是呢?太子曾言,这是要用之于民的。太子从不会无的放矢。”
王八郎顿了顿:“沁园也允许外人使用,也算用之于民。”
王九娘蹙眉:“八哥!”
王八郎一叹:“八哥知道你是担心太子此举是针对我们世家的。但你认为凭他建的是什么,园子也好,房子也罢,亦或其他,一个建筑要如何针对我们?”
王九娘怔愣,陷入迷茫。是啊。一个建筑如何能针对他们?莫非是她想多了?
“即便你担心的事情确实存在,但我们连他建的是什么,要做什么全然不知,该如何防范?更何况,现今长安唯有你我二人。你认为我们可有这个能力去对抗皇家?九妹,听八哥一句,家中既然已有打算,我们静候便是。莫胡思乱想。”
王九娘哑然。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嬉戏声。
“大哥,在那里,快点,我们得追上,不然就看不见了。”
“大哥,它掉下来了。”
掉下来?
王九娘正疑惑,就见一只风筝飘飘摇摇落在自家房顶上。
随即敲门声起。
管事前去开门,顿时惊住了:“太子殿下?”
王八郎与王九娘动作一顿,转头看去,站在门口的不是李承乾又是谁?而他身边跟着的正是李丽质。
王九娘恍然,怪道刚才觉得声音有些熟悉,好似在哪里听过呢。
李承乾歪头:“你认识我啊。”
管事脱口而出的话证明他已经认出了李承乾,此时此刻,院中众人连同王八郎王九娘都不得不自报家门,上前见礼。毕竟皇家终归是皇家,还是权柄在手,武力强大,民心所向的皇家,世家再傲气,也不可能正面对抗。尤其这还是在院门口,前方街道不乏行人经过。
“哦,太原王家?”
王八郎心头一紧,言道:“是。”
李承乾点点头没说什么,指着房顶的风筝道:“实在抱歉,并非故意打扰。纸鸢飞得太高断了线,我们是追着它来的。”
王八郎忙吩咐管事架梯子去取。李承乾没反对,而是笑嘻嘻借着空档与王八郎闲聊起来:“早就听闻世家嫡支子弟教养不凡,芝兰玉树,今日一见果真如此。近日有些流言我也听说了。你们不必自困,不过是几个旁支罢了。
“树大分家,人大分支,既已分了出去,便与你们无甚干系。一缸子红豆难免会有几个坏的。谁家大家族没个纨绔子弟,等过阵子,众人冷静下来,自然能明白。”
王八郎≈王九娘:……你这是在安慰吗?呵呵,你还是别安慰了,事情不就是你捅出来的,现在对我们说这种话,不觉得是猫哭耗子吗?
可即便知道李承乾是故意这么说,二人却不能发作,只能笑嘻嘻附和,借机转移话题。
管事取了风筝送过来,李丽质接了,李承乾却没有半分要离开的意思,反而四下打量起宅子来:“布置得倒也雅致。可容我参观一番?”
王八郎:……他能说不吗?
不能。
所以王八郎只能压下满心的不情愿,领着李承乾参观院舍。李承乾倒是半点不客气,反而走在王八郎前头,这儿瞧瞧,那里看看,就这样一步步来到书房。
此处只是京中的一处别舍,因此书籍虽有,却不多。李承乾随后拿起一本翻了翻:“这书有点意思。”
王八郎言道:“不过是寻常的地域志罢了。”
“都说世家以诗书传世,族中藏书千万。这几本我还没读过呢,可能借我看几日?”
王八郎莫名其妙:“殿下,这些书皆非珍品,亦非孤本,虽说不是常用的四书五经,却也不算特别难寻,宫中必然有。”
不说太子以聪慧渐长,所学渊博,涉猎宽广,未必没看过,即便当真如此,也委实用不着借。
可李承乾好似没听到他的话一般:“就借几日,待我看完便差人送还,可行?”
一双眼睛分外明亮,态度坚决。
王八郎能怎么办,只能扯了扯嘴角:“不过几本书罢了,莫说借,殿下若喜欢,送予殿下便是。”
李承乾将书本一抄,心满意足,笑嘻嘻告辞离去。
唯剩王八郎王九娘一头雾水。
“八哥,太子这是什么意思?”
