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临“大同治世”的理念,自宣白凤执政时期便已拥有雏形。
更甚者,早在五百年前,咸临先祖巫贤所侍奉的五毂国,无论是以民为本的农桑政策、举贤禅让的君主更迭制度还是大巫钦定的“民意既为天意”的信念,其实都已经能隐隐窥见“大同”的影子。宣白凤的后人会走上这条上下求索的漫漫长路,宋从心并不感到意外。
但她可以肯定的是,即便是宣白凤在桐冠城中启迪开蒙、布施“仁政”的时期,这个治国理念也不过只是一个模糊朦胧的影子。宣白凤或许有这个理想,但她却未能成功将其变成切实可行的路。而当年的五毂国治世长达五百余年之久,最终也在人心贪婪之下散作尘土。
宋从心清楚自己前世所学的知识与思想,放在现世或许就是违经背古、不合时宜的理论。因此她虽然从旁侧推动了百姓开智的进程,自己却越发如履薄冰、谨言慎行。虽然大劫即将来临,时间已所剩无几,但众生的路必须要众生自己摸索,因为这个漫长的求索过程本就是一种“开悟”。
冒然在乱世之中推行平等的理念,这迈开的步子是否会显得太过仓促?
宋从心有些坐不住,她疑心兴国中出现了和她一样来自世外的穿越者,甚至还可能身居高位,足以影响兴国的国势。这下子,她也没有心情慢悠悠地探查民情了,而是与若浅两人连夜赶往了兴国国都。
抵达兴国国都之时,宋从心看着国都上空显现的异象,心中亦有几分诧异。在元婴期修士的眼中,天地四方汇聚而来的灵炁在空中交织,一条不知几千里长的金色蟠龙双目紧闭,盘亘眠卧于皇城。祂双爪持珠,一青一红,龙头向东,隐隐露出獠牙与利爪,神圣威严,令人不敢逼视。
“短短两年,竟已经形成这般磅礴的气脉。”宋从心沉吟,“看来兴国双圣十分得民心啊。”
宋从心和若浅踏入了兴国国都定水,就在那个瞬间,高天之上阖目的神龙忽而睁开了一线龙目,似有神光乍起,紧紧地锁定了两人。
“我只是来看看,无意惊扰。”宋从心微一扬手,气势外放,霎时间,她身上扬升而起的灼灼之光更胜九天之上的太阳。神光作目的蟠龙无言地凝视了她半晌,在确认她并非邪魔鬼祟之物后,这才缓缓阖上龙目,重入沉眠。
“无怪乎五百年前的外道只能想尽办法从内部瓦解五毂国的铁桶江山。”
众生愿力凝聚而成的力量如斯浩荡,民心所向之处,大地便如同被旭日洗涤眷顾过一般,神魔难侵,邪祟不扰。
“我们进去吧。”宋从心对若浅如此说道。
……
定水城,监天司,吉光片羽阁。
身穿锦衣、面覆黑纱的女子自书架前猛然抬起头来,侧目看向摆放在厅堂最中央的一面明镜。
那面做工古朴陈旧的镜子没有倒映出堂内的任何景象,但却似乎有两道模糊的人影一闪而过。女子看不清他们的面容,只能看见两人身上清正煌煌的璀璨灵光。女子放下书卷,快步走到窗边,闭目感受远处那股清正纯粹、强大到令人难以忽视的灵炁,在确认对方没有任何恶意之后,女子这才稍稍放松了紧绷的脊梁。
但很快,女子又快步离开了书房,嗓音发紧地询问道:“大巫身在何处?”
下人恭敬地回答道:“回阁主,大巫三日前便已离京,代天子巡视江山了。”
这是较为委婉的说法,实际就是嘉禾公主坐不住,打着巡视江山的名义四处寻找有没有新的蔬菜瓜果或是粮种。这万一要是路上研究得兴起了,这位公主不顾千金之躯蹲在穷乡僻壤之地十天半个月都不回来也是常事。他们无所不能的陛下都留不住人,就更别提别人了。
“……偏偏是这个时候。”女子忍不住揉了揉眉心,强行让自己打起精神来,“辅国将军仍在北地未归,大巫又……唉,罢了罢了。来人啊,为本官备车马,递拜帖,本官要进宫面见陛下。”
……
宋从心进入定水城后并没有立刻就着朝皇宫内部赶去,反而是带着若浅在街边的商铺中走马观花,感受一番人间繁华与红尘烟火气。
天子脚下往往是富贵人家与权贵势力最多的地域,兴国究竟是真的繁荣昌盛还是仅仅只是烈火烹油之相,在帝京日常生活的细节中便可见一斑。大街小巷中往来巡视的城卫兵皆衣装整洁,训练有素,宋从心这样的生面孔基本每走过一条街区便会被拦下来要求查看一下照身帖。宋从心有心经营图南的身份,便没有掩盖自己的行迹,只是给若浅施加了淡去形影的术法。
“我是外地来的游侠,慕京中繁华,想来拜见一下先烈。”宋从心问道,“敢问几位大人,英泽陵园应当往哪个方向走呢?”
