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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61 章

    陆敏看着他的眼睛, 像夜深微澜海底,放在身侧的手指蜷紧,借着冲动, 用嘴唇轻轻啄他的唇角。杭敬承难得怔愣。她原只考虑了这一下, 然而他手掌捺着她的后脑勺,没叫她逃开。

    杭敬承低头吻下来,含住她的唇,轻捻。陆敏渐入佳境,不知道什么时候抬起手扶住他的胳膊。杭敬承另只手按在她腰后,外套塌陷出手掌的轮廓, 他试探性触碰她的舌尖,她没有拒绝。

    奔涌的浪抽象成了她的血液, 洒了泡腾颗粒似的, 酥酥麻麻自下而上涌。呼吸声渐渐重了起来。

    此时此刻, 她暂时忘记了一切烦恼。

    /

    因为陆敏刻意冷着,陆家最近渐渐没了动静, 倒是姥姥那边, 这几年身体不太好, 刚到十一月就得了感冒, 昨晚在发烧。

    王丽琴厂子里接活多, 最近一直加班,只能抽空回村里看看, 陆敏打算晚上过去照顾一下, 收拾了点衣服和洗漱用品,顺便开了杭敬承那辆车。

    刚结束月考, 尽管还没出成绩, 高二年级大部分学生处于暂时卸下压力的欢欣状态。

    “陆老师, 今晚能不能不布置”

    陆敏下课前准备布置作业,班上胆大活泼一些的男生试探她。

    话没说完,但是她知道这群小孩宁愿做二十道客观选择,也不愿做一道主观题。

    她果断摇头。

    “呜。”男生哭丧脸,仍不死心,“老师你再考虑考虑,要不下周末多布置点呢?”

    因为高三年级有大型考试,下周高一高二放假。

    “下周末没作业。”陆敏收拾好自己的书,抱到怀里,走下讲台。

    “我没听错吧?下周没作业。”男生回头跟同伴确认。

    陆敏刚走出教室就听见身后爆发雀跃欢呼声。

    回头看到一张张笑闹张扬的脸。

    真好。

    简简单单的十七岁,只是周末少一科作业,就可以这么开心。

    陆敏出了教学楼,朝办公楼走去,中间要经过综合楼和废楼之间的小道。

    几个校领导围着一个西装革履的中年人站在废楼前说话,谈话间指着废楼,比比划划。

    陆敏只看了一眼,匆匆绕过,进入夹道。

    “陆老师。”胡菲菲从身后追上来,一边小跑一边扭头好奇地瞧另一侧,忽然回头,心虚地抿唇笑。

    她快步走到陆敏身边,“被看到了。”

    “嗯?”陆敏等她到了身边,重新迈开脚步。

    胡菲菲说:“校领导不是在陪那个那个巨有钱的校友嘛,我刚想偷偷看集团老总长什么样,被校领导看见了,瞪我一眼。”

    “他们下午好像去教学楼了。”陆敏说。

    “对呀对呀,刚好那节我没课。”胡菲菲暗暗吐槽,“欸不过,除了教育局检查,我都没见咱们学校领导班子这么整齐地出现过。有钱的真是爸爸。一栋楼呢。听说要建体育馆?好几层那种,至少上千万话说,这楼废了好多年了吧。”

    陆敏顺着她的话回头看了一眼,这楼不像教学楼,以前应该是宿舍之类的,蓝白点瓷砖外墙,爬山虎覆盖大半,铁窗生锈。

    看样子荒废很多年了。

    “好像每个学校都有这么一栋废楼,用也不能用,拆又没钱拆。”胡菲菲说。

    陆敏点头,“我读的高中,也有这么一栋楼,当时还能偷偷溜进去。”

    那年班里忽然收集特长,她不知道做什么用的,傻乎乎写上去弹吉他,然后就被班里安排去学校晚会表演,稀里糊涂过了选拔。

    当时住校,没地方练吉他,她辗转好几个地方,最后偷偷在废楼里练。

    不过她母校那个楼原本是教学楼,墙上写了许多乱七八糟的涂鸦,还有人在墙上抄歌词,她有时候会随便唱一唱——其实墙上大部分歌她都没听过,当时家里没电脑,她的曲库十分古早。

    晚上放学前,陆敏跟胡菲菲换了个班,她今天本来应该值班,看晚自习,以及晚上巡查女生宿舍,胡菲菲上次出去约会找她顶班,这次刚好还回来,欣然答应。

    陆敏拎包去楼下停车场。

    远远就见一个穿西装的年轻男人,站在自己车边。

    她脚步顿了顿,回头望一眼办公楼,攥着肩上包带,走过去。

    “陆小姐。”年轻男人周正恭敬,“陈总想请您借一步说话。”

    /

    “点点什么?”

    咖啡厅临街,装潢简洁,窗外栽了一片粉月季,郁郁葱葱,深秋里突兀地开着。

    陆敏收回视线,看向对面的衣着考究中年男人。

    陈和眯眼看着菜单,似乎没看懂,递给她,“你们年轻人都喜欢这种店,你来点。”

    陆敏点了两杯热牛奶。

    也许是因为陈和衣着谈吐不一般,也许是因为陆敏点的饮品不太符合两个人的气质,服务生临走前多瞄了两人几眼。

    陈和倒是不在意,笑呵呵翘起二郎腿,问陆敏:“小敏,记得我吧?”

    陆敏点头,“姑父。”

    陈和是杭敬承姑父,当时相亲宴上见过面,但也仅一面之缘,今天陆敏在上课时注意到他在窗外驻足,当时还纳闷,在被‘请’出来的那一刻终于记起他的身份。

    陈和笑,“记性不错。今天在学校看见你上课,氛围不错。”

    陆敏只垂着眼睛,嘴唇勾了下,表示礼貌。

    她话少,坐姿端正,两手.交叠放在腿上,偶尔抬眼看一眼墙上的挂钟。

    “赶时间?”陈和问。

    陆敏说:“家人身体不太好。”

    陈和说:“我记得你家里都在青城,对不对,姥姥姥爷都是本地人,爷爷前年去世了。”

    陆敏抬眼,与他对视,然而不说话,静等他的下文。

    陈和耐着性子等她开口。

    大约半分钟的沉默。服务生来送饮品。

    陈和笑了笑,眸中闪过一抹锐利,从西装内侧兜里拿出张卡,搁到桌子上,两指推到陆敏的玻璃杯旁。

    陆敏看着这张银行卡,眼皮一跳。

    “老人家身体不好是常态,没个退休金,给子女带来的压力大。”陈和说,语气轻松体贴。

    陆敏说:“只是普通感冒,这点钱子女还是有的。不劳您费心。”

    “现在只是普通感冒,谁能保证老人一直无病无灾呢。是不是。哦对了,还有你弟弟,要结婚了是吧,做亲戚的。”陈和抬下巴指了指那张卡,“里面有一份给他随礼。”

    陆敏学他的样子用手指将卡推回去,“您可以直说想让我做什么。虽然我不太可能同意。”

    陈和没料到她这幅态度,不过也不太惊讶。

    “行,直说。”

    “想让你帮忙劝劝敬承,该收收心了。”

    陆敏:“您可以直接找他。”

    “他要是听我的,我也用不着大费周章找你了。”

    这话似乎别有深意。

    陆敏盯着玻璃杯里的奶白色的平静液体。

    陈和苦口婆心:“你应该知道他家里在法律行业,但是杭家祖业是经商,到了你们这一代,大部分都在家里做事,只有敬承一个,对家里的事向来不闻不问。我们两家子弟不多,满打满算也就三个孩子,我们年纪都大了,这么大的家业,这么多产业,他不接,让谁来?”

    “他只要回家,就有位置,有大把叔叔伯伯带着,两三年就能成长起来,到时候做什么制片人,可以直接做出品人,投资方,岂不是更好?他性子拗,总觉得家里要害他似的,我们看着他长大,能那么做?”

    陆敏思虑片刻。

    这年头能跟家里对着干的富二代很少。没人跟钱过不去,何况是家里的产业。

    那么杭敬承为什么不回家呢。

    “这么优渥的条件”陆敏仿佛心动。

    陈和微笑着点头。

    “他都不回去,应该有他的理由。”陆敏说。

    陈和脸颊连接太阳穴肌肉微微抽动了一下。

    “所以这个钱我不会要,您也不要再来找我了。”陆敏举起牛奶,一口气喝掉半杯,抽纸巾擦了擦嘴巴,拾起放在一旁的包。

    “你还年轻,有骨气。”陈和笑了笑,也抿了口牛奶,随后仰着头垂眼看手里的杯子,仿佛味道很怪异,“等你到了你爸妈的年纪,就顾不了面子了。人呐,自尊心都得用来守护珍贵的东西。”

    陆敏已经起身,闻言顿住脚步:“什么意思?”

    /

    姥姥许红家在青城周边县里的一个小村庄,这里没什么夜生活,只剩路口几盏灯。

    陆敏昨天说好了要回来看看,一大早姥爷王美来就忙活开了,专门拿新棉被铺了床,傍晚就打电话催她早点回来,顺便将土灶点着,一直没舍得吃的烧鹅拿出来热了热,中间叫许红给她打电话,问她想吃什么。

    晚上七点多,陆敏开车到了家门口,绕到副驾驶取下自己的洗漱用品和带来的拍了拍门,王美来笑呵呵来开门。

    “到啦,乖丫头。”

    老头脑袋上沾了两根干草,陆敏笑了,给他摘下来,“姥爷,我饿死啦。”

    “就知道你。来来来,马上吃饭。”王美来接过她手里一个包。

    王美来去盛饭,陆敏去卧室看许红,后者坐在床上准备补衣服呢,戴个老花镜,叫陆敏给她穿针。

    陆敏接过针先放一边,拿出新买的水银温度计给她夹到腋下。

    “头疼不疼?还有别的症状吗?咳不咳嗽?”陆敏坐床边,一手拿针一手引线,眼睛微眯。

    “哎呀,能有什么事,就是换季有点感冒,流鼻涕水。过两天就好了。”

    “我买了点药。”陆敏穿上针,递给许红,“退烧的,止咳的,镇痛的,都买了,你看看还要什么,我下次一起带过来。”

    许红啧声,“又花钱。上回买的还没吃完,搁着搁着就过期了,还嫌我们心疼,这都是钱。”

    “划医保卡就成,不用我花钱。姥姥,给你买就拿着,买点药有什么好心疼的。”陆敏小声咕哝,“这辈子没本事让你们享多大福了,这点钱还是花得起的。”

    她从包里翻出支马克笔,在药盒上抄写东西。

    布洛芬缓释胶囊:不罗分,止同,退烧,一次一粒

    许红将针头放在自己头发里搔了搔,重新穿过手里破了洞的秋裤。

    “人得知足呀。”她轻声说。

    陆敏笔尖微顿。

    许红说:“我跟你姥爷现在看着你们都平安健康,就很享福了。”

    王丽琴在家里排行老大,是两口子四个孩子里唯一留在青城的,二舅去了历城。两个姨都远嫁,逢年过节不方便回来就打点钱。

    陆敏心里不是滋味。

    不多时,王美来隔墙叫着吃完饭。陆敏将温度计取出来看了看,确实低烧,暂时还没法吃退烧药,只能再等等看。

    许红下床,陆敏发现她腿脚不利索,看样子是前几年脑梗留下的后遗症。

    “哎呀,这有什么的,我还照样出去溜达呢。”许红为了给她展示自己腿脚还利索,专门快走几步,陆敏赶紧上前扶她。许红大手一挥表示没事。

    吃饭时陆敏有些心不在焉,王美来想了想,问他:“默默那个事,真不成了?”

    陆敏摇头,夹了筷子烧鹅,又问:“我妈来跟你借过钱吗?”

    王美来跟许红对视一眼,小心地点头,“默默结婚,我们多少得准备点。你爸妈也不容易。”

    陆敏握筷子的手掌缘泛白,笑了笑,表示理解,“姥姥,咱们村现在的彩礼,一般都给多少?”

    “咱们这边不高,也就三五万。隔壁丫头去年结婚,给了六万六,算多的了,是不是?”许红问王美来。

    “那这个钱,一般都是给女孩家里的吗?”

    许红说:“那哪能,都给家里那不是卖女儿嘛,几十年前才那样。现在女孩都是宝贝,肯定都得给她啊,组件小家庭嘛,现在房价这么贵,两个小年轻,没钱怎么立足。”

    说着说着,王美来有点心疼身前这个孙女,“你说你,结婚就这么糊糊弄弄过去了,没要三金彩礼,也没给你陪嫁妆。前两天要不是我说,你三姨姥姥都不知道你结婚,还张罗着给你介绍小伙子呢。”

    陆敏原不觉得自己委屈,被他这么一说,倒觉得鼻酸。

    她吸了吸鼻子,笑说:“姥爷你当时不是偷偷塞给我六千块钱嘛。”

    “你也没要啊。”许红不满。

    吃过晚饭,陆敏去洗碗,喂家里养的鸡,陪许红听了会儿戏,到十点一刻,忽然说学校有任务,需要回家处理。

    “就不能住一晚上?”王美来不舍她走,巴巴守在门口。

    陆敏降下车窗,“明天,明天我下班还来。想吃姥爷烧茄子。”

    王美来喜笑颜开,“得嘞。”

    跟她挥手。

    陆敏笑着点头,倒车驶出小巷,眼底笑意渐渐结成霜。

    /

    高速上行驶半小时,陆敏拐弯下去,不到十一点,就到了陆家楼下,噔噔噔爬上楼,喘着气敲门。

    咚咚咚!

    屋里有动静,但是没人开门。

    陆敏继续敲,咚咚咚!

    屋里一阵窸窸窣窣,灯光亮起,门从里面拉开,王丽琴举着菜刀,一愣。

    “小敏,你怎么回来了?”

    王丽琴探头往陆敏身后看了看,没别人了,再看她的脸色铁青,察觉事情不妙,“这么晚了,突然想起回家了,进来吧,给你铺床”

    她拐弯进屋,顺便将刀放下。

    “妈。”陆敏声音极冷。

    王丽琴浑身一震,从刚才的惺忪睡意中清醒。

    “我结婚的时候你是不是跟杭家要了八十八万?”

    “不是,怎么突然提这个事”王丽琴勉强想挤出笑容。

    陆敏直挺挺站在玄关门口,眸色沉沉,像一个即将爆发的小火山。

    “我想想,有这事吗,老陆?”王丽琴高声叫陆建国。

    “老陆?”王丽琴叫着,顺便跟陆敏解释,“我记性不好,最近厂子里太累了,一加班就到凌晨四五点,过得颠三倒四的”

    “上次默默要结婚,你说家里能拿出五十万,这五十万,是哪里来的?”陆敏攥着拳头,几乎要把指甲嵌进掌心。

    陆建国呼噜声停下来,翻身下床,揉着眼睛走出来,腿脚微跛,“谁啊?”

    “小敏?”

    陆建国疑惑地看向王丽琴。

    陆敏压抑了一晚上,感觉有什么东西在胸口翻滚。

    “八十八万,婚前就给了你父母的。他们先提的,因为他们需要这些钱,不是吗。”

    “现实一点吧,孩子。为人父母的,怎么能不为自己的孩子考虑。”

    陈和的话响在耳侧,一个字都在甩她耳光。

    你清高,你了不起,可你父母呢,早就杀了你那点可怜的自尊心。

    王丽琴见事情实在是瞒不住,低声跟陆建国解释:“那个彩礼钱。”

    陆建国明白过来,看着气得脸通红的陆敏,“小敏啊,是这样,那个钱呢,是杭家的,你也知道咱们家这些年背着债,我跟你妈都没文化,挣不了大钱,我还这情况,要是靠自己,咱家门口还是得天天让人泼油漆”

    他坐在沙发上,低着脑袋,又瞄她一眼,“本来这个事应该跟你商量的,但是那边说这个钱是应该的,怕你脸皮薄,不收,才交给我们了。”

    陆敏从齿缝挤出几个字:“还回去。”

    王丽琴一听就有点炸毛,觉得女儿实在没道理,“那个钱也不是我们要的,是杭家主动给的,为什么不找他们?你结婚时又不办婚礼,他们本来就该给钱,为什么要还?”

    “不是你的钱你说为什么要还?”陆敏陡然提高音量。

    她从小到大鲜少这样激烈地表达过情绪。

    “家里变成这个个样子,难道不是因为你吗?”王丽琴责问,“如果不是因为你,家里能穷成这样?那点钱对杭家来说就是洒洒水,我们为什么不能收?谁家嫁女儿,你问问谁家嫁女儿不要彩礼?”

    陆敏:“如果这个钱你们拿得心安理得,为什么一直不告诉我?”

    王丽琴叉腰,胸口起伏,不说话了,坐回沙发。

    陆敏继续说:“家里没什么钱,把我养这么大,供到大学,每个月还给五百块生活费,我很感激,所以结婚时拿到那一万块红包,我都很高兴,很高兴了。但是你们的态度能不能不要差别这么明显?”

    “没有,不是”陆建国摇头,“不是你想的这样”

    陆敏声音发抖,只剩胸口那股气推着自己将话说完:“陆子默结婚要钱,你们求这个告那个,拼命给他凑钱,还要我问杭敬承借,一张嘴就是一百万,你们考虑过我怎么立足吗?我才结婚不到一年,婚前没什么感情,开口就跟他要一百万,给我弟弟结婚,这事不可笑吗?”

    “我前阵子还跟杭敬承说,说你不要看请我,我虽然穷,但是我不至于没骨气。我有个什么的骨气!我爸妈已经把钱拿了,甚至准备好给儿子结婚了!”陆敏知道自己现在气急败坏,丑态百出,然而还是要说下去。

    “给儿子办婚礼你们知道体面,要给买房买车,给彩礼,当初我相亲的时候,才第一次见面,只是看着合适,你们就直接问彩礼。是,因为我,爸才出车祸,但是我这辈子都赎不清罪了吗?我到底要做到什么地步,才能让你们觉得,即便犯了错,也是自己的孩子。”

    陆敏咬牙,不叫眼泪掉下来。

    “我到底,要怎么做。”

    王丽琴跟陆建国分坐沙发两端,一个抱臂仰头,眼泪从眼角滑落,一个低着头用手捂住脸,偶尔抽噎。

    哗啦一声,不知道是楼上还是楼下,“谁啊,他妈的大半夜不睡觉吵吵吵,吵你妈个X。#……%……&%#¥%”

    陆敏抹了把眼睛,“年底之前把钱还上。平时也不要给我打电话了。我一个人静静。”

    “小敏!”王丽琴叫她。

    陆敏没有停留。

    转身出去,顺便带上门。

    陆建国跛着脚追了几步,在怦然关闭的门前停下来。

    王丽琴小声啜泣,“这孩子怎么会这么想”

    /

    楼道里的灯是声控的,坏了一般楼层,陆敏脚步缓慢,没唤醒任何一盏。

    冷淡灰暗的月光照进来,脚下隐约有楼梯的轮廓。

    她深一脚浅一脚往下走,像是在走转经筒,一圈圈地,转过去,又转回来。

    不知道走了多久,跌跌撞撞走出楼道。

    清冷月光照在身上,陆敏定了定,四下张望,眼底空洞迷茫。

    她忽然不知道往哪里去了。

    这个家让她感受不到温度。

    又不想给姥姥姥爷添麻烦。

    至于杭敬承

    她感到羞愧。

    从结婚那一刻开始,她就成了他家人强加在她身上的一份累赘。

    夜深,秋风萧瑟,卷起落叶。

    她的绝望,像一万只蝴蝶的骸骨,堆成密不透风的墙。春夏被它拒之门外。只剩呼啸的秋冬。

    风虽大,都绕过她的灵魂。*

    陆敏上了车,漫无目的地在城市边际漫游,忽然察觉包里的手机在嗡嗡响。

    27个未接电话。

    绝大部分来自杭敬承。

    她一惊,赶紧回拨过去,手指颤抖。

    “陆敏?在哪呢?怎么不接电话。”电话那头声音熟悉,语气略急切。

    他很久没这么叫过她的名字了。

    鼻子一酸,泪就涌出来,她说:“对不起。”

    “杭敬承,对不起。”

    电话那头沉默片刻。

    “现在在哪?别动。”杭敬承问,汽车启动的声音,“我去找你。”

    作者有话说:

    小小坎坷一下。

    第 62 章

    陆敏晚上要回姥姥家这事, 杭敬承知道,晚饭在外面解决,回家喂二九。

    下午同事给他罐曲奇, 本想带回来给陆敏吃, 二九看到后非要他打开,他不确定小东西能不能吃这玩意,给陆敏打电话。

    第一通电话陆敏没接,他只以为是没听见,隔了半小时,第二通也没接。

    十分钟后, 他拨了第三通。

    再就是第四通。

    电话那头再次响起机械的女声:您所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

    他抬手将烟头揿灭,转身走到屋里捡起件外套, 匆匆穿着朝外走。

    杭敬承只知道王美来住青城附近乡镇里, 不知道具体位置, 叫人打到她学校的领导那,辗转要来地址和电话, 漏夜赶过去, 半路那边打来电话, 说她要回家。

    因为陆敏电话还是打不通, 他没掉头, 叫苏浩去小区守着,自己沿途漫无目的地找着。

    青城多丘陵, 高速建在高处, 底下是万家灯火,莹莹洒洒, 车流繁华热闹。

    中途等红绿灯, 他握着手机等电话, 嫌车里闷,降下半扇车窗,等红灯过去,一脚油门踩出去,后过知后觉刚才旁边有人跟自己打招呼。

    好像是施鑫。

    杭敬承只是略一敛眸,没有任何减速的意思。

    地图上,青城只是个六千多平方公里的城市,公路河流交错。

    他忽然想到上个月的事。

    调转车头。

    也就差不多在这个时候,陆敏把电话回拨过来。

    她鲜少流露如此脆弱的情绪。

    他双手捺着方向盘,听她给自己报地址,手背青筋突起,掌缘毫无血色,连自己都没察觉。

    一路疾驰到了她家小区门口。

    陆敏就站在门口等着。

    小区路灯很矮,白色灯光洒在她身上,远远看着,像一片败落蝶翅,随时可能被卷进萧瑟秋风里。

    汽车停在她身边,砰地一声,杭敬承关上车门走过去,一边上下打量确认她安全无虞,一边扯住袖口脱外套。

    陆敏脸色惨白,眼眶鼻尖都泛红,看见他,第一句话是:“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对不起。

    让你担心了。

    杭敬承一路上想了许多,关于她为什么半夜忽然跑回家。

    然而她第一句话竟然还是道歉。

    因为让他担心了。

    她要受多少委屈,要多小心翼翼,才会在这种情况下,第一时间跟别人道歉。

    杭敬承一言不发,眸色乌沉,遮住陆敏身前大半灯光,她仰着头,只瞧见他冷硬的下颌线。

    她放在外套兜里的手攥紧内衬衣料。杭敬承将外套披到她身后,拢了拢领口,“没有对不起,敏敏,我找到你就好了。”他音色疲惫喑哑。

    “回家吧。”

    “我们。”

    他牵起她的手,她手指冰凉,不似活人的温度。

    陆敏站在原地不动。

    她刚才在这里想了许多。

    杭敬承回头。

    “你知道吗,我们结婚的时候,我爸妈从你家人手里拿了八十八万。”陆敏说。

    杭敬承一滞,随后摇头。

    陆敏一时无话,沉默地看着他。

    他掌心温热,宽厚熨帖,她刚才非常想要见到他,然而现在见到,却不敢靠近他了。

    “你想要他们把钱还回去么?我先垫上。”杭敬承略弯腰,一手撑住大腿,与她视线平齐。

    他已经做到最小心、最温柔了。

    可她越发觉得难过。

    “不要,其实我手头还有点钱。但是我不想替她们垫付。你也不想回杭家对不对?”

