敕禹将行囊挂上马,抬头看了眼昏黄的天色,将暗不暗的,时辰已不早。
想要奔袭夜路,赶在子时前到达晏暨,他们就必须马上出城了。
驯奴一事已经告一段落,公主又当众受了自国奴隶的屈辱,眼下他们在这玉京城内,颜面扫地,简直多一晚都待不下去。
敕禹站在驿站内的马厩旁侧,手牵着两根缰绳,瞥眸看着恹恹在旁神色发愣的公主,他抿唇不敢出声催促。
而后叹了口气,垂目摇头,他知晓今日这事,对公主的打击究竟有多大。
略微犹豫,敕禹还是笨拙地开口劝慰。
“殿下,先前我贪酒误事,叫两个奴隶从我手底出逃,又为免罪责强行将南越平民收编进队伍,此举,大概是将他彻底得罪了去,他今日明面与公主作对,甚至大不韪地选择站在敌对一方,不顾母国利害,究根结底,都是对我的报复,一切怪在我身,公主就别再钻牛角尖发省自身了。”
闻言,南越公主这才将放空的眸光渐缓收回,而后抬手,揉了揉拧得发紧的眉心,启齿言道:“敕禹,我要你一五一十,将那日发生的一切都仔细述与我听。”
“是!”
事情已将近过去了两个月,加之他那日又醉了酒,脑子不甚灵光,所以很多细节方面,他已经回忆不出来。
但隐约的印象里,总感觉当时将那两人强行收编进队伍的过程,似乎进行得……并不十分艰难?
对,他们原本就是受着伤的,但伤从何处而来,就不得而知了。
敕禹生怕有误地再想了想,这回几乎可以确定,那两人当时的确没有表达出特别强烈的反抗与挣扎之态,所以自然而然被他视为了可拿捏的软包子,继而混进了他们入大醴献贡的队伍。
他将自己能忆得的事,无论大小,全部向公主详述了遍,最后又压低声音,艰难坦白道,“还有……在,在未进大醴之前,我怕他们嘴皮子不严,将凑数一事宣扬到公主耳边,便时不时鞭打教训,以此给他们威慑……他们大概因此将我恨毒,以致狠心报复,将心思用到殿下身上,早知会有今日这局面,我先前绝不会留他们性命!”
言毕,敕禹沉重将身子跪下,膝盖摩擦在石子路,他不知疼一般伏身又叩了三个响头。
“一切源于敕禹之失,还请殿下责罚!”
南越公主开始的确怒不可遏,可眼下看他这般,实觉郁躁堵在嗓口,她几次起势,终究没有发泄出来。
她虽行事跋扈,可却有个不知是缺点还是优点的护短个性。
尤其眼下,使臣团尽数南下,她身边能得力的,也就敕禹一人。
于是她板着面,不轻不重斥了声,“我看你是这些年在我身边待得太风光,早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
敕禹叩首未起,闻言将身子伏得更低。
她静了静神,强行忍住浮躁,而后又琢磨着言道:“刚才你说,初遇那两奴隶之时,是在鞍徽一带?”
鞍徽,是南越,东崇,还有大醴的交界之地,按历史渊源来说,此地应算是南越的领土,因其位置特殊,渐渐发展成三国商队汇交贸易之地,也因此,此处鱼龙混杂,各方势力都有暗暗介入。
闻公主发问,敕禹忙直起身子,跪地点头回答:“是。”
“那里情况有多复杂,你应该清楚,所以你如何能断定,他们就是南越人?”
敕禹自有依凭,“从他们身上搜出的通关文册,上面书写的就是南越文,而且我注意到,他们是跟南越商队一同进入谷道的,只是之后不知为何忽的掉了队,这才给我捉人的可乘之机。”
“在鞍徽,各国的通关文碟,随意找个人就能仿造,还有各国商队,能来鞍徽的都是经验队伍,出发前势必点拔严明,又怎么会随意出现落下人的情况?”
这个……敕禹茫然地摸了下头。
他当时病急乱投医,只想快些寻人凑上奴隶数目,于是看着合适之人便迫不及待地下手,哪还会思量那么多。
见他答不出话,南越公主面容一凛。
她琢磨半响,而后似忽的想通了什么,她眸光幽深,忽的阔步向前,踩上马镫便利落上了马。
“殿下,你……”敕禹还愣在原地。
“你还记不记得当日所见商队的商号?”
敕禹只顾答,“记得,就是我们南越国四大商队之一的,李家号。”
南越公主扯了个干笑,面容背光,整个人都显得有些阴恻恻,“想知道他们究竟是不是南越人,回去证实一番,不就能寻得定论?”
敕禹怔忡了下,就算后面发生了再多的事儿,他都从没有怀疑过那两人的身份。
若他们真不是南越人,那当众叛国,忤逆公主一事,便能说得通。
“愣着干什么,还不上马?”