要说今儿这天气能放风筝有可能,但风筝能飞那么高,断了线还一路掉到他们宅子里就有点过于巧合了。况且如果真的只是巧合,李承乾拿了风筝就该走,而不是这么个发展。
这点王九娘明白,王八郎也明白,但他同样猜不透,目光扫向原本放着书籍现在已经空了的桌案:“总不会是故意来拿几本书吧?”
就算是世上难得的珍品孤本也不值当一国太子干这种事,更何况是些对皇家而言算得上普通的书籍?
王九娘王八郎对视一眼,更加迷糊了。
另一边的李承乾却十分高兴,将书籍随后丢到一边,又风风火火去监督施工了。
半个月后,“房子”落成,李承乾又花费了十来日将所有书籍整箱整箱运进去,按照不同分类摆放列柜,然后挂上门口由李世民亲题的牌匾——《皇家图书馆》,并宣布规则。
图书馆内藏书千万,不论四书五经、还是地域志异、亦或算学医术,应有尽有,且全部对外开放。只需是大唐子民,都可入内查看,也可借阅回家。
于馆中阅读者,需遵守馆中事项,譬如保持安静、不得寻衅滋事、不得涂抹毁坏书籍等;借阅归家需留存押金,若无银钱抵押,可用物品,物品也无,户籍亦可。但一次不得借阅超过三本,每本不得超过三日。同样的也不可涂抹损毁,若不慎损坏,需照价赔偿。
凡借阅书籍,都可自行誊抄留本,到期前将原本归还即可。若要在馆内抄录也行,可以自带笔墨纸砚,亦可在馆内商店购买。
此事一出,全民哗然。最为欣喜的便是读书人。
他们最需要的是什么,书。他们为何会在世家“提醒”之后诸多顾虑,也是因为书。
他们有聪明才智有刻苦勤奋,靠自己的努力已有所学,但他们寻常能接触到的不过是普通书籍,许多典藏珍本,许多深奥学识,他们是接触不到的。这些东西都在高门士族的手里。
诚然高门士族不只有崔卢郑王,但现今唯有此四家声望最高,底蕴最厚。所以他们不得不再三思量,踌躇犹疑。然而现在他们不用了。
对比一下,世家自傲底蕴,利用他们的向学之心来威胁。可皇家呢?皇家放出了所有藏书,不论是寻常书籍,还是深奥孤本,全都刊印,供众所阅。
两厢比较,高下立见。
众人本就偏向皇家的心越发朝皇家倾斜,更有人直接将心里话说出来,刚巧被李承乾听到,摇头道:“不能这么说,高门士族何其多,几家所为不代表诸家所为。世家枝叶繁茂,旁系林立,有纨绔不肖的,也有心系于民的。
“旁人如何,我不清楚,但太原王家的王八郎就很好。这图书馆中还有几本难得书籍是他捐赠,我才能得以刊印呢。”
所有人愣住:“王家?太原王家?”
李承乾肯定:“对。”
“哦,难怪了。此前说崔卢郑王如何,但崔氏郑氏行事确实恶劣,卢家也多有不当之处,可王家却是没传出什么不正之事,偶尔那么两件,也最多是子弟纨绔,没有伤害他人之举。”
由此,人们对太原王家渐渐改观。但这点却并没有让王八郎王九娘感到高兴,反而面色大变,神色惊悚起来。二人好容易逃脱前来交好赔礼的人,匆匆离开,第一时间门便是提笔研磨,传信回家。
世家再聚。
哗啦。
“东宫太子好厉害的手笔。图书馆,竟然是图书馆!谁能想到他建的‘房子’竟是图书馆。他居然搜罗了所有藏书以作刊印。”
“据长安来信,皇家图书馆地方不小,书架林立,其中藏书浩如烟海。这么多书不是短期内能刊印出来的。从皇家的《氏族志》出台,从针对我们的话本说书流传开始至今不过三个月,这点时间门远远不够。”
“东宫辖下有崇文馆。崇文馆成立之初便不仅仅是教导馆内学子,还承接整理校队宫中藏书之事。”
众人深吸一口气。也就是说,这件事在崇文馆建立之初,圣人以及太子就在规划了。而崇文馆是何时成立的?贞观初年。至今已有五年。
五年,圣人与太子用了五年的时间门来布局。一出手则已,一出手便是釜底抽薪之计。
“太子公然说出世家与世家,子弟与子弟需分开来看,如此,我们之前准备的东西,许多都用不上了。”
有人轻嗤:“别说那些,但就目前的情形而言,图书馆一出,我们此前的计划还有用得上的吗?”