    杭敬承应声,“嗯。”

    他牵着她的手放到自己掌心,两只手捂着,稍稍搓揉,试图捂热她。

    “杭敬承,我是不是特别累赘啊。”陆敏问。

    杭敬承抬眸,看着她的眼睛,那双琉璃质地的像猫眼石的眼睛,此刻充满哀伤,她好像不会流泪,就算眼底深处碎成一地碎片,也不会流泪。

    那些碎片都落在他心口,捡也捡不及,一片片陷进血肉里。

    “不会。怎么会呢。”他低声哄着,抬手用拇指捺了捺她的眼角,仿佛要擦掉那里无形的泪珠。

    陆敏说:“我要是个男孩,我爸妈就不会要二胎了,小时候家里就不会那么拮据。如果不是我非要爸去接我放学,他就不会出车祸伤到腿,就不会转行去做生意,家里也不会欠那么多年债。刚才我上去跟他们吵架,我妈穿的还是二十年前那套秋衣,袖口都磨破好几次了。”

    “如果没有我,就不会有这八十八万你知道吗,你姑父今天要给我更多,我没有要。可是那些钱已经收下了,他们从一开始就想利用我家的穷和贪婪来牵制你。我原来想着,你房子过户给我,我什么都没有拿,还把存款给自己家,已经很过分了。他们,他们到底凭什么啊。”

    她绝望地仰起头,闭上眼睛。

    曾经所有的担心都在这几天变成现实,甚至比她预想的还要糟糕,在她自以为最可能触碰到幸福与宁静的时刻。

    杭敬承终于将她揽到怀里,用手臂按住她的后背和后腰,他低头,将自己埋在她肩颈,轻喃,“宝贝。这些都不是你的错。”

    他的声音很低,像冬日午后被缓慢推开的厚重木门。

    用鼻尖蹭了蹭她的耳朵,温存,慵懒的大猫一样,“你的性别不是原罪,你也选择不了出生,是他们选择了生育,就应该承担抚养的责任。”

    “父母接孩子上下学再正常不过了,遇到车祸只是偶然,你只是太内疚了,才总以为是自己的错,其实不是的,你掌握不了的偶然都是必然。”

    “虽然家里很穷,但这贫穷不是你带来的,而且你在这种家庭背景下成长得光明磊落,没有被生活磨灭尊严和骨气。”

    “辛苦了。宝贝。”

    陆敏压抑了许久的鼻酸终于忍不住,爆发,手指紧紧攥住他后背上的衣料,将脸埋在他胸膛前,低声啜泣。

    杭敬承的声音在她耳侧低低地回响,“我家里的情况很少跟你提到,还没有处理好,等我收拾好那边,再跟你解释,好么。相信我,不会因为谁而被他们限制。我做过的任何选择,都没有后悔这一说。”

    她点头。

    他揽着她的腰,俯身低头靠在她颈窝,她攥着他背后的衣料,将脸贴在他心口。

    就这样相拥。

    老旧小区夜间寂静,偶尔有车路过,车路碾压,靠近又拉远。

    回去的路上,杭敬承临时接到电话,张暮似乎病倒,被送医院了。

    今天太晚,回到市中心又太远,陆敏想叫杭敬承去看张暮,自己打车回姥姥家,杭敬承坚持送她回去。

    时间已近零点,路上行车少了许多。夹道高楼大厦熄灯,城市陷入沉寂,灯火星星点点。

    杭敬承抬眼,才发现这条路上这么多红绿灯。

    手机上不止杭敬承一人的未接电话,还有一些陌生号码,陆敏犹豫片刻,挨个发短信。

    [你好,是学生家长吗?抱歉由于私事没能接电话,有急事请回拨,或者叫学生明天转达]

    短信发出去一会儿,没什么动静,她鼻尖痒,想用手背蹭一蹭,就打了个喷嚏出来,慌忙找纸巾。

    “中间扶手箱有。”杭敬承提醒,随手将车内空调温度调高。

    陆敏抽纸擦了擦鼻涕,纸团攥进掌心。

    “等会儿回家先喝点热水。”杭敬承说。

    “好。”她应着,“那个你刚开始找我有事吗?”

    “没哦,想问你二九能不能吃曲奇,我拿了一盒回家,它馋。”

    陆敏抱着安全带,半身靠住靠背,朝外看去,“这种高糖高油的东西都不太适合鹦鹉,不过一点点没关系最好还是不要在它面前吃。”

    杭敬承应着,手机嗡响起来,接起来聊了几句。

    “喂,嗯我知道了,等会儿过去嗯”

    挂断。

    陆敏问:“张暮哥吗?”

    杭敬承:“嗯,现在在医院做检查。”

    “严重吗?”陆敏担心。

    杭敬承皱眉,“暂时还不知道,我等会儿去看看。”

    “嗯。”陆敏点头,沉默片刻,再次开口,“你今晚折腾这么久辛苦了。”

    原本想道歉,话到嘴边,咽了回去。

    杭敬承只笑了下,压下眼眸看她,“不就是开车逛了会儿,用不着心疼。”

    开玩笑的语气。

    陆敏知道他在消解她的内疚。

    跟着勾唇笑了笑。

    “姥姥姥爷怎么样了?”杭敬承问。

    “姥爷挺硬朗,姥姥有点感冒,流鼻涕,发低烧了。腿脚也不太利落。”

    杭敬承看着前方的路,点头。

    空调微微嗡鸣,暖风吹出来,陆敏渐渐生了困意,靠在椅背上,怏怏耷拉眼皮。

    再次回到乡镇小村庄。陆敏半夜敲门。

    姥爷穿着秋裤,披了件外套来开门,看到来人后惊讶,“敏丫头咋又回来了,不接电话是咋回事,敬承还找你?敬承?”

    “姥爷。”杭敬承颔首。

    陆敏抿唇笑,没被王美来发现异样。

    “来来来,进来吧,外面太冷了。”

    “姥爷,我车路上抛锚了,光顾着修车,就没注意电话,然后杭敬承来接我,离这边近点,就回来了。”陆敏解释。

    “你说你一个小姑娘,大晚上的,多危险,就不该让你走!”王美来懊恼。

    陆敏撒了谎,心虚低头。

    给陆敏准备的房间是西厢房,房间不大,胜在冬季暖和,放了张两米的弹簧钢丝床,剩下的位置放了张红漆桌子,过道只能两人勉强走动。整个房间收拾得很干净,棉被柔软蓬松,被罩洗得发白。

    “敬承啊,你坐,你坐,喝点水不?我给你泡点茶,上回小环拿回来的,放哪了”王美来一时找不着喝水的杯子,只好拿来三个盛米饭的饭碗,看着这高挑贵气的孙女婿,显得局促。

    杭敬承含笑,稍微低头,进了小屋,“不用麻烦,姥爷,我就坐一会儿,等会还有事。”

    他挽了挽袖口,去墙角拎起水壶,接过碗倒了三碗水,先递给陆敏,又递给王美来一碗。

    陆敏还披着杭敬承的外套,王美来催她赶紧坐进被窝,暖暖身子。

    王美来因为待客不周而羞赧,看向杭敬承,黧黑的庄稼人的脸透红,“哎呀,你早说这会儿过来,你说这第一回跟孙女婿见面,家里什么都没收拾,多不好意思。”

    “我也第一回跟您见面,空着手来的,该打。”杭敬承跟长辈相处时总有点贫,分寸拿捏很好,讨人喜欢。

    王美来捧着碗,果然笑了。

    杭敬承站在桌边撑着手,抿了口热水,顺便敲了敲桌面,“您这桌子用料挺扎实。”

    王美来眼前一亮,颇自豪,“是不是,扎实,我砍了两棵三十多年的老槐树,这木料硬啊,切割就废我两个月功夫”

    杭敬承惊奇,“您还有这手艺?”

    王美来非常得意,絮絮叨叨说起自己学木工那些年。陆敏无奈,杭敬承显然是捧着他,老头却当真了,也不管什么第一次不第一次见面,口若悬河。

    “好了,姥爷,他还有事呢。”

    杭敬承也说:“不早了,姥姥还睡着呢吧。您也该睡了。”

    “哎,是不早了。”王美来恋恋不舍松开杭敬承的手,“你走吧,走吧,有空来玩,知道你忙,那有空还是得来看看我跟你姥姥。”

    杭敬承应着,回头看了眼陆敏,后者从床头找了件姥姥的外套,披身上,用脚勾刚才蹬掉的鞋子,“我送你。”

    隔壁屋里许红梦呓,王美来嘘声,“我就不送你了,敬承,你俩悄悄地,小敏,你等会儿记着把门闩上。”

    王美来拢了拢外套,转身进了隔壁屋,陆敏跟杭敬承秉着气朝屋外走。

    月光明亮,小院的水泥地面被映得清白。

    出了大门,杭敬承的车就停在外头。

    陆敏才想起件事,自己开的那辆还停在陆家小区里。

    杭敬承停下脚步,转身问她:“明天还要去学校么?”

    她点头。

    “明早找个人过来接你上班。”他说。

    她眯眼睛,“还是你叫人把那辆车开过来吧麻烦你了。”

    杭敬承应了,捧住她的脸颊,俯身在额上落下一个吻。

    “早点睡,明天接你放学。”

    陆敏摇头,仰头看着他,“我可以多在这里住段时间吗?”

    “很久没陪姥姥姥爷了。”她说,“然后,我也需要点时间一个人静一静。好吗?”

    低矮的围墙后天空深蓝,月色清霁明亮,杭敬承轮廓寂然。

    沉默片刻,他说好。

    “去吧。到了给我发条消息。张暮哥的状况也告诉我吧,我会去看望他的。”

    陆敏挥手,目送他上了车,车灯亮起,照亮她站的角落,车子倒退,隐约可以看到他握方向盘的手,骨节分明流畅,一如既往的漂亮。

    然后那辆车驶入夜色,消失在她视线范围内。

    /

    陆敏小时候最喜欢在姥姥家玩,王丽琴生她的时候二十出头,她的舅舅和姨姨年轻,对一个小粉团子没有抵抗力,全家宠着。后来陆敏上了小学,就不太回姥姥家住了,然后是中学、大学和工作。

    算起来,上次在姥姥家住下,还是五年前暑假,小姨带着孩子回家的时候。

    这年秋末,陆敏又住下来。

    每天上班通勤时间很长,五点多王美来就叫她起床,煮点玉米,再给她泡碗豆奶粉,塞两包饼干。

    最喜欢周末,不用早起,陆敏能一个人窝在屋里看一整天电影。

    月底这个周末还是起了个大早,带两位老人去检查身体,直到返程,两位还在絮叨。

    王美来:“这么多钱,做点什么不好,检查检查,也没有病嘛,你看看,浪费钱。”

    许红:“你一个月工资才几千呐,我听隔壁秋夕妈说她在城里体检一次好几千,我的老天爷,我得种多少亩棉花。”

    陆敏充耳不闻。

    因为到了村口两个老人自觉降下车窗,“昂!出去啦!去大医院!孙女带着检查身体!好着呢!大医院就是不一样,这边拍了,隔老远一个箱子吐相片!哎呀哎呀,你说她浪费这个钱干嘛!”

    陆敏无奈地勾起唇线,慢下车速。

    到了家里,王美来去喂他那几只心爱的小羊,顺便跟陆敏打听,这一大全套的体检,需要多少钱。

    “这个我还真不知道,姥爷。”陆敏蹲地上逗猫,“杭敬承说他们公司给的名额,正好没人用。”

    “啊,敬承啊。”王美来若有所思。

    姥姥家这只猫毛色很杂,背上一块大橘接一块狸花,斑驳,四只手白手套长短不一。

    据说它是年初王美来在垃圾堆捡来的,当时以为喂不活了,正好他喂小羊,用奶粉一点点把它喂大了,现在负责抓老鼠。

    小猫没有一般乡下的狸花那么惧人,陆敏在地上捡了根干草逗它,它懒洋洋趴地上,偶尔动动爪。

    忽然就想起自己的小二九了。

    算一算,有半个月没见了。

    许红那场小感冒早痊愈得很快,正忙活晚饭,问陆敏吃什么,陆敏点韭黄炒鸡蛋和烧鹅。

    “家里一共就那么三只鹅,叫你吃完了。”许红从厨房探出个脑袋,头发花白,“你这快把姥姥家吃空了,到底啥时候回自己家去啊?”

    陆敏笑一笑,“没想好呢。明儿去赶集吧,姥姥。”

    王美来抱了个小羊羔,“结婚才多久,你就不回家,你不想人家敬承,人家不想你?”

    陆敏抿唇,对着小猫,不说话。

    “怎么,觉得他不好?”王美来察觉她情绪的起伏。

    “没有,姥爷。”陆敏摇头,“你见过他的,他怎么会不好呢”

    “他就是太好了。”

    说罢,轻声叹了口气。

    王美来看着她蹲在地上,身影小小的一团,浑浊的眼睛里流露温情,半晌,说:“想住几天就多住几天吧。以后哪还有这么好的日子了。”

    陆敏应着,撑着大腿站起身,拍身上的尘土,去露天的水龙头底下冲了冲手,进厨房帮忙做饭。

    许红坐土灶前烧火,“哎,小敏,咱们村后头那个佳春妹妹放假回家了,你小时候可喜欢跟她玩,去她家串门吧。”

    “算了吧。”陆敏摇头,“好多年没见了。”

    “你这孩子。”许红说她,但也没有强求,“下午跟我去庙里拜拜吧,别总在家看手机了,最近不是不顺心嘛,叫菩萨照顾照顾你。”

    陆敏原不想出门,吃过饭后,被许红强行推到电动三轮车的车斗里。

    老太太腿脚不利落,车技却大胆,就这么载着她奔隔壁镇的佛庙去了。

    村子里小庙,规格不大,香火很旺,人来人往,炉鼎里香烟腾腾袅袅,有点呛人。

    许红轻车熟路,手里点燃的香分陆敏一半,然后面对香炉,念念有词。

    陆敏学着她的样子。

    先是自己家这两位老人。她希望他们能无病无灾到百岁。

    随后想起张暮的急性心肌炎,身体不大好,她替他求了个健康。

    还有自己班里那些不省心的孩子们,要平安,顺遂,学业有成,最重要的是这三年要过得青春、快乐。

    至于杭敬承么。

    陆敏顿了顿,有点词穷。

    不知道为他求什么了。

    他已经很好了。她能想到的祝祷词都显得浅薄。

    从庙里出来,正好碰见一小孩站在路中间,被妈妈发现了,赶紧抱走。

    陆敏跟着揪心,就听这个妈妈先叫小孩宝贝,宝贝,然后劈头盖脸骂他调皮。

    她忽然就想起那声低喃。

    他说话时总带着点睡不醒的慵懒,那声儿在她耳边格外清晰。

    她第一次被人叫宝贝。

    因为觉得自己有错。

    但是他没有任何责备。

    好像她真的是珍贵的宝贝。

    作者有话说:

    最down的部分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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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先婚后爱:

    关于孟恪,李羡所知甚少。

    第一回见面,是她被季家寻回的第二个月,彼时她刚结束一场相亲,走出那像谈判桌的包间,抬头就见对面房间的门敞着。

    长辈们认出那是孟家的人,于是寒暄。

    回去的路上,聊起孟家也在相亲,不知道结果怎么样。

    关于这个圈子的适婚男人,李羡听过不少形容词,果断,专横,有才无德,有德无才,难堪大用或可堪大用。

    然而提起这位,季家几个絮絮叨叨间,只有绷着唇线,摇头摆手。

    /

    第二次接触,只是一通电话。

    孟恪陪妈妈在寺庙礼佛,空档实在无聊,打来电话。

    李羡有来有往地陪他闲聊,说自己相亲好无聊,说某网站打折十瓶酸奶只要58,说前两天买橙子被送了根香蕉。

    孟恪上一句说到西隐寺的樱花最近开得不错。

    下一句问结婚么,跟我行不行。

    /

    孟恪本人争议颇多,他太太也不甘示弱,作为流落在外的真千金,被市井小民养得市侩、贪财、小气、没气质。所以俩人一个有财,一个无德。

    有天李羡跟孟恪聊起这件事。

    后者懒洋洋垂眸,指腹揩过她的下巴,“钱,名,你都有,管他们做什么。”

    过了会儿,孟恪又想起什么。

    “不过有件事倒是没说错。”

    指尖滑落,捺住她颈上的吻痕。

    “有财无德。”

    第 63 章

    施鑫手里拿了杯咖啡, 坐副驾驶上玩手机,无意中往外面看了眼。

    天色蓝得澄透,白云绵绵。

    路上行人裹着棉服外套, 脚步匆匆, 稍长一些的头发都被吹起来,风里飘扬。

    隔着窗也能感受到冻刀子似的寒风,施鑫喝了口热咖啡,“今年冬天也太冷了吧,这还没下雪呢,个个冻得跟孙子似的。”

    身旁人往外瞥了一眼, “这天儿,也该下雪了。”

    “说是下个周, 今年冬天的初雪, 估计只能下一阵。”施鑫放下手机, 伸懒腰,“过年也早, 一月份就过年了, 离立春还早着呢。”

    身旁人问:“你不是打算好了下月去三亚?”

    施鑫看过去, 杭敬承握着方向盘, 看向前路。

    “对啊, 典子也去。”施鑫叹了口气,“本来是想带张暮过去散散心。”

    “他没答应。”杭敬承说。

    “没答应。你看他现在, 右手连筷子都握不住了, 说想回历城,那边也没人管他啊, 还少不了睹物思人。你劝劝他。”

    “嗯, 下回见面。”

    施鑫还想再说点什么, 忽然发现咖啡不知道什么时候撒了几滴,白裤子上几个咖色圆点洇下去,赶紧拉开手套箱找纸巾。

    “找什么?”

    “卫生纸啊,大爷的,咖啡撒裤子上了。”

    “在中间。”

    “哦。”施鑫换了只手,去扶手箱找纸巾,胡乱擦了擦,擦不掉,盯了几秒,索性不再看。“算了。不过这是什么玩意?前面抽屉里找到的。”

    他举手,手指捏着那毛茸茸的小东西。

    杭敬承只随意瞄了一眼,“猫耳朵。”

    “猫耳”施鑫无语,“你跟你家陆老师学坏了吧,欺负我没见过玉兰花花托?”

    杭敬承大大方方勾唇笑,丝毫没有被戳穿的愧疚。

    施鑫将花托捏在手里转了转,“你车里怎么会有这个。”

    “不知道。”杭敬承说。

    坦然得跟不是他的车似的。

    “不知道”施鑫再次无语。

    “这玩意也叫辛夷,是种药材。”

    杭敬承抽空看了眼,没说话。

    “我怎么感觉你最近也不太对劲?”施鑫盯着他的脸。

    清隽冷寂的脸,说话时总带点懒散,然而处事干净利落,杭敬承跟平时好像没什么两样。

    施鑫就是觉得不对劲。

    杭敬承懒得看他一眼,只是轻描淡写,“我好着呢。”

    “哦对了,上个月,有天大半夜的,我在环山路碰见你,是你吧?我看着像你,车也是这辆车。你干嘛去了?脸色挺吓人的。”

    “嗯?”杭敬承回忆片刻,“张暮被送进医院那天?”

    “对对对。”

    “我老婆家里出了点事。”

    “你老”施鑫挠头,“虽然这么叫没问题但是怎么哪哪都别扭出什么事了?”

    “也没什么。当时以为她路上出事了。着急。”杭敬承说。

    施鑫:“你俩也真是乱点鸳鸯谱成了佳人缘。那杭家那边怎么办,不会拿这个搞事?”

    杭敬承目视前方,眸底稍沉,“那边没少作梗。”

    施鑫说:“真行,算准了你不好撕破脸。”

    遇到红灯,杭敬承握在方向盘上的手放松,随意搭落,转了转酸僵的脖颈,“也不能总被拿捏。”

    “等会儿去哪吃饭?”

    “出去吃吗?”施鑫一顿,随后翻手机,“我看看。”

    “突然想起件事,蒋湉薇回国了你知道吗?说有空出来吃顿饭,估计不在国内停几天。”

    绿灯亮起,车流重新涌动,杭敬承抬手换挡,“前两天朋友圈看到了。”

    进了小区地下停车场,汽车驶停。

    施鑫跟在杭敬承后面上楼。

    杭敬承按密码进门,蹬掉皮鞋,趿上棉拖,没关鞋柜,“你自己找双。”

    施鑫一边拿鞋,暗自朝家里面打量着,“我还真没怎么来过你这套房子。”

    低头换鞋的时候注意到一旁的女士棉拖静静躺在柜子里。

    “陆老师不在家啊?我说你怎么要出去吃。还以为你不舍得让我尝她手艺呢。”

    “还真舍不得。”杭敬承脱掉大衣,随手挂衣架上,瞥他一眼,“文件在书房。”

    施鑫跟着他往室内进,顺便打量室内格局。

    进入书房,杭敬承打开工作台旁的旁边的书橱,翻文件。

    施鑫四下看了看,“嚯。你还挺讲究。”

    这屋里书橱、书架、多宝格摆放位置很考究,沉稳雅致,阳台是个大露台,放置桌椅,摆了几盆花草,适合围炉煮茶。可升降的工作台,其中一个没放什么东西,另一个桌上堆了一摞花花绿绿的教辅材料,一看就是陆敏的。

    施鑫随便翻开一页想看看老师的日常工作,“今儿不是周末吗,现在高中都这么卷了,陆老师加班呢你打我干嘛。”他吃痛缩手。

    杭敬承抬起刚才砸他手的文件夹,“别乱动。”

    施鑫撇嘴,“小气。”

    “这几天不在家,回姥姥家住了。”杭敬承这话说得风轻云淡,施鑫多看他几眼,“唷。”

    “哟哟哟哟哟哟哟哟。”

    “这几天?”施鑫靠在工作台边,抱起手臂,摸下巴,笑得春风得意,“我怎么看卷子上日期都是上个月了。”

    从小一块长大的,杭敬承的性子他了解,什么话都敢说,什么人都哄得来。他身边大多数人,都是被他哄得围着他转的。

    没想到这种人也有被女人丢下的一天。

    杭敬承翻书橱,看不清什么神色,施鑫凑上去耍贱,“杭老板?”

    “婚姻大危机啊杭老板。来跟兄弟说说,兄弟给你支招。”

    杭敬承敛眸勾唇,阴恻恻说:“沈听云跟一导演官宣了。”

    施鑫变脸:“C?什么时候的事?”

    /

    施鑫临时有事,提前走了,杭敬承中午这顿也就没跟他一起出去,他懒得下厨房,开了电视,陪二九看狗血电视剧。

    虽然鹦鹉喜欢看电视剧这点令人难以置信,但是二九确实看得津津有味,甚至会在换台时表达愤怒。

    杭敬承无事可做,坐沙发上跷二郎腿剥瓜子。

    放在一旁的手机屏幕亮起,他伸手勾过来,点开消息。

    陆敏:[刚才在看电影,没看到消息]

    陆敏:[过几天吧,过几天再回去]

    陆敏:[给你看我的小猫]

    最后一张照片是小猫趴在她床上,她没出镜,只有鼓鼓囊囊的棉被勉强能看出腿的形状。

    杭敬承看了一会儿,退出去,给二九拍了张怼脸照。

    [家里这只不要了?]

    他垂眸看着对话框。

    右上角时间从23变成35。

    另一侧丝毫没有动静。

    哪里出了问题。

    他上个月出差,回来后抽空去过两次姥姥家,陆敏的态度有点怪,倒也不是一开始那种疏离,只是态度不咸不淡,到了晚上就催他回来。

    杭敬承忽然扬手,往茶几处丢。啪嗒几声,瓜子雨点似的落下。

    二九无辜被砸脑袋,正准备撒泼,发现是瓜子,屁颠屁颠低头吃。

    杭敬承抱臂,随意靠回沙发靠背,搭落一侧的修长手指虚点空气。

    眼底罕见地出现浮躁与茫然。

    /

    一楼大厅。

    物业的小车在门口停下,穿制服的物业人员下来,打开车厢,从里面抱出抱出一摞快递箱子。

    “快递来啦。”值班的管家迎上去。

    两人寒暄几句,纸箱传递。

    这样搬运几次,最后一趟结束后,送快递的小哥从包里抽出一封信,“这个好像也是给你们业主的,只写了地址。”

    管家接过,一边朝值班室走一边确认地址,有点惊奇。

    牛皮纸信封,字迹娟秀整齐,收件地址确实是本栋大楼的住户,不过寄件地的邮政编码也是青城。

    现在同城还需要写信吗?

    /

    渐渐入冬,陆敏的小房间就有了优势。

    墙角点上一个小火炉,炉上放铝壶烧水,抽屉里卧个地瓜,满屋香气四溢,温暖如春。

    陆敏上次让杭敬承捎来了电脑,陆建国来的时候,她正坐被窝里抱着电脑看电影。

    自从上次陆敏回家大吵一家,陆建国夫妇跟她还没联系过。

    陆建国一进门就局促地搓手。

    陆敏看见他,有点意外,合上电脑,顺着门缝往外看了一眼。

    “他们都没在家。”陆建国站门口,两只手相互揣袖口里。

    “外面冷,把门带上吧。”陆敏放下电脑,掀开被子,趿上拖鞋,去墙角拎起水壶,倒了杯热水。

    “哎哎。”陆建国接过水杯,捧入手心,热气逐渐使冻僵的手复苏。

    “听说你这段时间都住这?”他问。

    陆敏坐床边,长长吐了口气,仰头看着他,表情显得茫然。

    “还是,还是回家吧,这里冬天也没个暖气。”陆建国说,“你妈这段时间也挺内疚的。”

    陆敏两只手揣兜里,摇了摇头。

    陆建国顿了顿,低下头,从一边捡起小马扎,展开,坐下来,个头变小。

    他穿了件黑色棉服外套,袖口油亮,仿佛从来没有换过,这十几年的冬天都是靠这件衣服撑过来的。

    “其实那笔钱,是家里实在不得已,这身债背了十几年,太想过几天安生日子了。”

    “还账还了三十多万——你可能不知道,你妈偷偷借了乱七八糟的贷款还债——剩下五十万,我们都没动,你给的那十万也没动。本来想找个机会告诉你,又不敢,结果默默说要结婚,我们又昏了头”

    陆敏垂睫,陆建国正敲打自己受伤的腿,这动作几乎是种习惯——他刚受伤那几年时常非常用力地敲打这条腿,宣泄自己不能正常走路的愤怒。

    她别开脸,吸了下鼻子,平静地开口:

    “我知道你们心疼默默,一直害怕你们这样,所以默默想结婚那段时间,我每天都关注你们的抖音账号,生怕你们万一,万一太着急,去找了陆家,我该怎么在杭敬承面前自处。”

    “结果你们早就把钱收了。”

    “我觉得自己像个笑话。”

    陆建国用力低头,整个人好想要缩成一团,手探进外套内衬里摸索一阵,掏出张存折,递给陆敏,“剩下的钱都在这里面。”

    陆敏掌心发紧,蜷了蜷手指,终于伸手接过,“嗯。”

    陆建国说:“默默说暂时不结婚了。剩下那部分钱得再等等,我跟你妈手头没这么多。我们,尽量吧。”

    他走了,深一脚浅一脚,身影在窗户渐渐变小,消失在门外。

    陆敏双唇抿成一条平直的线,手指扣在存折上,攥紧。

    阳光映射,眼梢仿佛泛着珠光。

    /

    陆敏心情欠佳,午饭后想要睡觉,被王美来强行拽出去一起放羊。

    姥姥家院子后面是一片树林,水沟干涸,布满杂草。

    王美来将两头大羊赶出去,几只小羊在后面追。

    陆敏将手插羽绒服兜里,穿着姥姥的棉靴,溜达着跟在最后。

    树林里有夏天雷击劈倒的树木,横斜着躺在地上,王美来找了块草地,将羊拴起来。他用掌心擦了擦枯裂树干,叫陆敏坐下。

    陆敏坐下,盯着白胡子山羊走神。

    王美来握着鞭子,一圈一圈收到掌心,“还是得出来转转,放松眼睛,整天盯着那个手机屏幕,眼睛不就熬坏啦。”

    “我看电影呢。”陆敏咕哝。

    “敬承那几部?”

