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辰时,降雨初歇,晴霁空明。
崔易整点好人数,禀告宁桀后,队伍出离驿站,继续向东行进。
前面过了平昉城道,车队便越过西渝地域,正式到达大醴地界。
宁芙全程心不在焉,同车的秋葵唤了她好几声,才勉强将其思绪唤回。
见公主微蜷的眼睫慵懒扫下,秋葵忙凑上前去,将手里端着的白瓷冰玉盖碗递去,又低声道:“殿下昨晚和今晨吃的都不多,奴婢怕殿下中途饿腹,又见殿下近日喜喝甜汤,于是在走前借着驿站的小厨房,和冬梅一起特意为殿下煮了壶奶汤炖莲子,里面还温调了蜂蜜,口感应是不错的,殿下不如尝尝看?”
宁芙闷闷不郁,整颗心都在忧思挂着阿烬,先前实在没甚胃口,如今两顿未好好食膳,她的确感觉腹中空落,有些殃殃无力。
炖奶的吻醇味道飘香入鼻,宁芙抿了下唇,这才勉强点点头,伸手接过来杯盏,将奶汤慢慢饮下。
见状,秋葵面色一喜,赶紧抱来一直放在边侧的团花两撞小提盒。
她一边打开食盖,一边笑着言说,“可把殿下盼着有些胃口了,奴婢这里还备着些果子糕点,殿下可凭喜好来择选一二。”
“你有心了。”
宁芙淡淡弯了下唇,落眼,看食盒分为上下两屉。
上层有两碟,排列满满当当,分别放着枣栗糕和四叶草酥,下面则只有一盘糯叽叽的裹馅青团。
宁芙眸光定在青团的薄皮上,轻声问了句,“青团裹着什么馅?”
秋葵忙回:“是莲蓉的。”
青团颜色看着十分有食欲,夹馅也是她喜欢的,宁芙敛袖,伸腕接过箸筷,夹上浅浅尝了一口。
大概是因为空腹太久的缘故,这一口软糯没入唇齿,当真叫她觉得嘴间艾草飘香,甜不满腻。
驿站储备不全,秋葵和冬梅两个丫头还能琢磨出这么多花样,可见十分用心,宁芙将青团完整吃下一颗,为不辜负丫头们起早的辛苦,便决定尽力多吃一些。
待吃下半盘青团,又将枣栗糕和四叶草酥分别各尝了一个后,宁芙已经饱得不行,正准备最后再喝口奶汤压一压,可原本稳缓行进的马车却忽的一个急刹,若不是秋葵眼疾手快将碗盖托稳,宁芙这身月白银绣留仙裙定要遭殃可不可。
宁芙被惊得蹙眉,秋葵见主子被唐突,正要冲外扬言问一句,可她还未来得及开口,外面却先一步传来嘈杂响动。
“大胆贼人!你们可知这是谁家车列,究竟有几个脑袋够砍,竟敢拦截我们的车?”崔易挡前护卫,厉声质问。
闻言,对方却毫不忌惮,直接轻狂开口,“今日就算是天王老子过路,我们也照劫不误,兄弟们,上来给老子围了他们,将财货美人全部拿下!”
不知是否听错,宁芙只觉那拦路强盗最后开口那句,似乎在‘美人’两字上特别加重,有所强调。
她下意识手指蜷紧,同时察觉到此间车厢被自己人环环围护,作着重保护。
从小被护养皇宫的娇娇公主,哪历过这等遇劫凶险场面,纵知二哥和崔校尉在外保护,外人更不会轻易近身,可还是难免心惊,加之那为首贼人轻佻言语,宁芙实在怕极。
宁桀对峙在前,为避免加剧冲突,他决意现出身份。
于是勒马上前,身姿挺拔端持,而后将象征大醴皇族的令牌拿出,又伸臂过去叫对方可以看清。
“你们劫道而存,靠此安身立命,但应该也不想随意招惹官家吧?这是大醴皇族车队,为你们招惹不起的人,若尔等现在即刻收手,收刀让路,我们可宽宏不予计较,留你们完整性命。”
宁桀端持言道,留予对方退路,聪明人自该知道该如何作选。
“真是大醴皇室的车马?”为首劫盗反问。
宁桀严厉凝过去:“谁有这个胆子敢来冒充?”
