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燃又喝了一杯,含糊着和两位朋友说了几句话,不知不觉靠在沙发上醉醺醺闭上眼睛。
醉梦里,他仿佛回到了少年时期,走入第一次和池海霖认识的场景里。
小学刚毕业,苏燃的母亲就过世了。苏父因为家里的生意带着苏燃搬家去a市。
两地千里之隔,新地方几乎一切都是陌生的。
不仅是水土不服,没有认识的朋友,家里的气氛也沉闷到窒息。
在学校,因为苏燃不标准的普通话遭到嘲笑,没交到朋友。
在家里,爸爸总不回家,妈妈养的猫咪也死了。在过度灰黑色的时间里,苏燃来到在a市一中上初中的第五个月中旬。
苏燃爸爸领进门一个陌生的女人,说要给苏燃当后妈。
那个女人年轻漂亮,穿着时髦。她看着房间里女人抱着小孩的合影旧照皱眉,“这些旧照片是时候收一收了。”
苏父没有意见,反而对她很抱歉:“对不住,我最近太忙,忘了先收起来这些旧东西,再带你来。”
苏燃听懂他们的谈话后,惶恐极了。
他愤怒的反抗,用尽力气说:“不行,这是我妈妈的东西,你不能动。”
那女人淡淡打量他一眼没说话,苏父不满意的看着苏燃,“以后她就是你的新妈妈,你要听话。”
苏燃一开始并不听话,他闹着要把妈妈的物件都留下。
但没有用,他挽留不住和母亲有关的旧物。到最后不只照片,好多物件都没了,只剩唯一一张遗照藏到自己房间没被收走。
搬家好不容易带来的老摆件要么扔了要么置换,全都变成新女主人喜欢的风格。环境的大变动使得家里的小孩充满不安,整天愁云惨雾。
新的女主人并不想看他的脸扫兴。而苏父竟也由着她再三折腾,最后把苏燃留在那里,找了个保姆照顾他。他们则是在这城市中心买了新房,不久之后苏父和陶女士领了结婚证住进去了。
就这么轻易被被抛到一边,苏燃难以接受现实。
保姆下班后,他呆呆站在空荡荡的房子里,抱着母亲的遗照无声流泪。
一天又一天过去了,孤单的日子就好像永远没有尽头。放学后除了写作业和以前的朋友打电话外,苏燃很少有别的娱乐。
他在空荡荡的房间放着妈妈喜欢的几首歌剧曲子,沉迷在过去的氛围中跳着最熟悉的舞蹈。
立起脚尖优雅伸展肢体的时候,仿佛还在旧日时光里,他还是可以拥抱幸福,拥有甜蜜希冀的骄傲的小王子。
可一曲终了,他对着并无观众空荡荡的房间,右手横在胸前,左手背后,优雅缓慢的鞠躬礼谢幕后。
再抬头时习惯性的,他看向左边,那是以前妈妈常站着的地方,现在却空荡荡的没有人影。
早已不是从前的小王子了,他只是个自欺欺人的可怜鬼。
最爱他的人已经不在了。
月底,苏燃家邻着的小洋楼里搬来新的一家人。
刚住进去,那家爽朗大方的女主人烤了小饼干,端着小饼干,带着自己的又高又帅的儿子拜访左邻右舍。
苏燃开门的一瞬间,就被这个邻居阿姨征服了,她笑得实在太温柔和善。
保姆接过饼干的时候,他对着这位阿姨磕磕绊绊说了三四遍“谢谢”。
直到和站在商阿姨身后的少年诧异的目光对上,苏燃才呐呐闭嘴。
他只是,只是觉得惊喜。
想起同学嘲笑的“嘴笨不会讲话”,苏燃低着头,感觉自卑极了。
邻居阿姨离开的时候,苏燃小声小心翼翼和她告别。
从这天起,苏燃开始不自觉关注自己的邻居一家,并且默默地羡慕住在里面的哥哥。
——这个哥哥有一位很好很好的妈妈,既热心又善良大方。
不过苏燃从没见过那家的男主人,时间一长,又不是那么羡慕了。他觉得好像差不多,这个哥哥好像没有爸爸,自己也没有妈妈。
虽然不知道这人的名字,但在苏燃单方面的胡乱猜测中,已经达成了和隔壁少年的同病相怜,单方面惺惺相惜的心理状态。
这条街坐公交就得往西走一段,邻居哥哥背着书包上学时,苏燃常远远地跟一段路,或悄悄地走近一些,踩着他的影子。
这个身量很高的哥哥看起来很不好说话,苏燃也不敢开口问他叫什么名字。
直到后来突然有一天没见到这位哥哥,过好长一段时间再见他的时候,少年正在小洋楼前面拎着书包坐上一辆轿车。
原来他有人接送了。
看来以后不能同路了。
苏燃失落的垂着头,继续一个人往前走。
孤单久了其实很慌乱。
他希望有人陪着自己,想爸爸、想妈妈回来陪着他。
苏燃给爸爸打电话,诉说自己的想念,想让他回家。
可电话另一端的男人说,“太忙了,过几天吧。到时候一起吃饭,你好好学习乖乖听话。”
然后在苏燃的期待中过一段时间,苏父带着娇妻一起来这宅子吃饭。