众人一愣,是啊,不是许多用不上,而是全都用不上了。他们只觉得心口发堵,胸中憋闷,却无法排解。
此局要如何破,暂且商讨无果,四家分别,只能等后续再议。
回到家中,崔氏卢氏郑氏都纷纷将自家各房掌事者唤过来。
“今日与三家会面,王家怎么说?王八郎怎会去给太子捐书。他既捐书,必然是提前知道图书馆之事,既然知道,为何不告知我们?”
崔家家主脸色沉重:“王家家主说,王八郎不曾捐书,这是太子的离间门之计。”
“离间门?”有人轻嗤,“我们四家同气连枝,若非调查清楚,如何会因太子的一句话去怀疑质问。长安发过来的消息,王八郎王九娘去年腊月就到了长安。不但多次与太子同在春风茶坊,彼此厢房邻近,还特意去看了太子的蹴鞠赛。
“后来太子更是上门拜访,这事许多人亲眼瞧见,难道还能有假。况且这也不是我们一家查到的内容。郑家卢家所查消息与我们一致。如果说我们查的有误,难道三家分开查的,会同时有误?王家这是把我们当傻子吗!”
“三叔的意思是,王家早已投诚?”
三叔挑眉回视:“谁知道呢。你们可别忘了,此前舆论之事,我们崔家所受抨击最甚,郑家次之,卢家再次。可他王家,却没多少人骂。”
没多少人骂是因为王家没传出多恶劣的事,战火自然都集中在前者的身上。但都是山东士族,凭什么王家能例外?莫非王家就没不孝子弟,还是说皇家查得到他们三家之事,查不到王家之事?怎么可能。
既然不可能,那么原因为何?结合现在的情况,未尝不是王家早已投诚,所以皇家故意放他们一马。
有人深思:“若王家真倒向皇家,不应该只派王八郎与王九娘二人入京。王八郎今岁不过十五,王九娘更是只有十二。”
“那又如何,王家是没派有分量的长者,却派了有分量的管事。陪同他们的管事在王家地位可不低。你们当真相信只是王家所言的为了照顾王八郎王九娘?更何况,你们想想,王八郎游学何必非要带上王九娘?”
众人愣住:“你的意思是……”
“王八郎王九娘都是王家嫡支。太子今岁十一,与王九娘年岁相仿。圣人宫中还有几位公主。你们别忘了,圣人曾透过结亲之意。”
众人眼睛猛然睁大。
两年前,李世民确实透过欲与世家结亲的心思,没有下旨,没有正面询问,只是稍微传了点口风出来,略有试探之意。
彼时他们自恃高门。崔卢郑王乃望姓世家,望姓自需配望姓,李家算什么?所谓的陇西李氏也不过是皇家为了给自己抬轿贴上去的,真要论起来,李唐之李可算不上陇西李氏之李。因而他们自然看不上,不回应便是拒绝。
但现在……
太原王氏祖上也是出过几位驸马并几位皇后的。如今他们在四姓中排最末,会否想依靠此举来升一升排名,甚至压他们崔氏一头,成为魁首呢?
“嫁去王家的女娘,可以书信问问他们,王家究竟是何等情形,怎生想法。”
“问确实要问,但既然王家家主如此回复我等,只怕也问不出什么来。更何况,女生外向。既入了王家门,便是王家妇。王家若真有此意,在事情未成之前,自是要防着些的。若是你们,你们会轻易告知家中王氏妇吗?”
自然不会。
众人心头又是一沉。
崔家家主神色冷了冷:“此事还需与郑家卢家商量。四家一体,不可轻易生隙。”
不可轻易生隙是真,但说出与郑家卢家商量之语,便已是起了疑心。商量什么?自是商量王家之事他们怎么看,王家所言是否属实,王家是否还可信。若当真全然信任,又何需商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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