巡视的卫兵听说宋从心是外来者,倒也没露出不耐的神情,而是好心地为其指路:“顺着大道一路往前走,最显眼的府苑便是了。”
“原来如此,多谢大人指路。”宋从心微垂着头颅,下撇的八字眉即便不刻意伪装也显得颓丧唯诺。
“不必,同心共济,照民千古!”卫兵朝着宋从心行了一个礼节,铿锵有力地喊出了类似口号一样的话语。
宋从心眼皮子一跳,连连摆手做仓皇之态:“啊?这、这可使不得……官差大人怎可向小民行礼……”
其中一名青年卫兵看着这外来民惶恐不安的样子,竟忍不住咧嘴一笑,颇有几分乐此不疲:“怕什么,这是咱们陛下说的。陛下都宣称自己与百姓一般无二,这京中谁还敢宣称自己贵不可言?这在考上武举之前,我也是地里刨食的平民啊。”
“但、但当官不正是为了光宗耀祖,出人头地吗?”宋从心再次试探道,“若是与平民百姓无差,为何还要当官呢?”
“若要光宗耀祖,哪里还有比名垂青史更光宗耀祖了呢?”青年卫兵摇了摇头,“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咱们陛下说了,国库一米一粟都是百姓们辛辛苦苦耕种而来的。咱们拿的是百姓的俸禄,自然要为民做事。这是忠君,并非可耻之事。”
“是极,是极。”城卫兵们连连点头附和。眼下仍是值勤之时,城卫兵不好堵在路上闲聊,很快便离去了。
待城卫兵远去之后,宋从心这才淡去面上的惶惑之色,抬步朝着英泽陵园的方向走去。这些城卫兵们都经历过一定的培训,但观念扭转并非一朝一夕之事。她基本可以确定发生变故的应当便是兴国的天承帝与嘉禾公主,只是不知道是这两位中的哪一个?又或者二者皆是?
兴国此行除了勘探民情之外,宋从心的另一个目的便是为了拜祭故人。
英泽陵园乃是原本咸临的皇宫别院改建而来的,其建筑风格雍容大气,少了几分肃穆。但对于想要经营亲民之态的国君而言,这座陵园是塑造“兴国”这个共有概念的起步。宋从心甫一进入陵园,便看见了两座层楼高的青铜人像,两座人像毗邻而居,各守一方。
一人披坚持锐、骑在高头大马之上,身后军旗猎猎飞扬;一人姿态文雅,手持书卷经文,端坐在太师椅上。
铸造青铜人像的人显然对宣白凤与谢秀衣很是了解,无论是宣白凤的坚定不屈还是谢秀衣不笑也温的从容之感都体现得淋漓尽致。即便五官眉目并没有进行细致的雕琢,也能从人像的姿态中品位出二者的不同来。
宋从心是从天书的描述中窥探到谢秀衣的结局的,后来调取了咸临的档案,她才知道谢秀衣所谓的“解决人间事”具体是什么。
“请司命刀时,你究竟在想什么呢……?”
宋从心的手指轻轻抚过雕像底座上的碑文,寥寥百字,显然说不尽她们的一生。
“是啊,有时候确实想不明白,军师到底在想什么。”
宋从心有些出神之时,身旁却突然有人赞许似的附和她的话。她偏头朝一旁望去,却看见一位身穿锦衣的少年人正站在宣白凤的青铜像前,举着三炷香拜了又拜,最后恭恭敬敬地将香插进了香火炉。
做完这些,少年回过身来,他身如青松,笑如朗月,语气温和地道:“姑娘也是来拜祭军师的吗?”
“……”宋从心没料到自己的自言自语会被别人听去,而对方不仅没有把她的话当做耳边风,反而还坦荡大方地出言搭讪,这对于社恐而言着实不是那么友好。无奈之下,她只能硬着头皮微微颔首,道:“不过是来见见故人罢了。”
“故人吗?”少年似乎有些诧异地扬眉,随即又是一笑,“不知姑娘的故人是何处人士?在下乃京城原住民,对英泽陵园还是较为悉知的。”
宋从心沉默无言,她心想,你能不悉知吗?你身上的龙气简直藏都藏不住了。
“不必,我——”莫可奈何之下,宋从心转过身来正想婉拒,然而当她冷不丁地对上少年的面容时,尚未出口的话语却是猛然一顿。
“姑娘?”少年手中持香,那笑容着实让人感到眼熟。
但比起那酷似谢秀衣的笑容,少年手背上若隐若现的三叶金印才更令人惶恐。
宋从心:“……”
救命。原来那个步子迈得太大的莽夫竟是我自己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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