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间,宁芙正准备歇下,未想有敲门声忽的从外响起。
原以为是姑姑又派人来送些起居物品,却不想来人竟是宁蓉郡主。
宁芙虽意外,却还是热络招待,又想她今日刚刚祭奠完父兄,可能有倾诉之意,于是招手示意身边随侍的秋葵和冬梅暂先退下。
“蓉姐姐。”宁芙引她落座,又贴心给她斟了一盏热茶,而后言道,“晚间吃了荤食,喝些茶解解腻会好入眠些。”
宁蓉客套地道了声谢,她品茶默了片刻,才轻轻启齿:“这里相距大醴竟有千里不止,可真是远啊。”
听她口吻难掩伤恸,宁芙也不禁动容。
二年前,大醴与扶桑国的桓水之战,应是父皇上位以来,亲经的最大规模的一场战役,当时,南越边线同样有异动,谢家分不开身,于是便由勤王父子领兵出征。
原本大醴是胜券在握的,可勤王在追击敌方败军时不料陷进埋伏圈,他身中数支暗弩,又坠马重伤无力脱身,而世子在众将保护之下,原本已获得逃生的生机,却在寻援过程中不知为何临时折回旧营,就在那里,世子被身边奸细偷传消息所害,因不受俘虏之辱,最后壮烈自戕。
勤王父子的尸首被丢弃荒野,而谢钧父子千里驰援,率驰羽军赶到时,黄沙早已埋骨,所以当时被送回京的,只是一捧异乡黄土。
此信传京,勤王妃哀怮恸哭,没几月便香消玉殒,而勤王无妾,从此子嗣断绝,王府也日渐衰落,这一脉只余一孤女存世……
宁芙不知该如何劝,在生离死别面前,一切劝慰的话语都显得无力又苍白。
即便他尝试与之共情,可实际感同身受到的,也不过宁蓉万分之一的伤痛。
所以,宁芙并没有去说那些又空又假的场面话,她只试着慢慢抚上她的手,尽量叫自己给她传些温暖温度。
“蓉姐姐,你有什么想倾诉的,现在都可以告诉我。”
宁蓉静了静,而后才叹道:“事情已经过去好久了。伤心程度更在每日消减,若不是今天触景生情,我也不会这般。”
说完,她停顿了下,将目光从放空的状态改为凝在宁芙脸上。
再开口时,她口吻明显更认真了些,“在天上,爹爹有阿娘陪伴,可我那死脑筋的哥哥……注定要一个人零丁孤苦。”
想起昔日文武双全的宁雲哥哥,年少殒命,宁芙跟着几分揪心难受。
“不会的,王爷和王妃怎么会舍得丢下自己的儿子,哪怕在天上,他们也是相聚的一家人。”
“会吗?”宁蓉抬眼看向她。
大概是错觉,宁芙竟觉得她当下投过的目光,带着几分外显的犀利。
但转瞬即逝,只剩泪眼婆娑,满目戚然。
宁芙不免心软,她点点头,安抚地肯定回答:“一定会的,蓉姐姐莫要再伤感,小心自己身子。”
宁蓉弯了下唇,笑意却并不暖。
紧接,她忽的突兀开口:“芙儿可否知晓,当年,我阿兄原本已经从埋伏圈脱身了,可他却在中途突然返回旧营地,这才被俘的。”
宁芙不由怔怔,不知道对方为何会忽的问这个,但还是如实点了点头。
“我略有听闻,却不知详情……”
“你当然不知详情。”
宁蓉眼神意味更重,说完阖了阖目,似在强行隐忍着什么冲动。
而宁芙后知后觉,知晓她似乎另有一番言下之意。
只是她没来得及多问什么,宁蓉却从袖中掏出一个装点精巧的盒子,上面系着藕粉色的绸带,而带子上则绣缝着好多朵的芙蕖花。
大概是名字与芙蕖关联的缘故,宁芙下意识垂眼多注意了些。
她目光困惑了下,问道:“这是?”
宁蓉解释:“今晚是我扰了芙儿休息,非要拉你与我夜谈,眼下一番倾诉过后,我心情明显舒缓好些,所以便想以此作谢礼,聊表心意。”
宁芙哪里能要她的礼物,于是忙摆手拒绝,“不用不用,蓉姐姐何至于这般客气?”