    “姥爷?”陆敏惊讶。

    王美来得意,“说中了吧。”

    她有点脸红,不看姥爷,“其实是因为几部电影里的歌都很好听。我小时候学过呢。”

    “他一定是为了让你听见,才安排的。”王美来笃定。

    “姥爷。”陆敏笑了,踢开脚边的小树枝,轱辘轱辘滚出去,“他做电影这段时间,我们还不认识呢。”

    “不是说是高中同学吗?”

    “嗯倒也是。不过那个时候我们俩没什么交集啦,连话都没说过几句烤地瓜?”

    陆敏微微瞪大眼睛,看王美来跟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掏出个烤地瓜。

    王美来得意地晃脑袋,将烤地瓜一分两半——大半和小半,大块这部分递给孙女,“趁热吃,你姥姥高血糖,不给她留了。”

    地瓜烫手,陆敏拿了两秒就丢到腿上,用手摸耳垂,“好烫好烫。”

    王美来已经吃上了,津津有味。

    “我孙女多招人喜欢啊,说不定他那时候也喜欢你呢。”

    老人看自己的孙辈,都跟看宝贝似的,觉得自己家的价值连城。

    陆敏笑着摇了摇头。

    王美来问:“他什么时候来接你?”

    陆敏:“你是不是烦我了,姥爷?”

    “嘿,小丫头。”王美来假意嗔怪,“我不就问一嘴。”

    陆敏尝试剥开地瓜烤焦的外皮,内瓤金黄软嫩,仿佛要流淌下来,“我也就随口一说嘛。”

    大羊绕来绕去,有只小羊被缠住了,王美来随手丢掉地瓜皮,起身救羊,“我这不是觉得,你们结婚没多久,敬承工作忙,趁这段时间他在青城,你们赶紧多聚一聚,培养感情嘛。”

    陆敏咬着香甜的地瓜,若有所思。

    “姥爷。”

    “怎么啦?”

    “我喜欢他,但是不知道该怎么喜欢他了。”她一只手撑在树干上,压出满掌树皮纹路,换了只手拿地瓜,肩头耷拉着,有点泄气。

    这件事不是杭敬承的错,也不是她的错,可是作为家人,她天然地认为自己应该承担罪责。

    其实王丽琴和陆建国平时待她还不错,至少比他们对待自己好多了,只是这种好不能跟对儿子的好作对比,他们骨子里就认为自己应该为儿子付出一切,有种近乎自虐的献祭精神。

    陆敏觉得这种自觉很可悲,将一代又一代人以爱为名圈禁在痛苦中。

    那些钱本来不该拿,至少不该不声不响地拿。不过杭敬承表示自己并不在意——他对她有种近乎纵容的包容。

    可这种好让她感觉到一种温柔的危险,如果她拿不出对等的东西,天平就会失衡。

    “小李飞刀!”王美来抱着羊羔虚晃一枪。

    陆敏被吓到,一个没拿稳,手里地瓜啪叽掉地上,“姥爷!”

    姥爷心虚地摸光洁的脑瓜,弯腰捡起地瓜,掰去粘泥巴草木的部分,“喜欢就喜欢呗,还要什么招数。”

    陆敏闻言微顿。

    “真喜欢就应该把他握在手里。”王美来攥拳,把地瓜递给她,“你的性格,我知道,小时候光教你怎么顺其自然,不争不抢了——那时候是怕你打不过别人,还被欺负。”

    “其实人一辈子好多事,那都得主动争取啊。得勇敢!光知道不做就不错可不行,不做还会后悔呢!”

    小羊羔逃跑,王美来去追。

    陆敏咽下地瓜,拍了拍手。

    长长地吐了口气,热气凝结成白雾。

    从兜里摸出手机,费力拆掉外壳,取出后面的拍立得相纸。

    只是个侧影,远远的,背景杂乱,人来人往。

    焦点处的男人在休息区,穿了件灰色外套,黑色直筒长裤,肩宽腰窄腿长,闲散坐着,低头看手机,额前落下细碎的黑发,看不清五官,只有个矜绝的轮廓。

    上次见面的时候真的好难过。让她想起自己做手术的时候,打了麻药,暂时察觉不出痛,但是听到冰冷的剪刀在剪自己口腔里的肉。

    照片上的人将她抱在怀里,一字一句地回应她对自己的责备。

    那些声音直到现在还是会在她耳边出现。

    低沉,郑重,坚定的力量,将她承托起来。

    她总觉得自己没有这样的机会去做他的力量,也做不到像他那样支撑起他。

    但是。

    总要主动争取一下吧。

    冬季,树林没什么生气,光秃秃的树枝切割蓝天,鸟雀像小黑点掠过天空,满地落叶枯草。

    陆敏站起身,在树底下发现一簇小小的黄花,微小,但坚定地探出自己的花朵。

    她眼神微动,将手机壳装回去。

    点开微信一直没看的置顶消息,看到杭敬承那条稍带怨念的话。

    唇角勾起无奈的弧度。

    指尖敲打屏幕。

    陆敏:[家里那只我也要的]

    陆敏:[杭敬承]

    陆敏:[后天好像要下雪]

    陆敏:[青城的雪也很漂亮]

    顶端显示对方正在输入中,陆敏抑制住砰砰作响的心跳声,继续打字:

    [我想见你,可以吗?]

    另一侧,杭敬承敛眸,删掉打字框里的[已阅,不想回]

    两秒后,陆敏收到简短回复。

    杭敬承:[勉强同意]

    作者有话说:

    你就装吧。

    (前女友不是来搞事的。放心。

    过渡一下,敏必须过自己心里这一关。明天或许有惊喜,十年前的事要被戳破啦。)

    第 64 章

    当年杭敬承和秦典相继出去留学, 施鑫耐不住,也跟着去“进修”了两年,也就认识了蒋湉薇。

    半下午, 宿宁巷尽头这家会员清吧默默挂上歇业牌子, 室内隐约有笑闹声。

    旁边几个人在聊基金,蒋湉薇纤白手指拈薯条,收回视线,“他结婚了?谁?你唬我呢。”

    她穿了件宽松白衬衫,中短发利落挂在耳后,扎耳垂上挂了两个小巧的银质素圈耳环, 随着动作若隐若现,反光时像极了碎钻。

    巴掌小脸带着艺术家特有的冷峻。

    “湉薇姐你不知道啊?”秦典嗑瓜子, 吃瓜神情。

    施鑫举杯抿了一小口, 撂下酒杯, 看了眼腕表,“不然为什么大白天出来喝酒, 他下午得去接老婆下班。”

    蒋湉薇挑起细眉, 眼底带着怀疑。

    从兜里摸出手机, 发出两条消息, 片刻后, 得到回复。

    “真结了?”她惊讶。

    “骗你干嘛。他动作很快的,都已经快一年了吧?是吧, 典子?”施鑫跟秦典确认。

    秦典回忆 :“不是今年三月哦, 是去年十二月,然后承哥就出差了。时间过得真快。”

    “我怎么一点消息都没听到。”蒋湉薇抱臂, 跷二郎腿, 环视身前的男人, 笑说:“说来听听。”

    秦典跟施鑫对视一眼。

    施鑫:“相亲。”

    秦典:“闪婚。”

    施鑫:“女方是个老师。”

    秦典:“本人性格很有意思。”

    施鑫:“挺漂亮的。典子特别喜欢的长相。”

    秦典:“比承哥小两岁。刚好跟承哥是高中同学”

    “高中同学?”蒋湉薇惊讶,正好手机响了,看到来电显示后抬眼看了下对面的人,捂住话筒,小声讲英文。

    以秦典的英语水平,全篇只听懂一个词,baby。

    “姐,这次是哪国小狗?”

    蒋湉薇挂掉电话,笑得暧昧,“R国。”

    杭敬承进门时,几个人都不在楼下,同来的旁的朋友纷纷跟他打招呼,他应着,抬了抬下颌,走向楼梯。

    楼上几个人正玩麻将,蒋湉薇先看见他,挥了挥手,“来两圈?”

    杭敬承没将外套递给侍者,随手搭到沙发扶手上,“你们玩,我坐会儿就走。”

    “哟,你这来得最晚,还想早点走?三万。”蒋湉薇丢牌。

    杭敬承走过去,提裤腿在秦典身边的单人沙发上坐下,敲了敲秦典身前的牌。

    “刚才有点事。这么着,今天我请客,您消消火,不然容易点炮,秦典这听牌了。”混不吝的语气。

    “承哥!”秦典回头瞪他。

    蒋湉薇给他逗笑了,“你少来这一套。”

    施鑫:“秦典你小子!听牌了又不告诉我们!”

    始作俑者坏得坦坦荡荡,聊赖地手肘支在扶手上,撑着下巴看牌桌。楼上剩下几个人跟他打招呼,他随意应了几句,唇边带着笑意。

    这一圈打完,蒋湉薇不仅没点炮,还胡牌了,她见好就收,即刻下桌。

    秦典旁边的沙发上人影已不见。

    窗前摆了两张躺椅,其中一个摇摇晃晃,男人躺在上面,胳膊搭扶手上,黑色毛衣袖口露出流畅腕骨,手指随意悬空垂落。

    蒋湉薇顿了顿,走过去,坐到另一张躺椅上。

    吱呀一声。

    杭敬承偏头瞥了她一眼,收回目光,望向窗外白茫茫的天际。

    “不打算在国内多待几天?”

    蒋湉薇伸懒腰,“没什么好玩的。还得天天看我妈脸色。”

    “嗯。”杭敬承说,“之前有过F裔演员联系我,推给你了,看看能不能用。”

    “已经定下来,下部戏有他。”

    蒋湉薇是导演,当初杭敬承能走上这条路,她有很大的推动作用。后来虽然分手,仍旧保持朋友关系,有相关的人脉和资源,会相互介绍。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聊了会儿,不知怎么扯到陆敏身上。

    “听说最近跟你们家陆老师闹别扭,半个多月没回家,这是哄回来了?”蒋湉薇简评,“偷偷给钱,这事是你家不厚道了。”

    “你消息挺灵通。”杭敬承眼梢泛着晦昧笑意。

    蒋湉薇:“我妈毕竟是历城最擅长八卦的老太太。当时听见这事,还不知道是你。”

    “这事说大不大。只是她心里过意不去。”杭敬承懒怠躺着,半阖眸,似睡非睡。

    蒋湉薇来了消息,胳膊搭扶手上,弓着腰翘二郎腿,一边回复消息,一边说:“她家条件不太好吧?”

    “一般人的条件。”

    蒋湉薇解决掉消息,将手机扣到自己腿上,十指交扣,扭头看杭敬承,“你是不是不太理解她?”

    “嗯?”杭敬承思量片刻,应声,“嗯。这事错不在她。何况那点钱,杭家给了也不算什么,拿也就拿了。”

    蒋湉薇摇头,“这就不是多少钱的事。”

    杭敬承稍稍偏头,挑起眉头,示意她继续说。

    蒋湉薇:“你俩相亲,闪婚,没多少感情基础吧?杭家的背景,你的履历,说实话,会给人带来很大压力。你们两个想要走下去,就得平衡。她结婚时没跟你要什么吧?结果呢,你家偷偷给她家塞钱,这意思是你俩从一开始就没从公平的赛道开始走,她能怎么办,只好躲着你喽。”

    杭敬承饶有兴趣地听着,点了点头。

    “这角度不错。”

    “还有,相亲这么不靠谱的事,你到底怎么答应的?杭家把刀架你脖子上了?”蒋湉薇仍觉这事令人难以置信。

    杭敬承笑,“我跟她之前认识,同学。”

    刚才随手放一边的手机屏幕亮起,他拾起来看消息。

    蒋湉薇想了想,试探问:“她不会是你那个高中女同学?”

    杭敬承笑意更深,递给她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承哥。”秦典站在长沙发前,扬了扬手里的东西,“是你兜里掉出来的信吗?”

    杭敬承扭头看过去,应声,“我的。”

    他撑手起身,摇椅前后晃了晃,渐止。

    秦典手里的信被杭敬承拿走,见他这就捡起外套,很意外,“这就走了?这才几点?”

    杭敬承挽着外套,随意扬手,“就到这了。我还有事,你们玩,记我账上。”

    /

    今天天气不大好。

    烘焙店的店员抱着怀里的箱子走向停在路边的黑色汽车。

    男人坐在驾驶座,降下车窗,胳膊搭在上边,正举着手机讲电话。

    刚才经理嘱咐她了几句话,本来想找他说,看他不大方便,她心里纠结片刻,走近他身旁,没开口,朝后排走去。

    杭敬承捂着手机话筒,“放后备箱就行。”

    “好的先生,经理说给您特意加了层坚固的保温盒,这样里面的糕点不易碎也不会冷。”

    “有心了,谢谢。”杭敬承颔首,继续跟电话那头交代工作上的事,下车,随手帮小姑娘打开后备箱车门。

    “谢谢。”她受宠若惊,将箱子放进去。

    杭敬承转身回车上。

    不多时,他挂掉电话,往后看了一眼,店员正在装第二箱糕点。

    无所事事地抬了抬手指,视线落到副驾驶。

    大衣内口袋露出信封一角。

    他将衣服捞回来,取出这封信。

    信封上面的字迹不陌生,一瞧就知道出自陆敏的手。

    不过上面没写收信人,只写了他家的门牌号。

    她也没说过自己往家里写了封信。

    深邃沉寂的视线流落片刻,他将信封举起来,透过光线,看到里面的信纸。

    抬起另只手,撕开封口。

    里面是几页白色信纸,页脚还有某个买速冻食品的品牌的logo。

    他唇角微勾,无奈地低笑一声。

    正拆折叠的白纸,车后砰地一声轻响,店员绕过来,“先生,装好了。”

    杭敬承礼貌回复:“麻烦你了。”

    展开信纸,视线落下去。

    十六岁的陆敏:

    十六岁的小同学,你好呀。

    现在是六月末,你在紧张地准备高一下学期的期末考试,时间悄然流逝在你每一次落笔的笔势里,觉得满怀希望吗,还是对未来的日子感到迷茫恐惧

    这个开头让他的视线轻微一顿,直接翻到最后一页。

    落款是二十六岁的陆敏。

    /

    十六岁的陆敏:

    十六岁的小同学,你好呀。

    现在是六月末,你在紧张地准备高一下学期的期末考试,时间悄然流逝在你每一次落笔的笔势里,觉得满怀希望吗,还是对未来的日子感到迷茫恐惧。

    近在眼前的考试难度好高,随堂小测依旧没有答完,对答案时发现错了许多。对吗。

    夜里总是失眠,想起已经转学离开的少年,想起送出去毫无回响的信件,想起白日里刺穿后背的目光,如影随形的议论。

    偶然看到烟花,还是会想起未竟的心愿。路过走廊,会想起他曾经在那里驻足。路过操场,想起他在那里奔跑打闹。头顶哪棵梧桐,曾被他的漂亮修长的手指打乱过枝叶,又是哪些细碎的阳光曾落他肩头。

    那个来去匆匆的少年,生而灿烂,然而对你来说像见不到光的海底。喜欢他,让你很辛苦吧——

    我想你会反驳这段话。

    因为那些重复的看不到尽头的日子里,他给你带来许多清喜。

    初次见面那天,黑板上留下的骨气劲峭的三个字,你第一次听到心脏因情愫产生的惊悸颤动。

    他人缘很好,身边总是围着许多人,从篮球场到食堂,从教室到小卖部,他可以在任何地方笑闹,然而分寸拿捏得很好,他尖锐的朝气中天然带着柔和。

    你试图模仿他的品格,比如宽容,比如落落大方,虽然这些品格被你模仿得很拙劣,但你还是交到了自己入学来的第一个朋友。

    你喜欢他意气风发的模样,不管是打篮球或是国旗下演讲,或者只是上课回答问题时站起身时用手撑住桌面的微小动作。

    所以你希望自己可以优秀一些,再优秀一些,成绩靠前,或是有一技之长,所以你努力学习,还捡起了吉他这个好久没练过的乐器。

    这个名叫杭敬承的十七岁少年带给你的,不只是混乱纷繁的心绪,还有追求美好品质的动力。

    会对这些话感到奇怪吧。奇怪这个世界上还有关注着渺小如青苔的你。

    可事实就是如此。

    因为我与你很相似,几乎就像同一个人。

    我是丢到大街上就找不出的普通人,泯然众人的众人。没有优渥的家庭背景,没有尊贵的出身,经历了两次高考,才考上大学,毕业后入职高中做老师,教学成绩不好不坏,职业生涯一步一个坎。

    所幸我同你一样,保护了内心深处感知心动的能力。

    动笔写这封信的原因有很多,最重要的动机,也许可以用这两天的经历来解释。

    我现在已经结婚,同一个几乎陌生的男人(实际上这是冲动的结果,我也曾对这个决定感到过后悔)。

    昨天,因为家里要来客人,妈妈叫我回去收拾自己的东西,中途或许出于关心,或许只是无意,她对我身上的生长纹表示遗憾。

    尽管当时没有任何表示,但我内心其实很受伤。那是连妈妈也觉得不好看的痕迹。

    晚上,我先生回家,带了点零食。其实我本性贪吃,只是想到白天的事,没有什么胃口。不好意思直接告诉他,于是说在减肥。然后他什么都没有说,将我扛起来,坐到他肩头。

    许多话,他没有说,但是我懂。于是我告诉他身上的纹路和自己的心情。他很平静,没有妈妈以为地那样露出任何嫌弃与不满。他说那些白色的蜿蜒纹路像闪电,像海浪的波纹,是曾经渡我捱过艰难岁月的印记。

    我想你可以听懂这段故事的感动。

    今早我起床换衣服,发现他的衣服挂在我的衣橱里,犹豫片刻,我没有将它们归回原位。

    曾经我以为婚姻与感情可以互不干涉,我以为心中波澜可以按捺。

    原来点滴岁月可以形成朝夕不倦的潮汐。

    我想我还是喜欢他。

    落笔的此刻,天气很好,阳光灿烂得像十年前落在少年肩头的那几缕。

    我心中汹涌着许多想法。

    比如做他的爱人,不以价值计量的珍贵的爱人。

    比如教他喜欢我,坦荡无畏地喜欢着我。

    比如参与他生命,跟上他成长的步伐。

    虽然此时此刻,我依旧是这个平凡、胆小、羞怯的我,选择将这些话告诉你,而不是告诉他。

    但是亲爱的小乖,我想要告诉你。

    这个世界很糟糕——每一道如针尖刺在背后的视线,晚上从车祸噩梦中惊悸醒来的内疚,清晨背着书包步履匆匆的孤独,熬到凌晨后仍然写不完作业而楼外灯火熄灭。时钟指针周而复始转动的每一秒,都让你觉得沉重。

    但你仍然可以选择走下去,不管选择哪条路,荆棘或是坦途,不管选择什么方式,徒步或是划着小舟。

    不要害怕,因为你仍然拥有发现美好的目光——冷战间隙的爸妈难得友好相处的平静,街角岩板下钻出的无名小花,街头偶然撞见的从少年到暮年的许多人同框带来的感动,某处遥远而陌生的山川河流带来的喜悦。

    如果你能欣赏某一种事物,那么说明你也拥有这种品质或是获得这种品质的潜力。

    你是如此的脆弱,敏感,不堪一击。

    也是如此的柔软,迟钝,坚韧不拔。

    我用这些句子赞美你,也赞美我自己,试图给你勇气,也试图给自己勇气。

    所以小乖。

    不要害怕。

    你的命运,经历之前以为不可捉摸的未来,经历之后皆是命定之路。

    经由光阴,经由山水。

    我们仍然可以爱这个世界。

    二十六岁的陆敏。

    这是二十六岁的陆敏,写个十年前的自己的一封信。

    杭敬承坐在驾驶座,左手搭在降下的车窗外,指间猩红明灭,烟灰烧了长长一截,一颤,顷刻间青灰散入冷风。

    作为电影人,他本应该对各种物象万分敏感。比如花盆怦然碎裂隐喻生命消逝,比如打在头顶的红光警告危险,比如通过镜子折射的人脸表示虚伪,比如大光圈营造的明亮平静烘托喜悦。

    右手还捏着薄薄的信纸,抬起眼睛,视线不知该落在什么地方。

    他不知道自己该以何种情绪面对这信上的心情。

    杭敬承驱车去了青城一中,原想在外面等着,偶然得知高二年级下午有徒步活动,他不确定陆敏是否也参加了。

    等在外面无所事事,索性过去。

    半个多小时的车程,他下车,沿着漫长的海岸线散步,经过许多人,目光流落。

    在人群中捕捉她的身影。

    陆敏穿了件豆绿色长款羽绒服,围着厚厚的围巾,手里拖着个大编织袋,身后跟着好多学生。

    他停下脚步,远远看着她,清寂的视线有了着落。

    /

    天气预报说今天有降雪,天空灰白无云,翻卷的海浪是深蓝色,海天边际分明。

    中学生的队伍浩浩荡荡霸占海滩,几面绣着活动和校徽旗帜飘扬。

    “各班自己组织清理海边的垃圾,两个小时后,我们回到这里整队。全体都有,解散!”

    校长一声令下,各个班的队伍朝不同方向进发。

    陆敏带着自己班去找位置。

    今天十七班班主任请假要晚一会到,所以她这个副班主任代为带领学生参加学校清理海滩的活动。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她没威严,这群孩子一出校门就跟撒了欢似的。

    “老师老师,我们去哪里啊?什么时候回来啊?”

    “陆老师,我们可以吃薯片吗?”

    “老师,我要是现在回家一趟,会被发现吗?”

    “老师老师”

    一路上学生跟麻雀似的叽叽喳喳。

    陆敏深一脚浅一脚踩在沙滩上,高声说:“第一,刚才校长讲过的问题我是不会回答的。第二,吃东西被抓到你们就完蛋了。第三,不可以擅自离开沙滩。”

    “最重要的是,不可以擅自离开规定区域,到点就得集合。如果发生什么事,一定记得找班长或者老师。”

    语毕,她喘了口气,后悔自己没有带小蜜蜂出来。

    “老师老师”

    “老师”

    又是几个学生围过来。

    老天爷。

    陆敏心里哀嚎。

    到了学校安排的地点,学生们迅速分散成若干个小团体,嬉笑打闹,顺便捡垃圾。

    陆敏安排妥当后,长处一口气,自己也拎了个编织袋,到处收垃圾,顺便四下瞭望,时刻注意学生的动向。

    大多数学生三五成群,只有一个女孩孤零零走得最远,一个人默默走着,偶尔蹲下来,费力地扯出那些别人压沙下好久的脏脏的塑料包装。

    陆敏眯眼睛,靠短短的头发和圆下巴认出那是戚卉。

    “老师,看那里。”几个男生跑过来。

    “什么?”陆敏顺着看过去,只瞧见不远处有个卖零食的报刊亭。

    “嘿嘿,饿了。”

    陆敏:

    “快去快回,不要被抓到。”

    “陆老师万岁!”男孩们小声欢呼,迅速朝零食车跑去。

    陆敏远远目送他们鬼鬼祟祟跑去车旁,还跟她招手,她点点头,用口型催促他们快点回来。

    又往海边看了眼,那个短发的小个子女孩还在原地蹲着,手握塑料片,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陆敏眼底流露担忧。

    朝那个方向走了几步,中途停了下来,只静静看着她。

    “陆老师陆老师。”

    刚才跑去买零食的几个男生回来了,各个校服肚子里鼓出一大块。

    陆敏:“不要被主任抓到。”

    “没问题。”

    “放心吧陆老师。”

    “我们有经验。”

    男生满口应着,打量她的手,陆敏被看得莫名其妙,以为自己哪有问题,结果兜里被塞了一把小东西。

    “也不要被班主任抓到。万一被抓,你们不许出卖我。”她顿了顿,摸兜,掏出几块巧克力和糖果,“这个好吃吗?”

