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东宫后,冯溪心里还是乱糟糟的,六神无主地坐了许久,竟真的等到几名宫人赶来西苑,这些人受命为他收整行囊,同时也会作为随从与他一道离开。
王崇州一并出现,态度不像上次见面时那么冰冷。他是替南秀过来传话的——冯父因罪流放束海关,冯家旧宅被查封,南秀已经替他买了新宅作为落脚的地方。若他不想继续留在长安城内,也可以派人护送他去蓟州的外祖家生活。
他说了那么多,冯溪却一句都没有听清,等话音落了,迟疑问道:“她真的……要送我回家?”
王崇州道:“这不是公子您一直以来所期望的么?”
他已经恢复了良籍,南秀又决定放他自由,确实应当开心。冯溪僵硬地扯了一下嘴角,笑不出来,胸腔内的一颗心沉沉坠着。从前就算她为自己做了再多的事,也只会觉得她是在挟恩图报,可现在却令他有了负疚感。
这一群宫人的手脚又轻又快,动作麻利,很快便将他的东西收进箱中,整齐地摆放在院子里,他所处的这间屋子顿时显得空荡荡的。
王崇州环视屋内,又温声对他说:“东西不算多,但收拾起来也不容易。天色不早了,建议公子明日再走吧。”
“当然,若公子实在心急,此刻便可以动身了。”
冯溪脑子发懵,不知道自己该给出什么样的反应。王崇州看了一眼他这幅呆滞的样子,漠然地转身走了。
他走后冯溪枯坐一夜,真真切切地体会到了怅然若失的滋味。天地之大,往后任由他来去,确实正是他梦寐以求的,但走了以后呢……他承了南秀的大恩,怕是永远也还不清了,一辈子都要欠她的。
他觉得自己真的需要好好想一想。
第二日天才蒙蒙亮,冯溪沉默地换上一身素衣,独自一人走到了南秀的寝宫外。
一路上负责洒扫宫殿的下人都在看他。
而他神色未变,到了院门外后不吵不嚷,静静候着开门。
南秀晨练后听到禀报,吩咐下人将他带到了自己面前,看着他一脸慨然赴死般的神色,疑惑地问:“找我还有何事?”
想到昨日她还笑语妍妍地拉他上街去玩儿,此刻虽不至于冷言冷语,可眼底的淡漠却能看得分明。冯溪攥了攥拳,纠结片刻后慢慢屈膝跪在了她面前。
他从前这双膝盖是宁死不弯的,彩儿被他出其不意的动作惊得睁大了眼睛,不由望向南秀。
南秀也是一阵无言。
冯溪咬紧牙关,语气坚定道:“我……想奉殿下为主。哪怕做个文书,或是照看书籍。”
南秀没想到自己允许他走,他反而不肯走了。
“你这人——”她无奈的语气一顿,继续道,“你父亲获罪,连累了你,如今虽已非奴籍,却还是做不得官。”
“只求留在东宫为殿下做事,也算……”冯溪有些难以启齿,又鼓起勇气,“也算为自己寻个营生。”
他自幼读书明理,决计无法接受自己沦为男宠之类的玩物,但如果在这东宫中谋一事务,可以堂堂正正地说话做事,直到偿还了自己欠下的恩,比这样靠她施舍得来自由要舒服坦然得多。
南秀静了许久。
她的沉默令冯溪背上都浮起了汗,下一句话于他来说简直如开赦一般——
“那让主事给你找件事做吧。”南秀道。
冯溪目露欣喜,嘴上磕绊了一下,有些不习惯道:“谢过殿下。”
即便南秀已经没了执念,总归对他无法冷眼相对。光凭这张脸,她乐意多照顾他几分,只是他若想要再多却没有了。
而东宫的主事得了吩咐之后,立马跑来旁敲侧击南秀的真实心思,不知道这是两人间的情趣,还是殿下当真变了心,想要随便找个空缺将人打发了。
看出她确实不怎么在意冯溪的去处,主事便先安排冯溪在库中做些整理的杂事。冯溪对此也毫无怨言,笑容倒是多了许多,一段时间过去,连彩儿偶尔遇见他都摆不出臭脸了,毕竟伸手不打笑脸人。
又过了三个月,主事慎重地交给了冯溪一样东西:东宫的行止牌。
有了行止牌,就相当于是正式被东宫接纳了。令牌的背面刻有姓名,代表了身份,东宫主事对他的态度也和从前完全不同,是真的将他视作同僚一般。
这种改变令他手指轻颤,有种被认可了的感觉。他以指腹从令牌的凹凸雕纹缓缓滑过,眼眶发涩。
又一日雨后,冯溪等候在彩儿来往的必经之路上。
彩儿走近,好奇地以眼神询问他的来意。他先是没说话,抬起手给她看自己手里拿着的东西。
“是五彩糕。”冯溪将油纸包握在手上,东西还热腾腾的,食物香气直从里面往外钻,彩儿吸吸鼻子,听他补充说道:“我记得殿下喜欢。”
彩儿没立刻接过来,哼笑着说:“倒是学会讨好殿下了……你这人真是奇怪,从前殿下想留你在身边,你百般不情愿,甚至几次顶撞殿下。如今要你做杂工,你又态度大转。”
冯溪神色一滞,又勾起嘴角,坦然道:“如今靠双手为生,心里踏实。”
但他还是忍不住解释了两句,话里透着几分不好意思,“我不是想讨好殿下,真的是……是正巧看到了这东西,便买了。”又再次恳求道,“劳彩儿姑娘替我跑一趟。”