“不是什么贵重之物,只是一支寻常的玉镯。”
宁蓉坚持要给,还罕见热情地非要亲自为她带上才肯罢休。
看着贴腕后合适的尺寸,以及玉镯上明显的芙蕖刻纹,宁芙不免要多心怀疑,这礼物实际是宁蓉用心准备多时的。
不然依这镯身上精细的刻纹,若只用寻常功夫,根本琢不到这般完美程度。
又闻到手腕处传来股奇异的淡淡异香,宁芙奇怪了瞬,可宁蓉却急着告退。
“蓉姐姐,这镯子你还是拿回去……”
宁蓉似乎早料到她还会推辞,于是离开的动作很快,带宁芙出声是,她已经迈过门槛。
闻言,她头也不回地只对她摆摆手,“适合芙儿的东西,本就该留下。”
宁芙垂目,看着那镯身,只当她指的是上面贴合她名字的花样。
人已走远,宁芙无奈叹了口气,心想改日,她从自己首饰匣里挑一更好的来做回礼,也算礼尚往来了。
毡帐一拐角。
隔绝了身后的视线,宁蓉伤神顿足,背脊靠着一毡堆上,她无力闭了闭眼。
久久之后,心绪稍平缓,她终于睁开了眸,而后出声喃喃低语了句。
“阿兄,你当年亲选的礼物,今日我终于替你送出了,真的……很衬她。”
……
夜里,王帐内。
武儿被乳娘抱下去休息,宁芷这才得轻松地解了外衣,而后拢着轻薄內衫,慵懒坐对铜镜,开始拆环解髻。
鲜楽将明黄的光烛吹灭一盏,毡帐内瞬间朦朦晃晃。
他迈步走近梳妆台,壮阔的身躯低下,从后伸手向前,贴覆在宁芷纤柔无力的腰肢上,而后把人楼紧进怀。
“王上别闹……”
宁芷被吓得一跳,手上的钗随即掉落桌上,发出当啷的一声闷响。
她回了下头,尽管面上的妆已卸下,可未施粉黛的一张娇俏脸也足够引得人心神荡漾,鲜楽眸深地蹭了蹭她颈窝,慢慢开口。
“芷儿的脾气,这么多年还是如此,今日你对那雍岐尊主出语不敬,可知我在后究竟有多提心吊胆?”
宁芷弯唇,顺势环臂勾住他的脖子,嗔说:“王上尊威,若不是顾忌两大国之间的友交,又岂会真的怕那年轻人?”
鲜楽神色依旧放得严肃,认真跟宁芷说明其中轻重。
“我当然不是怕他,旁的我更不在意。只是那雍岐烬主内功深厚,明显是受过高人指点,连我都未必能保证以一对一时一定能赢,尤其这么近的距离,他若当真出手,我恐怕来得及挡在你身前,来护你安然无恙……”
鲜楽叹了口气,鼻尖嗅到她身上的奶香味,于是轻轻咬着她脖侧间的软肉,慢慢地嘬吮。
又道,“芷儿,以后千万别再冒这种险,若真想狐假虎威地发顿脾气,那就先躲在我身后,之后再偷偷地伸狐狸爪,好不好?”
“什么狐假虎威,哪有王上这样挖苦人的……”
宁芷躲着他的唇,脸色热热的,她闷气回道,“我给我家侄女儿相看亲缘,结果王上邀来的贵客却偏偏过来捣乱,我还不能发几句牢骚吗?”
“我不过作表面功夫才发了一贴,其余五国皆有,照常也就是派使令过来打个照面,哪成想到那烬主竟会亲自过来。”
宁芷蹙了蹙眉,隐隐思量,“今日不过就是小孩子的百日宴,哪值得尊主亲临,他定有另外不得不来的缘由。”
鲜楽摸了摸她的头,说:“方才酒席上我早已含蓄问过了,他过来实际是为了找我商榷,如何处置近日来流窜于雍岐与西渝一带那伙强盗悍匪的事儿,你也别再胡思乱想了。”
宁芷显然没被说通,“这种小事,雍岐的大司马严牧捎带手就能管顾了,何至于他……”
“芷儿。”鲜楽无奈出声打断,又点了她鼻尖一下,“夜都深了,你哄完了武儿,能不能陪陪我?”
宁芷正和他聊正经的,哪成想他忽的眸色深深,她又不是小姑娘,自明王上的暗示,当下脸色不由染上些赧晕。
鲜楽开怀一笑,知她允了,于是把人打横抱起,脚步向着床榻,模样更明显的迫不及待。
烛光尽熄,红被翻起。
宁芷伸手搭在鲜楽硕壮的肩胛,眉轻蹙起时,却又不忘最后一声嘱咐:“臣妾……臣妾小侄女的事,王上需替我上心些,明日去葡萄园,王上记得提前交代雳绉特勤过去随护,给两人面看的机会。”
“求我办事?”