    “记住啦!不出卖你!”学生们点头,“好吃,都好吃。”

    “谢谢啦。”陆敏说。

    男孩们一哄而散,跑去另一边捡空水瓶去了。

    陆敏看了眼手机,班主任半个小时前说自己出发了,目前还没别的消息。

    右上角时间显示现在是三点零一分。

    她将手机塞回外套口袋,拎着编织袋漫步沙滩。

    海边温度低,空气咸湿。

    天空灰白,太阳不知道在哪个角落。

    涛声阵阵,不眠不休地冲卷沙滩,翻起白色浪花。

    陆敏步幅很小,走得缓慢。

    十七八岁的学生清脆的声音从耳边经过,不作停留。

    像小蝴蝶过境。

    “很高,白,天呐,真的好帅”

    “穿了件黑色大衣是不是,我也看到了我也看到了,背影就好帅!”

    “在哪”

    “看到那个岛了吗?好像是宿宁岛”

    “以前经常放烟花的,这几年禁燃,很少了”

    “我怎么记得今年见过一次”

    陆敏抬眼看过去,海面雾蒙蒙,朝右前方看去,可以看到小岛模糊的形状。

    上次施鑫在海边过生日,对岸似乎就是这个岛。

    她依稀还记得那天的烟花,深暗的蓝色天际被点亮,火树银花,翻滚外涌,盛大光明。

    陆老师在她身边待很久了,戚卉手里握着捡来的塑料袋,余光注意身侧的女人。

    她低头,脚下的沙子湿润,海浪一次次冲向沙滩,偶尔有那么几次,打湿她的鞋子。

    转身干燥的沙滩走去。

    学生离开危险的海岸线。

    陆敏蜷紧的手指悄悄松开,舒了一口气。

    跟着转身。

    不知道是不是幻觉,她看到岸边松树树林旁有个熟悉的身影。

    今天是典型的冬季冷肃天气。

    时间概念在这里仿佛消失,像清晨。他站在烟青色松树旁,身影修长,穿了件深色大衣,几乎与背景融为一体。

    她歪脑袋,他也跟着同方向歪脑袋。

    作者有话说:

    一百个红包,给大家谢罪。

    第 65 章

    噗嗤。

    陆敏笑出声。

    四下看了看, 快步朝那里走过去。

    路上发现几个学生居然光明正大吃糕点,她嘱咐他们躲着点。

    说罢假意散步,趁没人注意, 快步朝岸边走去。

    杭敬承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 慢悠悠走过来,眉眼含笑。

    他视线落下来,打量她。大约一步远的地方,她停下脚步,忽然不知道说些什么了。

    半个月没怎么见,他模样没变, 只是衣服厚了些,大衣挺括, 整个人一如既往地清隽落拓。

    下意识攥住手里的东西。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她想半天, 只问出这么一句。

    今天这事本来不归她管, 班主任有事她才临时受命。

    也就是因为晚上要见他,心里攒着欣悦, 做什么事都轻快。

    “本来想去学校接你。正好路过这里, 看见青城一中的旗帜, 就下来看看。没想到真在这儿。”杭敬承说。

    “可是现在”她看了眼天色, “才三点多。我们五点半才放学。”

    杭敬承看着她, 深邃的眼底泛起无奈,“等不到五点了。”

    因为想见你。

    昨夜没有睡好, 今天也总是挂心, 终于还是等不到五点。

    陆敏心跳漏了几拍。

    眼睫垂下来,带着清浅的笑意。

    手指微动, 是编织袋的粗糙触感, 她才想起自己刚才在捡垃圾, 于是侧身。

    “你摸我的外套口袋。”

    “怎么?”杭敬承视线下落,注意到她鼓鼓囊囊的口袋。

    她歪了下头示意他自己找。

    杭敬承伸手摸了摸,拿出来两块,是压片糖果。

    “学生送给我的。”她解释,“多拿点,我有好多。”

    杭敬承眼梢微勾,鸦羽似的睫毛在眼下遮出带着笑意的弧形。

    他今天柔和得像歇落猛兽鼻尖的蝴蝶。

    又从她兜里拿出几颗巧克力。

    “刚才怎么不叫我。”陆敏难得比他话多。

    他捏着糖块,稍稍弯腰,凑到她眼前,“不会影响你工作么?”

    深邃的眼睛像个小漩涡,平静,温和。

    然而更深处是晦昧,她看不清的情绪在蛰伏。

    她呼吸一滞,别开脸,“会。”

    也许是因为太久没见,她对他丧失免疫力。

    耳根子发烫。

    杭敬承满意她的反应,低笑一声,“有人找你。”

    陆敏原本很紧张,闻言立刻回头,看到十七班班主任,“你等会。”

    她拖着编织袋一路小跑回去。

    “奇了怪了,海边怎么这么多糕点袋子。”班主任站在垃圾桶旁,抬头陆敏,眼前一亮,“陆老师,刚才正找你呢。今天麻烦你了,袋子给我吧,你偷偷溜掉就好了。”

    “现在吗?还没放学。”陆敏微讶。

    班主任接过她手里的编织袋,“反正今天下午不上课了,回学校没什么事。你去吧,别让爱人等着了,我替你应付领导。”

    “麻烦你了。”陆敏道谢。

    杭敬承还站在原地。

    少了工作的担子,陆敏松了口气,趁没人注意,重新朝他走去。

    “陆老师冲呀。”不知道哪冒出来俩学生,“我们替你打掩护,不会被教导主任发现的。”

    陆敏微赧,只当没听见,闷头朝前走。

    杭敬承就这么看着她径直略过自己,一时无奈,勾手将人捞回来,“好了,再走该撞树了。”

    陆敏咬唇。

    丢死人了。

    杭敬承见她不说话,大概知道她害羞,笑了笑,领她找了张长椅坐下。

    “今儿见蒋湉薇了。”

    陆敏才刚坐下,心下一咯噔,只装作若无其事,扭头看他,等待下文。

    杭敬承摊手将那几块糖放到长椅上,垂眸对上她的视线,眼底里有探寻,片刻后,他轻叹,声音低沉微哑,“吃醋会不会?你倒是叫我开心开心。”

    哪有这样的人。

    一本正经胡乱提要求。

    陆敏秀眉微蹙。

    杭敬承原也只是逗她,见她这样,倒开心了,解释说:“她回国办点事,过几天该走了,之前一直没空见面,今天聚了聚。她虽然没见过你,但是有些方面比我更敏锐。”

    陆敏听得摸不着头脑。

    这都哪跟哪。

    “你今天好奇怪。”

    她低垂视线,盯着他随意搭在身侧的手,青筋突起,修长指节微屈。看上去有点凶的手,掌心暖燥。

    她掌心发紧,蜷了蜷手指,假装不经意地将手撑到长椅中央。

    有点懊恼,刚才在砂砾中捡废品的手,忘记洗一洗了。

    欲盖弥彰地往自己身旁挪了挪。

    “怪么?”杭敬承注意到她的小动作,眼底漾起更深笑意,“可能是因为那封信吧。”

    “什么?”陆敏眼底微茫,仰头看他。

    杭敬承:“我们当初开始得有点混乱。”

    “嗯?”

    “省略许多步骤,直接结婚。不太好。”他敛眸,低声喃喃,“所以我们重头来过。这样吧,我重新追你。”声音懒散,一贯的含混。

    陆敏愣住,眨了眨眼睛。

    杭敬承轻佻:“不愿意?那换你追我。”

    这会儿倒认真了。

    “我,我不”陆敏下意识拒绝。

    让她去追谁,还不如让她立马跳海。

    “嗯?”

    “都结婚了,干嘛还要这样”她低头咕哝。

    “敏敏。”杭敬承敛笑。

    “我知道你在这混乱开场的婚姻中得不到强烈的安全感。也知道你害羞,会下意识回避心底的感觉。所以你只要在这,听我说就好。嗯?”

    他出人意料地郑重。

    陆敏怔忡片刻。

    耳边回荡海浪声,不时有人聊着天从身前经过,然而此刻都变得非常远。

    她手指捺住长椅木板,指缘泛白。

    许久,点了点头。

    杭敬承于是继续:“有些事情是既定事实,改变不了,比如前段时间让你难过的纠缠,我们之间‘不平衡’的状态,让你觉得我是看不到光的海底。”

    看不到光的海底。

    这话有点耳熟。

    陆敏忽地记起那封信,她写给自己的信。

    他看到了。

    她一时不知所措。

    然而耳畔声音沉缓:“这些如果不去解决,也许一辈子都会梗在你心里,偶然翻出来,还是会觉得拧巴。所以不如我们重新来过,补齐婚姻前的每一步,用新的经历替换掉不好的回忆。”

    这是他给的回信。

    陆敏鼻尖泛酸。

    其实从今天看到他,她就有种落泪的冲动。

    很难描述这种感觉,也许是压抑后爆发的思念,或者对这番话的感动,亦或是因为他的存在本身就让她情绪汹涌。

    她不是随意发泄各类情感的人,但是屡次在他面前袒露自己的脆弱。有时候看见他,甚至会加剧那种感觉,并无理取闹地再多些委屈。因为他可以承托她所有情绪、状态。

    杭敬承用指腹轻轻地,像抚摸新生儿娇嫩的肌肤一样触碰她的手指,然后反手探进她掌心,扣住。

    声音如弥散在肩头的清落月光,“敏敏。”

    “十七岁的杭敬承只能做你无望的海底。”

    “二十八岁的杭敬承想做渡你的岸。”

    她的眼泪如约而至。

    /

    泪水滴落,啪嗒啪嗒,洇湿她的外套。

    陆敏视线模糊。

    “怎么哭了?”杭敬承俯身凑到她眼前。

    陆敏吸鼻子,摇头,闷闷说:“没有。”

    杭敬承低笑,看着她,半晌,用另只手揩掉她眼角未干的泪迹。

    陆敏看向两个人握在一起的手,“我还没有洗手呢。刚才捡垃圾的。”

    杭敬承抬颌指向另一侧,“那有洗手间,去洗洗。”

    这是个建在外面的公共洗手间,水龙头里只有冷水,陆敏触到时浑身一激灵,匆匆挤洗手液,搓了搓指节,赶紧去烘手器底下吹热风。

    杭敬承走到她身后,举起手臂,将手掌放到风口。

    陆敏的手小一些,他的手掌大一些,手指修长许多,被凉水冲洗后更显冷白。

    两双手发动时偶尔指节碰触,温热传递,又分开。

    “你是不是看到我那封信了?”陆敏问。

    “嗯。今天出门的时候,物业说有我的信。”

    “那个不是给你写的哎”

    “我知道。”他理所当然,“就是想看。”

    陆敏拿他无可奈何。

    掌心从湿濡变得干燥,她将手臂放下。

    然而杭敬承放在烘手器下的手许久没动,掌心朝上,手指微蜷着。

    她抿了抿唇,视线定格片刻。

    “杭敬承,不要为那封信里的内容感到难过,你没有做错过什么。”

    “这件事只是阴差阳错,恰好你一直没能知道。”

    “就像你说的那样,我们重新来过吧。”

    她转过身,抬头对上他的目光。

    杭敬承收回手臂,视线垂落着,眼底倒映她的面庞,半晌,慢慢地勾唇,声线懒散漫不经心,“我这人可不好追。”

    陆敏双手抄兜,看向别处,小声说:“就知道。”

    讨厌鬼。

    她怕他难过,好不容易安慰他一回,他恢复得倒是快。

    杭敬承低笑一声,“你叫我开心开心,说不定可以降低条件呢。”

    “你想怎么样?”陆敏问。

    杭敬承不说话,视线在她身上流转一圈,落到某几处明显有停留,眼底笑意显得暧昧。

    正巧有学生进来上厕所,虽然不是陆敏认识的,还是叫她脸颊烧红,赶紧抓着杭敬承的手腕朝外走,小声说:“你疯了,这地方怎么可以。”

    “我说什么了?”杭敬承问。

    陆敏回头,杏眼瞪他,后者哈哈大笑,抬手戳了下她泛着红晕的脸颊,“怎么脸红了,不会想歪了吧。”

    她气得甩开他的手,快步朝前走,杭敬承腿长,三两步追上来,“陆老师,高中那会儿真喜欢我?惭愧,看到杭敬承这几个字之前,我完全不知道你写的是我。”

    看到那之前想把丛致远拎出来骂一通。

    读完信后确实觉得自己应该跟他打一架。

    这有什么好得意的。

    生怕她不觉得丢人。

    最没眼力见儿的学生也比杭敬承会看脸色。

    陆敏气闷,大步朝前走。

    “不过有件事你应该不知道。”杭敬承亦步亦趋跟在她身边。

    “我那会儿,也喜欢你。”

    陆敏脚步一顿。

    像冰封许久的湖面忽然被什么砸开裂隙。

    她扭头,有点茫然地看着杭敬承。

    杭敬承也停下来,大大方方给她看。

    那些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像喝水一样自然。

    坦荡无畏,随意散漫。

    陆敏看了半晌,皱眉,“不许耍我。”

    “我很认真。”杭敬承说。

    陆敏:“证据?”

    他眼神微动,陷入沉默。

    “过去的事就过去啦。”陆敏继续朝前走,步速慢下许多。

    他以前也喜欢她这种事,哪怕是假的,从他嘴里说出来,也足够她开心一段时间了。

    杭敬承抄兜,指尖无意识捏着糖果包装,“不觉得遗憾么?”

    “遗憾。”

    不知不觉回到海边。冬季日落早,天气不甚晴朗,天际是雾气氤氲、明度很低的蓝紫色。

    陆敏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水汽新鲜润泽。

    “等下去便利店吧?”

    “嗯?”

    “我从姥姥家拿回来的东西都在学校,不想回去拿了。”

    杭敬承应声,用手机查附近便利店,正好在距离他们出发位置不远处有一个。

    两个人往回走,中途经过许多游人与学生。陆敏不想跟认识但是不熟悉的老师打招呼,于是躲很远,直到快到自己的班级,才稍稍凑近。

    她拧着脖子盯朝海边张望。

    杭敬承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瞧见许多三五成群的学生。

    “看什么?”

    “找一个女孩。”陆敏说,视线定住,惊喜道:“找到了。”

    杭敬承也发现那女孩,一个人游离在人群边缘,“她怎么了?”

    陆敏眉头微蹙,“她最近状态不太好,总一个人,我不太放心。”

    远远响起哨声,随后这个班长也吹哨,“集合!”

    散落四处的学生开始朝中间聚集。

    陆敏看不到那女孩了,收回目光,“不过我跟她同学聊过,好像没什么,她家长也说她挺好的,可能我想多了。”

    杭敬承半晌没说话,她抬头看过去,发现他唇边噙着笑,“怎么了?”

    “你是跟李老师一样好的老师。”

    他只淡淡说了这么一句。

    李老师是他们高中时的班主任。

    陆敏睫毛微颤。

    /

    在便利店买了点牙刷卫生巾一类的日用品,准备出门时发现外面飘起雪花。

    陆敏舍不得离开,要求再待一会儿,杭敬承去买了两份关东煮。

    外面路灯亮起,鹅绒雪花似的飘散,许多游人拍照。

    两人在玻璃窗前找了个位置坐下,陆敏摘掉围巾,脱掉羽绒服外套,拿起一串虾滑,放嘴边吹了吹,香气四溢,热腾腾的食物吃进肚子里,整个人从仿佛从漫长的冬季复苏。

    好舒服。

    杭敬承指间捏着签子,视线落在她鼓鼓囊囊的侧脸,眼底柔和。

    “这样算约会吗,杭敬承?”陆敏忽然转头问。

    他慢条斯理咀嚼,咽下,“当然不算。”

    “为什么?”

    “你有正式地邀请我么?”

    嘁。

    不解风情。

    陆敏不看他了。

    杭敬承低笑一声。

    陆敏埋头吃饭,几串丸子下肚,拿起串香菇,吹了吹,“我上大学的时候,学校附近有711,关东煮很好吃,就是贵了点,很难吃饱,所以大一大二一共没吃过几次。”

    “后来呢。”杭敬承随口问。

    “大三倒吃过不少。”

    “为什么?”

    陆敏一顿,“减肥来着。”

    每顿只吃两三串。消费得起。

    杭敬承思考片刻,“那会儿是不是在跟姓丛那小子谈恋爱?”

    陆敏本能地觉得这话题有点危险,打马虎眼,“都过去了。雪下大了,我想出去看看。”

    杭敬承:“他叫你节食?”

    打岔失败。

    陆敏低头咬香菇,“没,我主动的。”

    早知道不提这件事了。

    杭敬承才知道还有这么一段。

    又是一阵沉默。

    静得陆敏心慌,偷偷瞄旁边的人。

    杭敬承身前关东煮没吃几串,手指搁在桌面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轻轻叩击。

    “杭敬承”

    她这声说不出得委屈。杭敬承松了语气,“敏敏。”

    “我知道这些事都过去了,但是,我这人就这样,你最好哄我。”

    陆敏一愣。

    原本以为他要教育自己不应该为了别人去苛责自己的身材之类的。

    不过他确实不爱板着脸说教。

    纠结片刻,她从高凳上跳下去,离他近一些,举起自己没舍得吃的最后一串鱼丸,递到他嘴边。

    杭敬承垂下眼睛,“就这个?”

    陆敏点点头。

    杭敬承舌尖顶腮,望窗外看了看,视线重新落到她手上,张开嘴。

    陆敏却没喂给他,收回手,自己凑上前,嘴唇轻轻啾了下他的下巴。

    杭敬承怔住。

    陆敏捡起自己的外套和围巾,“我吃完了回家吧。”

    逃跑似的冲向门口。

    杭敬承视线追着那一抹浅淡的绿,跑到便利店门口才想起穿外套,被冻得直跺脚。

    唇角弧度越发明显。

    他穿上大衣,拎着便利袋,本想追出去,路过柜台,想起点什么。

    又买了两盒计.生用品,结账付款。

    /

    杭敬承将车停到地下停车场,拎了便利店的袋子,又去开后备箱。

    陆敏跟着去瞧有什么东西,原来是一袋中式糕点。

    “这个袋子”

    “怎么?”杭敬承拎起糕点,关上后备箱。

    “好巧,今天我学生也在吃这个。”

    杭敬承只笑一笑,不说话。

    回到家里,陆敏先去见自己那一小只,二九似乎在生她的气,果断不理她。

    她只好任劳任怨追在它身后擦粑粑,哄了半个多小时,小家伙才稍微跟她亲热一些。

    一抬眼,杭敬承穿着浴袍,抱臂坐在一旁,眸色幽幽。

    “怎么了吗?”陆敏蹲在茶几旁,用手指勾搭二九转圈圈。

    “你哄它倒是认真。”语气也幽幽。

    “它”陆敏语塞。

    “去洗澡。”

    “这么早吗?”陆敏站起身,看向时钟,这才八点多。

    “是有点早。”杭敬承说。

    陆敏点头,将二九送回笼中,敲了敲刚才蹲得酸麻的腿,忽然察觉杭敬承在身后,以为他要过去,于是抬脚让路。杭敬承弯腰,将她横抱起来。

    突如其来的失重感让她不自觉扶住他的肩,来不及反应。

    杭敬承:“那就别洗了。”

    陆敏:?

    就这么混乱地纠缠回了卧室。

    陆敏被丢到柔软的棉被上,仰面躺着,胸口起伏,听见浴袍衣料摩擦窸窣,随后轻微噗声,衣服掉落地板。

    随后是她身上的,毛衣推到锁骨处,杭敬承说:“抬手。”

    陆敏抗议:“我还没开始追呢。哪有人一开始就这样的?”

    “先用后付。你慢慢追。”

    陆敏:

    毛衣被丢了。

    牛仔裤的扣子被解开。

    “抬。”

    杭敬承一巴掌落到她臀侧,她蹙眉,扭头看他,旋即挪开视线,脸颊微烫。

    这人,刚才抱着她也没忘记把灯打开。

    杭敬承笑,手里动作没停,“不是见过很多次?”

    微噗,衣物掉落地板。

    陆敏扯被子裹住自己,滚了一圈,“晚点行不行,我还有工作没有处理。”

    杭敬承拽着脚踝将她扯回去,单腿半跪床沿,弯下腰,修长手指探进去,“什么工作?”

    纤细布料被拨到一边,陆敏许久没回来,并不适应,缠着咬着他很难推进去。

    她皱着眉头,按住他的手腕,“我电脑里有文件需要,需要拷贝一下”

    “嗯?”杭敬承俯身,另只手拨开她额前的碎发,安慰性的吻落下去。

    陆敏发觉自己按到他手背上的筋络了,随着他手指动作,筋络上下.起伏,“这学期的公开课,需要资料”

    她大口呼吸,心口棉被散落开,白皙软玉在空气中颤动。

    “又讲公开课,上学期不是讲过了?”

    过程还没留下什么好的回忆。

    杭敬承垂眸,喉结一滚。

    他向来不委屈自己,大手覆上去,随意变换手势。

    仍是那张落拓的脸,神色懒怠随意,黑色碎发散落额前,下颌线冷硬。

    其实心里在爆粗。

    真他妈软。

    “要,要评职称的呀”陆敏呜咽。

    “然后呢?”杭敬承手臂青筋微突,晃动。

    陆敏盯着白色天花板,攒了好久的力气,“然后可以挣更多钱——嗯呜”

    作者有话说:

    第 66 章

    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雪。

    雪绒纷纷扬扬。

    天花板像一束耀眼白光。

    陆敏胡乱攥住被单, 薄透的肌理下尺骨突出,手下床单布料满是褶皱。

    就这么到了。

    片刻后,呼吸平复, 身前人影渐渐明晰。

    杭敬承越过她去另一侧扯纸巾, 慢条斯理擦手。

    陆敏啊陆敏。

    加起来不超过一分钟。

    真够丢人的。

    她默默将被子扯过头顶。

    另一侧传来推抽屉的声音,杭敬承摸了什么出来,然后撕开包装盒外塑料薄膜。

    啪嗒。

    什么被丢到她脑袋旁边。

    “睡着了?”杭敬承漫不经心笑着。

    棉被透出浅淡的光,她睁着眼睛,一动不敢动。

    “不是要去拷文件么。”

    微凉的触感,忽然点了下她腰侧, 她呼吸一滞,浑身绷紧。

    “敏敏?”

    白皙柔软的肚皮起伏的规律明显顿了片刻, 杭敬承屈腿坐在她身边, 胳膊随意搭膝盖上, 垂眸捕捉到这一瞬,不动声色。“自己舒服过了, 就不管别人死活了。这样做对吗, 嗯?”他依旧笑着, 平日里多情的语气, 总带些落拓暖味的意味。

    陆敏却觉察这话背后的危险意味。

    她原也不是想装死。只是刚才越躲越不敢出去, 回避变成巨大的惯性。

    “我没有”她小声。

    “明早弄吧”

    透过被子,声音闷闷的。

    杭敬承理所当然接受她的退让, “那你给我戴上。”陆敏还没反应过来, 被他掀被子捞起,坐腿上。

    就这么对上这双含笑的眼睛, 像压在雪松枝梢那点薄雪, 消融时水滴落下。

    她默不作声垂下眼睫, 若无其事从旁边捡起那枚,只有从脸颊烧到耳根的红粉和轻微颤抖的手指曝露心事。她也没学过这东西怎么用,凭本能摸索着弄,中途没话找话,视线落到他手臂纹身处,“你这个纹身什么时候做的?”

    “嗯”杭敬承思忖,“有几年了,大概六七年前。嘶——陆敏敏。”倒吸一口冷气。

    陆敏霎时心虚,飞快蜷回手指背到身后,咕哝,“对不起忘记剪指甲了。”

    杭敬承拧眉,没好气,自己握着顺下去,“抬脚,我看看你的脚。”

    “什么?”她茫然,看向自己踩在被子上光洁的脚丫。

    “自个慢慢琢磨吧。”

    杭敬承揽腰让她往自己身上靠近些。

    今晚肯定是跑不了了,陆敏认命。

    他握着在下边儿磨蹭,迟迟不入重点。她原以为他没找着,稍稍收紧腹部自己碰到他,“不是哪”听他在耳边低声一笑,才知道他就是故意的。

    “杭敬承!”她羞恼。

    下一秒他冲撞进来,“我找得准。”

    “也就是你。亲嘴会不会?嘴跟下巴还分不清么。”

    说她晚上吃饭那会儿的事,就主动亲这么一下,还亲下巴上去了。

    “怎么回事儿,嗯?”杭敬承问她。

    陆敏胳膊脱力地搭他肩头,脑袋埋下来,小声呜咽。

    杭敬承丝毫没有因为她的啜泣心软,倒更想逗她,“只有偷亲的时候,能找准?”