贼首笑着点点头,似有收手打算。
见状,众位执枪防备在侧的大醴士卒也是纷纷松了口气,倒不是他们不敢应敌,实在是对方带来的人手太多,而他们又要护卫公主郡主安全,更不能叫太子殿下遇危,如此分心应敌,他们的确没有十足的制敌把握。
等了片刻,见贼人依旧不退,宁桀不由蹙眉,声音也更强硬了些。
“本殿下想留你们一命,尔等若还不速速退去,我大醴兵士的铁戟冷器,便直锋向前,再不留情了!”
此言几分威慑,宁桀也料想着纵这伙贼人如何贪财,应也不会真的不要命地去得罪大醴皇室。
却不料,那贼首听闻此言反而更加狂狷,他高声放肆大笑,显然分毫未将大醴皇室放在眼里。
紧接又呵令手下,直接猛围硬攻,借凭人数八道,随便拿个破牌子就敢冒充大醴皇室?那我还是西渝可汗呢!”
哄笑声越来越近,随即伴随一阵刀枪混打的混乱声响。
“他们人多,不可恋战!崔易,你速带芙儿和郡主撤离到安全地带,之后再寻机复返驰援!”
“殿下,还是你带公主先走,我留下断后!”
“啰嗦什么,快走!”
“是!”
崔易功夫高深,自能以一己之力同时做到自保与相护他人,叫崔易带走芙儿,再制敌时便可无任何后顾之忧,这是宁桀经过一番慎思,才想出的最为妥善的安排,不管如何,他作为兄长绝不会叫小妹陷入危境。
听着外面的惊心动魄,以及二哥的临危托付,宁芙一颗心紧紧提起,她不安地攥住秋葵的手,指尖更忍不住得不停发抖。
可眼下她什么忙都帮不了,柔弱之躯,既无武力能应敌,甚至还因过分羸弱,而成为需要二哥分心去保护的负担。
宁芙没自责太久,车夫便很快换成了崔易,车速提起,崔易一边控制车头方向,一边叫秋葵准备拉郡主上车。
可意外忽的发生。
秋葵已经伸出手去,却不料一侧盗贼忽的射来一支火箭,箭头堪堪擦破马身皮肉,又燎伤明显的一大片,于是惊马不受控制,吃痛得前蹄飞驰猛踏,不仅没有捎带上郡主,就连原本在车厢内的秋葵也一并被甩了出去。
“马受惊了!公主坐好!”
“崔校尉,秋葵她们……”
“公主放心,周围有我们的护卫兵在!”
一片混乱嘈急声中,宁芙甚至还未来得及与二哥作声告别,人便在车厢内,颠颠撞撞地晕了过去。
两人沿小道行,走出很远一段距离之后,崔易这才瞥眼向后。
只是他并没有按照太子所言,在确认自己与公主的安全后便立刻返回驰援,而是默不作声,继续朝着小道方向深入直行。
同时,他敛神运功,落掌将隐在马身暗处的玄镖逼了出来。
瞬间,马蹄不再疯踏。
而他们,也一路畅通的,正式进入雍岐地界。
……
此刻,宁桀带着随护人马终于迎险击退劫盗,看着他们匆慌逃窜的撤退身影,宁桀并没有下令继续追击。
此处是三国交界之地,各方势力盘踞汇横,若他们追去西渝还好,可若是万一不小心踏入了雍岐地界,势必会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听说雍岐边境是大司马严牧在守,宁桀自不想招惹到那群人,故而左右思寻,也只能暂且吃下这个哑巴亏。
所幸,这群贼人只是声势大而已,方才嚣张叫嚷半天,可实际拥上来的几个却没一个有厉害功夫在身,于是一翻拼打下来,双方都无要害伤势,只寥寥几位受了些皮外伤。
“殿下,这群人实在好生奇怪,这么大张旗鼓地围了我们车队,居然肯就这样轻率收尾?”
宁桀也蹙眉思寻不通,“保持警惕,以防他们寻援再返。”
“是!”众人齐应声。
返回车舆,见蓉郡主与一众侍婢也都安然,宁桀略微顿迟,而后抬眼向远眺望。
他问:“崔易还没回来吗?”