鲜楽喘息明显渐重,下颚绷紧,幅度愈急愈快,之后他幽深目光慢慢下移,缓声语道,“那爱妃要先与本王表些诚意。”
宁芷察觉他视线,羞耻偏过目去算是默认。
她抱着鲜楽深埋下的头,有些颤栗忍痛,而后恍惚忆起两人三年前的初遇。
当年她初嫁到这西北荒原时,不过只是一懵懂的小姑娘,可婚礼还未举行,她便赶上部落里的血屠叛乱。
原本,大醴是受迫才将她嫁给一位年过半百的老汗王的,却不想婚礼未成,先前负责来大醴接亲的叶护,便趁着宾客喧杂混乱之际,带着自己的亲从寻机而进,而后他当众亲手斩杀可汗,除去自己敌对一派,高调自立为王。
不同于中原,在这西部,弑君称王上位,并不受人非议,可宁芷却将其当做了洪水猛兽,一时惧怕得不行。
她从小深宫长大,哪里经历过这样大的变故,一时彻底被吓慌了神儿,她以为自己也会成了他刀下亡魂,却不想,对方看到她后直接将刀刃丢开,而后缓步向前,又单膝跪在她脚下,他一手拊胸,行着西渝大礼,对她相诉一见钟情的爱慕,恳求她能下嫁与他。
那人,就是如今的西渝可汗,也是她的枕边人,鲜楽。
他说,先王残暴无道,鱼肉百姓,他早有反叛之心,可计划并没有打算这么早实施,但因为她的到来,叫他实在等不及地想动手。
他看中的人,绝不能受旁人指染。
进到西渝第三日,她嫁了他。
……
翌日,几人约着一同前去汗庭后面的葡萄园。
箬兰早早地收拾好,挨着毡帐去叫人,等宁芙、宁蓉都现身出来,宁芷这才姗姗来迟。
宁芙看姑姑眼底青青一片,关怀开口:“姑姑,昨晚没有睡好吗?”
宁芷脸色一哂,双腿着实酸得厉害。自武儿出生后,她的确对王上关怀渐少,他是攒够不满情绪,昨晚摁着她一通发泄出来,最后竟连武儿的吃食也要抢,若不是她承诺今后将武儿多交乳娘照看,绝不再冷落他,她怕是后半夜也得不了饶。
三年的夫妻,他还是如最初娶她时那般的霸道。
眼下受着小辈们的盯看,宁芷实在讪讪,于是只好临时扯个谎来作掩。
“昨夜武儿一直哭闹不肯睡,我去看了两次,这觉就没睡连贯。”
宁芙几个当然不疑有他,只是临出发时,她想起阿烬昨日坚持跟去,可眼下却不见他的身影,于是不免犹豫地往后看了看。
宁芷察觉她的视线,会错了意,开口说:“你姑父今日政事繁忙,便不同我们去了。”
说完,她声音故意压低了些,补充出后面的重点,“放心,雳绉特勤已经在葡萄园候等了,芙儿去了就能见到。”
“我,我不是在想他。”宁芙立刻回了神。
可她这样一句苍白的解释,显然效果不大,她说完,宁芷便立刻弯了弯唇,面上摆出一副我懂的神色,叫宁芙实在不怎么自在。
她懒得再继续解释,只想着待会与雳绉见面后,她诚意道个歉,这件事便算彻底翻了篇。
……
到了葡萄园,宁芙意外发现,除去雳绉在前恭迎,不远处竟还有一个异常熟悉的身影。
见他们明显一言一语有在交流,宁芙不由跟着提心紧张。
两人昨夜于宴席间才刚刚剑拔弩张过,不,应该说是阿烬单方面的宣战,而对方只是被迫自保,可不管怎么样,这两人凑到一起,便叫她觉得不安。
几人互相见了礼,韩烬摆了下手示意起身,而后面不改色,冲着年纪相仿的宁芷,默默行了一个晚辈礼。
见状,众人皆诧。
宁芙更震惊地眼巴巴看,心里闪过奇异的一颤。
他,他干嘛这样……
身为雍岐至高无上的尊主,即便雍岐拥立了新君,可天下谁人不知,他才是雍岐实际的拥军领袖,这样的身份,这样的尊贵,他不必再向任何人躬身低首,可方才,他偏那么自然地冲着她姑姑,俯身颔首。
“烬主实在客气,只是这礼数……”宁芷犹豫了下,“大致雍岐与西渝礼数有异,在我们这里,同辈同尊间,是不必再互相致意的。”
韩烬没多说什么,而其他人并无立场发言。
场面冷了冷,宁芷笑着打破沉默,招呼着众人一人拿一提篮,进园中开始采摘。
这园子很大,葡萄种类也丰富齐全,而且分片儿种植,更方便了进园者可随意依着自己的偏好口味去采。
宁芷喜欢吃无核白葡,便打算去中间那三排去采,不过走前,她还特意拉着宁芙一番嘱咐,“特勤守在外围,就是临近最边缘那三排琉璃翠旁边,你待会提篮过去,寻着摘葡萄的由头,和他再聊上一聊,彼此继续增进些了解。”
“好了姑姑,你快去摘你的。”
宁芙轻轻催促,虽然她的确与特勤有话要说,可却不会相看意味的。
她不善解释这些,只想今日过后,姑姑若再想撺掇,她便直言自己对特勤无意,叫此事有所了结。
两人对话结束,分开时,其他人已经相继进了藤间,这块园林实在宽阔,宁芷下意识去寻阿烬的身影,却不知他何时已经率先走开。
收了眼,她提篮照姑姑解释向着最远处的琉璃翠最近,她迈进藤间,却并未着急去寻人,她几分新奇地注目,将目光置于晶莹剔透的紫色葡萄上,试着摘下一颗。
有些想尝尝鲜,可这里离水井有些远,无法清洗干净。
宁芙盯着那颗饱满剔透的葡萄,可惜地将它摘下入篮,又将那一嘟噜整个采下。
“不吃吗?”