    陆敏小舟摇摇,长睫忽地一颤。

    /

    入夜雪势渐盛,陆敏要看。

    屋内只留一盏夜灯,杭敬承让窗帘开了约莫三十公分的空隙,然后丢两个枕头过去,将人放上面,垫在肚子底下。

    手机不在这里,早就没了时间概念,陆敏任由他上下折腾,连对他今天旺盛精力表示咋舌的力气都没有。

    被他抱过来时手指触到他臂上的纹身,瘢痕的位置可以摸出来,她想起那纹路。

    “你肩上这个,是什么花?”她说话,声音有点嘶哑,自己也惊讶。

    杭敬承眉头稍皱,翻身下床捡起睡袍,“我去倒杯水。”

    陆敏肚子底下垫着两个枕头,整个人高低起伏,不大舒服,但她连手指头都懒得动,两只胳膊交叠垫在下巴底下,就这么趴着,看向窗外。

    借着微弱的光,莹白的雪花飘落。

    窗外的冷肃与室内的温暖如春对比鲜明。

    去年相亲,差不多也就是这个时间。

    那是谁能想到现在这种场景呢。

    卧室门响动,脚步声渐近,杭敬承绕到她脑袋对着的这一侧,“喝水。”

    陆敏抬眼,一时僵住。

    这人怎么连腰带都不系,那儿大大方方垂在她眼前。

    杭敬承视线落在她手臂下侧溢的软肉上,似笑非笑,“怎么?”

    “不想喝水,想喝点别的?”

    没法听。没法听。

    陆敏心里念叨着,带着耳侧薄红从他手里接过玻璃杯,将半杯水一饮而尽。

    “是水仙花。”杭敬承接回杯子,放到床头,“我肩上这个是水仙花。”

    陆敏原以为他忘记这个问题了。

    身侧床垫微微塌陷,他坐上来。

    “记不记得高中那会儿,有一回,学校上了什么课,让我们拿花。”

    “哎?”她没想到他居然也记得这件事。

    杭敬承跪坐她身后,窸窸窣窣弄着什么,扯开她的腿,推进来,“我记得你当时拿的是水仙。”

    陆敏攥住被角,指缘渐渐发紧,“嗯”

    不知道是窗外的雪花,还是她的泪花,玻璃窗子四个角落变得泛白模糊,像拍照时的暗角。

    “不是说跟你同桌,只是普通同学么,怎么你的花,到了他手上?”杭敬承语气不善。

    “呜你怎么,怎么知道?”她泪水涟涟。

    “我不仅知道这个,我还知道那盆花在校门口被他妈从车里丢出来了。”杭敬承巴掌不轻不重地落下来。

    这后续陆敏倒是第一次知道。白嫩臀肉颤了颤。不过也不重要了,反正那盆花只要没到他手里,归宿最终在哪都无所谓。

    她只是不明白他生什么气,气恼道:“你的那朵呢,我记得是白色郁金香,不也到了别人手里?”

    “班里同学。一个女孩。”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她补充一句。

    身后的人的动作停顿片刻。

    杭敬承忽然俯下身,附在她耳边笑吟吟问:“原来你是这么以为的?”

    什么叫她是这么以为的。

    陆敏别过脸,不去看他。

    “我那朵太招人喜欢,在前桌后桌争抢的时候牺牲了。”他说话声顿了顿,动作继续起来,“所以你说的那个,我不认。”

    陆敏怎么也没想到事情的真相会是这样。她眼里的事实与他看到的那段日子,有着这样的差别。

    杭敬承大手捺在她后腰两侧,青筋微突,“轮到你了。解释解释,怎么回事,嗯?”

    /

    次日一早,晨光熹微。

    陆敏身体疲惫,裹着暖被,不愿醒来。

    杭敬承弯腰,叫她好几声,无果,起身将窗帘拉开。

    晨光倾泻,映亮了床上的小小身影。

    陆敏睡相很好,几乎一整夜不会动弹,从头到脚将被子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脑袋,小脸白净,只眉梢鼻尖两颗小痣,眉毛与眼睫淡淡黛色,因为不喜光线,慢慢偏过头去。

    杭敬承坐在床沿,手臂撑在她身侧,垂眸看了她一会儿,终于掀被子,攥住手臂将她拉扯起来。

    “起床了,懒猫——”

    陆敏小脸皱巴巴,满是痛苦,嘴里咕哝:“不要。”

    不知道他刚去哪了,身上带着冷肃寒气,她忍不住寒颤。

    “今儿周五,明儿睡懒觉,行不行?”杭敬承耐心问。

    陆敏闭着眼睛,没骨头似的朝后仰,乌浓头发散落。实在坐不住,反手抓住他的袖口,“现在几点了?”

    杭敬承:“六点二十。”

    昨晚上她是这么叮嘱的,叫他六点二十叫她起床。

    “不想起”

    “不上班了?”

    “请假吧。请一个早上”

    “跟谁请?”

    “组长”

    陆敏睡意朦胧间感觉自己被放下了,正欲睡过去,仅存的意识将她揪起来,赶紧掀被子去追他,追到门口,“别,不请,我不请假。”

    杭敬承停下脚步,视线在她身上逡巡一遍。

    陆敏捂住胸口,砰地把门关上。

    丢人。

    高二的学生马上要会考,分给相应的副科几个早自习,不巧,今天就是十七十八班的历史早读。陆敏今早要去看管早读,所以要比平时更早到学校。

    早餐是来不及吃了,她没拆三明治包装,直接塞包里,出门时本想找自己小电驴的钥匙,杭敬承提醒外面在下雪。

    她一顿,看向窗外,果然这场初雪下得持久,直到现在还洋洋洒洒。

    杭敬承取了件外套,走到她身边,“走吧。”尾音拖长。

    “送你。”

    /

    早读六点四十五开始,现在是六点三十二。

    大概还需要十五分钟可以到学校。

    还算来得及。

    陆敏坐在副驾驶,将手机塞回兜里,朝窗外看去。

    因为室内外的温差,车窗玻璃覆了一层白霜。

    她伸出食指,划出两道线条。

    “在姥姥那边,不是得更早起床。”杭敬承看向内视镜里的小人儿,“姥姥就天天这么叫你?”

    陆敏停顿,扭过头来嗔他,“那边晚上没人折腾我。”

    她隐约记得昨晚结束了,他还抱她去洗漱,结果今早凌晨迷迷糊糊醒来,又是一轮。让她疑心自己在做梦,或是其实已经第三天,只是她丧失了中间的记忆。

    杭敬承捺着方向盘,淡声:“那真是可惜。”

    他脸上瞧不出半分歉意。

    大约在想‘你欠我的’。

    陆敏:

    不再看他。

    想起什么,再次翻出手机,戳戳点点。

    然后叹气。

    “怎么?”

    “在看比赛结果。说是今天出,以为今早可以看到,原来要等到下午。”

    “你的比赛?”

    “嗯,那个公开课”

    遇到红灯,路上有点堵,杭敬承瞥她一眼。

    陆敏心虚,用手背蹭了蹭鼻尖。

    这个公开课确实讲完了,她昨晚就是随便找了点借口。

    “得了奖就能升职么。”杭敬承收回视线。

    幸好他没继续问下去。

    陆敏思考片刻,“虽然这个奖不好得,但是也不是得了就能升职,还需要几年教龄,和做班主任的经历,奖项之类的越多越好。”

    “这么麻烦。”杭敬承简评,“可以涨多少工资?”

    “不太清楚。一千,两千?”陆敏猜测着。

    青城教师的待遇跟一线没办法比,而且这职业工龄越长越吃香。

    “不过也不是非要评,有些乱七八糟的事很影响正常教学,就,希望可以顺其自然吧。”

    杭敬承侧目瞧她小声碎碎念的样子,眼底落入柔和。

    /

    路上有点堵车,陆敏下车后在冲入雪幕,一路小跑着赶到教室。

    六点四十八分,没有老师看着,教室里果然做什么的都有,聊天的,传纸条的,拿杯子去接水的

    陆敏严肃,“一分钟,收拾好手头的事,开始早读。”

    教室静寂片刻,随后小范围骚动,所有人回到自己位置上,将课本拿出来。

    陆敏脱掉外套,拍了拍上面的雪,去另一个班将任务布置下去,回到讲台,“今天背提纲第二十五到二十九页,上课提问”

    话音落。

    朗朗读书声立即喧腾起来。

    陆敏松了口气,用手撑住讲桌。

    她还没吃早餐,折腾这么一通,有点头晕。

    视线往讲台下扫视一圈,忽然发现一个空位,桌子上摆着书但是没有人。

    陆敏对照讲桌上的座次表,找到那个学生——戚卉。

    她眉头微蹙,抱着书,假意下去检查,过道里路过的每个学生,都会在她靠近时不自觉挺直腰板,提高音量。

    她走到空位旁边,悄悄问戚卉的同桌,“戚卉今天请假了吗?”

    同桌摇头,“我不知道,老师。”

    陆敏点头,“没事了,你背书吧。”

    她走到教室最后排,停下脚步,从兜里摸出手机,点开家长群,没看到请假的消息。

    戚卉好像是住宿生。

    没道理迟到。

    陆敏打算给班主任打个电话问一问。

    不知道是不是看到她去问戚卉,有个小女孩忽然弓腰走到她身边,悄悄拦住她,“老师,我是戚卉的舍友,她,她前段时间好像买了一瓶安眠药。”

    陆敏心里咯噔一声。

    “她还在学校吗?”

    “应该在吧,我早上是最后一个出门的,她那时候还没醒,我叫了她一声,她没理我。我以为,我以为她只是再睡一会儿”女孩咬唇,脸上没什么血色,“我应该去看看她的”

    联想到这一段时间戚卉的奇怪举动,陆敏心中几乎立即浮现不好的想法。

    头晕。

    她努力站稳,大脑飞速转动,“你去一楼值班室找梁主任,告诉她我们班有一个住宿生没有上学,可能吞安眠药了,问她要不要叫救护车之类的,快去。”

    女孩立即跑出去。

    陆敏定了定神,跟着跑出去。

    从教学楼到宿舍楼大约五百米,陆敏这辈子没跑这么快过,冷风卷着雪花刀子似的割脸颊,她只是朝着那个方向没命地跑去。

    宿舍楼在六点半时就上锁,陆敏拼命拍门,引得刚休息下的阿姨惶恐地从另一栋楼里出来开锁。

    “谢谢谢谢。”陆敏嘴唇有点不听使唤。

    宿舍楼内有暖气,她浑身一激灵,爬上四楼,才想起自己没问戚卉在哪个宿舍。

    正好学校不让宿舍锁门,她挨个推门看进去,没看到一个没人的宿舍,心里的沉重就会加重几分。一直推到倒数第二个,看到躺在窗边那个下铺的女孩平静的身形。

    一瞬间头晕目眩。

    陆敏定了定神,走过去。

    戚卉撑起身,睡眼朦胧,“老师?”

    陆敏被掐紧吊在半空的心脏坠落下来。

    没事就好。

    浑身打冷战,她才意识到自己没穿外套,搓了搓手臂,走过去,挤出笑容,“睡过头了吗?还是哪里不舒服?”

    戚卉摇头,打量她,掀开被子,“老师你坐。”

    陆敏说:“我身上湿。外面在下雪,你看到了吗,很漂亮。”

    她胸口起伏,渐渐平复混乱的呼吸。

    戚卉没起床,身上还只穿着秋衣秋裤,她低头,片刻后,抬起手拉陆敏坐下,分她一半被子,“老师,你以为我出事了吗。”

    陆敏坐在床沿,拿被子虚虚盖住腿,瞧着她低垂的眉眼,“你舍友说你买了安眠药,我以为”

    “我不敢。”戚卉说。

    陆敏注意到床铺角落的药瓶,手指微蜷。

    “是因为这段时间很累吗?”

    “我就是觉得,自己很没用。”戚卉小声,鼻音很重,“不管怎么学,成绩都提不上去,别人好像可以很快就能听懂那些公式,背下那些知识,哪怕只是跑得快,跳得高,在田径场上也很耀眼。”

    她的短发落到脸颊上,小圆脸被阴翳遮住,像深秋冷暗的大雾。

    “但是,我什么,都,做不好。”

    这几个字让陆敏心弦一颤。

    “戚卉”

    “我不想努力了,陆老师。每天十一点睡觉,五点钟起床补作业,好多人都可以做到,我做不到。我同桌,那么优秀,会为考不到第一名而难过,我却只会为了考第三十五名沾沾自喜。上个月班主任要填志愿,我却只填了二本,因为只想做个糕点师傅,每天吃蛋糕,不用费脑子。”

    “明明知道自己家庭条件一般,不能靠爸妈,也没什么天赋,平凡到不能再平凡了,所以应该加倍努力的,但是陆老师,我真的,就连维持普通,都很费力了。既没有出息,也没有志向的我,就连今天的课都不想上了,明明睡醒了,还是不想起床。”

    戚卉蜷腿,将头埋在腿间,小声啜泣。

    陆敏无措,抬起手想要拍拍她,甚至忘记应该先摊开手指。

    “这段,这段时间很难过吧,辛苦了。”陆敏不善言辞,有点磕巴。

    “觉得自己应该追求‘优秀’,想要变得‘优秀’,然而发现自己能力有限,用尽力气,依旧只是勉强维持了自己的‘普通’。日复一日的被别人教导应该好好学习,甚至没有人可以倾诉心事。这样的日子,真的很难熬。”

    哭声更响。

    陆敏心疼,也只能继续说下去:“但是,戚卉,你要知道,推开痛苦只会让痛苦变得更长。如果我们不能解决痛苦,就要尽情经历痛苦,你现在就在这个过程。”

    “觉得自己平凡吗?好像很多人在这个年纪都会经历这件事。小乖,你只是在经历这个时期常见的事而已。”

    戚卉有所触动,泪眼婆娑地抬头,旋即又埋头。

    “陆老师你不用安慰我,回去吧,我等下就去上课。”

    她太糟糕,不值得别人浪费时间。

    有人从门上的玻璃窗往房间内张望,陆敏思忖片刻,挥了挥手。

    “听我说完,好么?”她语气轻柔地对戚卉说。

    戚卉沉默。

    陆敏其实很不擅长这些话,总觉得矫情。

    然而纠结片刻,还是攥紧手指,继续说:“我在中学时期的时候也像你这样,其实现在也是这样,觉得自己太普通,扔到人群就找不到了,然后也找不到突破口,破茧成蝶只是童话。我有种预感,我这辈子,都需要学习如何跟自己和解。”

    “但是直到这两年,我才慢慢意识到,这个世界上大部分人都是普通平庸的,会向往远大的事情,然而大部分时候都囿于愤怒却无力的事情,经历过无数至暗时刻,失败时刻。”

    “然而抛开一些智商、财富、阶层地位,这些社会功利的衡量,其实每个人都会有一些长处和闪光点。当然,在个人窘迫的时候很难去发现这个点,但是你要相信生命的力量。大自然没有赋予任何生命以初始意义,你在渡过 ——对,就是渡过,而不是打了鸡血似的奋斗——这一生的时候,会伴随这种力量,然后你回望,他会给你所有问题的答案。”

    “我永远也不会变得像超人一样强大,或是跨越阶层,变得如何成功,或是怎样,雷厉风行。我只是希望自己有一天可以与自己和解,接受这样一个平凡的自己,平凡的人生,然后去更加享受活着的每一个瞬间。”

    “在我的至暗时刻,我先生告诉我,我其实只需要做自己想做的,成为自己想成为的人。所谓的优秀是自己界定的,只求问心无愧,而非社会评价或某种头衔。希望这些话,对你也能有启发,好吗?”

    讲完所有的话,陆敏长长舒了一口气。

    她倒也不指望能有什么效果,只求这女孩能够活得更舒服一些。

    戚卉趴在膝头,半晌一声不吭。

    短发散落,露出脖颈。

    陆敏撑手起身,“我先回去上课。你去洗漱吧,有面包吗?这个时间食堂已经关了。”

    “老师。”戚卉拽住她的手腕,“你穿件外套吧。”

    陆敏尴尬说:“我的外套在教室”

    戚卉抹掉眼泪,下床从阳台上取下自己的棉服,“你穿吧,我还有一件。”

    陆敏看着她的眼睛,慢慢勾起唇角,“谢谢。”

    戚卉穿衣服,陆敏套上外套准备出门,拧开把手。

    “老师,这件事可以不要跟别人讲吗?”戚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陆敏点头,“不跟别人讲,你也要答应我,以后心里难过就去发泄,而不是难为自己,好吗?”

    戚卉吸了吸鼻子,“我知道了。老师。”

    陆敏推门出来,沿走廊往回走,脚步虚浮,在楼道看到梁主任,是个年长而严厉的女性。

    “没事了?”梁主任问,“救护车快到了。”

    “对不起主任,这孩子只是有点难受,给我请过假了,我忘记了。”陆敏道歉。

    她准备好挨骂了。

    半晌。

    “好了,我来处理,回去上课吧。”梁主任说。

    陆敏惊诧抬头。

    梁主任只是拍拍她的肩膀,“去吧。”

    /

    这天下午,陆敏在十七班上最后一节课,下课后收拾自己的东西,准备放学。

    忽想起公开课的事,她拿出手机,对着稀巴烂的屏幕叹了口气。

    这是上午跑去宿舍楼的路上没注意摔的,摸起来割手,不过还能用。

    她点开公众号。

    三等奖。

    意料之中。

    这学期的课题很难准备,她在做的时候就很忐忑。

    现在看到结果,虽然没有超过上次,不过还算不错,至少榜上有名。

    陆敏抿唇,将手机收进包里。

    “老师老师。”刚才趴在窗边的值日生忽然跑过来,“你老公来接你了。”

    “嗯?”陆敏停下脚步,茫然回头,看向外窗。

    “真的真的,我看到了。”值日生说。

    另一个男生附和,“我也看到杭老板了,还有”

    “别说别说。”

    “你们怎么认识”陆敏纳闷。

    杭敬承这学期忙,几乎没来接过她,可这两个男生甚至叫出杭老板这个名字。

    值日生说:“因为杭老板昨天给我们买栗子糕了呀。”

    “还有豆沙糕,蛋黄酥”

    “老师,杭老板人超好,你真的嫁对了。”他竖起大拇哥。

    怪不得她看到那些学生吃到糕点,跟杭敬承带回家的,是同一个包装。

    陆敏哭笑不得。

    /

    雪下了一整夜,今早又下了段时间,一夜间梨花开。

    地上消融的积雪变成泥点子,校门口花坛里的薄雪仍然晶莹。

    陆敏寻找杭敬承的身影,没看到,倒是看到他那辆车,就在左侧路边。

    不知怎的,看到与他有关的物件,就心下愉悦,脚步轻快。

    陆敏走过去,拉开副驾驶车门,却发现车上没人。

    光线奇怪,她四下看了看,后备箱倒是开着。

    于是绕到车后,映入眼帘的一幕让她吃惊——

    杭敬承坐在后备箱,双腿随意屈伸,百般聊来地抱着臂出神。他身后的位置摆满郁金香和水仙,花骨朵儿含苞待放,枝叶油绿锦簇,像误在深冬醒来的春日。

    “放学了。”杭敬承注意到她,弯腰,伸手将她揽过来。

    陆敏讷讷,“这是什么?”

    “礼物,庆祝你得奖的礼物。”

    作者有话说:

    “苔花如米小,也学牡丹开。”

    第 67 章

    陆敏肩上挎着自己的托特包, 两只手抄在兜里,呆呆地站着,仍觉得懵。

    “你怎么知道我得奖了?”

    “猜的。”

    “欸?”

    “我们陆老师能力没问题, 只要裁判正常打分, 不会得不了奖。”

    杭敬承摸索进她的羽绒服口袋,指腹捏了捏她柔软的手掌,几次后干脆拿出来,放在掌心把玩。

    陆敏看向他垂落的眼睫,一本正经地夸下海口。

    不禁勾起唇角的弧度。

    “只是三等奖欸。历史组有二百多个。”

    杭敬承说:“只有二百多个,你是其中之一, 不够优秀么?”

    好吧。

    “很优秀了。”她点头。

    弯腰凑到花旁,准备用手摸一摸, 才发现自己的左手在杭敬承手里, 捺着她的手指蜷起或舒展, 乐此不疲。

    只好从兜里伸出另一只手,去触碰花叶, 凉凉的, 很光滑。

    她一愣, 又小心翼翼地摸了摸郁金香的花瓣, 有点像薄丝绒的触感。

    “好像是真的花。”陆敏喃喃。

    杭敬承被她逗笑, “谁告诉你是假花了?”

    陆敏问:“这个季节哪来的真花,不是要到春天吗?”

    “这两种喜冷, 不算难找。”杭敬承并指捏住她的无名指, “不喜欢么?”

    陆敏赶紧摇头,“喜欢。”

    不时有人路过, 对这满后备箱的春花流露好奇或艳羡。

    虽然对浮华夸张不感冒, 但是心中那一点小小的虚荣心还是被很好地满足了。

    她抿起的唇线弯出愉悦的弧度。

    “谢谢你, 杭敬承。”

    杭敬承原本没理她,过了片刻,握住她手掌的力道加重些,抬眸,“就这样?”

    对上这双含笑的深邃眼眸,陆敏顿了顿,还是问:“什么?”

    “信里怎么写的来着,教我喜欢你,坦荡地喜欢你。做.爱人,不以价值计量的爱人。”

    只能落在纸笔上的话,被他低沉懒怠的声音念出来,陆敏的羞耻感从心口涌上脸颊,四下看看有没有人注意这里,然后伸手去捂他的嘴巴。

    杭敬承躲开,学她语气,“杭敬承。”

    “你就这么叫爱人?”

    陆敏辩驳:“我这不是,这不是还没追到你。”

    抓着他的手将人拉起来,阖上后备箱。

    “好饿,快回家吧。”她催促。

    绕到一侧,拉开车门钻进去。

    后背箱似乎被弹起来了,杭敬承重新关了一次,然后绕回前排。陆敏眼巴巴看着他进来。

    杭敬承视线落到她唇之上,略一挑眉。

    陆敏意识到自己又开始咬唇了,松开咬合的牙齿,唇瓣湿.濡。

    “还不走吗?等会儿要堵车了。”她催促。

    杭敬承懒洋洋抬手扯安全带,“还没追到,就带我回家。”

    “陆老师观念挺开放。”

    陆敏:

    /

    冬季日落早,这个时间路灯已然亮起。城市换了副霓虹模样。

    陆敏胳膊支在车门上,用手托腮,向外看行人与车流。

    深冬寒冷,路边的小摊少了许多,偶尔散落一两个卖糖葫芦的,家长牵着满嘴冰糖渣的孩子路过。

    路对面熟悉的破招牌闪闪烁烁,挂着积雪,陆敏想起什么,“家里好像没什么青菜了,应该也没有肉了。”

    昨天回家后看了眼冰箱,杭敬承果然是不会给自己做饭的人,她走之前留的两个土豆已经发芽了。

    “要不要去菜市场买点?”

    杭敬承顺着她的视线瞥了一眼,“现在么?得下个红绿灯才能掉头。”

    “哦。”陆敏说。

    这个时间太容易堵车,堵了十分钟后陆敏放弃去买菜的想法。

    “点外卖吧。”杭敬承说,“火锅怎么样?”

    “好,我看一看。”陆敏拿出手机,发现自己又忘记手机摔过这回事了。塑料壳有点割手,原来也裂开一道长长的口子。

    她试图将钢化膜撕下来,没有奇迹出现,屏幕也碎掉了。

    从右下角裂出斑驳花纹,覆盖整个屏幕。

    “怎么碎成这样?”路上堵车,杭敬承捺着方向盘活动手腕,瞥见陆敏手上惨不忍睹的钢化膜,从口袋摸出自己的手机,解锁,递给她,“桌面有外卖软件。”

    陆敏犹豫片刻,将自己的塞回挎包,接过他的手机,顺便简单讲述今早遇到的事。

    杭敬承问:“那学生没事了?”

    “应该没什么事,早读下课就回来了,后面没看到有什么异样我当时还嘱咐一个学生叫年级主任叫救护车,救护车还没到,就发现其实没事,后面年级主任出面把钱垫上了,好尴尬。”陆敏到现在还尴尬地头皮发麻,当时救护车来学校,好多不明真相的学生围观。

    杭敬承轻笑一声,“尴尬什么,反正没人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你做得很好了。万一发生不好的事,救护车可以救她一命。”

    好吧。

    陆敏蜷紧的手指放松。

    “换手机么?”杭敬承问。

    陆敏低头戳他的手机屏幕。

    先前见他摆弄这手机,在手里显得很小,到她这里,却完整覆盖整个手掌。

    “先问问能不能修好吧。我明天去手机店。换屏太贵的话就换一个。”

    她不太点外卖,不知道点哪一家,杭敬承全程指挥,购物车里的东西很快多了起来。

    准备付款。

    跳转到结账界面,陆敏盯着总金额,顿了两秒,用手指慢慢拖动界面核算。

    好贵。

    “选好了么?付款密码130519。”

    陆敏一怔。

    她原本打算把手机递还给他,没想到他直接把支付密码报出来了。

    她输入密码,跳转支付成功界面,消息框跳出微博消息。

    @蒋湉薇_:[抱拳][抱拳][抱拳]

    陆敏抿了抿唇,“下单了。手机放哪?”