餐桌上,他们俩言笑晏晏互相夹菜,是一家人。苏燃捧着小碗坐在边上,倒像是住在这房子里的外客。
三次四次,每次都是这样。
苏燃发现努力让自己变懂事,也并不能得到想要的。
身旁无人,
心里空空如也。
慢慢的,乖巧懂事的漂亮小孩变了个样子。
这变化模模糊糊,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开始发生的。
据周围所有人说,苏燃那段时间极其不讨人喜欢。
作业写得乱糟糟,跟不上学习进度,老师很头疼。
“班里的平均分都被你拉低了,怎么好意思的。”
他被罚站起来,夜晚时手酸酸的握着笔,疲倦的抄着卷子。
进入下半学期,学校考试开家长会,苏燃家长的位置始终是空的。
即使和同学起了冲突,他的家长也从没来为他撑腰。
时间一长,苏燃在班级里的处境越来越差。
欺软怕硬是人的本性,即使是单纯的孩子也有这样的本性。
不知道从什么那一天开始的,不知道是谁起的头。
在去食堂的路上,在操场人少的角落里,逐渐有人当面对苏燃恶意的嘲讽。
“没人喜欢。”
“笨小孩。”
“没爸没妈。”
他们推搡着,放肆的对这个长相白净的呆小孩咧着嘴说笑。天真无邪的年纪里,眼神充满轻蔑,丝毫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
推搡左一下右一下,苏燃站都站不稳。
他跌咧脚步向前,恼火的冲着嘲讽最大声的那人挥起拳头,倔强的反抗,
打架的后果就是被老师抓到了,叫到办公室教育。
之后,班主任当着几个学生面打电话,通知双方家长来处理这件事情。
对方几个学生的家长很快就赶过来了,对着自家孩子的伤口满口心疼一边责怪着。
也有人对班主任兴师问罪,少数两个在平气和的谈话。
所有人都在谈论这次打架事件,唯有参与其中的苏燃孤单的伫立在一边。
指着他责骂的声音左耳进右耳出,他凝神望着门口。
办公室的门开开合合,
但没有任何人为他而来……
这次事件过去苏燃得到了短暂的安静,没过几天又有人来找他麻烦。
苏燃再次听着同学的嘲笑,整个人都很麻木。
他有时候也怀疑自己存在的意义是什么?为什么每天要去学校上学?
上学放学兴趣班,个子不高的小孩在路上背着沉甸甸的书包,手指贴着创可贴、小腿裹着纱布、嘴角青肿。
他仰头看着宽阔的天空和路上匆匆忙忙的行人,感觉世界好大、人好多。
可是在这无限大、他也不知道到底有多大的世界,没有一处是让他感觉温暖的。也没有任何人会用期盼的目光看他。
对身边好多人来说,他也许不过是一个人多余的累赘。
不想看见老师,不想看见同学嘲笑的目光,不想去学校,却又不敢逃课,不得不去。
因为亡故的母亲说过,不好好学习的都是坏孩子。
有时候夜晚睡过去,还能听到她的声音。
温柔哼着小调,哄着做噩梦的小孩说:“燃燃不怕,噩梦都是假的,妈妈在这儿呢。妈妈会一直陪着你……”
醒来后,苏燃发现美梦是假的,
梦里说会一直保护他的母亲也是虚幻的,
所有美好的都不存在,
只有噩梦是真的,
比噩梦还残酷的现实才是真的。
苏燃浑浑噩噩的度过了一天又一天,人在教室里坐着,魂却不知飞到哪里去了。上课听到的知识进不到脑子,常常左耳进右耳出,学习成绩更是一落千丈。
有一天早上,他爸爸给他打电话,说:“学习跟不上,就不去舞蹈班跳芭蕾了!浪费那个钱没用。”
苏燃抽噎着,不明白已经是大老板的爸爸为什么总对他这么吝啬:“妈妈以前一直让我学这个,她喜欢我跳芭蕾,我要…继…继续学,我想继续学。”
“哭什么哭,你又学不好。现在有新妈妈,赶紧把你妈之前的话都忘了。”苏父新婚燕尔,娇妻刚刚查出有孕,事业有成发了大财,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
他听到不争气的儿子哭哭啼啼就来气,随口吓唬他道:“你要是不听话,我就把你扔了。”
又是麻木的一天过去了。
那天下午,云层阴暗。
苏燃放学在站台等公交,捏着手中的硬币,看着排队正上车的路人,忽然不想上去了。
他把手中的两个硬币捏在手心,转身朝着和公交站相反的方向走去。
路上断腿的乞丐坐在地上,面前摆着一个脏兮兮的饭碗,苏燃把硬币郑重地放进去。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只是漫无目的地往前走。