身后响起一道声音,宁芙吓得回头,见阿烬冲她扬眉,她闷闷瞪过去一眼,左右环顾。
“你不许跟着我,一会儿若被人发现……”
“你来找那特勤?”他边说着,又走近了些。
宁芙感觉出一丝危险,迎着头皮说:“我只是想跟他把说清楚,你昨日那样粗鲁地对待了人家,难道不欠一个解释?”
“是我欠下解释,你说什么。”
宁芙简直被他气到,“若我不来说,难道你肯降尊开这个口?”
想想他昨夜恢复身份现身,而后一副盛气凌人、目空一切的样子,宁芙便知晓此路不通,更不想再费那个口舌。
其实,若真仔细回忆,他为她奴隶的时候,便看谁都带一副睥睨蝼蚁的轻视,唯独除了她。
宁芙不知这份特殊究竟来源于何,尤其在知晰他身份后,再去回想他先前痴缠自己的动情模样,宁芙羞耻得简直无以复加,可同时又不禁怅然心想,他这样的枭雄人物,合该见过美女无数的,却又为何选定上她?
或许,她不过是他遭囚之际勉强接受的慰藉,再不济些,便是他落魄时无趣想逗弄的玩意……
“在想什么?”
宁芙瞬间回神,见他不知何时,已经相临到自己面前。
她匆匆瞥目,没答。
而他却说:“别去找那个特勤了,该说的话,我已经与他解释清楚。”
“你解释了?”宁芙猛地抬眼,明显有些不可置信,又确认问道,“你是如何解释的?”
“没多费什么口舌。”
韩烬口吻淡淡,有些不耐烦地在重复,“只是跟他讲清楚,你是我想要的人,让他不想找死的话,就少动歪心。”
宁芙立刻瞪大眼睛,“这……这算什么解释,你这分明是在威胁人。”
韩烬冷哼了声,“威胁?没要他的命,我已经是好心了。”
宁芙气他胡来,转身就要走,手腕却被攥握住。
“你要去哪儿?”
宁芙挣着力,语气有些不善,“不要你管,你就继续逞你尊主的威风吧。”
韩烬自然不放,声音更试着软了些,“芙儿,他真的不在那儿。”
“……”她又没说要去找雳绉。
“你放手,我出去洗葡萄吃总行吧。”
不再提雳绉,他脸色明显缓和好多。
他把人拉近些,试着问:“我给你洗?”
说完,他从腰间解下一水壶,而后从她的小篮子里选摘了一小串葡萄,又蹲下仔细冲洗。
宁芙没想到他会带这个,正意外着,手腕被他一拉,于是受力也跟着蹲下。
“洗了三遍,应是干净了。”
他递过来,宁芙想接,他却逗着没给,“洗没洗手啊。”
宁芙摇摇头,他只笑,“没洗接什么?我喂吧。”
宁芙本想拒绝的,可他动作太快,她一启唇,一颗干净的葡萄便被他趁机塞进她嘴里。
难以避免的,他指腹轻擦过她的唇尖,叫她一边咬出葡萄沁甜的蜜,一边感受直钻心尖的痒。
得了头一次的允,他又一连亲自喂了她好多颗。
宁芙脸颊热热的,别扭地冲他开口:“你洗的,你也尝一颗吧。”
韩烬还想再递的手一顿,笑问:“芙儿许我吃?”
宁芙:“你想吃便吃,干嘛还要得我的允许?”
“某人不是说我逞尊主的威风。”
他灼灼盯着她看,言语蛊人,“哪有威风可逞,我只以芙儿唯命是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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