    堵了半天的车龙终于重新动起来,杭敬承空不出手,“你先拿着。”

    “嗯。”陆敏点点头,将他的手机一并塞回自己包里。

    窗外景色快速倒退,霓虹闪烁,她手指交叉,轻点指背。

    手指顿住。

    从包里拿出自己手机,搜索蒋湉薇的名字。

    最新的微博:

    @蒋湉薇_:[抱拳][抱拳][抱拳]//@杭敬承:发布了头条文章:《聊聊M国华语电影商业化中资本作用——从2022年纽市华语电影纪念展谈起》

    杭敬承这篇文章里提到了许多M国华语电影,包括她之前的Unnamed Animals。

    陆敏退出来,翻了翻她之前的微博。

    蒋湉薇微博总数很多,不过这几年很少更新,偶尔发一些日常,电影相关的东西。18年那会儿有几张照片能看到杭敬承的身影,比如一起吃饭,一起看展。

    这几年大概因为分手,加上活动圈子不同,很少有互动,只剩偶尔点赞。

    几十张照片,陆敏反复翻了五六遍。

    忽觉自己很疯。

    居然盯着人家的点赞列表翻了这么久,还对过去的事酸得冒泡。

    她关掉手机,看向杭敬承,后者聊赖开车,没有察觉她的动作。

    都过去了,过去了。

    她告诉自己。

    深呼吸一口气,暂且将这件事抛诸脑后。

    /

    回到小区地下车库。

    汽车熄火,陆敏温吞地解安全带,想起什么,不放心地朝后排看去。

    “杭敬承。”

    “嗯?”

    “这么多花,怎么处理呀?”

    后备箱大约上百朵花,漂亮是漂亮,但是她没有花瓶可以插花。

    虽然杭敬承说两种花喜寒,并不难找,但是青城这地方并不适宜花草生长,刚才她看着那些饱满的花苞,立刻嗅到金钱的味道。

    如果只能盛放这几天,未免太可惜。

    “连盆一起端来的,抱上去还能养一段时间。”杭敬承解开安全带,推车门。

    “欸?”

    那再好不过了。

    陆敏跟着一起绕到车后,杭敬承撩开郁郁葱葱的花枝,露出底下的花盆,原来只是花太多被遮住了。

    物业的人帮忙将花搬进电梯,又搬进书房露台。

    昨夜的雪尚未消融,桌椅覆白绒,几十盆鲜花摆过来,枝叶葱绿,花苞茶白,在萧瑟冬季风中轻曳,有种不堪摧折的脆弱,兼傲立寒风的顽强,美得矛盾。

    “真漂亮。你先生真浪漫。”物业工作人员里有个小姐姐,偷偷跟陆敏说。

    陆敏抿唇笑了笑,眉眼微弯。

    刚才屋里在搬花,陆敏怕二九捣乱啄到有毒的水仙,也怕它自己飞出去,一直没放它出来,直到收拾妥当,将各个房间的门关好,才放它出来。

    今天二九很张扬,吃过饭,站在陆敏手上摇头晃脑开始唱:

    “羲族卡↓你↓阿萨呀↑开噶~”

    陆敏越听越茫然。

    先前就算再跑调她好歹能听出是中文,这次连语种都听不出。

    举着它去厨房,问杭敬承:“它在唱什么?”

    “嗯?”杭敬承柜前,正回忆那些买进来从没用过的锅在哪,闻言听了两句。

    “日语歌。《take me higher》。看过迪迦奥特曼没?”他说。

    陆敏摇头。

    杭敬承解释:“一部日本的特摄剧,它最近喜欢。”

    “喔。”陆敏看向手心的小东西,“双语小鸡。怪不得它比自己的弟弟妹妹贵。”

    杭敬承:“嗯?”

    陆敏:“别的小鸡都卖三十五十,只有它标价九十九,不打折。”

    转身回客厅。

    所以叫二九。

    杭敬承笑着摇头。

    /

    冬季夜长,吃过饭也才七点多。

    陆敏放下筷子,瘫靠在椅背上,看向一旁的杭敬承,后者也吃得差不多了,撂下筷子,抽纸巾擦手。

    “今晚有工作么?”杭敬承随口一问。

    陆敏下意识准备摇头,思考片刻,说:“我去看看。”

    溜去书房。

    明天周六,她还真没什么着急的任务,坐在工作台前,打开电脑,对着桌面发呆,又怕他突然过来。

    陆敏起身,背着手踱步。

    书房里她的东西不太多,基本都是试卷和教参。两边的书架上是杭敬承的闲书,博古架上摆了些小玩意,也有些碟片,侧放在上面,突兀地装满了一个鸽子。

    她凑近,指.尖滑过,阅读上面的片名。

    “想看电影?”

    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陆敏回头,点了点头。

    杭敬承走近看了看,“这些啊。不是我的。不过,看吧,喜欢哪个挑出来。”

    “不是你的吗?”陆敏问。

    “张暮落在M国的,那边房东寄我这里来了,还没来得及给他。”

    “喔”

    陆敏盲选一部,递给他。

    杭敬承看了看,点头。

    “等会儿看,现在先去洗澡,乖。”

    陆敏才注意到他手里拿了件睡袍,“这么早吗?晚点好不好。”

    杭敬承凑近,嗅了嗅她,挑剔道:“全是火锅底料味。”

    陆敏:

    她找了睡裙回浴室冲澡,杭敬承也准备洗,她原以为他要磨自己一会儿,没成想他主动去了客卧。

    热水哗啦,热气蒸腾,浴室湿热。

    陆敏站在花洒底下,攥着浴花搓沐浴露泡泡。

    不知道是不是幻觉,听见有人敲门。

    她关掉水流,听见杭敬承在门外问她要沐浴露。

    她顿了顿,拨开眼前散乱的头发,找到沐浴露瓶子,走向门口,开门时特意往一侧站,那只骨节分明的手伸进来,勾勾修.长手指,她小心地将东西递过去,果然被扣住手腕,门缝扩大,蜜桃被揩了油。

    “杭敬承!”

    后者只低笑一声,脚步声渐远。

    /

    陆敏换了条舒服的棉质睡裙,出门前看着挂在墙边干净的胸衣,犹豫了会儿,摘下来却没换上,放回衣帽间抽屉。

    她头发长,刚才吹干花了些时间,重新回到客厅,杭敬承坐在沙发上等着了。

    餐桌干干净净,电影定格在片头。

    陆敏心下微动,朝他走去。

    杭敬承打了个响指,将顶灯关掉,室内顿时只剩电视屏幕的光源。

    他穿了条黑色睡袍,腰带松散系着,手臂摊开坐在沙发中间,两腿随意屈伸,见她来了,掀起眼皮,顺势将人拽过来。

    陆敏跌撞两步,在他身边坐下,看着他按遥控器,电影开始放片头,好几秒的黑屏。

    她迟疑地看向杭敬承,后者也撩眼皮看她。

    “嗯”她想了想,问:“这电影是讲什么的?”

    杭敬承点头:“好问题。”

    “岩井俊二的电影一般都是青春题材。非要说的话,这部跟初恋,暗恋,也有点关系。”

    “啊”陆敏滞住。

    《四月物语》这个名字。

    “我以为会跟小森林春夏秋冬篇是一个类型”

    “其实你说的也没错。”杭敬承说,“看看就知道了。”

    他的手搭在她肩上,存在感略强,陆敏稍稍侧目看过去,“啊,想起来了,张暮哥之前有个采访,很喜欢岩井俊二导演好像是因为那个女孩,呃,抱歉”声音减弱。

    因为想起那个女孩已经去世了。

    杭敬承抬手,揉揉她的发顶,“没什么好道歉的。”

    “嗯。”她顿了顿,缓慢点头。

    电影片头很短,进入正片,一家人面对镜头,送一个女孩坐电车去东京上大学。

    陆敏悄悄蹬掉拖鞋,将腿收到沙发上,准备找个舒服的姿势窝着,杭敬承围在她肩后的手臂收紧了些,散漫开口:“我也有些采访。”

    陆敏半靠在他怀里,手掌正巧搭在他腿上,先是一愣,掌心发紧,蜷了蜷手指,“嗯。”

    杭敬承眸中倒映屏幕光影,“嗯?”

    陆敏没有回应。

    她以为自己不说话就没事,却忘记了他可以动手。领口被撑开,灵巧的手指钻进去。

    呼吸一滞,她脸热,推他的手臂,“看电影就看电影,你的手往哪放”

    杭敬承也不理她,就这么握着,偶尔揉捏。

    陆敏还被他另只手臂箍在怀里,推他推不动,拍他手背也无用,倒是被他狠揉了几下,红晕自脸颊蔓延下去。

    气.喘不已,脸颊靠在他手臂上,放弃挣扎。

    电影继续,节奏温和缓慢,镜头语言用得很漂亮,光影柔和,像片名一样温柔。

    “怕你冷,帮你捂一捂。”

    杭敬承莫名其妙来了这么一句。

    陆敏原本正在努力进行心理建设,适应此刻,被他破防,“我不冷。”

    杭敬承跷二郎腿,看也没看她一眼,指腹剐蹭突点,她一颤,按在他手臂上的手指绷紧,陷落,他慢悠悠问:“那你抖什么。”

    陆敏感觉周围的空气都快被自己的脸烫熟了。

    “你不要太过分。二九在旁边呢。它要是学点什么。”羞.耻到咬牙切齿。

    杭敬承搭在她肩头的手安抚性拍了拍她,“好了,不动,好好看电影。”

    陆敏稍稍松了口气。

    然而等了等,他的手根本就没挪开的意思。

    就这么被握着。她的柔软几乎能感受到他指节间跳动的血管。或者本就是她砰砰的心跳。

    跟他看电影果然是个错误决定。她想。

    好在杭敬承似乎只想做到这里,后面并没有更深的举动。

    陆敏努力将注意力集中到电影里,

    应该是一部很美的电影。

    从开头那场樱花雨就能看出来。

    纷繁花雨中,人们举着伞送新娘出嫁,穿着制服的学生们你追我赶。

    这是一部,散文诗一样的电影。

    陆敏攀着杭敬承的手臂,给自己找了个舒服的位置,靠着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

    四月是个很好的季节。

    一个女孩独自来到东京读大学,总是有些羞怯,但是在认真地与别人相处。她穿着白球鞋、白袜子,白t,蓝色牛仔裤,或是各种长裙,显得很干净。

    “真的在讲初恋吗?”杭敬承听见陆敏小声问。

    他垂眸,看着她靠着自己的侧脸,光影错落,她的长发散落在他身上,轮廓忽明忽暗,眼睛一直明亮,显得很乖巧。

    “嗯。”他轻声应着。

    “但是一直没有看到男主角哎。”她说。

    他说:“暗恋不就是这样么。”

    陆敏忽然抬头,看着他的脸,点头,然后看回电影。

    电影的镜头总带着朦胧的雾,阳光随之晕出来,她不知道导演是否有意为之,只觉得很漂亮,连带着主角,让人觉得很美好。

    四月一个人背着书包,骑着自行车,穿行在城市各个角落,去买书,看电影,参加社团,过着自己的日子。

    陆敏猜到了四月喜欢的男孩在武藏野书店。然而在剧情里,很少有直接的表述。

    关于思念,关于喜欢,关于那个男孩的种种,都非常含蓄,只有淡淡的痕迹,带着恬淡的美好。

    “四月是因为那对情侣在亲热,才逃走的吧。”

    “嗯。”

    “这个黑白电影在讲什么,我看不懂”

    “这段是岩井俊二特别拍摄的,叫活着的信长。男主角叫山崎。”

    “山崎”

    “她好可爱呀。”

    (笑)“嗯。”

    “所以朋友邀请她进社团是为了那个卷线器吧,对吧对吧。”

    “是这样。”

    “她的表情。”(笑)

    “是这个男人吧。她的局促好真实。”

    “会忍不住偷看,但是不会说什么,是不是。”

    陆敏跟杭敬承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电影。

    也许是电影太纯.爱,她有时候会忘记自己胸前的手掌,只是依赖地将脸颊贴在他手臂上。

    而他也顺理成章地不时放肆,随意搓扁捏圆。

    “二九叫得我头疼。”杭敬承忽然抽手,放在她快肩上的手也松开。

    “欸?”陆敏呆呆坐起身。

    杭敬承伸了个懒腰,起身将二九连笼子一起拎走。

    两分钟后,抱了个毯子回来。

    电影里,女主角在跟朋友一起联系甩鱼竿,聊到喜欢的人,四月大方承认自己单恋。

    陆敏蜷腿,将裙摆套过去,遮到脚踝。

    身侧沙发塌陷,杭敬承坐过来,将毯子摊开。

    “啊,所以她是因为前辈,才来东京的。这是在干嘛欸你。”身上又多了条手臂,手腕下缘消失在领口下。

    他常年健身,肌肉线条流畅,骨架天生大一些,放在这里简直突兀。

    杭敬承向后仰,靠着沙发靠背,只是习惯性地将手探进去,碰到她的膝盖,直接推开。

    “看我干什么,看电影。”漫不经心的,丝毫没有羞耻心的语气。仿佛这地方就是属于他的。

    陆敏羞恼,头脑发昏,“她刚才在干嘛我都没有看到。因为你。”

    杭敬承说:“她把柜门贴的前辈的名牌偷了。”

    “欸,是这样吗?”陆敏一愣。

    “对了,这个前辈叫山崎。”

    “山崎?”她轻喃,觉得耳熟。

    “我们那时候也有柜子是不是。”杭敬承手掌按在她颈侧,捺着她靠向自己。

    “但是没有名字。”陆敏靠在他胸膛。

    杭敬承:“你偷了什么?”

    “我”陆敏语塞。

    这个人说话好不客气。

    她静静地贴着他。

    电影里四月已经在寻找报考大学了。

    电车摇晃,光影错落,为了喜欢的人,不远千里。

    “你那时候喜欢打篮球。”陆敏说。

    杭敬承垂眸瞧她,“但是你没去看过。”

    陆敏:“不知道是不是为了练投篮,你们男生喜欢跳起来打树叶。好傻哦。”

    杭敬承轻笑一声。

    “我捡过你打掉的树叶。”陆敏如此说道。

    杭敬承唇角的弧度滞住。

    难得怔愣。

    “敏敏。”

    “因为那叶子很漂亮啦。”她轻笑着摇头,发丝蹭着他的手臂,有些痒。

    才不会承认是因为你呢。

    杭敬承垂眸,眸色深邃,眼底微澜。

    电影里,四月安静柔和的嗓音缓缓叙述:“站在辽阔的田野上,前辈弹着擅长的吉他,这样的景象就像墙上相框中的一幅画,深深地钉在我脑内的墙上,无法取下”

    “她喜欢他的起点居然是这个哎”陆敏喃喃。

    杭敬承低声:“嗯?”

    “只是因为一个弹吉他的画面”

    “这个理由单薄么,是不是。但事实就是这样。”杭敬承意味深长。

    陆敏仿佛察觉什么,又仿佛没有,依靠着他,问:“你喜欢的那个女生算了算了,不问了。”

    “问。怎么就不问了?”杭敬承低笑。

    “都过去十年,哦不,十一年了。”她舒了一口气,像是叹息,“那些故事只能在记忆里偶然发光。”

    其实更应该关注当下。

    从她搬回来到现在,连续相处的这些天,两个人的关系仿佛近了许多。

    可是一点点培养起来的喜欢,和对家庭的责任感,对她初恋的歉疚,到底有多久,才能称得上是爱。没有人知道。

    杭敬承低头,流畅轮廓在光影明暗中忽隐忽现,视线流连在她眉眼鼻唇处。

    嗡嗡——

    手机振动。

    “哎?我的手机?”陆敏起身。杭敬承箍着她不叫她动,她只得求饶,“万一是急事呢,帮我找找。”

    杭敬承依依不舍松手,她起身翻找,听着很近,他也随意挥手摸了摸,碰到什么。

    啪嗒。

    掉落地板上。

    “抱歉。我的。”

    杭敬承弯腰去捡,发现手机壳和手机完全分开了。

    一并捡起来。

    旁边是一张相片。

    他指.尖微顿,拾起来。

    陆敏用手撑着沙发边沿,等他起身,忽然想起什么,呼吸一滞,“我自己来——”

    “敏敏。这么早就盯上我了。嗯?”杭敬承指间捏着手机、手机壳,还有那张相片,起身瞧她,落拓眉眼间似笑非笑。

    深黑眼睛好像某种小型黑洞,要将她吸进。

    陆敏默默将腿放下去,在用脚尖试探拖鞋的位置。

    杭敬承只低笑一声,大手一勾,把她捞回来,按到自己腿上。

    “来,听你狡辩。”

    作者有话说:

    100红包(跪

    第 68 章

    陆敏的记忆开始往回倒。

    先是觉得自己刚才应该细心一点不要把手机乱放, 再是想到今早就不该把手机塞牛仔裤口袋里,然后开始埋怨自己为什么要把照片塞手机壳里。

    她趴在他腿上,默默闭上眼睛, 脑袋耷拉下去。

    手机早已没动静, 不知道是摔关机了还是对面将电话挂断了。

    电影继续播放,时常有大段音声空白,或是响起平缓的钢琴乐。

    杭敬承带着笑意的视线落在她发顶,然后指.间拈着这张照片,重新打量。

    其实只是个远远拍摄的侧影,因为背景驳杂, 人来人往,画面里不止一个人, 如果不是因为在视觉焦点, 他也许不会特别注意到自己。

    背景似乎是公众场所的休息区, 很熟悉,他垂下眼眸。

    翻到背面瞧了瞧, 是拍立得的相纸。

    “这是在超市?”

    “那天有个叫你帮忙拍照的小女孩。”

    “我们第一次去超市的时候。”

    陆敏讶然。

    蜷起搭在沙发上的手指, 指甲轻轻剐蹭他手腕突出的软骨。

    眼前好像起了一层雾, 他的声音也变得很近。

    “那天拍的, 是不是?”杭敬承手腕微痒, 看了眼她作怪的小手,俯下.身。

    “谢谢小姨, 我也给你拍一张吧。”超市里, 陆敏帮小女孩拍了许多相片,小女孩也要帮她拍照留念。

    “我”陆敏顿了顿, “我可以自己拍吗?”

    “好呀。”小姑娘点头。

    陆敏抱着相机漫无目的地散步, 沿途取景框里出现一些好看的店面, 漂亮的人,镜头停留数秒,拍摄按钮一直没按下去。

    直到杭敬承的身影出现在画面中。

    “小姨,你要拍叔叔吗?”小女孩问。

    “我只是随便拍一下。”陆敏咬唇,转身将镜头对准别处。

    没有人注意,她偷偷转身,手臂轻微颤抖,顾不上是否对焦,按下快门。

    闪烁后,双手迅速将相机藏到怀里,假装散步,抽出相纸,塞到袖口,等待显影。

    “宝贝,就是那天对不对?”杭敬承附在她耳边,拂起温热的呼吸。

    电影接近尾声了,陆敏听不懂日语,只断断续续注意到一场大雨,四月跟前辈借伞,她表达了对前辈的称赞,约定会回来换伞。

    陆敏听到杭敬承的呼吸声,他很有耐心,没有继续追问,任由她趴在自己腿上,像个沉默的小蜗牛。

    半晌。

    电影结束在四月站在倾盆大雨举着红伞的自白中。

    黑底白字的演职员表滚动。

    室内早就关了灯,唯一的光源只剩电影屏幕。

    杭敬承看到小蜗牛点头,声音很小,“是那个时候拍的。”

    “嗯。”他没继续追问,温热指腹接触她的后颈,紧接着是整个手掌,她禁不住发颤,他没做什么,只是捏了捏。

    陆敏摸不准他想做什么。

    电影结束,钢琴乐声停下来,似乎设置了自动重播,画面变成最开始短暂的黑屏。

    他的手掌给了她答案。

    只是缓慢地游走,滑过后颈,顺着脊骨的方向,贴着肩胛骨,指腹缓慢地揉按画圈。

    她觉得舒服熨帖,甚至渐渐放松下来,按在沙发上的手指摊开,指节微蜷,在暗处显得粉白。

    于是那双手继续向下,肩胛骨下方不远处,给她揉骨头的时候,指腹偶尔刮过她趴下,身侧溢出的软肉。

    她的心尖忽然酥.麻了一下。

    然后杭敬承单手撑着沙发,身体稍微向前弓着,另只手慢条斯理地按着她的背,再不去碰那里。

    好像刚才只是不小心的触碰。

    她缓慢地呼吸,胸口随之起伏,与他的距离也就在几毫米之间浮动。

    忽然明白他在做什么。

    这只手掌在尽力遵守绅士规则,并不代表他就是个绅士,偶尔的试探是危险的信号,他只是蛰伏,施以温柔引诱,内里确是威胁。

    他给她机会狡辩。

    是因为一定要听到她的狡辩。

    是非题,而非选择题。

    陆敏抿唇,阖上眼眸,逐渐平复自己吵闹的心跳。

    决定拍他的时刻,她在想什么呢。

    思绪像蔓生的藤蔓,蜿蜒伸向老旧的记忆匣子。

    也许是十年前的少年的身影。

    也许是重逢后与他相处的点滴,那个春.夜里他的突然归来,那双与她对视的清寂的眼睛,深夜里印在床单上混乱的细节,早餐上有关煎蛋的沉默对抗,他忽然送出礼物时她心里的震荡。

    然后这张照片在她手机壳里躺了九个月。

    “就是,就是凑巧拍到了。”陆敏背过手,按住他的手背。

    杭敬承也就顺势扣住她的手腕,只按上去两根手指而已,她逃不开。

    “我以为你要说是那女孩拍的呢。”他带着轻.佻逗.弄的笑意。

    “呃因为本来该拍她的,但是她跑出取景框了,这张照片就废了嘛。据说拍立得一张相纸好贵呢,我就收起来喽。”

    “嗯,一收就是大半年,还放在手机壳里。”

    “放在这里不容易丢啊。但是也容易忘记。就,放着呗。”她嘴硬得很。

    杭敬承要翻她起身,她这次很坚持,抱着他的腿不松手,“陆敏敏。”

    “我不要。”

    “我也没问你要不要。”

    “别摸我的脚。”

    “”

    “大腿!”

    “屁股!”

    “那里,杭敬承!”

    陆敏并腿,腿部线条绷紧。

    电影重新开始播放,画面明亮,光影莹莹错落,四月的风吹动枝头,樱花雨落。

    杭敬承只是抽手,搓了搓指.尖,轻声,“嗯,有水。”

    “妹妹比你诚实。”

    身下的人没有回应,他笑了笑,原想继续,忽觉自己的睡袍被抽开。因为贴得太近,挤.压着布料,拽出时跟皮肤摩.擦生热,灼.热发痛。陆敏用手臂撑住沙发和他的腿,伏起身,费力地仰头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头。杭敬承呼吸一滞。

    荧幕上,四月绑起自己的马尾,挽起袖子,局促地站自己家中,想要帮忙却手足无措,一次次填了麻烦,可爱到了不讲道理的地步。

    然而杭敬承身上。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总之陆敏心口正伏在那,宽松的领口坠落下去,棉质衣料柔软细.腻,若即若离。

    “敏敏?”他试探性叫她。

    低沉喑哑的声音夹杂在青涩的暗恋电影的对白里,多了分隐忍克制。

    她再次抬头,明亮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狡黠,像悄无声息出现在墙头的狸花猫,你只看她一眼,她便纵身隐入别处,凭空消失。

    卯月在给邻居送礼物了,画面因为光晕模糊,杭敬承疑心这盘碟画质在第二次播放时磨损了,不然怎么会看不清。

    她是故意的,依着他。

    他喉结上下滚动。

    “电影又放了一遍。”陆敏说。

    她发现女主角原来叫卯月,不是四月,她一直先入为主了。卯月还会拉小提琴,模样优雅,私下却羞怯,不过并不拒绝与人交往。

    “嗯?嗯。”他的呼吸比刚才重了些,嗓音哑沉。

    陆敏:“不关掉吗?”

    “不用管。”

    “哦”

    沉默片刻。

    “我前段时间还看过一部华语电影嗳啊!”

    陆敏忽然被他托着腰和肩抱起来,然后搁到地上,跪坐下来。

    失重感让她心有余悸。

    “什么电影?”杭敬承俯身抓住她的裙摆,又用手掌托她膝盖离开地面,抽空回应她。

    眼睫颤动片刻,她扶住他的大腿,任由他剥落自己。

    卯月在公园长椅上看书,只几页,忽然阖上,四下看了看,镜头跟着她走动,旁边是一对忽然抱着热.吻的情侣,她假装看景色,旋即快步走向自己的自行车,推着车跑起来。

    微噗,棉质裙子不知道丢到哪个角落。

    尽管有暖气,还是有冷空气侵袭,她忍不住抖了抖。

    杭敬承捡起掉落一边的毯子,围到她身上。

    陆敏抬头,对上他垂落的视线,电影在放黑白戏中戏,这双眼睛在错落光影中显得晦暗不明。

    他往前坐了些,双手搭住她的肩膀,稍用力按向自己。

    “Unnamed Animals.”

    话音落。

    她心口一根滚烫。

    杭敬承握住她的手腕,去找她另只胳膊,单手握住两只腕,然后让她的手臂稍稍蜷缩起来。

    有些事物就是这么完美地契合。

    “啊Unnamed Animals.Unnamed Animals”她听见杭敬承轻喃她的话,心里想自己一定是疯了。

    岩井俊二擅长用动荡的镜头表现人物不安的内心和紧张的情节。

    奇怪的中年男追着卯月要送给她她落在电影院的书,她只以为他是奇怪的人,拼命蹬自行车。

    镜头晃得厉害。

    大理石的地板微暖,膝盖硌得疼。陆敏两只腕被束,盯着身前分明的肌理,感受心口的缓慢律动。

    杭敬承抬手拈起她脸侧散落的碎发,挂回耳侧,忽就明白这电影名字为什么熟悉。

    “嗯怎么,你对电影有什么见解?”