属下:“一直并未见崔校尉的身影,莫不是方才带公主出离太远?”
宁桀有些忧色显面,这时,秋葵忽的上前一步,因心忧公主而犹豫低声。
“殿下,先前崔校尉要带走公主时,那马儿受惊疾奔,闹出动静不小,于是便引得一小队劫盗从后追上,也不知凭崔校尉一人之力,能不能甩掉那伙贼人。”
闻听此言,宁桀不禁踟蹰多想。
难不成方才劫盗是在使声东击西之计,表面与他们僵持对峙,可实际却早将目标定在了芙儿身上?
思及此,他心大骇。
于是根本来不及去想什么周密计划,只着急带队,去沿崔易消失的方向全力寻人。
……
宁芙昏昏沉沉中,只觉鼻尖钻痒不适。
她首先嗅到的,是一股异样的草药味并且裹挟梅子的淡香。
这股味道她似乎已经闻了好久,过程中若稍偏些头,那香便好似会追人一般,贴着坚持要入她的鼻。
接着,香味没了,她原本混沌发散的意识也渐渐清明,待之后力气恢复些,她指尖轻动,又缓缓睁开了眼。
一双手从她眼前略过,他手里捏着一个半指大的琉璃瓶,原来异香是从里散出。
宁芙力气还没恢复完全,故而视线偏移的很慢。
原本她十分戒防,可当目光慢慢凝定在对方的脸上,她防备全无,只余惊诧。
看清他俊朗无双的侧颜,宁芙不禁怔怔眨眼,满心谜团。
她不知自己身在何处,更不明自己原本是和崔校尉遁逃,怎么一觉醒来竟是阿烬在她身边,而且,当时情况紧急,她为何会突然沉睡下去?
她困疑太多,只是嗓音干涩,艰难尝试,却什么也问不出来。
“阿……烬。”
“嘘,先别说话。”
韩烬俯身,握住她的手,眉心蹙拧得深,显出几分懊恼与自责神色。
“下面的人不会办事,迷药用量没个轻重,叫我芙儿受苦了。”
闻言,宁芙瞬间瞪住眼,这次她脑筋罕见转得快,几乎是立刻便联想到,那伙形迹可疑的伙贼人应与雍岐在暗中有所秘联。
“你……咳咳。”她恼自己现在出不了声音。
韩烬立刻会意,端起一旁提早准备好的温水,试着叫她喝下润嗓。
可大概是迷药的缘故,她嘴唇有些发麻,故而被喂进去的水,其中多半会再次漏遗出来。
她焦急地看向阿烬,更准确点,应该算是瞪。
“换个法子喂?”
宁芙还是瞪。
韩烬却笑了,他重新倒满一杯,又伸出空着的一手,用指背带宠地蹭了蹭她的脸。
“芙儿不是有好多问题想问?待喝完水润开嗓,我都一一挨个回,好不好?”
说完,他根本就没等她应,便直接迫不急地俯身过去,轻轻舔她的嘴角。
两人其实只别离了七八日,可他仿佛已相思汹涌,眼下缠绵抱着她,伪装的轻柔很快荡然无存,变成了完全的掠夺,占有。
宁芙被亲得发了懵,待艰难润开些嗓,她伸手抵他肩上,无措出声提醒,“水,水……”
不是说要喂她?
韩烬一顿,再瞥目。
看着自己左手间满满的一碗水,里面几乎一滴不减,他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忘了什么,于是轻咳一声做掩。
他舔了下唇,面无改色地仰头含下一口,之后凑近,伸手箍上她的后颈侧头贴过去,这口水轻轻缓缓,总算艰难送了进去。
一连喂了几次,他越熟练,可收尾时的动作却反而越腻得不干脆。
嘬着她,吮一会,含一会。
直至这碗水喂完,宁芙的脸已经红透彻底。
“唇还麻不麻?”
宁芙眼尾湿湿,完全被他带动着点头。
韩烬面色却沉下,“迷药的劲儿还没缓?我分明交代过,不许他们对你用烈药,一群混账!”
眼见韩烬不饶人的有处罚之意,宁芙犹豫伸手,拉了拉他的袖口。
“不是。”
她瞥过目去,声音似嗔,很低很低,“不是……迷药的那种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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