一开始很慢,站在道路分叉口不知道往哪里走。
直到有几个踩着滑板的少年从他身边“唰唰”飞窜过去进了右边的弯路,呆小孩也慢慢的朝着这条路前行。
他走走停停,沉重的书包一颠一颠。
越走越远,越走越快,直到气喘吁吁才放慢脚步。
天色昏黄,柏油路滚烫,云层密布,像是要下雨。
路边野球场在打球的几个人散开抹了把汗,说:“不打了,又输了。”
另一边的有点眼熟的高个子男生淡淡道,“走吧,明天继续。”
几个人以他为首,听他这么说都准备打道回府。
球场的人抱书包和球、收拾衣服往外走,苏燃和他们擦肩而过。
看着一边空着的石阶,走过去把书包放下,接着想坐在阶梯上休息。但一弯腰又犹豫着,心想弄脏衣服会被骂。
然而又怔愣一秒,才想起来,他今天没回去离家出走了,走出来就不用看别人的脸色了。
谁也管不着,
反正也没人在乎。
十二岁的小朋友心想,再也不想回去了。
他坐在地上,靠着身后的石阶喘息。
刚刚已经走很久走累了,一直想停下来,但苏燃就停下来后,又不知道待会儿应该往哪里去。
于是这个孤单的小孩坐着。
磅礴大雨噼里啪啦打下来,冷雨打湿了书包。
苏燃猜里面的书都湿了,
也许被爸爸看到会挨骂吧。
不过无所谓了。
此刻苏燃目空一切,并不怕被责备。
他也没有找地方躲雨,而是仰面朝天,半靠着后面的石阶,就这么呆呆地坐着。
雨水落在脸上,水花四溅,但苏燃很平静,把自己隔绝在这个世界之外,放任自己麻木的身体痛痛快快接受这场雨的洗礼。
天色越来越黑,雨声越来越大。
路灯散着微弱的光,苏燃几乎看不清楚。
直到过了许久,脑袋迷迷糊糊的听到有刹车的声音,似乎不远处有车子停下。
接着是在雨声中,不甚明显的脚步声接近。
苏燃仰面淋着的雨水忽然停了,他睁眼一看,发现上空被一把漆黑宽阔的雨伞挡住了。
站在他身后的少年啧了一声,居高临下的看着他。
“小屁孩,你果然还在这。”
赫然是之前认识的邻居哥哥。
苏燃被他强行拉着胳膊站起来,脚步不稳的踉跄一下,这才发现腿麻了。
他不知说什么:“我……我……”
“走吧,”长身玉立的少年单手举着伞,另一只手扶着迷途小羔羊的肩膀,“先跟我回家。”
苏燃坐麻了的腿根本走不动路,他又喘了口气,滑下去坐地上。
这个面冷的哥哥撑着伞,在苏燃面前单膝半蹲,看着他冷笑:“还想淋雨?”
“腿麻了。”苏燃低声说。
他看了苏燃一眼,没出声。
“你为什么……”苏燃想问他为什么来找自己。
明明不熟。
少年开口说:“你家保姆在挨家挨户敲门,问见没见过你,我觉着不对。”
他学校就在这附近,当时打完球散场的时候,没怎么注意到这个擦肩而过的小孩。
到家没多久天黑了,外面滂沱大雨,苏家的保姆来敲他家的门询问。她没说失踪,只说小孩子出去玩没回来,问他们见没见过?
他从她慌乱的眼神里,直觉不好。
其实不熟,但莫名其妙的责任心驱使他来帮忙寻找这小鬼。
“你可以不管我。”苏燃抱着膝,闷闷的说着。
少年啧了一声,转身走了。
坐在地上的苏燃迷茫的睁着眼看着他的背影。
这是要走。
就这么,走了吗?
他的眼神暗下去,手指轻轻抠着一边湿淋淋的书包背带。
过了一会,在积水很多的地上传来一阵混乱的脚步声。
“啪嗒!”
“啪嗒!嗒!”
“啪嗒!”
少年和他的司机都撑着伞走过来,围着地上的小孩站着。
在苏燃迷惑的目光中,他把自己的伞递给司机说:“帮我往前撑一下伞。”
然后少年在苏燃面前背过去蹲下,挺直还在成长并不宽阔的脊背,淡淡道:“上来吧,哥背你回家。”
“啊?”苏燃呆呆地,以为自己淋傻了出现幻觉。
“快点上来,再蹲一会,我腿也麻了。”池海霖催促他的时候,身上的衣服已经被飞溅的雨滴湿了一半。
苏燃摇摇晃晃站起来,小心的趴在他背上,手臂交叉紧紧抓住他的前面的衣襟。
“谢谢哥哥。”
“嗯,走了。”
地面上的积水随着更重的脚步声。
“啪嗒”……
“啪嗒”
苏燃安静的伏在他少年的背后,出神的看着他。
没有月亮的夜晚,唯一一束明亮温柔的光,不可思议的出现在他面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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