    “就是”她抿嘴润泽干涸的唇,视线躲闪,“这不是M国电影么,华语电影。”

    “嗯,是。”杭敬承单手撑住沙发,稍向后仰,似笑非笑垂眸看她,劲腰晃动,“这电影没在国内公映,在那边也很小众,你能知道,还挺厉害。”

    “怎么,印象很深?因为动物保护的主题么?”

    “嗯。”陆敏点头,“最近环境之类的对生物生存不太友好其实我是注意到了导演的名字。”

    杭敬承低笑一声,“我前女友?”

    陆敏一顿,抬眼看他。

    她这半天都在曲折迂回,没想到他直接认了。

    “让我猜猜,怎么突然就想起她了?”杭敬承散漫道。

    视线四下逡巡,落在放在一边的手机上,他伸手勾过来,面部识别解锁,随手划了几下,看到通知栏里的微博消息。

    算算时间,是把手机拿给她点餐那会儿。

    他哼笑一声。

    陆敏看到他拿手机的动作了,也知道他立马就能猜出自己的动机,轻轻咬唇。

    “吃醋了?”杭敬承没心没肺地笑,“多吃点,我爱看。”

    她故意收紧手臂,挤压心口,果然他动作一顿,倒吸冷气。杭敬承抬手,虎口抵在她下巴底下,强硬地托她抬头。

    陆敏心下些微紧张,稍稍挪动僵通的膝盖,却听他笑,视线落在她脸上,仿佛在审视她,“嗯,这样差不多。”

    陆敏冷一张脸,“放开我。”

    她真的带着情绪,不是小打小闹。

    杭敬承眸中闪过不易察觉的黯色,捺着她下巴的掌收紧些,“敏敏。”

    沉默对峙片刻。

    他先开口:“我跟蒋湉薇虽然不在同一个地区,平时很少有交集,但毕竟好聚好散,现在还是熟人兼同行,有人脉重叠和利益交换,平时难免有交流。”

    陆敏垂着眼睛不去看他。

    “嗯?”杭敬承轻声,哄她说话。

    安静片刻,陆敏说:“蒋小姐生日是什么时候?”

    “嗯?”杭敬承顿了顿,“五月十九。”

    陆敏听到他付款密码时就觉得不对劲。

    至于蒋湉薇的生日,她也是那会儿查到的,原不想在意,但是越藏在心底越不舒服。

    隐忍了一晚上,此刻终于要爆发,她抬起眼睛死死地盯着他,贝齿咬住下唇,失了血色。

    杭敬承眉头微皱,垂眸看着她。

    无声对峙。

    “你还惦记她吗?或者只是潜意识里?”她躲开视线,琉璃质的眼眸带着易碎的脆弱,轻声说。

    紧接着喃喃:“不管是哪种,都不可以。”她近乎执拗。

    杭敬承坦然承认过自己坏种,某种程度上讲,她也并非完美善类。

    陆敏鲜少有这样的时刻。

    杭敬承拧眉,心脏处钝然发闷的感觉骤然明显。

    良久,叹了口气,将她按到怀里,轻声:“我跟她早就过去了,宝贝,早就过去了。”

    陆敏任他抱着,不抗拒也不接受。

    “这个密码是130519,不是么,这个日期”连他自己也思考了一会儿,才想起来,“这个日期应该是我转学离开里历城的日子。”

    “在认识她之前我就习惯用这串数字了,跟她没关系,生日也是碰巧。”他隔着毛毯,轻拍她的后背,“只是懒得改,一直用到现在。”

    “进入婚姻后,就是我们俩。别的故事早就翻篇了,相信我,嗯?”

    他其实也没有自以为的那么擅长处理与她的关系。应付得了天底下所有人,也会因为她而愁恼。

    如何对待她的不安,恐惧,占有欲,全靠摸索。

    陆敏却是在他怀里一怔。

    居然是那个日子吗。

    她完全没有想过。

    所以她纠结半天,居然只是这样。哭笑不得,又为自己的莽撞和无端发脾气感到后悔。

    “是想问这个才这么做的么?”那儿从她胸口滑落,抵在一侧,杭敬承拥着她问。

    “不用这样勉强自己,直接问就好,我会给你答案。”

    “刚才也只是想逗逗你,没考虑那么多。别难过,嗯?”

    陆敏被他轻声安慰着,倒觉得自己委屈了。

    她会不开心,不是无理取闹,只是心有所念。

    鼻腔酸涩。

    她嗅到他身上跟自己一样的淡淡的沐浴露的干燥温暖香气,用胳膊轻轻环住他的腰,想了想,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说:“我想你那几年应该过得不太好。但是我什么都不知道。对不起。下次不会这样了。”

    如果没得到,向神明许愿时就只会要求保佑当下,期待他能心属自己。然而一旦得到,就会贪心地想要更多,不管是现在,还是过去,有关他的一切。

    杭敬承轻揉她的发顶,“好了,不是什么大事。”

    陆敏吸了吸鼻子,并不做声,抱着他,安静了一会儿。

    身后电影又放到卯月偷铭牌那一段了。

    少女局促不安,欲盖弥彰地遮掩自己的心事。

    她松开他,轻轻推开,杭敬承本想起身,却见她捉着那儿放回自己心口。他只起身不到三公分,跌坐回去。

    顿了顿,“敏敏?”

    她不抬头,咕哝道:“要不要?”

    声音很小,艰难克服羞.耻心。

    杭敬承唇边渐渐勾出弧度,向后仰,靠着沙发靠背,“你先继续。”

    顺便指示她,“胳膊并起来,夹紧。”

    大片绿色原野,卯月骑着单车从画面一侧出现,动态的葱郁的草坪随风轻曳,春风吹拂她的发丝。

    杭敬承懒散自得地躺着,一只手攥着她的腕,带着她律.动,比刚才冲动许多。

    “不过有今晚上,你应该也知道我看见丛致远什么感觉了。”刚把人哄好,又开始作。

    “才不是。”陆敏反驳,跟着他颠簸。

    “怎么不是。”

    “你不懂。”

    “那你讲讲。”

    “”

    卯月在跟前辈搭话,前辈认出她。

    卯月的扮演者松隆子说话声羞怯温柔,前辈也很礼貌,应该是一部很纯情的初恋电影,可是陆敏觉得自己不能再看这部电影了。

    “好了没?快点。”她忍不住催促。

    “磨得好痛。膝盖也痛。”

    杭敬承忍着,“我也疼,宝贝。” 停下动作,弯腰去她身下揩了一把,“借你点水。”抹上去。

    轻松许多。

    陆敏:

    红云从毛毯边缘蔓延到脸颊。

    岩井俊二的镜头总是晃动,大片葱郁鲜明的色调,淡淡的柔光。

    大雨落下来,卯月冲入雨幕。

    陆敏也湿漉漉。

    “呀!弄我脸上了。”

    杭敬承依旧那副没有心肺的笑脸,将她抱上来,起身找纸巾。

    /

    杭敬承本就爱折腾她,因为第二天是周末,更肆无忌惮。

    陆敏从睡梦中自然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

    打了个哈欠,撑手起身。

    大腿根疼,被整辆车碾过似的,她柔韧性不好,但他兴浓时按着她差点做到一字马的程度。

    她踉跄下床,并决定今晚分房睡。

    陆敏全程撑着腰洗漱完,随便穿了件睡裙,深一脚浅一脚走到客厅。

    窗户打开一线,微风撩起白色纱帘,光线柔和。

    二九开嗓唱歌,显然被喂过了。

    陆敏看了眼餐桌,有盘子倒扣,应该有早餐。

    顿了顿,实在懒得走过去,于是走去稍近些的沙发,上面的水迹还没清理。

    没眼看。

    陆敏只捡走了自己的手机,手机壳和那张照片,慢吞吞走到餐桌前。

    这张照片相纸手感很好。

    她掀开盘子,懒得找餐具,用手捏起煎好的鸡蛋吐司片。

    忽然也想买一部拍立得。

    她用手机查了查,普通的五六百就够了。

    至于钱么。

    上次杭敬承给她的‘杀青’红包里面好像有两万八千八。此外还有她要求的两千块工资。

    她收到时当场决定收敛,什么骨气气节,还是钱比较实在。

    解决掉早餐,陆敏拍拍手,扶着腰去书房,准备翻出抽屉底自己的红包。

    推开门,坐在工作台前光果上身的人回眸,“睡醒了?”

    陆敏盯着他半褪的衬衫与肌肉线条,迟滞地问,“你在干嘛?”

    “上药啊。”杭敬承理了理衣领,低头扣扣子,“陆老师该剪指甲了。嗯?”

    作者有话说:

    叹气。会不会太腻得慌。

    第 69 章

    陆敏:

    工作台上散落了软膏和棉签, 还有她放桌子上没怎么用的小镜子,她走过去,杭敬承的衬衫遮着, 瞧不出什么。

    “今天不用上班吗?”

    “晚会儿。手头没有新项目, 时间自由些。吃过早饭了?”杭敬承收拾医药箱。

    “喔。吃过了。”陆敏拉开椅子,“后背,自己可以抹到吗。”

    “不知道,随便擦了擦。”

    陆敏看了他两眼,起身,伸手挡住他阖医药箱的动作, “你脱衣服。”

    杭敬承含笑睨她。

    陆敏说:“正经点。给你上药。”

    杭敬承低头解扣子,将衬衫褪下去, 露出脊背线条。雪后冬日暖晴, 阳光曳着露台上的白花, 陆敏鲜少这个时间这个角度打量他的后背。

    肩膀平阔,肌理线条分明, 蝴蝶骨处肌肉间对称的两个小窝。

    陆敏对这种好身材羡慕又嫉妒。

    视线下移, 确实有几道红色抓痕, 在冷白肤色上突兀显眼, 有一半没有擦到药膏。

    她心虚抿唇, 捡起棉签,取出两支。

    “下次下手轻点, 陆老师。”杭敬承将手臂搭工作台上, 身体前倾。

    “你活该的。”陆敏微嗔。

    杭敬承懒洋洋笑两声。

    她拧开药膏,挤上去一点, 给他擦药。

    “嘶——”“疼吗?”棉签刚触上去, 杭敬承倒吸冷气, 她手足无措,蜜臀后多了只手,握住她。

    “杭敬承。”

    杭敬承伸手臂半环住她:“我忍忍,你继续。”

    陆敏:“手拿开。”

    “你忙你的,我不碍事。”没有比杭敬承再坦然的流.氓了。

    陆敏盯着手里的棉签,顿了顿,朝他伤口按去。

    这回动作与温柔无关,只求把药膏擦上去。

    “疼,敏敏,轻点。”杭敬承跟她求饶。

    陆敏心说疼你倒是松手。

    “你别叫,我心疼。”

    不就是装,她也会。

    杭敬承没忍住笑着抬眼瞥她。

    棉签尾端木棍不小心剐过泛红伤口,颜色似乎更深了,他跟着颤了一下,她手指顿住,担心地看过去。

    杭敬承这回是真疼,下意识握住她的大腿,修.长指节轮廓顺着软肉陷下去。

    拧眉抬头,“就是这么疼你男人的?”

    /

    杭敬承出门,只剩陆敏一个人在家。

    露台玻璃门推开一条缝,冷风吹散室内燥热。

    陆敏屁股只坐了少半椅子,拖鞋横斜散在一边,脚丫踩墙面,宽松睡裙领口微皱,露出半截浑圆和可疑水迹。她向后仰着,用肩胛骨与后颈抵住椅背,乌浓秀发瀑布似的散落。

    她举手机,微微眯眼,透过破碎的玻璃屏读上面的字。

    《无名动物》是由蒋湉薇编导,斯温伯恩·纽曼、斯克利普斯·伊迪丝主演的剧情片。影片讲述了高中生之间懵懂的爱情成长的故事

    所以那部电影根本跟动物保护没关系。

    怪不得杭敬承那么快就反应过来了。

    合着是故意引她上钩。

    陆敏将手机丢腿上,顺便将领口往上扯了扯。

    手机嗡响,来了许多条消息。

    胡菲菲:[救!!!!!!]

    胡菲菲:[说咱们组必须要出一个节目]

    胡菲菲:[我从小就是艺体废物,陆老师你有才艺不?]

    胡菲菲:嚎啕大哭.jpg

    下月元旦,青城一中惯例要举办元旦晚会。举办晚会必然要求师生出节目,年轻老师就成了受迫害的对象。

    陆敏下意识看向搁置在角落的琴包,犹豫片刻,低头回复:[我也没什么才艺]

    她没什么上台表演的经验,也没这种表现的欲.望。

    胡菲菲:[那完蛋了]

    胡菲菲:[组长说出不了节目,咱俩就去跳舞]

    胡菲菲:[就是那个健美操]

    胡菲菲:[我手脚不协调,希望能站后排]

    陆敏眉头逐渐皱起。

    比起唱歌,她更不擅长跳舞,四肢极致不协调。高中的健美操,每年做,做了三年,还是笨拙地跟不上节奏。

    陆敏:[必须要参加吗?]

    胡菲菲:[组长原话,我截图给你]

    胡菲菲:[你不想跳这个吗,咱们年级还有一个穿那个蠢蠢连体服的舞]

    陆敏知道那个,前两天隔壁办公室搬来一箱衣服,其实就是缝在一起的弹力布,可以把人装进去。

    胡菲菲发来组长的指示,陆敏看了会儿,回复道:[我再考虑一下吧]

    /

    下午,煦风和日,温度上升,阳光下昨日冬雪化水,只偶尔阴凉处残留几处白。

    小电驴驶入小区,在其中一栋大楼下停住。

    陆敏下车,摘下头盔,将挂在车把上装蔬菜的两个塑料袋子取下来。

    她刚去了趟手机城,修手机的人告诉她内外屏都得换,而且这手机型号太老了,不能换原厂的屏幕,建议她买新的。她装模作样看了几部手机,问了问型号,准备回家用某宝下单。回来路上去了趟菜市场,买了点青菜。

    兜里的手机嗡响,她空出手拿手机,是杭敬承的电话。

    一般这个时间,他不太会打电话。

    陆敏迟疑一瞬,心底浮现不太好的感觉。

    接起电话,试探性问:“喂,杭敬承?”

    “敏敏,在家么?换身衣服,带你去医院,姑姑住院了。”

    “啊”陆敏一时语塞,手足无措。

    耳朵有点疼,摸到碎裂的屏幕玻璃,才意识到手机贴脸太近了。

    杭敬承似乎在开车,安抚她:“别着急,没出什么事,只是去医院看看她。”

    “嗯。”陆敏定了定神,“我就在楼下,去哪等你?”

    杭敬承:“来小区门口,我快到了。”

    “好,我就去。”陆敏拎着菜跑了两步,忽然想起什么,“那个,我还得上去一趟,我尽快,你等我一下。”

    “你去。”

    陆敏小跑着上楼,又小跑着下楼去小区门口,杭敬承将车停在路边,靠在车边等她,迎了几步,“不用这么着急。”

    陆敏好久没跑这么远了,气喘吁吁弯腰,歪歪扭扭站不稳,杭敬承拎住她一条胳膊,教她靠在自己身上。

    她艰难吞口水,从兜里摸出什么东西,“给你。”

    杭敬承垂眸,“什么?”

    陆敏只靠被他拎起的胳膊站定,捂着胸口喘息,“存折。我爸,我爸给我的。里面有六十万。”

    “嗯?”杭敬承尾音上扬。

    “有人又拿这个要挟你怎么办。剩下的钱会尽快还的。”

    陆敏虽然不想帮家里的忙,但是这钱毕竟是别人的。

    杭敬承笑了笑,挟着她朝路边走,“其实,这钱你拿着也没什么。只要我不肯,这个钱就是给你的礼金。于情于理都合适。”

    “嗳?”陆敏微滞,疑惑地抬头看他。

    陆敏坚持将这个钱给他,坐在副驾驶,双手搭在腿上,看向挡风玻璃外飞速倒退的景物。

    “姑姑她,严重吗?”她小声问。

    杭敬承捺着方向盘,说:“心脏不好,老毛病了。这次估计又要做手术。”

    陆敏点点头,“喔”

    看这架势,他家人应该都会去医院。

    去年也差不多是这个时候,她因为相亲,第一次见了他的家人。那会儿抱着破罐子破摔的心态,并不算太紧张。

    今天的情形却不一样,是她婚后第一回正式见他家人。

    第一次见面,似乎应该准备点东西,但是今天太着急,她连衣服都没换,出门时随便套了件灰色羽绒服。

    等绿灯的十几秒,杭敬承瞥了眼身旁的人,十指快绞成麻花了。

    “记得这条路吧。”

    “嗯?”陆敏没反应过来,四下看了看,“怎么了?”

    “不眼熟么?暑假的时候。”

    “暑假这附近是码头?”陆敏看向窗外。

    “嗯。”

    记忆里,那几天是夏日烈阳,海风闲适,没什么烦恼事。

    “所以你为什么偷亲我。”杭敬承问。

    陆敏被他一把拽出回忆,差点站不稳。

    扭头看他,眼底惶然。

    陆敏低下脑袋,分开纠缠的十指,假装打理外套,“我只是帮你理理头发。”

    杭敬承淡淡:“哦。用嘴唇给我理头发。”

    陆敏:

    上次他提起这事时,场面混乱,她事后安慰自己也许只是巧合,原来那天下午,他真的在游艇顶层装睡。

    “你也亲过我啊。”她别开脸嘀咕。

    杭敬承:“可我事先通知你了。”

    敏敏,我想吻你——

    陆敏气结:“难道不应该征求我的同意吗?”

    为什么这么理不直气也壮。

    要拐弯,杭敬承打转向灯,“你看我是那么绅士的人么?”

    陆敏被他的不讲理给气笑了。

    笑着笑着觉得自己坐得太累,换了个舒服的姿势。

    忽然明白杭敬承只是想让她放松下来。

    /

    到了医院,陆敏从车上下来,亦步亦趋跟着杭敬承,一起进了电梯。

    “等会儿遇见人,我叫什么你就叫什么。别的都不用做,跟着我就行。嗯?”

    陆敏乖巧点头,“嗯。”

    他笑了笑,牵起她的手。

    掌心暖燥,陆敏假装不经意地蜷手指,更真切地感受到十指相扣的温度。

    这似乎是家私人医院,比一般公立医院人少许多,杭敬承牵她直奔顶楼。

    走廊安静,带着淡淡的注射药水的冷气,医生偶尔路过。

    两侧隔很远才会出现一扇房门,房门中间镶一块磨砂玻璃。

    走到某个房间门口,杭敬承准备推门,房门恰巧从内侧拉开。

    出来的人是一男一女,个头不算高,瞧着四五十岁的模样。一个穿着中式夹克衫,戴无框眼镜,另一个穿着长棉服,长发梳到脑后,一丝不苟,珍珠耳坠似有若无散发光泽。

    “爸,妈。”杭敬承颔首。

    陆敏冷静地看着两位长辈,搭落身侧的手指悄悄攥紧,“爸,妈。”

    杭诚本就对陆敏今天会出现有点意外,看到两个人紧握在一起的手,眼中闪过一丝讶色,面上不动声色,点头,“来了。你姑在里面,刚睡下。”

    姚逸微笑着打量陆敏,“小敏也来了,去隔壁坐吧,都在那边呢。”

    隔壁是单独的休息室,桌椅沙发和卧具一应俱全。

    沙发上坐了三个男人,杭维伊陆敏见过。

    剩下的,杭敬承打过招呼后跟陆敏介绍这是表哥陈旭,那是陈旭的表弟陈昭,不过比她大一岁,她也叫哥,陆敏一一打了招呼,被姚逸叫住寒暄。

    “工作怎么样?挺好吧。”

    “挺好的,妈。”

    “还是做老师好,女孩就该做这个。”

    刚才沙发被让出来,杭敬承坐在旁边的单人沙发上,姚逸特意留陆敏坐自己身边,她假装熟稔,想要拉住陆敏的手,中途又假装理袖子,收回来。

    陆敏知道她并不喜欢也并不擅长亲热的寒暄。

    “家里呢?”姚逸又问。

    陆敏说:“也挺好的。”

    对面投来一道饶有兴趣的视线,来自陈旭。刚才进门时,他也对她的出现流露了惊讶。

    “听说弟弟决定不结婚了?”姚逸问,“怎么呢,经济上的问题?”

    果然问到这个问题。

    陆敏说:“两个人都不成熟,考虑之后决定将结婚的事推迟几年。”

    姚逸笑说:“哦,是这样。还以为是物质条件不合适呢,要真是这样,你该跟家里讲,都是一家人,没什么好难为情的,是不是,小敏,这个道理,你爸爸妈妈都懂的。”

    她的笑容像细小的鱼刺,并不伤人,只是卡在喉咙里吞不下去吐不出来。

    杭敬承一边坐着,撩开眼皮,悠悠道:“怎么不懂呢,这个道理还是妈你教给敏敏爸妈的。”

    姚逸的笑容出现一丝裂痕。

    杭诚严厉斥责,“怎么跟妈妈说话的。”

    杭敬承靠着沙发扶手,掀眼皮看他,片刻后,点头笑说,“错了。”

    他是在承认自己错了。

    陆敏双手交叠搭在腿上,脊背挺直,安静地坐着,看向杭敬承,后者仿佛云淡风清,又仿佛被阴云笼罩。

    他和家人的相处中,一方居高临下地施威,另一方漫不经心地谦卑。她在这种奇怪的氛围里感受到扭曲。

    休息室里米白色窗帘静静贴在墙边,窗外云湛风清,挂钟指针滴答旋转。

    中途,陈旭那位表哥有事离开。杭诚与姚逸夫妇也不知所踪。陈和带着医生进来,看见陆敏就笑了,走进来坐沙发上,跷起二郎腿,签医生给的文件。

    陆敏借口去洗手间,被杭维伊领出来。

    杭维伊肩膀被拍了拍,回头看。

    “哥。”

    杭敬承抬颌,“谢了,回去吧。”

    杭维伊看了眼陆敏,点头,回去了。

    陆敏松了口气,仰起头瞧杭敬承,什么也不说的,静静地看着他。她猜自己眼神中大概有悲悯,她藏不住这种惆怅的情绪。

    杭敬承抬手,捏住她的脸颊,勾唇笑了,“怎么这副表情。”

    她捉住他的腕,不叫他放下,用脸颊贴着他的手掌轻轻摩挲。

    杭敬承目色霎时柔软下来,用拇指捺过她的唇,“我没事。饿不饿,坚持一会儿,下午去吃广州菜。”

    “年轻人呐。”

    身前忽然响起中年男人的声音,陆敏身体一震,被杭敬承当着不得见,也知道是陈和。杭敬承对她做了个口型,没事。

    他转过身,“姑父有事?”

    陈和摇头,“我哪有什么事。”

    意味深长地看了眼陆敏。

    杭敬承带陆敏走到走廊尽头,墙上贴着公共卫生间的指示牌,“陈旭出去吃饭了,那屋只有杭维伊。等会儿能自己找回去么?”

    陆敏点头,“我记得是哪间。”

    杭敬承微微颔首,示意她去吧。

    目送她的身影消失在影壁后,杭敬承单手抄兜,原路折回,走到病房门口,拧开把手走进去,陈和果然等着他。

    “你小子还真是个情种。”

    杭敬承挑眉,“姑父在夸我?”

    陈和笑着,眼尾每一道属于商人的皱纹都在昭彰自己的精明,“当然。”

    杭敬承也笑,敛眸,“姑姑还睡着?”

    “刚醒了,叫你进去。”

    杭敬承点头,陈和从他身旁经过——

    “那还是您比较情种。”

    陈和扭头,带着笑意藏着冷锐的眼神落到他侧脸上。

    “旭哥也是随了您。”

    杭敬承迈开脚步,朝内室走去。陈和回头盯着这个背影,唇边笑意完全冷却。

    /

    床上躺着的女人短发,戴着黑色半框眼镜,眉毛疏而淡,鼻尖,中庭稍长,嘴巴微凸。即便病重脸色苍白也带着疾言厉色的威严。

    杭敬承扯开病床边的椅子,坐下,“姑姑。”

    杭樾说:“敬承,来啦。”

    “嗯。”

    “听说今天陆敏也来了。”

    “在隔壁。”

    杭樾扭头,静如潭水的褐色眼睛看着他,“这就是你的意思了么?”

    杭敬承垂眸,“她该来见见你们——您要是把我当家人。”

    杭樾闻言笑了,咳嗽几声,“你看看,多少年了,还在说这句话。”

    虽然虚弱,余光留心着他的神情,见他也跟着笑,她眼中闪过不易察觉的冷辉。

    杭樾挣扎着想起身,杭敬承扶住她,按了个按钮,病床慢慢升起来,他将她的枕头往下垫了垫。

    “这些年杭家没亏待你。你自己想想,是不是。”

    杭敬承没有犹豫,“您说得是。”

    杭樾拉住他的手,“家里有难处,需要人手,怎么就不能回来帮帮忙呢。”

    掌心触感冰凉,杭敬承坐回椅子,“姑姑,这些年,该帮的忙,我也没拒绝过。再往下就是杭家的家事了,我能插手么,您不怕我沾手就不松开了么。”

    虽然没有挂职,也没有任何名头,他这几年没少给陈和打工。陈旭不堪用,搞不定项目,又不好叫陈和知道,实在没办法,只好,叫杭敬承来收拾烂摊子。这种事有第一次就有第二次,陈和知道后,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杭敬承知道自己被培养来做什么的,也按照他们的心意做了,然而不可能这样过一辈子。

    杭樾打量这个侄子,十多年前的稚气面庞,到现在已然成熟,独当一面,在她面前,他礼貌,甚至谦卑,骨子里却很强硬。

    “唉。”杭樾叹气。

    “敬承,你的名字,还记得怎么来的吗?”