南越公主催促一声,当即落下马鞭,向前奔驰而去,最后的尾音儿只伴随着风声传来。
见着原本还如霜打茄子一般的殿下,此刻竟已如打鸡血一般振奋起来,他自随之动容。
眼下虽震惊不减,却顾不得多思什么,于是赶紧上马,随主骑驾而去。
……
此刻,公主府内。
宁芙一心关注着韩烬的伤情,想要亲眼看看才能彻底放下心来,可他偏偏坚持,如何也不肯将身上薄被扯下,还刻意摁拽得紧,仿佛生怕被她目光窥到一般。
她没办法,这才不得不忍羞另寻了一个法子。
缓缓伸手,宁芙寻机从被缝边沿探入,只是因着视线被阻,她隔着被子往里探时,生怕会误触到他伤口,故而全程万分小心,每一步沿纱布的摸索都轻轻慢慢。
她大概给自己定了一个标准,只要将力道控制得仿若羽毛拂过一般,应是不会二次弄疼他。
于是,照着这个勉强的法子,她伸手从腹部缓慢向上攀附,大致知道他伤在两侧肩膀,以及锁骨以下的位置,于是动作愈发轻柔小心。
她自然也不自在,讪讪着脸低眸,尽量叫自己保持镇定。
眼下她只将他的伤势放在心头第一位,更只想快些摸探清楚,纱布在他身上缠绕的各处厚度,好辨得上药的具体位置,以此推测出,他究竟有几处重伤地。
腹部位置摸完,她在心里默默记下一个数字。
三处。三处凸鼓纱棉,等同于他光腹部便有三处伤口。
她下手怎么这么重?
宁芙一颗心紧紧揪着,自责得要命,当下哪里还顾得上羞,只着急想再向上探摸。
就在这时,她的手被阿烬隔着被子忽的用力摁压住,丝毫也动弹不得。
她本来只是手掌虚浮,为避就伤口,并没有真的贴在他身上,可他这猛地一下用力,叫她猝不及,就这般不避地直接摸到了他的肤。
她心一惊,不确认自己有没有碰到他的伤,当即一动不敢动。
刚要出声责怪,他先一步低哑开口,还道了句叫人思寻不明的话。
会起反应?
宁芙眨眨眸,一时不懂他这话的意思,只好懵懵地出声问道:“什么反应呀?”
他没把手收回,只继续隔着被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戳她的指,仿若逗趣一般。
宁芙急着催他开口,“说呀。”
“大概……”
韩烬不紧不慢吐出两个字来,之后又稍停顿,刻意吊她的胃口。
他看着宁芙关切的目光,眉梢微扬,眸子更带有些异样的深。
接着扯唇将话补全,“大概,是能缓痛的反应吧。”
“缓痛?真的吗?”
闻言,宁芙眸间当即现出惊喜,眼神更是确认一般,深深地凝看向他。
一直淤积在心头的愧疚与苦闷,好像终于能找到了可缓释的方式,她面上的忧心忡忡勉强算是淡了些。
韩烬想了想,启齿回她的疑问,“反应是真的。”
宁芙这回没再傻乎乎的问,她知道他说的是缓痛的反应。
想了想,她又自然开口,“你现在刚刚上了金疮药,伤口一定痧疼得正厉害,所以你这反应能不能一直有,这样你就不会作忍那般痛苦了。”
“一直有?”
这话,跟问他可否持久有什么分别,韩烬被她撩出点坏心来,尤其,她手还继续在里。
“那要看殿下了,只要被你碰着,就……一直都有。”
他身上遮着被,什么异样都不会落进她的眼,唯一有些不同寻常的,便是他的喘息,此刻控制不住地愈发闷沉。
被子足够厚,他刻意稍撑了下膝,不叫突兀得太过明显。
宁芙并不知自己落入他的陷阱,当下只诚意满满的要帮忙。
毕竟方才那十鞭,是她自己亲手抽下的,眼下为他做点儿什么,都是她应该所为。
宁芙这般作想。
“好,那你别摁着我手了,我继续试一试,好叫你的反应能一直维持住,多缓些疼。”宁芙诚恳恳地开口,目光盈盈澄澈。
韩烬听了这话,眸微眯,更于心暗暗骂了句脏话出来。
引导着纯到不行的娇娇小公主,毫无防备地说出这样一番意味深长的话来,他的确不算是个东西。
可他本来也未诩过自己是个好人、善人。
“嗯,那试试。”他哄着说,神色未异。
宁芙点点头,眼神很是认真专注,仿佛拿出了医者的专术姿态。
她手指前伸,触到纱布,起势准备继续向上。
可指尖儿才刚伸出去,就被紧急叫停,“等等,这样不对。”
“怎么了呀?”她尾音绵绵,明显又不懂了。
不是要靠她探摸才能缓痛么,哪里不对?
“往上,虽有感受,但效果却甚微。”他看着她解释,又像是在言语指导。
宁芙抿了下唇,不知缓痛还有这么多说法,可又想每一瞬的疼痛,都是他能切身感受到的,自该一切都按他的标准去执行。
所以,她温声向他寻助,“那,那我该怎么做?”
“腹上。”
他口吻好心地提示二字,可不知为何,他说话间总是换着腿来撑起膝盖,姿态很是怪异。
宁芙忖寻不明,正要继续听他指导动作,可韩烬却忽的沉默下来,他没浪费口舌,只隔被猛地捏住她手腕,手把手地指引她到正确位置。
“这里就可以了吗?那我该用什么样的力道?”宁芙几番确认,生怕自己会再出错。
“命都在公主手下,当然是任殿下……”
他说话奇奇怪怪,尤其最后音尾处的那两个字,与气音一块传来,有些混混得模糊不清。
宁芙懵懵地反应片刻,而后遽然瞪大眼睛,
他那被气息吞掉的两字,似乎是……玩弄?
‘任殿下玩弄。’
这是他的话。
宁芙眸有些湿,更觉自己手心都莫名在发热,他,他到底在说什么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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