“好吧好吧。”见他目光诚挚,彩儿也心软了。
随后她与冯溪道别,拿上五彩糕穿过回廊,脚下越走越快,没想到在拐角处一时不察撞上了王崇州。他身上可真硬,彩儿呲牙咧嘴地痛呼一声,手上的油纸包也不慎掉在了地上,被他一脚踏了上去。
“糟了!”彩儿连忙蹲下去捡。
王崇州慢慢抬脚后退了一步。
五彩糕松软,在他脚底下被碾碎成了渣滓溢出残损的纸包,肯定是不能吃了。
“冯溪的一片心意,可惜了。”彩儿有些愧疚道。
王崇州问清了东西的由来,说:“改日我去街上买了还给他,实在抱歉。”
“你也不是故意的。”彩儿反过来安慰他道,“殿下早就不怎么吃这种东西了,算了吧。”
……
彩儿很快就将五彩糕的事抛在了脑后,忙于准备太女出行事宜。
城郊的长汤行宫已经建成,女皇特地带上随行宫人前往。去时女皇与南秀同乘御驾,在车上命侍女给她细数今日会到场的诸位世家子弟。
经过了第一轮筛选,今日能受邀来到长汤行宫的皆是同龄人中的佼佼者。侍女甚至带上了每个人的画像,从样貌说到才学,又从幼年糗事说到成年后的小嗜好。
是否考学,功名如何,通房几人……南秀靠着柔软的车壁,听得昏昏欲睡。
与她的不在意相比,世家中着实有不少人对帝婿的位置垂涎欲滴。太女正值大好年华,早两年就应当开始择婿了,能拖到现在已经算迟了。
在家中时齐叔良便被父母耳提面命,今日自然也急于表现。他在行宫的偏殿中屁股都还未坐热,听说女皇陛下想看人比箭,腾地一下站起身,匆忙大叫下人赶快去取来自己的弓箭。
下人取来了两把弓,一把交到齐叔良手上,另一把正欲送给帐中另一人时,却被齐叔良侧身挡了一下。
“穷乡僻壤来的,怕是弓都不会拿,别叫他在太女面前丢人了。”齐叔良冷哼一声,将另一把弓直接掷到地上。
那人却只顾坐着品茶,连眼皮都未抬。
齐叔良推开房门大步离开,下人战战兢兢地拾起地上的弓,以袖子仔细擦净了,恭敬地捧到那人面前。
“大少爷……这弓……”
“我确实不会使弓。”被称为大少爷的男子抬头含笑道。
齐府的这个下人曾受过大少爷生母的恩惠,几番犹豫还是低声劝道:“您多年未归家,如今继夫人欺辱您,三少爷也对您如此不敬重,为何不为自己某个好出路呢?”
大少爷眉一挑,语气淡淡:“什么好出路?”
下人声音发颤,说出的话又格外认真:“您貌比潘安,若能得太女殿下青眼,齐家上下便再无人敢看轻您了。”
大少爷轻轻笑了一声:“你是说——以色侍人?”
下人连忙摇头,道:“能做帝婿是光耀门楣的事……更别说太女殿下骁勇无比,又绝顶聪颖,光是看三少爷的样子,您也该猜到这桩婚事有多好。”
“嗯。我知晓了。”大少爷语气轻缓,听不出其中情绪。
下人又将弓捧起来:“今日女皇便是在为太女挑选夫婿,您万不可错过良机。”
另一边,行宫校场之上。
齐叔良在靶前站定后忍不住回头看了看,见齐青长那个笑面虎并没有跟过来,松了一口气。他这个大哥身长肩阔,长相上听说肖似他父亲那个早就病死了的元配夫人,虽不情愿也不得不承认是极俊秀的一张脸。
万一太女殿下看中了他那张脸,选了他,自己和母亲往后的日子不就难过了?太女养在东宫里的冯溪便是出了名的好看,可见是个爱美色之人。
齐叔良沉下心,拉开弓瞄准靶心。
与他隔着很远一段距离的南秀同时也搭箭抬臂,只是她不像从前那样求胜心切,甚至分神在想小舅舅教自己射箭时说的话,第二箭不意外地走空了。
一同比箭的只有五六人,自从看到七皇子南郁上场后,一些人自知不是他的对手也就畏难放弃了。不过南郁明显未尽全力,有两箭射空,沉默着走下场,侍从跟在他身边小声说:“您故意让着太女,却叫那齐叔良拔了头筹,正得意呢。”
南郁并不在意。心道:南秀过去最喜欢在射箭上压自己一头,今日人却恹恹的,没什么精神,不知是怎么了。
即将开宴,所有人都回了各自的座位坐下,女皇等到南秀也坐在自己身旁后特地问众人:“方才是谁胜了?”
齐叔良立即起身朝女皇见礼,又恭敬地自报家门。女皇打量着他的样貌,若有所思,微笑道:“果真是齐颍的儿子,当真虎父无犬子。”
南郁看着齐叔良被夸赞后涨红的脸,手落在膝头攥紧。
周围人向齐叔良投去了各异的视线,女皇欲为太女择婿,在座的几位世家公子都在考察的范围之内,齐叔良算是抢先露了一回脸。
南秀一直沉默,齐叔良说话时她连头都没抬过。
比箭谁赢了她也并不在乎。
女皇留意着她的反应,便知道她是对这个齐叔良没什么兴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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