    杭敬承漆黑犹如海底的眼眸微恸,“恭敬,顺承。”

    从被抱走的那一刻就注定了的人生,恭敬,顺承,以自己全部能力、忠诚、信仰去回报精英阶层的抚育。

    杭敬承敛眸,忽地笑了笑,摇头,“其实你们最不该安排的是那场相亲。”

    如果不是这场婚姻,他也许不会那么明确地拒绝杭家。

    杭樾疑惑地打量着他,他坦然面对。

    静默着对峙片刻。

    杭敬承起身,“下周手术?”

    “躺下吧。”他将床降下去,“好好休息,我会再来看您。”

    他转身,朝门口走去。

    走了几步,顿住,“对了,今年春节有工作安排,我们节后回家。”

    “那姑娘知道你跟她结婚的真正原因吗?当时那个拿不下来的项目。”杭樾点到为止。

    杭敬承背影微顿。

    随后离开。

    /

    休息室没有人,空空荡荡。

    微风撩起窗帘。

    杭敬承眸色深冷,转身大步朝外走去。

    一路问着,脚步也凌乱起来,下了楼。

    医院周遭多绿植,草坪被融化的新雪冲刷过,油绿光亮。

    杭敬承握着打不通的手机,四下张望着,心脏跟着一点点沉。

    迎面差点撞上人。

    “哥?”

    见是杭维伊,他问:“见没见你嫂子?”

    杭维伊被他乌沉的脸色吓一跳,结巴着指路,“见了啊,就,就在那。”

    杭敬承看过去,陆敏正坐在花坛边的长椅上,两只手都塞在兜里,低着头,离得太远,瞧不清神情。

    他大步从一侧走过去,临近了,脚步却迈不动。

    手抄在大衣兜里,指尖冰凉,心脏一如冬风里飘荡的枝叶。

    陆敏感应到什么似的,扭头看过来,朝他笑了笑,起身走过来。

    她眼底是仍是悲悯哀恸。

    “我有点事想跟你说。”杭敬承嗓子发干,声音嘶哑。

    陆敏在离他一步远的地方停下来,仰头瞧他,玻璃无机质似的眼珠莹莹闪闪,“关于你的身世吗?”

    “维伊告诉我了。”

    杭敬承摇头。

    陆敏:“还是你因为一个项目跟我结婚的事?”

    杭敬承心下一沉,皱眉。

    “我都知道了。”陆敏说。

    那日咖啡店里面对面坐着,陈和说:“那你知不知道,他答应跟你结婚,是因为手里一个电影项目拿不下来?娶了你,就没有阻力了。”

    她反问为什么拿不下来。

    “当然是因为”陈和笑而不语。

    她大概知道是因为杭家。

    “我可以解释。”杭敬承说。

    不同于刚才跟杭诚夫妇,杭樾夫妇的对峙较量时的淡定,现在的场面似乎让他罕见地流露无力与脆弱。

    陆敏轻声:“他们给了你两条路,要么回家做帮手,要么跟我结婚,对不对。杭家从政从商,你想选的第三条路被断掉。上次姑父见我时,就说了这件事。”

    冬日云清风霁,阳光灿烈。

    杭敬承垂眸,眼睫翳住眼底黝深。

    陆敏摇头,将手从兜里拿出来,拽住他的大衣衣领,扯他弯腰低头,然后垫起脚尖。她温热的嘴唇贴上他的下巴。杭敬承一顿。她的唇慢慢上移,吻过他的脸颊,随后是鼻梁,眼睫。

    她睁开眼睛,看着他脸上冷白的肌理,深邃的眉眼,鼻梁骨侧的淡淡阴影。柔软的手按着他的肩膀,轻轻揉抚。

    她亲了亲他的薄唇,仰头看他,笑着轻声说:

    “杭敬承,在这种身世背景下出落得这么坦荡无畏,优秀出色,也辛苦你了呀。”

    作者有话说:

    哭哭——

    顺便推一本朋友的书,先婚后爱,《延期热恋》by图报,感兴趣就去收藏吧啵啵

    文案:

    宋婵作为国内知名时尚编辑,不仅业务能力出众,长相更是明艳动人,在娱乐圈里爱慕者无数。

    网友好奇她的择偶标准是什么。

    她回应:“没什么标准,就是不喜欢双眼皮,身高188,锁骨有痣的浓颜男性。”

    条条框框都指向某顶流,网友:“你直接报苏逸岑身份证号得了。”

    有人在评论区cue苏逸岑,他回应:【巧了,我的择偶标准也很简单,只是不喜欢宋婵。】

    这种点名道姓的喊话在内娱闻所未闻。

    从此,粉丝都知道两人互相看不惯。

    –

    这样两个人一起参加慢综艺,吃瓜群众翘首以盼扯头花场面。

    综艺里,苏逸岑吃饭,宋婵转桌;宋婵聊前男友,苏逸岑打断,整个一水火不容。

    吃瓜群众高呼:打起来!打起来!

    直到有一天,突击采访苏逸岑家里,他打开门神色倦怠,脖颈上的吻痕明显。

    身后,传来一道慵懒的女声:“苏逸岑,我的吊带又被你撕坏了。”

    网友:“卧槽,是宋婵?”

    “打起来了,只不过打到了床上。”

    当天,微博服务器直接崩溃。

    苏逸岑发博大方承认:【已婚,夫妻情趣,不要见怪。】

    网友:“那为啥你老婆说最讨厌你?”

    宋婵回应:“因为他那天扯坏了我最喜欢的小裙子。”

    网友:“……”

    #馋馋以为的先婚后爱,是岑岑的蓄谋已久#

    第 70 章

    杭敬承看向她搭在自己肩上忍不住颤抖的手指, 片刻,抬手覆过她的手背。

    他的手掌和脸颊一样冷,陆敏掌心微蜷, 仰头说:“你可以抱著我。”

    他的手臂滑落, 穿过她的手臂,揽住腰肢,低下头,整个人颓唐地依靠着她。陆敏小小地趔趄了一下,努力站定,支撑他。

    “饿不饿?我们去吃饭。”她问。

    杭敬承沉默地靠在她颈侧, 片刻后,轻声问:“回家么。”

    “不是说去吃广州菜吗。去吧。我开车带你。”

    /

    汽车车流在高楼大厦间移动。

    发动机轻微嗡鸣。

    陆敏目视前方车况。

    杭敬承似乎有点累, 坐在副驾, 抱臂, 脑袋轻轻偏向一侧,阖着眼睛。

    陆敏想起半小时前。

    她从洗手间出来, 杭敬承已不见踪影, 准备回休息室, 发现杭维伊在贴在病房门口偷听。

    “嘘——”他回头, 竖起食指。

    陆敏点头, 静默着进了隔壁房间。

    不一会儿,杭维伊回来, 脸色很复杂, 频频叹息看向她,最后问她要不要一起出去走走。

    “上午出门了么?”

    杭敬承的声音将她的思路打断, 她看向内视镜, 他竟勾唇, 笑意惺忪,就像平时跟她里聊天的模样。

    “嗯。”她应着,“去了趟手机城,说内外屏都坏掉了,一起换的话要七百块,我觉得还是换一部新的好了,今晚去网上看看。然后去菜市场转了一圈。”

    “冬天没什么好吃的青菜。”她有点苦恼。

    杭敬承又笑,偏头看她,“想吃什么?”

    “嗯”陆敏真想起来,随后摇头,“算了,反季的东西太贵了。”

    “咱们家还不至于吃不起。”杭敬承拿她无可奈何。

    陆敏心下微动。

    “省着点吧。万一将来有用钱的时候呢。”

    节俭这一信条打小刻在她骨子里。

    “能有什么。”杭敬承喃喃,靠在椅背上看窗外。

    “比如生病。万一大病一场,可能要花很多钱。或者投资失败,不是说有钱人宁可铺张地吃喝玩乐,也不能玩投资么。以后养孩子呢,也会花很多。”

    浪漫只能做调剂,生活里更多的是关于柴米油盐的计算。

    “陆老师说得对。”杭敬承拖着尾音,不正经的模样。

    陆老师说得对——

    但我不会听的。

    陆敏相信他是这么想的。

    不过她的话只是阐述自己的生活理念,本来也没打算要求他什么。

    “姑姑怎么样,以后还要过来吗?”她试探性问。

    杭敬承长吐了口气,松开抱住的手臂,掌心随意搭落。

    “下周手术。之后再带你来一趟吧,以后除了逢年过节,就不见了。”

    “好。”陆敏说。

    杭敬承问:“杭维伊都跟你说了?”

    “嗯。”

    其实她早就对他有过一些怀疑。

    以他的脾气秉性,相熟的兄弟不会太坏心,秦典就是例子。然而年长三岁本该圆滑的施鑫,却那么直白地劝他离婚,还‘不小心’叫她知道了。

    明明家里两个孩子,弟弟却叫wei yi。两个人长相风格相差甚远,关系亲昵但是看起来没太有共同的生活经历。

    杭维伊给了她答案。

    “关于我哥的身世”

    “其实哥他,不是爸妈的亲生儿子他亲生父亲是家里司机,探亲的时候跟他妈妈一起遭遇车祸,所以他不满周岁就被我爸妈抱回来”

    “我出生那年他十岁,因为姑姑家也没孩子,所以他被送过去了陈旭被找回来,姑父就想把他送回来然后他很伤心,跑出去,出车祸了,休学一年”

    “其实哥脾气很好,从小知道自己身份,也跟家里相处得很好有些事他好像就是接受不了大人们让他太伤心了吧”

    陆敏先前只知道他经历过车祸,原以为是意外,现在看来,也许是他自己的选择。

    她忽就明白了为什么他已经走到今天这一步,经济独立,有自己的社会地位,也不能跟杭家切割清楚。

    牵绊一般人的是血缘亲情,牵绊他的是十多年的抚育恩惠。

    同样是家里出钱可以送出国,亲生的孩子跟父母商量着自己想学什么,就算不愿意,也可以跟爸妈置气,出去过十天半个月不接电话。

    杭敬承不可以。

    杭家真切地给过他良好的教育和优秀的出身,所以他应当,也必须心怀感激。

    他的确心怀感激。

    或许,每次开口叫爸妈时,他会感到不安吗——

    因为自己被给予太多,会感到惶恐,所以一定要好脾气,圆滑地处理与每个人的关系,拼命提高自己的能力,满足他们的期待。

    然而还是要一次次被送走,送回。

    他被给予的礼物太贵重了。所以自己也像礼物一样周转在两个家庭之间。

    也许在被抱着跨过门槛进入杭家的那一天,就注定会这样。

    十六岁的少年是这样想的吗。

    恍惚着在马路中央被疾驰的汽车撞开时,是这样想的吗。

    无法掌握的人生,不如交还给命运。

    陆敏看向内视镜里的人,曾经叫她小刺猬说她的刺全对着自己的人,原来早就经历过无奈的自虐。

    杭敬承说,低头摆弄手机,“等会儿去趟商场,你手机打不通了,今儿把新的买了吧。”

    陆敏还不知道这事,顿了顿,说好。

    “那些事。知道就好了。”杭敬承说,“该早点告诉你的。一直不想提。”

    “不过。”他顿了顿,嘱咐道:“别担心,我人格挺健全的。”

    陆敏原想说没关系,被他这么一说,弄得有点懵。

    “干嘛这么看着我。”杭敬承摆弄手机,笑着睨她一眼,“专心开车。”

    打开手机银行软件,输入转账金额600,000。

    虽然身世背景残缺,虽然人生经历并不坦荡。

    但是敏敏,你不要怕我。

    /

    半下午,陆敏跟杭敬承去了那家粤菜馆。

    餐馆的鲜虾卷和红米脆虾肠都很好吃。因为这顿饭价格不便宜,最后剩了点腊肠煲仔饭,陆敏一起塞进嘴里,吃了个肚儿滚圆。

    碳水吃得太多,回家的路上就开始犯困,到家后干脆关上窗帘睡大觉。

    有风吹,窗帘锦面花纹轻微晃动,偶尔倾斜一缕阳光。窗外声音微小,风声也静谧,另一侧的人偶尔翻身,布料摩擦窸窸窣窣。

    从地板蒸腾上来的暖气温热暖燥,有时清风吹,她整个人陷在柔软的棉被里,肚子很饱,不需要上班,手头也没有要紧的工作。

    格外心安。

    呼吸声渐渐平缓。

    醒来时室内漆黑一片,不知道几点。

    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到了他怀里,枕着他的胳膊,胳膊屈着窝在两个人中间,向婴孩一样蜷缩身体,试探性甚至腿,膝盖离开热源,才晓得刚才也贴着。

    体温传递,原本盖住全身的薄被现在只搭了点肚子。

    “醒了?”杭敬承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带着刚睡醒的懒怠。

    陆敏深吸了一口气,揉眼睛,“嗯。起床吧。”

    “别动。”杭敬承伸手揽住她的腰,往自己身前勾了些距离,“不想起。抱一会儿。”

    陆敏点点头。

    她睁着眼睛,但是看不清什么,只听到他平稳的呼吸声。她脑袋还有点昏沉,整个人懒懒的不想动弹。

    他身上很好闻。初春灰蓝色微咸海水味道,带着薄荷的清新与烟草的沙哑。

    安静地躺了一会儿。

    “现在天黑了吗?”她轻轻问。

    “嗯。”杭敬承触到她毛衣翻卷后露出的腰际肌肤,下意识地用拇指打圈摩挲。他比她困倦,依旧闭着眼睛。良久,才补充,“也许。”

    陆敏说:“据说午睡太久,醒来后很容易难过。”

    “唔你难过么?”

    “不难过。因为你在这里。”她回答后,听见他轻笑了一声,像懒散的呢喃。

    “什么时候放寒假?”杭敬承问。

    她说:“一月初要上一个周的课,然后期末考试,考完就放寒假了。”

    杭敬承用下颌轻轻蹭了蹭她的发顶,“那几天在历城有点工作,跟我一起去,好不好,嗯?”

    陆敏思考片刻,答应他,“好,你要给我买票。”

    “知道。”他懒洋洋搭腔,“包来回机票,食宿全免,陪你解闷儿。”

    大手又从她毛衣底下钻进去,慢悠悠朝上游移,恶意在浑圆侧面按了按,手指轮廓陷进去。

    陆敏警觉,怕任他闹下去,没时间做晚饭,推开他,拿新手机看了眼时间,果然已经六点多了。

    她下床,用手指拢起长发,剥落手腕上的皮筋扎几圈。

    “起床吧,不然晚上该睡不着了。”

    杭敬承破罐子破摔,“那今晚别睡了。”

    陆敏微勾唇角,无奈地笑。

    她挽起毛衣袖子,走去厨房,从橱柜里取出一把米,淘了淘,放进电饭煲设定时间。

    上午买的青菜还躺在餐桌上,她取了棵小白菜,将剩下的放进冰箱,从里面拿出一块豆腐,两根火腿肠。

    小白菜手撕就好,豆腐和火腿肠切片。起锅后先煎豆腐片,两面金黄后取出备用。再次热油,葱花和小米辣爆香,然后捞出,加白菜炒软,加生抽老抽和耗油,最后淋盐和水淀粉焖煮。

    她中途去客厅抽纸巾擦手,杭敬承拎着外套路过,朝厨房看去。

    她惊讶,“你还要出门?”

    “嗯,公司有点事处理——什么菜这么香?”

    “白菜豆腐煲,马上出锅。你可以晚点去吗?”

    杭敬承看了眼时间,点头。

    晚饭后,杭敬承匆匆出门去公司,陆敏回书房备课。

    低头盯电脑屏幕许久,眼睛有点酸,她起身活动肩膀和脊椎,瞥见放在一侧的吉他。

    /

    杭敬承回来时陆敏还在书房,推门前就听见动静,推开门后发现她在放歌。

    “你回来了。”等他走近,她才注意到身后来人,略惊奇,抬手按下空格暂停。

    “你听你的。”杭敬承抬颌示意她。

    陆敏抿唇,按下播放键。

    杭敬承拉开椅子,提裤腿坐下,胳膊随意搭工作台上,视线落她身上。

    电脑停在音乐软件界面,黑胶唱片转动,播放列表长长一串歌名,陆敏刚才就趴在桌上,一只手捂着鼠标,另只手托腮,长发披肩。

    她今天穿了件燕麦色薄毛衣,衣摆有点短,向前趴着就露出一截后腰。

    “家里有音响。”杭敬承说。

    陆敏扭头,“欸?”

    他指向一侧的书架,“唱片机和音响都在那,还有几张黑胶。今儿就算了,太晚了。以后可以玩玩。”

    “没见你用过呢。”她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瞧见里几台设备,原先不知道是音响,以为是摆件。唱片机她认识,大学好友池娆喜欢,她见识过她的。

    “张暮送的,他喜欢这些东西。”杭敬承说,抬手扯她椅子。

    陆敏突然被晃了一下,虽然知道不会歪倒,还是吓一跳,眼神嗔他,他也不恼,垂下眼睫,随性将手搭在她腰后。

    他身形比她高大一圈,这动作就像将她圈在怀里。

    陆敏背过手按住他作祟的手指,问:“张暮哥现在好点了吗?”

    “这几天在外面散心呢,状态还不错。”

    “那就好。”

    陆敏跟着舒了一口气。

    未亡人的念念不忘是生死之间最沉痛的事,张暮如果慢慢调整自己,从过去中走出来,那最好了。

    杭敬承盯着她绷紧的手指,眼底生出笑意,往别处看了看,注意到敞开的琴包和她手边竖立的吉他,“怎么突然开始练这个了?”

    “啊”陆敏抓了下头发,“学校的元旦晚会,需要出个节目,我不太会跳舞,就报了个唱歌。欸你——”

    手下的手指忽然抽走,杭敬承的手穿过她腋下,将她提起来,抱到自己腿上。

    陆敏怕自己摔下去,扶着桌子,回神后已经侧坐到他大腿上,惊悸未定,胸口起伏。

    杭敬承一只手揽在她背后,垂眸,视线幽幽落在浑圆起伏处,“我以为你会排斥这件事。”

    陆敏捂住,“这才几点。”

    “你管几点。下午还欠我一次。”

    “谁,谁下午欠你了。”

    “算你没欠。”杭敬承说,“这个点不睡觉,你想干什么?”

    什么叫算她没欠。

    这幅不跟你计较的语气让陆敏上火。

    她是真觉得发现这人不害臊,什么话什么事都做的出来,而且精力旺盛,擅长恶作剧,就算没时间做也得逗逗她。

    音乐声渐止,切下一首歌。

    “盛开在冬天的水仙,你是否闻得到我的娇艳。”*

    温柔女声像从老式收音机里传出来的。

    “刚才说到哪了?被你弄得全忘记了。”她说。

    这是怪他的意思。

    杭敬承倒不在乎,“你说你报名上台,我说你竟然不排斥这件事。”

    手掌覆上去,绵软中寻找突起的手感。

    “杭敬承。”陆敏对他无计可施,声音跟着黏软起来。

    她发现他对这里有种不可理喻的迷.恋。

    不管什么时候都想揉.捏几下。

    “你说你的。”杭敬承坦然催促。

    陆敏今晚想跟他聊完这件事,努力保持理智,忽略任人搓扁捏圆的感觉,停顿两秒,说:“其实,其实还是害怕。感觉自己一上台就什么都不记得了。也不敢面对台下的观众。”

    十一年前,她上台前就开始紧张,手脚冰凉,上台后有整整五秒钟什么都没做,直到台下开始骚动,才慌忙抱吉他坐下。

    节目一塌糊涂。先是声线发抖,再是忘记歌词,最后连练了无数遍的指法都忘记了。

    杭敬承另只手在她背后摸索一阵,捏住。

    他记得那天,表演结束后她红着脸,一句话都没说。

    练习时每天去的废楼,此后她再也没去过。

    陆敏忽觉束缚松开,呼吸轻松许多,觉察不对劲,果然瞧见他唇边笑意,薄毛衣下缘被推上来,没什么阻碍地握住,指.尖挑衅似的夹住粉色。灯都没关,这场面没法让人正常说话,她将衣服扯下去,那只大掌却没出来,“从高中那回之后,大学,包括上班后,学校再叫表演节目,我再也没有报过名了。杭敬承!”她颤颤。

    燕麦色毛衣衣摆下露出一截劲瘦手臂,青筋突起,随之微动,杭敬承瞧着她,“我说过怎么求我。嗯?”

    叫声好听的。

    陆敏咬唇,眼底倒映的灯光微闪。

    “我一直告诉自己是这只是因为没有空,没有精力。”她拼命扯着自己的衣摆,毛衣下面依然像藏了只猫,不断耸动。

    她摇头,“其实是因为那次失败一直像乌云一样笼罩着自己,虽然我骗自己已经结束了。”

    杭敬承笑了一下,眼梢微勾,随后恢复正经神色。

    “所以你今天克服了那个阴影。”

    “很好,宝贝。”

    他低头啄了下她的唇。

    陆敏一瞬间泄力,手指微顿,衣摆绷卷上来。

    很奇怪的感觉,他一靠近就会这样。

    上一首再次结束,播放器自动切歌。中间是短暂的停顿。

    陆敏听到什么掉落,回神,然后在地板一侧看到自己的内衣和牛仔裤。

    崩溃。

    这人动作怎么这么利索。

    “让我把这几首歌听完可以不可以。”她弱弱地问。

    杭敬承漆黑深邃的眼眸对着她。

    “此刻心情就像狂风暴雨,

    而我找不到躲避的岗亭,

    等待彩虹告诉你的讯息,

    所有足迹早就没了踪影。”*

    音乐节奏鲜明,吉他弦声轻快。

    杭敬承握着肩膀让她换了个方向,“你说。”

    歌手轻声哼唱,陆敏感觉自己听不到了,只有心脏轰然跳动。

    夜风吹过,窗外大簇水仙轻曳白色裙摆。

    大约两分钟。

    她睫毛轻颤,盯着他的黑色高领毛衣,喉结一半隐在领口下。

    “我想说,之前好一段时间,我都没有恋爱的想法。不是不想,只是觉得自己太糟糕嗯,你的裤子太磨了。我,我应该到了最完美的阶段,才能值得被爱。”杭敬承衣着整齐,穿了条深色西裤,布料有点粗糙,她跨坐他单腿,摩擦阻力明显。他轻按她的后腰,点了点头,示意她继续说。她扶着他的肩膀,轻咬牙根,继续道:“那时候,我希望,希望自己长得漂亮,身材好嗯啊性格得体大方,家庭富裕和睦,这样才,这样呃,有资格选择自己喜欢的人。总、总之,不那么平平无奇,就好了。”

    杭敬承思忖片刻,“好像很多人会这么想。”手指摸索着挤过去,剥开软瓣,捻了捻,“ 要是不这么平凡就好了,要是再出挑一点就好了,要是再幸运一点就好了——可是没有这样的出身,没有这具皮囊造就的现在经历,你就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你知道什么是完美么?被爱是完美,而不是完美才被爱。 ”她实在动不了,只有他握着她的腰律动。

    歌词里唱,我本打算去流浪,把所有的回望都交给夕阳。风是空港雨是牧场,我陷入万里无云的海洋。

    啪嗒啪嗒,两只女式拖鞋相继掉落,脚背勾起又绷直,陆敏脱力,胳膊搭在他肩头。

    真的没救了。

    她大脑逐渐变得空白,可耻地期待他进来。

    这人忙活着,抽空正经地跟她交心。

    陆敏吸了吸鼻子,悬在空中的手掌攥紧。

    “我知道。所以,所以刚开始,追求绝对的势均力敌,匹配,对等。但是事实上不是那样。”

    她依然没有摇身一变成了什么大美人,也没一日暴富的能力,性子还是那个性子,不爱交际,很多事比较犟,但她比以前强大许多。

    她可以允许自己接受他了,以一个‘不完美’的姿态。

    “杭、杭敬承,我想告诉你——呜”她紧紧攥住他肩膀衣料,杭敬承垂眸往下睨了一眼,她贴着的裤料被洇湿了,握著腰的手反而摇得更凶。她坚持继续:“许多感情,发生得一点道理没有,即便在你,最狼狈的时候。只要抓住,就好了,你不要难过唔嗯,咿——”

    你是黎明地平线是我永恒的终点,

    我想把时间揉成碎片捧在我手心。*

    她的声音先变成碎片溢出。

    陆敏高高仰头,脖颈线条绷紧,软骨白腻透光。

    杭敬承攥着,指痕凹陷下去,等腿上的热源一滴滴落下去,木地板发出滴答声。

    他吻去她眼角泪花,“我不难过,宝贝。”

    远在世界尽头的你站在我面前。*

    你给的温柔我全部都感受到。

    怎么会难过。

    作者有话说:

    嘘——没多少内容啦,下周正文完结。

    *《爱似水仙》

    *《一场微醺的旅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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